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名声传外
阿杜原给自己寻了一门好生意,天底下再也找不出这样的好生意了。
“大婶,您买几袋。”
阿杜挤在人群中,伸手拍拍面前大婶的肩膀,“不如您将剩余的名额分给我可好,我多加五文钱一袋。”
穿着灰色夹袄的大婶斜了他一眼,“你当我傻,谁缺你那五文钱似的,不分不分,我还等着抽几个小福星挂铺子里,给我那米铺添添财。”
阿杜又盯上了排在他身后两位的娃娃。
她穿件浅粉夹棉小袄,下身是条鹅黄棉裤,裤脚扎在靴
里。许是家人怕她冻着,在她肩上搭了块小披风,系带松松系在颈后。
阿杜打量了一会,瞅着她是自个儿来的。
“小孩,你买几袋啊。”
娃娃冲他一乐,摇了摇身上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叔叔,我端盒,全买噢。”
阿杜在心底唉声叹气,这年头啥生意都不好做啊。
这云来香的喵喵曲奇名气竟不知何时传出平江府了,他在码头扛货时听那些来平江府采风的贵人想买曲奇尝,还想买个香包回去留作纪念,却是有钱也犯了难。
喵喵曲奇的口味在枫叶曲奇的基础上,每款都嵌了不同的果干。进铺子吃点心却不能直接买到它,只能等着预售日的排队,凭定契购买。
不吃那一口买个喵喵香包总行吧,又被沈记告知只能通过喵喵曲奇中的花笺来兑,铺子里绝不售卖,若有伙计拿去偷卖,直接辞退。
真是岂有此理,世上就没有钱买不到的货物!
阿杜的新生意,便在这样的境遇下诞生了。
他先多收了贵人们的钱财,再摸黑起大早便在云来香铺子门口排上队了,比阿杜更狠些的,竟直接卷了个铺盖睡那儿,呼噜震天响。
鸡还没叫几声呢,云来香铺子门口挤得满满当当,充满了渴望的眼神。
他们还等着从中赚上好一笔差价。
阿杜给贵人们买喵喵曲奇,有些贵人怕甜又怕胖,只会将喵喵香包集齐后,拿两袋曲奇带走。剩余的曲奇,便全进了阿杜的肚子。
干了几日的阿杜吃得满意了,钱也挣到了,险将脚夫的活不做,一直去云来香门口蹲点。
但还没高兴两日呢,云来香就出新规了。
她们会在头一日夜里用麻绳与石头绑出个弯弯曲曲的过道来,即便排了不少人,这来回绕来绕去的,将人挤在一块却能有序排着,不会妨碍旁的铺子做生意。
规定辰初时刻才能排队,不可一早占位,更不可卷了铺盖来。阿杜清楚地记得那卷铺盖躺着的兄弟,将夜里巡检司轮值的差爷给绊了一跤,险被扔河里去。
这些也不会对阿杜造成太大的影响,毕竟他的奔跑速度,那是相当厉害,以前可是兼职过闲汉小哥的。要不是他好吃,当闲汉有一半的时辰进铺子里自己吃上了,他眼下定是平江府第一极速达。
眼下最要命的是,卫掌柜她的喵喵曲奇限购了!
除端盒外,一人一次只能买三袋!
阿杜没了办法,只能想着在云来香门口加些钱收花笺了。可没想到这几个小娘子凑在一起,互换花笺,遇到些有收集癖好的小娘子,便是会将自己喜欢的喵喵香包收集上许多,连袋里的喵喵曲奇都要互换。
谁要卖给他。
并且,怎的回事,小娘子们也开始跑得比他还快了?
怎的这大婶、娃娃、大汉、书生的速度也提起来了?
问了就说或是给我家闺女买的,或是我儿子买了要送他喜欢的小娘子,或是吃了喵喵曲奇浑身都有劲,能像府学学子一般,出个院试第一,出个寒门贵子,出个举人
眼下就连阿杜扛货时也会听到——
“你买了喵喵曲奇吗?”
“我觉得阿雪那个橘子口味的不错,青娘那个橄榄味的很是新奇。”
“你有抽到隐藏吗,就陆大人腰间那个,是六喵的全家福,给我心都瞧化了。我没抽到,陆大人操练弓兵时,我便盯着陆大人多瞧瞧,保佑我抽到。”
“下工去云来香吃点心吗,我们一块凑着去,在那儿消费满八十八文,便能随即拿到一张六喵的小画或是草编。哥我就求求你了,去吧去吧。”
诸如此类。
喵喵曲奇在没开售前,除了旁人腰间的香包,就属陆岚腰间那个最独特。
从前大家见陆大人,只敢远观,不敢细看。
但自从陆岚腰间挂了六喵全家福香包,阊门码头的人白日里好像多了不少,时不时盯着他瞅。大家也不瞅他的正脸,只是瞅腰。
那些目光让展文星和荆六郎摸不着头脑。
虽然他们知晓陆大人是虎背蜂腰,但这目光是不是有些太灼热了咋还有那么多大汉呢。
云来香里,卫锦云正有条不紊地给泥灶添柴火。
赵香萍愿意将添几根柴才能保持适宜的灶温,离火距离以及铜鏊子恰到好处的加热所有本事全部教给卫锦云。
桌案上是已经印好的不同形状的喵喵曲奇。
喵喵曲奇不需要她一块一块捏起来,她先将猪油隔热水搅化,加黄糖碾匀,筛入面粉揉成面团。睡前揉好不同颜色的面团,放在秤的冰块用棉布围着冷藏。
待进泥灶前,将面团擀薄,用模具印出喵喵的形状即可。为了区分六喵,卫锦云做了橘子、橄榄、山楂、芝麻、核桃,还特意做了个咸口香葱口味解腻。
一个泥炉里能放六个铜鏊子,一个铜鏊子能摆五六十块块曲奇,一锅就能出三百来块。
院里两只泥灶不停歇地烤,将卫锦云的脸熏得红扑扑的。
她的一袋喵喵曲奇有十八块,每种口味各三块,与沈记布庄联名香包一只,一袋卖六十九文。
实则一叠蜜枣口味的枫叶曲奇八块在云来香卖二十八,喵喵曲奇能卖到这价钱,是有些名气在外头的。
“姐姐,你最近长得愈来愈好看了。”
卫芙菱蹲在卫锦云身旁,杵着下巴夸赞。
她的姐姐钱挣得多后心情畅快,能吃能睡,精神气可足了。眼下马上要入冬,姐姐可算又长了肉,脸红红的,嘴唇也不白了。尤其是姐姐绑上攀膊,露出的胳膊真好看,绷出线条,瞧着就有气力。
她最喜欢姐姐康健的模样。
“今日选什么点心带去上学,自己去厨房里取,姐姐在忙。”
卫锦云小心地拿铲子新鲜出炉的一批喵喵饼干从铜鏊子上铲下,慢慢放在一旁冷却。
她换上新的一炉,“甜儿喜欢吃芝麻吧,昨日祖母新买了两包芝麻糖,你和蕖姐儿带去一包。”
“姐姐真好。”
卫芙菱垫脚在卫锦云脸上吧唧一口,欢欢喜喜地给自己挑点心去了。
“姐姐,我装三十块枫叶曲奇去可以吗?智多星喜欢吃。”
卫芙蕖喂完一二三,琢磨着开口。毕竟三十块还是太多了,能卖好几十文钱。
“你有事求他帮忙?”
“不是的。”
卫芙蕖摇摇头,却笑了,“我知晓他是司户参军家的,姐姐说过,在平江府开铺子满一年我们就可以自立门户,我得好好打听打听。再者,他确实知晓不少文章,字也写得好看,我还得取经。”
卫锦云瞅了她一眼,“你这心思,你可少学我平日那套。”
她感觉自己平日的行为影响到妹妹了,脑瓜子竟藏了这么多心思。
蕖姐儿才七岁啊。
“我是姐姐的妹妹,我自然要学的。”
卫芙蕖上前挽住卫锦云的胳膊,“姐姐,可以吗从我的碎钱里扣。”
“那儿,我一早晾了两盘。”
卫锦云朝不远处努努嘴。
“姐姐最好!”
卫锦云又获得吧唧一口。
晾得适宜的喵喵曲奇便由朝酒和晚雾仔细分类装成一袋又一袋,再放上花笺一张,系好绳子。
王秋兰上午并不忙,就坐在柜台前,时不时给进来堂食的人添些茶水。
顾翔负责管好门外的排队秩序,一嗓子能给所有人唬住,喵喵曲奇买卖进行地有条不紊。
头一日的喵喵曲奇定出去近三百袋,到了最近,即便隔三日一开,还限购,一日竟也能上到五百多袋。云来香院子里面粉和米粉,那是几袋几袋往里头运,将头几个诚信和卫锦云做生意的小贩嘴都乐咧了。
又有连带着李大叔的草编生意与云来香合作做喵喵草编,以及云来香认证高手王木匠一位,接活接到手发软。
如今谁人不知天庆观前有一家好吃的点心铺子云来香。
待今日的喵喵曲奇卖光,卫锦云摇着蒲扇进前堂,快入冬也热得冒汗,嘴里直念叨,“再招工,我要再招帮工!”
有了卖喵喵曲奇这一遭高强度的锻炼,顾翔几个干起别的活来,别提有多轻松。
堂食的客人们更多了,已经到了座无虚席的地步,甚至外头的小房子里还能挤上两位,又摆了几张小桌在门口。
实在是卫掌柜推出了满八十八文送喵喵周边的活动,弄得好些人都想来吃堂食,虽然顾翔并不理解何为“周边”。
但她只知晓干就完事了,跟着卫掌柜能挣钱!
眼瞧着冬至就快来临,不知晓卫掌柜会给她们包个多少大利市呢。想到这儿,三位伙计的力气更足,抹巾划过桌子“滋溜”一声,都能擦出火来。
常司言坐在自己的专属位置上想段子,六喵日常很是火热,但大家也很爱听她讲的狸奴报恩。尤其是在进行到高潮部分,像是狸奴少年见点心娘子瞧别人,气得尾巴冒出来时戛然而止给听客们等得睡前都在想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神秘莫测的,不可告人的,离奇的故事呢。
到了午间,所有人都得空不少,晚雾便给大家露了一手腌白菘。
秋末晚菘,这时的白菘味含土膏,气饱风露,尝起来清甜脆嫩,味
道极好。
小贩头一回送上来时,她们就已将白菘与羊肉炖在一块,作白菘羊肉汤品尝它的美味。
平江府的羊不膻,羊肉炖得酥烂,筷子一夹就脱骨,油花浮在奶白的汤面上。白菘吸饱了羊汤,那股子羊肉的鲜美裹着白菘本身的清甜,软而不烂的菜叶,连菜梗都吸足了味,香得最后连沾着汤的碗边都用馒头擦了又擦,才算吃得满足。
小贩一连送了多日,院里堆了好多颗白菘,一二三每每吃米糠,都对它们虎视眈眈。晚雾每年都要腌白菘,也只有今年在云来香腌,还能受了她们一阵夸。
晚雾将后院的陶缸擦了一干二净,挑的短粗紧实的白菘,外层老叶剥得干净,送给一二三加餐,只留嫩黄的菜帮和鲜绿的菜心。
她拿住白菘菜根,用菜刀贴着菜心轻轻一断,顺着菜心划开一道浅口,既让盐味能渗进去,又不把菜心劈碎。白菘断了心才够入味,吃着也脆。断好的白菘放在扁箩里,旁边是切好的萝卜条,都是寸把长切得整齐的粗条。
要一层白菘一层盐,还要轻轻按压菜帮,让盐贴紧菜身,白菘铺到半缸,再铺一层萝卜条,同样撒盐压实。萝卜能提鲜,还能让白菘的脆劲更足,平江府人总用白菘搭萝卜条腌制。
最后一层白菘铺完,晚雾封了缸,搬来一块石头压在上面,能把菜压得严实。
云来香每位伙计的力气都很大,腌白菘,扛石头,随便拿。顾翔和朝酒将晚雾腌白菘夸得天花乱坠,夸得她第二日又酿了一缸加了木樨花的冬酿酒。
虽然天渐渐变凉,但云来香热乎着,铺子里泥炉点得起劲,即便雕花木窗开着,也不点都不寒凉,反而能闻到外头的飘来的柿香。
门与窗户上贴着喵喵窗花,卫锦云像往常以往给铺子外的桂花树挂喵喵剪纸。实在是隔上几日,挂着的喵喵剪纸会时不时失踪一些。
货郎挑着担,肩膀两侧的扁担晃悠悠。两头箩筐里的柿子透着红,堆得都冒尖。
“西山软柿哟——刚摘的甜柿!红透了心,咬一口流蜜哟!”
他见卫锦云立在门口,知晓云来香生意热闹,就大着胆子上前。
“卫掌柜瞧瞧,才从西山摘的软柿,甜得能流蜜,十二文一斤。”
说着就拣了个最红的递过来,“您先尝,尝着好再买!”
这橙红的柿子瞧着就诱人,卫锦云接过来,轻轻一掰,橙红的果肉便裂开来,露出嵌在甜浆里的柿瓤。还没吃,就先闻到浓郁的柿香。
她咬了一口,柿子的甜不齁人,又软又清甜,能“滋溜”一口全部吃进去,只留下一张薄薄的果皮。
“确实甜。”
她笑着点头,“称三斤吧,祖母和妹妹都喜欢吃的。”
“好嘞!”
货郎高兴地摸出杆小秤,就听见旁边有人喊,“哎,那谁,我也买!”
