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冬日踏雪


    雪花落到街坊们的头发上,也有钻进脖颈的,簌簌有声。


    但没有人愿意回铺子躲雪,连撑开一把油纸伞都不愿意,生怕遮住了眼前的光景。


    秦氏将豪哥儿往前推了推,皮笑肉不笑道,“快,去给你婶婆和姑姑磕头。”


    她是听过陆岚的,从逢年过节的饭桌上,毕竟江南府也多水路,通长江。巡检使每个州府都有,并不是什么多大的官职,但得赐绯的只有一位。最近这几日到了平江府后,又听阊门码头的伙计小贩说道几句便也记住了。


    阊门码头的伙计讲得最多的,便是这陆大人如何“刀砍贼人”、“手撕水寇”尤爱将那血呼啦的场景讲得如何如何生动,配上那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高超口技,“刺啦”、“刷拉”、“噗”的一声


    叫人听得这陆大人杀人不眨眼。


    “嗯?”


    陆岚挑挑眉。


    秦氏身子一僵,拉着豪哥儿的手都松了些,脸上的讨好笑容瞬间僵住,嗫嚅着,“大,大人,这豪哥儿还小,我们是做长辈的”


    “长辈?”


    陆岚打断她,“要编排她,逼她回江宁府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自己是长辈?”


    展文星立刻上前几步,沉沉地扫过卫老三和秦氏,“大人说的是你们,二位请吧。”


    卫老三只觉咙发紧,很快被按到王秋兰跟前,张了好几次嘴,只憋出一句,“婶,婶婶过年好。”


    秦氏也跟着点头,声音发虚,重复着话。


    “方才不是很能说?舌头这么脏,想来说出的吉利话也不好听,给他们洗洗嘴。”


    “是!”


    荆六郎和其他两位手下大步上前,拎起卫老三后领,拽着秦氏胳膊,顺道用夹着个豪哥儿。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荆六郎就把瘫软的三人拖了回来。卫老三和秦氏嘴角挂着浑浊的汤水。


    “这味道。”


    刘掌柜凑得最近,闻着熟悉,很快“哎唷”了一声,与身旁的赵香萍说道,“老钱家的汤饼泔水。”


    陆岚没有再说话,展文星心领神会,在一旁冷冷道,“二位请仔细说,说得响亮。且大过年的,拜年要开心些,大人要你们笑。”


    卫老三膝盖刚沾雪地,就忙不迭抬头对着王秋兰挤出笑,扯着嗓子喊,“婶婶过年好!祝您老新岁身体硬朗,眼不花耳不聋,天天能吃两大碗饭!”


    秦氏也跟着凑上前,“祝您老新一年福气像云来香门前的雪堆似的,堆得高高,穿金戴银,子孙绕膝!”


    她按了按豪哥儿的头,让着孩子开口,“祝婶婆添福寿,日日笑哈哈!”


    卫芙蕖和卫芙菱早就从赵记熟食行出来,拉着小手将卫锦云和王秋兰护在身旁。这几人特地避开了姐妹三人。


    陆岚沉声道,“给卫掌柜和两位小娘子磕头。”


    卫老三猛然抬头,伸着脖子喊,“我要去告你们!我朝以仁义孝道治天下,你们竟然让我们对毛丫头磕头!”


    与这云丫头磕,尚且还能隐忍,他们已年近四十,如何能对七岁孩子磕头!


    “哎哟,您老这话可不敢乱说。”


    展文星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当街编排我们司户参军李大人,说些莫须有的失德闲话,这可是指斥上官,笞四十呢。”


    哥哥从前选择做讼师行当,在家中背这些东西时,他也跟着耳濡目染,记住了好些。


    卫老三脸色煞白,就见李季拿着落户文书从街口走来。


    他将文书递到卫锦云手里,看向陆岚,“落户已办妥,卫家四位户籍已入平江府,归我司户房管辖。”


    “她与祖母,妹妹们已落户平江府,往后是平江府的编户齐民,你们卫家管不了。”


    陆岚目光浸满冷意,“本官知晓你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想仗着未满一年,想将她带回去,嫁了人,让这铺子就落在你们手里。”


    秦氏趴在雪地里,颤抖道,“知州大人难道不管您当街欺辱外乡?我要去告你们——我要去府衙告你们滥用职权!”


    陆岚垂眸看她,“嗯,请便。”


    他继续道,“磕。”


    展文星适时开口,“眼下,给卫掌柜和两位小娘子磕头。再磨蹭,再洗洗嘴。”


    荆六郎和另外两位手下往前一站。


    卫老三瞬间怂了,死死拽


    住还想出言的秦氏,“卫掌柜,两位小娘子,过年好!祝,祝卫掌柜生意红火,两位小娘子事事顺心”


    秦氏被拽得一个趔趄,看着荆六郎冷硬的脸,终究没敢再喊,哑着嗓子附和,“祝卫掌柜赚得盆满钵满,两,两位小娘子也好。”


    豪哥儿磕得最顺,“姑姑过年好,妹妹过年好。”


    陆岚转身,看向卫锦云,柔和道,“没事了。”


    “你才回来,就管这些,其实我自己能处理的。”


    卫锦云不愿在看地上的三人,拿着总是往陆岚的腰上盯。


    好好的甲胄,就是露出了包扎的纱布。


    卫锦云早就设想过卫家再找来这件事,毕竟她们回平江府完全没有与乡里打过招呼。等他们所谓的孩子亲事与入学事宜处理妥当了,总要咽不下这口气,找上门来。


    没想到,竟大过年找上来。


    她与顾翔商量过,也与展讼师打听过,连哪家打手都请好了。


    届时人来了先打一顿再说。


    这卫家人如水蛭,与她早就没有半分亲情,她会打到他们服气。她算准他们不敢报官,若是真骨头倔了,要吃上官司,那她便请讼师,大把请,请多多的,请最好的。


    她不是好欺负的。


    “我偏管。”


    陆岚话音刚落,他忽然偏头,没忍住打了个绵长的哈欠,“我困了。”


    “要在云来香?”


    陆岚点点头。


    “进去吧,外面天冷。”


    雪下得更大,街坊们看完这光景,都缩回铺子去了,只在门口张望互相耳语。


    雪地里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晚雾披着斗篷,领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奔过来,老远就喊,“卫掌柜!我来了我来了!”


    卫锦云回头,无奈地摇了摇头,“来晚了,汤渣都没喝上。”


    晚雾看着陆岚,嘿嘿笑两声,“哎哟让陆大人捷足先登了,下次我定是跑快些。”


    但壮汉还是往卫老三两人面前一横,四个人齐刷刷睥睨着他们,晚雾也跟着一块睥睨。


    “本官心仪她,却未曾越界。”


    李季望着陆岚走进云来香的背影,淡淡开口,“陆大人,借副官一用。”


    “请便。”


    展文星对李季恭敬拱手,“李大人吩咐。”


    李季垂眸扫过还瘫在雪地里的卫老三夫妇,语气冷硬,“方才编派上官,滋扰良民,按律笞四十。”


    卫老三顿时哭喊起来,“李大人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秦氏也跟着扑过来,却被荆六郎一脚隔开。


    展文星召来两名手下,将卫老三和秦氏按在雪地里。


    荆六郎则拎起缩在一旁的豪哥儿,冷声道,“老实待着,再闹,就不是只看着了。”


    豪哥儿吓得瞬间收了哭声,只敢在他手里瑟瑟发抖。


    “我这可是付了钱的,也不能让人白来一趟吧。”


    晚雾走到展文星身旁,自告奋勇道,“展副官,让这哥几个试试?”


    “给你给你。”


    展文星将杖递过去,“一路赶来,我人都僵了,手冷得很。”


    他冲着李季躬身问,“李大人,这是卫掌柜请的。”


    李季点头应允。


    四十杖打完,两人再没半分之前的嚣张。


    李季拉着儿子的手回府,“派人盯着上船,让他们滚出平江府,再敢来闹事,直接收监。”


    雪虽下得大,他却看清了她对陆岚的眼神。


    瑞雪兆丰年。


    他和呈哥儿该回家过年了。


    卫老三被巡检司的人架着塞进船舱,屁/股上传来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


    待巡检司的人下了船,船出了阊门码头,他才咬着牙开口,“谁知晓她卫锦云竟傍上了陆岚早知道她有这靠山,我何苦来讨这顿打。”


    秦氏瘫在一旁,想起家里新娶的大儿媳,越想越悔。


    她眼泪往下淌,“我早说不要来不要来,你偏不听,说什么没有入户好拿捏,眼下可好?挨一顿打不算,回去我那媳妇儿又有得说了。不定又要撺掇着大郎跟我分家,家里本就鸡飞狗跳,这下更是没安生日子过。”


    她家大郎夏日里才讨的媳妇儿。那媒人说得好听,说是十里八村都找不出这样贤惠的,听话懂事的。


    敲锣打鼓迎进了门,她便训诫了她几日,让她守守做媳妇儿的规矩。没想到她不知在大郎身边吹了什么耳旁风,竟让大郎这样护着她,连每日的请安都免了。


    光夏日一个月,就吃了她十二个西瓜。


    眼下有了身子,更是不得了,天天念叨着分家不说,隔几日就要宰鸡杀猪吃,又要吃羊肉,真是当她家是什么贵人府了。


    船身晃了晃,卫老三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却还嘴硬,“哭什么哭,难道你没想着抢她的铺子,如今全怪在我头上了。”


    “我哭都不成了?你也要向那狐狸精一样气我。”


    秦氏忽然坐起来,忘了疼,指着他骂,“当初是谁说卫家的东西就该归我们,说她卫锦云赚了银子就得贴补卫家?”


    两人在摇晃的船舱里吵得不可开交,雪落在船上,船渐渐行驶出平江府。他们这一趟,不仅没讨到好处,反而挨一顿揍。


    云来香里,卫芙菱牵着王秋兰的手,卫芙蕖端着个小木盒,小心翼翼把人领到后院。


    待几人到了廊下,卫芙蕖轻轻打开木盒,里头放着块崭新的牌位,刻着祖父的名讳,漆色鲜亮。


    王秋兰瞥见牌位的瞬间,眼圈倏然红了。


    卫芙蕖赶紧扶住她的胳膊,轻声说,“祖母不要哭。其实姐姐早就请人给祖父新做了牌位,一直没拿出来,是怕您看见想起伤心事。”


    卫芙菱也凑过来,也抱了抱王秋兰的胳膊,“是啊祖母,祖父的牌位在卫家祠堂有什么要紧,我们心里记着祖父,常常想着他。”


    “祖母,我们把祖父的牌位,跟爹娘的牌位摆到一起吧。祖父最疼您了,他知晓您带着我们回了平江府,落叶归根,还把日子过好了,一定会在天上很高兴的。”


    卫芙蕖把木盒往王秋兰面前递了递。


    王秋兰再也忍不住,眼泪砸在牌位上。


    她伸手把两个孙女紧紧搂进怀里,哽咽道,“好摆在一起,都摆在一起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这下,她们是真的回家了。


    陆岚坐在云来香的柜台前,手里捧着瓷碗,赤豆糖粥的热气熏得他眼里的倦意淡了些。


    几位巡检司的手下围坐在桌旁,也各端着一碗,吃得暖洋洋。


    陆岚抬眼看向正在他身旁打算盘算账的卫锦云,“我才出去多少日,隔壁张记的铺子,就已经成了你的领地了。”


    “那是,做生意我是专业的。”


    卫锦云坐在他身旁回道。但她很快又将视线落到他的腰上,眉头微蹙,“你腰间的伤,眼下疼不疼?”


    “好疼。”


    陆岚拿着调羹,注视着她,眼睫轻颤了几分。


    不远处的展文星刚喝进嘴里的赤豆糖粥差点喷出来,猛然低头咳嗽,脸涨得通红。荆六郎也没好到哪儿去,咳了两声,看窗外大雪。


    常司言站在顾翔身边,双手握着她的肩膀,“翔姐,我吓死了。”


    顾翔一片看透世间万物本质的神情,“习惯就好,干活干活。”


    卫锦云一听他说疼,眉头又蹙了几分,“那我这就给你叫大夫,去我常去的那家,大夫医术好,说话也温和。”


    陆岚却摇了摇头,“不去,我今日有事。”


    卫锦云愣了愣,“你才回来,还有什么事要忙?”


    陆岚抬眸看她,声音轻缓,“嗯,你能陪我去吗?”


    卫锦云“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陆岚忍着笑意,一本正经道,“劳烦卫掌柜给我准备些精致的点心,七八块不要重样,王婶酿的冬酿酒,也劳烦盛一壶,用食盒装就好。所有东西,从我的牡丹卡里扣。”


    “收到!尊贵的牡丹卡会员陆巡检陆大人。您稍等,我去给您装点心,冬酿酒这就给您盛!”


    卫锦云说着转身往后院走。


    展文星和荆六郎对视一眼,默默低头扒粥,假装自己是两尊看不见的石像。


    卫锦云拎着装着点心和冬酿酒的食盒出来时,陆岚已经歪在屏风后的藤椅里睡着了。


    甲胄虽冷硬,长睫却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他褪去了平日里的冷沉,显出几分难得的温顺。


    卫锦云放轻脚步走到展文星身边,“他这伤到底怎么受的,不是说水寇早少了大半吗,陆岚的功夫,怎么还会受伤?”


    展文星连忙回话,“卫掌柜别急,这次不是寻常水寇,是之前潜逃的漏网之鱼,在长江里躲了三四年,前些日子才露了踪迹,陆大人追了几日,总算把人当场就法了。”


    卫锦云皱着眉追问,“那他腰间的伤”


    展文星摸了摸鼻子,眼神飘了飘,含糊道.“至于陆大人腰间的伤这,这我也说不太清,当时场面乱,没看清细节。卫掌柜,这事儿您还是等陆大人醒了,自己问他吧。”


    说罢他赶紧低头,默默吃粥。


    卫锦云瞥了眼藤椅里睡得安稳的人,轻轻把食盒放在旁边的柜台,又拿了件厚斗篷,小心地盖在他身上。


    云来香里进进出出的客人不少,挑点心的,歇脚喝热茶的,备年货的,却都心照不宣地放轻了脚步,连平日里爱闹的孩童,都被爹娘按在座位上,乖乖咬着点心不吭声。


    方才街上的动静早传开了,大家都知晓陆大人回来了。每一年年前,他都会去再去长江巡一圈,确保大家过个好年。


    有人偷偷瞥一眼屏风,小声跟同伴念叨,“听说陆大人又受伤了,为了咱们平江府的水路太平,真是拼了,也不知晓陆大人的身上到底有多少旧伤。”


    另一个人赶紧点头,“可不是嘛,这几年江上安稳,全靠陆大人盯着。唉,其实他也才十八岁。全平江府知晓他的心意,只有”


    话没说完,被旁边人轻轻碰了碰胳膊,两人立刻闭了嘴,却都默契地看向柜台后打算盘的卫锦云。


    卫锦云正算着过年的账,只偶尔抬眼望向藤椅,见陆岚睡得安稳,唇边漾出一点笑意。


    她只当他是回来路上累着了,却不知,这满云来香都看清的心意,唯独她自己还站在大雪里没有看清。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陆岚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他嗓音还有才睡醒的倦意,哑声道,“看多久了?”


