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护送服务
百晬团子是陈家二老特地出门迎接来拿的。
陈家院门一开,陈老夫人接过百晬团子,见卫锦云在北风里冻着直跺脚。
她接过团子,每个都做得圆滚滚一般大小,标准得不得了,试吃的几个小团子味道又好,实在是挑不出一点错漏,当场给卫锦云塞了个红封。
“这么早辛苦卫掌柜,这利市您拿好了,沾沾喜气。”
卫锦云捧着沉甸甸的红封,方才的惧意早飞到九霄云外。
等出了陈家巷,她晃了晃手里的红封,“陆岚你看,超大利市!这下别说走夜路,让我绕平江府跑三圈都不怕了,希望以后多接这样的喜庆单子!”
她捏出来了,是一块银子。
陈家出手真是阔气。
陆岚瞥了眼她得意的模样,嘴角弯了,“噢?这就不怕了?”
“有银钱壮胆,无所畏惧。”
陆岚牵着驴车,看她走在前头。
真是与她方才将他的刀鞘攥得那样紧,完全不同。
她眉眼弯弯,是个财迷。
朝阳还未升起,陆岚却忽然觉得,他虽身处北风中,竟一点都不觉寒冷。
“既然卫掌柜得了封大利市。”
陆岚慢悠悠开口,“那我这护送,算工钱吗?”
“自然自然,本掌柜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
卫锦云摸了摸灰灰的脑袋,伸手去解腰间挂着的荷包,“那请问巡检大人,要多少工钱呢。”
“饿了。”
陆岚点了点不远处。
街角支起了的馄饨摊,白雾袅袅裹着肉香飘过来。
卫锦云转头看向陆岚,想他刚值完夜,案子没有查完,又陪自己来城西,心里那点因大利市而起的雀跃悄悄掺了点别的滋味。
她熟练地伸手抓住他的刀鞘,拉着他往馄饨摊走,“那我请巡检大人吃馄饨。”
“又忘记了。”
“我请陆岚吃馄饨!”
“陆岚”两个字声音之大,一条街道装不下。
冬至前后的风裹着冷意,刮在脸上有些生疼。
卫锦云拉着陆岚往馄饨摊的油布棚下钻。
这棚里已坐了七八分满,都是些裹着厚棉袄,脸上带霜的汉子,呼噜呼噜吃着馄饨,白雾从碗沿冒出来,混着肉香飘得老远。
卖馄饨的老妪正蹲在泥炉边添炭,见有人来,忙起身拍了拍围裙。她穿件厚棉襦裙,外面罩了件打了补丁的罩衣。虽鬓角有些花白,但动作倒是利落。
“两位客官里头坐!”
老妪引着他们到最里侧一张小方桌,才要擦桌子,抬眼瞧见陆岚,很快一愣。
“陆大人,您今儿怎的这么早到城西来了?”
平江府的安定是巡检司一帮人日日夜夜巡街巡出来的,她在这摆摊好几十年,自从陆大人进了巡检司,她这再也没有泼皮无赖闹事,吃馄饨不给银钱的事。
虽说陆大人不苟言笑,但大家心里都觉得他好。
他还总是带着手下来她的馄饨摊子吃馄饨呢。
“恰好路过。”
陆岚应声坐下。
老妪见他没多话,又忍不住探头,“说起来,前儿天庆观前河里那事如何了那害人的变态魔头抓到了?这几日夜里,就连我们这些城西做小买卖的,都不敢太早出摊。”
不过才几日,整个平江府茶余饭后都在谈论这件事,城西城东,饭馆茶舍,都传疯了。
周围的人见到陆岚,不敢上前攀问,但都伸长脖子竖起耳来。
陆岚喝了一口桌上的热茶,对老妪道,“还在查。不过夜里巡逻会加派人手,你们守着摊子,别往偏僻处去,无碍的。”
他声音不大,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稳当。
老妪连连点头,“有您这话就好!您二位要吃什么?今儿大肉馄饨和泡泡馄饨都备得足。”
“两碗招牌的笋尖鲜肉。”
卫锦云立刻接话,又很快补充,“多放些汤,天儿冷,暖和。”
“好嘞,这就给您端来!”
老妪应声,转身揭开泥炉上的大锅子,白雾一下子冒出来。
她用长竹柄勺在锅里搅了搅,下了几十个圆滚滚的馄饨。
待馄饨们个个鼓着肚子,再盛上来堆在碗里,堆得像小元宝。她麻利地在碗底铺了豆酱、葱花和虾皮,又浇了勺滚烫的骨汤,白雾便更加袅袅地往上飘。
老妪端着两碗过来,陆岚伸手接过,又从竹篮里拿了调羹,用热水烫了烫,递到卫锦云面前。
卫锦云道了声谢,用调羹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热气,小口咬开。
冬至冬笋鲜。笋尖的脆嫩混着鲜肉的油香,暖融融地滑进喉咙,连带着身上的寒气都散了。
她的杏眼亮亮的,吃馄饨时脸被热气熏得微红。
陆岚的目光很快瞥向别处。
往日里巡街路过,他也常来吃这馄饨,却从未觉得这棚子的烛火这般亮,连她垂眸喝汤时,睫毛在眼下投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卫锦云倒是吃得起劲,低头未察觉这目光。
不远处,老妪正往炉里添炭,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往这边瞟。
她见了陆大人望着这小娘子的眼神,心里头比卖了几碗馄饨还高兴。这小娘子生得好模样,杏眼弯弯,两人坐在一处,咋瞧着这样舒心。
卫锦云吃了半碗,见陆岚碗里的馄饨没动,抬眸道,“陆岚你为什么不吃?这是卫掌柜给你发的工钱。”
陆岚笑了两声,“我吃。”
卫锦云把最后一口汤喝得干干净净,几十年的馄饨摊子,味道果真是好极了。
她说着转头冲老妪笑,“阿婆,劳烦给我打包些生馄饨。要两斤素馅的,我祖母爱吃,再要两斤泡泡馄饨,我妹妹喜欢。”
“没问题,素馅的是香蕈和荠菜,泡泡馄饨是纯鲜肉的,都是我一早包好的。”
老妪乐呵呵应着,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好,又用草绳捆结实。
卫锦云掏了钱袋要付账,老妪却摆手,“不用这么多,给你打折。”
卫锦云愣了下,指了指棚角挂着的小木牌,“阿婆,那牌子上写着十二文一碗,还有这生馄饨,我瞧着也该是差不多这个价。”
“陆大人是我们这的常客,每月都来好几回。您跟他一道来,这账自然得按八折算。”
老妪往陆岚那边瞟了眼,眼角笑出皱纹来。
“陆岚,请你吃饭还能沾光打折?这发工钱好划算。”
卫锦云凑到陆岚跟前。
陆岚看着她手里晃悠的草绳,慢慢道,“对,以后可以多请些。”
“那还管接送吗?”
“管。”
请都巡检使大人当保镖来回接送,只需包饭即可。
世上竟有这样好的事?
往回走时,天边已透出点鱼肚白,云渐渐染了色。没有了寅时的黑,这刀鞘却仍是被卫锦云拉在手里,一旁还有时不时甩尾巴的灰灰。
到了天庆观前的拱桥边,果然静悄悄的,连河边晨起浣衣的妇人都不见踪影,只有巡检司的几个人在柳树下站着。
卫锦云加快了脚步,拐过街角,回到云来香。
顾翔正握着把大扫帚在门口扫地,她抡得起劲,笤帚划过石板路,发出“唰啦唰啦”的响。
“小顾,你怎么这么早?”
顾翔抬起头,“睡不着,索性就早些来了。”
“别扫了别扫了。我们云来香的门口,这两日比我的脸还干净,再扫下去,石板都要被你扫薄了。”
卫锦云指了指油纸包,“我带了些馄饨回来,等下煮了你吃些。”
“好!”
顾翔见陆岚还跟着,愣了会,随即利落地把卫锦云那辆装点心的小驴车往后院拉。
她路过陆岚身边时,忍不住问,“陆大人,您怎么也这么早?”
陆岚的视线落在卫锦云才进铺子的背影上,淡淡道,“替人做工。”
“啊?”
顾翔手还抓着灰灰的缰绳,闻言直挠头。
替人做工?陆大人还需要替人做工?
她瞅了瞅陆岚身上红色的官服,又想了想自己每日里揉糕团的活计,实在没法把这两者凑到一块儿去。
卫锦云把打包的馄饨拿进后厨,王秋兰已经起身了,她接过给孙女去煮泡泡馄饨。
她转头见陆岚还站在店门口,想起他怕是一夜没歇,便走过去问,“昨夜你是不是没合眼?”
“嗯。”
卫锦云往里头扬了扬下巴,“那就在云来香歇会儿吧,地方随你挑,爱睡哪里睡哪里。”
陆岚眉心微挑,“这般好?”
“那还能如何呢。”
卫锦云叹了一口气,“我方才都说了,云来香门口的地都比我脸干净,横竖也没人来。”
“那老地方。”
“那藤椅如何?比你支着脑袋舒服些。”
卫锦云指了指柜台旁的藤椅。
陆岚却看了一眼藤椅,椅背上还放着条她常盖的被褥,“那不是你的窝吗?”
“什么叫窝!”
卫锦云脸一热,伸手拍了下藤椅扶手,“这叫歇脚的地方!”
“可我每次进云来香时,你就窝在这儿打盹,不是窝是什么?”
“”
卫锦云决定不和陆岚说话了。
她蛮横地指了指藤椅,给了一个威胁的眼神,自己上二楼补觉去。
常司言挎着布包进门时,往柜台里一瞅,眼睛瞪得溜圆,小声惊呼,“好家伙,好家伙!翔姐好家伙啊!”
顾翔见她这模样,低声道,“小声些。”
常司言还在激动,“翔姐我写得狸奴报恩段子成真了,日后说书我又有了灵感。”
顾翔拍了拍她的背,见她说话时还带着咳嗽,便赶紧一把将她拉进来,“快进来,外头风大。我给你冲了川贝枇杷膏,趁热喝了,省得咳得厉害。”
“成真了翔姐,成真了”
常司言还在一边咳嗽一边低声念叨。
日头爬到中天时,张仁白走了进来。
他迈过门槛,眼角余光就瞥见了屏风旁露出的衣袍。这抹绯红格外扎眼,这分明是巡检司的官服!
怎么回事?陆岚怎么会在这儿?他他睡在这里?
卫小娘子呢?她今早送完货,他难不成就一直守在这里?那她她睡在了哪里?
张仁白正胡思乱想着,屏风后忽然传来轻响。
张仁白抬头,就见陆岚撤开屏风出来,未束发,衣襟也松着。偏生他脸上还带着才醒的倦意,眼神却清明得很,直直落在他身上。
他只觉得那松垮的衣袍晃得人眼晕。
“大人!大人!”
展文星的声音伴着急促的脚步声冲进来。
他才要再说,目光扫到陆岚身上,忽然卡住。
自家陆大人头发散着,眼角带着未褪的倦意。
展文星嘴张得能塞下颗鸡蛋,心里头惊涛骇浪。天呐天呐天呐!大人这是在云来香歇了整宿?
“何事?”
展文星回神,忙敛了神色躬身道,“是死者甄勇的姐姐甄梅友来了,在巡检司外等着,说想把尸首先领回去安葬。”
“让她来云来香吧。”
陆岚应了声,抬手理了理衣襟。他用手捏住散落的发丝,乌黑的长发便顺势拢起,三两下绾成高马尾,用发带牢牢固定。
他动作利落干脆,方才那点刚醒的慵懒顷刻间消散。
张仁白僵在原地,见陆岚神色恢复了往日,便默默走到窗边床边的小几旁坐下,对着过来的顾翔低声道:“要几块栗子糕。”
没过片刻,展文星就引着甄梅友进来。
眼下的她眼眶红肿得像桃儿,眼下乌青一片,走路时也垮着很慢,整个人有股被抽走了精气神的颓废。
一见到陆岚,甄梅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她一边哽咽一边问,“陆大人,求您发发慈悲,让我把阿弟领回去吧。他死得那样惨,泡在水里我这做姐姐的,只想让他入土为安,好好葬了”
她伏在地上哭,肩膀一直在抽动,声音凄厉。
“不可。案子未查清,尸首需暂存殓房。”
甄梅友忽然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陆岚。
她嘴唇哆嗦着,“可是,可是阿弟他他已经去了,哪能再受这般折腾。求您了大人,我就这么一个弟弟”
她越说越急,手撑着地想往前挪两步。
陆岚的目光骤然沉了下去睥睨着她,他一字一顿道,“本官说了,不可。”
甄梅友的哭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颤抖地瘫坐在地上。
“甄梅友,你心里应该清楚,本官为什么不让你带回去。”
她原本还在抽噎的肩膀一僵,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发抖,手指用力抠着地面。方才还敢抬头乞怜的眼神,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往陆岚那边瞟一下。
楼梯上响起轻缓的脚步声,卫锦云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下来。
她往下扫了一眼,见甄梅友跪在地上,眼圈还红着,“这是怎么了?这么闹哄哄的。”
“没事,案子上的事。”
卫锦云“噢”了一声,目光转向陆岚,见他发束得整齐,神色也恢复了平日的清明,便随口问,“陆岚陆大人,你睡好了吗?”
旁人面前,她还是要尊敬些。
陆岚点点头,“好了。”
甄梅友不敢再说什么,而是被朝酒扶到一旁喝热茶去了。
铺子门口传来一阵“笃笃笃”的拐杖声,伴着断断续续的调子,“竹板儿敲,莲花落,听我唱段好世道”
五十多岁的老汉拄着木拐,一步一晃地挪过来。
他头发花白,用根布带束在脑后,脸上布满沟壑,左眼几乎眯成一条缝,右眼也蒙着层白翳。身上穿件短褂,腰间系着个布兜,里面鼓鼓囊囊的。
“小司言,小司言!”
