第46章 围炉新吃


    中秋一过,林顿河面上吹来的风更凉。


    卫芙蕖拿着一把剪子,给一二三修剪脑袋上遮住眼睛的鸡毛。


    一二三也是住上好窝了。取隔壁大公鸡毛数根,又有不知名鸡鸭掉落的软毛,被孟哥儿攒成了一袋,塞在了一二三的窝里。软乎乎的,很保暖,就是三只鸡睡得有些心惊胆战。


    元宝一向最受宠爱,鹅绒小窝新换,上头来绣了小鼠两只。只不过天一凉,它更向往主人的丝绵被,一到夜里就往里头钻。它的几个鹅绒小窝,俨然已经被丝瓜毛豆霸占。


    “卫掌柜,我来了!”


    秋日的天亮得愈发晚,河面才泛起一点微光,顾翔就兴冲冲地奔进铺子里,整个人精神奕奕,用卫锦云近来评价她的话就是——小顾这个人血气十足。


    顾翔的试用期表现得非常出色,三日一过,卫锦云就与她签了契——


    每月二贯,日包两顿吃食,辰时初刻来铺子,戌时初刻下工。每月一日探亲休沐可积攒,年假十五日。逢年过节利钱另算,多干一年加二百文工钱,逐年叠加


    顾翔盯着那张瞧得她头晕眼花的契约,也没多想,当场就与卫锦云签了三年。


    当脚夫从晨起干到天黑不过八十文,还要自己准备吃食,肩膀酸疼不说,整日浸得一身汗。对于她来说,卫小娘子这儿实在是太好了!


    王婶做的饭菜好吃,她们也并不嫌她吃得多,反而还怕她不够吃。这儿有猫有狗,有丑丑的一二三,有点心整个铺子香香的,很干净。她也愿意每日都拖好几遍地,一定将桌椅板凳擦得比镜子还亮。


    “小顾,来帮王婶搭把手。”


    王秋兰正坐在院子里用新秫米做糍团。她的手反复揉着米团,直到它不粘手,才揪出剂子,裹上豆沙馅,团成圆滚滚的糍团摆在竹匾里。


    秋日的新秫米吃起来香甜黏糯。后厨的灶台上被顾翔擦得锃亮。王秋兰将最热乎的糍团挨个放进碗里,倒了一碗甜米酒。


    她闭眼点线香,口中喃喃自语,“灶君老爷,尝尝新秫米做的糍团,黏住您的嘴,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保佑我家铺子生意兴隆,孙女们个个身体康健。”


    “再保佑祖母长命百岁!”


    卫芙菱哒哒哒冲进后厨,将两只大橘子摆在灶台上,虔诚地大喊一句,又风风火火地冲回前堂铺子忙着坐到她的专属小推车那儿去。


    她给铺子右边的桂花树浇了一碗水,站在它的身旁比划了几下,没见它长大,只见得它桂花簇了满枝头,落了一地金黄。


    “没关系菱姐儿,说不定春日它就长个了。”


    孟哥儿端着他的米粥坐到了推车跟前,又替卫芙菱拉好凳子,“我就比去年长高了好多,春日里什么都会长的。”


    “孟哥儿今日又不回来?”


    春桃拿着笤帚将本就干净的铺门再扫一遍,扫完后靠着墙壁直笑,“还要春桃姐姐给你收些鸡毛来吗?”


    “要的!”


    “那今日孟哥儿再学三个字?”


    “好!”


    孟哥儿从高凳上一跃而下,端起他的米粥碗,火急火燎冲着卫芙菱道,“菱姐儿我学完再来帮你卖点心,很快就学完了。”


    天庆观前的街上飘起落叶,被风卷得原地直打转。有孩童三三两两地路过,脑袋上还带着楸叶做的发饰。秋日里出来登高游玩的多了,门前的河里还泊了不少卖菱角与莲藕的乌篷船。


    “卫掌柜您瞧瞧,泥炉全部是按照您的要求烤制的。瓦罐的火候也正好,您放心,用个几年都不会开裂。”


    卫锦云才在门口站一会,就有伙计将她订好的泥炉与瓦罐送货上门。


    瓦罐上刻着云来香的名字,又有点心小画上色入罐,旁边设有一小柄,可自行拿取煮茶。


    她满意地付了银钱,还给了伙计抓了两只大橘子,伙计连忙道谢,祝贺她生意兴隆。


    “给俩橘子就这么乐。”


    张父窝在铺子门口的藤椅里喝茶,见小贩笑得乐呵呵,吐了口茶叶沫子,“一看就没吃过好东西。”


    不过他没了原先的精神,喝茶时也


    是蹙着眉头。


    张家文房四宝店的生意却大不如从前了。自从张父在铺子门口那么一闹腾,莫说天庆观前,就连整个平江府都口口相传张仁白的事迹。


    卫锦云并未多去做打听,张仁白一直会来铺子里喝茶,客人们瞧见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但以她“倒拔垂杨柳”的事迹愈说愈玄乎为先例,他的那事想来会更胜一筹。她也不是没有去打听过她拔杨柳这个事迹的发源地,可这儿传那儿讲的,到底真正谁是始作俑者,不得而知。


    眼下买文房四宝的,都去山塘街与子城西北角那儿去买,连府学门口的老孙摊子都热闹了许多。大家都传吴秀才的笔墨纸砚是他那儿买的,买回去总能沾上些文气。


    生意少了,自然也就不愿从卫锦云那儿再订点心。卫锦云少了他们家一单生意,并不影响她什么,如今的她三日便能挣回来。


    顾翔几趟就将所有泥炉抬进去,叠在楼梯下。卫锦云取了两块炭,点着后在泥炉上架铁网,放到卫芙菱的小推车的台面上。


    卫芙菱喜欢上了在铺子门口做生意,离不开她的小推车。天气渐凉,卫锦云就拜托王木匠来稍作改造。


    它被王木匠彻底钉在了铺子门口,又在两侧加了木板防风,俨然成了一座只敞开大门的小房子。小房子上也挂着风铃,风一吹,叮铃当啷。


    台面的小泥炉炭火正红,铁网上橘子被烤得皮卷,栗子“啪”的一声开了小口,红枣和桂圆甜香四溢。至于卫芙菱的瓦罐里,被卫锦云盛了些牛乳和泡好的桃胶慢慢煮,奶香浓郁。


    卫芙菱戴着个薄丝绵兔子小帽,穿了件鹅黄小袄,在她的私人小房里看书。待街上的人多了,她便抬头吆喝一句,“点心甜,炉子配茶暖甜甜!”


    孟哥儿正学写字,听到这吆喝奔出来喊一句“点心甜甜”后转身又忘了方才那个字怎么写,挠了挠脑袋回铺子里了。


    用不着到午时,铺子里的人便渐渐多起来,就差没落个好位。


    泥炉套餐六十六文含茶水,有橘子三只,栗子、红枣、桂圆各一叠,外有三签年糕。坐着聊饿了,便再点些糕点吃。铺子的雕花木窗开着,因为炭火的缘由,竟完全不冷,反而夹着桂花香,带来一阵好味。


    “可算盼着了,那水蛟窝总算端了!”


    客人剥了一颗热桂圆,喝了口茶后激动不已。


    他隔壁的那位橘子剥了一半,马上接道,“我昨儿就听漕运上的兄弟说了,陆大人使跟昆山县吕大人,一南一北前后包抄,那贼头仗着水性想跳江逃,被陆大人眼疾手快,一刀剁了左腿,直接按在船板上活捉!”


    邻桌捧着碗糖芋艿凑过来,调羹都停在嘴边,“这么狠?”


    “狠什么狠。”


    客人白了他一眼,“今年夏日里水蛟帮劫了三艘粮船,船上二十多号人没一个活口,连孩子都没放过。陆大人没把他剁碎了喂鱼,都算是仁至义尽。”


    隔壁那位连连点头,忽然直起身,“听说陆大人的船今日黄昏大概到阊门码头,好多人去接,我一会也得去,说不定能亲眼见着陆大人。”


    元宝正缩在卫锦云的怀里打盹,睁开眼对着她喵了两声。


    “干嘛呀。”


    卫锦云专门给它做的木梳子梳了梳它的脑袋,“阊门码头的小鳅比云来香的小鳅味道好?难道几条小鳅就将我们元宝大人收买了?”


    元宝蹭了蹭她的手心,碧眸眨了几下,又使劲缩回她怀里睡了。


    不吃小鳅了,还是主人好。


    “哎唷你急什么。”


    那客人拉身旁的人继续坐下,指了指面前的小泥炉,“我们这泥炉才点着呢,先在卫掌柜这儿歇会,吃块点心垫垫。我知道条小巷子,绕到阊门码头侧边更瞧得更清楚。等前头人挤够了,咱们再去,反倒能离船近些,让他们先挤着去。”


    张仁白坐在老位置上,觉得手中的橘子,尝起来有些发苦,人人都在等他回来。


    他抬眼望向卫锦云的位置,见她怀里窝着猫,忙着打算盘。


    一晃一个时辰,门铃重重响,挤进来一群人。


    “锦云,快快快,快些将寻故棋拿出来,我们今日一局定胜负!”


    陆翎香率先冲到柜台跟前,将怀里的元宝直接被吓了个机灵。


    “今日是我赢了!”


    唐殷跟在后头,“山长回老家过中秋,眼瞧着马上就回来了,趁着这几日,我要杀你们个片甲不留!”


    “最后那位记得将付今日的点心茶钱!”


    几人吵吵嚷嚷的,后面的也跟着蜂拥而入,哪有平日里半点风雅模样。


    “还是老位置,这两张桌专门留给你们的。”


    顾翔麻利地将两张长桌并起来,又从楼梯下取几只矮竹椅。卫锦云连起身打个哈欠的功夫都没有,又窝回去了。


    裁判卫芙蕖一身鹅黄小袄端坐高凳,将由王秋兰按照卫锦云画纸所绣的布帛棋面摊在大长桌上,其上几乎绣了好些平江府地宅。


    从平江府阊门为伊始,作为商旅行人的各位从此入,再以到达参观陆龟蒙故居为终,谁先抵达,谁获胜。


    期间一共数格,还用红线绣了“府学”、“云来香”、“白公堤”、“报恩寺”


    更有”“漕船滞港”、“巡检司查牒”、“骤雨泥泞”、“市集拥堵”等艰难关卡阻碍着商旅行人前进。


    至于棋子,是鲁班能手王木匠精心雕刻上色的各式小船数只。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挣钱的念头,全是对自己手艺被肯定的渴望。


    老客六位弈者围坐一团,周围还挤了不少人。


    “准备好了没有?”


    卫芙蕖咬了口点心,严肃出声。


    “准备好了!”


    “渠姐儿,开局吧。”


    卫锦云起身将盛着花笺道具卡的竹筒递过去。


    卫芙蕖小手接过,“那么抽签顺序依次是,陆翎香、唐殷、祝芝山、吴生、吕兰棠、周竹清。”


    待所有的签抽完后,卫芙菱翻看后继续道,“裁判卫芙蕖裁断,陆翎香执黑先行。”


    “嘿嘿,我就知晓是我。”


    陆翎香使劲一扔,拿起她的乌篷小船便走,“四五六,六步,停靠云来香。”


    “那么请在云来香品茶吃点心吧,需要吟诵点心或者茶诗一首哦。”


    卫芙蕖偏着脑袋一笑,“说对进三步,说错可是要在云来香吃点心吃晕了,小睡一回合。”


    “没有任何难度嘛。”


    陆翎香朗声吟道,“当然是白公的‘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


    “非常好,陆翎香得茶引一张,进三格。”


    唐殷骰子滚得急躁,一阵滚来滚去后,嘀嘀咕咕念叨,“三加二,五步,又落云来香啊!那那那,‘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思乡之心,也是心!”


    这实在是是没了办法,大家都从云来香过,给不少诗词都说完了。他用折扇扇了半日,都没想出来。


    卫芙蕖使劲憋笑,“如何怎么能吃李太白的心。唐殷停一回合,在云来香睡一局吧。”


    祝芝山塞了一块蛋黄芋泥酥给他,“来来来,给你吃这个,唐兄别吃人了。”


    下午的暖阳顺着雕花木窗照进来,引得两张长桌这儿围了更多的人。


    唐殷又扔了个数,到了第二十六格。


    卫芙蕖像模像样宣布,“梅雨连绵导致道路湿滑,退二格。持有‘船票’可以抵消,没有就退。”


    “退两格!”


    唐殷吃完蛋黄芋泥酥,拿着剥好的橘子原地起跳,“青天白日的,雨在何处?船票”


    他急得翻出方才抽


    来的道具花笺,只摸出“吴绣方巾”一枚,他一拍脑袋,“哎呀,第十二格的市集拥堵抵罚用掉了。”


    吕兰棠笑了一声,“那就退咯。”


    “退退退呗,一会我再扔个好的。”


    小战船咚咚咚退回二十四格。


    吴生的小海船才在二十八格停泊,卫芙蕖的声音再次响起,“巡检司查牒,公差验牒,稍作停留,吴生停一回合。”


    吴生摸着个脑袋。


    怎的还被陆大人给卡住了。


    待祝芝山的小贡船停在第三十六格时,大裁判卫芙蕖又开始宣读,“不好意思,漕船滞港。漕运受阻要待船启航,退二格。老样子,持‘船票’可抵,无则老实退。”


    “退吧退吧,来和我一块做兄弟。”


    唐殷拍了拍他的肩膀,嚼了半只橘子进去。


    “那真是可惜了啊唐兄。”


    祝芝山从容地拿出一张花笺,其上“通行文牒”四字亮了唐殷的眼。


    “持票抵退。”他温声道,将花笺递给卫芙蕖。


    卫芙蕖收了花笺,仔细检查了一番,继续念道,“祝芝山,船票抵漕船滞港,免退。”


    小贡船依旧老老实实地停在了第三十六格。


    “今日这兄弟我们不如不做了。”唐殷将剩余的半只橘子塞进嘴里,眼瞧着祝芝山离终点愈来愈近。


    “棋场之上还有兄弟可言?”