徐氏慢悠悠走过来,没等货郎递柿子,就自己伸手从箩筐里拣了个最大的,掰开来咬了一大口,嚼着还撇了眼卫锦云,又伸手拿了一个。
货郎举着秤,眼神往徐氏手里的柿子瞟了瞟,没说话,只耐着性子等。
徐氏吃完第二个,才擦了擦嘴,慢悠悠道,“嗯,还行,称一斤吧。”
货郎的嘴角抽了抽。
货郎给卫锦云称了三斤,又把称好的一斤柿子给徐氏装进油纸袋,便继续挑担吆喝去了。
徐氏拿着柿子很快转过身朝向卫锦云,脸上堆着笑开口,“卫小娘子,哦不如今该叫卫掌柜了,你这云来香生意愈做愈红火啊。”
卫锦云正低头理着柿子,闻言只淡淡抬了抬眼,应了声,“托街坊们的福,还行。”
徐氏却没打算就此打住,话里话外都带着打量,“眼瞧着你日子是愈过越愈好了,蕖姐儿和菱姐儿也送去了学堂,连你家祖母都能有了活计,倒是样样都顺了心。”
她目光落在卫锦云脸上,想了半晌,才慢慢开口,“不过啊,卫掌柜,你自己呢。总不能一直忙着做生意,不考虑考虑终身大事吧。”
卫锦云眉头轻轻蹙起,抬眼看向徐氏。
“你瞧瞧我家仁白如何?先前你总说,你与他是云泥之别,配不上他。”
徐氏却像没看见她的神色,反而笑得更热络,“不过我眼下倒想通了,先前是我看偏了。你如今做生意这样有头脑,把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细细算来,倒也配得上我家仁白。”
“我眼下只想着把铺子经营好,况且先前我就跟张公子说过,我与他志向不同,路也不同,话早说透了。”
“啊?”
徐氏像是没料到她这般直接,质问道,“我家仁白不好吗?他才二十出头,多年轻!这次院试没中也是意外,精气神没跟上,下次肯定能中秀才。你嫁过来,日后就是秀才娘子,我们铺子相邻,以后还能有个帮衬。”
徐氏本是不可能同意的,但眼瞧着儿子的身子愈发得弱,不过短短几个月,都快瘦成了骨头架子。他原先吃得少,眼下却什么都吃,甜的咸的,糯米的,油腻的肘子能一顿吃上两只,但吃完却都吐了。
不知晓她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也不愿意就医。只是最近从前他们不让他做的事,他非要去做,想尽办法去做。若是他们阻止,他便会尖叫大喊“受够了”、“烦不烦”、“我到底是不是个活着的人”
但儿子每日都要去云来香,想来这卫锦云已经成了他的执念。家里再不添些喜事,她就怕儿子哪一日要脚一瞪没了。
正头娘子就正头娘子吧,大不了日后再添几房就是了。
张父端着个茶碗走出来,他吹了吹茶,“卫掌柜,我家仁白心里头惦记你,这事你该知晓。你放心,只要你点头,我们张家绝不会委屈你,三书六礼一样不少,风风光光把你迎娶过门,让你体面得很。”
“有没有搞错?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他了?”
卫锦云本就有的气,眼下“噌噌”往上冒。
张父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带着点愠怒,“卫掌柜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仁白哪里不好?论家世,我们是书香门第,论人品,仁白温文尔雅,对你又上心。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春桃端着刚擦好的盘子走出来,耳朵尖早把这边的话听了个全。
她手里的盘子还没放稳,就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啧啧,卖文房四宝的就是书香门第了,那我们店里天天爊鸭,香飘三条街,岂不是该叫鸭香门第?”
这话一出口,旁边几个路过的街坊忍不住笑出了声。
春桃还嫌不够,又瞟了眼张父铁青的脸,补了句,“再说了,人家卫掌柜看得上看不上,也不是自家说了算的,哪有上赶着硬凑的道理”
“我不喜欢张仁白,这事别再提了。先前说过,眼下再说一次,我不喜欢张仁白!”
卫锦云的声音之大,就差呐喊了。
眼下,天庆观前所有的铺子都听见了——卫掌柜不喜欢张仁白。
文房四宝店的门帘动了动,张仁白站在门口,眼神直直地盯着卫锦云。
“还有,我的心里已经有人了。”
卫锦云没看他,只盯着张父和徐氏,“若是你们还揪着这事不放,非得说些有的没的,那我想,日后我们连街坊都不必做。”
“有谁?”
陆翎香忽然从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是谁?锦云你心里有人了?是谁,快与我说!”
她的身后还站着她的伙计三个,祖母一位,周竹清和吕兰棠,以及还在绣香包的沈楸香。
常司言望着这场面,用笔杆搔搔脑袋。
“你听错了。”
“我没听错。”
陆翎香摇摇头,忽然一拍额头,想起什么似的,“糟了糟了,这事要是让我二哥知晓他眼下还挂着香包臭显摆呢,可怜的二哥。”
常服与官服换得勤快,香包却要时刻挂着。
“你们总说自家仁白是香饽饽,那便留着好好疼。日后他若真中了秀才、举人,有
的是人家想榜下捉婿,犯不着在我们这做点心买卖的铺子前费口舌。”
王秋兰拉住卫锦云的手腕,都没有正眼瞧张父和徐氏,“锦云,咱们回铺子里,别在这耽误功夫。”
街坊们又一哄而散。
张仁白死死盯着徐氏和张父,眼眶通红,“我让你们说了?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别去烦她!你们再跟她说一句话,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他好不容易和她能讲上几句话了。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她说她不讨厌他的。
张父徐氏被儿子突如其来的狠话吓了一跳,徐氏更是慌得上前想去拉他,“仁白你疯了,娘这不是为你好吗?”
“为我好为我好,说了二十年了,说够了吗!”
张仁白猛地甩开徐氏的手,转身就冲进了铺子。
卫锦云在铺子里被陆翎香绕来绕去,盘问这人到底是谁,最后用好几块点心才堵上她的嘴。
风铃晃动,外头就传来一阵“哒哒”的蹄声,伴着老顾洪亮的嗓门,“翔姐儿!爹来看你啦!”
老顾正牵着一头棕褐色的小驴站在门口,驴背上还搭着个布袋子。
老顾打量着自家女儿,“在卫掌柜这儿干活怎么样?累不累,开心不?”
顾翔撸起袖子,露出结实了不少的胳膊,笑着拍了拍,“爹你瞧瞧我这膀子肉,天天有活干,有饱饭吃,能不开心吗?”
“哎呀老顾好久不见,快进来坐。”
卫锦云也跟着走出来,见了老顾忙笑着招呼。
她目光落在小驴身上时,伸手想去摸驴耳朵,又顿住了,“聪明小驴呢?”
她瞧了半晌,才后知后觉道,“这不是聪明小驴啊。”
“可不是嘛。”
老顾笑得眼角皱成一堆,拍了拍小驴的背,“这是聪明小驴的娃娃,刚满一岁,温顺得很。我特意牵来送给卫掌柜的,你平时去送点心,有头驴能省不少力。等大些,它还能拉磨呢。”
“这可使不得,一岁的驴正常要卖到四贯钱,太贵重了。”
“啥贵重不贵重的。”
老顾大手一挥,格外实在,“我家驴棚里还养着好几头,不缺这一头。再说了,多亏你照顾翔姐儿,让她在这儿学得本事,还能攒下钱,这点东西算啥谢礼。”
小驴咴咴叫了两声,像是在附和。
卫锦云自然不会让老顾吃亏,还是塞了银钱给他。别顾翔在这儿还没领上几贯钱,到先送出去一头驴。
她本来就要买驴,聪明小驴的娃娃,肯定也很聪明。
卫锦云盯着这驴,干净又健壮,真适合运柳小娘子订的喜糕——
作者有话说:锦云:招伙计,挣钱,招伙计![彩虹屁]
陆大人日常:(大家看见我腰上的香包了吗。[可怜]
来个驴名,老婆[眼镜]
昨日兴奋地发出了甜甜一章,结果只有几个老婆说话[爆哭][紫糖][紫糖][紫糖]
第57章 齐送喜糕
陆恒这两日在家中坐不住。
云来香的喵喵香包他周围的人都有,唯独他没有。
他的妻子与沈记布庄的掌柜是闺中好友,悬着香包自是能理解,可吕鸿才那厮竟也有头一批的!
就凭他是府学的夫子吗,若是府学需强健体魄,增设武学,那他也可以去应聘。
这没了办法,只好派身旁侍从去预售日购买曲奇。但这侍从跟了他几十年,自他致仕也一直相随,来了平江府随他整日喝茶,竟愈发得懒散了。
连个娃娃都跑不过!
侍从哭丧着脸,不知如何与老爷解释这些人到了时辰奔得极快,要是放从前在军营里头,说不定大宋眼下已经将海那头几个小国也踏平了。
端盒定是争抢不到的,轮到侍从时只能挑挑拣拣剩了三袋。
陆恒慢条斯理地将喵喵曲奇配着热牛乳同吃,又将侍从兑回来的香包挑了个阿雪悬在革带上,剩余的两个寻了递夫寄给了苏友人。
他在写给苏友人的信中特意写到,这是那位给他做船宴的卫小娘子的点心联名。
她是个有本事的,已经挣钱开了铺子。至于那联名的点心,老夫暂代吃了,想吃便再来平江府拜访他,他带他一块去尝鲜。
苏友人悬了个青娘的香包,将阿狸的又寄给了弟弟。
信中写道——
子由吾弟:
寄汝一狸奴香包,毛软香柔,谓之阿狸。
此包见如吾见。吾不在时,它替吾缠你,你可别嫌烦,摸它就当摸兄,不许扔!
吾虽远,眼却像粘在这包上,日日盯着你。官家差事要干好,可也别太死心眼。若遇好处,记得捞兄一把!不然,这香包夜里怕要往你枕旁钻,吵你念我!
兄子瞻书
陆恒悬了香包后,又开始盯他的孙儿,保佑自己抽个隐藏。
侍从跑不过,他便自己上。
待真正到了预售的那一日,他却眼睁睁地瞧着身旁三五小娘子“嗖嗖嗖”就冲了出去,反应过来时,只能见得几段绫罗飘飘然不见踪迹
这喵喵曲奇还引领了平江府百姓锻炼热潮不成?
云来香柿香袅袅,小泥炉的套餐里新上了西山甜柿。被炭火熏过的柿子甜香味更甚,尝一口像是饮了甜浆。
陆恒往柜台前凑了凑,悄声道,“卫掌柜,算老夫求你了。那喵喵曲奇和喵喵香包,我天不亮就来,可哪回抢得过那些腿快的年轻后生。你偷偷给我塞俩,银钱我多给,绝不对外说。”
“这实在是不行,陆老。”
卫锦云笑着回,“今儿给您开了这个口子,明儿张婶李伯瞧见,不得说我偏心眼,往后谁还来衬我生意。”
“如何偏心,我明明瞅见长策那小子悬着个最好的,你准是偷偷给他留的。”
“你这厮,一把年纪了还跟卫掌柜缠磨,羞不羞。”
陆恒还杵在柜台前磨,吕夫子往凳上一坐,端起热茶,睨着陆恒,“长策管着巡检司,街头巷尾哪回不是他替百姓解围。街坊们见他常来悬着那隐藏香包,心中不就更想要了。卫掌柜那是借他当活招牌,哪是私下偏疼?”
“原,原来是这么个意思。我还当还当卫掌柜是瞧着我们家长策好,特意留的。”
陆恒转身往吕夫子身旁坐下,说着语气垮下来,“可怜的长策,定是还不知晓吧。”
“可怜什么,有人啊,乐在其中呢。别说让他揣着香包,就是让他站在云来香门口当活招牌,杵上一整天,他也乐意得紧。”
吕夫子慢慢地剥起了烤柿子,嗅了嗅,使劲咬了一口。
“你知晓?他又不是你孙儿。”
陆恒瞥了他一眼。
“我如何不知晓,他不就是你吗。你就说当年你收了你夫人那条帕子,你乐不乐吧,是不是上战场还要贴着心口放?”
吕夫子想到这事就忍不住笑。
陆恒是个成亲早的,那时举家搬到了汴京。一次出征时,官家去送他,他连忙下马去迎,一低头,帕子从怀中飞出来。
他伸手去接那帕子,连给官家行礼都忘了,接了帕子才念叨“内子,内子给微臣的”,好在官家并没有怪罪他,还直夸陆将军真是鹣鲽情深。
整
个汴京城的百姓都相送瞧着呢。
这下好了,谁都知晓陆将军虽是个骁勇善战,不苟言笑的,但无时无刻不带着夫人的帕子。
帕子与香包,如何又是不同的。
这还都是从沈记布庄出的,说不定这蚕丝绣出来的东西,蚕吃的都是同一棵树上的桑叶。
“你也别在这儿磨卫掌柜了。你那腿当年打辽时,虽生擒了耶律阿琏,却也挨了一箭。眼下要入冬,寒气得往骨头里钻,还跟后生们抢什么?我让府学那几个小子来给你排,他们腿快,准能抢着。”
“哟,你今儿怎的这么好心?叫我有些感动了。”
陆恒笑了笑,亲自给吕夫子添了碗茶。
吕夫子斜他一眼,“少来这套,我是怕你冻着腿,回头又要哼哼唧唧找大夫,听得人烦。”
卫锦云坐在柜台前打算盘,喵喵曲奇已经售了约莫二十日。每日堂食进账起码得有四贯往上,若是再加上一月喵喵曲奇的分成,想来等来年开春,她就能去附近挑一户适宜的小宅买下,再攒钱将云来香的二楼打通,扩大铺面。
买小宅,扩店面,开裁缝铺子
她的日子愈过愈有盼头。
“卫掌柜,用饭了!”