老常朝铺子里探着身,“你的醒木落家里了!”
常司言一听这声音,忙不迭迎出去,伸手扶住他胳膊,“老常,你怎么来了?家里离这儿要走半个时辰,醒木一日不用不打紧的。”
老常咧嘴笑,拿了醒木后又从布兜里掏出个纸包,塞到她手里。
“我反正要去阊门码头卖煎豆腐,顺路嘛。这个你拿着,我才买的川贝。最近天冷,你那咳嗽病可别犯了。”
“云来香里备着,老常你留着自己喝。”
常司言把纸包往他怀里推,又要拉他进屋,“外头风大,进来坐会儿。”
老常却摆手,“不用了,煎豆腐要趁热卖,凉了就没人买了,我摊子还叫人帮忙看着呢。”
他又拍了拍常司言的手背,半瞎的眼睛对着她的方向,语气郑重,“小司言啊,你在这儿要好好干,这儿比说书好。”
“知晓了,老常你路上慢些。”
常司言深吸一口气。
“欸,我也知晓的。”
老常点点头,笑得更高兴了,他拄着拐,哼着调子一步一晃地往阊门去了,布兜里的竹板儿偶尔碰撞,清脆有声。
常司言攥着纸包站在原地,望着老常的背影消失,才转过身。她眼里的湿意已敛得干净,脸上又带上了惯有的活络笑意。
她凑到卫锦云身边,“卫掌柜,我琢磨出个太阳挞的新段子,你要听吗。”
“求
之不得。”
“等陆大人把天庆观前的案子破了,街上人多起来。我保管用不了几日,让这太阳挞成第二个喵喵曲奇,火遍平江府。”
“好嘞!”
卫锦云一只手托着一下,另一只往大堂招了招,“这可得靠常大家罩着我们云来香了,晚雾,快给常大家看茶!”
“来咯!”
晚雾应着,端着个茶杯跑过来,笑着放到常司言面前,“常大家还得多照拂我们云来香噢,看茶看茶!”
陆岚端着茶碗,径直走到张仁白对面的椅子坐下。
“本官提醒过你,你不听。”
张仁白抬眼看他,“陆大人说的,草民不明白。”
“不明白?”
陆岚睥睨着他,“你以为,巡检司的眼睛是瞎的?你吃的那些东西,只要抓到一个卖主,顺藤摸瓜,能问出多少事,你该比本官清楚。”
张仁白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的热气也压不住手指微颤的慌乱,“草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
“甄勇。”
陆岚开口,念出这个名字时,目光落在张仁白的脸上,“你认识他。”
“不认识。”
陆岚放下茶碗,语气里的寒意更甚,“你也想去巡检司走走?”
张仁白抬头,闪过一丝怨怼,随即扯出个嘲讽的笑,“怎么?陆大人要滥用私刑?也是,毕竟陆大人连卫小娘子的清白名声都不顾,要在云来香留宿呢。”
“你一张嘴,只会说这些胡话?”
“难道不是吗?”
张仁白攥紧了茶碗,直勾勾地盯着陆岚。
“啧。”
陆岚看着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挑衅啊。”
陆岚转头看向柜台,目光落在卫锦云身上时,眼神立刻柔了,“卫掌柜,劳驾过来一下。”
卫锦云正跟晚雾核对着最近的账单,闻言扬声问,“干啥呀。”
她嘴上说着,脚步却已经迈了过来。
陆岚指了指自己的腰侧,“我腰封上挂的那个香包,许是落在藤椅里了。”
卫锦云“噢”了一声,转身去藤椅旁翻找,果然在被褥的下头摸出了她的喵喵曲奇隐藏款小香包。
她走回来递给他,“给。下次再这么丢三落四,我可不给你收着了。”
陆岚接过香包,却没立刻系上,只是拿在手里转了转,抬眼看向她,“这香包的绳结,我好像有些忘了怎么系了。”
卫锦云:?
她瞪圆了眼,“你之前系得不是挺利索吗?”
陆岚拿着香包,一本正经,“我护送人是专业的,这些细活,不如卫掌柜拿手。那系香包这事,在不在护送服务里。”
“烦死了你这个陆岚。”
卫锦云伸手夺过香包,“我真是怕了你了。”
她弯下腰,手指灵巧地穿过绳结,在他腰封上系了个紧实的蝴蝶结,“好了,这下不会掉了请问巡检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无。”
张仁白坐在对面,看着卫锦云弯腰给陆岚系香包的模样,手止不住颤抖。元宝喵的一声跳上陆岚膝头,还被他抬手顺了顺毛。
张仁白眼尾的青筋突突直跳,眼里像是要冒火,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他忽然站起身看任何人,径直冲了出去。
到了云来香门口,冷风一吹,他反而更燥了。他手忙脚乱地摸出袖袋里的小纸包,指尖都在抖,往嘴里倒。
“仁白,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怎么又跑到云来香去了?”
徐氏拽着他往自家铺子里拖,却带着止不住的气,“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她说了她不喜欢你了,你偏不听,你在吃什么东西?”
张仁白被她拽得一个趔趄,纸包从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滚了几圈,露出里面灰白的粉末。他眼神一慌,想弯腰去捡,陆岚却出来了。
他脚步未停,靴底稳稳踩在那纸包上,目光冷沉地看向张仁白,“这是什么?”
张仁白嘴唇哆嗦着,偏过头不肯说话。
徐氏见状,急得推了他一把,声音里带着哭腔,“儿啊!陆大人问你话呢!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心里清楚巡检司一来早来查过,不让她与张仁白说,此刻只盼着儿子能赶紧认个错。
张仁白双目通红,额角的青筋跳得更凶,依旧死死抿着嘴。
徐氏见他这模样,越发慌了,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仁白!你为什么就这么不听爹娘的话?你要是早听我们的,好好读书考科举,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她这一喊,铺子里所有的人都出来了,包括早就瞧见云来香门口站着巡检司人的其他掌柜。
张仁白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卫锦云脸上时,正好撞见她眼里的那抹不解。
那是他心上人的眼神。
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压抑瞬间冲破了喉咙,他猛地甩开徐氏的手,朝着她嘶吼,“我就是因为太听你们的话了!”
他竟直接哭了。
“你们让我读死书,我就从不出门,你们让我退府学,我连再见到夫子招呼都不能打,你们让我考院试,我就熬得整宿整宿不睡,你们说卫小娘子配不上我,我就只能远远看着她!”
“可我换来什么了?院试落第,你们说我没用,我想喘口气,你们说我不学好我受够了!”
徐氏被他吼得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
张父也从铺子里出来,见着这场景,捂着心口直跺脚,“你这孽障!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对!我就是要气死你!”
张仁白的声音带着绝望,“都死了才好!死了我就自由了!死了我就能就能和她说话了!”
他眼神涣散,手胡乱地挥着,“从小到大,我穿什么颜色的衣袍,朝食想吃甜粥还是咸粥,甚至想不想吃葱姜,都要听你们的!我活得像个悬丝傀儡!”
“只有今年夏日,你们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守铺子。”
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满是泪意,“那几日,我不用背那些拗口的书,不用听你们念叨光宗耀祖,卫小娘子给我点心吃,两个妹妹和孟哥儿和我玩这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
“你这不孝子!”
张父冲出来,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你竟敢咒爹娘死!”
“好啊。”
张仁白看着他,眼底最后一点光也灭了,“那我死。我死总行了吧?这样你们就再也管不着我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转身,朝着不远处的河里冲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扑通”一声巨响,他的身影已经坠入了冰冷的河水,溅起一大片水花。
“仁白!”
徐氏尖叫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锦云:我真的对你无语了。[白眼]
陆大人:睡觉——
(那什么锦云不可能下河去救张仁白,我先说一下。馄饨那里玩了一位老婆的名字梗,哈哈哈你能看出来吗[墨镜]
开学了,我想喝点营养液振奋一下[爆哭]
第62章 真相大白
冰冷的河水漫过胸口时,张仁白反而觉得松快了些,燥热不再。
岸边的惊呼和徐氏的哭喊被水声隔得远远的,他闭着眼,直至水蔓延到他的脸上,才猛地呛了口水,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别过来不准过来!”
巡检司几个弟兄在陆岚的命令下要跳下去救人,却被张仁白大声呵住。
“儿啊,算我求求你,你先上来,娘不逼你了,娘再也不逼你了!”
徐氏扒在河沿上,痛哭流涕,似是忏悔,若不是展文星拦着,她也要跟着一头栽下去。
张父浑身都在颤抖,他实在无法想象懂事的儿子,会忽然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他一向最听话了,七八岁时就信誓旦旦地对他说“爹,我将来一定会光宗耀祖的”,他明明很听话的无论他和妻子要求什么,他都
会乖乖照做的。
怎的会变成这样!
“咳咳咳”
河水又漫上来,张仁白双手无力地浮着。岸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却把脸浸到了河里。
他不想被捞上去,不想再看爹娘的脸色过日子。他只要一闭眼,他们那些恼人的话就全往脑子里钻。
冬至后的河里结了薄冰,冻得他骨头疼。他摸出怀里的多的纸包,里头的东西早被水泡得发黏。
“他们要借我的死头,把真货运出城”
脑海里恍惚着,什么声音钻入张仁白的耳朵。
“别过来”
他重复着喃喃自语,声音被河水泡得发颤,水蔓入他的口鼻,“我什么都不不知晓真的,不知晓”
他忽然想起夏日的河,河里有很多鳑鲏鱼、白条鱼,他们一起钓鱼捞鱼,赤脚踏在河沿里,用扁箩捞起活蹦乱跳的青虾。云在水里飘,风里都是芦苇和莲花的味道。可眼下的河水,冷得像要把人骨头都冻裂。
不如真的死掉算了。
岸边的乱声里,突然挤进来个小小的身影。
孟哥儿扎着两个歪歪的小辫,他扒开围看的大人腿缝,仰着圆脸往河沿瞅。
“仁白哥哥!”
他的声音盖过了水声,“你下河摸鱼呀,娘说这几日水凉,摸鱼要冻肚子的。仁白哥哥你过来些,孟哥儿拉你,不要摸鱼了。”
张仁白猛地浮出水面,对着他喊,“孟哥儿,别过来!”
“我不摸鱼,我拉你上来。”
孟哥儿往前猫起了身子,小手往水里探,够了半天够不着,手被河水浸得红了,急得眉头也皱成一团。
他扭头回了铺子门口,那儿有晒衣裳的竹竿。他跑过去,抱住竹竿根使劲往河边拖。竹竿比他人还高,压得他身子歪歪扭扭,却硬是扛到了岸沿。
“仁白哥哥,你抓这个!”
他把竹竿往水里送,竹竿浮到张仁白的手边,“我阿娘说的,竹竿能挑水,也能拉人。你抓紧了,我力气大着呢!”
卫芙蕖和卫芙菱也挤到岸边。卫芙菱站在岸沿,挥着手喊,“仁白哥哥快抓呀,水里冷!”
竹竿晃悠悠,竿梢沾着的水珠滴进水里,溅起小小的圈。
孟哥儿的脸憋得通红,还在使劲往前送竹竿。
“别往前送了。”
“仁白哥哥。”
卫芙蕖拉住竹竿,“你不是坏人,对吧那你将坏人说出来好吗。”
张仁白看着这三个小身影,深吸一口气,伸手扣住了竹竿。
孟哥儿见他抓住了,脸上立刻绽开笑,露出他夏日至今长了一半的门牙。
“仁白哥哥你抓牢啦!”
他攥着竹竿,身子往后仰,小辫子在风里甩得老高。卫芙蕖和卫芙菱也蹲下来,一人抱着孟哥儿的腰,一人帮着扶竹竿,三个孩子的力气虽小,却攒着劲往一处使。
岸边围观的大人也反应过来,接过了竹竿,一起将张仁白拉上来。
水流还在往张仁白身上涌,孟哥儿仍是笑着。
“仁白哥哥,你上来我给你看我写的字,我把赵文孟三个字写在红纸上了,阿娘说贴在铺子门上能辟邪,春桃姐姐和小满姐姐也总是这样说仁白哥哥,你再教教我吧,这些日子你都不理我了。”
张仁白被拖上岸时,浑身的水顺着衣袍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徐氏扑过来抱住他的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儿啊,你吓死娘了!咱这就去看大夫!”
他没应声,只是直挺挺躺在地上,眼望着天。睫毛上的水珠顺着眼角往下滚,混着眼泪,面颊上洇开一片湿痕。
陆岚的官靴停在他眼前。
他转过脑袋,视线掠过陆岚,落在他身旁的卫锦云身上。风掀起她鬓边的碎发,眼里终于映着了他。
晨起的他,忽见隔壁铺子的门悄悄开了。她背着箩筐,猫着腰溜出来,抬眼看他时,嘴角弯出个浅浅的笑。
是个艳阳天。
张仁白的喉咙动了动,缓缓闭上了眼。
“本官已经叫了孙大夫。”
陆岚开口,“你愿意看吗?”
他依旧闭着眼,唇瓣抿着,没吐一个字。
“抬下去。”
陆岚转身对身后的手下道,“叫孙大夫仔细查。”
张父要上前拦,“大人,小儿只是一时糊涂”
话没说完,他就对上了陆岚的碧色眼眸。那双眼瞳颜色异于常人,此刻正冷冷睨着他。张父的话卡在喉咙里,竟硬生生咽了回去。
巡检司的人看着,围观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议论,纷纷回了自己的铺子。
陆岚站在云来香的柜台边,目光落在角落里的甄梅友身上。
甄梅友端着茶碗,她仍低着头。明明云来香很暖,她却捧着茶碗瑟瑟发抖,方才闹哄哄的光景对她来说仿佛不存在般。
“真不愿意说?”