    “来来来!”


    又过了几回合,吕兰棠的小福船停泊在了第三十八格桃花坞。卫芙蕖递上花笺,“吕兰棠获得桃花笺一张,可自进二格,或与他玩家交换一样道具。吟含‘花’字诗句,可额外获笺。”


    吕兰棠目视周竹清,看中了她手上的花笺,笑道,“那就是杜子美的‘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清清啊,换不换花笺?”


    “换咯,自己挑。”


    周竹清呡了一口茶,将自己所有的花笺摆在吕兰棠面前。


    “好清清。”


    周竹清的小沙船很快就停在了报恩寺,卫芙蕖捂嘴笑后读出规则,“报恩寺格效触发,祈福一手,好运随身。能再扔一次骰子,取点数最大的!”


    这是他们玩了两日第一次有人停泊在报恩寺,连吴生都坐不住了,吃了一口糖芋艿后叫道,“还有这样的?还能请佛上身!”


    “哎呀吴生哥哥。”


    卫芙蕖公正严肃的裁判身影坐不住了,只有笑得肩膀颤动。“姐姐说这是佛祖保佑,有高人!”


    “有没有低人,给唐殷来一个。”


    “吴兄,你好狠毒”


    “棋场上无兄弟,请唤我‘吴秀才’。”


    不远处吃茶的张仁白,眼皮跳动了几下。


    由飞行棋演变的寻找陆龟蒙故居棋能一盘能玩上一个时辰。获胜者除了要好运连连,还要合理运用那些获得的花笺,两张桌子前时不时传出尖叫懊恼声,兴奋叹气声


    卫锦云一开始的定位是高雅茶楼,眼下可真是茶馆了。不过,有了他们的带动,铺子里的生意愈发得好,低雅,也不成问题。


    除了他们的玩法,她也备了些围棋,来喝茶的人一下就是一下午,沉浸在自己的对弈世界里,完全没有被周围的那几人影响。


    “徐掌柜今日和苏娘子一起来,请坐请坐。”


    卫锦云瞧见门口的身影,赶忙起身欢迎。


    徐记有不少伙计,夫妻两人除了查查账,不需要一直呆在铺子里,偶尔出游登山,再出个远门都没有什么问题。


    苏娘子名叫苏月珠,徐记点心铺百年的辉煌至今能长盛不衰,少不了她的能说会道。


    徐富贵之拙劣乔装技巧在回山塘街的路上被一路的行人瞧了个正着,迎面就朝他招呼。


    “哟,徐掌柜您这是和云来香一样搞特色吗?”


    “徐掌柜,您已经操劳到胡须长这么长了?”


    “嗐,徐掌柜,您和娘子在体验新鲜感吗?那还是以前那副样子标志些。”


    “”


    徐富贵回去后摸着镜子反驳摩挲自己的面容,难道说真能叫人家一眼就瞧出来?他长得这么有特色吗。


    他将云来香的点心带回了铺子,本想找地儿先藏藏,点心还没藏完,却反而落得了娘子的赏识。


    娘子说这点心味道好,精致又独特。


    平江府点心铺子多,却没有铺子能比得过徐记的百年老店。他家客人的大头为平江府游客,剩余是茶楼供货以及新鲜打包枣泥麻饼。卫锦云的铺子算是自产自销的茶楼,与他们不走一条道,不足以让徐记受影响。


    苏娘子尝过后,中秋佳节,还从云来香订了两篮月团回家过节。


    卫锦云深知不走同条道这一点,一开始就没想和徐记打擂台。他们家的枣泥麻饼,味道确实是极好的,叫人完全吃不厌。


    她的点心能得徐记家赏识,她还挺兴奋。


    “还吃金芋满堂。”


    苏娘子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见几人下棋正热火朝天,夸赞道,“你这铺子真热闹那也给我们点个小泥炉吧,这儿阳光好,适合吃茶,茶水是要一壶陈皮红枣。”


    卫锦云端上一盘虾片,笑着回,“我这可不大排长龙。”


    苏娘子低声笑笑,没再多说什么。


    待顾翔将小泥炉点上来,徐掌柜殷勤地替徐娘子煮上茶,烤年糕。


    年糕是糯米混了新秫米粉现打的,才在网上摆了不久,边角就先泛了焦,接着慢慢鼓胀起来。先是中间鼓出个小肚,四边也微微蓬起,“哒”的一声,表皮被烤了细缝,露出白糯的芯。


    徐掌柜眼疾手快,将整串年糕往旁边白碟里一滚。


    “娘子你吃。”


    他将整串年糕递给苏娘子,又去给她剥橘子。


    年糕裹上糖汁,外层的焦皮沾了甜润,咬一口,先是脆壳的微焦香,接着是内里的软糯,沙糖汁在舌尖化开,甜得不腻,混着浓浓的米香。


    “来这儿,连年糕都觉得味不错了。”


    “这儿风景好,吃什么都香。”


    徐掌柜依附着,认真剥起了桂圆。


    平江府人一到元日家里就会生出年糕,最多的便是矮脚青炖年糕,一吃就能吃上大半个月,连脸都吃青了。平日里大抵是对年糕完全不感兴趣的。


    苏娘子咬了一口,还用点心逗了会跟在她脚下的毛豆,向来是她身上有枣泥麻饼的香。


    顾翔抱着卫芙蕖给她写得菜单背价格,还有每日要去小贩那里收什么菜,进价多少。她并不识得多少字,所以卫芙蕖特意用了很多小画代替,好认又好背。


    “小顾,你真聪明。”


    卫锦云窝在藤椅里,听着顾翔背东西,只是两遍就全然记住,忍不住夸赞。


    她并不是空有力气,心底好脑子转的也快,铺子里来过的客人姓什么以及口味,都给记住了。


    “真的吗?”


    顾翔兴奋地攥着菜单。


    主要是,卫掌柜也是这样夸她家驴的。


    “真的。”


    卫锦云窝在藤椅里肯定点头,就是听着这些菜单进价的嘀嘀咕咕声,寻故棋那边时不时的惊叹声,还有铺子里充斥的暖洋洋热气,让她生出了几分困意。


    “卫掌柜您睡会吧。”


    顾翔去给她取了一条薄毯,盖在她腿边,“我还不会做点心,一大早除了我揉糕团,点心都还是您做的,您还招呼客人”


    顾翔还没嘀嘀咕咕完,卫锦云就睡着了。


    她正好好酣睡着呢,迷迷糊糊地似是被元宝冲过来跳进她怀里给她压了个好歹。


    好重的元宝。


    卫锦云睡醒后睁开眼睛,果然见元宝压在她的肚子上。元宝成日吃得极好,这位给它喂小虾,那位给它买零嘴,吃了个脸小身子大,肥嘟嘟。


    元宝从她肚子上站起来,一双绿眸圆溜溜地盯着她瞧。


    她窝在藤椅里正要将它抱过来,上方却有另一双绿眸映入她的眼帘。


    “恰巧路过这,我来还箩筐。”——


    作者有话说:锦云:诶?


    说好的黄昏才回阊门,是谁下午就路过了耶。[可怜]


    云来香招工,有没有老婆报名,等铺子再开大了,就安排进去。我们这有年假有红包有过节奖励,待遇很好的。[彩虹屁]


    来下平江府独创飞行棋。


    第47章 螃蟹真大


    藤椅“吱呀”一声摇晃,卫锦云左手按住柜台,右手抱着元宝,弹了起来。


    “陆大人你回来了。”


    卫锦云放下元宝,拍了


    拍裙摆上的猫毛后,才抬眼。


    陆岚额间新系了抹额,发尾上沾着些水汽,穿了身墨色的劲装,腰间玄色革带紧勒。


    “嗯。”


    陆岚招招手,元宝便“嗖”的一声奔过去,被揉了好一阵脑袋后叼着两条小鳅躲到角落的藤编窝里认真品尝。


    这是两条!


    他抱起一旁的箩筐,“放哪里?”


    “陆大人,您给民女就成。”


    顾翔虽半眯着眼盯着他俩思考一阵,但还是接过陆岚手中的箩筐,到楼梯下找位置去了。


    “依旧是一份金芋满堂。”


    陆岚转过身扫了一眼云来香的大堂。


    今日新上一批小泥炉,新客也多。眼下正是未时,卫锦云打个盹的功夫,铺子里已然坐满,唯有张仁白那儿还空了个对面的位置。


    张仁白自是注意到了陆岚的目光,他将面前的一碟炒西瓜子往桌对面移了移,没有半分愿意与陆岚拼桌的意思。


    陆岚并未穿官服,进来后又直直往柜台走,进铺子约有一刻的功夫也都是背对着其他客人们。柜台旁有屏风与留言板遮挡,客人正喝茶聊天,争论下棋,几乎没人注意到他。


    “要来菱姐儿这吗?”


    卫芙菱从门外探出半个脑袋朝里头张望,“我和孟哥儿挤一挤,还能腾出个位置。”


    卫锦云先一步摇头阻止。


    卫芙菱的小房子本来就惹眼,再将陆岚往那一放那真热闹。


    “坐这儿吧。”


    卫锦云指了指身旁的长凳,“陆大人要是不嫌弃的话。”


    她偌大一个双层柜台,有的是位置。靠外层会摆新鲜出炉的酥点,上下设隔板,也与内里隔开,更像是现代的玻璃柜,由王木匠倾情炫技打造。


    铺子里忙时,她便会将饭端到柜台内里专属大长桌,一边打算盘一边吃。


    “不会,这儿很好。”


    陆岚走两步便坐下了,呡了一口顾翔很快端上来的茶。


    卫锦云方才睡饱了,眼下就坐在他身旁打算盘。陆岚只是默默吃点心,也不多说话。


    “吴兄,该你扔了。”


    唐殷的手在吴生的面前晃了晃,“怎的,被我的实力吓到了?”


    这一桌棋友循着吴生怔怔的目光望过去,好好端详了一阵那个熟悉的身影,都在他身旁使劲叹了一声“唉”。


    “还玩吗?”


    祝芝山呷了一口茶问道。


    “如何不玩,来来来!”


    吴生伸手就扔出了骰子,骰子在桌面上滚了一圈——六点!


    他夹起他的小海船进了几步,“哈哈,报恩寺!”


    “我吴兄的这是化悲愤为实力了。”


    祝芝山凑到唐殷面前,盯着吴生的面容时刻变化多端。


    “你懂什么。”


    唐殷摇了摇折扇,“我吴兄这是隐忍的爱轮到我了,谁也别抢啊,看我也扔个大的!”


    卫芙蕖吐了几颗橘子籽,见那骰子转来转去地停留,“唐殷一点,市集拥堵,有没有船票呀?”


    唐殷气急,要不他晚些去报恩寺烧柱香。


    今日这是什么运气!


    午后的时光慢慢流逝,卫锦云打着算盘,再将账目仔细记到手旁的账本上。


    张仁白面前小泥炉上的年糕烤得一片焦糊,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往这儿落。


    “我,可以坐外面吗?”


    陆岚转过身问她。


    “自是可以。”


    卫锦云抬眼,“但陆大人那儿宽敞些,我这边摆了笔墨纸砚,还有些草编玩具,东西多。”


    “我帮你收拾。”


    卫锦云“啊”了一声,见陆岚已经起身,便使劲将她的砚台往里挪,和他换了个位置。


    本就是一条长凳,坐里坐外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怕忘记方才的账目,很快便全身心继续投入到她的打算盘事业中。


    陆岚倒是不着急坐下,反而垂眸扫向不远处窗旁的张仁白。他眼尾微挑,混着几分漫不经心,嘴角漾起一丝浅笑。


    待陆岚侧身坐下,动作从容却又像是刻意。他宽大的肩线轻轻一挡,便将身旁打算盘的卫锦云完全护在身侧,只留给张仁白一道墨色背影。


    小泥炉上的年糕被炭火滋滋地烤,升起一团黑烟。


    卫锦云余光见倒是真瞥见陆岚在帮他整理柜台,纵使铺子里时不时响起喧闹,她坐在身边,能清晰地听见他将东西慢条斯理摆进收纳竹篮的一丁点声音。


    “水蛟帮是不是很凶。”


    “嗯,他们在运河盘踞多年了。”


    陆岚拿起卫芙蕖给顾翔画的菜单,欣赏了一会,“好在这次和其他县的几位巡检一起突袭,抓了个出其不意。没有兄弟牺牲,伤得也不严重”


    他侧身看她,语气轻缓,“放心,水寇这几年都不会闹这样凶了。”


    卫锦云“噢”了一声,将脸往里侧侧,“那陆大人没有受伤吧。”


    “一点点。”


    “在哪里?”