    卫锦云手还悬在半空,当场被抓包。


    “你伤到底如何?一会我们还是去看大夫吧。”


    她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陆岚没应声,只微微侧身,把腰间的那一点白布往她面前露了露,“那你碰碰我,我看看疼不疼。”


    是他让她碰的,不是她自己要碰的。


    卫锦云听话轻轻碰了碰布面,没摸到硬结,也没渗出血迹。


    她的手指左碰碰,右挪挪,一边碰一边追问,“这里疼不疼,那这块呢?”


    “穿了轻甲,好像察觉不到。”


    卫锦云抬头瞪他一眼,伸手扯了扯他甲胄的系带,“那你把甲脱了,都回平江府了,还穿着这个做什么?脱了我再给你看看。”


    这话一出,不远处的展文星刚喝进嘴里的茶“噗”的一声喷在荆六郎的脸上。


    陆岚的手覆上甲胄的系带,“这不好吧,卫掌柜。”


    卫锦云放下系带,“那我不给你看了。”


    陆岚起身,从手下那里拿了衣裳,熟练地往后院走,“我去脱甲,我们出门。”


    不过片刻,换了身他不常穿的月白劲装出来,少了甲胄的冷硬,多了几分温润。


    他走到卫锦云面前,拿起她备好的食盒,“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吗?我想带你去。”


    卫锦云问,“去哪里?”


    “一位故人那里。”


    陆岚没细说,只望着她。


    还没等卫锦云犹豫,卫芙菱和卫芙蕖不由分说就把她往门口推,“姐姐快去吧,我们帮你看铺子!”


    卫芙蕖还一本正经叮嘱,“记得给我们买上山塘街王记的炸小肉排呀!”


    雪絮轻轻落着,沾在街旁挂起的红灯笼上。


    天庆观前的街道早被年货摊子占满,卖糖画的竹签上转着晶亮的龙形,炒货铺的香气混着雪气飘得老远。


    小贩穿着厚袄吆喝,“糖霜栗子——刚炒好的糖霜栗子哟!”


    穿斗篷的小娘子们撑着油纸伞,三五成群。孩子们裹得像圆滚滚的汤圆,踩着雪地里的脚印追跑,雪地上被踩出一串歪歪扭扭的印子。街角还有个雪人,顶着红纸做的帽子,笑得眉眼弯弯。


    两人一路走到山塘街。山塘街的河里,乌篷船披着雪缓缓晃,船上挂着的腊肉咸鱼也跟着晃悠。


    油纸伞面落着雪,陆岚一手拎着食盒,一手稳稳拿着伞柄,将大半伞面倾在卫锦云那边。她裹着白斗篷,和他的玄色大氅并肩走在人群里。


    走过拱桥时,桥边卖糖球的小贩吆喝声清亮,“糖球——山楂的、葡萄的,裹了三层糖哟!”


    陆岚停下脚步,买了串裹得晶亮的山楂糖球,递到她手里。


    卫锦云道谢后咬了一口,转头对陆岚笑,“好甜啊,陆岚。”


    陆岚没看糖球,只望着她,声如落雪,“嗯,好甜。”


    两人走到了阊门不远处的一块地方,喧闹声渐渐淡了,雪落得更静。


    再走几步,一片矮松后露出座孤坟,雪压在坟头的青草上,墓碑与周遭却打扫得干净,连刻字都清晰。


    陆岚将食盒放在碑前,打开盒盖,精致的糕点摆得整齐。他又往随带的瓷杯里斟满冬酿酒,酒液清冽,甜香十足。


    他蹲在坟前,伸手轻轻拂过碑上“沈鹤如”三个字,“鹤如,我为你报了仇。那伙水寇的漏网之鱼,已经伏法了。”


    他望着远处街巷隐约的红灯笼,“今年过年的平江府,依旧很好,很太平。”


    卫锦云站在他身后,轻声问,“陆岚,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陆岚点了点头,“嗯,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友。十四岁那年,他跟我一起进了巡检司。有一次我们随队巡江,他就被水寇”


    话说到这儿,他停了停,“只要我还留在平江府,我便会让水路畅通太平。”


    陆岚抬手拂去碑上落的新雪,“守着平江府的水路太平,是我和他一起的心愿。”


    阊门的方向,隐约传来年货小贩的吆喝。


    “他想葬在这里,能看见阊门的百姓年年丰衣足食。”


    雪还在落,落在他的发梢。


    “所以,我不会离开平江府。”


    阳光带着夏日的热意,少年陆岚和沈鹤如走在阊门码头处。


    沈鹤如咬着冰糕,含糊问他,“你的阿翁是将军,你以后是不是也要去汴京当大官?穿金戴银的那种。”


    陆岚把冰糕举到眼前转了圈,“当大官有什么意思?你呢,不想去边境参军?骑大马、佩长刀,多威风。”


    沈鹤如却停下动作,攥紧拳头,“我不去边境,我要留在平江府打水寇。水寇也很凶,他们抢船、杀人,沿江的百姓好多都家破人亡,全是无辜的人我要把他们都抓起来,让江上再也没有坏人。”


    又一年冬。


    沈鹤如拽着陆岚的手腕,“陆岚,咱们现在就


    去巡检司报名,刚好招新卒,咱们去试试!”


    “祖父要是知道了,定会责怪的。”


    沈鹤如立刻松开手,叉着腰挑眉,“陆岚,你怕了?怕你阿翁骂,还是怕去了巡检司吃苦?”


    少年眼底的犹豫瞬间散了,语气掷地有声,“我不怕。去就去,谁怕谁!”


    水寇确实凶恶,箭伤,刀伤也很疼,但是他们能救一船又一船的人。


    很开心。


    可去巡检司那年,雪地里是两串脚印。


    陆岚恍然回头时,雪里只剩下他的了。


    卫锦云蹲下身,也轻轻拂去墓碑边缘的落雪,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他。


    她看着碑上的字,轻声道,“原来是和陆岚一起,想护着平江府的大人啊。”


    她继续道,“这些点心是我做的,不知道合不合大人口味,希望大人喜欢。”


    雪落在她的斗篷上,她抬头望了眼不远处阊门的方向。


    “大人,你看,平江府眼下可太平了。街上的人都在买年货,孩子们在雪地里玩闹,江上的船也能安稳行着,你和陆岚的心愿,都实现了。”


    陆岚站在她身旁,看着她认真和墓碑说话的模样,眼里的怅然渐渐被暖意填满。


    两人没在坟前多留,买了才出锅的炸小肉排,一路说说笑笑往回走。


    才回云来香,炸小肉排的香气就引来了伙计,没片刻就被分了个干净。姐妹俩吃着肉排,连声说“姐姐最好”。


    正热闹着,门口传来竹箱磕碰的声响,庄仵作挎着箱子走进来。


    五十岁的人了,脚步还轻快,一眼就瞅见陆岚,“陆大人,听说您追寇受了伤?小的来给您换药包扎。”


    卫锦云包着礼盒,抬眼道,“仵作大人,您还管伤口包扎的活儿?”


    庄仵作笑着往陆岚身边凑,“我这是身兼数职!大人每次受伤,都是我来换药,他那伤得怎么处理,我门儿清。”


    陆岚回道,“不用了,小伤。”


    “要的要的!”


    庄仵作不由分说把箱子往桌上一放,“万一有炎症可麻烦,您赶紧坐下,小的手脚快得很。”


    卫锦云看着他,陆岚没法,只能在藤椅上坐下,“那你快点。”


    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过片刻庄仵作就掀帘出来,脸上带着点哭笑不得的神情。


    卫锦云迎上去,“这么快就换好了?”


    庄仵作苦笑着点头,往屏风里努了努嘴,没多说什么便挎着箱子走了。


    卫锦云满心疑惑地走进屏风,就见陆岚靠坐在藤椅,月白长衫被撩至腰际。


    他露出的腰线条利落,是常年习武练出的蜂腰,隐约可见沟壑分明的线条,只腰间覆着块松松垮垮的白布。


    陆岚抬眼看见她,“你怎的进来了?你果然是兔子流心包。”


    卫锦云瞪他一眼,“你才是包子。”


    说着她瞥见地上掉了截白布,弯腰去捡,藤椅的纱布就顺着他的腰线滑了下来。


    只有一道浅浅的红痕,甚至没有破皮。


    “陆岚!”


    卫锦云揉着白布,“你这伤口都要自己愈合了!”——


    作者有话说:陆大人:啊,好疼[可怜]


    锦云:[白眼][白眼][白眼]


    第72章 过小年夜


    腊月二十,冬寒。


    黛瓦上积着蓬松的白雪,朝阳初升,和煦刺眼,融化起檐上积雪来却没有什么劲头。


    几只雀鸟在滴着雪水的枝头上站了一阵,然后俯身直冲地上的稻米小堆。周围明明都积着雪,只有那地儿却突如其来冒出了一把冬日好粮。


    稻米黄澄澄的,两只麻雀蹦跳着,尖嘴啄得米粒沙沙响。


    “啪”的一声,竹篮重重地扣在雪地上。


    可篮里空空,方才啄米吃了个肚饱的雀鸟早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其中一只还心满意足衔着粒稻米,叽叽喳喳地往枝头飞去。


    “孟哥儿你拉的太快了,又没捉到!”


    穿小羊斗篷的孩童狠狠叹了一口大气。


    “这次是我没看准,下次我慢点儿拉,一定能捉到!”


    孟哥儿仰头哼了声,他把竹篮掀开重新支好,手往兜里掏稻米,蹲下放到那里。


    下雪天雀鸟们一定都饿坏了,他要多喂点稻米给它们吃,他再装一次没捉到,绝对不是他拉早了。


    有挑着担子的脚夫时不时路过天庆观前,担子两头的瓮里,猪蹄浸在酱色卤汁里冒热气,鲜活的青鱼尾巴在水桶里拍着水,红绸系着的点心盒子摞得老高,都是年前贺岁赶着送的岁盘。


    这一趟趟的,年货实在是太多,雇位脚夫大家也落得一身空闲,脚夫加价两文,挣得是干劲十足。


    天庆观前里混着爊鸡鸭的香。赵香萍将卤得金黄的鸡鸭拎到案板上,大刀剁得“咚咚”响,不要鸡鸭屁/股的,她就扔在底下的桶里,给丝瓜和毛豆加餐。但有人也好这口,说这块肉咬起来,软弹有嚼劲,喷香流油。


    要过年了,若是要在家中设宴款待的,席面上都备熟食冷盘。谁家熟食做得好,那定是天庆观前的李家酱肉铺子与做爊鸭的赵娘子。


    赵记熟食行人山人海,都没地儿挤了。


    裹着件兔子斗篷的孩童跟阿娘出来买熟食,绒毛兜帽把脸遮得只剩双圆眼睛,撞着个穿小鸡斗篷的孩童。两人都闷哼一声,凑在一起“喂喂喂”了几句,听出是常一起玩的伙伴,才手忙脚乱扯下斗篷兜帽,露出咧着嘴的脸。


    一块排队的,还有穿老虎斗篷的孩童。这样站在人堆里一望,倒真像一群圆滚滚的小动物在雪地里挪。


    卫锦云在厨房里揉出各式各样的点心,顾翔将一屉屉蒸好的点心搬出去放温凉,朝酒摆礼盒,晚雾正把将烤好的桃酥、芝麻酥、桂花糕装进红绸盒子。


    常司言核对着各家的送礼单子,时不时念叨“这是十全街的赵掌柜家的”、“这个李员外的三盒尊享款”、“沈掌柜的五十盒装完了吧,闲汉小哥怎的就来俩,真当自己是大力士了”,诸如此类


    后院的热气混着鲜气蔓延,王秋兰端着大碗走在前头,卫芙菱和卫芙蕖各自攥着湿抹巾,稳稳端着两个小一些的碗跟在后面。


    卫芙菱放下碗后扬扬手,“姐姐们快点来吃菱姐儿包的鮆鱼馄饨呀,特别特别特别鲜,我已经给你们尝过两只啦!”


    碗里的鮆鱼馄饨浮在清透的汤中,汤面撒着切好细蛋丝,紫草和虾米飘在其间。


    常司言舀起碗里一个馄饨,吹了吹就咬开半口。鮆鱼馅的鲜美,细腻的鱼肉嫩得几乎不用嚼,混着汤底里虾米的咸香,是一种清润的鲜。


    她满意地又舀起一只,冲着卫锦云道,“报恩小哥就是厉害,要说初春时的鮆鱼最为鲜美,这大雪皑皑的,还能给我们卫掌柜抓来噢。”


    卫锦云舀着汤睨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噢,再提陆岚,我先将你的利市存起来,开春再发给你。”


    常司言立马把嘴里的馄饨咽下去,头似拨浪鼓摇摆,“我错了我错了,吃鮆鱼馄饨,大家都爱吃。”


    一旁顾翔一口能吃两个,她几下就将半碗鮆鱼馄饨下了肚,抬眼问,“卫掌柜,陆大人已经送了好些日子的鱼了,每日不重样,你还不让他来云来香休息啊,巡检司都休沐了。”


    卫锦云咬着牙“哼”了一句,“他受伤了,就得养好伤。不好好歇着,跑出来送什么鱼。”


    每次就来送个鱼,有时她都不知晓他来过。


    元宝被鮆鱼的香气馋得喵喵叫,卫锦云吃完馄饨,端着它的碗去给它喂鮆鱼糜。


    这辆元宝吃饱喝足,又准备往藤椅上一躺,四脚朝天睡大觉,被卫锦云一把抱起。


    “你瞧瞧你,他都将你喂成什么样了元宝,你还有做一只好狸奴的觉悟吗。”


    卫锦云点着元宝的脑袋给它上课,“你眼下必须动起来,你可是天庆观前一霸,不是一辆!”


    他像是祖母喂狸奴,嘴里只会念叨——够不够孩子,孩子够不够。


    元宝委屈地喵了两声,听话地去铺子门口,开始进行长达“一小会”的锻炼。


    丝瓜的皮毛在太阳下泛着漂亮的光泽,黑得油光水滑,像只威风凛凛的猎犬。毛豆正用它蓬松的脑袋蹭蹭孟哥儿的手,孟哥儿说“快坐下”,毛豆便听话地坐下,伸出舌头,睁着汪汪大眼得到了油润的鸭屁/股两块。


    雪地里忽然闯来抹亮眼的红,陆翎香裹着件石榴红斗篷跑过来,里面穿的碧袄露出袖口,手里拎着的锦盒扎着红绸。


    她很快就奔到卫锦云跟前,喘着气把锦盒往桌上一放,“锦云你想不想我?”