陆岚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她,“甄梅友,你总是给赵记熟食行送货,应认识张仁白还指着这些东西,继续害人?”
甄梅友的肩膀抖了一下,茶碗沿碰到嘴唇,却没喝。
她自然是认识张仁白的,他少时在铺子里读书,书声琅琅。她给赵记熟食行送货时,他是位身板正正的少年郎。
卫锦云端着刚出炉的太阳挞从后院出来。
她走到陆岚身边,把盘子往柜台一放,“吃东西吗?闹了许久,该饿了。”
她总觉得陆岚心里什么都明了,但却并没有逼着人说。
陆岚抬眼,应了声,“嗯。”
他走到柜台边,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太阳挞。
卫锦云靠着柜台,看他吃完一个,才轻声问,“你让我给你系那个香包,是不是故意的?”
“是,卫掌柜聪明。”
陆岚没等她说完,擦了擦手,抬眸看她,“张仁白本就有瘾,只是一直强压着。这类人失控时,或是愤怒,或是绝望,都会让他下意识想靠那东西麻痹自己。”
“这么说,巡检大人是在利用我。”
卫锦云白了他一眼。
巡检使大人忘记了如何系香包,亏他说得出来。
“不算是利用。”
陆岚道。
“如何叫不算?”
陆岚看着她,忽然微倾身,“你想知晓吗?”
卫锦云点点头。
“附耳过来。”
卫锦云往前凑了凑,耳畔落下他低沉的声音。
“我是真喜欢,这个系着的结。”
卫锦云当场跑了,飞快地跑进了后院里。
什么结
他在说什么!
“陆大人,您跟卫掌柜说啥了?”
顾翔正从后院出来,见卫锦云这模样,挠着后脑勺直乐。
陆岚还拿着太阳挞,浅淡着笑,瞥了她一眼,“你猜。”
旁边的展文星刚端起茶碗,手就是一歪。
他出现幻象了,陆大人应该是不爱笑的一个人,最近笑了多少次了。
“唉,这活生生的段子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
常司言坐在角落的板凳上,手里拿着笔,对着后院喊,“卫掌柜,快来听太阳挞的段子!”
卫锦云又奔回来了。
“速速讲来!”
“一个让孩子们收集太阳的故事。”
常司言咬着笔杆,满脸笑意,“太阳挞混了牛乳和糖,很受孩子们欢迎,这次我们的主要客户为平江府的孩子。”
“噢,让我猜猜,不会是根据老常想到的段子吧。”
卫锦云坐到常司言的身旁,“是不是要赞扬你的阿翁啊,我可是瞧着你今日望着你阿翁的背影,都要哭了。”
“卫掌柜好聪明。”
常司言捧过卫锦云的脸,“我真稀罕你,但是我才不会哭。”
陆岚斜过来看了她一眼,常司言只是笑。
常司言记得她当时饿极了,在臭烘烘的垃圾堆里扒东西吃。那日风特别大,她冻得缩成一团,找不到一点吃的,眼瞧着就要晕过去,突然有个硬梆梆的
东西“笃笃笃”敲了敲她的脚。
她抬头,看见个拄竹杖的男人。他左眼是一条缝,右眼也是白的,挎着个布兜。
“是有个娃子在这儿吗?”
男人的声音哑哑的,却不吓人。
他蹲下来,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饿不?”
她没敢说话,只敢往后缩。男人笑了,从布兜里摸出个饼,递到她嘴边,“吃吧,我姓常,你叫我老常好了。”
那饼并不好吃,干的硬的,她咬了一口,眼泪掉到了饼上。
后来她就跟着老常走。他姓常,她就跟着也姓常,叫作常司言。
他总拄着竹杖,布兜挂在胳膊上,走累了就坐在路边唱莲花落。
“竹杖敲,布兜晃,娃娃的爹娘在何方”
他唱的时候,布兜会轻轻晃。
有回在汴京,他们听见草垛后有哭声。老常的竹杖“笃笃笃”敲过去,果然摸出个被捆着的小娃。他悄悄绕到树后,等拐子来牵娃时,突然用竹杖绊倒了人,又喊来巡街的差役。
那小娃被爹娘抱走时,塞给老常好多饴糖,老常又全塞进小司言手里。
“老常,咱帮了这么多娃娃,咋还总吃饼?”
老常摸了摸布兜,“因为这兜是装的其他东西。”
他的布兜确实总装着很多东西,有时是迷路娃的磨喝乐,还有回是个小丫头塞的野花。她说“老常的布兜暖,花不会谢”。
老常还是穷,竹杖头都换了好几个了,也帮了很多娃娃,却只有小司言跟着他走南闯北。
小司言跟着老常走了十几年,从跟在他身后的小不点,长成了能帮他拎行李的姑娘。
老常的布兜装了很多的东西,可从来没有一封是写给“常司言爹娘”的信。
她记得在江宁府,他们一起救了一对兄妹。老常把两个哭成泪人的小娃塞进他们娘怀里时,那妇人跪下来要磕头,老常忙拄着竹杖往后退。
回破庙的路上,小司言踢着石子儿问,“老常,你说我爹娘会不会也在哪个地方,扒着门框等?”
老常的竹杖在地上“笃笃笃”敲了几下,停下来摸她的头。
他的手好像比他捡到她的那日更粗糙了。
“会的。”
他说,“咱慢慢找,总能找着。”
可小司言知晓,老常这话是哄她的。
他半瞎的眼,看太阳都只是团模糊的光,却能在人群里一眼辨出哪一个小娃娃是她,他兜里的铜板能买两个热馒头,却要全部都给她吃。
“小娃子,笑盈盈,赛过天上小日头”
老常喜欢唱莲花落,都是自己编的,想到什么唱什么。毕竟,他们全靠着老常的莲花落才能要到铜板,才能有饭吃。
老常总说那些娃娃是太阳,他是捡太阳的人,把太阳捡起来,再送回去。
可她觉得,他才是。
他的竹杖引着光,他的布兜装着很多东西,他半瞎的眼睛里藏着比日头更厉害的光。不是照得人睁不开眼的那种,是慢慢焐热了心的,能让人跟着走很远的光。
她就跟着后面,伸手去抓那些光。
“小常,你真要哭出来了。”
卫锦云在常司言眼前晃了晃,将给她冲的川贝枇杷膏端到跟前,“快些喝,晚些将你阿翁送来的川贝磨成粉,我再给你做。”
常司言回过神,呡了一口,轻轻咳嗽,“每日总是要喝那么多,我都成水牛了。”
“水牛好啊,干活力气大,都给卫掌柜干活。”
卫锦云捧着常司言写给她的段子仔细欣赏,“然后卫掌柜就成为了天庆观前大财主。”
好段子配好点心。
太阳挞的宣发,有着落了。
“卫掌柜想得也太小了。”
朝酒在一旁笑着道,“什么天庆观前,我们卫掌柜是整个平江府的大财主!”
三人嬉闹了一会儿,赵香萍也进云来香喝茶。因为这案子,天庆观前的铺子没生意,连闲汉小哥都不愿意往这儿跑。她瞧见了甄梅友,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还是上前去了。
“梅友姐,你回家去吧,你说的事,陆大人是不会同意的。”
她依旧拍了拍她的肩,轻声安慰。
她们毕竟是认识多年的朋友。
甄梅友低声回,“我想把阿弟的尸首领回去入土为安。”
“可是这案子没查清。”
“与我阿弟何干?他被杀了,泡在河里那么惨,就应该入土为安!”
甄梅友抬头,神色激动。
“难道你不想抓到凶手吗,子明何其无辜?”
甄梅友瞪圆看了眼,眼泪往下淌,“无辜?展子明年纪轻轻,下手未必就不狠!他帮你教训我阿弟,转头我阿弟人就没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赵香萍的脸一下子白了,“梅友姐,你在说什么啊?”
“我阿弟的尸首还在巡检司的殓房中放着,无法入土。我阿弟性子烈,保不齐跟他结了仇,他怀恨在心下了狠手。你护着他,不就是看上他年轻。也不瞧瞧自己多大年纪,他一个毛头小子,能真心对你?”
“梅友姐,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赵香萍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滚出来,却又强忍着憋了回去。
甄梅友见她这样,眼神稍缓,“你不要再掺和这事,管好你的铺子就行了。难道你真的对那展子明动了心,你才和离,还相信那些花言巧语的男人?阿萍,我让你不要管这事了。”
赵香萍沉默了。
她转身去了别的小几,要了一壶茶。
“哟,杜哥!”
顾翔拎着茶壶,笑着迎上去,“好些日子没见你,今儿想吃甜的还是咸的?新蒸的栗子糕热乎着呢!”
阿杜裹着身寒气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个胖乎乎的脚夫。
他却没接话,眼神在铺子里扫了一圈,瞧见柜台边的陆岚,脚步立刻急了。他拽着身后的胖脚夫,“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陆大人!”
阿杜带着哭腔,“求您找找小人的朋友,他他不见了!”
胖脚夫也跟着磕了个头,“大人,俺们俩跟他一块在码头扛活,这冬至前后加起来,都十多日没见着人影了!”
他们寻去了巡检司,才被告知陆大人在天庆观前办案,便急急忙忙地过来了。
“细说。”
陆岚抬手让他们起身。
阿杜抹了把脸,“他叫王三,跟我们一样是脚夫。最后见他是上月二十八,在阊门码头卸一批药材,他说那活儿结了钱,就去给娃和媳妇儿买件新棉袄。可打那以后,人就没影了家里的娃天天哭着要爹,我们找遍了阊门码头和他常去的小饭馆,都没找着”
另一个胖脚夫也接道,“他做工最卖力,码头的活计从不挑,搬石头扛麻袋,别人嫌累的他都接,就为多挣两个铜板。前些日子他娃咳嗽,他夜里还去拉货,说要攒钱给娃抓药。这样的人,咋可能丢下媳妇儿和娃娃,连续十多日,就连冬至都不回家?”
陆岚问,“他卸的是什么药材?跟谁一起,有没有说要去别的地方?”
“卸的是当归和黄芪,说是从陇西来的货,要送到山塘街的医馆。一起干活的
有五个人,除了小人,王三和他,还有老周,刘强,都是码头的老伙计。”
一旁的胖脚夫连忙点头,“对,那天活儿完得早,酉时不到就散了。王三收了工钱,还跟俺们笑,说要称两斤排骨带给媳妇儿和娃娃吃,之后就往南走了。他家在城南的,往常都是这个方向。”
“没说要去别处?”陆岚追问。
阿杜摇头,“绝对没有,他娃咳得厉害,还跟我们念叨,说最近要守着娃,就不搬货了。可他媳妇今日就来阊门码头找,说王三好久不回去了,她还以为是在码头多挣些钱就住在一阵,去年冬至他就是这样的。我们几个沿着他常走的路找了好几遍,阊门码头到棚户区的几条街,都说没有见过他。”
顾翔在旁听得揪心,就问,“会不会是路上遇着啥事了?上月下了好几日雨,路滑得很。”
“不可能的。”
阿杜立刻反驳,“王三熟路得很,闭着眼都能走,顾翔你知晓他力气大,真遇着抢钱的,未必会吃亏。”
“医馆是山塘街的妙手堂?”
阿杜好奇问,“陆大人,您怎的知晓?”
山塘街有四五家医馆,他们并没有说要送去哪家。
陆岚眼神沉了沉,“妙手堂的货,可有什么不对劲?”
“确实不对劲啊。”
胖脚夫老实回,“那批药材看着怪得很。寻常当归都是整根的,那天卸的却多是碎段,麻袋底还沾着点黑土,闻着有股子腥气,不像是陇西来的。王三当时还嘀咕了句这当归咋恁腥,被孙大夫听见,瞪了他一眼,他就没敢再说话。”
“王三的长相。”
“我知晓的。”
听见陆岚问起,顾翔在一旁接上话,“王三啊是个瘦个子,瞧着不壮实,可胳膊腿都是硬腱子肉,码头的活计,他扛起来不比旁人慢从前我们一起扛过几回货。”
她继续回,“云来香也是常来的。每回都是跟杜哥,还有那个赵哥一道,三个凑在那张桌上,点两碟点心,能聊上一下午。他话不多,大多时候是杜哥在说,他就捧着杯热茶听,偶尔插两句。”
陆岚转身对身旁的展文星吩咐道,“你去趟城南棚户区,把王三的妻子请来。最亲近的人,怎么装都是瞒不住的。”
展文星应声而去,陆岚的目光又扫向一旁的甄梅友。
她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棉袄下摆,抖得不行。
正这时,另一个手下进来,拱手道,“大人,张仁白醒了。孙大夫诊过,说他确实是服食了五石散。”
陆岚眉峰微挑,“他醒后没说话吗。”
“他只反复说我都说,其余的还没来得及问。”
“嗯。”
陆岚又道,“把孙大夫也一并请过来。”
朝酒新煮了一壶茶,水雾模糊了柜台后的光影。
卫锦云偏过头,扫过站在她身旁的陆岚,“陆大人你又藏着什么秘密不说。”
陆岚正在翻卷宗,闻言抬眼,白雾在他眼里漾开点暖色。
他托着下巴,“想知晓?”
“嗯。”
卫锦云点点头。
“我在查案。”
陆岚的声音放得缓了些,“得让天庆观前的掌柜都有生意做,卫掌柜的太阳挞那么好吃,总不能卖不出去吧。”
他继续道,“还得帮某人解决害怕走夜路的事。否则若是我真不得空,她不得揣着把剪刀,一路走一路回头?”
“你!”
卫锦云又气又窘,“查案就查案,怎的总是提我?”