    卫锦云将脸转了回来。


    陆岚对上她的眼,轻轻点了点胸口。


    卫锦云的目光顺着落下去,见他墨色衣料紧贴着胸膛,将他身形勾勒得流畅,每一寸都绷得紧实。


    她“嗖”的一声,又将脸往里侧了。


    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将算盘打得嗒嗒作响,“那,那陆大人要保重身体。”


    “我会的。”


    陆岚手托着下巴,指节慢慢地扫过着茶碗边缘,一下又一下。


    她坐在他身旁垂着眼,眼睫投下浅淡的阴影。手指划过算珠,起落间带着轻响。遇着复杂的账目,眉头会微微蹙起,手悬在算珠上方顿一会,再落下。


    大堂的喧闹似被滤淡,只剩柜台上算珠碰撞的轻响,芋泥的香味慢慢与窗外飘进来的浓浓桂花香融在了一块。


    今日的芋泥蛋黄酥,糖好像放多了。


    直到铺子里的客人走了两桌,顾翔将桌子擦得锃光瓦亮,也未见陆岚起身挪座。


    “你就在这儿休息。”


    赵香萍拎着药包,半扶半搀地领进个人来。


    展子明脑门上裹着圈白纱布,其上还渗着点淡红,左手吊在胸前,袖口挽起处能看见胳膊上的淤痕擦伤,连嘴角都青了一块,模样瞧着狼狈得很。


    吕兰棠正等着她的骰子,眼尖先喊出声,“展讼师?您这是遭了什么难,怎的伤成这样?”


    她是认识展子明的。


    展子明曾在府学读过书,但听说他的家人外出做生意遭了水寇所害后,便退学不再读。她阿翁夸过他读书认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就连眼下还时不时提起“子明是我带过的学子中最好的一位,真是可惜了”。


    可惜他去当了讼师。虽是良讼,能挣到不少钱,却还是不太招待见。


    毕竟恶讼实在是太多,总给人留下两面三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形象,这个行当名声不太好。


    展子明喝了一口热茶,才要开口,倒被赵香萍抢了话头,语气里带着点没散的气,“唉,为了给我出气!梅友鸡场甄梅友的弟弟甄勇,先前总往我店里送鸡,不怀好意。眼下被他姐姐勒令停了,竟就怀恨上了。”


    她将大夫开的药包摆到桌上,气愤道,“那厮气不过,就四处造我的谣,说我一个丈夫都没了的妇人,生意凭什么做得红火,还撺掇人试试便知,尽是些下作荤话。近来总有些客人借话头撩拨,展讼师听了便要去问,他们倒说是甄勇挑的头。他去找甄勇算账,两下里便动了手。”


    话落时,赵香萍下意识往展子明那边瞥了眼,他却垂着眼,没接话。


    要不是甄梅友托人来通知她,她真不知晓展子明好好的一个读书人,


    竟将自己弄成了这样。


    展子明从客人那里得了消息心里不忿,一早就冲去了梅友鸡场,恰逢甄梅友去给客人送鸡了,鸡场里除了两个帮工在忙活,就是躺着吃酒的甄勇。


    展子明攥着拳上前时,甄勇还歪在鸡场的竹椅上剔牙,见他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甄勇,你四处散播香萍姐的谣言,不要脸!”


    甄勇却嗤笑一声,把竹签扔在地上,“展讼师急什么?我可没瞎编。这平江府谁不知晓是你替她写的和离文书,还把那李大胆送进了监牢蹲上五年。你安的什么心,旁人心里都亮堂着呢,别等我把话挑明了不好看。”


    “你放屁,我与香萍姐清清白白!”


    “清白?普天之下,男人那点心思都一个样。你倒说,你一个讼师,又不是玩什么举人老爷看对了眼的话本,凭什么总往她铺子里跑?还不是瞧着赵香萍生得水,别跟我玩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


    展子明心里本就憋着火,甄勇这番说辞就是火上浇油,他再也按捺不住,照着甄勇的脸就挥了一拳。


    甄勇吃痛叫骂,也扑上来,两人扭打在一处,竹椅被撞得翻倒,梅友鸡场满鸡毛乱飞。最后还是两个帮工使劲拉扯,才将两人拉开。


    赵香萍低头看他,又叹了口气,“你以后别这样了。你要是爱吃熝鸭,常来我铺子里便是。嘴多的人堵不住,犯不着跟他们瞎争,我我没关系的。”


    她抬眼扫过他胳膊上缠着的纱布,眉头轻轻蹙了下,“你看你伤成这样,我瞧着也不好受。”


    这话才落,展子明眼里倏然亮了,抬起眼,“你会不好受吗?”


    没等赵香萍答,他又急忙补了句,“也没关系,甄勇伤得比我还要重,我替你出气了。”


    赵香萍却别开眼,躲开他的目光,“我还有孟哥儿要管,铺子里的生意本就够忙了。你已是秀才功名,日后也是前程要紧。我很感激你,展讼师。”


    展子明垂着头,剥起一只橘子,没再说话。


    “好了,你在这儿歇会儿,用些点心垫垫。我还要去忙铺子的事。”


    “香萍姐。”


    展子明将剥好的橘子递给她,“给你吃。”


    赵香萍脚步顿住,回头时眼里的硬气软了些,接过他的橘子轻声道,“我忙好,再来看你。”


    展子明用力点了点头,连先前的失落都散了,只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门口的风铃再次晃了晃,目光还没挪开。


    其实他身上,也没那么疼。


    若再有胡说的,他还会帮她再教训那些人,只不过等弟弟回来,要适当地跟他学两招。


    顾翔在给展子明上点心的同时,给卫锦云也夹了两块放在碟子中。她算饿了,便吃上一口,下午的时光过得惬意又舒适。


    不多时,门口的风铃很快再次重重一晃,两个身影佝着身子钻进来。


    展文星左手也缠了白纱布,荆六郎手里也抱着一只箩筐。


    他们俩并未换官衣,见着陆岚便直直大喊,“大人,可算找着您了!”


    陆岚扶额,拧了拧眉心。


    这两身官衣和这跟平日里训练时的一嗓子,将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陆大人!”


    “不是说今日黄昏才回阊门吗,眼下就见到了,好开心!”


    “你上前瞧瞧是不是陆大人。”


    “我不敢。”


    荆六郎将手中的箩筐搬到卫锦云跟前,散发的味道引得绕在两人脚跟的元宝喵喵直叫。


    一筐超大螃蟹,身大钳子挺,只只鲜活,时不时吐起小泡。


    “替我拿一下。”


    荆六郎示意一旁的顾翔,“这是陆大人送给卫小娘子的。”


    卫锦云咬着蛋黄芋泥酥“啊”一声。


    “这是我们陆大人回阊门的路上专门钓”


    荆六郎见到陆岚扫过来的眼神,很快嘿嘿苦笑一声,“随便买的。”


    其实他也完全不明白,战船在动,螃蟹却能一只只钓上来。什么螃蟹能跟战船一路,甘愿被钓啊!


    “拿着两只箩筐不方便。”


    陆岚轻咳一声,四处看风景。


    “大人您换新衣了?什么时候多教小的些功夫,让小的也学一下人比战船快”


    展文星正说着感受到了袭来目光,而后哈哈一乐,“今日的阳光真暖,吃茶吃茶。”


    他们的战船眼下才在阊门码头停泊。


    就是船到了,人早没了。


    “螃蟹真大。”


    卫锦云咬着点心,瞥了一眼箩筐。


    “嗯,螃蟹真大。”


    “螃蟹真大呀。”


    卫芙菱和卫芙蕖偏着脑袋,在不远处齐齐出声。


    这螃蟹大不大,它不重要。


    卫锦云也四处看了一会风景,才低声念叨,“谢谢陆大人。”


    元宝在她的脚跟处绕来绕去,尾巴翘得老高,对着螃蟹喵喵喵。


    陆岚轻笑一声,“不叫陆大人也行。我叫陆岚,字长策。”


    “嗯嗯嗯我叫卫锦云。”


    她在说什么。


    元宝不要再绕来绕去,都绕得她说胡话了!


    卫锦云咽下最后一块点心,从顾翔手中抢过箩筐,奔到后院找翻丝绵的祖母,给它们换盆加水。


    今日的芋泥蛋黄酥,她好像糖放多了。


    展文星本想找座,走两步就看见了比他伤得还严重的展子明,正一动不动盯着他的左手。


    他先一步冲到桌前,惊讶道,“哥,你这脑袋上,胳膊上缠的是啥?莫不是替人写状子输了被人寻仇了?”


    他们兄弟俩莫不是犯了煞了,本月都有血光之灾。


    展子明斜他一眼,带着些傲气,“你哥我替人诉讼,何时败过,又何时有人来寻仇,你倒见过?”


    “见过啊。”


    展文星到他跟前坐下,得意道,“就那些人总来咱们家门口晃悠,我刀一横,亮了巡检司的牌子,自此以后就没有人敢来了。”


    这话落,展子明嘴撇了撇。


    先前总觉得街坊待他热络,亲切可人,连非要他“把死案辩活”的人,缠了他几次也突然不找了,原以为是自己名声好,竟全是怕了这个弟弟!


    他端起茶碗抿了口,目光还是落在他的左手上,“你这手严不严重?能拿东西吗?”


    “没事没事。”


    展文星眼里亮了,却泛着红,“为兄弟们挡刀我义不容辞。哥啊,我们把水蛟帮给灭了,真好。”


    展子明的眼睛也跟着红,长舒了一口气,“好弟弟好,吃完我们就去报恩寺,给爹娘烧柱香,告诉他们。”


    “嗯。”


    展文星点头,又绕回原话题,上前追问,“那哥你到底是被谁打的,谁敢打你,我去揍他,也总不能是自己摔的吧看来我们给爹娘烧香时,也要给自己烧一柱。”


    展文星进门时,陆翎香就望见了他的身影。


    她离开了长桌,很快到了他跟前,“展副官你这手怎么回事,疼不疼?我家存了好些伤药,我带你去涂。”


    展文星像被烫着似的,立刻把左手往身后缩了缩,说话都磕巴了,“不,不疼的!陆,陆小娘子,这么巧你也在这。”


    “替人挡刀哪有不疼的?”


    陆翎香根本不信,伸手就习惯扯过他腰间的革带,就要拉着他走。


    一旁的展子明看着被拉扯的革带眼都直了,忽然笑出声,“噢,这便是你天天念叨的仙女似的陆小娘子?”


    “哥。”


    展文星浑身已经熟透,忙摆着手否认,“没,没有的事!”


    展子明没再逗他,只看向陆翎香。他只知弟弟念叨的陆小娘子是陆大人的妹妹,却未见过。


    如今见她一身淡蓝劲装,果然和弟弟说的飒爽英姿相同。


    他正想着,忽然补了句,“弟弟啊,要不要哥回头再给你买些箭翎,回家磨着?”


    家里那些磨得光滑的箭翎,原是展文星准备悄悄送陆翎香的,她马上就要过十六岁生辰了。


    可恶的哥哥!多嘴多嘴!


    陆翎香却并未在意,反而将他的左手从身后掰上前,“眼下这手不准磨了,养好了再说。”


    展文星小声嘟囔,“可我点心还没吃呢”


    “我家里有,英婶做的点心也好吃,我带你去尝尝。”


    陆翎香说着,路过门口时瞥了一眼陆岚,“二哥,你的那些伤药放哪儿了?”


    陆岚正瞧着热闹,闻言无奈挑眉,“香香,你二哥我也受伤了。”


    “与我何干?”


    陆翎香撇撇嘴,白了一眼,“你不是能吃能喝能站立,能在这坐一下午,还能钓螃蟹送人?”


    荆六郎在不远的小几旁肩膀一颤一颤,发出桀桀桀的闷笑。


    陆岚拧拧眉心,“在大堂的柜子里,最上层那格。”


    门口风铃响了又响,连寻故棋那儿都替换一波学子,卫锦云终于从后院出来了。


    她先是拉起门帘露出个脑袋,看了一圈后,才大摇大摆走出来。


    “卫小娘子。”


    陆岚屏风后忽


    然出现。


    他正站在留言板下看那些留言。有两张留言上旁沾了些干透了的小花,格外醒目。


    笔记眼熟,真是他的好妹妹。


    卫锦云一怔后“嗯”了一声,在柜台坐定了。


    怎的和元宝似的神出鬼没。


    陆岚也不再多说什么,兀自重新挑了张小几,坐到窗旁,正对张仁白。


    顾翔将柜台上的点心盘子给陆岚重新端过去,又给他架小泥炉添新茶,“这是三七茶,卫掌柜给您配的,活血化瘀。”


    “它是独我一人的,还是旁人都有。”


    “卫掌柜就煮了一壶。”


    陆岚,笑。


    “张公子,您这年糕都黑成一坨了,我给您换两串新的。”


    顾翔给陆岚添完茶,路过张仁白身旁时赶忙用夹子给他夹走。再不夹要将她们家的网给烧糊了。


    “不要!”


    待缓缓过去半个时辰,又进了新客,是一位五十余岁的妇人。


    沈婉身着暗绿色罗衫,腰间系着平安扣,走起路来步幅稳当,透着股庄重贵气。她梳着整齐的发髻,插着支赤金簪子,眼神依旧清亮。


    她身旁跟着位姑娘,瞧着十七八,穿了件水色罗裙,垂挂髻上簪珍珠。她生得漂亮,眼似秋水,模样清丽又温婉,走在妇人身旁,步子也跟着放得轻柔。


    顾翔赶紧迎上前,“婶子想吃些什么点心,我们这咸甜都有。”


    沈婉却摆了摆手,往整个大堂看了几眼,“今日不是来吃点心的,我是来找人的。”


    “唐兄,唐兄?”