    “当然想,香香,你终于从汴京回来了。”


    卫锦云忙去给她倒热茶。


    陆翎香喝了一口热茶后立马掀开锦盒。里面铺着柔滑的红缎,两支嵌着粉珠的海棠


    珠钗斜放着,旁边是支镀金的蝶翼步摇,翅膀上镶着翠。底下还压着两盒胭脂,一盒是娇嫩的桃粉色,一盒是偏暖的橙橘色。打开旁边的螺钿粉盒,里面的香粉像雪一般细腻。


    “快看看我给你买的好东西。”


    陆翎香推着锦盒往她跟前送。


    卫锦云拿起那一支海棠珠钗,粉珠跟着颤动两下,漂亮极了。


    她忍不住笑,“香香你发大财了?这看着好贵。”


    “嗯嗯,都是给你的。”


    陆翎香见她的笑,满意点点头,“真的都是给你的,你不收我就不开心了,你舍得让香香不开心吗?”


    陆翎香盯着卫锦云拿起珠钗的模样,心里嘀嘀咕咕。


    其实这些东西哪是她发大财买的,是父亲母亲给了碎钱,二哥也塞给她的一袋子钱。首饰都是她拉着祖母挑的,祖母对着摆着里的珠钗翻来覆去看,说要衬卫小娘子的气色,粉珠比白珠好看。


    胭脂水粉是嫂嫂帮着挑的,大哥还打趣她说跟你嫂嫂说卫小娘子是什么模样,让她帮她选。她说锦云就像仙女模样,二哥也日常都去她铺子“路过”。


    大哥和嫂嫂笑得要人仰马翻,说今年汴京里事忙回不了平江府,明年说什么也要跟官家告假,回来瞧瞧让她和二哥都挂心的人。


    想着这些,陆翎香又往卫锦云身边凑了凑,“你快收下嘛,都是挑了好久的。”


    卫锦云把珠钗轻轻放回锦盒,笑着点头,“那我真收了,多谢香香。”


    陆翎香立马笑起来,伸手把锦盒盖子摁好,“你收呗!二哥的鱼你日日都收,可不能不收香香的首饰。”


    “不提陆岚。”


    “不提不提。”


    巡检司的屋檐也积着厚雪,几位手下一起买了几个红灯笼挂在廊下,又贴了几张红剪纸,给森森的巡检司添些过年的氛围。


    陆岚把巡河记录叠好放在案上,抬眼对展文星道,“该休沐了,你回去吧。”


    展文星收拾着笔墨,笑着道,“今年休沐倒早两日。”


    “平江府太平,自然早两日放了。”


    陆岚又翻了一叠卷宗,“往年你总跟本官一起下值,今日早些走,和你哥哥过个好年。”


    “多谢大人。”


    展文星连忙应了声,麻利地把东西收进包袱。


    他们说大人十四岁进了巡检司,他也是。


    他记得也是一个冬日,爹娘早就来了信,说卖完这批货就回来。可回来的商船遇了水寇,他们被扔在长江里,尸骨无存。


    从那时,他便不喜欢过年了。


    等他终于大了些,他不顾哥哥劝阻进了巡检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水寇杀水寇杀水寇。


    他总是冲在最前头,大人赏识他,给他治伤,说他像他的一位故人,他也是喜欢拼命,以后让他跟在他身旁。十五岁时,他成了大人身旁的副官。


    大人好,对手下好。大人很少笑,一直很严肃,但大人喜欢吃甜食,真奇怪啊。大人总会把买来的点心分给他们吃,大人会记挂到每一个无名小卒。好像每个人的名字,大人都记得。


    大人真的很好,他展文星愿意一直跟在大人身侧。


    十六岁的他,又开始期盼起过年。


    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展文星扬声道,“大人也快些下值吧,今日那青鱼小贩,给您把鱼放门口了,还在扑腾着水呢!”


    他说完便踩着雪往外走,先去称些蜜煎与银杏,再去买爊鸭两只,哥哥最近苦读书,都不往赵记熟食行跑了。


    陆岚下值时,暮色已经漫过平江府的街巷,灯笼亮起,在雪地里映出红光。他先去巡检司后巷,把备好的年货,裹着红绸的点心,腌好的肉干,鲜瓜果分发给留值的弟兄,又转身回屋,将门口木桶里的青鱼串在草绳上。


    雪落在坟头,沈鹤如的墓碑上积着厚厚一层。


    陆岚蹲下身,把带来的酒倒在石案上,摆上点心吃食。


    “又过年了,鹤如。”


    风卷起,他望着墓碑,声音轻得怕惊着他,“鹤如,我喜欢她,就是上次带来看你的那位卫小娘子,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很好?”


    墓碑静悄悄的,只有雪无声坠落。


    “我就知晓你也觉得她很好。”


    陆岚忽然笑了两声,拍了拍墓碑,“我要去和她说心意了,你教教我怎的说呗她喜欢什么呢?你说,我把阊门所有的零嘴都买了带给她吃,好不好?”


    他想了想,对着墓碑自言自语,“你说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她会喜欢我吗?会喜欢我家吗?”


    雪落在他肩头,他却没动,只望着墓碑上的名字笑。


    云来香的长桌旁横七竖八坐了一圈人。


    顾翔瘫在椅上,胳膊搭着桌角,“不行了,没想到这最后一日这么累,我感觉咱们云来香的灶台都要炸了,上午至今,就没歇过片刻。”


    朝酒灌了大半碗茶,抹了把嘴笑,“老大你也会觉得累啊,我跟晚雾一直以为你是铁铸的,压根不知道‘累’字咋写。”


    毕竟她们眼中的老大,那可是抡起笤帚来跟关公甩大刀似的,乍乍生威,就没见过比云来香更干净的地儿。


    “去去去。”


    顾翔抬手拍了下她的胳膊,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我是活人,活生生的人,再铁打的也扛不住转三四个时辰,我倒下了。”


    常司言揉着酸胀的手腕,晃了晃手里的单子,“咱们竟然排出去那么多岁盘点心的单子,刚才对账时我险些都没对过来,手都写酸了。”


    晚雾走过来坐下,望着后厨的方向轻声道,“说起来,卫掌柜才是最累的,从早忙到晚,眼下还在厨房蹲着呢,我进去看,她还在给最后几盒点心系红绸。”


    卫锦云从后院掀帘出来,汗将她额前的发都打湿了,脸颊被灶火熏得红扑扑。


    她往柜台一坐就瘫在藤椅上,“不行了,招人,必须招人,春日给喵喵面包工坊招人时,顺道再给云来香招两个。再这般下去,我也倒下了。”


    卫芙蕖坐在一旁,手里拿着蜂蜜小面包小口地吃。她抬眼望着卫锦云,“姐姐招人从冬至前念叨到眼下,都没有招。”


    卫锦云叹了口气,“这不是过年了嘛,牙行的人大多回老家了,哪有人来寻活计。开春就不一样了,外头找活的人多,也好挑,到时候一起招吧。”


    “卫掌柜好好歇着,我去做今日的小年饭食。”


    晚雾才撑着桌子起身,卫锦云便阻止道,“哪里需要你,你也给我好生歇着,你家卫掌柜早就请了人,一会儿该上门了。”


    几人瘫了一会,院外很快传来车轮碾雪的咯吱声。


    门口站着位穿橙袄的娘子,包髻边别着支梅花簪子,背上背着口擦得锃亮的大铁锅,身后驴车上堆着满满当当的食材,鲜肉,水灵的矮脚青,活鱼还有捆得整齐的干货。


    她笑着扬声问,“请问这里是云来香吗?请问是卫掌柜请的李娘子吗?”


    卫锦云立马从藤椅里起身,“晚娘,你可算来了。”


    李师晚目光扫过卫锦云通红的脸颊,打趣道,“哟,瞧把我们家大忙人给累的陆某人也不过来关切关切。”


    她把铁锅从后背解下,“收了卫掌柜好几贯钱,可不得好好露一手,让你们都吃得满意?”


    “快别站着了,厨房才歇火,正好用。”


    卫锦云松了口气,推着她往后院走。


    “哎唷,茶还没喝两口呢,瞧你急的,少不了你的。”


    李师晚应着,回头冲常司言几人笑了笑,顾翔拎起驴车上的食材,跟着两人进了厨房。


    李师晚进厨房时,先把拿下铁锅,架在灶上擦个干干净净。


    她绑好攀膊,从筐里拿出提前卤好的酱鸭,鸭皮红亮油润,她麻利地剁了往瓷盘里一摆,翠绿的青蒜,斜切成段围在盘边。


    接着取了泡在凉水里的藏鱼,捞出来攥干水分,切成细条放进瓷盆。她剥了两头新蒜,捣成蒜泥,切了半碗葱白丝,往盆里加了勺醋、豆酱、淋上


    点芝麻油,用筷子搅动凉拌。


    葱拌藏鱼是一道很好的开胃凉菜。


    鸡头米虾仁要把新鲜虾仁用干净布吸干水分,撒上半勺面粉抓匀,与圆润白亮的鸡头米一起同炒。铁锅烧得冒烟,油热后先下虾仁翻炒,倒入鸡头米,撒上一把青豆,翻炒两下就出锅。鸡头米和虾仁都嫩,不能多炒,这样吃着才鲜美。


    烧鳝是要焖的,等汤汁收至一半,用勺子舀着汤汁反复浇在鳝上,最后撒上一把切段的蒜叶,酱香浓郁。清蒸鳜鱼就简单些,鱼身上划几刀,塞进姜片葱段,淋上酒,放进蒸屉里蒸一刻,取出后拣去葱姜,淋上热油激香,再浇上一勺豆酱即可。


    酱烧肉笋干则是慢功夫。五花肉收浓汤汁,肉块油亮,笋干吸饱肉香,李师晚用筷子扎了扎肉块,软烂入味,才盛进深盘。


    至于炒黄豆芽和水芹,都是快/手菜。倒进热油里快炒,一会儿就盛盘,水芹切段,和香干丝一起翻炒,最为清爽解腻


    厨房里叮铃当啷响,李师晚不知备了多少菜,香气透过帘子传到大堂。


    云来香的桌旁,常司言歪在椅背上,脑袋一点一点的,顾翔干脆趴在桌上,梦里都在淌口水,朝酒和晚雾也闭着眼。她们忙了一整日,困意早钻进了她们的脑袋。


    过了不知多久,两道软软的力道晃着他们的胳膊,卫芙菱晃着常司言的袖子,“常姐姐醒醒呀!”


    卫芙蕖轻轻推了推顾翔的胳膊,细声说,“顾姐姐,饭好了。”


    几人迷迷糊糊睁开眼,鼻尖先钻进一股香,瞬间驱散了困意。


    她们立马坐直身子,顾翔揉着眼睛,“这味儿是不是我们的小年饭好了?”


    “快来端菜!”


    卫锦云从厨房喊了声。


    几人“噌”得起身,到后院用凉水泼了把脸,转头就钻进厨房。她端酱鸭,你捧鸡头米虾仁,其他人端着酱烧肉笋干的盘子,一趟趟往大堂搬。


    红亮的酱鸭,油润的酱烧肉笋干一碟碟菜摆满了长桌,热气裹着香气往上冒。


    李师晚站在厨房,正用布擦拭刚洗干净的铁锅,一边忙一边开口,“卫掌柜阔绰,年前给伙计们的休沐饭食,都特意请我来烧。”


    卫锦云站在一旁,手里拎着包用油纸裹好的点心,“你也坐下吃两口再走,忙活这半日,哪能空着肚子回去。”


    “不用不用。”


    李师晚摆着手,将她的铁锅擦干净,找不到一点儿水渍后才放心重新背回身后。


    她笑笑,“拿钱干活是本分,菜都齐了我也该走了。我爹还在家等着呢,再不回去,他又要念叨不孝啊不孝,你这李师晚年根底下还出去给人做席面,家里老人不管不顾咯。他真是的,管自己四十岁叫老人。”


    卫锦云把点心递过去,“那带些点心走,我还没上新的蜂蜜小面包,给李掌柜尝尝。”


    “这我喜欢。”


    李师晚接过来,“那这我可就收着了,恭敬不如从命祝卫掌柜新岁心想事成,来年也要更加发大财。”


    “晚娘也是,是厉害的平江府第一厨娘。”


    “这我也喜欢,你可真甜。”


    李师晚哈哈大笑了几声,说完她出门牵起驴缰绳,冲卫锦云摆了摆手,驴车碾着雪,渐渐消失在天庆观前的灯笼光里。


    长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卫锦云从柜台拿出写着字的红封,里面是鼓鼓囊囊的利市,往每人面前推了一个,“今年辛苦大伙了,拿着工钱与利市,好好过个年。”


    顾翔先捧着大利市,立刻喊起吉祥话,语气爽朗,“谢卫掌柜!祝卫掌柜新岁生意兴隆,来年云来香的单子排到天庆观前街尾去,我要给云来香的地儿扫得更照面儿。”


    她还说着用筷子夹了块酱肉,塞进嘴里吃得眉开眼笑。


    常司言拿着利市的红绳,笑得眉眼弯弯,“托卫掌柜的福,祝您新年万事顺意,小常明年给卫掌柜想出多多的段子,长一大堆羊毛给卫掌柜薅。”


    她端起酒杯,跟卫锦云碰了一下,抿了口酒,又夹了筷鸡头米虾仁,鲜得眯起眼。


    朝酒把利市往怀里一揣,动作干脆,“谢卫掌柜!祝卫掌柜新岁安康,咱们云来香越来越好!开春招了人,我跟晚雾还能多学些新点心的做法,往后帮您多分担。”


    她也灌了卫锦云一杯。


    晚雾的声音真诚极了,“谢谢卫掌柜祝您新年一切都好,云来香和喵喵面包工坊都顺顺利利的。往后我会更仔细看灶,我会给卫掌柜做好很多好吃的。”


    她说完,慢慢舀了勺莼菜羹,小口喝着,还是敬了卫锦云一杯。


    卫芙菱趴在桌边,看着姐姐给大伙发利市,也凑趣喊,“祝姐姐新年有花不完的钱!”