“想知晓?”
卫锦云继续点点头。
“不告诉你。”
“”
她又不想和陆岚说话了。
卫芙蕖扶着张仁白的左胳膊,卫芙菱托着他的右肘,孟哥儿在旁替他挡着风,三人几乎是半架着他进来的。
张仁白脸色惨白,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红,走一步咳三声,腰弯得像张弓。
“陆大人”
张仁白慢慢抬头。
陆岚抬手示意无妨,落在张仁白颤抖的手上,“坐吧。”
张仁白顺着劲儿瘫在凳上,胸口起伏得厉害,缓了半天才抬眼,“甄勇,甄勇他是帮孙大夫买卖药材的接头人。阊门码头那批货,就是他接的手。”
话音刚落,刚被巡检司的人带到小几的孙大夫“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指着张仁白的鼻子骂道,“你放屁!老子行医三十年,什么时候用得着他甄勇接头?”
“陆大人!”
孙大夫急得转向陆岚,“这小子定是服食五石散坏了脑子,胡言乱语!”
陆岚冷冷扫了孙大夫一眼,“坐下。让他说。”
孙大夫悻悻地坐回椅子上,屁股却像沾了针,扭来扭去不得安生。
今日巡检司的人来找他时,他就浑身不得劲。眼下又要让他给张仁白治病,又将他带到陆大人面前,他知晓完蛋了跑又跑不掉。
张仁白咳了两声,浮出一丝苦笑,“我放屁?那五石散,不是你给我的?我爹送我去你医馆治病,你悄悄和我说这药能提神开智,诱着我尝了第一口。后来呢?你说想要药,就得帮你做事。”
孙大夫脸涨得通红,拍着桌子站起来,“胡说八道!我是悬壶济世的大夫,怎会做这等事!你定是被五石散迷了心窍,血口喷人!”
冷风灌进来。
荆六郎架着个人站在门口,那人身形不高,穿着件成色相当不错的锦袍,但上头却沾着泥点和鸡毛。他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几道血痕,此刻垂着头,肩膀被荆六郎钳着,动也动不了。
“大人,人带来了。”
荆六郎沉声说道。
甄梅友先是愣了愣,随即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抖得坐不住。
云来香里的人也都惊得全然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锦云:[白眼]
陆大人:[墨镜]
第63章 案子了结
“是你!”
卫锦云几乎是和顾翔同时喊出这句话。
这人长相看着老实,眉眼平平,举手投足间甚至有些木讷。
“你认识他?”
陆岚转过身来,带了一缕疑惑,站到卫锦云的身边。
“当然认识!”
顾翔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直接上前揪住眼前之人的衣襟,再施展一顿棍法。
“秋日的时候,卫掌柜从阊门码头回铺子,就是这个人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让我一顿好揍!他也就瞧着老实而已,心里头都是坏心思的。”
“嗯?”
陆岚问,“他跟着你?”
卫锦云点点头,“我记得是给你送定胜糕的那日,回去路上被他跟了,还好当时有小顾在。”
陆岚招招手,荆六郎就将这人带到了他跟前。
“跪下,甄勇。”
荆六郎顺势一按,甄勇膝盖一软,一下子便跪到在地,几乎将脑袋埋到地里。
“甄勇?”
顾翔大吃一惊,上前一步低头问,“你是甄勇?你不是死了吗?”
甄勇哆哆嗦嗦的,不敢抬起一点头。
卫锦云终于明白她当时为什么瞧着这个人眼熟了。如果是云来香的客人,她不可能没有印象,也许是当时甄勇给赵记熟食行送鸡时,她瞥见过几眼。
他们都说甄勇是个长相老实,实则内心猥琐的男人。
甄勇竟然没有死?
那河里的尸体
云来香今日热闹,陆岚直接将这当了巡检司。
庄仵作挎着他的竹箱快步走进来。
他先冲陆岚拱了拱手,随即把目光投向缩在角落的甄勇,又扫过地上已经一起跪着的甄梅友。
“陆大人,小的来晚了!”
他拍了拍竹箱,转向众人,“你这犯人,以为将那河里的尸首划了脸,老夫就认不出是谁了,这是把我仵作这几十年的吃饭本事当摆设呢。”
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语气里带了几分傲气
,“咱们平江府是太平,可老夫验尸的手艺,半点没荒。别说划花脸,便是烧得焦黑,我也能从骨相,旧伤上辨出真身。河里的尸首,断然不可能是你甄勇的!”
他冲着甄勇咧嘴一笑,“你瞧瞧,你瞧瞧,倒是你这位,气色真不错,哪有半分死人的样子?”
甄勇被庄仵作的话戳中要害,身子抖得像筛糠,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怎么知晓”
庄仵作哼了一身,上前两步打量着他,“你当老夫我这双眼睛是瞎的?王三是脚夫,日日扛百斤货物,肩头那片肉是常年承压练出的硬疙瘩,摸上去跟铁块似的,他手掌心的茧子,是被麻绳重物磨出来的老茧”
他伸手指了指甄勇的肩和手,“你呢?虽家里有个鸡场,却从来不愿意多做活。整日游手好闲,肩塌着没半点力气,手掌心那点茧,怕不是摸骰子摸出来的。这皮肉筋骨的差别,老夫闭着眼都能验出来!”
甄勇被说得面无人色,头埋在地上,连反驳的话都挤不出来。
庄仵作看着甄勇,气得胡须发抖,“你这后生好狠毒的心,杀了人还不够,竟还捆了他的手脚,又生生划花他的脸,无非是想叫人认不出真身,好让你自己脱身!”
“没有!”
甄梅友忽然抬头,哭天抢地般扑过来,“我阿弟没有杀人,他打小胆子就小,怎的敢杀人啊!”
“事到如今,你还要维护他?”
陆岚冷冷瞥她一眼,“你当日一口咬定尸体是甄勇,连他胳膊上根本没有的红胎记都能编造出来,难道说是情切之下的失言不成?”
甄梅友被问得一噎,肩膀止不住地抖。
卫锦云看向陆岚,轻声问,“陆大人是如何察觉的?”
“她认得太快。”
陆岚慢条斯理道,“这般疼爱弟弟的人,乍见那模样的尸身,纵使心有猜想,也该先慌神,先不愿信,总要反复确认才敢认。可她扑过去,先是愣了片刻,跟着便笃定这是甄勇,那所谓的红胎记,是最后才补说的,像是怕人不信般。”
陆岚说完,甄梅友的哭声低了下去,再没了方才的辩驳。
沈七娘扶着门框跌进来,发髻散乱,泪眼如珠,才站稳就朝着甄勇的方向扑过去。
“那是我相公的!”
她哭得肝肠寸断,“他们说那胎记是甄勇的,哪里是,那是我们家王三的啊!他胳膊肘上那块红胎记,是生下来就有的,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小时候我还总笑他像块胭脂印”
即便是丈夫还未找见,她也是万般不愿意相信他出了事。她每日烧香求菩萨,只为盼望他能平安。可巡检司的人找到了她,叫她去认尸。
认尸?
去的路上她求了成千上万遍菩萨,求求那具尸身不是王三。可纵然他被泡得肿胀不成人形,纵然他被划花了脸,纵然没有那一块红胎记。从小到大青梅竹马,再成为至亲夫妻的情谊在那里,又怎么会认不出他来。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王三啊!你怎的就这么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去了!凶手,你这个杀人凶手”
话没说完,她便身子一软就往地上倒。
“嫂子!”
阿杜和胖脚夫状赶紧冲过去,一个架住她的胳膊,一个蹲下身托住她的背。
阿杜急得直喊,“嫂子你醒醒,你可不能再出事了,家里头还有娃子在等你!”
胖脚夫则咬着牙瞪向甄勇,眼里的火气几乎要喷出来。
陆岚站在卫锦云的身边,让手下先将沈七娘送去医馆。
“前阵子阊门码头接连出了两桩怪事。先是两个脚夫搬货时突然红了眼,为点小事就打起来,还砸了客商的箱子。没过几日,一个素来老实的船夫,半夜在船上胡言乱语,说自己见了神仙,要撑船入海,寻到天边登仙而去。”
他继续道,“本官去码头查问时,发现这些人有个共同点。说是从一个人手里买过这解乏药,吃了能扛活不累。展文星找来剩下的药沫,颜色偏白,闻着有股石腥味,极像五石散。既知是药有问题,本官便让手下在人多的地方蹲守,没过半日,便有人认出是甄勇。”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被押着的甄勇,“大宋未对服用五石散下重责,可五石散能在阊门码头悄无声息地流开,未必只盯着脚夫。平江府里那些富商、士绅里头,也有不少人想着追求刺激,或是迷信这东西能强身健体。”
“不对。”
卫锦云在一旁皱眉开口,“五石散贵价,怎的舍得卖给脚夫?他们一日扛货拿到的工钱,不足百文,买不到的。”
她的祖父是老中医,对于这些东西她也耳濡目染。听说在魏晋时期,一两五石散可以卖到一千多钱,相当于十户平民一年的生活费。产量低,制作成本高,又如何能让码头的脚夫们争相购买。
“卫掌柜聪明。”
陆岚朝她笑了笑,“所以是极像五石散孙大夫卖得是真的,而甄勇卖得是假的。”
“富商手头宽绰,又总觉得寻常日子少了些滋味,或是想靠旁门左道补补身子。甄勇卖的解乏药,是对脚夫是扛活不累的诱饵,也根本就不是五石散。”
陆岚看向被押在一旁的孙大夫,冷冷地盯着他,“你这大夫当得倒是精明。五石散卖一两,抵得上你铺子里几十上百斤寻常药材的利。可直接卖药太扎眼,你便寻了甄勇这由头,让他日日推着鸡笼往各处送鸡。旁人只当是梅友鸡场的活计,谁会留意鸡笼底层铺着的稻草下,藏的竟是一包包带石腥药沫?也不知你们这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两人,如何就一拍即合了。”
孙大夫垂着头,鬓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不可置信地望着甄勇。他可真以为甄勇死了,毕竟他被巡检司的人盯上了,若是真抽丝剥茧,会找出一大帮偷偷服用五石散的贵人的。
他还以为是哪个贵人动的手脚。
“甄勇你敢卖假?你这不是砸我的招牌吗!”
孙大夫怒从心中来,一下姿扑了上去,抓住了甄勇的衣襟,“好小子,你自己偷偷卖,你这小子果真是不可靠!”
几十年的大夫,一着急上火,先想到了自己的招牌。
甄梅友因为甄勇调戏赵香萍的事,断了他一阵子零碎,叫他瓦子里一日都呆不上一个时辰,没钱又无趣。眼瞧着这小小一包五石散能挣大钱,他自己也想偷着卖些。
可他实在不知如何做这五石散,便将孙大夫叫他每次运送的里头抠上一些,掺些石灰、灶灰、雄黄粉乱掺一通,号称“解乏药”,能增强体力,卖给不识货的脚夫、船夫们。
毕竟是有一点真货在里头,定是有疗效的,服之果然神清气爽,力气大了能顶上好几日,自然大有人购买。即便是卖得便宜,他也挣了不少钱。
“我就拿了一些,你这般小气做什么。”
甄勇反驳道,“你都挣得在府学附近买了大宅了!”
“我就不该在展讼师揍你那日给你医治,叫你这人瞧见了威胁我!”
孙大夫那叫一个后悔,还不如他亲自送药上门,即便是巡检司时不时会勘察药物的私售,他再小心些应付就是了,也不至于落得眼下卷进这杀人案里。
“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全部跪下!”
荆六郎当场踹了甄勇屁/股一脚,也顺道让孙大夫跪下了。
陆岚的目光落在甄勇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先前的审视,只剩沉沉的寒意。
他缓缓开口,“本官早就差人盯着这药的事,原是想顺藤摸瓜,查清楚这害人的东西到底流到了多少地方。”
“可本官没想到,你甄勇竟懦弱又狠毒至此。”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瑟发抖的甄勇,“不过是怕自己卖药的事败露,怕担罪责,就敢对王三下此毒手。他不过是你卖解乏药之中的其中一位客人。你怕被巡检司追查,便要了他的命,还想借着划花脸,冒充己身来脱罪。你可知王三的妻儿眼下还
在为他哭断肝肠?他买这解乏药吃,本就是想多干些活,多挣些钱,给他的孩子治病。”
最后的话,陆岚说得又重又急,甄勇被他的话语压得几乎要瘫在地上,嘴里只反复念着“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没杀他?”
陆岚指了指那荆六郎递上来的包裹,“这是在梅友鸡场的房梁上搜出来的。”
他示意荆六郎打开,里面是件沾着泥渍的褐布短打,肚子处赫然有道暗红色的血痕,周遭浸了一大片血迹。
“王三被扔下河前与人厮打过,指甲缝里留了些皮肉碎屑,而你胳膊上,是不是有几道新抓痕?且你杀他的刀,是梅友鸡场里用来宰鸡的,他死在了鸡场。”
甄勇立刻低头去看自己的胳膊,慌乱间想把袖子往下扯,却被巡检司的人按住。
陆岚又道,“你以为把沾血的衣裳藏在梁上就没人发现?还是觉得王三沉在河底,划花脸,就没人知晓死的不是你甄勇,而是他?”
桩桩件件都戳在实处,甄勇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没杀他”三个字,身子一软,彻底瘫在了地上。
甄梅友踉跄着扑过来,一把抱住甄勇的胳膊,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陆大人,您是不是弄错了,怎的可能是我阿弟。他打小就胆小,连梅友鸡场的鸡都不敢杀,怎么会杀人啊!”
她扭头拽着甄勇的袖子晃,“阿弟,你说话啊!是不是有人把衣服放咱家房梁上的里的?你告诉大人,不是你做的对不对?”