    祝芝山伸手在唐殷的面前挥了挥,“该轮到你了,看什么呢,看这么出神?”


    唐殷握着折扇,没了方才下棋时的劲头,目光全落在了柜台,怔了许久后才开口,“她,是哪家的姑娘。”


    他想,他今日的运气不用去报恩寺烧香了。


    周竹清打着哈欠,“想知晓吗?”


    “想想想。”唐殷使劲点头。


    “跟我换张花笺。”


    “随便换!”


    周竹清满意地挑了一张花笺,解释道,“这是子城西北角沈记布庄沈掌柜的孙女,唤作”


    “唤作什么?”


    “再换一张花笺。”


    “拿去拿去!”


    “唤作沈楸香。”


    唐殷知晓了她的名字,恍然回过神,望向手中的花笺,几乎怒吼,“我的船票呢?我要那么多吴绣方巾做什么!”


    卫锦云这头忙起身行了个礼,语气温和,“不知客人要找的是哪位?若是常来的熟客,或许我能帮着留意。”


    沈婉皱着眉想了片刻,似是记不太清,转头对着孙女道,“把那绸带拿出来瞧瞧。”


    沈楸香应声拿出块绸带,递到沈婉手中。


    卫锦云凑上前一看,那绸带是中秋卖月团时,用来绑竹篮的。她们觉得既是礼篮,就绑了不同的彩绸上去,样子做的好看些。


    沈婉拿着绸带上前一步,目光落在卫锦云身上,“这绸带上的绣活,可是你绣的?”


    卫锦云连忙摇头,指尖轻轻碰了下绸带的针脚,笑道,“客人说笑了,我的绣工可没这般精细。”


    其上绣了一只小兔,绒毛透着蓬松软意,耳朵支棱着,眼睛黑亮,活灵活现。


    这小兔她们的每只月团篮子上都有。


    卫锦云扬高了声音,朝后堂院子方向喊,“祖母!有人找您!”


    祖母年方五十八,正是闯荡的年纪——


    作者有话说:锦云:螃蟹真大啊[眼镜]


    陆大人:她对我真好,茶真好喝,是给我一人的吗?[可怜]


    元宝:是两条小鳅![彩虹屁]


    (好久不说了,我想要一壶营养液冲泡茶[猫头]


    第48章 随便买的


    秋雨淅淅沥沥,将院里的老槐树打落一片金黄。疏风冷雨,连一二三都缩起了羽毛,在雨布下抖翅膀。


    卫芙蕖瞧着它们可怜兮兮,就和孟哥儿一起将鸡窝圈到了墙角廊下,待开春再迁回去。


    她打算给它们养老,姐姐说一二三来路不明,是会长刘海的鸡,吃了说不定要肚子疼。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卫芙蕖也跟着认同了。她给它们拌好米糠,哒哒哒敲几下喂鸡。


    一二三因长得太丑,逃过劫难。


    “祖母还不答应沈掌柜吗,她都来云来香请了您两次了。”


    卫锦云坐在廊下洗红枣,小贩自家枣树结出来的枣又圆又甜,晒成鲜艳的赤红,给云来香供货。一大盆的干红枣要全部清洗干净,再剃去核切成几段,为今日的重阳糕做准备。


    “我要是去了,谁给乖孙女做饭。”


    王秋兰将淘好的糯米和赤豆一块放进大锅里,在灶台下添跟干柴,又用火钳子捅捅底心,做糯米赤豆饭给孙女们吃。


    九月初九是阳数极盛的日子,平江府有“九为老阳,阳极必变”的说法,所以用赤豆糯米来辟邪。用赤豆来驱散晦气,用糯米粘住福气,祈求家人远离灾祸、平安顺遂。


    王秋兰瞧着蒸蒸日上的铺子,恨不得将所有的福气都粘来孙女身上。


    “我也会做呀祖母,我会包馄饨。等祖母去沈家铺子里后,我就煮馄饨给姐姐们吃。”


    卫芙菱在廊下喂丝瓜和毛豆。它们俩已经从一黑一黄两团小毛球长大了不少。


    丝瓜换上了油亮的短毛,变成了光滑的黑缎子。它的耳朵不再是趴趴的模样,微微立起尖儿,听见动静就来回转动。眼睛亮得很,追着飘落的槐树叶跑时,爪子踩在地上哒哒响,小鞭一样的尾巴甩得格外欢。


    毛豆却长成了软乎乎的长大版小毛球,毛蓬松柔软。它的四肢虽结实,却仍带着点憨态,跑快了会偶尔打滑。吃到好吃的东西时晃着毛茸茸的尾巴哼唧两声,又颠颠地追着丝瓜跑。


    丝瓜的胆子反而大了,毛豆却是个躲在后头的。看来日后这个家,要靠着丝瓜了。


    “王婶真的绣得特别好看,云来香的饭我也可以做的,您就答应沈掌柜吧,真想让整个平江府人都看到王婶的刺绣。”


    天气好时,顾翔会帮着晒晒被褥。她们家被褥上的花鸟绣得跟真的似的,在太阳底下还会泛起光,像是要从被子上飞出来。还有卫掌柜姐妹们的衣裳,上头绣得那些在她们一举一动时,也会跟着动。


    她见过王婶穿针引线,平日里缫过的一根蚕丝已经够细了,王婶去还能将蚕丝劈了又劈,扯出不知多少跟来。她在一旁感叹王婶的手真稳,眼睛也真好,这蚕丝瞧着比头发丝还要细。王婶却与她说更厉害的绣娘,还能将蚕丝劈成上百根,比那珠儿吐的丝还要细。


    比珠儿吐丝还要细的丝,顾翔实在是不敢想,那岂不是风一吹就瞧不见了。她吃了两碗才出锅的赤豆糯米饭,就去帮卫锦云拌馅料。


    卫掌柜接了重阳糕的单子,柜台前的家宅纸都累了一大摞,光是要馅料就要做芝麻馅、芋泥馅、沙糖馅还有赤豆馅。


    重阳糕不需要大揉糕团,只需要将糯米、粘米粉加水和糖调成能散开的团絮,上蒸屉与铺好的馅料同蒸便可。所以顾翔将所有拌馅料的活承保了,好让卫掌柜能轻松些。


    卫锦云系着攀膊,将顾翔筛好的米粉团在屉笼里铺出薄匀的底层。


    她先取芝麻馅,用木勺舀着铺在米粉上,边铺边轻轻压匀,免得蒸时陷进粉里,接着是芋泥馅,绵密的芋泥裹着淡淡的桂花香,她特意留了些颗粒感,吃起来更有嚼头,最后再盖一层米粉。


    沙糖馅要铺得薄些,怕太


    甜压了味道,最后是赤豆馅,熬得糯糯的赤豆,一进嘴里就化沙。


    重阳糕要再上头嵌果仁,取意“枣栗糕升”。


    她从竹篮里取出备好的配料,剥好的栗仁要圆整的,葡萄果脯得挑紫红透亮的,红枣切了两半去了核,蜜饯也是没了芯,还有炒得喷香的松子仁、掰成小块的核桃仁


    她按栗仁围边、果脯摆花的样式,将栗仁一颗颗嵌在糕边,葡萄果脯和红枣在中间摆正小花,最后用松子仁、核桃仁、蜜饯撒在空隙里,红的、黄的、棕的缀在米糕上,叫人食欲大增。


    待一切准备完毕,她小心放进灶上蒸,又往灶里添了把松针。平江府蒸糕爱用松针引香,水汽裹着松针的味道,果脯的甜香,很快在厨房里漫开。


    “好甜。”


    顾翔咬了一口新鲜出锅的重阳糕,一边哈气一边咽,“好喜欢过节。”


    刚出锅的芝麻馅重阳糕还冒着热气,米粉软而不粘,磨得细细的芝麻带着浓郁的香气,混着恰到好处的甜。糕面嵌着的栗仁粉糯、松子仁和核桃嚼起喷香,还能嚼到酸甜的葡萄果脯。


    她最喜欢在云来香干活了,可以每天都吃到好吃的边角料。


    “我也喜欢过节。”


    卫锦云将剩余的边角料切成小块摆在盘子里端给卖货小能手卫芙菱。


    过节一日的盈利比过她好几日。


    重阳糕要吃热乎的才好吃。所以除了给闲汉小哥们包好重阳糕礼盒,其余的重阳糕全摆在灶上,待客人们点了再上。至于卫芙菱手中的,全在她的小泥炉上煨着。


    铺子大门一开,闲汉小哥们就已经在外头等着了,从一大早便开始挨家挨户地送货。与酥香月团不同的是重阳糕并不会因为水汽影响口感,待送到家再上锅蒸一回,也能重新变得软糯香甜,与才出炉无一般。


    待到了这个时辰,雨也停了,只是秋风中裹着的雨汽依旧凉飕飕的。门口的桂花落在鹅卵石子里,枝头上也剩得少了。


    “咋没见老周人?”


    一位闲汉小河数着手中的单子,确定好自己的路线。今日他手中的单子格外多,在铺子门口等了一会,还未见到上次闲聊的老熟人。


    “他不缺我们云来香一家。”


    顾翔熟练地引他们去签契,一边付定金一边念叨,“他管不好自己的眼睛。”


    两位闲汉小哥心中了然,一瞧契约,雇佣自己的工钱达到了二百八十文,乐得找不着北。


    不来就不来呗,今日他们就让卫掌柜瞧瞧什么叫作——平江府小旋风,来无影,去无踪。


    卫锦云雇的闲汉小哥乐颠颠地奔走了,只是吃个猪肉酸菜馒头的功夫,别家小哥便上门给她送酒。


    铺子里难得契合节日卖一次菊花酒,她就从酒肆里进了两桶。大宋的自酿酒售卖有着严格规定,要取得酿酒卖酒经营证才行,即便要自酿,那需向官府买官曲或是取得代理商的资格。


    卫芙菱坐在她的小房子里,一大早就低头看书,入迷极了。等再过些日子,她就要和姐姐去上学了,她要多学些知识,不能叫人瞧不起。孟哥儿坐在她身边练着昨日新学的字,那是自己的名字,叫作——赵文孟。


    两人互不打扰,只是偶尔孟哥儿会忘记“赵”是先写里头还是外头,让卫芙菱教一会他。卫芙菱倒也不恼,像个夫子般教得认真,还额外给孟哥儿布置了作业——用重阳糕造两句句子,得赞美,不能说“重阳糕真好吃啊”,下午就要。


    孟哥儿直挠脑袋。


    小泥炉将上头切成块的重阳糕加热得香气四溢,即便不吆喝,花花绿绿,甜甜香香,也能引来不少人。


    第一个进铺子的竟是张仁白,他一进铺子便点了五块重阳糕与两壶菊花酒,只是蒙头吃。


    今日雨冷,他只穿件白布单衫,领口还敞着,露出脖颈。他发髻松垮,散下的发丝垂在颊边,眉眼间罩着层倦意,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


    卫锦云给他上了泥炉,他盯着看了一会,叫住她,“卫小娘子,讨厌我吗。”


    他说话时喝了口菊花酒,满是激越的神采,倒与那身松散的衣装有些格格不入,额间还渗出一层薄汗。


    “并不会。”


    卫锦云笑了笑,“张公子还是要多注意身体,来年能继续考。”


    她并未与他多说,待其他客人上门,便做招待去了。


    她的青影在他的眼里漾成了一团。秋日万物都凋零,她却什么时候都像是充满了生机。


    可不是他的,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要是爹娘不回来就好了,要是时光能永远留在夏日就好了


    张仁白有些恍惚了,从袖中拿了东西,里头的东西散落在菊花酒里消失不见,他一饮而尽。


    风铃响动,门口钻进两个身影。


    “可香死我了。”


    卫锦云正低头包点心,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喊道,“卫小娘子,今日我们来讨口点心吃!”


    她抬头见小张和二牛挤在门口。他们穿着干净的衣裳,人也打理得规整,与夏日里常见的泥点子短褂和懒得剔须大不相同。


    小张先跨进来,只是憨笑,“今日重阳,我叔给我们放了假,我俩想着你这儿准有重阳糕,就寻来了。”


    二牛跟着进来,眼睛先绕着铺子转了圈,“瞧瞧这窗,还有柜台边的砖缝,都是我亲手砌的,如今看着多气派,比先前亮堂多了。”


    小张立刻推了他一把,“你倒会抢功,新梁是我帮着搭的,墙角的泥也是我和的,怎么就成你一人修的了?”


    二牛继续反驳,“我没说全是我,你瞧瞧这墙上雕花,我琢磨了半宿才雕出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脸上都泛红,却没半分真恼意。


    卫锦云低头包点心并不得空,用竹夹往两人手里各塞了一块,“你们修的铺子,我天天看着都舒心。快,那边桌空着,小顾去给上个泥炉。”


    顾翔引着两人往小几去,小张还不忘回头瞪二牛一眼,二牛则咬着重阳糕,冲他直笑。


    两人路过张仁白时见他红光满面,却又蔫蔫的。他们与他并没有什么不对付,只是不太喜欢他的父母,便与他打了声招呼。


    张仁白迷迷糊糊应了一句,就又去吃重阳糕,像是乱塞一样入了嘴,而后神情怔怔。


    “没考上也不至于这样吧。”


    小张凑在二牛身旁嘀咕了一句,“府学里今年出的秀才,就那么几个,来年再考便是了。”


    他见他半敞着领口,似是不怕冷似的,连菊花酒吃的也是冷的。


    “我也不知晓。”


    二牛擦了擦手上黏着的糕渍,“也许是那张掌柜又对外乱说了吧他的事不是连阊门摆摊的小贩都一清二楚了吗。”


    卫小娘子做的点心,真甜,真好吃。


    “有些同情。”


    “你同情个屁,卫小娘子被他父母侃时,他屁都不放一个,你别跟我坐一块了,晦气晦气!”