    卫芙蕖慢条斯理道,“希望姐姐再多长点肉。”


    卫锦云笑着揉了揉姐妹两人的脑袋。


    桌上的人边吃边笑,敬完卫锦云又去敬王秋兰,给卫锦云敬得晕头转向,又给王秋兰哄得乐开了花,前阵子江宁府来人的那些糟心事,也在一声声“祝王掌柜的裁缝铺子生意兴隆”中烟消云散了。


    “砰”的一声巨响从铺子门口炸开,谈笑的几人立马涌到铺子门口。


    雪地里,展子明穿着件裹着见雪色大氅,几乎和雪融在一起。他袖口挽到小臂,手里拿着支长长的线香,正弯腰点焰火。


    火星滋滋舔过纸捻,他立马往后退了两步,笑着赵记熟食行摆手,“香萍姐,快看啊快看啊!”


    焰火窜上夜空,炸开一团金红交织的花火,映得雪地亮堂堂的,紧接着炸开时变成淡紫的流苏,慢悠悠往下飘,落在雪上转瞬即逝,再来的竟是层层叠叠的粉白花瓣,裹着中心的金蕊,绚丽多姿


    展子明举着线香笑,展文星则是拿着两只爊鸭抱着双臂。


    他站在一旁,看着哥哥雀跃的样子,面上笑心中也笑。说好的在家温书备考,转头就跑到这儿放焰火。


    自从爹娘去了,哥哥扛起了整个家,很久没有笑得这样开心过了。


    赵香萍牵着孟哥儿,春桃和小满跟在旁边,几人站在雪地里抬头看。漫天焰火还在炸开,金红的光屑映在赵香萍的斗篷上,她望着空中转瞬即逝的粉白花瓣,嘴角慢慢漾开浅淡的笑。


    展子明在不远处冲她挥手,真是个讨喜的少年郎。


    孟哥儿“噔噔噔”跑到展子明跟前,仰起脸伸开手,“子明哥哥,把手张开呀。”


    展子明愣了愣,笑着照做,掌心刚摊开,孟哥儿就把东西倒了上去。


    “这是阿娘给你的开心果。”


    展子明捧着一把开心果,“谢谢孟哥儿,那我们一起看焰火好不好?”


    孟哥儿立马点头,跟着他一起抬头望向夜空,新的一支焰火刚好炸开,淡蓝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顾翔望着天庆观前街口,忽然指着不远处的影子喊,“卫卫卫卫掌柜,陆大人来了!”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雪地里,惊帆的身影被焰火映得忽明忽暗,马背上驮着好几个鼓鼓的布包,陆岚正牵着缰绳快步走来。


    不过片刻,他就到了卫锦云跟前,就见卫锦云晃了晃身子,脸颊泛着些粉。


    她伸手碰了碰惊帆背上的布包,声音有些含糊,“陆岚,你怎的让惊帆背这么多东西,累着它了。”


    陆岚抬手扶了她一把,又悄悄收回,“给你买的,阊门眼下只要开着的铺子,我都买了。”


    卫锦云眨了眨眼,忽然往他身旁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他胸前,小声问,“噢今日有鱼吗?”


    陆岚点头,“有,在马背上。”


    顾翔立马拽着常司言往惊帆另一头走,朝酒和晚雾也跟着,“我们去拿,卫掌柜的你跟陆大人说话,我们给惊帆喂草料去!”


    几人将惊帆牵到一旁,七手八脚地卸布包。


    雪地里的脚印一前一后,陆岚跟着卫锦云往河边走,积雪被踩出声响。空中时不时炸开焰火,金红的光屑落在两人肩头。河面结着薄冰,倒映着漫天焰火。


    陆岚走在她身侧,轻声问,“你还在不开心吗?”


    卫锦云踢了踢脚边的雪团,“我没有不开心。”


    “那你,不生我气,好不好?”


    他转过身,垂眸看她。


    “我没生你那个气。”


    “那你”


    陆岚愣了愣,但很快就被她抢了话头。


    卫锦云抬着头,酒后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水,声音闷闷的,“你最近怎的只送鱼,怎的都不进云来香睡觉了?”


    陆岚怔住,眼里满是吃惊。


    他原以为她恼他之前装伤博她关注,才刻意不进铺子,却没料到她是在惦记这个。


    焰火恰好在此刻炸开,淡粉的光落在她仰起的脸上,粉色袄子衬得她脸颊更红,


    那双带着水汽的眼睛直直望着他,让他方才在路上想好的话也忘了怎么说。


    陆岚的紧张还没散去,听见她的话,几乎是立刻应声,“我以后都来,往后每日都来。”


    卫锦云晃了晃脑袋,“我才不是这个意思陆岚还要当百姓之光呢,不是只属于云来香的陆岚啊。”


    她说完,脑袋忽然没了力气,轻轻倚在他的胸前,呼吸间带着淡淡的甜酒味。


    陆岚僵了一瞬,随即慢慢抬手,虚虚护在她的后背,声音放得极轻,“喝醉了吗?”


    怀里的人没应声,只有温热的呼吸轻轻落在他的衣襟上。


    空中的焰火还在炸开,金红的光映在她泛红的脸颊上,粉色袄子被雪风吹得轻轻晃。


    陆岚低头望着她垂着的眼睫,忍不住笑了笑。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发梢,低声唤。


    “阿云啊。”——


    作者有话说:鮆鱼馄饨是刀鱼馄饨,藏鱼是海蜇。


    锦云:你怎的不来了[托腮]


    陆大人:她在想我吗[星星眼]


    第73章 除夕新岁


    天庆观前的雪化了,地上湿漉漉一片,朝阳初升,在地上折出斑斓的光。腊月三十,天晴风朗,也没有了再下雪的势头。


    卫芙蕖和卫芙菱正在铺子门口“唰啦唰啦”地扫地,二人干得热火朝天。


    卫芙菱举着比自己还高半头的笤帚,先是舞了一阵,险些将姐姐给她绑得小辫子给打散了后,才干起正活。卫芙蕖则蹲在一旁,用小竹簸箕把雪渣归拢,但“嗖”的一声,就将雪渣抛进了河里。


    卫芙蕖的手轻轻碰了碰雪堆里全家福。最大的祖母已经化了一半,姐姐的那团雪塌了一块,自己和菱姐儿的小雪人挨在一起,也化成了两团雪疙瘩。


    元宝缩成了小半,丝瓜和毛豆原本竖起来的耳朵化没了,灰灰的尾巴不见了,一二三是最小的,早已融得只剩三个雪点儿,不仔细看竟找不着。


    每日早上,她都要检查一下这个全家福,若是有不好的,便补上一点雪。可眼下没有新雪了,地上的雪水顺着砖缝往下渗,连在竹簸箕里的残雪,也慢慢化成了水。


    “姐姐。”


    卫芙蕖她抬头看向才出来的卫锦云,有些难过,“我们的全家福要化没了我都找不到一二三了。”


    卫芙菱拿着大笤帚颠颠跑到卫芙蕖身边,“这有什么呀蕖姐儿,吕姐姐前两日不是给我们画了全家福嘛,画得特别好看姐姐还说要将全家福和我们家的传家宝挂在一起,这样我们日日都能看到。”


    “没关系的蕖姐儿,下雪我们就又回来了。”


    卫锦云也开口安慰她,“眼下大家只是累了,变作小水珠流进河里睡觉去,下次下雪就会又下凡出来。”


    听了卫锦云的话,卫芙蕖紧绷的嘴角慢慢弯起来,轻轻“嗯”了一声。


    赵香萍托着盘子从隔壁过来,“才炸的鸡米花,让孩子们吃些。”


    孟哥儿跑过来,冲姐妹两人晃了晃手里的笤帚,“菱姐儿,蕖姐儿,要我扫不?我扫得可快了,一炷香就能扫干净。”


    二人点点头,孟哥儿也加入了队伍的行列,“唰啦唰啦”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天庆观前尤为明显。


    这前前后后拢共加起来没多少日,天庆观前就没什么人影了,只有几家铺子开着。除去云来香和赵记熟食行,就是街口的钱记汤饼铺子和李记酱肉铺。其他的都闭了铺面回自家屋宅陪家人,或是去乡下老家走亲戚。


    赵香萍已经很久不回娘家,从前那厮还会每年陪她回去看看,但日子久了也就不愿了。虽然离得不远,但她不知回去该如何说她眼下的生活,爹娘的年纪大了。无论她在这儿过得如何,她每次都会寄信一封——


    女儿日子过得舒畅,孟哥儿也愈发聪慧懂事,爹娘保重身体,勿多牵挂女儿。


    赵香萍并没有说出心中的难事苦事,眼下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家女儿已经和离。


    至于卫锦云的心中,早已开始盘算哪里的小宅适合她们安家。她打听过府学附近的宅子,那真是寸土寸金,王牙人报出房价时,听得她腿直打颤。


    可那儿确实环境清幽,学术氛围浓厚,是一块极好的住宅宝地。陆家、周家、吕家,全在那一片儿。


    就待她来年的喵喵面包工坊盈利如何了,若是干得好,那便买!


    三人举着笤帚忙活了一阵,将两家铺子门口扫得亮亮堂堂,火热得连身上的斗篷都解了。街上没什么人,三人便也搬了椅子在门口吃鸡米花。


    金黄的鸡米花颗颗饱满,光泽诱人,香气十足。


    卫芙菱迫不及待地伸手抓了一颗,放进嘴里,咬得咔嚓作响,卫芙蕖蘸了蘸旁边碟子里的酸甜酱,轻轻咬了一口,孟哥儿一口三颗。


    卫锦云教了赵香萍很多炸物,到后来她自己也捣鼓出来不少新鲜玩意,就说像鸡肉洋葱圈这玩意儿,是赵香萍自己研究出来的。她还做了不同的炸星星和炸鸡仔形状,举一反三得当。


    有了她的好手艺,鸡肉内里汁水丰盈外头又酥酥脆脆的,一点不比现代的差,卫锦云嘴馋时也会买一些。


    驴车轱辘碾着融雪的水路,停在云来香门口。


    车辕边的小贩裹着棉袄和戴着暖耳,一手攥着车绳,一手掀开车上盖菜的草席。


    他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卫掌柜,对不住对不住,今儿菜摊送菜的人多,我拉了满满一驴车,来晚了。”


    草席下的矮脚青水灵灵的,萝卜个个大且新鲜,荸荠与乌菱满满一箩,又有柑橘、香橙、冬枣最底下压着个木盆,里头的活鱼两条。


    他伸手捞起鱼,“卫掌柜您瞧这鱼,才从江里捞的,一早到了码头。斤两足,我特意给您留的最大两条,岁筵上炖个鱼汤,做个鱼丸,保准鲜!”


    他将蹦跳的活鱼又扔进了木桶里,替卫锦云把所有的菜搬下驴车,“您放心,我家的菜,根儿上的泥都没敢多带。”


    卫锦云付了钱,小贩正转身要走,瞥见站在赵记熟食行的赵香萍,又停了脚,“赵掌柜您怎的又没有回娘家过年,那贼都蹲牢了,您总归要回家瞧瞧的,家中父母定是牵挂您的。”


    小贩的女儿也有赵香萍那般大,好在她没有远嫁,今年是跟着亲家一块来他家过年。


    他替她惋惜,心中又将那贼人大骂一顿。


    “嗯,不回去了。”


    赵香萍低头摸了摸正在吃鸡米花的孟哥儿脑袋,轻声道,“这儿住着舒心,邻里也近,挺好的。”


    小贩愣了一会,随即笑着点头,“也是,卫掌柜一家都好。那我先送下一家了,您几位过年好啊!”


    他甩了甩车绳,老驴嘶鸣一声,驴车又往街口去,车轮印在雪水里。


    王秋兰出来拿菜,手中端着盘子,热气随着米香飘出来。


    盘里放着各色年糕,长条形的方头糕润白,元宝糕憨态可掬,像块块迷你金元宝,细长的条头糕能瞧见粒粒饱满的赤豆。


    “这是小顾走之前帮着打的糕。”


    王秋兰笑着说,“条头糕放了赤豆,不用蘸糖也好吃。”


    卫芙菱凑过来,盯着盘里的年糕皱起脸,“祖母,我们今年是不是又要连吃一个月菜年糕了?”


    矮脚青炖年糕,是她冬日里的大敌人。


    王秋兰拍了拍她的脑袋,“是啊,年糕年糕,年年高,多吃才吉利。虽然你姨祖母前阵子来拜年时拿走了几条,但你顾姐姐打得实在是太多了,生怕我们不够吃,祖母全浸在水缸里存着呢。”


    卫芙菱不情不愿地拿起根条头糕,咬下一口。米香四溢,赤豆的绵甜混着软糯的糕体,连带着年糕糕的黏牙都成了乐趣。


    她眼睛微微一亮,几口就把条头糕吃完,又伸手去拿元宝糕,“嗯比去年的好吃,不愧是顾姐姐打得。那就吃一个


    月吧,菱姐儿肯定不会吃厌的。”


    虽然她每年头几日吃年糕时,都会讲上这这句话。


    年糕还冒着暖雾,几人坐在铺子前,一块吃年糕。


    赵香萍拿了黑亮的西瓜子,颗颗饱满,倒在扁箩里。卫芙菱抓一把攥在手里,磕得壳子铺了满地。卫芙蕖铺了张油纸在膝头,慢条斯理地剥出瓜子仁,孟哥儿偶尔凑过来窃上几颗。


    油纸包里还有蜜渍金橘,橘瓣裹着亮晶晶的糖霜,咬开时酸甜汁水蔓延。


    卫锦云吃西瓜子,赵香萍正咬着方头糕,王秋兰倒了几碗冬酿酒出来喝,几条凳子组成了张小桌子,唠唠家常。


    几人晒了一会太阳,今日腊月三十日,却还是有生意。


    来的男人约莫四十来岁,裹着件宝蓝色厚袍,腰间系着碧玉环和鼓鼓囊囊的钱袋,瞧着是位富贵的。


    他抬眼瞅见云来香的招牌,急切地问,“请问云来香还接点心吗?”


    “接的,客人是要什么样的点心?”


    卫锦云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西瓜子壳。


    朱保立刻松了口气,但语气很快又紧张起来,“是给我女儿做的及笄上头糕,今日就要,能做吗!”


    “上头糕本应是提前备的,但我也可以试试”


    卫锦云又问,“客人要多少?”


    “要,要八百八十块能,能做吗?今日我儿女及笄,要是做不了,我媳妇儿指定得把我脑袋削尖了赶出门去。”


    朱保长长叹了口气。


    孟哥儿凑过来,顺道又窃了几颗西瓜子仁,“我知晓上头糕,阿娘说每个姐姐及笄都要备的,摆宴时分给宾客,我就吃过李员外家姐姐的上头糕。姐姐今日及笄,叔叔怎的今日才订?”