到了午时,顾翔每每都要冲着外头嚎一嗓子,震天响。实在人到厨房走不动道,眼里对饭食的渴望,不愿再来前堂。
“我仍在柜台吃,铺子里人多!”
卫锦云话音才落,晚雾就端着冒热气的小砂锅从后院出来,肉香混着慈菇的清甜满铺开来。
她麻利地把碗筷摆到柜台角,又端来一碟油亮亮的干菜鸭,一盘腌白菘拌麻油。
“卫掌柜的快歇会儿,我炖了慈菇烧肉,蒸了您爱吃的干菜鸭,腌白菘拌了新磨的麻油,快尝尝。”
“你如今把铺里每日饭食包了,手艺又这么好。”
卫锦云夹起一块慈菇,入口粉糯,满是肉香,眉眼都弯了,“我不得给你加薪。”
王秋兰最近忙着教各种针法绣活,晚雾便自告奋勇地做了几顿饭。常司言嘴皮子利索,将晚雾的饭食都夸出花来了。她在前头称赞,顾翔和朝酒也跟着夸,且每顿都会一扫而空。
这么一夸,晚雾便变着法给大家做吃的。
“卫掌柜可别这么说,我就爱琢磨这些吃食,瞧着你们吃我做的饭,脸上带笑的模样,我心里就暖烘烘的,比啥都强。”
晚雾顿了顿,“从前我家那男人,总挑我做的菜咸了淡了,哪有这般光景?我喜欢给她们做好吃的。”
“晚雾,再不来,锅里的肉都要被翔姐挑没了!”
后院传来常司言的喊声。
“快去吧,没瞧着小顾那性子,再迟些,真给你把肉挑光。”
卫锦云笑着推了推她。
晚雾也笑,应了声“哎”,快步往后院去了。
卫锦云又咬了一口茨菇。
这大概是晚雾的配得感,大家多夸夸她,她愈发开朗了。更何况,晚雾做的吃食确实好吃。
卫锦云正夹着干菜鸭往嘴里送,风铃响动,抬眼便见陆岚进来。
他扫了圈铺子里,脚步没半分犹豫,径直走到柜台旁。卫锦云只是挪了挪,他便坐下了。
屏风后的陆恒嘀嘀咕咕,“这臭小子,怎的坐得这般熟练,不像话。”
吕夫子的声音跟着飘出来,“又不是我孙儿,你自己怎不问问他?”
陆恒闷声道,“他巡检司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我白日里能瞅见他一眼就不错了,还问他这。”
没瞧见人家正用饭,还凑上去。
陆恒拧拧眉心,哪里像他。
“陆大”
卫锦云想要起身给他添茶,他却熟练地给自己倒了一碗。
她继续吃她的干菜鸭,“你怎么这两日都这么有空来?”
他眼下每日都往云来香钻,待的时辰并不短。有时偶尔顾翔干活麻利,会留个小几给他,而后他对顾翔“感激”一笑
顾翔软着腿知晓了,日后陆大人来时桌子要擦慢些。
柜台,成了陆岚吃点心长留地。
陆岚手肘撑在柜台上,呡了呡茶,“这回真是查案子路过。”
卫锦云咬着鸭腿凑过去,低声道,“什么案子?”
且,什么叫这回真路过。
陆岚拿着块曲奇咬了口,“案子的事,不可说。”
卫锦云“噢”了声,低头扒了口饭,又抬眼问,“那用过饭没?厨房还有热的慈菇炖肉。”
“不饿,多吃两块点心便好。”
陆岚说着,熟门熟路地从柜台下摸出白瓷碟,又寻到竹夹,稳稳夹了又两块枫叶曲奇放进碟中。
他的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在自家一般。
“这臭小子,把云来香当自己家了不成?碟子在哪,竹夹在哪,比我还清楚!”
屏风后登时传来陆恒气急的低喊。
吕夫子继续打趣,“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心里装着这儿,你倒什么都不上心。你瞧瞧你这阿翁当的,啥也不管。”
卫锦云低头扒饭的间隙,顺手翻了翻旁侧的账本,再对对账目。
陆岚嚼着曲奇,忽然开口,“香香说,你明早要给柳家送喜糕?”
“嗯。”
卫锦云点头,“他们家纳征用的,占卜的吉时早,喜糕也要新鲜,我得天不亮就去,误了吉时可不好。”
这是她的第一单喜糕单子,完全不能出一点差错。
她可是想着日后什么都接的,喜事丧事、吃茶听戏要用到的点心,只要能多挣些钱,她云来香来者不拒。
“那我陪你一块去。”
陆岚倒茶的时候顺道给她的也添满了,声音放软了些,“好不好?”
卫锦云手一顿,抬头有些无措,“啊?”
“最近不太平,天没亮的路不安全。”
陆岚眼神认真,见她要开口,又补了句,“阊门码头,那处有副巡检盯着,我这几日查的就是这附近的事,顺路。”
屏风后,陆恒扒着屏风缝,眼睛瞪得溜圆,压低声音急道,“老吕!你瞧见没?瞧见没!”
吕夫子慢悠悠吃着点心,“瞧见了,长策在开屏。”
“我家长策打小就冷着脸,十句话里难有个笑模样。你数数,他打进门到眼下,嘴角翘了几次。”
吕夫子斜睨他一眼,“他笑了几次,你自个儿数最清楚。毕竟是你孙儿,又不是我家的。”
“这,会不会太麻烦你?天不亮就得起来,还要绕路陪我。”
卫锦云垂着眼扒拉碗里的慈菇,企图用筷子在上头钻个洞。
奈何慈菇被筷子一戳,便成了两半。
“不麻烦,我本就起得早。”
“那好吧。”
卫锦云戳起了那半块慈菇。
“我明日早些来,在云来香门口等你。”
“嗯。”
卫锦云慢慢咽下那块慈菇,“那麻烦陆大陆岚了。”
陆岚没再应,只是屏风风铃晃动,能听见他的低声轻笑。
屏风后陆恒听得眉飞色舞,差点没忍住探出头来。
吕夫子正捧着块枫叶曲奇,嚼得眉开眼笑,忽觉后肩被轻轻一拍。
“阿翁,您吃得高兴啊。”
吕兰棠的声音带着笑,慢悠悠落在他的耳旁。
吕夫子:!
风铃一晃,展子明迈步进来,身后跟着
个妇人。
她瞧着四十出头,头发用根木簪挽着,身上穿件旧襦裙,背脊也微微佝偻着。
展子明径直走到柜台前,“卫掌柜,要几块栗子糕,给香萍姐来碗红莲驻颜羹,一会儿她该忙好了。”
他转头见身后那人还跟着,眉头当即皱起,“我都说了,我这两日真没见过你弟弟甄勇,你别再跟着我了。”
甄梅友语气急惶的恳求,“可鸡场的帮工真说,前几日你还去找过阿弟。我找了他好些天,实在没头绪你若见着他,就告诉我吧。”
展子明找了个小几坐下,拿起顾翔上的栗子糕,咬了一口,目色沉沉,“找他?还不是因他又管不住那张嘴,前儿他又在香萍姐面前大放厥词,胡言乱语,我不去找他理论,难不成看着他欺负人?”
甄梅友听得眼睛一瞪,满是不可思议,“他,他又去找赵掌柜了?我才跟他说过,不许再往赵记熟食行去,连鸡场给她家送的鸭子,我都换了人。”
她重重叹口气,佝偻的背脊更弯了些,眼底满是无奈,“怎的就这般不听话”
她这个弟弟,就是管不好自己那张嘴,心里也藏不住事。要是让他知晓点什么东西,指不定借着玩笑话就说出来。
赵香萍也很快进了云来香,她见着甄梅友,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
她又急又心疼,“梅友姐,你就别找甄勇了。你瞧瞧你,跟我同岁,头发都白了好几根,脸也熬得没了血色,早出晚归打理鸡场,生意明明好了,却连件新衣裳都不舍得给自己添,你图啥呀?”
甄梅友被她说得眼圈泛红,垂着头。
她颤颤巍巍道,“我能有啥法子爹娘走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弟弟,除了他,再没别的亲人了。他再不懂事,我也不能不管啊”
“你就是对他太纵容,才让他成日里管不住嘴,什么话都往外说。你也别瞎找了,依我看,他指不定在哪个瓦子里喝多了,倒头就睡,醒了自会回家。你呀,管好你那鸡场就够了。”
赵香萍伸手,还给甄梅友叫了壶茶,给她倒了一碗。
“可这都三日了!往日里再晚,他也会回鸡场的。”
赵香萍正还要劝,一旁的展子明插了话,“可不是么,他三日前来香萍姐铺子里时,精神头足着呢,哪像你这般愁眉苦脸?”
他瞥了眼甄梅友洗得发白的襦裙,也替她不平,“穿得也比你体面多了,锦缎短衫,腰上还挂着香包和玉环,瞧着光鲜得很,不知晓的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哥。你家鸡场的银钱,怕不是全贴给他花了。”
赵香萍给她倒的茶还冒着热气,她却连碰都没碰。听了两人的话,只垂着眼沉默了片刻。
“罢了,横竖也找了三日,不差这一时半刻。我再去瓦子巷那边寻寻,或许能撞见他。”
她也不等众人再劝,佝偻着背出门去了。
卫锦云端着空盘往后院送,回来时却见柜台旁的长凳上,陆岚歪着头睡着了,连平日里紧绷的脸都柔和了些。
这是他第几次在她这儿睡着了?
她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转身从后院取了条毯子,轻轻搭在他肩上。她自己则拎过一旁的藤椅,往角落挪了挪,蜷着身子也眯了眼。
顾翔刚从后院收拾完出来,见这光景,搬来屏风挡在两人外侧。
“老吕你瞧见没?长策这是把云来香当自己家了不成?不行,我得抽块喵喵曲奇压压惊。”
“别吵。”
吕夫子的声音慢悠悠的,充满惬意,“棠棠在旁画画呢,我正瞧着。”
卫锦云蜷在藤椅里,眼睫轻颤着没合上。周遭萦绕着曲奇甜香,她忽然发觉自己的心绪有些乱。
她瞥见陆岚闭眼的侧脸。
先前只当是熟客常来的习惯,可此刻静下来细想,才惊觉这份习惯似乎变了味道。
不对劲。
她好像有些不对劲了。
*
卫锦云寅时初刻便起了身,天此刻暗得很,连隔壁的大公鸡都未叫。元宝从窝里拱直了脊背,使劲打了个哈欠后跟在后头陪伴主人。
云来香的厨房亮起了烛火。
卫锦云绑着攀膊,案上早摆好了泡发的糯米,筛细的糖粉与各色馅料。
纳征用的喜糕,需体现敬慎又吉庆,作为食礼的一部分,可是传递祝福,彰显诚意的,一定要做得外形好,味道也要足了。
卫锦云打算备五样。
糯米粉加温水揉成光滑的米团,揪成的小剂子,擀成薄皮后分别包入枣泥和栗子馅。枣泥是昨夜便进砂锅熬好,栗子仁,甜香浓郁,碾成栗泥。
这两种馅的米糕包好后一个个码在蒸屉里,白胖讨喜。待出了蒸屉,用刻着字的木模,轻轻一压,米糕上便印出了端正的“囍”字,代表着新人吉祥如意。
酥饼是要做多层且酥脆的。油皮面团擀成极薄的面皮,每层都均匀抹上细腻的豆沙馅,叠至三层后切成菱形块,放入泥灶。打开灶时,豆沙的清甜飘满院子,待烤透取出,轻轻一掰便层层分明,寓意往后日子步步高升。
团圆糕要用芝麻做,捣碎的芝麻拌入糖与猪油调成绵密的馅,包进雪白的米团里揉成圆球状,表面再滚上一层白芝麻。蒸好的团圆糕圆滚滚,油亮亮,咬开满是芝麻的醇香,是团团圆圆的吉意。
乳糖狮子是她睡前就做的,牛乳和糖熬至微稠,倒入小巧的狮子模具,放在围着冰的棉布里冷却凝固。
眼下正好脱模,再用红膏细细勾勒出狮眼、狮鬃,一对对摆在盘中,活灵活现。
卫锦云确认好这些糕点,蜜糕八十八块、酥饼六十六块、团圆糕三十六块、乳糖狮子十二对每样都是要做双数,暗合成双成对的心意。
厨房的热气渐渐散了,卫锦云将冷却些的喜糕一一取出。她抱出几个深底大竹篮,先在篮底铺了三层干净的粗布屉布,又在屉布上撒了层熟米粉,怕点心的糖油粘在布上。
一层糕点一层屉布,叠了足足五层,直到所有喜糕都稳妥入篮。卫锦云又取来两块厚实的布,将竹篮口严严实实盖住,再用麻绳轻轻系紧,防着路上的灰尘弄脏。
“小驴,我们要上路了。”
院角的小驴正蜷着身子打盹,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小驴的脑袋。她从王木匠那订的新板车,往后要送要紧点心,她会亲自送。
小驴被摸得哼哼唧唧睁开眼,甩了甩尾巴。卫锦云笑着把板车上的布铺了又铺,才小心翼翼将装喜糕的竹篮抱上车,又往篮边塞了两块软布固定。
等她牵着驴车打开铺子门,一眼便见陆岚。
他穿了身玄色劲装,腰间系着同色腰带,香包挂在其上,腰肢劲瘦。
“你来多久了?”