    到了午时,沈婉也很快走进来,她今日的精神瞧着也爽利。她身侧像往常一样,跟着一身浅粉襦裙的沈楸香。只不过沈楸香的身旁还站着位妇人,与沈婉年纪相仿。


    她眉眼温润,鬓间只簪了白木香玉簪,一身绣着墨竹的青色交领罗裙,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温婉。


    “卫掌柜忙着呢。”


    沈婉冲正招呼客人的卫锦云笑,她目光瞧见不断从后头端出来的重阳糕,“瞧这热气,准是刚蒸好的,给我们上三块,要芝麻馅的。再点个小泥炉,将你的招牌也上几样。”


    她说着又转头拍了拍沈楸香的手,“你这孩子,总把我当老胳膊老腿的老太太扶着,我这身子骨,走几步路还稳当得很。”


    沈楸香乖巧松开手,小声应,“知晓了祖母。”


    “走吧舒姐姐,我们去那。”


    沈婉又与身旁的那位妇人说话,引她去窗边小几,“那是我的老位置。”


    卫锦云上前招待沈婉,端来重阳糕,笑着打趣,“沈掌柜今


    日来,瞧着不只是为吃重阳糕,还是为我祖母来的吧?”


    沈婉喝了口茶,满意应答,“还是卫掌柜懂我,你可得帮我在你祖母跟前好好美言几句,我这心呐,早就盼着她能来沈记给绣娘们当师傅。”


    “您放心。”


    卫锦云弯了弯眼,“刘玄德三顾茅庐才请得孔明,您这都三顾云来香了。我祖母本来就心软,又惜您懂绣,肯定会松口的。”


    沈婉听得笑出声,“可不是嘛,这样好的绣工,如今真是少见了。你祖母定是打小就有天赋,如今寻着她,其实一点都不晚。”


    卫锦云是打心底里希望祖母去的。祖母的绣工出神入化,她早就发现了,所以总是旁敲侧击地问祖母要不要开间裁缝铺子。每次她夸祖母的绣工时,祖母的神情得意得不得了。


    她本就想攒钱给她开一间裁缝铺子。家中有个瓦罐,她时常扔钱进去,那是她给祖母的启动资金。


    祖母为了卫家操劳了一辈子,明明是“王”姓的铺子还愿意添上“卫”姓,怎的能一直呆在后院里给她们烧菜做饭。每一块金子,都是该发光的。


    “您愿意做祖母的伯乐,我们才该谢您我去帮你唤祖母来。”


    卫锦云转身进了后院。


    “舒姐姐,你瞧瞧她。”


    沈婉将重阳糕端到身旁的妇人跟前,“怪不得能开得好点心铺,这嘴甜的,你可还满不满意,眼下见着了吧。”


    吴氏目光落在刚转身的卫锦云身上。她一身青衣裹包髻,有股利落的温婉。方才说话时那双杏眼澄澈,眼尾微微上挑,满含笑意,确实和孙女香香念叨的一模一样。


    真是位干练的小娘子啊。


    她伸手捻起桌上一块重阳糕,咬了小口,米香混着芝麻甜在嘴里散开,她轻声道,“甜得正好,是块好点心,怪不得。”


    说着,吴氏的声音更加放轻,言语间有些犹豫,“人是好,可不知她对我们家长策是个什么心思。”


    沈婉立刻道,“这有何难?一会儿她出来我们问问便知。”


    “可使不得。”


    吴氏连忙摆手,“哪有这样直接问?也太失礼仪。万一卫掌柜心里不中意长策,我们贸然相问,传出去岂不是坏了她的名声?女孩子家的名声多金贵,可不能这么莽撞我再好好瞧瞧她,她好乖好水,我家长策是块冷砖头。”


    沈婉笑着打趣,“既然怕莽撞,那你下次自己来便是。总在屋里待着多无趣,天天对着陆恒,你就不厌?偏要拉上我陪你跑这一趟。”


    吴氏脸颊微微泛红,继续咬了一口重阳糕,“我这不是不好意思嘛。单独来见卫掌柜,我总觉得心里发慌。且你本就是要来云来香的,我们这是不同谋却是同条道。”


    “你呀。”


    沈婉点了点她的手背,眼里满是笑意,“你从年轻时候就这性子。你还说长策是块冷砖头,可陆恒当年就不是冷性子了?你不照样天天绕去陆家院外,扒着墙头看他练枪,还硬拽着我陪你一起扒,生怕被人瞧见又嘴硬说是‘路过’,送他自己绣的帕子还说‘随便买的’。”


    “哎呀!”


    吴氏急得拍了她一下,忙别过脸,“我不跟你说了,这都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我们都几岁了你还翻出来说,也不嫌臊得慌!”


    沈婉却不肯放过,笑着往她身边凑了凑,“怎么就不能说?当年的事多有意思。再说了,说不定过会儿长策就来了。你也正好瞧瞧,他见了卫掌柜是个什么态度,再留心卫掌柜待他,是热络还是疏远,不就心里有数了?”


    沈楸香坐在对面眼瞧着这对闺中好友互说少年事,正笑得合不拢嘴,拿起一块点心,就瞧见了雕花木窗前路过的唐殷。


    他穿着府学的衣裳,未拿折扇,背着箱笼,瞧着还挺那么回事。


    唐殷恰巧瞧见了她的目光,笑着挥挥手。她轻咳一声,看向别处去了。


    府学秋日作画放风,还能路过天庆观前吗?


    “唐兄你笑什么呢。”


    祝芝山见唐殷发愣,凑在他面前相问。


    “我恍惚间瞧见沈小娘子了。”


    “怕是画疯了。”


    祝芝山摸了摸着他的额头,“今日下学还去沈记布庄买衣裳吗?”


    唐殷点点头,“我琢磨着再给我家小叮当再置办两套。”


    吴生在旁“呵”了一声,“你家狸奴的衣裳需要一日一套买,对吧隐忍的爱?”


    “?”


    铺子里头的王秋兰才掀帘出来,沈婉就立刻起身迎上去,拉着她的手热络道,“好姐姐,算我求你了,你就答应我吧。你的绣工,打籽绣与双面绣,放眼整个平江府,能找出几个比得上的?我给你开一月十贯,好不好?”


    她绸带上的小兔,就差没有从上头蹦出来了。最近她还瞧见了她给孙女们绣的团扇,正面是花丛蝴蝶,反面却是吃食麻雀。平江府绣娘多,却很少能劈丝这样细,绣工这样巧的。


    王秋兰握着她的手,“妹妹,不瞒你说,我心里是真想去。你懂绣,也惜绣,跟你做事我乐意。可我也说过了,我实在放不下锦云,她这铺子忙,我走不开,再说你那布庄离我这儿远,来回跑也不便。”


    沈婉闻言,眉头皱了皱,琢磨了好一会儿,拉着王秋兰的手又紧了几分,“那这样可好。你不来我家铺子,改成绣娘上门来学。每日下午,我让她们带着料子过来,就在你这儿学,你不用来回跑,还能守着孙女们和铺子,这不就两头都顾着了?”


    王秋兰连忙摆手,她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那如何行。你既给我开工钱,还要让绣娘们特意跑过来,苦了她们。”


    “姐姐这话说的哪里话。”


    沈婉笑着摇头,“我少时学绣拜师,每日都要坐船去吴江县来回,天不亮就出门,夜里才敢往回赶,我也不觉得苦。如今不过是让她们走几条街,算得什么。再说了,能遇上你这样的好师父,哪里会觉得苦?”


    王秋兰听着,脸上的顾虑渐渐散了,只叹道,“罢了罢了,能把我这点绣工传下去,我心里也乐意。”


    她从未想过还能靠着一方绸带被人赏识,她绣了这么多年,也就孙女们总是夸夸她绣得真好看。


    她与沈婉说着说着,竟抹起泪来。


    “哎!好姐姐,这是同意了?你可莫要哭了。”


    沈婉拿出手巾给她擦眼泪,拉过沈楸香的手,“楸香,日后你可得好好跟着王师父学绣,来给师父行礼!”


    卫锦云正招呼着客人,眼瞧着那头都端茶行上拜师礼了。她听着沈楸香那几声“王师父”,心里别提多舒坦。


    卫芙蕖凑到她跟前,踮脚贴耳道,“姐姐,我能把我的那份钱给祖母攒起来吗,我想给祖母开一个裁缝铺子。日后咱们的云来香有名气,祖母也要有名气。”


    卫锦云见她目色真诚,一把揉过她的脸,“蕖姐儿可就瞧好吧。”


    门口风铃叮铃轻响,一道青色身影踏了进来。


    陆岚穿件玄青劲装,革带一侧悬着长刀,衣摆利落束在靴筒里,衬得身形挺拔。


    他手里握着几枝秋芙蓉,粉白相间,内里是鹅黄的细蕊,花瓣上还沾着雨水。


    沈婉正拉着王秋兰说绣线的事,瞥见他进来,立刻凑到吴氏耳边小声嘀咕,“你家长策来了!”


    吴氏抬眼一看,“怎的穿青色了?往日不都爱穿素色?还还笑着?”


    “处理公务,恰巧路过这儿。”


    陆岚径直走到柜台旁的卫锦云跟前,将秋芙蓉递过去,半指手套上还沾着水,语气随意,“随便买的。”——


    作者有话说:锦云:给祖母开铺子咯[眼镜]


    陆大人:随便买的[可怜]


    写重阳糕写饿了,好想吃。苏绣一根蚕丝厉害的能劈300根,老婆可以搜一下,漂亮极了,是非遗。


    第49章 拔柳真相


    红莲驻颜羹,主打就是补气血……


    “卫掌柜,您瞧瞧我家红莲稻怎么样,结出来的米很香。”


    深秋渐进,天亮得慢了。雾蒙蒙一大早,小贩就已经在铺子门口候着。他们将脑袋缩进衣襟里,见卫锦云开门,便迎上去送货。


    云来香是做点心的,少不了糯米,一位小贩特意从家里拿了半麻袋红莲稻相问。


    袋中的米粒细长规整,不同于普通圆粒米的敦实,它泛着淡淡的胭脂红。


    卫锦云伸手取了些放在指尖捻了捻,“米是好米,想来价钱也不便宜吧你这卖多少钱一斗?”


    “这,得七十文。”


    小贩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道。


    卫锦云将手中的红莲稻放回去,“这可比普通米价贵了两倍之多。”


    “这也是没了办法。”


    小贩丧着一张脸唉声叹气,“我那常熟县的表弟说这红莲稻在他们那卖得金贵,我便进了些来种。谁知一亩产得少不说,去了米行卖,也难卖出去。”


    他心里别提有多后悔了。表弟也是个昏头脑,红莲稻卖得贵,那也是贵人之间吃的。卖红莲稻的渠道早就被人占了,哪里还轮得到他们去发财。


    至于寻常人家,谁没事吃红莲稻啊。平江府鱼米之乡,普通的稻米三十文一斗,也是粒粒香甜软糯的,犯不着去花数倍的银钱买红莲稻吃。


    眼下他家中几亩田全种了红莲稻,七十文一斗还是亏着卖的,再不卖出去,也不知晓今年能挣几个子。再放到明年成了陈米,那可真是全烂在手里了。


    见卫锦云并没有买红莲稻的意思,小贩送了其他的菜,准备扛着红莲稻再去别家问问。


    她却在门口又喊住了他,“你家中还有多少红莲稻?”


    “家中还有四石。”


    小贩愈说愈后悔,要是换成普通稻米,这几亩田不得产上个七八石的!


    卫锦云倚着铺子门,环抱双臂,“你这半袋我先拿来试试。若是吃着味还不错,我且会考虑再买。”


    “真的?”


    小贩蹭蹭蹭上了台阶,扛着半袋红莲稻不甚感激,“卫掌柜放心,我每日像照顾老爹老娘一样照顾这几亩红莲稻,每一粒米都是个大饱满的。我们自己家也煮来尝过,嚼起来味儿很好。”


    也不愧是贵人爱吃的稻米,煮出来漂亮,米香也浓。就是他家不舍得多煮,煮一次就像吃了金子似的,心里不得劲啊。


    “嗯,扛进去吧。”


    小贩将半袋红莲稻扛进了院子,放在他送的菜旁边,说了得有数十遍“卫掌柜,祝您生意兴隆”,收了卫锦云的钱欢欢喜喜地走了。


    “锦云买的红莲稻啊。”


    王秋兰正眯着眼睛劈丝,瞥见卫锦云用扁箩将红莲稻盛起来,“这东西寻常吃得少,好吃是好吃,就是贵。”


    “贵有贵的做法深秋天气冷,咱们家该上新品了。”


    卫锦云打了些井水,清洗完红莲稻后将淘米水倒进了花瓶之中。


    “姐姐,你特意去买的花瓶呀。”


    卫芙菱喂好丝瓜和毛豆,抱着元宝冲她眨眼。


    元宝喵喵喵叫了几声,伸出爪子去碰碰瓶中的秋芙蓉。


    “阊门淘的”


    卫锦云将多余的杂枝用剪子剪下,拍拍还没有盛开的几朵秋芙蓉的脑袋醒花。


    “姐姐昨日去阊门了吗。”


    卫芙蕖拌着米糠凑到卫芙菱身旁。


    “没有,她昨日说去山塘街买枣泥麻饼。”


    卫芙菱抱着元宝乐呵呵问,“好大的枣泥麻饼啊,元宝你说呢。”


    元宝用脑袋蹭蹭手心回应。


    瓶口坠耳,烧前上色雕花,是山塘街那家瓷器铺子特有的。一个花瓶好几十文呢。


    “卫掌柜我来了!”