    朱保语气里满是懊恼,“我以为不必弄这些了嘛。”


    他的声音又急了些,“我满脑子想着腊月三十要把朱家亲戚都请回家过年,光盯着备好酒菜、收拾院子,女儿的及笄衣裳、首饰是早备妥了我还以为不用送糕,毕竟我给亲戚备了徐记家的点心。”


    但是今早他媳妇儿对着镜子抹胭脂,忽然问她囡囡的上头糕呢,怎的一早没见你摆出来。


    他与媳妇儿说家里过年备的点心多,上头糕就混着用一份,话还没说完,她就红了眼。


    她指着他就哭,说他心里只惦记着儿子,嫌弃她生了女儿。自己在腊月三十给他生了个女儿,每年大家只把心思放在除夕不说,眼下连及笄这么大的事都不上心,糕都懒得专门订


    末了她撂下话,说这年不过了,要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他慌得连袄都没顾上披好,揣着钱就往街上跑。他家在城西,腊月三十哪里还有谁家点心铺子开张。他走了好几家离家里近的,徐记也绕了一圈,最终来离他家最远的云来香碰碰运气。


    竟开着!


    朱保与孟哥儿说完,再次开口确认,“卫掌柜,您您能今日做好吗?多少钱都行,只要能在岁筵前送到。不然,不然我这家里,真要没媳妇儿和女儿了”


    卫锦云连忙点头,转身从屋里端出碗热茶递过去,“可以的您放心,我这就安排,一定赶在岁筵前送过去。没事您别慌,先喝口茶暖暖。”


    朱保双手接过茶碗,他猛灌了一口,却还是止不住发颤,“我,我,我真慌,心里头跟揣了团火似的。”


    他放下茶碗,依旧焦灼,“我就在这儿等您做,哪儿也不去,看着糕做出来,我才踏实。”


    上头糕是及笄礼中必不可少的,有着美好的寓意。在女子举行及笄礼时,要和家人,宾客一同分享上头糕,寓意着分享喜悦,也希望她在未来的生活中能够甜蜜美满。


    疼爱女儿的,一般提前一年就已经将她的及笄礼备起来,时不时添上些,再添上些。


    卫锦云有上头糕的单子,都是明年开春或是夏日里。今日过今日订,还真是头一回。


    客人要八百多块,且眼下已经正午,铺子里备的馅料少,来不及现熬。卫锦云本是想做几个来来往往行人的生意,并没有那么多备料。可女子及笄只有一次,不能用寻常点心打发了。


    卫锦云想了一会,可以做个好吃又有寓意的云片蜜糕,做起来速度快,也不用太多赤豆与蜜枣。


    她钻进厨房,姐妹俩也来帮忙生火,先将蒸屉下的水给烧热。


    卫锦云取了许多糯米粉,混着米浆揉成团,撒上白糖和磨碎的芝麻,再揪出小块面团,擀成比铜钱厚些的薄皮。她将这些放进蒸屉,趁蒸糕的间隙,她从罐子里取出晒干的桂花和她与伙计一起做的桂花蜜。


    取出蒸好的糕片,然后趁热往糕片上刷蜜桂花蜜,再叠上一层,反复刷三遍,让每片糕都浸足甜香。最后把叠好的糕块一块一块,切成小巧的菱形,摆得整整齐齐,嵌上蜜枣与点上红印,桂花的香气混着米香,从厨房飘得满铺子都是。


    这头刷蜜,那头依旧在不断地蒸出糕片。八百多块上头糕,她用两个时辰都做完了,只是云片蜜糕还没凉透,就被全部装好摆上驴车。


    腊月三十的街上连个闲汉小哥都没有,也没有哪里能雇驴车,卫锦云第一次接这位客人的单子,总不能让他拉着灰灰走了,它可是她家一份子。


    今日又是腊月三十又是他的女儿及笄,到了家中定是没工夫将灰灰牵来的,她便收了钱,和朱保一块送点心去他家。


    驴车轱辘碾过的声音在空荡的街上格外清楚。腊月三十的其他街道也早没了往日热闹,铺面大多关着门,偶尔有两三户人家飘着细烟,连个走动的人影都少见。


    卫锦云拉着驴车,才到了山塘街就见两个穿巡检司常服的人挎着刀走过,见了她便停下脚步。


    其中一个高些的笑着问,“卫掌柜这除夕还忙?”


    “送些点心。”


    卫锦云回应,“你们也辛苦,我那云来香还开着,路过时进去喝碗热茶,吃块点心,不用付钱。”


    “好嘞!”


    几人简单打了招呼,巡检司的人便继续沿着街面巡逻。


    另一个是秋日来的新兵,他挠挠脑袋问,“陈哥,真不用付钱吗,大过年的卫掌柜这般好。”


    高个子那位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嗐,记在陆大人账上了,他知晓云来香不闭店,这是他给兄弟们的上值福利。”


    “进巡检司也太好了!”


    朱保跟在驴车后,看着堆得满满当当的点心盒,不过两个多时辰,卫掌柜连红绸都帮他系得妥帖。


    他眼泪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淌,一边叹气一边感谢,“还好有您啊卫掌柜要是没这上头糕,我家真要散了,我从没见过我媳妇儿这般生气过,我太该死了。”


    卫锦云轻声道,“没事,有了这上头糕,希望您女儿能有个顺顺利利的及笄礼,往后的日子也像这糕一样甜。”


    朱保连声应着感谢,“多谢您,大过年的,真是麻烦您了。”


    驴车慢慢往城西走,保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感谢的话,偶尔抹把眼泪。


    糕盒搬进朱家堂屋,朱保的媳妇儿拿着两个鼓囊囊的大红


    封迎上来,塞到卫锦云手里,“卫掌柜真是救了急,这您务必收下。”


    卫锦云笑着揣在怀里,院里很快传来及笄宴的笑语。


    她没多留,转身牵着驴车出门时,天已经暗透了。她原本还想着今日再自家岁筵上露一手,眼下想来,大多人家这个时辰都已经开席了。


    她正走着,又撞见巡逻的巡检司人,领头的冲她扬了扬手,“卫掌柜这才回?放心走,我们守着街安全得很。”


    “好。”


    卫锦云笑着应了声,牵着驴车慢慢往前走。


    赵记熟食行铺子里的铁锅冒着热气,赵香萍正握着锅铲翻炒如意菜,嫩黄的如意菜在锅里滚了两滚,很快就泛出油亮的光泽。


    孟哥儿蹲在旁边的小木凳上,手里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菜根,“阿娘,我把盆里的矮脚青都洗完了,叶子上的泥也冲干净了!”


    赵香萍笑着点头,往锅里撒了勺盐,“放那儿吧,等阿娘炒完这盘。”


    孟哥儿伸手去够灶台上的蛋饺,盘里的蛋饺鼓着金黄似元宝,他小心翼翼端起来,脚步轻快地往大堂走,“阿娘,我把蛋饺端出去啦!”


    没一会儿,他又跑回厨房,凑在赵香萍身边,盯着水盆里游得欢的鱼,“阿娘,水盆里的鱼好肥呀,我们今年吃糖醋鱼还是豆腐鱼呢?我记得去年吃的是豆腐鱼,嫩嫩的。”


    赵香萍停下锅铲,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就做你爱吃的糖醋鱼,再炖个豆腐鱼汤,这样孟哥儿就不用选了。”


    铺子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是有人进来。


    厨房的灶火还烧得旺,锅里的矮脚青滋滋冒油,赵香萍拿着锅铲,头也没回地扬声说,“王婶你来得正好,我做了些蛋饺,你给她们端过去吃,我这是香蕈肉馅的,你那是荸荠肉馅,味儿不一样,我家做这么多,也吃不完。”


    话落半天没听见回应,她抬手擦了擦溅在手背上的油星,这才转过身,准备要开口问怎的不说话,声音却忽然卡在喉咙里。


    男的约莫五十来岁,穿件藏青布袍,手里拿着个布包,鬓角的头发白了大半。女的挨着他站着,裹着件红袄,头上包着块褐色头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赵香萍手里的锅铲掉在灶台上,眼泪很快就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张了张嘴,声音颤得厉害,“爹娘!”


    赵母往前走了几步,哑着道,“阿萍,你今年是不是又想说你日子过得舒畅,不用我们惦记?”


    赵香萍使劲擦眼泪,话到嘴边只剩哽咽,“娘”


    赵母上前伸手拉住她的手,触到她一手的茧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记得她出嫁前她都舍不得让她在家中干活,是细细养着的。


    “囡囡,苦了你了”


    她另一只手抚上女儿的脸颊,去擦她的眼泪,“娘都知晓,娘都知晓,囡囡什么都不用说,娘来陪囡囡过年了。”


    卫锦云牵着驴车才到天庆观的的街口,昏黑的街道里就飘来两盏灯笼的光。卫芙菱和卫芙蕖打着小灯笼,拉着手到街口等她。


    见到熟悉的身影,卫芙蕖也帮着拉驴车,“姐姐终于回来了,我们都等你好久了。”


    卫芙菱说着伸手拽住卫锦云的袖子,朝着云来香的方向喊,“祖母,姐姐回来啦!”


    她们拉着卫锦云往铺子里走,还不忘帮着牵驴车的缰绳,凑在旁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姐姐,祖母做了好多菜,我们一口没吃噢,等姐姐回来再吃。”


    大堂里烛火亮堂,长桌上摆好了岁筵。炖得奶白的鲈鱼羹,炸得金黄的春卷,撒了青蒜的蒸腊肉,炒矮脚青、红糖年糕冒着淡淡的热气。


    王秋兰正坐在桌边擦筷子,见她进来,立刻笑着起身,“可算回来了,快坐,就等你开席。”


    她捧着碗热茶,递到她手里,“路上冷,快暖暖手。”


    满桌的菜冒着热气,烛火映着祖母和妹妹们的笑脸。


    卫芙菱用调羹挖了块八宝饭递到卫锦云碗里。


    “姐姐快吃,甜一甜。”


    她又舀了勺给自己尝,“过了今晚,我和蕖姐儿就八岁了,日后能更好地照顾姐姐。”


    卫芙蕖也跟着递来一勺,轻声说,“姐姐尝尝,明年多长胖点。”


    饭粒黏软绵密,混着融化的沙糖,咬开时,蜜枣甜,莲子粉,桂圆香。卫锦云点点头,把两口饭都吃光了。


    饭后铺子里的烛火还亮着,推门出去时,漫天焰火正炸开,金红的光落在每个人脸上。这都是别家放得,那么高那么远,映在平江府的水里,纵使离得远,也能将铺子门口照亮。


    卫芙菱和卫芙蕖举着卫锦云买的小焰火棒,一点燃就对着河面冲出焰火。姐姐给她们买了一大筐,够她们玩很久。


    孟哥儿也举着一根,惊得卫芙菱连忙将小焰火棒对向河边,“孟哥儿你要把自己的脸炸花吗!”


    孟哥儿笑着露出的牙,好像又长出不少,他很快就不是缺牙人了。


    玩累了,几人捧着花灯往河边走。卫芙菱攥着竹架扎的兔子灯,卫芙蕖抱鲤鱼灯,丝瓜和毛豆跟在身后摇尾巴。


    卫芙菱把兔子灯放进水里,灯顺着水流漂开时,丝瓜凑到河边嗅了嗅,卫芙蕖的鱼灯和孟哥儿的小莲花灯放进河后,三盏灯连成串漂远。


    卫锦云裹着厚斗篷坐在铺门的竹椅上,目光追着远处追闹的孩子们。


    王秋兰挨着她坐下,手里揣着暖手的手炉,忽然开口,“锦云,你觉得那位陆大人,到底如何?”


    卫锦云低着脑袋,“挺,挺好的。”


    王秋兰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只是挺好的?”


    “那,陆大人真的挺好。”


    王秋兰凑得更近了,“锦云,前两日你喝醉了抱着人陆大人的脖颈不撒手,脸埋在人大氅上‘陆岚别板着脸,笑一笑好看’,不会真忘了吧。”


    卫锦云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惊恐又不可置信道,“啊?我,我真这样?祖母你不会是哄我的吧!”


    原来那些模糊的醉后记忆,竟都是真的。


    她还以为,是做梦对着她尊贵的牡丹卡会员做了这些旖旎的梦,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结果,是真的。


    她第二日还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让他再送几条鱼。


    王秋兰看着她红透的耳尖,也不再绕弯子,声音温和却直接,“锦云,跟祖母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风卷着远处的焰火声飘过来,她抬眼看那些焰火,脑子里浮出好多画面。


    他帮着扶驴车时温润的手心,巡逻路过铺子时的模样,还有醉后模糊里,他身上甜甜的橘子香像是她做的所有甜甜的点心,每一块都被她吃进嘴里,又似是滑到心里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回过头,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祖母,我我好像真的喜欢他。”


    她好像真的,真的喜欢陆岚了。


    王秋兰收了笑,直截了当问,“那你是想主动跟他说,还是等他来跟你开口?”


    卫锦云支起脑袋问,“他他会跟我说?陆岚最喜欢的是平江府的水,平江府的船,他喜欢我吗?”


    这话刚落,王秋兰“噗嗤”笑出声,“傻丫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在逗你祖母?你送点心是谁陪着你一直回云来香,文星那孩子说,很多鱼可是陆大人自己抓的,还有蕖姐儿和菱姐儿说想要除夕放花灯,你瞧瞧你妹妹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你们两个啊”


    陆岚与卫锦云相处时,很多她记了好久的小事,此刻全成了证据。


    卫锦云半天憋出一句,“可他没明说啊”


    赵香萍陪着父母坐在一旁,看着卫锦云红透的脸,忍不住笑着打趣,“锦云,你们俩这磨磨蹭蹭的,可要急死我们了!”


    她继续道,“我和孟哥儿,还有蕖姐儿,菱姐儿,再加上你祖母,哪一个没瞧着明白?莫说是我们了,就说天庆观


    前的各家掌柜,又或是被陆大人护着的人,都要被你们急死了!”