卫锦云牵着驴绳走近。
“才来,刚到没一会儿。”
陆岚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绳,补充道,“路不平,我来牵车,你跟着就好。”
二人走出不远,张记文房四宝店门口晃出个身影,陆岚侧身看了一眼。
天还蒙着层暗色,路上静得只有木车的声响,偶尔伴着小驴“咴咴”的低鸣。
卫锦云跟在陆岚身侧,也不知晓说什么,只加快脚步跟上。
走了一段路后,小驴的叫声忽然变响了些,还甩了甩头蹭了蹭陆岚的手。
陆岚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驴车,又瞧向卫锦云,“它这是饿了,你今早没给它添草料?”
“啊,光顾着赶喜糕,倒把这事忘了。”
卫锦云摸了摸小驴脑袋,“主人错了,回去我给你多吃些草料。”
“你这主人”
陆岚伸手拍了拍小驴的脖子,“不给吃饭还让你拉货,日后跟着我好了,草料管够。”
卫锦云被说得笑起来,才要反驳,却见柳家的门已近在眼前。
门口早有两个仆役提着灯笼等候,见驴车过来忙上前帮忙。
等他们搬完,给卫锦云结银钱时,打着灯笼抬眼瞧见陆岚,吓一大跳。
陆大人送喜糕?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和卫锦云道了谢,赶忙挎着喜糕溜了。
往回走时,天刚蒙蒙亮,路上连晨鸟的啼声都还没起,只有几个匆匆上工的人。
卫锦云先开了口,“你怎的知晓小驴饿了?我都没看出来。”
陆岚牵着驴绳,脚步放得缓,闻言侧头看她一眼,“跟马是一样的,我那匹惊帆饿了,也会这样甩头蹭人,哼唧着讨食。”
“原是这样。”
卫锦云眼睛亮了亮,“是你常骑的那匹吗?它毛色发亮,瞧着又漂亮又健壮,被养得很好。”
“嗯,就是它。”
“原来它的名字叫惊帆,真好听。”
陆岚应着,目光落在小驴灰扑扑的背上,“你这小驴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想好。”
“那就叫灰灰吧。”
陆岚说得极其自然,几乎脱口而出,“与他的叫声相同,好提醒它的主人,日后别再忘了给它喂草料。”
卫锦云跟在陆岚身旁使劲反驳。
“哪有你这样取名的!你的马叫惊
帆,又威风又好听,我的小驴叫灰灰,也太普通了,就不能霸气点吗!小驴会伤心的!”——
作者有话说:锦云:不对劲[托腮]
陆大人:(没什么好说的,只有暗爽。[可怜]
那就叫灰灰吧。
第58章 先过冬至
小驴喜欢灰灰这个名字。
卫锦云喂它时,只要喊上两声,它就亲昵地蹭过来,甩甩尾巴,再用驴耳朵蹭蹭她的手心,然后“咴咴”直叫唤。
“这草料到底是加了什么秘方,灰灰这么爱吃。”
顾翔将运来的两麻袋新草料搬进后院,用指尖捻了捻露出来的干草,还是觉得这与她们自个儿晒得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每次喂灰灰,它都嚼得开心直哼哼。
元宝脸儿圆圆,打盹时下巴上皱成一团,不只是皮毛还是下巴肉,眼下半夜若是忽然蹿到卫锦云的身上,有泰山压顶之趋势。丝瓜与毛豆俱是,已经是健壮中狗了。
毕竟它们的小弟老四进云来香时,总要从怀中变着法掏出些零嘴来,有时还带上一盅煮好的鸡肉碎与鱼肉,再加些虾干进去,简直喷香!
它们夜里做梦时都想,小弟老四能不能日日都来呢。
自然,排行老五的灰灰也爱他带来的草料。
毕竟照拂新来的小弟是应当的。
一二三仍是吃米糠,也排不上名次,偶尔孟哥儿会抓几条地龙给它们尝尝鲜。
北风吹乱三只鸡的刘海,有点可怜兮兮。
今日来云来香吃点心的客人少了些。
明日便是冬至,俗话说“冬至大如年”,家家户户都忙着过节,自然是抽不得空出来吃点心。剩余的客人几乎都坐小几,三三两两,或是一人,大多都不是平江府本地人氏,想着再攒些钱,等元日再回家。
客人少,伙计却闲不下来,厨房里充斥着“咚咚咚”的声响。
晚雾正站在灶台前,案上摆着擦好的萝卜丝,还有调好的面糊和一小碟葱花。面糊要糯米粉和少许面粉加温水慢慢搅,搅到面糊能挂住筷子,滴下来成线不断。她再把萝卜丝倒进去,拌匀了,让每根萝卜丝都裹上面糊。
她用大调羹舀起一勺面糊,轻轻倒进锅里。面糊在锅里慢慢鼓起,待一面煎得金黄带点焦边,再飞快翻面。
顾翔和丝瓜毛豆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瞧面糊鼓起,泛起油香。
“来咯——才出锅的油汆萝卜丝饼,谁来吃!”
晚雾手里端着盘子,几块金黄油亮亮的萝卜丝饼卧在盘上,外皮是透亮的油黄,边缘煎得微微发焦。
“刚起锅的,还热乎。”
晚雾把盘子往长桌上一放,还不忘伸手招一招,像是个卖油汆萝卜丝饼的小贩。
顾翔故意粗着嗓子,“小娘子,你这油汆萝卜丝饼怎么卖啊?”
晚雾顺着她的意,拢了拢袖子,“这位客人,新鲜出炉的萝卜丝饼,一文钱两个,两文钱五个,实惠得很。”
“哟,你这饼看着干巴巴的,能好吃?”
“客人您瞧瞧,这饼香脆,里头萝卜丝嫩着呢,油也控得正好,不腻!方才那位小郎君买了十个。”
晚雾伸手指了指常司言。
常司言也是给面子,换了男声道,“小娘子手艺好,饼好吃,人也美,叫人心神荡漾样,不知家中”
“去!”
晚雾抬手拍了拍她。
“真有这么好?”
顾翔搓了搓手,“那给我来两文钱的!”
晚雾递过去,“客人拿好嘞!趁热吃,凉了就不脆了!”
顾翔拿起一块,不怕烫似的吹了两口就咬下去。外层是煎得脆脆的萝卜丝面糊,内里的确实软的。萝卜丝清甜又有面糊的油香气。
“嘿,还真不赖,明儿我再买!”
顾翔端了盘子递到卫锦云跟前,“卫掌柜尝尝,才出锅的最得味,账本在柜上,账一会再算也不迟。”
“不急吗?”
卫锦云将算盘打得嗒嗒作响,头没抬却逗她,“这会我正盘算着冬至给你们发多少利市呢。怎的,要是账不算,利市莫不是也不要了?”
“要的要的。”
顾翔托着盘子,“还是算吧还是算吧,我给您把这萝卜丝饼放灶上温着,保证等您算完,咬一口还冒热气。”
自她来云来香做工起,卫掌柜就与她说过云来香逢年过节有利市拿。她便开始盼呀盼,将铺子里的抹巾都擦薄了,终于盼来了冬至。
“吃呗卫掌柜,温着也不脆了。云来香又不会跑,还差这点功夫啊。”
常司言直接用筷子夹了一块递到卫锦云嘴边。
卫锦云被她俩一劝,也确实觉得萦绕的萝卜丝香勾人,咬了一口,里头的萝卜丝甜津津的汁水漫开,笑着点头,“那我给你们包个大的!”
“卫掌柜真好。”
顾翔第一个欢呼,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就知道跟着卫掌柜准没错。”
朝酒捧着萝卜丝饼一边吹气一边吃,“这还回家过什么冬至,我下工卷个铺盖来,直接在云来香大堂睡算了。”
“这如何行?冬至得阖家团圆才是。”
卫锦云话才说到一半,常司言抢先开口,“不过冬至也能提前过,这饼都吃了,不如就今天过?”
“那就这么定了。”
顾翔嗓门亮堂,一锤敲定,“反正冬至讲究个心意,在哪过不是过?我今日在云来香过,明日回家过,我过两次。”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没等真正的主家开口,就已经先将主意盘定了。
卫锦云走到柜台后,从里头拿出早已备好的工钱,又取过几个红布包好的利市。每个荷包都鼓囊囊的,上头还绣着小小的“福”字。
“别这说那说,发钱了发钱了。”
几个伙计“嗖嗖”就将椅子给卫锦云搬过去,替她直扇蒲扇。
“大冷天,要把我冻晕。”
卫锦云往椅子上那么一坐,大手一挥,“顾翔,你的。”
顾翔大步上前,拎起串着的两贯钱,“卫掌柜又厉害又能干。我娘说,能干的人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您这星星,能照亮整个天庆观前。”
她把钱揣进怀里,又小心翼翼接过利市。
好大一袋利市啊!
“翔姐,你这张嘴不去宫里伺候可惜了。”
“我这不都是跟你的说书时学的。”
顾翔瞥了常司言一眼,“我连你说书时仪态如何,表情如何都学了,客人也喜欢听我这样夸他们。”
“朝酒。”
卫锦云递过钱和利市。
朝酒双手捧着,笑道,“谢谢卫掌柜,好久没一下子有这么多钱了,真重。”
“晚雾,这是你的。”
晚雾走上前,接过钱时连弯了好几个腰,轻声道,“谢谢卫掌柜,以后您想吃啥,我都给您做。”
“好有诚意啊,卫掌柜。”
常司言接钱时很慢,拎着钱的手有些微微发颤,却还是笑嘻嘻的,“日后你让我说什么,我便说什么不如我给你编个上树的故事如何?”
“不必了。”
卫锦云瞪了她一眼,“不准说我。喵喵曲奇售卖结束,接下来要上的冬日新品给我好好想,也就先想个百十个段子吧。”
“我将
钱还您。”
常司言揉揉脑袋,险些扶不稳桌子。
“钱一发出,概不退款。”
伙计们领了工钱,晚雾和朝酒请了半个时辰的假,相约着去东市口买些菜回来过冬至。自然,晚雾还不忘跟顾翔要了两文油汆萝卜丝饼的钱。
云来香的铺子门口,卫芙菱正踮着脚跳得欢。两根细软绳一头系在孟哥儿小腿,另一头绕着板凳腿,绷得直直的。
她穿着一件鹅黄的细布小袄,袖口和都领口滚着白色的兔绒边,前襟用朱红和墨黑的绒线绣了只小麻雀。
孟哥儿被绑得扎实,却依旧将身子崩得笔直。
他则是一件红色的短褂,下身是灰色的裤子,裤脚用绳子系着,免得跑起来绊倒。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只爊鸭腿,一边咬一边问,“菱姐儿,还要再高些吗?”
“等我跳过这关。”
卫芙菱低着头,嘴里哼着调子,专注地脚尖在绳上飞快地勾、挑、踩。她跳得急,软绳跟着上下颤,孟哥儿被拽得晃了晃,赶紧又直了直身子,站得笔挺。
她的调子都是卫锦云教给她的,原本她在高淳镇时都跳竹竿多。眼下姐姐编得调子好听和玩法也不少,比跳竹竿有趣多了。
卫芙蕖坐在凳子上低头翻书,一样的鹅黄袄子上有粉色的蝴蝶,翅膀上的纹路都被勾得一清二楚,停在树枝上,像真的要飞似的。
冬至前后,溯玉轩给了休沐假,两人总算能有些功夫多陪陪姐姐和祖母。
铺子门口的三个都戴着的小帽子,毛茸茸的边儿遮到耳朵,帽顶缀着颗小小的红绒球,一颠一颠的,一点都不会冷。
孟哥儿的是新帽子,实在是他的歪耳朵老虎帽被几位来吃点心的客人笑了,王秋兰给委屈却憋着眼泪的他又做了一顶。这下脑袋上真是盯着一只威风凛凛大老虎了,他逢人就昂着头炫耀。
他自个儿也想着戴着这个帽子,能将恶汉吓住。
大客人少了,小客人却到来。
卫芙菱正拽着孟哥儿要再跳一轮,抬头就见个圆滚滚的小身影在前头奔,蓝色小袄的下摆被风掀得鼓鼓的。
智多星脑后扎着两小撮总角,用红色的丝带系着。
他身后跟着个年轻男人,约莫三十岁模样,被儿子拽得脚步都有些踉跄。他穿件青色直裰,面色略白,唇上留着淡淡的短须。
“卫芙蕖!卫芙菱!”
智多星才奔到铺子门口,就扯着嗓子喊,胳膊还往后拽了拽他爹,“我来了,我来买你家的喵喵曲奇,我阿爹带钱了!”
李季被拽到铺子门口,使劲理了理衣襟。
溯玉轩这才休沐一日,他儿子就开始念叨着要吃曲奇。这一番询问才知晓,好家伙每日竟白吃人家这么多点心。
他是知晓云来香的,家里的仆从都时不时念叨着要抽她家哪款香包,他也就跟着耳濡目染了。
“喵喵曲奇已经不卖了,枫叶曲奇还有,你吃吗?”
卫芙蕖闻言仰起脸。
“吃的吃的!”
智多星转身就拽住李季的袖子,“我阿爹付钱!阿爹,我们把她家的点心都买回去吧。卫芙蕖说她们家什么点心都好吃。”
李季才站定喘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笑,“都买?这得吃多少天。”
智多星却没有理他,早凑到卫芙蕖身边,伸手就去指书页,“你还要我教你吗,我今日有空,明日也有,后日也有”
“你不是来买点心的?”