    顾翔的声音从铺子门外响起,飒沓流星般一路进门一路将目光落在柜台的这几朵秋芙蓉身上。


    她咬了一口路上买的肉馒头,不禁夸赞,“放这个位置好,这个位置最显眼。我就说卫掌柜喜欢这些花,昨个儿还不好意思伸手接!”


    一个伸手递,一个拿手接,僵持了得好一会。铺子里的人就这么瞧着,布庄沈掌柜那桌人,吃惊得都恨不得将眼睛贴到柜台去。


    最后陆大人拿着卫掌柜塞的梨膏糖,也没多留便上马巡街去了。


    这两人,究竟要塞来塞去塞到几时。


    “小顾啊。”


    卫锦云揉了揉脑袋,“快闭嘴。”


    “不行啊,我馒头还没吃完。”


    粉白相间的秋芙蓉被淘米水好好将养着,能在云来香娇艳多日,添上一抹秋色。


    厨房里红莲稻已经和红枣、赤豆、枸杞一块炖上,咕噜咕噜地冒着米香。


    红莲稻实则是血糯米的一种,能补气血,益脾胃。秋冬季节,血糯米一直被用在甜品与茶水之中。


    卫锦云取过木盆,在里头倒入糯米粉与牛乳,混以黄糖,轻轻搅拌成稠。灶里只添了一根木柴,她将搅好的糯米稠倒入锅中,手持竹铲不停翻搅。


    糯米稠遇热渐渐凝固,从松散的稠状慢慢成团,米团也愈发柔韧温润。她耐着性子搅了一阵,直到米团能拉出糯糯的丝不粘铲,才端起。


    卫芙菱和卫芙蕖早早就站在灶台边瞧,实在是牛乳的味道过于浓郁,整个院子里都是阵阵乳香。


    锦云将锅里的糯米团舀了一些进两个瓷碗,调羹刚离开碗沿,糯米团便牵出丝,晃晃悠悠垂落,又轻轻粘回碗中。


    卫芙蕖舀起一小块,慢腾腾送进嘴里,细嚼片刻才抬眼,“最近看了不少书,但是姐姐做的点心,我找不出别的词来说。姐姐,它很好吃。”


    卫芙菱早举着勺凑过来,一勺挖下去,糯米团立刻拉出长长的丝,她急着往嘴里送。


    嚼着软乎乎的,奶香裹着甜,她三两口就全吃完了。


    柔软能拉丝的糯米团放在煮得软糯的红莲稻中,再添一勺米醪糟,几颗小圆子,便是云来香深秋新品血糯米麻薯醪糟。


    自然这样的说法并不好听,卫锦云和妹妹们盘算了一会,最终敲定为——红莲驻颜羹,一碗十二文。


    主打的就是补气驻颜,还好吃。


    顾翔是最喜欢吃卫锦云做的点心的,三个肉馒头在她肚子了好像片刻就消失殆尽,瞧了一会便饿。她一碗试吃的羹下去,整个人神清气爽,觉得今日能拖四遍地。


    孟哥儿早早就在小房子门口等着,卫芙菱没进小房子,他是断然不会先进去,只在外头巴巴杵着。


    春桃和小满拿他没办法,只好给他做了一顶小帽子,让他戴上避避风。只不过她们俩的绣工没有王秋兰精细,卫芙菱戴兔子帽就像福娃娃似的,孟哥儿的虎头帽就有些憨了,小老虎眼一大一小,尾巴还往上翘。


    “菱姐儿,这真的是给我吃的吗?”


    孟哥儿坐定,才写了几个字,又见卫芙菱端了一碗很大的点心给他。寻常她可是只会拿些点心块,还得答对问题才能吃。


    “是的。”


    卫芙菱点点头,“不过,你日后得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孟哥儿已经将脸埋碗里头了。


    “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去上学了,你每日瞧瞧,铺子里若是有欺负姐姐的,你就来溯玉轩跟我讲,记住溯玉轩的路了吗?”


    “嗯,已经牢牢记住了!”


    云来香巳初时正式营业,只是开门一会儿便有人上门。本是做的下午茶点心铺子,有些客人秋日里喜欢往热闹暖和的地方钻,索性午食也顺道用了。


    卫锦云一上新品,妹妹们就会用花笺写了字,摆在每张桌上,连价钱都标注好。


    如此一来,也用不着多加介绍,感兴趣的客人便会点上一道。


    到了正午,铺子里已经充满了红莲稻的香味。花笺上明晃晃的大字写着“补气驻颜”,还画了几个笑脸。


    点新品的或是小姐妹三五成群点上几碗,或是点给自己的妻子吃,或是小孩子见着别人的糯米团拉丝,便也要试试。


    不过小孩子的那碗,卫锦云会特意嘱托顾翔将醪糟换成桂花蜜,还给多加了一勺糯米团。


    铺子里的窗旁新摆了一扇竹屏风,一方长桌也挪去了那儿。屏风的位置能正好与铺子其他桌子隔开,窗旁的阳光还能照进来。


    这是卫锦云专门给祖母搭的教学地点。她家后院摆了很多东西,又有一二三时不时咕咕咕叫,实在不是个教学好去处。


    午时才过,便有四位绣娘背着青布包,挎着竹篮上门了。为首的沈楸香先行礼,声音清稳,“晚辈沈楸香,同三位姊妹来拜王婶为师。”


    正说着,几人依次捧上束修。那竹篮里除了束脩六礼外,还有剪子、竹节尺、针线包,更有一只小巧精致的铜熨斗。


    最后一位绣娘轻轻掀开盖布,拿出露出两罐手油,恭敬道,“师父,这是用杏仁、蜜蜡熬的,愿护着师父和我们的手,绣出细活。”


    绣花是个精细行当,绣者的手要保养得当,不能太过粗糙,有多余毛刺。王秋兰会干些掰柴火的活,手有些毛糙,好在总是浸在糯米水里,即便到了冬日里,也不会开裂生疮。


    铺子里的粗活已经被顾翔承包,卫锦云见她跑前跑后的,已经开始寻思得再雇些伙计。


    卫芙蕖目光落在绣娘们递出的束修上,凑到卫锦云身旁,“姐姐,等我们去了溯玉轩,给夫子拜师,也要带这么些东西吗?”


    卫锦云正给忙着添茶,闻言点头,“那是自然。拜师求学,本就该尊师重道,这点规矩可不能少。”


    顾翔拎着好几串用麻绳串着的的腊肉,笑得合不拢嘴,“瞧瞧这腊肉,肥瘦相间的,足有好几斤,咱们铺子里怕是得吃到冬日才能吃完。”


    她很快拎着东西,脚步轻快地往后院去了。


    原来当师父能收到这么多东西,不知有没有人愿意拜她为师,她有一套自己琢磨的棍法,专打泼皮。


    顾翔的脑袋里如今全是王婶做的笋干炖腊肉、腊肉菜饭、茭白腊肉


    二人正说着,卫芙菱从门外跑进来,一把拉住卫锦云的衣袖,“姐姐,方才瞧她们拜祖母当师父,我有些舍不得姐姐了。等去了书院,姐姐一个人在铺子里,肯定会无聊,我定会天天想姐姐的。”


    卫芙蕖也跟着默默开口,“我也会。”


    卫锦云眉眼弯弯,一手一个脑袋来回摸,“你们去溯玉轩,辰时入学,申时下学,和府学的时辰没什么两样。云来香一直在这儿,姐姐和祖母也不会跑,怕什么,到时候姐姐还去接你们上下学。”


    “那不行。”


    卫芙菱急忙摇头,满是坚定,“我们自己能走回来,我得好好想想,一日都见不着姐姐,该怎么过才好。”


    她嘴里念叨着又回她的小房子里头去了,看来每日得多给孟哥儿吃些点心。


    卫芙蕖也望着她,语气添了些许严肃,“姐姐一个人在铺子里,要好好的。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与我说的。”


    卫锦云被姐妹俩的逗笑了,“这还没入学呢,不过是见了场拜师礼,倒生出这么多伤感来。真到了那日,指不定你们见了新同窗,新夫子,早把姐姐抛到脑后啦!”


    “绝不可能!”


    两道声音齐齐传来。


    屏风内,绣娘们捧着温热的点心碗,边吃边赞不绝口。


    一位尝了几口,连声道,“虽然甜,但是不腻人,我听说卫掌柜说很适合女子补气血吃,真是花了心思的。”


    另一人笑着接话,“可不是,卫掌柜手巧,连点心都做得这样精细,我们回头也给她宣扬宣扬。”


    沈楸香放下碗,语气诚恳,“师父,卫掌柜琢磨的点心是真好,您教我们的也是针脚得匀。您祖孙四个这般有能,一个绣艺精湛,一个善做吃食,连芙蕖芙菱两个都聪明活泼,瞧着就叫人羡慕。”


    王秋兰正捏着绣花针穿丝,笑了笑,“我们祖孙四个自从来了平江府,守着这铺子,做些点心,日子安稳又热闹,可比从前舒心多了,怎么能不开心。”


    这真是她几十年来过得最开心的日子了。


    门铃轻轻响,赵香萍扶着展子明走了进来,他左臂仍挂着白纱布,脸色倒是比前几日红润了些。


    他瞧见了桌子上的花笺,忙对赵香萍道,“香萍姐,这羹瞧着不错,说是补气血驻颜的,你快坐下吃一碗,眼下铺子里正好清净,歇歇脚。”


    赵香萍忍不住笑了,“你倒先惦记着我?你瞧瞧你这胳膊还吊着呢,前几日还脸白得像纸,论少气血,该补的是你才对。”


    周围的客人都捂着嘴笑,展子明被笑得耳尖发红,有些局促地低下头。


    “我,我这不是看你忙了一上午,怕你累着。”


    话没说完,被赵香萍递来的羹碗打断,只能接过碗,用调羹慢慢舀着。


    赵香萍在展子明对面坐下,调羹轻轻搅着碗里的羹,沉默片刻才开口,“这两日你去铺里吃熝鸭,青娘子也来了两回,她对你的心意,旁人都瞧得明白,你不考虑考虑?”


    展子明握着调羹的手一顿,抬眼时眼神格外认真,“我与青娘子只是旧识,从前替她父亲写过状纸,从未有过旁的心思,我已经和她说得一清二楚。”


    “可她看你的眼睛里,藏着情意。”


    赵香萍打断他,将碗里的羹搅得乱了,“你莫要怠慢了人家姑娘的心意。”


    展子明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语气里全是急切,“香萍姐,你只看得见旁人的眼睛,却看不见我的吗?”


    赵香萍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展讼师,我今年已经三十二了,还有孟哥儿,你才二十岁,前程正好,你我”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起身,“铺子里还忙着,我先回去了。”


    展子明见赵香萍要走,下意识伸右手去拉她衣袖,还未碰到布料,又想着怎的能如此怠慢她,就又“嗖”的一声立刻缩了回来。


    他太过用力,左臂的伤口一下子被牵扯,一阵锐痛传来,他身子一歪,“哗啦”一声连人带竹椅倒在地上,纱布下的伤口渗了血,隐约透出红痕。


    赵香萍脚步顿住,转身时脸色都变了,快步冲过来扶他,声音急切,“子明!你怎么样?是不是伤口裂了?”


    说着她便小心翼翼托住他的后背将他扶回椅子上,生怕再碰着他的伤处。


    展子明疼得额头冒了汗,却盯着她,连声音都带着颤抖,“你,你唤我什么?”


    赵香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了口,慌忙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他的目光,“我铺子里忙,得回去看着,先走了!”


    门口风铃在悠悠转,逃走的脚步也跟着乱。


    顾翔站在一旁,看着展子明纱布上渗出的淡红血迹,又瞧瞧他嘴角的笑,忍不住嘀咕,“展讼师,您胳膊还渗着血呢,真不疼?”


    展子明抬手摸了摸纱布,“疼什么?一点皮肉伤罢了。你快给我取些甜点心来,甜的能压疼,还能止止血。”


    顾翔瞪圆了眼,“啊,点心还能止血?”


    她嘴上虽疑惑,还是转身去后厨取点心了。


    展子明才坐定,就见孟哥儿攥着个小药包跑进来,踮着脚凑到展子明身边,“子明哥哥,你是不是又疼了?阿娘让我把这个药拿来,说给你换纱布用。”


    展子明强忍着胳膊的酸胀,龇牙咧嘴却硬撑着笑,“不疼,子明哥哥一点都不疼。你阿娘她还说什么了?”


    孟哥儿挠了挠脑袋,“阿娘说你最近几日不能再吃熝鸭了,伤口都好不了了。”


    他不太明白,只觉得子明哥哥对阿娘好,阿娘铺子换名字招了春桃和小满姐姐,也都是子明哥哥忙前忙后跑的。他端起桌前一动没动的红莲驻颜羹,出门端给阿娘吃了。


    卫锦云正斜倚在柜台后瞧这“一点也不疼”的热闹,握着茶碗慢悠悠啜着温茶。


    门口风铃猛然叮叮当当响,陆翎香大步迈进来,嗓门清亮,“锦云,准备好了没?”