    卫锦云伸手抱起脚边的元宝,她把脸往元宝身上贴了贴,嗔怪道,“大过年的,说这些字眼做什么。”


    “没事我会负责的,等我再把铺子的生意做稳些,多挣些钱。”


    她挠了挠元宝的下巴,一本正经。


    “到时候,我去陆岚家提亲。”——


    作者有话说:锦云:[星星眼]我会对你负责的。


    陆大人:(掉线中,发生什么事了[可怜]


    第74章 想些聘礼


    徐平是阊门码头的一位土兵。


    他不属禁军与厢军,去震泽长江出巡时不需要他,除水寇时更不用他跟去,他只需要负责好阊门码头的行人、船只盘查。


    像他这样的土兵还有很多。


    或是家中父母疼爱,不需要自家孩子冲在最前头拼命,或是新婚燕尔与老小众多的,都会选择比较安定的地儿值守。


    当然徐平也想跟着大人一块出去,但是他胆儿小,资质又平平。


    他好像不能为大人做些什么,更别说让他拿着刀冲到水寇面前去厮杀了。


    若真去了,他一定会抖得两腿发软。


    徐平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平平无奇的一位土兵。


    虽是小兵,但他也挺喜欢在阊门码头盘查行人,大喝几声,叫他们拿出文牒路引来瞧瞧,好像也像是那么一回事。


    他可不会放坏人出入平江府。


    他也喜欢逢年过节,自己只需要担心一人吃饱问题,巡检司还会发好些东西。


    老邓裹得老厚,鼠皮帽子都要将他的大半个脑袋给遮住。他挑着两只菜担走到码头石阶下,担子两头用稻草绳仔细捆着水灵的青菜和才挖出来的冬笋。


    他把担子往石墩上一放,往手心哈了好几口热气,坐到他自带的板凳上后徐平喊,“小徐,今年又是你轮值啊,正月初一的,咋不休沐两日,寻个热乎地方吃上两盅。”


    徐平穿着官服挎着刀,听了这话转过身来,冲着他笑,“休沐啥呀,我家里头就我一个人,回去还不是倒头睡。不如来上值,既能盯着码头,上头还多发些过节的钱,昨日还发了两只咸鸡呢,炖了我能吃到正月初六。”


    他说完又赶紧板起脸,朝刚靠岸的货船扬声喊,“船上的,慢些靠岸,都把文牒路引拿出来,挨个查!”


    小李站在他身旁,眉毛一挑笑乐了,“徐哥,你这是打算从初一站到上元节,把巡检司的年货都薅空啊?”


    徐平伸手推了他一把,“薅空总比回家冷锅冷灶强。我在这盯着,顶了你的排值,你昨日没跟你媳妇儿好好过的腊月三十?今儿嗓门亮成这样,瞧把你给美的。”


    “那是那是,你真是我的好徐哥,咱们俩当一辈子好兄弟。”


    日头爬到头顶时,小李几人找了处背风的墙角,各自掏出家里带来的食盒。


    老张打开油纸包,里头是两只油润的酱肉包子,咬开一口有点香,小王的碗里是豆腐烧咸肉,冻得结了层油花但还是夹一筷子咸肉就着温米饭吃。


    小李的食盒最丰盛,除了猪蹄肉、酱鸡卵,还有一碟炒腌菜,配的是糯米八宝饭。红的枣和赤豆混着糯米,他用勺子挖着吃,一口接一口。


    徐平站在旁边看着,咽了口唾沫,“给我香死了,都拿远些吃。”


    小李舀了一勺八宝饭递过去,嘿嘿笑,“徐哥你也吃啊,我媳妇儿蒸了一大碗,够咱俩分。”


    徐平往后缩了缩,摆手道,“别,那是你媳妇儿特意给你做的。我一会找家汤饼铺子,对付一口就行。”


    小李闻言乐了,把勺子收回来,“大过年的,哪家汤饼铺子还开门?你瞅瞅今儿进阊门的船都少了一半,铺户们早回家陪老小了。”


    老张咬着酱肉包子,含糊着开口,“咱们哪比得上平江府里巡街的哥几个,他们还能拐去云来香坐坐,我这嘴里啊,还惦记着上回分的那太阳挞上回可是陆大人亲自牵着驴车,从云来香给咱们拉来的。”


    他们在码头上值时,时不时能分到些东西。


    徐平往码头口望了望,四处看船只,“别总惦记大人了,大过年的,让他歇着吧。太阳挞咱往后自个儿去买,大人那钱又不是公家出的,一到过年次次都请我们吃,哪禁得住这般花。”


    小李舀着八宝饭,挤眉弄眼地笑,“对对对,让大人好好攒着,这钱有大用。”


    徐平问,“什么大用?”


    小李拍了他胳膊一下,语气里藏着话,“徐哥啊徐哥,这你都不明白?”


    话没说完,徐平忽然“哎”了一声,指着城内,“坏了,说曹操曹操到,大人这钱怕是又没有攒住。”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卫锦云穿着件藕荷色袄子,披了件鹅黄斗篷,正牵着辆小驴车过来。


    她身旁跟着两个娃娃,穿得一模一样的大红小袄和小羊斗篷,左边的卫芙菱蹦蹦跳跳地拿着个糖球儿,右边的卫芙蕖走得稳当,还时不时帮姐姐扶一下车。


    卫锦云牵着驴车走到近前,先对着几人微微行了个礼,“几位兵爷辛苦了。”


    “陆岚说。”


    卫锦云对这个称呼实在是已经叫惯了,连声改口,“陆大人说,巡检司的厨头赵师傅都回了乡下过年,大伙午食都得自己凑付,便托我给诸位送些吃食。都是些顶饱的,揣在怀里,忙起来也能随时掏出来吃。”


    说着她掀开盖在驴车上的布,露出两筐摆得整整齐齐的点心。


    叠在一起的点心褐色的外皮烤得微焦,切开的细缝里头裹着金红的丝儿与切碎的青葱花。风一吹,油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这点心一人两个每日都送,吃到上元节大伙上值。”


    卫锦云拿起一个递向徐平。


    徐平并没有去接,“卫掌柜使不得,您让陆大人别总给我们破费了,他的钱该好好存着,有大用的!”


    卫锦云手里还举着点心,追问,“什么大用?”


    徐平张张嘴,只憋出一句,“就是就是给您”


    话没说完,老张赶紧把咬了一半的包子塞进嘴里,含糊喊,“哎哟这点心可真香,小徐你别挡着啊,快接着!”


    小王也挤过来,盯着筐里的点心,“可不是嘛,瞧着就好吃,香死了。”


    小李更是直接伸手拿了两个,塞给徐平一个,“徐哥你别磨叽了,快拿着,别辜负了卫掌柜和陆大人的心意!”


    徐平捧着温热的面包,试探着咬下一大口。


    炭火烘烤的点心,面香先蔓延,暄软又耐嚼,夹在里头的金红的丝儿带着油脂的润感,混着细碎的青葱末,咸鲜味十足。


    他没忍住,几口就把整个点心都嚼了咽了下去,明明味道极好,却吃得囫囵,有一点没有吃够。


    他凑到小李身边,悄声问,“方才你们明明说陆大人的钱有用,怎么我一开口,倒不让我说了”


    小李嘴里塞着点心,含混地瞪他一眼,“你傻啊,怎的要替陆大人先捅破,不准说。你瞧瞧卫掌柜的一脸吃惊模样,陆大人自己都没先说,你急什么?”


    老张嚼着点头,也在一旁附和,“我的亲娘,我也很急,磨磨蹭蹭的,把我们都急死了。秋日里大人在这儿就笑得跟朵牡丹花似的,这都过年了,大人倒是说啊!”


    小王跟着点头,“全平江府都瞧着盼着,大人不说,其他人可真先说了,我小妹说,书院里好多学子都给卫掌柜作诗,还有画画的呢。”


    几人凑在一起,咬着面包小声嘀咕,脑袋凑成一团。


    卫锦云看着这些人凑在一起,“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这点心当午食还成吗?”


    徐平赶紧直起身,连连点头,“自然是成的,味道极好,这揣着也方便,上值时饿了,像包子似的能直接拿出来尝。卫掌柜,这次的点


    心叫什么名字。”


    卫锦云眉眼弯弯,指了指筐里的点心,“这叫香葱肉松面包,往后铺子里也会常做,你们要是爱吃,往年后轮值完了,能去天庆观前的喵喵面包工坊买。”


    她见几人还拿着面包犯嘀咕,忍不住笑了,“你们也别替陆大人操心,这次的点心不是他出的钱,是知州大人拨下来的。他知晓年下值守辛苦,特意让各坊铺匀些吃食过来,我想晚食是李家食肆的,白日的可吃完再下值,值夜的也能来上值时吃你们放心吃,陆大人的钱好好留着呢。”


    一早何知州便出现在她的云来香。


    何文彦并不是平江府人氏,但调到这儿后一家老小也全搬来了,且似是想扎根在此。他想着纵使日后调走,致仕后也会回平江府。


    城内好太平,哪位知州不愿在此当职呢。


    他兢兢业业,有时也会忙里偷闲。年前先将所有的案牍都批阅了,正抱着孙子孙女满平江府溜达。


    路过天庆观前,见好些巡检司的人会进云来香吃茶吃点心,路过阊门码头看看风土人情顺道给他们买羊肉串吃时,又见轮值的土兵也在吃点心。


    他知晓这些人辛苦,今年准备多发点年货,但这费他还没拨呢,怎的都吃上了。


    一问才知,原是——陆大人记账。


    好你个陆岚,家中万户?


    他们平江府五谷丰登,商户临立,百姓安居乐业,府衙还没这么穷。


    几位大人商量一番,拨钱吧,总归要给愿意的值守的兵们吃上饱饭热饭的。


    徐平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松了,摸着怀里剩下的另一个香葱肉松面包直点头,“那就好,那就好,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声音都清亮了些,使劲呼出一口气,“咱们陆大人也不是什么大官,才七品,俸禄本就没多少,哪能总把钱贴在我们身上。”


    “可不是嘛,这下能安心吃了。”


    小王也连连点头,咬着香葱肉松面包笑。


    “知州大人体恤,卫掌柜手艺也好。”


    小李更是直接,又拿起一个面包掰了半块塞进嘴里,含糊道,“早说不是陆大人掏的钱,徐哥你方才瞎紧张啥,赶紧吃,正热乎!”


    卫芙菱站在一旁开口,“哥哥伯伯们慢慢吃,我们还得去给阊门其他守着的叔叔们送,送完了要回云来香。”


    徐平赶紧点头,又往卫锦云身后望了望,叮嘱道,“卫掌柜路上慢些,码头边风大,带着她们俩仔细脚下。雪一化,风一吹,好多地儿都冻上了,容易滑。”


    “好。”


    卫锦云牵着驴车,要绕着码头一圈走,给其他护着码头的土兵送面包。


    小李看着姐妹三人的背影,小声嘀咕,“大人也是,咋不来帮忙拉一把,让卫掌柜带着俩孩子跑东跑西”


    徐平伸手肘怼了他一下,“闭嘴吧你,卫掌柜这般厉害,哪里要大人亲自接亲自送,人有两家铺子豪横着呢。快吃你的,吃完了该值岗了。”


    卫锦云牵着驴车,带着两位妹妹,嘴里哼着小调,脚步跟着节奏轻轻晃。


    正月初一的太阳真好,洒在阊门码头的石板上,连风都少了几分寒意。码头里静悄悄,除了方才遇见的几个卖菜小贩,其余人早回家团圆了,空荡荡的路面正好让驴车走得顺当。


    她欣赏阊门码头的风景,心里却盘算着何知州说的话。


    她送的哪止是过年值守的点心,知州大人真正惦记的,是那些在长江、震泽上奔波的兵。


    他们大多待在船上,江面宽,航程又远,一走就是好几日,船上的泥炉烧不出那么多人的大锅饭,带去的不是干硬的馒头,就是冷掉的干粮,吃着也没什么滋味。


    他们是护着平江府河道的人,不像府上值守的,能轮个班下个值,还能回家吃口热乎饭。这江上与路上的兵,各有各的不同与难处。


    知州大人问她,喵喵面包工坊能不能做出能存两三日的点心,不用多精致,只要味道好,内陷要丰盈,总是能让士兵们换几个口味,吃着开心些,别总啃干粮就行。


    这次过年送点心,不只是对士兵们简单的慰问,还是知州大人给她的试用考察期。若是这些面包或者糕团能让值守的土兵满意,存上两三日也不变味,往后申请给船上的兵当干粮,便多了几分把握。


    她抬头望了望远处的江面,心里更加干劲十足。要是真成功,她的喵喵面包工坊就有了一笔大单子,又能大挣一笔。


    钱是慢慢挣的,她自己也要时常亲自送货混混脸熟。云来香堂食做精致点心面向文人雅客,喵喵面包工坊做创意堂食与接成批大单,一点一点拓展出自己的业务。


    单子一多,她就要多收几个徒弟来保证出餐了。


    卫锦云牵着驴车走在前面寻思着日后的生意,两个妹妹则是跟着一块分发面包。


    卫芙菱一边发面包,一边学着大人的模样屈膝行了个礼,冲着他们喊,“祝叔叔新岁平安。”


    喊完就从兜里掏出块油纸包的饴糖,与香葱肉松面包一块递过去。


    卫芙蕖双手交叠在胸前,轻声道,“叔叔新春顺遂。”


    说着也递上饴糖。


    天庆观前的铺子全关着门,没有地儿给两位妹妹去拜年。姨祖母家亲戚众多,也是要等初八才邀她们一家前去。姐妹二人在铺子里呆着无趣,穿着祖母做的新衣没有地方炫耀,便主动申请跟着姐姐送货。


    她们有多久没有陪着姐姐一起出门卖吃食了呢,从前她们三人就是一起去摆摊的。姐姐的小推车摇摇晃晃的,晃起整个家。


    所以她们云来香才能开得顺顺利利,她们俩能入很好的私学,祖母的手艺也得到了发掘如今她们又要开起新铺子来了。


    土兵们守在空荡荡的码头边,冷不丁见着两个小丫头来拜年,板着的脸都松了,接糖时也跟着回应“新年好”,有的还伸手摸了摸姐妹二人的头,笑着说“两位娃娃真乖”。


    一路走一路发面包,驴车上的筐渐渐空了,姐妹俩的挎包却慢慢鼓起来。


    这个土兵塞给她们一把炒兰花豆,那个硬往兜里揣两块芝麻糖,连卖菜的老邓给两人削了两个萝卜啃,说是不辣,尝起来脆甜的。


    待几人回到云来香门口时,两人的挎包里揣得满满当当,兰花豆、芝麻糖,没吃完的萝卜还有一戴土兵给的咸肉干。


    卫锦云看着姐妹俩向孟哥儿炫耀挎包里的吃食,笑着道,“好了,你们的年货都快赶上云来香里的存货了,快进去暖和暖和。”


    才踏进云来香的门,热气就迎面而来。无论铺子里热不热闹,里头一向是暖融融的。


    大堂里已经坐了三五个巡检司的人,正围着桌子吃点心,桌上点了小泥炉套餐,蜜饯、酥糖,几碗红莲驻颜羹,说是被北风吹得脸都裂了,养养颜。


    卫锦云瞥见长桌上堆着的年货,有装着干果的纸匣子,还有几匹鲜亮的布。


    她解了斗篷,问坐在柜台前刺绣的王秋兰,“祖母,这些是您新买的年货?正月初一的市价金贵着呢,怎的这会儿去买。”


    王秋兰放下绣绷,笑着回,“哪是我买的,这几匣子吃食是沈记布庄的沈掌柜送来的,说去年跟我们合作绣品顺顺利利,来年希望童装生意也能好,特意来拜个年。”


    卫锦云顺着她的手看向那几匹布,料子摸着细腻,颜色也是时下时兴的,是上好的绸缎,可不便宜。


    “那这布和另一边的礼盒呢,看着不像沈掌柜的手笔。”


    “是陆家送来的。”


    王秋兰挑了挑眉,笑得更高兴,“陆家派人来拜年。你去瞧瞧那几个红漆盒,里头装的头面、脂粉,都是给你的。”


    卫锦云走到礼盒边掀开一角,果然见着款式别致的发簪和装着香膏的瓷瓶。


    她赶紧合上盖子,转身道,“送这么多那我们也得备些回礼才是,总不能平白收人家这么重的礼,香香那日都


    给过我好几样了,我还寻思着初六去拜访香香。”


    卫锦云看着桌上那几盒陆家送来的礼,心里忽然觉得不对劲。陆家的人这礼送得也太实在了,还特意指明大多是给她的,哪有寻常人家拜年送这么多头面脂粉的?按规矩,该是她得赶紧备回礼才是。


    可这么一来一回的,传出去旁人该怎么看,难不成要往“嫁给他”那方向走?