卫芙蕖并没有抬头,而是专心地盯着书本。
李季站在一旁,看着儿子凑在书前叽叽喳喳的模样,轻咳了一声,“呈哥儿,你今日到底是来买点心的,还是来当先生的。”
他确实不像是来买点心的,李季还在一旁站着,智多星就已经自己搬了凳子,坐到卫芙蕖身旁指导去了。
李季向来疼儿子,他的妻子去得早,怕儿子难过也一直没有续弦。眼下见他模样认真,想着趁冬至就给他多买些点心,毕竟他今日来之前,一路上就已经在念念叨叨云来香的点心有多好吃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抬脚进了云来香。铺子里头暖融融,才一进去,就见柜台后坐着个女子,正低头拨着算盘珠子。
她穿件粉色的褙子,乌发松松挽了个髻,鬓边垂着两缕碎发。她杏眼清亮,算到要紧处微微蹙着眉,手却不忘夹起桌边的萝卜丝饼,咬上一口。
李季脚步一愣,竟有些看呆了。
“客人要些什么?”
卫锦云算完一笔账,抬头见有人站在柜台前,连忙起身。
李季愣着,竟没说出话来。
“客人,客人?”
卫锦云见他出神,又轻声唤了两句。
“啊哦!”
李季这才回过神,赶紧移开目光,目光落在柜台的那些小木牌上,“你们铺子,什么,什么好吃?”
“嗐,我们铺子什么都好吃!”
顾翔就从后院拎着热茶壶出来了,见识新客立马迎上来,“客人您可来对了,我们家枫叶曲奇刚出炉,沙糖调的馅,甜而不腻,还有芝麻酥,每块都裹着整粒的芝麻,香得很!栗子糕、茯苓糕绵软,还有能拉丝的糯糕”
李季还没从方才的怔忡里完全回神,听顾翔说了一长串,只觉得这铺子的点心定是和掌柜的人一样好,索性摆了摆手,“那,那都买了吧。”
“都买?客人您可真识货,您是堂食啊还是带走?若是堂食,试试我们云来香的泥炉套餐,红柿、年糕、曲奇、荸荠又香又暖。”
顾翔方才在后院打开了大利市,细细数过。
三百文,整整三百文!
卫掌柜又好又大方。
她想要变成后院的那棵大槐树,以后就狠狠扎根在云来香了,哪里都不去。
眼下客人要这么多点心,她这位伙计比掌柜的还高兴。
李季目光还没完全从卫锦云身上移开,他看了眼窗旁的小几,“那我堂食吧。”
“好嘞!”
顾翔眉开眼笑,又想起方才的话,“那那些点心?”
“点心还是那样,都来两份,带走。”
“好好好!”
顾翔的眼都眯成一条缝了,赶紧手脚麻利地点上小泥炉,“客人您稍等,这就好!”
李季点点头,走到窗旁的小几边坐下。
卫锦云拿来一壶热茶,他道谢接过。透过雕花木窗,他能看见外头的呈哥儿正凑在卫芙蕖身边,指着一本书叽叽喳喳,卫芙菱和孟哥儿也凑在一旁,已经不跳了,四个小脑袋都挤在一处。
李季端着茶碗,看着儿子难得那样活络的模样,心里微微一动。
他儿子不大爱跟同龄孩子玩,老觉得自个儿聪明,和他们玩不起来。但他最近却在家中却念叨着这对双子有多么的活泼聪明。
他又转头看了眼柜台后正低头整理账本的卫锦云。
这位卫掌柜教孩子倒真有法子,把一对女儿教得这样招人喜欢。
不知她年方多少。
卫锦云这两日的心情实则比伙计们更加激动,都憋着没有发出来。
喵喵曲奇去除和沈记布庄的分成,去除成本,毛利约有三百三十多贯,带动云来香一月堂食一百三十贯她好想嚎叫出来!
四百贯兑成了银饼,藏在了二楼不同的位置。
眼下,她真的担得上一声卫掌柜了。
她要闷声发大财。
李季一直在看她。
看她蹙眉时,他心里也跟着轻轻悬了悬,见她笑起来,那点悬着的心思又落了地。明亮的眼还有笑起来时颊边浅浅的梨涡,都好像落进了他心里,让他挪不开眼。
外头的北风开始吹起来,几个娃娃却已经玩到拱桥边去了,一点都不怕冷。
“这么快就回来了。”
顾翔杵在门口,两人已跨进来,手里的菜篮子沉甸甸的。
晚雾把篮子里头的羊肉块露了
出来,肥瘦相间,“今儿菜市的山羊肉刚到,挑了块带骨的,炖着香,煮锅子正好。”
朝酒的篮子里头是一条鲥鱼,旁边裹着油纸的是几块嫩豆腐,还有一小袋白胖的慈菇,“一会给卫掌柜做鱼丸吃,我捏的鱼丸好吃。”
卫锦云见这满篮子的菜,摆摆手,“这是把菜市的好东西都搬回来了?冬至的菜价金贵,你们倒舍得。”
“卫掌柜给了这么大的利市,可不是发财了?我跟晚雾合计着,今儿提前过冬至,咱们吃锅子!”
“吃锅子好。”
顾翔听了,直直往后院走,“我去把前阵子吃羊肉白菘的锅子找出来。”
厨房的烟火气正浓,王秋兰也回来了,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她解下披风,往椅背上一搭,又从袖袋里摸出个小小的红绸荷包,走到卫锦云跟前,轻轻放在柜台上。
“沈掌柜知晓今儿冬至,给伙计都发了利市。你收着,给铺子里添点零碎。”
卫锦云推回王秋兰手边,“祖母啊您忘啦,喵喵曲奇的账一算,我眼下可是个大财主。这利市您自己留着,买两匹好料子做件新袄,等元日再给我们包个更大的利市,岂不是更好?”
“你这丫头。”
王秋兰被她逗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行,那祖母也加把劲,将那刺绣教出花来,元日给你们包得鼓鼓的。”
她转身往后院去,在前堂还能听见她反复叮嘱的声音,“羊肉炖烂些,锦云爱吃带筋的,一会儿她咬不动。”
铜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晚雾和朝酒合力将它端出来,稳稳搁在前堂中央的长桌上。
铜锅底下的炭火烧得正旺,映锅里的食材也不少。
蛋饺嫩黄,腊肉油光浸在汤里,熏鱼酱色,雪白的鱼丸浮在汤面,还有咸鸡、白菘、笋片、油炸过的鸡卵、素火腿
热气顺着锅盖的缝隙往上冒,食材底下埋着炖烂了的羊肉,整个铺子都被这股香气裹住了。
李季的目光也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那锅子瞟,方才只觉得点心诱人,此刻见这满锅的热乎吃食,竟有些馋了,隔壁桌两个等着取点心的客人也伸长了脖子。
“蕖姐儿,菱姐儿回来吃饭了!”
顾翔冲着拱桥喊了一嗓子,那几个小身影立刻抬起头,纷纷往这儿跑。
卫锦云端来不少小碗,里头是刚调好的酱料。她用小勺舀了些蒜泥,又淋上半勺醋,加了点盐和切碎的葱花,最后浇上一勺滚烫的锅子原汤,筷子轻轻一搅,蒜香混着醋香就飘了出来。
她把碗先推到王秋兰面前,又盛了小半碗,递给卫芙蕖,完全不加姜蒜。卫芙菱早等在旁边,卫锦云笑着在她的小婉里加了点豆酱。
王秋兰夹起一块浸得透亮的腊肉,慢慢送进嘴里,她眯着眼点了点头。
卫芙蕖用筷子戳起一个鱼丸,吹了吹,再啊呜一大口,软嫩的鱼丸尝起来鲜极了。卫芙菱盯着锅里的蛋饺,好不容易夹起一个,还是飞快吹了吹塞进嘴里,吃得她小脸红彤彤的。
顾翔最是爽利,筷子一伸就夹起一大块带筋的羊肉,在自己碟子里的蒜泥醋里滚了滚,塞进嘴里大口嚼着。
肉筋炖得软糯,一咬就化,醋的酸香刚好解了羊肉的腻,鲜得她眉头跳。她咽下嘴里的肉,又夹了一筷子吸满汤汁的白菘,脆嫩的菜叶带着肉汤的鲜甜,直冲胃里。
“好吃。”
常司言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咸鸡,“今日下工我也买块羊肉,和阿翁一起吃。”
卫锦云顺道回,“我瞧着厨房里还有不少鱼丸,你都带回去吧。”
“我给卫掌柜当牛做马!”
“那你晚些去灰灰那里认个兄弟,跟它拜个把子。”
“当我没说。”
朝酒和晚雾在一旁笑,好像来了云来香后,饭量也大了不少。
元宝吃了好几个鱼丸,丝瓜和毛豆叼着羊骨头猛啃。
智多星坐在小几旁,眼睛直勾勾盯着长桌上冒热气的铜锅。见顾翔夹起个油亮亮的蛋饺,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小手拽了拽李季的衣角,“阿爹,我们回家也吃锅子吧?”
他又想起正事,仰着小脸追问,“方才说的点心买了吗?我还想吃羊肉,还有吃蛋饺,阿爹你做的蛋饺也很好吃。”
李季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温声笑道,“好,回家阿爹就给你包蛋饺。等会儿咱们先去肉铺,称些新鲜的羊肉和猪肉,再买些菘菜和笋,咱们也炖一锅热乎的。”
智多星立刻笑起来,胳膊圈住李季的腰,“阿爹最好了!”
孟哥儿扒在门框边,身子半藏在门后,只探着个脑袋往里瞅。
卫锦云见了,笑着朝他招手,“孟哥儿,过来一起吃点,我知晓你喜欢吃羊肉。”
孟哥儿连忙摇了摇脑袋,“不了卫姐姐,春桃姐姐和小满姐姐正在店里做炙羊腿呢,阿娘说,还要撒上胡椒粒,可香了。”
王秋兰闻言笑回,“哟,孟哥儿你家这冬至吃得倒豪横,还撒胡椒。”
孟哥儿挺了挺胸,满脸得意,“是呀,阿娘说这阵子爊鸭卖得好,炸鸡也卖得多,挣了好多钱,特意买了大羊腿。”
他还吸了吸鼻子,像是已经闻到了自家铺子里的羊腿香气。
卫芙菱正咬着半个鱼丸,从碗里抬起头,“那你扒在这儿瞧什么,快些回铺子里去,外头刮大风了,要冻病的。”
孟哥儿把脑袋又往前伸了伸,笑嘻嘻道,“不是的。菱姐儿,我方才在拱桥边捡我掉了的帽子,瞧见水里漂着只大猪!我想等你吃好,跟你一起去瞧。”
“河里怎么会有大猪?”
卫芙菱笑出声,险些被烫到,“你定是看错了,猪都圈在栏里呢,不会去游泳,多冷啊。”
“没看错!”
孟哥儿急得直跺脚,手都比划起来了。
“真的有!就漂在河面上,泡得囊囊的,白白的一大团,我看得真真的!”——
作者有话说:苏式暖锅,立刻来吃!
(不想开学
第59章 甄不是猪
按理说猪不会在冬日里去河面上漂着,但孟哥儿从来就不是个爱撒谎的性子。大家笑了几声,都说让他先回赵记熟食行,待吃完炙烤大羊腿,一起陪他去瞧。
孟哥儿点头应了两声,乖巧地跑回自家铺子去了。
智多星接过顾翔递过来的点心,满满当当一大包。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连阿爹的手都不牵了,只是跟在他后头。
“卫芙蕖,我明日还来教你。”
他转身和卫芙蕖打招呼,非要伸出只手,奈何又抱着这么多点心,只能费力掰出几根手指头扬了扬。
“好的!”
卫芙蕖埋在碗里应了几句,头也没来得及抬。
实在是锅子太过鲜美,姐姐给她夹了块带骨带筋的羊肉,她正一手抓着羊骨头,放在嘴旁撕扯着。“啪”的一声,一块连着脆骨的带筋羊肉扯下,她嚼了嚼,将剩余的骨头扔给了丝瓜。
丝瓜张嘴在桌下接着,炖得酥烂的骨头两三下便从它的嘴里消失殆尽,毛豆只看到了个影儿。
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有了卫芙蕖的肯定,智多星心里头更高兴,
步子也迈得更大,几下就走得远远的,到了铺子门口。
卫锦云忙起起身去柜台前给李季结账。
李季身形算是高大,站在柜台前能清楚地看着面前之人的手指飞速掠过算盘,只是几下就将他的账给全然算清。
她手中算盘是块上好的乌木做的,其上刻着一个小巧的“云”字。虽有力,但似是缺少了些文气,若是让他刻,便会将那一“丶”的头部刻的浅些,尾部刻得更深些。
这样瞧着才细腻柔和,最是衬她。
“客人,客人?”
卫锦云又喊了喊李季。
这位司户参军竟这般容易发呆,是临近冬至,府衙里的事情太忙了吗。
李季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浅笑几声,又清咳两句缓解尴尬。这卫掌柜算账也太快了些,怎的不算上个一炷香,那他也能等。
他付过银钱,还没向门口走,却听智多星抱着点心往远处张望,“阿爹,拱桥那头人愈来愈多了,都是去看游泳的大猪的吗?我们也从那儿走好不好周夫子让我们冬至锻炼锻炼身体,写篇在家中帮父母干活的文章,若是得空能做一两首诗词,就更好了。我不如作个《咏猪》吧,作得好周夫子指定夸我!卫芙蕖也会觉得我厉害的!”