    卫锦云愣了愣,放下茶碗,“准备什么?”


    “昨日说定了,往后我教你些拳脚功夫,免得你日后被人欺负嘛!”


    陆翎香说着,目光落在柜台一角,眼睛一亮,“哟,这花原来在这儿呢。”


    卫锦云还未开口,陆翎香便接着道,“这秋芙蓉是我阿翁种的,前儿他还跟我念叨,说今年开得最艳的就是这几株。今个我一醒,他就拉着我问‘香香,我最漂亮的几朵秋芙蓉哪儿去了’原在这呢!”


    卫锦云一口茶没咽下去,猛地呛得咳嗽起来,脸颊涨得通红。


    不是说随便买的吗。


    随便摘了陆老的


    卫锦云扶着柜台,好容易才顺过气,“


    我什么时候说要学功夫了?”


    陆翎香几步凑到她身边,摊着手无奈道,“我也没办法,昨日黄昏我不是来云来香里歇脚,跟他们一起玩寻故棋嘛。我下输了,渠姐儿就提了要求,说让我往后每日教你些基本功夫,还说你一个人看铺子,多学点傍身总是好的。”


    她又笑着补了句,“我总不能输了棋还不认账吧?”


    卫芙蕖在一身,目色灼灼,“姐姐,既然是说好的事,那就眼下开始吧!多学些功夫总没错。”


    卫锦云连忙摆手,“不要啊,我早上刚练过八段锦,身子还松快着,哪用再学”


    顾翔正麻利地收拾着碗碟,见她这模样,笑着喊,“卫掌柜您放心,铺子里这点活我一个人忙得过来,您快去学功夫,好好练练!”


    卫掌柜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不然不可能会倒拔垂杨柳。譬如上次在外头,就将那跟人的泼皮一闷滚打得吃痛,想来还是需要些巧劲。


    卫锦云话没说完,就被卫芙蕖和卫芙菱一左一右架住胳膊,半推半搡地往后院去。


    这个时辰,她本应该窝在柜台旁的藤椅上,瞧瞧话本打打盹。


    妹妹,真是她的好妹妹。


    卫锦云撑着最后口气练完半时辰,一收势就扶着墙往柜台挪,坐下后抓起茶碗猛灌几口,胸口还在不住起伏。


    陆翎香跟着过来,拍了拍她的肩,笑着夸,“看来锦云你还是挺有天赋的,刚学的招式都能顺下来,怪不得他们说你是浪里小白龙。”


    “噗——”


    卫锦云才喝进嘴里的茶全喷了出来,呛得直摆手,“这又是谁说的,我什么时候又有这名号了?”


    陆翎香眨眨眼,“这个我知晓!你要不要去瞧瞧?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卫锦云拧拧眉心,才顺了气,“又是何事啊。”


    陆翎香语气软了些,抓住她的胳膊晃,“过两日我生辰,你来我家陪我过好不好?棠棠啊,清清几位都会去的。”


    卫锦云想了想点头,“行,不过我只能黄昏过去,白日里铺子里得守着,走不开。”


    陆翎香立刻笑开了,拍着她的手道,“就是晚宴呀!锦云你放心,自有人会亲自接送你的”


    陆翎香拉着卫锦云出了云来香,绕过错落的几条街,很快到了一座石拱桥下。


    桥洞边围了一圈人,中间摆着张小桌,说书先生正拍着醒木,唾沫横飞地讲着故事,跟前凑得最近的都是些踮脚的半大孩子。


    “诸位可知咱平江府的陆大人?”


    先生声音一扬,周围顿时静了,“那可是年少英雄!十四岁就瞒着家里,偷偷去巡检司报了名,十六岁领着人端了黑风帮的水寇窝,当了巡检使,到十七岁,又凭着剿寇的功劳,成了都巡检!”


    底下孩子叽叽喳喳喊,“那陆大人后来去汴京当官了吗?”


    先生摇摇头,又拍了下醒木,“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前程,陆大人却推了。上头要调他去汴京,他却说‘平江府临水,水寇未绝,我得留在这护着百姓’。你们说,这是不是咱平江府的福气!”


    说书先生的话音刚落,人群里就有个穿粉罗裙的小姑娘踮着脚嘟囔,“先生先生,别总说陆大人呀,我们还想听卫小娘子拔垂杨柳的故事!”


    旁边几个孩子也跟着起哄,“对呀对呀,再讲一遍卫小娘子抓贼!”


    先生笑着摆手,“好好好,既然诸位想听,那咱就说说这位有胆识的卫小娘子!”


    他清了清嗓子,拍醒木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话说前阵子,平江府有个惯偷叫李大胆,趁月黑风高夜,偷偷摸去云来香点心铺,想撬窗偷些银钱和点心。可他刚翻上墙头,就被卫小娘子撞了个正着!”


    底下孩子屏住呼吸,先生接着道,“卫小娘子哪容得他放肆?当时手边没趁手家伙,眼瞧着贼人要逃走,她竟上前一步,双手扣住院角那棵碗口粗的垂杨柳,大喝一声‘你这厮休走’!”


    孩子们也跟着一块喊道,“你这厮休走!”


    “接着卫小娘子腰杆一挺,臂膀一使力,好家伙!那树竟被她连根带土拔了起来!她顺势挥动着杨柳树,‘啪’的一下就把李大胆从墙头上扫了下来,摔得那贼人嗷嗷直叫,当场,就被街坊们捆了送官呐!”


    孩子们拍着小手欢呼,围着说书先生直跺脚,一遍遍地喊,“卫小娘子倒拔垂杨柳!卫小娘子倒拔垂杨柳!”


    喊声之大,顺着桥洞飘出老远。


    陆翎香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最后干脆蹲在地上,手撑着石拱桥的栏杆,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我也是偶尔路过听见的。”


    卫锦云又气又窘,拨开拿了饴糖四散的孩子,挤到桌前,才开口,“我说先生啊,您这故事”


    说书先生已收起醒木,端起桌边的瓷碗嘬了口茶。许是动作太急,她一抬眼,脸上贴的胡子竟掉了一半——


    作者有话说:其实是米麻薯,但是一般是用木薯淀粉做的,用糯米粉也行。常熟有鸭血糯闻名,红莲稻也胭脂稻平江府有名的稻,这些稻应该有亲属关系。


    血糯米养身体,可以煮五红汤,老婆试试,加红皮花生之类的,补气血,适合秋冬(宋没有花生)


    锦云:这是什么故事[小丑]


    陆大人:祖父的花开得真不错。[可怜]


    腱鞘炎犯了疼了一晚上没睡,打字打得慢了点。


    第50章 又雇伙计


    如此一来,卫锦云才到嘴边的话也就变成了“这位娘,娘子”?


    常司言见卫锦云神色惊讶,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手轻轻拂过,“撕拉”一声,黏着的假胡须应声而落。


    “找我有什么事吗,卫小娘子?”


    她背起自己的家伙什包袱笑了笑。


    她身形清瘦,穿着一身灰色直缀,只用一根木簪盘了个髻。假胡须落下,露出她的细眉和狐狸眼。


    “你认识我?”


    实则卫锦云并不惊讶这些,而是她的口音。


    方才卫锦云和陆翎香在拱桥下呆了许久,听她讲完两个故事,明明用的是男声。眼下与她交谈,她竟能将男女的声线转换自如?


    “我要是连故事的主人都不认识,我还怎么混这口饭吃。”


    常司言又换回了男声,悠哉悠哉道,“卫小娘子这是找在下何事啊。”


    “你的故事讲得不错。”


    卫锦云的目光都被她狭长的狐狸眼吸引了去。


    “多谢夸奖,还可以吧。”


    常司言的语气带点得意。


    “你见过我拔垂杨柳?”


    别说她家中院子里只有一棵老槐树,就算是眼下桥洞旁的垂杨柳,那也是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摇都摇不动。


    还拔呢


    常司言闻言,声线忽然转了个弯,很快又回了女声,“那倒没有。不过卫小娘子,你先说说,李大胆是不是偷赵记熟食行的惯偷?”


    卫锦


    云点了点头。


    “那是不是你喊了街坊,把正要翻墙的他堵了个正着?”


    “对啊,最后还是展副官帮忙按牢了人。”


    卫锦云越听越觉得好笑。


    “那不就得了。”


    常司言将背上的包袱晃了晃,“大家听故事,只记着惯偷被抓的开头,只盼着恶人受罚的结尾,其间对付李大胆的办法,是你拔垂杨柳,或是你用擀面杖,还是别的什么我稍作润笔,润笔一下,让听的人拍巴掌,没有什么问题吧?”


    卫锦云被这话堵得一噎,笑出了声,“你这润笔确实有些厉害,如今来云来香吃点心的有些孩子,还问我学拔树。”


    妹妹两人和孟哥儿黄昏出去转悠时,已经不满足于天庆观前的伙伴,他们的路线眼下往山塘街、十泉街而去了。


    回回白日里招一帮领着孩子的客人来吃点心,孩子们一边吃一边问“卫掌柜,你能教我拔树吗”。


    原来他们都是从这儿听来的


    常司言的语气里少了些得意,多了点实诚,“卫小娘子谬赞了,不过是顺嘴编些热闹,让大家听个乐。”


    见她听了她的话,似是恼意消了不少,常司言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毕竟很多都是她胡诌的嘛,眼下这是她胡诌的正主找上门来了。


    “那你这么说一天书能挣多少银钱?”


    卫锦云的目光落在她面前摆着的几枚零散铜钱上,它们叠在碗里,没多少分量。


    “就是将嘴皮子给说破了,也只能拿五六十文吧。”


    常司言将碗使劲扣了扣,铜钱滑进她的手心,“这儿的茶摊要给上两文摊位钱,遇着下雨天没生意,还得倒贴家里口粮。”


    “那扣去吃喝,一日能存下四十文吗?”


    常司言露出些无奈的笑,“哪能啊,干我们这行,看着嘴皮子利索,其实挣的都是辛苦钱。我阿翁总说瓦子里头鱼龙混杂,不许我去。你是不知晓,瓦子里说书人一场能挣百八十文,比这桥洞下强多了那也是没有办法,我跟着阿翁,只会说些书,别的什么都不会。”


    常司言的阿翁是唱莲花落的半瞎子,名叫老常。他走到哪唱到哪,挣些吃饭钱。四十多岁时,一路走走唱唱到了平江府,捡了个小常司言。


    小常司言只有三四岁,老常是在一堆破烂里捡到的。他看不大清,但依旧隐约能瞧着她瘦得跟猴一般,一包骨头没点肉。


    她说她只记得家旁边有一条河,父亲喜欢抱着她玩,母亲做的汤饼很好吃。


    老常把她送去医馆,那大夫说这孩子就差一口气了,身上全是伤,救不救的的活全靠命。好在小常司言命硬,硬生生活了下来。


    老常从和她日常相处的只言片语中渐渐明白了事,她是被拐子给拐了,又嫌弃她生病给丢了的!


    真是天杀的拐子!


    一个半瞎子,一个小孩,一路唱一路问,走了大半个大宋,过了十多年,老常还是没找着她的家。


    眼瞧着她愈长愈大,老常不能让她继续跟着他乞丐似的唱了,就回了一开始捡到她的平江府。也许,她就是平江府人呢。也许,她长大了能记清些什么。


    老常在乡下租了个房,自己还是唱,攒了些钱,养了几年,可算将孙女养成了不再是小乞丐的模样。


    卫锦云忽然开口,打断了常司言的思绪,“你想挣钱吗?每月二贯,包两顿吃食,有探亲休沐假、年假,逢年过节发利钱。”


    常司言愣了一会,随意苦笑一声,“先前我提一嘴想去瓦子里说书,我阿翁他拎着棍子追了我整个村,他要是知晓”


    她又泄了气,“肯定又要骂我不学好。”


    虽然阿翁不舍得真的拿棍子打她,可瓦子里真的很挣钱。她也想多挣些钱给阿翁的,他鞋破了还穿好几年都不换。


    光在桥洞下说书,她还是求了阿翁好久,直至她说用男装与男声才答应。


    “谁让你去瓦子了?”


    卫锦云依旧是笑,“雇你的主家是我,去我云来香干。”


    常司言下意识瞧了瞧自己纤细得就像竹竿般的手腕,“可我不会做点心,你铺子里的伙计都能扛两袋糯米粉,我连揉面的力气都没有”


    “我要的就是你这张嘴。”


    卫锦云打断她,语气认真,“我想让你帮着写写铺子的新点心名号,再跟来买糕的客人说说点心背后的讲究。比如给这些点心编些故事,弄些宣扬语,这不比你在桥洞下说书稳当?”


    “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常司言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里满是不敢信。


    卫锦云点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不过在说定之前,我得先问你。我那个‘浪里小白龙’又是怎么回事?”


    “想听啊?”


    常司言朝她眨眨眼,随即将她的醒木又拿了出来。


    常司言熟练“啪”的一声,拍下醒木,用的依旧是女声,尖利又引人注目,“那且都听仔细喽!话说平江府有个骗子,名叫章大嘴。那日章大嘴揣着骗来的银子想溜,被卫小娘子堵在河边大喝一声‘你这厮休走’!他当场吓得屁滚尿流,一下扎进水里。那怂样,连河边洗菜的张仁白都笑他没出息。”


    她弓着腰学章大嘴瞎扑腾,手在半空乱抓,“章大嘴才划了两下,就见卫小娘子连鞋都没扒,一下就跃进了河中,连旁边洗菜的张仁白衣裳都被泼湿了!”