她只知晓甄勇忽然不见了,她找了好一阵,都快将整个平江府给翻了一遍。后来的一日的夜里,下着雨,他又哆哆嗦嗦地回家。阿弟终于回来,她自然是心里高兴,好生照拂着,等着冬至后就去巡检司销案。
可没想到她还未去巡检司,便等来了巡检司的人来寻她,还叫她来认尸。阿弟紧张地道出了买卖五石散的事,说是有仇家追杀他,不如将那河里的尸身认作是他,他不出门,这样就再不会有人寻到他了。
甄梅友完全不知晓如何去让别人相信尸身是她阿弟,心惊胆战地去了。她竟发现那尸身被划花了脸,又被泡得肿胀无比,难以分清原本面貌。
怎会如此?
可认吧,认吧。
阿弟可是老甄家的独苗啊!
甄勇垂着头,几乎尿裤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甄梅友见状,又转向陆岚,几乎是爬到陆岚脚下,“陆大人,民女的阿弟老实,定是被人算计了。您再查查,那衣服许是他杀鸡时蹭上的血?我们梅友鸡场每日都要杀很多鸡,他跟王三向来无冤无仇,杀他做什么!”
她红着眼眶,字字恳求,“大人,求您再仔细查查,民女的阿弟绝不是杀人的人!”
“甄勇没有见过尸身,怎就笃定要你去认?”
“甄梅友。”
陆岚看着她眼里的泪浸满整张脸,“是你真的不信,还是你不愿意信。”
甄梅友忽然跪在地上,头磕得出了血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双手紧紧抓住陆岚的袍角,“陆大人!是民女,人是民女杀的!”
她仰着脸,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是王三因为那药的事找来,民女急了才捅他一刀阿弟他是后来找民女,见民女吓傻了,才替我藏了衣裳,才让民女去认尸的!”
她用力拽着陆岚的衣袍,“求您别抓他!要罚罚民女!阿弟他还没娶亲,是民女糊涂,是民女害了他,您抓民女吧!”
杀人是偿命的,要是死了,甄家可还怎么办。
这是她甄家的独苗。
“姐”
瘫在一旁的甄勇抬起头,挣扎着想爬过去,却被衙巡检司的人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甄梅友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甄梅友听见甄勇的声音,回头瞪他,眼泪糊了满脸,“你别说话!这事跟你没关系!”她怕弟弟再开口露,又死死攥紧陆岚的袍角,重复着“人是我杀的”。
陆岚垂眸看着她,眼神里没了方才的探究,只剩一片漠然。
“把人都带回巡检司。”
他轻轻挣开袍角,又扫了眼仍在挣扎的甄勇和伏地哭喊的甄梅友,补充道,“稍后一并押去府衙,交由何大人定夺。”
手下应声上前,一边一个架起甄梅友,另两人也拽着甄勇起身。
陆岚刚吩咐完押解甄家姐弟,又转头对另两名手下道,“孙茅和张仁白,一并带回巡检司。”
“大人!”
徐氏早就来了云来香,听了这话,几步跑到陆岚面前,“大人,我儿是受害者啊。他哪里敢掺和这些事?都是那孙茅!是他逼我儿吃的药,我儿性子软,被他连哄带吓,实在没法子才”
“本官早就提醒过张仁白,说他吃的东西恐有不妥,劝他莫要再碰。”
陆岚沉声道,“他既知情却未报,虽未参与甄家姐弟的案子,但是为买卖五石散的一众人等。即便大宋未对五石散有明文规定,可这件案子确实造成了极大影响,需及时审明与杖责。”
张仁白定定地坐在原处,忽起身走到陆岚跟前。
“可请陆大人私下草民说两句话,届时到了府衙的公堂上,草民也认了。”
陆岚挑挑眉,“嗯。”
陆岚跟着张仁白走到云来香外头,北风刮在两人身上,让张仁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张仁白沉默半晌才抬头,“陆大人,您说的判罚,草民认。只是您对卫小娘子,是否真心?”
他目光瞟向云来香的雕花木窗,像是怕惊扰了里头的卫锦云,又飞快收回。
“她才到平江府时瘦瘦的,铺子里也什么都没有。她做的第一份点心,草民也尝了”
陆岚没接话,只看着他。
“可我娘说,她一个女子抛头露面,与我不是良配。草民草民当时,拗不过我娘。”
张仁白忽然抬头,似是情真意切,“可草民是真的在意她!大人,您若不是真心待她,只是一时新鲜,就请”
“你在意她?”
陆岚终于开口,“你父母说教她的时候,你就站在跟前,连句话都不敢替她说。”
他的目光扫过张仁白发白的脸,“你所谓的在意,是她需要撑腰时,你只顾着孝道与体面。你若敢有一次站出来,未必是这样的结果。”
张仁白嘴唇哆嗦着,“陆大人怎知?她是不是告诉你了,你们”
“你认识她比本官早多了。你却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路被自己堵死了,现在倒来问本官是不是真心?”
“她的生意那样好,难道没有倚仗陆大人您半点吗?”
张仁白握紧了手心,费力说道。
“你以为她如今生意好,是靠了谁?是她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揉面,为了试新口味,试的果子都要将自己酸晕过去。出了杀人案,她还要走夜路去送货她如何倚仗本官,倚仗本官陪她走段夜路?”
陆岚冷冷的瞥他,“眼下她生意好了,你倒觉得是因为倚仗本官?你喜欢她,又见不得她从你眼里的小摊子,变成了连你都得抬头看的模样。你更怕的是她明明曾离你那么近,却从没选过你这种既喜欢她,又放不下身段的人。所以,她变好了,你不敢相信是靠她自己。”
陆岚嗤笑一声,只给张仁白留了个背影,“本官对她如何,不必向你交代。但你记住,你已经叨扰不了她了。她要走的路,你跟不上,也配不上问完了,那去巡检司吧。”
陆岚转身回了云来香,留下张仁白僵在原地,北风刮在他脸上,眼眶却慢慢热了。
怎的会这样他当时为什么不护她。
若是等他出来,他愿意改。
云来香里头的徐氏拽着张父的胳膊,“怎么办?仁白这是要去坐牢了!方才陆大人那架势,哪里是问话?”
张父皱着眉,强作镇定地拍开她的手,“慌什么?许是案中有牵连,叫去问问详情,不会真如何的。”
“问问详情?”
徐氏眼圈通红,“陆大人都明说了要杖责十下。他那身子骨,如今风一吹就咳嗽,这顿板子下去,还不得扒层皮?你快些去府衙,多少送些银子,看能不能通融一二”
她哽咽着抽噎,“我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沾了那劳什子药啊。”
张父脸色阴沉,时不时往卫锦云那儿瞥一眼,见到陆岚的眼神,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还不是自从那个卫锦云来了以后,就没有好事发
生。自打她在这天庆观前开了铺子,仁白的心就野了,书也念不进去,如今更是惹出这等祸事,她就是个丧门星,克得我们家宅不宁!”
“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
徐氏抹着泪,“街坊四邻都知道仁白吃那药了,他明年还要院试啊,届时府学里的先生们定然对他多有嫌隙,怕是连考牒都难领下来”
张父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那还能如何?难不成真要他在平江府耗着,一辈子抬不起头?”
“怎的不能回老家去考?”
徐氏抬头争辩,“我看这平江府就是个是非地。再待下去,街坊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们淹死。回祖籍去,离得远远的,谁还知道这些腌臜事?仁白也好歹能清清静静读几年书,从头再来!”
张父愣了愣,“那铺子怎么办,真就这么扔了?当初盘下这店面,花了不少银子呢。”
“留着给谁?自从仁白落了榜,咱们得心思不在这上面,铺子的账目就乱了,上个月算起,竟是亏的。眼下我们手里还有些闲钱,回老家寻个临街的铺面,再开一间小的,总比在这儿看人脸色强。”
徐氏长叹一口气,“只要仁白能好好的,从头开始,比什么都强。”
张父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开口。
“罢了,就依你。收拾收拾,等仁白的事了了,咱们就走。”
云来香的柜台旁,陆岚正倚着。
“案子该是了结了?”
卫锦云忙着给自己倒茶。
精彩绝伦的案子,陆岚这人憋着竟不吐半个字。
陆岚伸手抚了抚面前的狸奴摆件,“嗯,人犯已押去府衙,后续由何大人审定。卫掌柜的生意,该恢复往日热闹,太阳挞可总算是要被更多伯乐瞧见。”
“那陆大人是不是要回阊门了?”
卫锦云看看屋顶。
“自是要回去的,巡检司在那里。”
陆岚道,“且抓的那几个士绅牵涉甚广,需回去理清楚卷宗。”
“那还来天庆观前吗?”
卫锦云看看手心。
“嗯,我还领了当护卫的工钱。”
他垂眸看她,“只是往后公务缠身,怕是来得少。”
“噢。”
卫锦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腰间。
腰带束着劲瘦的腰,衬得肩背愈发挺拔,喵喵全家福香包,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
“那陆岚应知晓香包怎么系,松了容易掉。”
陆岚低头瞥了眼腰间,见她的视线有些不对劲。
他又抬眼看向她,“你方才看的,是香包?”
“看看咋啦?我家铺子的限量款,还不许我瞧了?”
“许。”
陆岚失笑,“你看,你尽管看。”
他忽然话锋一转,“香香生辰那日,卫掌柜吃过我们府上的兔子流心包吗?”
卫芙菱从两人中间探出个小脑袋。
“我吃过!里头是黄澄澄的流心,又香又甜。”
陆岚满意地点点头,再看她。
“像你。”——
作者有话说:锦云:什么小兔子流心包?[托腮]
陆大人:喜欢看,那就多看[墨镜]
第64章 儿童套餐
十二月,北风从临顿河与碧凤坊河的面上卷过,在其上留下厚厚的冰层。
几个汉子正哈着白气忙活,棉袍的下摆掖在腰带里,头上也裹了层厚布。一些胆子大些的,竟直接在河面上行走,也有凿冰运回家贮藏与在其上凿冻冰钓的。
两个穿袄子的男人正蹲在冰上闲聊。
年纪轻些的手里拿着根木杆榔头,榔头那儿磨得发亮,一下下往冰面凿去。虽然外头风大,但对他来说却不妨事,反而凿得兴起,就连额角也渗起了汗。
“你稳着点!”
旁边另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往后缩了缩脚,“这洞再凿大些,万一不小心掉下去,我这身子骨可经不起冰窟窿泡。”
“怕啥?”
年轻的直起腰,又拿起木杆榔头,“你瞧这冰,敲上去邦邦响。”
他说着抡起胳膊,木杆榔头落下,凿出个碗口大的洞。他麻利地解下鱼线,线上系着枚铁钩,钩上穿了条小鳅。
他咧嘴一笑,“我今儿非得钓两条斤把重的鲫鱼,回去让婆娘清蒸了,就着吃酒。”
“得得得,钓你的鱼。”
络腮胡男人往冰上放了的板凳坐了,“可别钓出些别的来,譬如前些日子大伙儿当猪的那东西。”
年轻的手一滞,他扭头瞪络腮胡男人一眼,“你这人,好好的提这个,我这酒瘾都被你说没了!”
络腮胡男人反倒笑了,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拿出里头的油煎小黄鱼,嚼得满嘴喷香,“怕啥?有陆大人在,你想啊,前些日子街面冷清得能跑耗子,陆大人几日就把案子破了。”
他指了指不远处,“你看那几家,都开始凿冰运回家,天庆观前铺子的生意也开始好起来了,一会我们钓完鱼,去刘掌柜那称些蜜煎给家中娃娃吃。”
河岸边,几个扎着总角鞭的小童正扒着柳树干探头探脑。
“阿娘,我也想去冰上玩。”
一个小童扯着身旁妇人的衣角,撒娇央求。
妇人穿着件夹棉的褙子,把孩子往怀里拽了拽,“去那里做什么,冰上滑,你看那叔伯们都得小心走,你去了要摔的明哥儿我们不瞧了,娘带你去云来香吃点心去,好久不吃了。”
娘俩才走到云来香门口,小童就指了指门旁那幅半人高的画,“阿娘,这里有好多太阳。”
画上有一群小童,或是举着糖葫芦,或是追着蝴蝶,个个圆脸蛋红扑扑。上头挤挤挨挨画了十多个金红太阳,太阳旁坐着个拄着竹杖的老翁,嘴角笑着,眼眯成了月牙。
老翁身后却缩着个怪东西,尖耳朵翘得老高,黑洞洞的眼睛,嘴角撇着。它浑身用墨笔勾了粗硬的毛,又画了个圆滚滚的肚子,虽瞧着凶巴巴,仔细品品,却又有点憨。
而云来香的门廊下,一串串黄色布料剪的小黄花叫人眼前一亮。花瓣剪得层层叠叠,中心缀着许多赤豆,用细麻绳串了,一挂挂垂着。
旁边那棵半枯的桂花树上也挂了小黄花剪纸,两扇木门上更热闹,贴着大大的小黄花,中间勾勒出了笑脸,就像在迎接客人般。
顾翔站在云来香门口,见有人来,忙侧身招呼,“客人外头冷,快进去吧。”
她今日穿得鲜亮,头上的包髻别出心裁,用的是嫩黄色的布巾,将头发束得紧实,鬓角的碎发也被仔细掖好。
那被妇人牵着的小童又指了指门廊下晃荡的小黄花,“姐姐这是什么花,我怎的从未见过的。”
顾翔低头看他,轻声笑笑,“我们卫掌柜说这是向阳花,开一开就一直对着太阳,无论太阳在东边还是西边”
她今日腰间系着的围裙上,也绣满了向阳花图案。
说着,她又往门内让了让,“客人还是快请进吧。”
娘俩跨进门槛,暖意便扑面而来。
大堂里也挂满了那样的小黄花,黄灿灿的一串挨着一串,垂在梁下,柱旁。外头北风正呼呼地刮,这儿却因了这满室的黄,像是藏着数不清的小太阳,连空气里都暖融融的。
虽然才过午时,云来香里已坐了大半客人,不少与那小童年纪相仿的孩子穿梭其间。
小童才站稳,鼻尖就被满室香气勾得动了动,连声念叨,“好香啊,好香啊。”
顾翔在前面引着路,“小几都坐满了,客人要是不介意,和旁人拼桌可好?”