    这可不行。


    她的喵喵面包工坊才刚有眉目,张记的铺子刚改成工坊,往后还要做船上士兵的干粮生意,事业才刚起步呢。她还等着把生意做稳,住进自己买的小宅里,过舒舒服服的小日子。


    再说了,就算要谈婚论嫁,也未必得是男方下聘。她记得大宋也有女子为自己求娶的例子,大不了往后她多挣点钱,攒够了底气,主动给陆岚下聘就是。


    要是陆岚不愿意,那也没关系,先谈谈恋爱也行,反正眼下最重要的,是把面包工坊的名气做响,把钱挣到手软,先把自己的日子过扎实了。


    真要是到了那时候,陆岚还不同意,那她也只能咬咬牙,认了这“痛失所爱”的事儿。


    毕竟,日子是自己的,生意和底气,可比揣着点喜欢就慌慌张张地总是想到他来的强。


    昨夜守岁时,她想明白自己的心了。


    她是喜欢陆岚,她还喜欢钱呢。


    卫锦云扫了眼门口水缸里养着的两条活鱼,转头问王秋兰,“祖母,那缸里的鳜鱼,是陆岚送来的?”


    王秋兰刚端起茶碗喝茶,闻言点头,“可不是嘛,陆大人亲自拎来的,说新鲜着,让咱们炖鱼汤。他家亲戚多,他待了没两句就得回去陪人,来的是匆忙些。”


    卫锦云摸着下巴琢磨片刻,忽然开口,“祖母,你说我给陆岚备什么聘礼好?”


    “噗——”


    王秋兰一口茶水直接喷了出来。


    不远处几位正低头喝红莲驻颜羹的几个巡检司的人也没忍住,粥米粒呛进喉咙,咳得脸都红了。


    王秋兰擦了擦嘴,笑着回,“你这孩子是个有本事的,你自己拿主意便好。”


    卫锦云径直走到那几卫还在咳嗽的巡检司土兵跟前,恭敬问,“几位兵爷,你们常跟着陆大人,知晓他喜欢什么?”


    一位土兵刚顺过气,回答道,“陆,陆大人喜欢长江水?听码头兄弟说,陆大人每次出去,最喜欢盯着长江之水了。”


    卫锦云挑眉,“我打桶长江之水送他当聘礼?”


    另一位土兵赶紧接话,“送刀?陆大人最宝贝他那把佩刀,还爱摆弄长枪,前阵子还特意给妹妹又寻了把弓箭。”


    “送刀/枪?”


    卫锦云皱了皱眉,“这也太冷硬了,哪有聘礼送这些的,倒像是我要找他干架似的。”


    剩下的土兵挠了挠头,琢磨着说,“那卫掌柜不如问问展副官或是荆节级,他俩是陆大人平时最亲信的人,准知道大人真正喜欢什么。”


    卫锦云琢磨了半日,也没从那几个土兵嘴里问出陆岚真正稀罕的东西。真不能送上一桶长江水吧,送刀枪又不合适,想来想去,还是按寻常男子的喜好备着稳妥。


    陆岚本就生得周正,往那一站跟模特似的,衣裳也不少,但备上些合衬的衣料总没错,是个心意。


    到时下聘要用的喜糕,她心里有了主意。这得她亲手做,选最好的糯米,最细的糖,做出平江府独一份的喜糕。再添几套文房四宝,她见过陆岚写的字,笔锋利落,好看得很,想来用得上。


    旁的一时想不出也不急,反正聘礼得慢慢添,陆家毕竟是官宦人家,可不能太小气。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铺子生意做大,等喵喵面包工坊的名头响了,她挣够了底气,就寻个靠谱的媒人上门。


    说到底,她既占了他的便宜,心里也喜欢他,自然该好好对他负责。不过这负责的前提,得是她先把小宅买了,把钱攒够才行。


    卫锦云不再多想,瞧那鳜鱼鲜活,就想着给妹妹们做鱼吃。平江府人的腊月三十的饭桌上毕竟要见鱼,也要延续到正月初一,这样才叫一年下来年年有余。


    卫锦云从水缸里捞起那条鳜鱼,转身去了厨房。


    她刮鳞去鳃,开膛去肠,动作麻利得很。


    先将鱼身两侧的肉片下来,鱼骨留着备用,再把鱼肉斜着片成菱形花刀,深至鱼皮却不切断,用酒、少许盐与姜块抓匀,腌上半刻。


    待鱼肉腌好,她用糯米粉将鱼片逐一裹匀,连鱼皮缝隙都仔细抹到。灶膛里添了柴,油锅烧得冒起烟,她先把鱼骨下锅炸至金黄捞出,再将裹好粉的鱼片顺着花刀纹路轻轻拉开,小心放进油里。


    油滋滋声里,鱼片慢慢鼓起似朵绽放的花,炸到外皮金黄酥脆,便捞出控油。


    接下来调糖醋汁是关键,她吃松鼠鳜鱼,会用番茄酱调汁,不仅能更酸甜,还能让颜色鲜亮好看。


    眼下还没有番茄,她便只能用糖和醋熬,再挤个黎朦子汁,最后勾了点糯米粉。


    她把炸好的鱼和鱼骨摆回盘中,拼成完整的鱼形,滚烫的糖醋汁“哗啦”一声浇上去,撒上一把松子,酸甜的滋味也蔓延。


    松鼠鳜鱼可称桂鱼,寓意蟾宫折桂。炸完酷似松鼠,浇上滚烫的糖醋汁时沸腾作响,类似松鼠欢叫而得名。


    卫锦云端着盘子走出厨房时,巡检司的人先看过来。


    一位盯着盘中金黄油亮,缀着松子的鱼,忍不住问,“卫掌柜,这鱼做得跟朵花似的,叫啥名啊?”


    卫锦云笑着摆上桌,“叫松鼠桂鱼,最近总吃炖的腻得慌,换个酸甜口的,妹妹们喜欢吃。”


    除了松鼠桂鱼,还有清炒塌棵菜,茨菇烧百叶,酱萝卜。当然还有好几样腊月三十的菜,纵使有丝瓜和毛豆分担,一桌岁筵上的蹄膀肉与其他荤也太多,会留着吃上个两三日。


    卫芙菱早拿着筷子坐好,急着夹了块带皮的鱼肉,吹了一口,塞进嘴里。


    酥皮带着点酸甜的汁儿,外头酥,里头嫩,一口下去像是在嚼个新零嘴。


    卫芙蕖先沾了点盘底的汁,细嚼慢咽,吃完一块又夹了口塌棵菜,再去吃鱼。


    “只给元宝吃一点,喵喵是不能吃太甜的。”


    卫芙菱夹了一点鱼肉,蘸了糖醋汁,小心翼翼喂到元宝嘴里。


    元宝眨眼就下肚,舔舔舌头还想吃,被严词拒绝。


    姐妹俩一个吃得急乎乎,一个吃得慢悠悠,却还是就着鱼肉和酸甜汁,将这么大一条鳜鱼啃得只剩下脆鱼骨。


    日子带着年味嗖嗖往前跑,转眼就到了正月初五。卫锦云早从集市上搬回好几捆爆仗,堆在云来香门口。


    等到子时的梆子声敲过,她就划亮火折子,凑近爆仗引线。


    “刺啦”一声火星冒起,她赶紧往后退,爆仗瞬间炸开,噼里啪啦的声响震得整条天庆观前都在颤,红纸屑飞得漫天都是,落了姐妹俩一头一脸。


    卫芙菱捂着耳朵,跟着爆仗声蹦蹦跳跳,“文财神,送财宝,武财神,护家道,文武财神都来我家呀!”


    卫芙蕖也跟着轻声和,“财神爷爷哈哈笑,赐我金银和财宝。摇钱树,挂满金,聚宝盆,装满银。”


    待说完,她补了句,“愿姐姐和祖母的生意旺,愿一家人身子常安康,文武财神都来我家住下!”


    不止是云来香,到了这个时候,其他的铺子也都开门了,大家都在放爆竹,放爆仗。正月初五拜财神,要去路中抢路放,抢接财神迎接到自己家。


    爆仗声炸了一路,天庆观前又热闹起来。


    爆仗声还没歇,就见常司言慢慢从街那头走来。她穿得单薄,风一吹,身子就轻轻晃。


    卫锦云赶紧迎上去,拉了拉她的胳膊,触手冰凉。


    她忙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裹在她身上,“小常,怎的穿这么少,我们初九才上工,这会子还没开门呢,你是来贺财神的?”


    常司言好半天才抬起头,“不不是贺财神。卫掌柜,我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她垂下眼,又小声补了句,“我不想回去,我来上工了。”——


    作者有话说:松鼠桂鱼真好吃啊,老婆要来松鹤楼吃呀


    锦云:我要对他负责,挣钱养家。[彩虹屁]


    陆大人:正在拜年中(花生什么事了[可怜]


    (土兵就是本地乡兵。


    第75章 上元佳节


    元日里休沐多,平江府官员要到上元节后才上值。明明是年岁值岗,巡检司的人个个眉开眼笑的,无论是巡街时还是守着码头城门的,都瞧着都过得美滋滋。


    李二郎倚在城门旁的冷墙上,嘴里嚼着喵喵面包工坊新出的芋泥肉松面包。


    “二郎,换我值两日?你休沐回家。”


    同巡检司的王大在家里呆得闲得慌,来阊门码头瞎转悠,见兄弟们个个吃着点心,喷香十足,有些馋得慌。


    李二郎把点心纸包往怀里一塞,挺了腰板,故意学冷调子却带了笑,“不,我爱上值,要守护平江府,别打扰我吃点心最近这几日可没有排你的,快回家陪你老娘去吧。”


    “二郎,闻着好香,让我尝一口。”


    王大虽未穿官衣,见有船进来还是忍不住喝了一声,“停船靠岸,按序拿出路引来!”


    “瞧你那孙子样,一边馋点心,一边还吆喝的,让旁人瞧见笑话我们平江府。”


    李二郎见他瞅着面包,嗤笑了一声,话落还是掰了一半递过去。


    王大接过来塞进嘴里。


    他咬开松软的面包,芋泥的甜润裹着肉松的咸鲜,甜咸交织在舌尖蔓延,滋味有些妙不可言。他连掉在衣襟上的碎肉松,都捡起来吃掉。


    他含糊道,“果然好吃,有点对味了。”


    “好吃就去喵喵面包工坊买啊,这是知州大人给兄弟们的年节补贴。”


    李二郎拍掉手上的肉松。


    “早问过了,还没开业呢!听说这面包眼下只供咱们巡检司。”


    王大叹了口气,“云来香的点心也好吃,我都把她们家所有的品都尝过一遍了。可那喵喵面包工坊每日几个大炉子一起烘,香味能飘一条街。可惜啊,得过了上元才开张”


    说着,王大又凑过来,眼睛盯着李二郎手里剩下的面包,“再来半个,就一口,尝个味就行。”


    李二郎推了他一把,“去去去,不给了,方才给你的还不够?等着开张自己买去。”


    两人正凑在一起吵吵,抬眼瞥见个挺拔的身影。


    两人登时收了声,包括周围几个巡检司的齐齐挺直腰板,恭敬又响亮地喊,“陆大人!”


    陆岚点点头,“嗯,辛苦弟兄们。”


    “不辛苦!守护平江府,这是小的们分内之事!”


    陆岚看了几人一眼,“等年后换值,你们也能轮着休沐一阵,好好歇着。”


    “是!”


    陆岚走了一圈,阊门码头被手下们管得极好,有条不紊,并没有因为过年而懈怠。


    但他近来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哪哪都不对劲。


    先前卫锦云送点心,总肯让他陪着,有时他值完巡,还能顺路替她拎着空的点心盒子。


    可这两日,她竟总牵着灰灰自个儿溜了满码头送货去,他来找她了,她人呢?


    怎的忽然就不要他陪了?


    明明前几日还笑着让他尝新做的乳糖圆子。


    昨日好不容易陪着祖父祖母走完最后一家亲戚,得空往云来香去,却只看见两个妹妹在铺子门口画灯笼,说她去娄河市集淘东西去了。


    她怎的不愿意见他了?


    还是给妹妹们的花灯,他没找着合心意的,让她们失望了?


    更奇怪的是巡检司的弟兄们,近来瞧他的眼神总带着几分古怪,远远看见他就凑在一起嘀咕,见他过来又立刻散开。


    昨日展文星路过阊门码头,明明是刻意绕过来的,却偏说“大人真巧啊,小的路过”,接着还突然冒一句“请问您喜欢什么呢”。


    路过和喜欢什么,这两句话能凑在一起说?


    陆岚皱着眉回想,实在是不明所以。


    他不多想了,他要去见她。


    上元佳节至,铺子里的伙计也陆续上工。卫锦云原是让她们过完上元才来的,却都说个个在家闲得慌。


    要说顾翔,只走了两家亲戚,那一帮子伯姨叔婶便要追着她问,小顾啊,何时成个亲,可有看对眼的,你也老大不小了。


    朝酒那头便催着说不如再要个孩子,晚雾那头知晓她出去挣钱了,便想尽办法打听挣了多少钱,可否借点,都是亲戚,帮衬一把。


    这年不过也罢!