    “接下来才叫野!”


    常司言往前凑了凑,手比划着水里的狠劲,“章大嘴想逃走,卫小娘子直接扑上去,左手拎住他后脖领,右手按住了他的脑袋就把人按进水里。章大嘴才冒头,她又揪着人胳膊一拧。卫小娘子半点不含糊,一边按一边喊‘吐不吐银子’!”


    “章大嘴急得乱抓,想挠卫小娘子脸。”


    常司言突然一拍桌子,“卫小娘子更绝,直接按着他往水里一沉,自己憋着气,就硬按得章大嘴喝了一肚子的水。等她拎着人后领往岸上拖时,章大嘴已是跟条死鱼似的,卫小娘子不忘踹他屁/股一脚,喊‘再敢骗钱,我卸你胳膊’!”


    最后重重一拍醒木,常司言咧嘴笑,“整条街的人都看傻了,连陆大人来了都夸‘卫小娘子比咱们还横,跟着巡检司干怎么样’,各位看官可劲瞧瞧吧,这不就是浪里小白龙?”


    常司言这边刚拍完醒木,卫锦云望着她手舞足蹈的模样,满是无奈,“停停停,我什么时候还踹他屁/股了?还去不去巡检司干,再编下去,我都要成河霸王了。”


    旁边的陆翎香就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断断续续地喊,“锦云啊不行了,不行了我今天肚子肯定要疼死。硬按得喝了一肚子河水,你当时是这样的嘛,哎呦我肚子好疼。”


    她是听孩子们说“浪里小白龙”,也知晓有那么一回事,但是没有细听过,眼下从常司言口中说出来的卫锦云,感觉身高九尺,力能扛鼎。


    “用你这能力,给我家新品红莲驻颜羹想上一段,如何?”


    “可以一试。”


    卫锦云拉起常司言的胳膊就走,“我只给你三日,我要看见成效,再考虑是否雇你眼下,先跟我去尝一碗。”


    这人瞧着就是一位活生生的营销高手。


    云来香需要宣扬名气,大把的名气。


    “三日?”


    “不够?”


    “小瞧我孩子们的饴糖钱,卫小娘子给出吗?”


    *


    天蒙蒙亮,小贩就又送来了两袋红莲稻。


    卫掌柜跟他签了契约,这红莲稻只两斗一付,必须确保每次送来的红莲稻颗颗饱满,否则便再也不与他做生意。


    小贩心里头高兴,积压的红莲稻能找着卖家是好事,终于能有心思过个好年,旋即签了契约,还送了卫锦云一条自己抓到的鲈鱼。


    秋霜后的鲈鱼肉白如雪,鲜美毫无鱼腥,只诱得元宝紧紧盯着木盆里喵喵直叫。


    天一凉,顾翔却来得更早,两位妹妹还没起,她就已经在院子里忙活着备料。


    她眼下已经完全适应了云来香每日的流程,若是忙完得空时,还会喂一喂丝瓜和毛豆。


    卫锦云像往常一样煮了两锅红莲稻,但只不过才两日而已,她的红莲驻颜羹,爆单了。


    云来香的堂食点着小泥炉,煮茶冒热气,点心香弥漫,可全平江府的闲汉小哥,似是都往她这儿跑。光这一个时辰,她就见到十几个不同闲汉小哥


    的面孔了。


    关于红莲驻颜羹的段子,已经在小孩子中口口传唱,像流传她拔垂杨柳的事迹般席卷而来。


    常司言在拱桥底下说书,时不时加入了新编话本词——


    其一。


    有位李秀才日日熬夜备考乡试,总说头晕、手发冷,娘子给他送了红莲驻颜羹。他喝了三日,说夜里读书不犯困了,手也不冰了。这汤不甜腻,喝着不碍嗓子,比喝浓茶伤胃强多了。


    其二。


    有位镖师赵大哥押镖走了半个月,风吹日晒的,回来脸脱皮,手发抖。他娘子端来红莲驻颜羹,他嘴硬说我一个大男人喝这,结果他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连喝两碗。


    后来赵大哥押镖前,他都让娘子去买上两碗,还给装起来,说是——路上喝了有力气打山贼!


    其三。


    有位孙员外想给自家娘子补身子,去药铺买当归,被掌柜问要补气血还是调经?他脸憋得通红,话都说不利索。


    后来他买了云来香的红莲驻颜羹,卫掌柜的说这羹补气血最适合娘子,他却不好意思地说是自己喝。卫掌柜心细,就直接帮孙员外写了张花笺放在一旁。


    云来香推出代写花笺,男人们买羹时报上需求,伙计会直接把“你带娃辛苦,喝碗暖汤”、“最近别太累,我惦记着你”写在笺上,省心又省力。


    还有更夸张说法。


    有位王掌柜来订红莲驻颜羹,说他娘子绣活累得手肿,送参汤怕她嫌苦,送胭脂又怕颜色买的不对。


    这红莲驻颜羹就恰好!


    一盅精致,还附张补身笺,写上“我亲爱的娘子,我知你手累,盼这碗暖羹缓一缓”,比说十句情话都管用!王掌柜送过去,他娘子当场就红了眼。


    诸如此类。


    也不知常司言如何在这么短短两日能编出这么多段子,但卫锦云却已经忙得眼冒金星,红莲稻煮了一锅又一锅,闲汉小哥都快将门口石阶给踏平了。


    这常司言,还真是个奇才!


    到了申时初刻,卫锦云才喘了口气休息,只说对外说今日红莲驻颜羹售空,供不应求。


    她窝在藤椅里打算盘,想来她还要跟瓷器铺子的掌柜做生意,订些刻着云来香名字的盅与碗碟才好。


    两个妹妹凑在她身边,又是捶肩又是递茶吃果子。


    “卫小娘子,还没到三日。”


    常司言上门,呡了一口顾翔端上来的茶,“你觉得如何?”


    “很好。”


    卫锦云几乎窝睡着,“你日后就是云来香的营销带头人了。”


    “这是何说法?”


    常司言有些不解。


    “聘了。”


    卫锦云打了个哈欠,旋即起身和常司言签了契,“明日一早来上工。”


    常司言要负责云来香每一样点心的宣扬,每日在云来香说书一场,但要与王秋兰的教学时辰岔开。


    常司言早已没有了家乡的记忆,有的全是跟着阿翁在街头卖唱的点滴。她从今年春日里开始说书,费劲功夫攒了一贯钱。


    下午回家时,她买了蹄膀,还给阿翁买了新鞋。


    老常拿着棍子追她满村跑,心疼她有这钱财,不如给自己置办两件新衣裳。


    常司言本以为这辈子都要蹲在拱桥洞里说书。


    可她如今想得可多了。


    她不止要给阿翁买新鞋,她还要给阿翁治眼睛。


    红莲驻颜羹今日停售,卫锦云好不容易得空下来,她打了会算盘,吃一碗中午来不及尝的莼菜鲈鱼羹。


    王秋兰一直将羹煨在灶台上,她尝起来时味道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柔滑的莼菜裹着温醇的羹汤入口,几乎不用咀嚼便化在舌尖。深秋的鲈鱼鲜美,又被切得极薄,只有滑嫩鲜甜。


    卫锦云喝了一碗,连带着胃里都暖融融的,和卫芙蕖一块将今日的账目盘算清楚。


    红莲驻颜羹堂食十二文,外送却是十九文,闲汉小哥每一单要挣两文,今天外送羹三百六十碗。


    卫锦云盯着这账目,“嗖”的一声从藤椅上弹了起来,精神奕奕。去除成本和人工费,她一日的盈利已是数贯。


    好多钱,她挣了好多钱!


    一旁顾翔正弯腰擦着刚空下来的桌子,听见动静直起腰,看着她这精神劲儿,忍不住道,“卫掌柜,您方才喝的那碗莼菜鲈鱼羹,比咱们家的红莲驻颜羹还养人?这么精神。”


    卫锦云盯了会忙碌的顾翔,想着她一整日又是堂食,又收拾,还得帮着打包索唤的模样,“小顾啊,你从开门到眼下没歇过脚,咱们还是再去牙行雇两个伙计吧,总不能一直让你这么转,像是铁打的。”


    顾翔直起身点头,“我都听卫掌柜的,其实我倒不怕累,就是今日这单子已经多成这样,要是天天如此,真要把卫掌柜您累晕了。您从早盯灶又要做点心,这会子还要对账,连喝碗羹的工夫都得挤。”


    “嗯,顾姐姐说的没错,姐姐午食也是在柜台前扒着吃的。”


    卫芙蕖将账目一笔一划仔细记载账本上,“等我和菱姐儿去上学了,姐姐可不是要忙飞起来。”


    “雇,这伙计必须得再雇。”


    卫芙菱和孟哥儿两人坐在小几旁吃点心。他们今日也跟着帮忙,连小房子都没空去了。


    她阔绰道,“没事姐姐,雇伙计的钱,我菱姐儿出了!”


    “孟哥儿也出!”


    “孟哥儿你是哪家铺子的?”


    坐在小几旁来了没多久的展子明瞧着孟哥儿这爽利劲,笑着开口,“卫掌柜这铺子正是忙的时候,哪有空闲去寻牙人?雇人的事,不如交给我来办,保管妥当。”


    他接着补充,“你放心,香萍姐家的春桃和小满,当初就是我帮着找的,手脚麻利又靠谱。你要什么样的,尽管说。”


    卫锦云看着他眉眼间藏不住的笑意,回道,“展讼师这两日倒是春风拂面我没别的,就三点:一要听话懂事,二不要男伙计,三要先试用三日,不合适的话可留不得。丑话先说在前头,我这儿规矩虽不严,但要求不少,你可得跟人说清楚。”


    他日日都来天庆观前,倒也不往赵香萍的铺子里跑了,总是在她的云来香。赵香萍得空了便来吃些点心,与他闲聊几句。


    展子明爽快应下,“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今日的红莲驻颜羹还有吗?一会香萍姐该来了。”


    卫锦云笑了笑,直摇头,“展讼师来晚一步,今日的红莲驻颜羹可是一售而空,连灶上的砂锅都刮得干干净净。不过你别急,咱们家还有刚出炉的枣泥糕、芋头酥,都是绵软糯口的,赵婶哪样都喜欢吃。”


    “嗯,也好。”


    展子明喝茶小憩,捧着书看。


    他已经又一次向那位青娘子完全说清楚,他心里一直有人,不要再来找他。但他自己也想得很清楚,他不会再多过问香萍姐,让她难堪。毕竟她的铺子才安定没几月,还要好好做生意,且从前那个人实在是不好。


    他会等她。


    他多接些诉讼与写状纸吧,多挣些钱。弟弟长大了也总要让他去再试试乡试,讼师并不是个长久营生。她做她的生意,他也会向上做配得上她的人。


    展子明一直觉得她像一尾漂亮的青鲤鱼,明艳动人。


    那漂亮的青鲤鱼应从池中缓缓游入江河,自由畅快。


    卫锦云窝在藤椅里,听着顾翔和客人们闲谈,困意渐渐漫上来,不知不觉就歪着头睡着了。这一日的匆忙疲惫,即便银钱也只有片刻的吸引力。


    透过雕花木窗的日光被染成暖橙,她才忽然惊醒,一拍脑门瞬间跳起来。


    今日是陆翎香的生辰,她竟忙得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


    她顾不上揉惺忪的眼,转身就往后院奔。


    “哎唷,已经做好了。”


    王秋兰笑着给她捋了捋乱了的发髻,指指柜台上的食盒,“在这里呢,成日别总是火急火燎的去穿祖母给你做的新衣裳,去香香家,得妥帖些。”


    “祖母,这个做起来很慢的。”


    “真的已经好了,姐姐放心。”


    两位妹妹将她架进了浴房。


    毕竟顾姐姐的力气可不是说笑的。她吃了祖母炖得腊肉笋干饭后像是成了大力士,一刻都不停歇。


    等下次她们见了拉驴车的顾爷爷,一定要去问问平日里给顾姐姐吃了什么好东西,能让她气血这样足,她们也好给姐姐买些。


    卫锦云穿好祖母做的新衣裳,又将散了的发丝重新挽了发髻。


    她才要出门,就见一辆青篷马车停在铺子门口,车旁的婆子连忙上前相问,“卫小娘子,我家姑娘特意让老身来接您,还说请您的两位妹妹也一并过去,热闹热闹。”


    卫锦云赶紧把顾翔拉到身边,仔细交待,“剩下的点心一定不能隔夜,有空你就全吃了,要是有客人来问红莲驻颜羹,就说今日售空了。”


    连丝瓜和毛豆都被叮嘱好好看家。


    顾翔推着她往马车走,“卫掌柜您快去吧。铺子里的活计我门儿清,保管错不了,您别耽误了陆姑娘的好日子。”


    卫锦云拉着两个妹妹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车夫甩了一下马鞭,马儿嘶鸣一声。张仁白看完书,本想进云来香喝口茶。他见这布帘上绣着“陆”字的马车,手不自觉攥得发白,将里头的纸包捏得极紧。


    马车在陆府门前停稳,卫锦云才掀开车帘,就见府门口挤着好些人,连廊下的灯笼都提前点了,暖光裹着喧闹的人声涌过来。


    最前头的陆翎香穿着水红袄裙,往马车这边望,看见卫锦云的瞬间,飞快奔过来。


    “香香,你家”


    卫锦云望着她身后的一大群人。


    “举家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红莲驻颜羹,人人吃了都说好[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