妇人笑着点点头。
顾翔便将她带到靠窗的一张圆桌前,桌边已坐着位带孩子的妇人。
她头发挽成个利落的圆髻,眉眼温和。她身边的小女孩扎着双丫,穿件绿色的小袄。
见有人过来,妇人先站起身,两人相视一笑,目光在彼此牵着的孩子身上落了落,便各自坐下了。
小童沾到凳子,身子在凳上扭了扭,鼻子使劲嗅了嗅,忍不住又念叨,“好香啊像是我从前没有在云来香问道过的点心味。”
“当然香啦,这是太阳挞的味道。”
对面的小女孩抬眼瞧他,将面前的盘子推给他看,“你瞧就这个。我和阿娘点了亲子套餐,里头有五个太阳挞还有两个春招粉圆,三碗杏仁酪。不过我吃不下了,等会回家带给我爹吃。”
小童眼睛一亮,连忙拽着妇人的衣角,“阿娘阿娘,我也要吃太阳挞!就要那个!”
妇人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这个套餐,咱们俩哪吃得完。你阿爹还要过七八日才回来,总不能将剩下的带给
来旺吃吧。”
晚雾走到桌边,“客人莫急,咱们这儿除了亲子套餐,还有儿童套餐。里头是两个太阳挞,配一碗杏仁酪,三十六文,正适合小郎君吃。”
卫掌柜总夸她的笑好看,她便一直笑。自从她在这儿领了月钱回家后男人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了,完全不相信她竟能挣到钱。
当然,她并不多补贴家里头,给自己置办了些胭脂头面,给孩子买了两件冬衣,给男人买了一双足袜。
大堂里的孩子几乎都点了太阳挞吃,充斥的甜香气让小童四处张望。
她拽着妇人的衣袖,身子晃来晃去,“阿娘,我也要吃太阳挞嘛”
“好好好,就来个儿童套餐。”
妇人被他缠得没辙,无奈地笑了笑,她又抬眼对晚雾说,“我自己来碗红莲驻颜羹便好。”
小童立刻眉开眼笑,往妇人身边凑了凑,“阿娘对我最好了!”
“好嘞!”
晚雾应了,连忙转身往后院去了。
不多时,晚雾端着托盘过来,将儿童套餐摆在小童面前。
两只太阳挞金黄圆鼓鼓,酥皮层层叠叠,旁边是一小碗奶白色杏仁酪,表面撒了几粒碎杏仁,还卧着一颗红蜜枣。
小童早按捺不住,抓起一只太阳挞,“咔嚓”一口咬下去。
挞心甜润泛着乳香气,外皮酥酥脆脆,沾满油香,几口下来就把两只挞都咽了下去。
他这才端起杏仁酪,用小勺慢慢舀着吃,酪香混着蜜甜,抿一口就眯起眼。
朝酒又捧着一个托盘过来,“客人收好,这是儿童套餐的赠品。”
托盘里头是个向阳花发夹,嫩黄的布料做花瓣,中心缝了颗小小的蚌珠。
小童探头一看,连忙摆手,“我不要发夹,我是男娃娃!”
朝酒很快又拿出个更精巧的,花瓣剪得更细碎,边缘绕了一圈绿布,“这是亲子套餐的赠品,叫作向阳花发箍。”
小女孩一手接过发箍,拉妇人的手,“阿娘,给我戴。”
妇人笑着拢了拢她的髻,将发箍轻轻扣在她头顶。
嫩黄的花瓣衬着她红扑扑的脸蛋,没有镜子照,她便继续问,“阿娘,金姐儿戴这个好看吗?”
妇人摸摸她的头,眼里盛满笑意,“好看,我们金姐儿戴什么都好看。”
小童瞅着对面女孩头上的发箍,心里头也跟着痒,他伸手指尖碰了碰晚雾放在桌边的发夹。
“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拽了拽妇人的袖子,“阿娘,你替我夹了试试。”
妇人“噗嗤”笑出声。
她反问道,“方才是谁说我是男娃娃,不要发夹的?”
小童一本正经,“夫子说了,‘有教无类,男女并育’,所以我也可以戴。”
对面的小女孩听了这话,歪着脑袋,“夫子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差不多。”
小童笃定地点头,又往妇人身边凑了凑,“阿娘快给我夹上嘛。”
妇人笑着拿起发夹,轻轻别在他鬓边的总角上。
嫩黄的花瓣贴着他的耳朵,像是在他脑袋上真开了一朵小小的向阳花。小童伸手摸了摸,笑得合不拢嘴,却还强装镇定地端起杏仁酪,用小勺舀了一大口。
云来香里的小客人来的愈发多了,大半都是一家三口前来围坐一桌,或是拼桌。
亲子套餐里的太阳挞刚端上桌,孩子们就用手去抓,铺子里到处都是“咔嚓咔嚓”的声音。
正热闹着,孟哥儿噔噔噔从门外奔进来,头上戴着个歪歪扭扭的向阳花发箍,小花随着他一晃一晃。
“卫姐姐,卫姐姐!”
他奔到柜台前,兴冲冲道,“孟哥儿捡了六个太阳了,那是不是是不是就能吃掉那个大雾妖了?”
“是啊,孟哥儿这么厉害,马上就给孟哥儿上大雾妖。”
卫锦云正在柜台替客人打包太阳挞,她擦了擦手,往大堂里扫了眼,“只是眼下铺子里坐满了,孟哥儿就在柜台吃吧。”
“不行不行!”
孟哥儿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手连忙摆,“那是陆大人的位置,孟哥儿不能占的。”
卫锦云:?
柜台到底什么时候被陆岚包圆了?
小童听了孟哥儿的话,连杏仁酪都忘了吃,“什么大雾妖?”
旁边桌两个正吃太阳挞的小童立刻扭过头。
其中一个立马将嘴里的太阳挞咽下去,大声道,“你连大雾妖都不知道啊,常姐姐都讲了好多遍了,就是铺子外头摆的那幅画。”
“来,让我与你讲讲。”
戴向阳花发箍的小女孩也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当起了夫子,“从前啊,有个叫青冈村的村子,被大雾妖用浓雾罩住了。那雾好浓好浓,太阳的光都透不进来,地里的花儿都蔫了,叶子也黄了。”
她正了正脑袋上的发箍,继续道,“村里有个阿翁,他有双亮眼睛,能在雾里找到路。他就进黑山里找大雾妖,大雾妖说,你把眼睛里的光给我,我就收雾。阿翁点点头,答应了。”
“后来呢?”小童往前凑了凑,充满了好奇。
“后来啊。”
小女孩模仿常司言的样子,轻轻端起碗拍了拍,“大雾妖吸走了阿翁眼里的光,天上的浓雾果然散了,太阳照得村子暖暖的,花儿又开了。可阿翁的世界,从此就只剩一片黑了。”
“再后来,阿翁常摸着窗台叹,要是能再看看太阳就好了。眼下我们捡太阳,就是想给阿翁治眼睛。太阳多了,亮了,阿翁说不定就能看见了。而且啊,大雾妖最怕这么多太阳,就会被太阳烤干啦!”
小童听得心头发热,恨不得立马帮阿翁消灭这只大雾妖,他马上问道,“那怎么才能捡那么多太阳?”
孟哥儿正扒着柜台盼芝麻糊,闻言立刻从怀里掏出张叠得方方的小花笺,展开来亮给众人看。那小花笺也是嫩黄色的,边角剪了向阳花的形状,上头盖着六个圆圆的红印子,每个印子里都是个小小的太阳。
“每次在云来香买太阳挞,卫姐姐就会在这花笺上盖个太阳印子。”
他用手指点着印子,“你瞧,我这都攒够六个了,就能帮青冈山的村子消灭大雾妖,把它吃掉!”
“大雾妖怎么吃啊?”
正说着,顾翔端着碗芝麻糊过来,碗里的芝麻糊稠稠的,表面用奶霜画了个小小的雾妖。尖耳朵,圆肚子,嘴角撇着,瞧着和门外画上的模样一模一样。
孟哥儿一把接过碗,连勺子到未用,“就是这样吃啊。”
他说着凑到碗边,呼噜吸了一大口,芝麻糊沾得嘴角都是,像长了圈黑胡子。他却不管,指着碗里被舔掉一半的奶霜雾妖,含糊道,“你瞧,我把大雾妖吃掉啦!”
芝麻糊是免费的,只要集齐六个太阳印章,就能得到一碗。
芝麻糊入口,先是一股子醇厚的芝麻香,带着点微微的甜,细品还有些乳香气混在里头。虽是免费的甜品,做得也毫不含糊。
小童看得直咽口水,正义的念头也在心中激荡开来,“阿娘,我也要吃大雾妖!”
坏的大雾妖,快将眼睛还给阿翁!
妇人笑着帮他擦掉嘴角的杏仁酪渣,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子,“这孩子,馋虫又跑出来了。咱们多来几次云来香,慢慢攒太阳印子。今日可不能再吃了,方才两个太阳挞,一碗杏仁酪,再吃就要撑着肚子疼了。”
小童
点了点头,向阳花在他脑袋上晃来晃去,小声应道,“好我以后要常来,多捡些太阳给阿翁。”
这几日无论是天庆观前的街面,还是山塘街,阊门外,总飘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话声。
穿棉袄的小童们在路上撞见了,离着老远就扬着胳膊喊,“嘿!你捡了几个太阳了?”
待跑近了,就把怀里的小花笺掏出来比,红太阳印子少的那个,就会瘪瘪嘴,“我还差两个呢,咱们下午一起去云来香,好不好?”
“好啊,好啊!”
另一个立刻点头,头上的向阳花发箍乱晃,“多攒几个太阳,就能帮阿翁把大雾妖赶跑了。”
街面上走的孩子,几乎个个头上都别着东西或是向阳花发夹,或是顶着向阳花发箍,甚至是自家阿娘用碎布缝的小黄花,别衣襟上。
北风呼呼吹,可满街的小黄花跟着晃,哪里有冬日一点冷清。
晨光落在溯玉轩的桌岸上,卫芙蕖和卫芙菱并坐念书。
姐妹俩穿的鹅黄夹袄是王秋兰亲手做的,袄面上用嫩黄丝线绣满了向阳花,头上的向阳花发箍也随着摇头念书的动作轻轻晃。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邻座的甜儿凑过来,手指轻轻碰了碰卫芙菱的发箍,眼里满是羡慕。
“菱姐儿,你的发箍真好看。”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鬓边的向阳花发夹,“我只有这个发夹。”
“你怎的不戴发箍?”
卫芙菱转过身子。
“我阿娘说,她连吃了五日云来香的点心,上称时,竟胖了两斤。”
她杵着自己的下巴叹了口气,“阿娘怕再胖,又控制不住自己,就不肯点亲子套餐了,发箍是亲子套餐的赠品呀。所以阿娘她现在只点儿童套餐,我一个太阳挞,她一个,这样既能吃着解馋,又不会吃太多我已经有二十多个向阳花发夹了。”
旁边桌的智多星凑了过来。
他穿着件略显紧绷的锦缎夹袄,听了甜儿的话,他拍了拍胸脯,“那我拿发箍跟你换吧,我家有好多,连家里的仆从都戴着。”
“真的吗?谢谢智多星。”
她又好奇问,“你怎么有这么多发箍?”
“唉,还不是我阿爹。他每次去云来香,都点亲子套餐,从午时一直吃到铺子关门,临走还得让卫姐姐多打包几个太阳挞。卫姐姐送的发箍,自然就攒下一堆。”
他从袖袋里摸出个向阳花发箍,“这个给你,我那儿还有好几个。”
司户参军家里的仆从也是好奇,李大人这是做什么,向阳花头箍他们人手一个,李大人非要他们戴。
出门做点事,或是有菜贩子送货上门时,遇到个熟人,便会捂着嘴笑问“好兄弟,你很有童心啊”或是“好姐姐,春日还没到,你心中的春日就到了?红光满面啊,快与我说道说道瞧上哪位小郎君了”。
真是不懂李大人最近的癖好啊!
这下溯玉轩里可热闹。孩子们头上几乎都顶着个向阳花发箍,念书时脑袋一晃,花瓣就跟着轻轻颤,满室都是小太阳。
周夫子今日讲书时,袖口竟也别了个小小的向阳花发夹。
她捧着书念“学而时习之”,孩子们跟着摇头晃脑。窗外的北风还在呼呼刮,屋里满室向阳花透过阳光洒下的花影,书声琅琅。
阊门码头的北风比城里的寒多了。
展文星倚在舱门边,目光追着码头上往来的人。
不少孩童头上都顶着嫩黄的向阳花发箍,连几个妇人的鬓角也别着同款小花,风一吹,满码头的黄灿灿晃得人眼亮。
他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舱内正在看兵册的陆岚,笑道,“陆大人您瞧,这满码头的小黄花是卫掌柜的手笔吧。看来天庆观前的生意,又红火起来了。我们啥时候再去坐坐?那太阳挞的味道,小的至今还惦记着。”
自从解决完五石散的案子,他们巡检司就没有闲下来过。
大人连路过都没空路过了。
“元日前,得把兵训利落。”
陆岚抬眼望向窗外码头上的热闹,“要过年了,百姓们得安安心心过个好年。”
码头的菜摊前,摆着一溜儿竹筐,筐里的活虾正蹦跶得欢,须足乱颤,偶尔有几只跃出筐沿,被小贩快手抓回去。
“哎呀晨娘,又来买菜啊!”