他兴奋地在原地跳了好几下,“阿爹你快些走,我不瞧那游泳的猪,如何能作出好诗来,让旁人先作了去怎么办!”
李季没了办法,只好一步三回头地任凭儿子拉着,快步去瞧拱桥旁游泳的猪。
咏猪,怎么咏?
猪猪猪白肚浮绿水,粉蹄拨清波。
“这是猪吧。”
拱桥边便卖冬枣的货郎一早就挑了好位置,眼下离那猪最近。
他垫着脚,侧着头,眯起眼睛,瞅了半晌,“这猪在这干甚呢,谁家猪圈没拴好,跑出来了?”
几个冬至前还候着做工的人也跟着瞧,“谁那么笨不栓猪圈,一头活猪在元日里不得卖上个一贯多,家家户户都猪圈门都绑得死死的但是我怎的瞧着,有些不像猪。”
智多星虽看书看得多,但一双眼睛明亮得很。他坐在李季的肩膀上,昂着脑袋张望。
“阿爹,这瞧着真不像猪。”
他皱了皱眉。
“这哪里不是猪,它不与猪一样,一团白皮浮在水面上?”
圆脸婶子见这娃娃坐在肩膀上,笑着问。
“因为我阿爹没中之前,家里就养了好几头猪。我每日都跟着阿爹喂,后来每只猪都喂得圆嘟嘟卖了钱,才凑够了阿爹的赶考费。”
智多星指着水面上露出的一团白皮道,“猪皮很厚的,尤其是背上那层糙得狠,摸上去毛毛糙糙的,还有些硬梆梆的猪鬃根露在外头。”
“小孩,这说不定是猪肚子呢”
“那就更不对了,猪肚皮那头虽然软些,可也不会这样滑,皮也很薄,白白的都瞧见上头的青筋和出来的骨头了。”
“这猪我家也没养过,猪肉吃得到多。”
圆脸婶子从河旁掰了根大树枝,“管它是不是猪呢,我们又不是卖猪肉的老王。翻过来瞧瞧便是了,届时瞧了那猪头,就知晓你这娃娃说的对不对。”
她左手抓住桥下的石墩子,右手攥着树枝,猫着身子往前探。这树枝才戳到那上头,就觉得不对劲,这猪皮还真是软和,戳起来像嵌进去似的。
“哎唷你这动作也太不利索了,你平日里给人干洒扫的劲头哪里去了,让我来!”
货郎直接攥了自己的扁担,在万众瞩目下挺挺胸,一探一戳一翻一起。
还得是他这挑担的气力。
那猪在水里滚了一圈,整个面貌都呈现在众人眼前。
“娘啊!”
拱桥上齐齐传来大口吸气以及对爹娘亲切的呼唤声。
这好像是个人嘞!
咋这么大一团人!
这肚好像跟虾蟆似的鼓囊!
他这扁担还能用吗!
李季忙将自己的儿子放下来,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怪不得大家都以为这是猪,他全身赤/裸,手脚都捆在一起,蜷缩着浮在水面,方才瞧见的是他的背。眼下这样一翻面,整个人都浮出来了。
平江府已经很久都不出凶案,这样手脚用绳子并绑着的,定是他杀无疑。
李季心中叹了口气,冬至前后,怎的出了个这么事。
“卫掌柜,拱桥那好多人啊。”
顾翔吃热了,端着碗在门口吹风。远远一瞧,那里都快被围得水泄不通。
“毕竟猪游泳确实少见,瞧着新鲜吧。”
卫锦云吃得也差不多了,便端着碗喂元宝一些凉好的鱼糜。
“那陆大人还管猪游泳的事吗?”
元宝舔了几口鱼糜,奔到顾翔身边,拱着脊背往拱桥处瞧了几眼,回头冲卫锦云喵喵两声。
卫锦云放下碗,也到了铺子门口。
那儿除了陆岚,还有巡检司其他的人,个个严肃地将其他人拦截在外。
“渠姐儿,菱姐儿,吃完去和孟哥儿一块挑些鸭绒,给元宝做窝。”
她蹙了蹙眉。
他说过,最近天庆观前不太平。
“那猪还瞧吗?”
卫芙菱面前的碗里还堆着满满小山似的鱼丸蛋饺、咸鸡羊肉
她和卫芙蕖一开始吃锅子时,迫不及待地争两块带骨筋道的羊肉,争个又大又圆的鱼丸,争到后来饱肚了,便是“你吃你吃,你多吃点”。
“不瞧了,猪有什么好瞧的,我们去尝尝炙羊腿。”
卫芙蕖抬眼望见了卫锦云的神情,将卫芙菱碗中的鱼丸挑了几个到自己碗里,“再不给元宝做两个窝,姐姐的丝绵被都快被它踏裂了。”
“好!”
卫芙菱秉持着吃食到跟前不能浪费的态度,狠狠地往嘴里塞了一大个蛋饺,“等我吃完我们就去,给丝瓜和毛豆也做两个吧,大家一起暖和和地过冬至。”
冬至前后就算是刮起大风,百姓的心里也高兴。他们不会觉得大风很冷,只觉得这风一吹,元日也很快就要到了。
但眼下寒意裹着河里的水汽飘上来,连河岸边的光秃秃的柳树丫子都瞅着有些骇人。
周围已经围了圈人,一边议论又忍不住将脑袋凑过去瞧。
“是个死人啊,你快瞧瞧我们认识吗。”
“你自己瞧,我不敢,我就知晓白花花一片。”
“你们这俩胆小的,我来瞧!”
卖搅搅糖的老周壮着胆子往那瞧,只一眼就想将早晨吃完的菜年糕给呕了。
陆岚一身绯色官衣,站在河岸。他没看围观的人,视线直直落向河面上。
“围起来。”
身后几个手下听了立刻提着木杖上前,将往前涌的人群拦出半丈远,原本嘈杂的河岸瞬间静了,连窃窃私语都没有。
“荆六郎。”
他侧过身,“用网子,把他捞上来。”
“是!”
卫锦云过来时,被身后的人潮推得一个踉跄,险冲到面前的木杖上。
“小心。”
李季一手护着怀里的智多星,另一手已经伸了过来,却见一道更快的身影抢在前面。
顾翔稳稳托住了卫锦云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瞬间站稳,“卫掌柜,你拉着我胳膊,这人好多。”
卫锦云点点头,视线落在刚被荆六郎和几个手下艰难捞上岸的东西。他被水浸得发胀,此刻摊在草席上,隐约能看出是人的形状。
陆岚身后的老头顺道蹲下了身。
他约莫五十多岁,他穿了件褐色短襦。他手里提着个半大的藤箱,箱口用铜锁扣着。
庄仵作蹲在草席边,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他戴上手衣,解开束缚的麻绳,在尸体脸侧轻轻拂去水痕。
这尸体脸上皮肉翻卷,显然是被利器划得模糊不清。
他抬头看向陆岚,重重叹口气道,“大人,凶手也太残忍了。这脸划成这样,连个眉眼轮廓都看不清,哪还能辨出是谁家的人?”
庄仵作俯身从藤箱里面取出件细长的物什,它前头是个微微弯曲的小钩,柄上缠着防滑的麻线。
他用探钩小心地拨开尸体紧抿的嘴唇,轻轻按压舌头,盯着牙齿仔细看,“齿缝尚洁,磨痕中等,看来是个年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庄仵作的手指在尸体腹部轻轻按了按,那处的刀痕被水泡得发白,边缘皮肉有些发涨,还沾着几片干枯的水草。
他直起身,眉头仍没松开,“大人您看,这肚子都泡得发胀了,少说也死了十多日。”
他又指了指尸体的手脚,“绑得结实,这会子早僵透了,一时半会儿也恢复不了。”
陆岚“嗯”了一声,想起前几日卷宗上的记录,眸色沉沉,“十多日巡检司前
阵子倒是接了个失踪的案子,是位妇人。”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展文星,“去把报案的那人叫来,让她立刻到这儿认尸。”
展文星应声,脚步匆匆地往人群外挤去。
河岸上的风卷着水汽,吹得人鼻尖发红。不少围观的已经缩着脖子离开了,在冬至前后瞧着这么一出,未免有些晦气。剩余的全是好奇又胆子大的。
李季怀里的智多星却不同,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脑袋探得老前,盯着庄仵作的动作不放。
“阿爹,这伯伯好厉害。”
他指了指庄仵作,夸赞开口,“都这样了还能认出他几岁。”
李季忙伸手想去捂他的眼睛,“小孩子家看这些做什么?”
“哎呀阿爹。”
智多星扭了扭身子躲开,“这么厉害的事就应该看着,我一点都不怕的。”
陆岚恰好闻声侧目,目光扫过人群时,不经意落在了卫锦云身上。
她站在顾翔身边,虽没往前凑,但也是一副好奇的模样。
陆岚对她摇了摇头。
卫锦云点头回应,脚步却没动。
这二人细微的互动,恰好被身旁的李季看在眼里。
陆大人认识她吗?这两人瞧着好熟悉。
他还在思索二人的关系,陆岚已经迈步走了过来,轻声道,“回云来香,不要看这些。”
“好。那我回铺子给你热好茶,等你忙完了过来喝。”
“嗯。”
一阵急促的哭喊打断打破了河岸的宁静。卫锦云刚转身要回铺子,就见人群外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甄梅友此刻头发散了半边,一边跑一边扬着嗓子大喊,“阿弟,阿弟!”
她被巡检司的人拦着时还在使劲往前挣,“让我过去,让我瞧瞧是不是我阿弟,我阿弟十多日没回家了!”
荆六郎见她哭得撕心裂肺,又看了眼陆岚的脸色,迟疑着松了手。
甄梅友立刻扑到草席边,她抖着手指去碰那具尸体,愣了愣。
随即她死死捂住脸,哭得更伤心了,“阿弟啊!你怎么成这样了,阿姐来了阿姐来接你了啊!”
陆岚站在几步外,看着甄梅友佝偻的背影,沉声道,“你且仔细看看,确定是你弟弟?”
甄梅友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却还是挣扎着抬头,泪眼模糊地盯着尸体那片模糊的脸,又抖着摸向尸体的胳膊。
“是他是我阿弟”
她哽咽着点头,“我阿弟的胳膊上有一块红色的小疤,是他出生时就带着的”
甄梅友话没说完,就一头栽倒在草席边,晕了过去。
她一晕,周遭顿时又乱了些。
李季怀里的智多星小声嘟囔,“阿爹,那个阿婆哭晕了,想来这真是她的弟弟了,瞧着好可怜。”
李季拍了拍儿子的背。
陆岚转身对身后的手下道,“先把人扶到一旁,找个妇人照看。”
庄仵作蹲在草席边,看了眼甄梅友晕过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尸体,叹了口气,“家人这样,也不好再细验。”
他用探钩轻轻拨了拨尸体腹部的刀痕,“不过这肚子上的伤,倒能看出些名堂。”
他抬头对陆岚道,“大人您看,这创口边缘的皮肉是往里卷的,虽是泡得久了淡了,却能断定这刀是活着的时候捅进去的。”
陆岚“嗯”了一声,弯下腰与他一块看,“那他是先被刀杀,再抛尸入水?还是被捅后没死,溺水而亡?”
“这就得等这位甄掌柜醒了。”
庄仵作摘了手衣,“得问问她弟弟失踪前的情形,有没有与人结怨,或是身上带了什么东西。再者,等她缓过来,在她同意过后,才能剖开仔细验验口鼻和肺里的水,才能断定是刀杀还是淹死。”
卫锦云见甄梅友晕得厉害,上前一步,“陆大人,要不先把甄掌柜扶到我云来香吧?那里热,能让她缓一缓。”
“好。”
陆岚随即对展文星沉声吩咐,“你带几个人先把这河岸周围封起来,不许旁人靠近破坏。弟兄们辛苦,稍后让卫掌柜给你们拿些热茶点心。”
“大人说的哪里话,平江府安稳了这许久,突然出这样的案子,我们本就该尽心。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如何安定民心。”
展文星接了命令点头,其他几人也都竖着眉头附和。
几人将周围都圈拦起来,将剩余围观胆子大的百姓给赶走了。
“阿爹,陆大人的官服为什么是红色的?我一直以为他本就穿红色,但我前几日在书上看,您和陆大人品阶相同,他应穿绿才是。”
“陆大人是得官家赐绯,所以能穿红色官衣,这可不是随便穿的。”
这姓陆的一家即便是当文官的那两位,也有一身武艺。这陆岚到底怎的就能这么小年纪灭了黑风帮,还不愿意去人人都想去的汴京。
他是不懂。
李季见陆岚走在卫锦云身侧,“呈哥儿,你饿不饿?”
“啊?”
“我们再去云来香吃个点心,好不好?”
“好啊!”
陆岚迈进云来香的门槛时,瞧见了坐在小几旁的张仁白。
他虽还是那副瘦削模样,但还是抬眼问道,“卫小娘子,这拱桥河岸边闹哄哄的,出什么事了?”
陆岚已转过身沉声,“命案。”
他目光落在瘦削的张仁白身上,“你认识甄勇吗?”