小贩瞅着晨娘头上的向阳花发箍,忍不住笑,“这可不是小娃娃戴的?您还顶着呢。”
“给小公子剥些新鲜的虾仁,他今早还念叨着要吃”
晨娘无奈地笑了笑,“没办法,我们李大人每日都去云来香,眼下府里上上下下,谁头上没个这花儿。”
小贩麻利地称好虾,又小心妥帖地剥起了虾仁。
他嘴里直夸,“李大人可是个好官,最是亲民待李小公子又疼惜。就是”
他又凑过去小声道,“这么多年了,也不续个弦。他还未满三十,身边总得有个人照料才是。”
“谁说的?说不定啊,我们府里快要添位夫人了。”
晨娘眼尾弯起笑意,“你瞧瞧李大人往云来香去的次数,还猜不出?”
“真的假的?”
小贩大吃一惊,“我媳妇儿也老去云来香。”
“去!”
晨娘嗔了他一眼,往竹筐里挑了把嫩青菘,“那能一样吗?我们大人除了上值,休沐时除了陪小公子,向来不爱出门。如今日日往云来香跑,你当是为了那几口点心?”
“那倒也是。我媳妇儿常说卫掌柜人美心善,手又巧,若真是她,那可真是良配。就是”
小贩嘿嘿笑了,但很快将声音放低些,“卫掌柜会不会觉得,李大人还带着个孩子,拖累了?”
“哎呀不说了,谁知晓呢。”
晨娘话虽如此,眼尾却带着盼头,“不过我们大人是真的好,心细,又顾家,待小公子那般疼惜,对旁人也温和,只盼着卫掌柜能多了解了解他才好。”
她拎起菜篮,“不跟你絮叨了,我得给小公子炒虾仁去。”
展文星偷瞄了陆岚一眼,案后的人眉头蹙着,脸绷得紧紧的,似是结霜。
“弟兄们其实也练了好多日了,招式都熟了,大人放心吧。大大人”
话还没说完,陆岚“霍”的站起身,那本摊开的兵书也被带落在地。他没回头,大步就往舱外走。
荆六郎从舱外探进头,“看大人的表情,感觉大人要哭了,瞧着怪可怜的。”
展文星赶紧拽了他一把,往舱外瞥了眼,“去!大人怎么会哭?”
荆六郎弯腰捡起兵书,感叹道,“大人委屈,但大人不说。”
云来香里暖烘烘的,甜香气在大堂里蔓延。
常司言捧着个茶碗,斜倚在柜台,“怎么样卫掌柜,我们云来香这几日,是不是又发大财了?”
卫锦云正低着头打算盘,笑着睨他一眼,“是啊,多亏了我们聪明的小常。”
她指了指她手中的茶碗,“快别喝茶了,你的药呢?赶紧趁热喝了,天一冷你的咳嗽怎得不见好。”
“来咯!小常的药来咯!”
顾翔的声音从后院传过来,她端着个冒着热气的药碗快步走进来。她把碗往常司言面前一放,催促道,“快趁热喝,凉了更苦。”
常司言皱着眉凑过去闻了闻,脸立刻皱成一团,“苦死人这药比前日的还苦。”
卫锦云笑了笑,“快喝,喝完奖励你吃两个太阳挞。”
常司言捏着鼻子端起药碗,“咕咚咕咚”几口灌了下去。
卫锦云笑着递过一个太阳挞,“喏,奖励你的,慢点吃。一会下工的时候,我也再给你装几个,给你阿翁吃,每日让他老人家也甜一甜。”
“卫掌柜大好人!”
“那么下次新品的段子想好了吗。”
“虐待,这是对员工的压迫与虐待!”
卫芙蕖和卫芙菱挎着小包下学,身后跟着李季,他一手牵着智多星,一手拎着个油纸包。
“卫掌柜,来份亲子套餐。”
李季的声音温和,目光落在卫锦云身上时,又添了点笑意。
“阿爹,你帮我正正发箍,好像歪了。”
卫芙蕖趁这功夫凑到卫锦云身边,小声道,“姐姐,我打听到了,若是对平江府有大贡献的人,在平江府落户不一定非要等满一年。”
她眨巴着眼睛,“或许我们能想想办法。”
李季给儿子正完发箍,手在袖中轻轻攥了攥,似是想说些什么。
门口风铃轻晃,一袭红色劲装直直走向柜台——
作者有话说:陆大人:[爆哭]
锦云:又挣钱了[星星眼]
明天疯狂星期四,老婆们吃蛋挞好吗。
好的。
宋时,向日葵还没有引进,所以大家一般嗑的是西瓜子。
(腱鞘炎有点疼,打得特别慢,我今晚把明天的先打了。不然太晚了[托腮]
第65章 铺子兜售
卫锦云抬眼时,陆岚已经站在柜台外。他束起马尾被风扫得有些乱,周遭还有从外头带来的一股寒意。
“你怎的过来了?”
她先给客人们打包好太阳挞,才笑着与他开口,“快走进些,外头好冷。”
“我不能来?”
陆岚不由自主地捻了捻指尖。
“不是。”
卫锦云给他倒了碗茶,开口道,“是香香说临近年底,巡检司的案牍堆得能埋人了,我还以为你最近不来。”
大堂忽然传来一阵笑闹,是卫芙蕖正在教智多星用红豆拼大雾妖。智多星怎么都放不正大雾妖耳朵的位置,卫芙菱则趴在桌边拍手“嘲笑”,孟哥儿也在好好地替他讲解,几个脑袋挤在一起,格外热闹。
陆岚身旁的李季瞧着这场面,目光又柔和了几分。
“还好,我能应付。”
陆岚将怀中那个裹着鹅黄厚布套的手炉递过去,“眼下天愈发冷了,给你用。”
“谢谢陆大人。”
卫锦云连忙双手接过,手炉的温度透过布渗出来。
她凑近问他,“陆大人是特意给我买的吗?”
手炉套上缝了一圈毛边,若是从阊门码头拿过来便要冷了,像是天庆观前街头的铺子里卖的,也是才灌好的热水。
“嗯。”
陆岚见她拿了手炉,语气松快了些,“我也订些太阳挞。临近过年,远些的弟兄放了假,留下来值守的,总不能让他们亏着嘴你这向阳花颜色亮,他们在阊门总能瞧见,届时回家带给孩子们也是好的。”
“好啊。”
卫锦云一听,心里头高兴,手里的手炉差点没抱稳,“要多少?”
“眼下阊门还有两百人,每日订个八百个,送三日。”
陆岚瞥了一眼身旁的李季。
“好啊,好啊!”
卫锦云当即在拿笔在纸上记下——
阔绰的陆岚陆巡检大人,每日定太阳挞八百个,共三日。
陆岚见她一笔一划写在纸上的内容,方才的神情也未绷着,忍不住失笑。
她真是伶俐又可爱。
大堂的笑闹声还没歇,李季直到陆岚的话音落了,才笑着开口,“卫掌柜,方才听陆大人说给巡检司的弟兄们订点心。那我们府上过年时发的份例,也从你这订如何?”
他目光扫过大堂玩闹的孩子们,更显和煦,“年底了,也该给侍从们多备些点心,让他们能安心休沐几日。”
“好啊,好啊!”
卫锦云连声又应着,“李大人真是如传闻中那般体恤侍从们。”
“我不体恤?”
陆岚侧过身,正好挡在李季和她之间,垂眸看她。
“也体恤的。”
她仰头看他,将手掌放在唇边凑近悄声道,“陆岚要听我说这些话吗,我还以为我们之间很熟,不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那你喜欢听我拍马屁,我日后与你多说些便是了。”
“不用。”
陆岚看她眼里又因为接了单子发亮,转头看向别处,“除了太阳挞,过阵子还要定些能放两三日不坏的。”
他们之间自是不用说这些的。
陆岚喜欢她这句话。
卫锦云愣了下,“要放好几日,你又要出远门了?”
“嗯。”
陆岚点点头,“要去长江沿岸的巡检司巡查几日,年末水寇最易生事,松懈不得。我哪日走会与你说,届时我”
他话未说完,一旁的李季便开口,“那卫掌柜,我们府上的点心。”
“没看见我们正在说话吗?”
陆岚忽然冷冷开口,“还请李大人,不要打岔。”
空气瞬间静了静。
李季倒也不生气,见着陆岚的语气与神情,笑着摇摇头。
原是与他一样。
陆岚却没再看李季,只转向卫锦云,“那些能放的点心,你可来得及做。若是不行,我从徐记订也不碍事。”
“自是能。”
卫锦云连忙点头,“两百个人的点心,云来香应付的过来。那你什么时候要,我好按日子备。”
“还未订好日子,这三日先送太阳挞便行。”
陆岚想了想,补充道,“我会亲自来取。”
“啊?”
卫锦云愣了下,反驳道,“不用这般麻烦,我让闲汉送过去就行,闲汉们年底想多挣些钱,远些也愿意跑,也熟门熟路的。”
“不必。”
陆岚笑了笑,“毕竟是给弟兄们吃的,要安全,我亲自来取,妥帖点。”
“让展副官他们”
“不让我来?”
“来来来,陆大人体恤下属,真叫卫某人敬佩万分!”
“别拍了。”
顾翔在北风中将被吹乱的画卷立好,一对看着约莫四十出头的夫妇走来。男人脸上黝黑,穿件褐色夹袄。旁边的妇人系着件赤色披风,她眼眶有些红。
“请问。”
妇人先开了口,又小心翼翼,“常司言姑娘是不是在这里干活?”
顾翔看了他们一眼,“找小常啊,你们是她亲戚?”
妇人闻言,嘴唇抿了抿,又赶紧点头,“是,就是想找她问问话。”
“她咳嗽得厉害,卫掌柜让她去医馆看病了。”
顾翔指了指街头的方向,“估摸着得晚些才回来。”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既然她不在,我们,我们下次再来。”
男人拉了拉妇人的胳膊,妇人看着铺子门口的画,好一会儿才被拽着转身。男人时不时回头望一眼云来香的招幡,妇人的肩膀微微耸着,像是在抽泣般。
顾翔心中有些奇怪,她记得常司言家中明明只有她阿翁,两个人走南闯北的,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亲戚。听两人这口音,像是平江府本地人氏。她在原地杵了一会,也没有想明白,进门去了。
夫妇俩的身影才消失在街角,常司言就从外头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布包。
“快快来,快来扶一把你们的扛把子小常,再晚一步,我这腿就要生根啦!”
朝酒正给刚出炉的糕撒芝麻,快步上前接了她手里的布包,忙去瞧她的腿,“这是怎的?去医馆瞧个病抓个药,倒把腿也折腾坏了?”
“去去去,这哪跟哪,腿没坏,就是麻了。”
常司言对着手心哈了哈气,“我顺道去米铺了,你瞧。”
她打开布包,将里头的东西给展示给她们,“黄米、干莲子、桂圆干掌柜说这是今年新晒的,甜得很。我还称了些核桃仁,我们煮腊八粥吃。”
晚雾正擦着桌子,见了这堆东西,忍不住笑,“离腊八还有小半月呢,你这嘴也太急了。”
“你是不知晓。”
常司言揉着发酸的腿,往椅子上一坐,“这还没到腊八,米铺前排队的人都快绕到街角了,队伍半天不动一下,我站得腿肚子都麻了,好吓人。”
她接过朝酒递过来的热橘子,咬了一口,“就是突然想喝了。以前跟阿翁四处闯荡,每到腊八,不管在哪个地方,他总会煮一锅热乎乎的腊
八粥。不过我们不讲究,要到什么吃什么,粥里啥米都有,甜甜的,阿翁和我都很爱吃。”
“得,谁让咱们常大家嘴馋呢。我这就去淘米给你煮上,算提前过个小腊八。”
晚雾听了,拿起布包笑着转身往后院走。
“小常,你在平江府除了你阿翁,还有别的亲戚吗?”
顾翔刚把几个蒸屉洗干净,擦了擦手走过来,随口问。
常司言咬着橘子,闻言抬眼笑,“有啊。”
“我怎的从没听你提过?”
常司言眨了眨眼,“我家院子里养的鸡、羊、猪,都姓常,可不就是我亲戚?”
“你这人,净胡说。”
顾翔被逗笑,肩膀都在晃,“那你大过年可别宰它们,不然成了‘杀亲’了,届时陆大人抓你去巡检司盘问,开春就去蹲牢。”
“那可不行,宰还是要宰。”
常司言也坐在凳子上笑得肚子疼,“年节里少了炖鸡烧肉,那还叫过年吗?大不了我明年再认些新亲戚我们挣了钱,明年我也整头驴,认个驴弟。”
李季与卫锦云说完府中要订的点心事宜,便走到靠窗的小几旁坐下,顺手帮儿子理了理头上的向阳花发箍。
见陆岚也跟着坐了过来,他端起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良久后才道,“陆大人真是好官,年末了还这般忙碌,没有一刻松懈的。”
“嗯,李大人也是。”
陆岚咬了一口顾翔端上来的太阳挞,“年底落户平江府的百姓多,你那儿想来也忙。”
李季也不介意他的冷淡,目光转向柜台后面打算盘的卫锦云,夸赞道,“卫掌柜性子好,手也巧,我家呈哥儿从前不爱跟人玩,性子也傲了些。这阵子跟着芙蕖芙菱两姐妹,倒是开朗了不少,看起来他是真喜欢和这一家子相处。”
“所以?”