张仁白脸上的笑意僵了僵,端着茶碗喝了口茶,“陆大人说笑了。他一个开鸡场的,草民是做笔墨生意的,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认识。”
陆岚挑挑眉,轻缓地“噢?”了一声。
他眼里里没什么情绪,却让张仁白后背一凉。
甄梅友被带到窗旁,喂了几口热茶后总算醒了。
赵香萍从铺子外跑进来,身上还系着围裙。
她握住甄梅友冰凉的手,唉声叹气,“梅友姐,你可算醒了,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甄梅友嘴唇动了动,嗓音沙哑,“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没了,我该怎么办啊。”
赵香萍拍着她的背,“我知晓你心里苦。可日子总要过下去,你还有那鸡场呢。多少只鸡鸭等着喂食,多少老主顾等着你的生意,你要是垮了,那些事谁来管。”
甄梅友却像是没听见,只是捂着眼睛,一抽一抽地哭。赵香萍也没再劝,就那么陪着她坐着。
卫锦云将小泥炉给甄梅友点上了,抬头见庄仵作还站在铺子门外,背对着门檐下的风,挎着他的藤箱。
她走过去,朝他道,“仵作大人,您怎么不进来?外头多冷。”
庄仵作被这声“仵作大人”叫得嘴都扬上天了。
他搓了搓有些冷的手,嘿嘿笑了两声,“我听说你这云来香生意好,我这行当沾着些晦气,就不进去添麻烦了。”
“哪有这样的说法。”
卫锦云侧身让开位置,“您是跟着陆大人来查案的,又不是旁人。快进来暖和暖和,外头风跟刀子似的。”
顾翔拿着壶热茶将他往里头请,“是啊仵作大人,我们卫掌柜都发话了,进来吧,尝尝我们云来香的点心。”
庄仵作拗不过,只好跟着进了铺子。他在靠门的小几旁坐下,从随身的挎包里摸出个小碟、一个茶碗,还有双竹筷,一一摆在桌上。
顾翔看得稀奇,“客人,您这是”
庄仵作把碟子摆得端正些,解释道,“我知晓云来香点心好吃,今日正好赶上,就想尝尝。用我自己的家伙什,隔开些,干净。”
他瞥了眼大堂里正在吃点心的几位客人,将手放在嘴边悄声道,“这冬至的,出了这样的事,我怕我这一身给你把客人赶走了。”
仵作虽是替府衙做事,领着工钱,却是个编外人员。他们成日跟尸体打交道,早就被归类为不入流行当。
卫锦云给庄仵作上了好几样点心,还端了一碗红莲驻颜羹
给他。
这可是法医,现代法医尚有人忌讳着,更别说大宋了。
眼下的法医不仅是编外,还受人瞧不起。
干这行,真是要极度的热爱与有颗替人昭雪的高尚心。
卫锦云觉得,忒高尚了!
陆岚见甄梅友缓了缓,便迈步走了过去。
“甄掌柜。”
陆岚站在她身侧,“你弟弟甄勇,生前可与人结过仇怨?”
甄梅友手眼神有些闪躲,“回大人,阿弟那人嘴碎,说话没个把门的,平日里得罪的人怕是不少。民女实在不知晓具体是谁
“近日呢。”
陆岚追问,“失踪前几日,可有与人起过争执?”
这话一出,甄梅友的脸瞬间白了几分,头垂得更低,眼神不自觉地往赵香萍那边瞟了瞟,又慌忙收回。
她支吾了半天,才小声道,“前几日他好像和展讼师闹过些不快”
“梅友姐!”
赵香萍往后一退,登时急了,“你可不能这样说,子明不是那样的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甄梅友忙摆着手,“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说,和阿弟发生争执的人里,有展讼师。”
话虽如此,她却没再敢抬头看赵香萍。
赵香萍的脸涨得通红,又是委屈又是恼怒,“他那几日何止是和子明争执!他见了我,嘴里也没句正经话,净是些浑话!我气不过,也骂过他两句,和他吵了一架。照你这样说,是不是和他争执过的人都有嫌疑?那我是不是也该被抓起来问话?”
她越说越急,眼都有些红了,“梅友姐,我知道你心疼甄勇,可也不能凭着一点争执就乱攀扯。子明是读书人,他是位好讼师,给些可怜人写状子,都是不收钱的!甄勇说那些混账话,他只是替我出气,怎么就成了嫌疑?”
甄梅友被她问得哑口无言,眼泪又掉了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记起他说过和展讼师拌了嘴。”
陆岚站在一旁,看着赵香萍激动的神色,又看了看甄梅友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是问话,不必慌张。
卫锦云端着泡好的桂花藕粉,站到陆岚身侧,“最近平江府不太平,说的就是这案子吗?”
陆岚接过,“不是,是旁的事,还在查。”
“那,那天庆观前,夜里还能走吗?我是说那凶手没抓到,他会不会乱砍人。”
卫锦云犹豫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开口。
“不知晓,不过我会尽早抓到他。”
“那个,两日后,我要去给城西的陈家送百晬团子,他家小娃娃满百天。”
出了这档子事,还在天庆观前的拱桥处,她胆儿小啊。
这不是什么小贼,瞧着像是个变态杀人魔!
她有祖母和妹妹,还有云来香和四百贯。
“嗯,所以?”
陆岚眉梢微挑,垂眸看她。
桂花藕粉的甜香气萦绕。
“那一带夜里偏静,寅时,陆岚你能不能陪我一下。”——
作者有话说:锦云:这是变态杀人魔。[害怕]
陆大人:我查清,我保护[星星眼]
老婆乞巧节快乐(捧出巧果
要事事顺利噢。[粉心]抽了点小红包,希望甜一下。
第60章 烤太阳挞
冬至本应是热闹的,但整条天庆观前并没有什么人,不少铺子关了店门回家去了。偶有几个卖冬枣的货郎挑担而过,却也只卖出个零星几斤。
拱桥底下出了这样一件大事,很多人都不愿往这里来,连干果生意每逢佳节倍棒的杂货铺都鲜有人光顾,刘掌柜自己捧了把梅子蜜饯对着街道大叹气。
北风呼呼吹,刘掌柜用椅子抵门时被猛灌了一大口。
这案子可快些查清吧,否则冬至过后,整个天庆观前的掌柜真要喝着西北风过日子了。
云来香门口悬了块“今日暂停营业”的小木牌,在北风里飘飘扬扬的,被吹打在门上,敲打有声。
卫锦云给伙计们放了假,祖孙四人窝在铺子里烤火取暖。
“长得真像太阳。”
卫芙菱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一触卫锦云端出来的点心的外皮。
“收回来。”
卫芙蕖一把将她的手给抓住,捞了回来,“才出炉的,小心把手烫破了,我们还有两篇《给家人做一件家务》的文章要写。”
卫芙菱揉了揉脑袋,想起这事就丧着一张脸,“周夫子竟然要我们写八百字,给家人扫扫地,做一顿饭这些顾姐姐将云来香的低拖得比我们脸还干净,晚雾姐姐眨眼间就能做出一堆好吃的,这如何写。”
长桌上的盘子里,二十多个玲珑的蛋挞整齐地排着。
外皮是层层叠叠的,烤得酥松焦脆。中间的挞心则像卫芙菱说得太阳那般嫩黄,微微鼓起,散发着甜蜜的乳香气。
“直接上手抓吧。”
卫锦云自己伸手拿了一只,左捏右捏使劲吹了吹,“既然菱姐儿说像太阳,那就叫太阳挞好了尝尝看,要是味道不行,我再重新试试。”
每次姐姐做新品时,两姐妹是最高兴的。毕竟姐姐的手艺很好,在姐姐觉得味还不够好,要反复调整放多少糖,多少牛乳做出来的试验品,在她们看来也是美味。
既然是姐姐发话,那她就不客气了。
卫芙菱迫不及待地用手抓起只太阳挞,咬了一口。
“咔嚓”一声,外头的酥皮掉了她一手。
她眯着眼睛吸了口气,挞心的甜润立刻在嘴里蔓延,有些烫,却含混着喊,“好甜,是甜的鸡蛋羹!”
卫芙蕖咬了一小口,先品出酥皮的酥香,再让那一点点挞心的嫩甜在舌尖化开。她一下子张开嘴,咬了一大口,将嫩嫩的挞心使劲吮了吮。
待一整只太阳挞下了肚,她才满意开口,“特别好吃,日后可以黏在姐姐身上吗,到我老了我也一直黏着。”
“蕖姐儿你也会说这样的话啊!”
卫芙菱将眼睛瞪得圆圆的,又去拿了一只太阳挞,“真是不可思议,那你要黏哪边,不准抢我的位置,我已经占好了。”
说着她从身后环着卫锦云的腰,“我不动了,我就在这儿。”
“你不动了,姐姐也不能动了。”
卫芙蕖抓住她的手往外拉,“你别把手里的油沾姐姐衣服上,这是祖母给姐姐做的新衣服。”
眼下姐妹三人的衣服全部出自王秋兰的手,成了她的活招牌。
她平日里教绣娘们一些针法与绣法,不会自己亲自上手去绣一些卖品,她动手的刺绣全绣在了姐妹三人的衣服上。
“你不能抢我的位置!”
“那今晚和姐姐睡好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喋喋不休,只为了争作为“饭粒”到底谁更黏,端了好几个太阳挞,准备拿到隔壁给赵香萍和孟哥儿也尝尝。
云来香大堂内暖和,但外头的北风依旧刮得大。
两人才走到铺子门口,就见张仁白斜倚在张记文房四宝店的门框上。
他身上那件青布长衫看着就薄,领口还歪着,腰间的绦带松松垮垮系着,风一吹,衣摆就像片枯叶似的贴在他细瘦的身上。
“仁白哥哥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卫芙菱仰着头问。
张仁白慢慢转过来,他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却没什么力气似的,“仁白哥哥不冷。”
风灌进他领口,他下意识缩了缩肩。
“仁白哥哥,你愈来愈瘦了。”
卫芙蕖还记得夏日里的张仁白,总将发髻梳得整齐,还会抹些头油,连走路时,身子都有板有眼的。
眼下他的发髻散了,脸色是种没血色的苍白,眼下泛着青黑,那双曾亮得像墨的眼睛,如今蒙着层雾似的。
其实,他教她们写了不少字。
卫芙蕖把盘子往前递了递,那几个蛋挞还冒着热气,“这是姐姐做的太阳挞,仁白哥哥尝尝吧。”
张仁白的目光落在那金黄的点心上面,愣了愣。
没等他伸手,卫芙菱已经踮着脚,把一块太阳挞直接塞到了他手里。
他有点茫然地咬了一口。
温热的挞皮在齿间酥开,挞心顺着舌尖漫到喉咙,再慢慢烘着空荡荡的肚子。
“仁白哥哥”
卫芙蕖端着盘子看他,倏然开口,“你是好人,对吧。”
张仁白拿着太阳挞手一滞,瞳孔骤缩。
“姐姐不喜欢仁白哥哥。”
卫芙蕖看了他这副姿态,继续道,“但不会讨厌的。”
卫芙菱晃着脚接话,“我们还是喜欢仁白哥哥夏日里的样子,那时你总给我们买桃子和枇杷吃,还教我们写字”
她指了指云来香门口的小房子,“这里挂着的小木牌都是仁白哥哥写的,连茉莉花糕的名字‘玲珑雪’,也是仁白哥哥想的。”
正说着,孟哥儿端着个大碗冲过来,碗沿还往上冒着热气。
“菱姐儿,蕖姐儿快去我家铺子里,我阿娘熬了茯苓老鸭汤!”
他把大碗往张仁白身旁的竹椅上一放,汤香混着茯苓的药香飘出来,“仁白哥哥,阿娘说这碗是你的。”
他仰脸看了看张仁白,眉头皱着,“仁白哥哥,你多穿点呀。明年夏日,我们还要一块钓小鲫鱼的,你教教孟哥儿怎么打窝才能钓更多的小鲫鱼。”
孟哥儿说完,不等张仁白回应,就拉着卫芙菱和卫芙蕖的手,“快跟我去铺子,阿娘正在灌肉肠,还切了些新蒸的,油亮亮的超香!”
三个小身影蹦蹦跳跳往赵记熟食行去了。
北风刮着,只留下那碗冒着热气的汤张仁白手里半块还带着余温的太阳挞。
他都对她想了什么,说了什么,张仁白脑海里恍惚一片。
“仁白,进来喝汤咯,娘给你加了当归和枸杞,还好一大把核桃仁,补脑子的,来年定能中秀才!”
徐氏的声音从铺子里传出来。
张仁白听了这话,胃里翻搅,像有团滚烫的酸水直往上冲。
他踉跄着扶住门框,“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他弓着腰,后背的骨头在单薄的长衫下显出清晰的轮廓,每吐一下,肩膀就抖一下,脸色苍白。
他的视线扫过竹椅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老鸭汤,忽然伸出手,端起汤碗,不顾滚烫,仰头就往嘴里灌。
热汤烫得喉咙发疼,他又抓起剩下的太阳挞,几口囫囵咽下。
他把空碗放回椅子上,用袖子胡乱抹了抹嘴,在北风里站了一会,闭了闭眼后回了铺子。
大堂里暖和,卫锦云坐在柜台前算算前几日的账,时不时打打哈欠发发呆,王秋兰坐在她身旁,慢条斯理地给她们绣暖耳。
陆岚带着几个手下站在云来香外,他的目光扫过门板上“今日暂停营业”的木板,朝着里头倚着脑袋发呆的卫锦云道,“那,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
卫锦云回过神。
陆岚先走进来,身后展文星、荆六郎几人跟着,他们进来时,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
卫锦云点了小泥炉,又提来一壶红枣姜茶。
“卫掌柜,今日既不卖点心,怎的这么香。”
展文星吸了吸鼻子。
卫锦云笑了笑,“在试做新的饮品,几位要不要当回试吃当个小白鼠?”
“试吃可以。”
展文星挠了挠头,“就是这‘小白鼠’是个什么说法。”
“给你吃就不错了,管那么多。”
荆六郎拿着茶碗猛灌了一大口,白了展文星一眼,“吃些点心垫垫,一会我们还要再去问话。”
陆岚弯腰抱起了脚边蹭过来的元宝,挠了挠它的下巴。元宝舒服地蜷进他怀里,尾巴还去勾他的手腕。
“元宝。”
他抚着它的脑袋,“这两日忙,忘了给你带小鳅。”
元宝没有生气,只是一味咕噜咕噜。
“大人怎么这么熟练啊。”
另一位手下凑在展文星身边耳语。
“都学着点。”
展文星喝了有半壶热茶,“这叫和百姓打好关系,顺道也和百姓的狸奴、小狗、驴、鸡,都打好关系”
“大人可真是厉害。”
手下从怀中掏出小本子记上——
和百姓的鸡羊猪狗,打好关系。
卫锦云从后院端着新烤的太阳挞出来时,热气和甜香又漫了满室。
展文星先拿了一块咬下去,他含着挞心直咂嘴,烫得直哈气,“又甜又嫩”
咽下一口,他忙又问,“卫掌柜,我能再带回一个不?我想给哥哥尝尝,昨日陆大人还找他问话。眼下他不能出门,还被人看着,他定是心情不佳的。他还挺爱吃你这儿的点心,时不时给我买。”
展文星心里难受得不得了,怎的案子查着查着,查到了哥哥头上。哥哥连杀鸡都要对着鸡念叨半晌“别怪我,实在是对不起”,又如何会去杀人。
他眼下虽跟着陆大人,为了避嫌却不能过问案子的事,巡街也要被看着。
真想立刻就抓住这个凶手,还哥哥一个公道!
“自是可以,多带些回去吧。”
卫锦云点头,“你替展讼师试出最好的味道。等过几日,我再做些加了柿子泥和莓果的,冬至后天气最冷时吃,届时,展讼师也能来云来香吃了。”
“好!”
展文星把剩下的小半块塞进嘴里,连声道谢。
旁边几个手下也跟着尝了,觉得方才在风里蹲了一上午的查问,此刻喝着热茶吃着这口,有些值了。
陆岚肚子坐在一个小几处,低头翻着从昨日问到今日天庆观前的商户以及和甄勇熟识人的口供。
卫锦云端了杯新沏的茶给陆岚,他接过抿了一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好酸。”
“噢?原来陆巡检还怕酸。”
卫锦云站在他身侧,“那我做的点心,你大抵是吃不惯了。”
“案子没查清。”
陆岚低头看了一眼茶碗,见里头放了几块安神的酸枣仁。
他又回,“叫陆岚,不要叫这个。”
“知晓了。”
卫锦云看他眼底的血丝,“你是不是没睡。”
陆岚抬眸看她,沉默片刻,低低应了声,“嗯。”
身旁趴着的元宝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腕。
“十八岁年轻,所以就不怕熬?”
“习惯了。”
“噢,习惯了。”
卫锦云从盘里拿了块太阳挞递过去,“那这太阳挞,吃吗?”
陆岚抬眼,轻笑了下,“吃。”
他接过,咬了一口。
卫锦云见他仍是一只手忙着翻口供,“我们也盼着陆大人能好好睡一觉。”
“不抓到人,你们也不能好好睡,天庆观前那么多商户,还要开门做生意。”
陆岚咽下嘴里的太阳挞,抬眼望她,“况且有人不是怕走夜路吗?”
“那我不怕了。”
“不要我陪?”
“噢。”
“要吗?”
“守护百姓,是大人的职责。”
*
冬至过后的风更冷了,天庆观前的石板路空荡荡的,往日里叫卖声能串成串,如今只剩几家铺子的大门半开着。
各家铺子的掌柜们聚在最避风的刘掌柜那间杂货铺檐下,围着个小炭盆嗑西瓜子、打叶子戏。
“我真的求求那凶手了!”
刘掌柜吐出西瓜子壳,打出一张骨牌,“赶紧让陆大人逮着吧,再这么耗着,我这一月三十贯的租金,难不成要拿所有的蜜饯来抵?”
“可不是嘛。”
隔壁胭脂铺的李掌柜跟着叹气,摸出个铜板押在骨牌上,“这杀千刀的,是存心不让咱们过好年,妥妥的变态杀人魔!”
赵香萍正捏着骨牌琢磨,闻言抬头,“是啊,平日里我那铺子从早忙到晚,脚不沾地才舒坦,这几日忽然闲下来,浑身不得劲。”
她话音才落,对面卖雨具的孙掌柜就撇了撇嘴,旁边几个掌柜也跟着带着点打趣的鄙视。
“阿萍啊。”
孙掌柜磕着西瓜子慢悠悠道,“你这话说的,故意气我们呢?我们可是盼着忙起来盼得眼睛都红了!”
孟哥儿正双手举着红绳,翻出个渔网。
“菱姐儿,趁眼下不忙,咱们多玩会几个翻花绳。”
他仰着脸笑,戴着的小虎帽都跟着晃。
卫芙菱却皱着眉头,手指在绳结上翻的缓慢,“不行呀。”
她往云
来香的方向瞟了瞟,叹了口气,“那个人还没抓到,我们云来香都没生意了。姐姐今天都叹一百八十口气了,说太阳挞做出来,都遇不上伯乐赏识。”
“我赏识,我最赏识!”
孟哥儿一听,凑近念叨,“卫姐姐做的太阳挞好吃,我拿我的碎钱买,我是卫姐姐的伯乐!”
“卫掌柜,这是你今日叹的第二百八十口气了。”
顾翔站在卫锦云身旁杵着脑袋数次数。
卫锦云苦着脸拍了下柜台,“啊!这不是没生意嘛,没生意啊!真是太可恶了,这个变态杀人魔!没生意如何给你们包大利市?”
顾翔听了“利市”二字,也跟着卫锦云叫骂起来。
有个那样火热的喵喵曲奇,云来香的生意应该蒸蒸日上才是。眼瞧着她扩店大计即将实现,却被这个凶手给挡在了跟前。
卫锦云眼下做梦都想要将这凶手给逮住。
“卫掌柜,这摆这里怎么样?”
晚雾捧着个精致的狸奴摆件走过来,小心翼翼往柜台花瓶旁放,“憨态可掬的,瞧着就讨喜。”
“这是老大昨儿个去参加相扑赛,给您赢回来的彩头。”
朝酒凑过来帮着扶了扶摆件,“快开心些吧,你都不知晓老大打飞多少个大力士,超厉害!”
朝酒是跟着顾翔一块去参加,帮着她打气的。老大不愧是老大,在云来香厉害,参赛更厉害。
卫锦云看着那圆滚滚的狸奴摆件,心里稍暖了些,她拍了拍顾翔的肩膀,“小顾,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晓的。”
顾翔咧嘴一乐,“那可多了去了!”
常司言端着茶碗走近,胸有成竹道,“卫掌柜放心,没事的。我这就给咱们的太阳挞编个厉害段子,保准等案子一了,街坊们都赶着来尝。”
她端着热茶碗缩在柜台边,时不时咳两声。
卫锦云见她这般,忍不住问,“小常,你这是病了?”
常司言忙摆摆手,咳着笑了笑,“嗐,哪能呢。就是冬日老毛病。小时候冻着了,每到这冷天就爱咳嗽,不打紧的,过了冬就好。”
“怎么能不打紧。”
卫锦云反驳道,“我那川贝枇杷膏你得多喝点,早晚各一勺,用温水冲了喝,能舒坦些。”
“还是卫掌柜疼人噢。行,我听你的,准保喝得勤勤的然后给你编个故事。”
“你甭喝了。”
虽是堂食没有生意,但卫锦云还是要做陈家的百晬团子,毕竟这是他们尝了柳家的喜糕后特意来找她订的。
这一户传一户定是要好好做,说不定日后家家户户的大席上摆得都是她们云来香的点心。
从天庆观前到城西要走半个时辰,且小儿的百晬也是从天亮就要开始摆灶备起来,不能耽误。
卫锦云起得更早了,不到寅时便醒,铺子里生意差让她睡不着觉。
她先去将灰灰喂了,又给一二三拌米糠。一二三还沉浸在梦乡之中,强行被卫锦云塞了一顿饭,一边眯着眼,一边啄米糠。
待做完这些,卫锦云绑着攀膊站在案前,将糕团揉了个光滑筋道。
平江府的百晬团子,要做成咸口,猪肉里的咸菜用的本地腌的雪里蕻。
她提前用清水泡去些咸味,挤干水分后切成碎末。猪肉选的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成小丁后用刀剁得细碎,剁时加了点姜末去腥味。
送猪肉的屠户老王接卫锦云这单生意,几乎是狂奔而来,狂奔而走,心扑通扑通狂跳。天这么黑,又出这档子事,要来天庆观前这儿,即便是杀猪杀了那么多的他,都是颤抖着腿来的。
这卫掌柜胆子也太大了,还要天不亮去城西给人送货上门!
咸口团子的馅要事先炒过。
卫锦云待油热后下肉馅翻炒,待肉丁煸出油脂,散出香气,再倒入雪里蕻同炒。她用铲子不断翻拌,让雪里蕻的鲜咸和肉的脂香融在一起。
她取过醒好的糕团,揪成大小均匀的剂子,擀薄后用手心揉圆,再捏成边缘薄,中间厚的面皮。舀一勺馅料放在面皮中央,手指沿着边缘向上收拢,其余顺势将面皮捏拢,最后在顶端拧出一个小小的旋儿,一个圆鼓鼓的百晬团子就成了。
她动作麻利,不一会儿案上就排满了白白胖胖的百晬团子。锅里的水烧开后,百晬团子上蒸屉,大火蒸上个一刻钟便成。
百晬团子也是喜气洋洋的点心,自然是要盖红印的。卫锦云在每个团子顶端轻轻盖上一个圆圆的红印。红印小巧鲜亮,衬着雪白的团子。
最后她将这一百个百晬团子小心翼翼装进铺了屉布的竹篮里,装到灰灰身后。
卫锦云打开铺子门,牵着灰灰,就见陆岚站寒风里。
“你怎么不敲门?”她快步走过去,皱眉皱了皱,“外头这么冷,站多久了?”
“才到。”
他说着转向灰灰,手掌轻轻拍了拍它的脖子,“灰灰,今日主人给你喂饭了吗?”
灰灰甩着尾巴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胳膊,喉咙里发出“咴咴”的轻响。
夜里太黑,卫锦云看不清陆岚的脸,但他的声音有些哑。
他应该又没好好睡觉。
可恶的变态杀人魔!
寅时的天还浸在墨色里,只有一路挂着的残灯笼透出点昏黄。
北风卷着枯枝在墙根打旋,发出呜咽的响,周围像是有看不见的东西在暗处磨牙。
卫锦云按着驴车的一角,亦步亦趋跟在陆岚身后,走两步就忍不住回头望。身后的路空荡荡的,一眼都望不到头。
黑洞洞,什么都瞧不清。
“你站我面前吧。”
陆岚忽然停下脚步,侧身让开身前的位置。
“好的好的!”
卫锦云忙快步上前,站到他身前半步的地方。
这样一来,从身后吹来的北风像是被身形高大的陆岚挡去了大半,连带着那让人发毛的风声都远了些。
“陆岚,那案子如何了。你如果累,可以来云来香的。”
卫锦云在前头低声开口。
“好。”
陆岚回,“查得差不多了,放心。”
北风忽然拔高的声响,卫锦云一把抓住了灰灰的脑袋。
“夏日里下河捉章大嘴的时候,胆子倒是大。”
陆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卫锦云小声道,“那不一样啊。他是个骗子,眼下是有变态杀人魔再说,我如今有云来香了。”
陆岚低笑一声,脚步跟得近了些,“噢?还有很多钱是吗?”
“当然。”
月色未褪,从云缝里漏下来,照亮路上两人交叠的影子。
“我还有祖母和妹妹,有了想护着的东西。人一旦心里有了在意的东西,就没那么胆大了。做每一件事,都会三思而后行。”
城西的路越走越偏,两旁的老墙斑驳着,风穿过巷弄时,呼呼作响。
卫锦云的心揪得紧紧的,哪怕陆岚的背影就在半步前,她还是忍不住每走几步就回头。
“这么怕?”
陆岚停下脚步,走到她身边,言语带着几分笑意,“那我牵你,好不好?”
“啊啊啊?”
卫锦云抬眼,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直摆手,“不用的,
不用的,我们”
陆岚已解下腰间的佩刀。
刀鞘通身乌黑,鞘身刻着简单的云纹。
“卫掌柜可想到哪里去了。”
他将刀鞘往她面前一递,碧眸似是看清了她染上绯色的耳尖,“你抓着我的刀。我牵你,不会放开的。”
这刀一横,卫锦云忽然觉得这场景很眼熟。
极其眼熟。
她轻轻抓住了刀鞘,小声问,“夏日里我下河捉章大嘴,最后拉我上来的刀,是你?”
两人握着刀鞘,牵着驴车,走在风里。
陆岚低低笑出了声,风把他的笑声当都揉得软了些。
“答对了。”——
作者有话说:锦云: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先见过我?[眼镜]
陆大人:牵到了(虽然是刀[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