陆岚拿着太阳挞挑挑眉梢。
李季像是早料到他会这般说,脸上的笑意深了些,却带着不容退让的认真,“不瞒陆大人,我也心悦于她。”
他与陆岚共事两年,知晓陆岚的性子。他那点心思在旁人看来一览无余,只是卫掌柜似是不太明白。
“不行。”
陆岚几乎是立刻开口,打断了李季的话。
李季愣了下,随即失笑,“陆大人管着平江府的捉贼水务,难道连李某人的心思也要管?”
“她不会给你做续弦。”
李季看着陆岚那张冷硬的脸,一时竟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
“陆大人你可管不着本官的事。本官未当这司户参军前,在乡里也做过些小买卖,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日子,也算尝过营生的辛苦。卫掌柜开这点心铺,起早贪黑揉面、待客,她心里的难处,本官大约能懂几分。”
他说着,目光又落在卫锦云忙碌的背影上,轻轻瞥向陆岚,“陆大人出身世家,自小锦衣玉食,怕是难体会这些吧。”
“噢。”
陆岚端着茶碗的手没动,眼帘垂着,“眼下她的心思在挣钱身上,年末了更是忙。按照李大人的意思是说,你是要她一位十七岁的娘子,给你这二十八的做续弦,还附带着一个孩子?”
“本官自会对她好。”
李季看着自家儿子在一堆孩子中笑盈盈的模样,慢条斯理开口,“呈哥儿也喜欢她。”
“是你心悦她,还是你的孩子喜欢她?”
陆岚瞥了他一眼。
“没有区别。”
陆岚没再与李季搭话,只是径直走到柜台后。
“除了我去长江那几日。”
陆岚慢条斯理开口,“以后每日这个时辰,柜台这处还请卫掌柜给我腾着。”
“啊?”
卫锦云有些疑惑,“你不忙吗,巡检司的事不是堆成山了,阊门码头这个脚程,你还要留在这儿吗。”
她看着他的目光,又躲开了。
可她心中这点隐隐期待感,到底是怎的回事
“忙完了,总要来的,在那里睡不着。”
“那我每日给你留着。”
卫锦云点点头,“那今日还要坐这,还是继续和李大人一起坐?”
“嗯,坐在这里。”
陆岚与元宝招了招手,元宝“腾”的一声从藤椅上跃起,跳进陆岚的怀里。
趁着卫锦云去后院拿太阳挞的功夫,陆岚奖励元宝一条小鳅。
他又伸手挠挠它的下巴,轻声念,“小元宝,该如何与你主人讲我的心意,才会不唐突她。”
她那样好,自会招许多人喜欢。
只是他好烦。
他想将那些人全都赶走。
云来香暖融融的。
智多星小心翼翼地堆着他的红豆,李季坐在一旁,给几个孩子剥栗子。几个伙计干得热火朝天,时不时也加入孩子们的行列,或是去其他客人那儿扔一把寻故棋沾沾运气。
陆岚倚着下巴小憩,卫锦云则坐在一旁打算盘,时不时瞥瞥他。
他好像很喜欢在云来香睡觉。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陆岚慢悠悠开口,“好看吗?”
“你不是睡着了!”
“我脑袋上长了眼睛。”
“才不信!”
卫锦云正噼里啪啦打算盘掩饰尴尬,展子明揣着手炉冲进来。
“卫掌柜!天大的好消息,保管你听了笑出声!”
他正兴冲冲地大声笑着,瞥见陆岚睡觉的身影,立刻使劲按捺住激动的心情。
“展讼师这风风火火的,难道是才从府衙门口赢了官司回来?”
“嗐,官司哪有这事儿要紧。”
展子明猛喝了一口茶,喘着气却依旧开口,“你从前是不是念叨过想扩店,隔壁张家那文房四宝店,要急着出手了,我那牙人朋友才跟我说的,绝对保真!”
那案子一解决,展子明可算是能喘口气出门了,听弟弟说全凭陆大人一天到晚盯着,才能让他这么快脱身。陆大人将他弟弟招进巡检司,又带着一众人灭了水蛟帮,他早就放在心底里尊敬着,眼下又帮他洗脱了嫌弃,他们展家两兄弟,就差没给他捏个泥塑放在家里供着。
还有卫掌柜的太阳挞,与卫芙菱和卫芙蕖姐妹二人每日放在食盒里的鼓励小花笺,让他被关在家里的少了许多烦闷。
他展子明酒肉朋友多,正经朋友却少。卫掌柜这位朋友,他是想打心底里交。
陆大人还是供着吧。
“张家怎的突然要走,我没听见这风声啊,莫不是你哄我?”
卫锦云心中还是少不了一些欣喜,张家的铺子大得很。
“哄你我是狗。”
展子明急了,“人家不愿意在平江府呆了,正张罗着回老家呢。”
卫锦云眼睛亮了亮,随即又蹙起眉,“我倒是想扩,那他们急着出手价钱如何?还有,我手头的钱本打算先买宅子,怕是周转不开。”
“价钱好说。”
展子明仔细回道,“张家急着要走,开价比市价低几成,就是有一样,得现钱,腊月十八前就得交割。”
“多少钱?”
卫锦云小心问。
这可是天庆观前的铺子,租倒是还好,一月三十来贯,若是盘下,没有千百贯是下不来的。
展子明将手一横,“不多不多,一千四百贯。”
卫锦云闻言手一抖,扶着桌边稳了稳,眼睛瞪得圆圆的,大叫一声,“多少?一千四百贯!”
展子明被她这反应吓了跳,“可不是嘛,张家急着走,可也没糊涂,那铺子带后院,地段又好,市价本值个一千八都没问题。这一千四百贯还是我那牙人兄弟说嘴皮子磨了好几日才压的,毕竟他家儿子出了那档子事。”
“展讼师,你瞅瞅我这云来香,统共就这么些桌子,卖的是几文钱一块的点心。你再瞧瞧我,浑身上下加起来,像不像能拿出一千四百贯的样子?”
卫锦云伸手拧拧眉心,哭笑不得,“你看我长得像不像一千四百贯。”
虽说喵喵曲奇挣了几百贯,这些日子的太阳挞和其他的堂食净收入也有个三百来贯,但她身上加起来最多九百贯
,如何掏出一千四百贯来。
展子明也挠了头,有些局促,“我知道这数大可张家咬死了要现钱,腊月十八前就得交。要不卫掌柜你再想想办法?毕竟这铺子就在云来香旁,错过了,往后再想扩,可就难了。”
“眼下离腊月十八满打满算也不到三十日,我总不能把云来香的灶台拆了卖钱,去哪里变出几百贯来?”
展子明咂咂嘴,忽然一拍大腿,“要不这样,我认识几个放利钱的朋友,利息不算高,卫掌柜你先借些周转?”
“你可别害我!”
卫锦云连忙摆手,“借贷的坑我可不敢踩,万一到时还不上,别说铺子,我这云来香都得赔进去。”
她转念一想,“展讼师,你跟你那牙人朋友再通融通融,我先付十贯,让他帮我把张家这铺子留着。若是腊月十二前我实在凑不齐,这些钱权当我请你朋友吃酒了,也算谢他费心。”
趁着元日还未到,卫锦云得想方设法再宣扬宣扬她的点心。张家这铺子与她家不过一通围墙的间隔,虽眼下名声不好,但假以时日这事渐渐淡了,在天庆观前可买不到这样价钱的铺子了。
若是将墙一打通,将两间铺子合并起来,云来香便能摇身一变,成为大茶楼。
真是美死了。
展子明点点头,“行吧,我这就去找我那朋友说。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张家急着走,未必肯等这么久,我只能尽力试试。”
“多谢你了展讼师,这事全仗你周旋。”
卫锦云为了表感谢,当场赠送他本人一份儿童套餐和一碗红莲驻颜羹。
张家要出手自家的铺子,她作为临铺的街坊竟然一点消息都不知晓,想来张家没有打算或是根本瞧不上她的云来香。届时若真攒到钱,旁人没有买的,他们便只能卖给她了。
奸是奸了些。
但俗话说,无奸不商嘛。
展子明的牙人朋友,她见过,嘴皮子利索得装了马达似的。眼下她要做的便是即刻挣钱。
灶头上火大,不多时,晚雾很快端着个大碗从后院走出来,热气腾腾的白雾裹着甜香漫了整间铺子。碗里的腊八粥熬得稠稠的,糯米和黄米煮得透亮,莲子软绵,顶上撒的核桃仁和桂圆亮,看着就让人眼馋。
常司言早早就捧着个碗等在桌边,晚雾刚把大碗放下,她就往自己碗里舀了满满一勺。
糯米的黏糯,黄米的香软,红豆和桂圆肉的蜜甜混着核桃仁的脆香,让常司言吃得鼻尖冒汗。
卫锦云端着腊八粥粥走到陆岚身边,“尝尝?小常特意买的料,晚雾熬了快半个时辰。”
陆岚道了声谢,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腊八粥甜香不腻,软糯不粘牙。
“陆大人,你吃东西真优雅。”
卫锦云托在下巴在一旁看。
跟一幅画一样。
陆岚缓缓抬眼,拿着调羹问,“你是不是,缺钱?”
她抬头见他的碧眸,点点头,“嗯,差得还不少。”
“我借你。”
“那可不行。”
卫锦云连忙摆手,比方才拒展子明时更坚决,“我们之间的美好友谊,可不能让这些金钱给玷污了。”
陆岚挑了挑眉,双眸似是被腊八粥的热气熏得有些朦胧。
“友,谊?”
他往前倾了倾身,目光落在她脸上。
这两个字被他念得重。
卫锦云错开视线,拿起桌上的算盘拨了两下,又拍了拍身旁丝瓜的脑袋,“不然不然是什么?”
陆岚轻叹了一口气,又把那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友谊?”
“你还是接着吃吧”
陆岚轻轻笑了笑,舀了一口腊八粥,“年底正是各家族往来送礼的时节,卫掌柜若想凑钱,倒是可以抓紧。柳家老太太爱吃甜糯些的点心,周家你可像周竹清去打听,还有几位参军家里,往年都爱订些精致茶点当贺礼。过年了,正是知州大人慰问下属的好时候。”
“陆岚,你这是在给我透底?”
卫锦云满是诧异。
陆岚却端起茶碗,假装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热气,侧脸对着她,“我有吗?不过是平日里听底下人闲聊时提过几句,随口说说罢了。”
“陆岚,你也太好了吧!各家的喜好,这可不只是随口说说的事。”
卫锦云看着陆岚,语气也热络起来,“要不咱们俩拜个把子如何?往后也好互相照应着。”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低笑。李季正端着茶碗,笑意从眼角漫开。
“阿爹?”
智多星也捧着一碗腊八粥品尝,“你笑什么呀。”
李季放下茶碗,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件开心的事。”
“拜把子?”
陆岚重复这三个字,“你说你要和我拜把子?”
“陆大人,您别往心里去,小的知错了。这茶刚温好,您趁热喝,消消气。”
卫锦云见他这幅咬牙切齿的模样,小心翼翼给他续上热茶。
她看了一眼还剩半碗的腊八粥,“小的再给大人续点粥。”
“你真是”
陆岚气笑了,“叫十遍陆岚,我就消气了。”
卫锦云愣了愣,见他不像是说笑,只好清了清嗓子,小声叫,“陆岚。”
他没作声,只看着她。
“陆岚。”
“陆岚”
她越叫越顺,到第七遍时,大堂传来妹妹们的笑声,许是被分了神,第八遍刚出口,第九遍竟拐了个弯,蹦出两个字。
“陆郎。”
话音落下,铺子里齐刷刷往这边瞧。
卫锦云自己先懵了,“我嘴,嘴瓢啊!”
陆岚原本微蹙的眉峰不知何时松开,甚至漾开点笑意。
他只端起那杯才续的热茶,低声回应,“嗯。”
*
车帘缝隙漏进的光刺得张仁白眼皮发沉,他缓缓解开眼,双睫上还沾着点未干的湿意。
背上的伤处一跳一跳地疼,喉咙里更是干得像塞了团枯草。他动了动手指,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稍一用力,胳膊就软得往下塌。
马车里晃得厉害,他使劲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里映出对面徐氏的脸,才哑着嗓子开口,“娘我们这是在哪儿?”
徐氏见他醒了,忙凑过来摸他的额头,“仁白啊,你可算醒了。我们在回老家的路上。”
“回老家?”
张仁白猛然撑起半个身子,动作太急,牵扯到背上的伤,疼得他倒抽口冷气,“我何时说过要回老家!”
他身子太虚,声音发飘,“爹呢?我要回去!我要回平江府!咳咳咳”
话没说完,他就忍不住咳起来,咳得身子蜷成一团。
徐氏连忙拍他的背,“儿啊,你不能再动气了。你爹在处理铺子的事,卖了铺子就来追我们。你这身子骨,得先回老家养着。”
“我不养!”
张仁白喘着气,“我要见卫小娘子!我要见卫锦云!娘,你让马车掉头,我要回去见她!”
“你还提她!”
徐氏的声音也高了些,随即又软下来,抚着他的头发,似是哀求道,“仁白,别想她了。那卫锦云与我们不同路。等回了老家,娘给你寻个温顺的小娘子,知冷知热的,比她好多了。”
张仁白却像没听见,只是望着车帘外飞逝的树影,嘴里反复念着,“我要见她我得见她”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吞了进去。
“你是个乖孩子,要听娘的话。”
徐氏笑了笑。
待回了老家,他依旧是从小那个的乖孩子。
与此同时,江宁府也有几个身影跳上了船——
作者有话说:锦云:[星星眼]拜个把子
陆大人:家人们谁懂啊,不知晓她到底喜不喜欢我就算了,她还要和我拜把子[爆哭]
今天老婆吃太阳挞了吗[彩虹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