    还是回云来香去缠着卫掌柜吧。


    卫锦云坐在云来香的门口,手里剪着喵喵形状的窗花。元宝蜷在她脚边打盹,尾巴偶尔扫过她的裙摆。


    屋里传来笤帚划过地面的声响,晚雾一边擦着柜台,一边跟朝酒搭话。


    朝酒应着,将地面扫得一尘不染,“老大去看新订的木桌了,说是正午前就能全部送到喵喵面包工坊。”


    小张和二牛正合力抬着新做的木门,往面包工坊的门框上安。


    小张擦着汗喊,“卫掌柜,这门结实着,用个十年八年没问题瞧瞧王掌柜这手艺,还真能雕出个狸奴模样的大门。”


    门的形状为了方便安,还是一样的大小,并没有改变形状。就是这门上雕了六喵的全家福,真是活灵活现,或趴或闹,叫人盯着能欣赏许久。


    王木匠眼下用不着卫锦云哄他,自个儿自称——王鲁班。


    卫锦云笑着应,“辛苦二位,一会来吃两碗乳糖圆子,祖母和晚雾做了好几种馅。”


    两位婶子早已提前预定了喵喵面包工坊的洒扫,正拎着水桶,带着自己的家伙什过来。


    圆脸婶子往屋里瞅了瞅,笑着道,“卫掌柜,你这新铺子装得真气派,我们俩跟小张说好了,等装完门就打扫。您家生意旺,我们也沾沾财气。”


    她还记得卫掌柜夏日与她们杀价杀那十文,抠得不得了,铺子也是一堆霉,眼下竟直接开了两间,蒸蒸日上。


    大家哪里需要再去拜财神爷,都来沾沾卫掌柜的财气吧。


    “来歇会儿吃碗乳糖圆子!”


    王秋兰端着个大盆出来,盆里是各式各样的乳糖圆子,不同颜色的馅里是芝麻馅与豆沙馅。


    “我才煮好的,趁热吃。”


    王秋兰把盆放在长桌上。


    卫芙菱和卫芙蕖合力端着又一个大盆跑出来,“姐姐,祖母,咸口的来啦。”


    这个盆里是肉馅圆子,汤里炖着切成块的白菘,汤色清亮。


    朝酒第一个凑过来,先舀了个粉色乳糖圆子咬开,豆沙馅绵密,配合着软糯的外皮,清甜不腻人。


    她张口一句太好吃了,仙家做的乳糖圆子,引得所有人拿了碗赶紧去盛。


    卫锦云看着常司言独自埋着头在柜台里理账本,却半天没翻一页,连伙计们抢乳糖圆子的热闹都没凑,便端着碗才盛的芝麻馅乳糖圆子走过去,轻轻扣扣柜台。


    “往日里闻着香味跑得比谁都快,今日怎的躲在这儿?”


    她把碗递过去,看着常司言抬头时眼里的红血丝,慢慢道,“定是又不开心了。”


    常司言不复往日笑容,只是盯着这碗乳糖圆子发愣。


    “不愿说也没关系,先吃祖母做的乳糖圆子,芝麻馅的。我们吴地人,吃些甜的,甜一下就好。你的事什么时候想告诉你家卫掌柜了,我都在。”


    常司言握着调羹,舀起一个乳糖圆子,咬了一口,甜甜的芝麻馅便从圆子落入碗里,她的眼眶忽觉有些热。


    “卫掌柜你可真甜。”


    她含着圆子,声音有点发哑。


    “别说胡话。”


    卫锦云没催,只坐在柜台边陪着她,伸手


    拍了拍她的后背,“慢慢吃,不够再盛,锅里还温着呢。”


    常司言含着圆子,眼泪终于没忍住落下,闷声道,“我不想回家”


    卫锦云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伸手将帕子递过去,“合着又是想赖在我床上?这都好几日了,我那床都快被你占去大半。”


    “谁让卫掌柜的床软。”


    常司言拿着帕子蹭了蹭脸,小声嘟囔,“家那边我不敢回去,也不想回去。”


    那日那对自称爹娘的人找上门,说要认她,她只觉得慌。


    可捡她回家,陪她过了十几年冬夏的阿翁不让她进家门,她难受极了。


    那对她根本不认识的父母,竟将她带回去,走了好几日的亲戚。她看着那些生面孔,完全不知晓要叫什么。


    她不认识。


    她明明只认识阿翁啊。


    阿翁却是故意躲着她,要她和父母一起住。


    “不想回就不回,我那床还容得下你。先把乳糖圆子吃完。”


    卫锦云早瞧着常司言这几日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也没见她阿翁来寻。


    往日里常司言晚归半个时辰,她的阿翁都要拄着竹杖来铺子门口问,如今在她这睡了几日,竟还没有捡到她阿翁的身影,反倒更让人放心不下。


    常司言低头舀起一个圆子,芝麻的甜香压下了心中几分酸涩,小声道,“那我再赖几日。”


    “行啊。”


    卫锦云笑着应,“就是你夜里再抢我被子,我可就把你赶去跟蕖姐儿和菱姐儿挤了。”


    常司言终于笑了,尽管眼眶还红着,却比刚才松快了些,一口把圆子咽了下去。


    不多时,门口就传来顾翔响亮的嗓门。


    “哎哟卫掌柜,您这订的家什也太多了,拉了整整三辆驴车,还好强哥能一个人赶两辆,不然我都不知晓三头驴该怎的办。”


    她才跨进门,就瞥见长桌上摆着的乳糖圆子,众人吃了个酣畅淋漓,二牛跟前更是叠了三只大碗。


    她立刻凑过来,故意板着脸喊,“大胆!竟敢背着我偷吃好吃的,才搬完桌子就闻着香味了,合着就我没份?”


    朝酒正在舀第二碗咸圆子,笑着回应,“慌什么,早给你留着了,甜的豆沙,咸的肉馅炖白菘,都在灶上温着,随你挑。”


    顾翔立刻眉开眼笑,几步冲到厨房门口,自顾自给自己盛了一大碗。


    她坐在几人身边,扬声道,“自是要吃肉馅的,肉馅圆子配着白菘汤,我能将铁锅就着吃了。”


    晚雾笑了一声,“那可不行,卫掌柜揍你。”


    几人吃完乳糖圆子便各自忙活,卫锦云擦了擦手,往隔壁喵喵面包工坊走,新到的桌椅刚卸在大堂,得核对数量和检查是否有磕碰。


    两位婶子正在里头合力搬木桌,旁边还靠着祖母的雕花衣架子。


    痩一些的婶子笑着招呼,“卫掌柜放心,桌子都给您摆得齐整,衣架子也擦干净了。”


    卫锦云笑着应了,与送货也顺道蹭了一碗乳糖圆子的王家大郎对账目。


    云来香的柜台后,王秋兰铺着纸琢磨着春装,她想了一会,在纸上勾勒出孩童袄子的纹样。


    云来香的铺子门口,卫芙菱正和丝瓜毛豆吵闹,卫芙蕖坐在小凳上整理剪纸,孟哥儿蹲在旁边,手里啃着赵香萍新鲜出炉的炸鸡。


    “蕖姐儿,菱姐儿。”


    他孟哥儿吸了吸鼻子,眼角挂着了几滴眼泪,“再过两日你们就又要去溯玉轩了,不能日日陪我玩了。”


    卫芙菱立刻停住脚步,跑过来掏出手帕给他擦眼泪,“没关系,我们下了学就来找你玩,还和从前一样。”


    卫芙蕖也点点头,把手里剪好的喵喵剪纸递给他,“这个送给你。”


    孟哥儿拿着剪纸,咬了口炸鸡,眼泪还挂在脸上,“嗯!我一定还会帮你们抓恶汉的,又过了一年,孟哥儿有的是力气!”


    上元节的生意还算不错,来来往往的不少都是年轻人。卫锦云出了个买点心送饴糖的活动,将铺子里新制的梨膏糖包起来,还放了漂亮的花笺。


    虽然夜里的灯会精彩漂亮,但天还是有些寒凉。常司言的一句话广告词便是——


    上元赠她梨膏糖,润她嗓音似泉,甜她心间如蜜。


    常司言和卫锦云正在柜台前吵扰着今夜谁睡外头,抬眼就僵住了。


    常父常母两人站在门边,身后跟着依旧拿着竹杖的老常。


    老常穿的还是那件打了补丁的旧袍,原本的背好像更弯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瞧着比往日老了好几岁。


    “华姐儿,你怎的不回家?”


    常母走到柜台前,语气亲昵,“你弟弟在家吵着哭着要姐姐,你这当姐姐的,不能连夜里都不回去。”


    常司言攥着卫锦云的衣袖,“他都十七八了,又不是三岁孩子,况且我跟他不熟。”


    “你如何能这样说你弟弟。”


    常父立刻沉了脸,转头看向老常时,责备道,“你瞧瞧你将华姐儿教成这样,她小时候多乖巧,如今连亲弟弟都不认了!”


    老常的头埋得低低的,“对不住,是我没教好她”


    说完,他慢慢抬眼看向常司言,“小司言,你你要回家啊。”


    这话就像根针,扎得常司言眼眶瞬间红了。


    她看着老常冻得发红的耳朵,颤声道,“我不回,老常,我只跟你走。”


    老常的手抬起来,却又慢慢垂了下去,“要回家的他们是你爹娘”


    “华姐儿,你怎能不认我这个母亲?”


    常母立刻红了眼,伸手就要拉她,“为了找你,我这些年眼泪都快流干了,眼都哭瞎了!”


    常父也跟着抹起了眼角,声音哽咽,“是啊华姐儿,你小时候最黏爹娘,怎的如今这般生分?你可知我们找你多苦?”


    两人哭哭啼啼的,很快引来了不少围观的街坊,客人们凑在一起低声议论。常司言看着他们泛红的眼眶,却只觉得心口发寒。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小,当年的事都记不清了?”


    常司言深吸一口气,这几日她在云来香,卫掌柜总和她说一些儿时趣事,她那些被压在脑海的碎片突然慢慢清晰起来。


    冬日的寒风,破旧的草席,额头滚烫的疼,还有隐约的救不活了,宝哥儿才出生,放掉


    “我回平江府好几年,你们早不来找,为何偏偏这个时候认亲?”


    她盯着常父常母鲜亮的衣袍,又看向老常冻得发僵的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不是被你们扔掉的吗?就因为我冬日里发高热,你们觉得救不活了,怕拖累家里,就将我带到寒山寺附近,放掉。”


    放掉。


    不是像人一样,是像一只狸奴,一只小狗,将她放在了寒山寺附近。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瞬间安静了,常父常母的哭声戛然而止,脸色变得煞白。


    常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上前几步想拉常司言,“你在说什么胡话,不想认亲也不能编这种瞎话污蔑爹娘!”


    常司言抹掉眼泪,目光直直盯着他,近乎嘲讽又清明,“好近啊真的好近啊。”


    那些深埋的记忆顺着话语涌出来,她继续道,“我记得我阿娘做的汤饼,汤里飘着香油花,家门口有条河,夏日能看见蜻蜓停在水草上。”


    她看向常父常母,语气轻轻的,“这次你们带我回家。你们家,离我先前说书的拱桥下好近啊。”


    “我在那拱桥下说了大半年书,每日辰时去,申时回,只要去集市买东西,就从你们家那条巷口过,那里的孩子都认识我,连浣衣的阿婆都知晓我的名字。”


    她笑了笑,眼泪却又掉下来,“我穿得破破烂烂,在拱桥茶摊下说书的时候,你们就从没认出过我吗?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找过我?”


    围观的客人们登时炸开了锅,窃窃私语。


    常父常母的脸彻底白了,她那时还很小,竟全记起来了?


    常父脸色涨得通红,声音又急又厉,“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你亲爹娘,你本名赵送华,这是改不了的!”


    “我不叫赵送华!”


    常司言坚定道,“我叫常司言,是老常的孙女,不是你们的女儿!”


    常父见她这样坚定,眼珠一转,突然转向一旁的老常,问道,“你收养她的时,可有官府的文书?没有文书,这收养就作不得数!我才是她的亲爹,她如今大了,就该跟我回家,好好对弟弟,给我们赡”


    府衙批收养文书时会询问调查的,如何会同意乞丐收养孩子。


    “没有文书,可以补。”


    风铃清响,陆岚的声音也在铺子门口响起。


    他快步穿过围观的人群,停在常父面前,冷着脸开口。


    “平江府有例,抚养孤儿满三年,可凭邻里证词补录收养文书。他抚养常司言十余年,回平江府的日子,街坊邻里皆是见证,且自己有小摊生意,租有家宅,足够收养常司言,文书明日便可去府衙补办。”


    常父嗫嚅着,“可可我们是亲爹娘”


    “亲爹娘若有遗弃子女之举,按律可报官追责。”


    陆岚的目光冷了几分,“你们的邻里总有尚在的当年是否为遗弃,巡检司完全能查出来。”


    常母急得抓住老常的胳膊,“你说句话啊!我们是她亲爹娘,当年是真没钱给她治病,实在不得已才不是故意扔她的,眼下我们就想接她回家,她不是找了十多年的爹娘吗!”


    老常的目光落在常司言脸上,半瞎的眼睛淌出泪来。


    常司言早已泪流满面,她却不管不顾。


    “我叫常司言我阿翁叫常司语,我不是你们说的什么赵家人。”


    “我的阿翁,他会唱莲花落,走街串巷时唱,哄我睡觉也唱,他会捡小孩子,捡的也不只是我。”


    “我家住在小岗村,土坯房,院里有鸡、有猪,还有只养了很久的老羊。门旁边没有河,只有棵香樟树。”


    “阿翁不做汤饼,他只会煎豆腐,锅里倒点油,豆腐煎得金黄金黄的,撒点盐就香得很”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却越抹越多,“我从小就知晓,我阿翁是常司语,我是常司言。我早就不盼爹娘,我只有一个阿翁,他煎的豆腐,比什么都好吃。”


    老常愣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他走到几步到常司言跟前,终于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小时候她受了委屈时那样,“小司言不要哭。”


    卫锦云站在一旁,眼眶有点发红,她这时上前扶住常司言的肩,“别说了,说得你家卫掌柜都想吃煎豆腐了。”


    她转头看向常父常母,语气冷了下来,“二位还有事吗?没事就请回吧,我这云来香只卖点心。”


    常父常母还愣着,陆岚已转身朝着才挤进来的荆六郎吩咐,“带几个人跟着,查清楚当年遗弃之事。”


    荆六郎原本揣着点心钱来的,闻言一愣,随即苦着脸道,“大人,小的其实是来买”


    “俸禄双倍。”


    陆岚打断他。


    荆六郎立刻挺直腰板,冲着身后几个跟着来的巡检司弟兄喊,“都听见了?上值咯!跟紧二位,仔细盯着!”


    他哪会真跟着,直接带着弟兄半扶半架地把常父常母带离了天庆观前。


    卫锦云见老常站在常司言身旁,笑着打趣,“这下安心了吧,今晚可以回自己家睡,不用再抢我被子了。”


    常司言点头,老常也忙向她道谢。


    他还以为小司言回家过年,没想到都是和卫掌柜挤着,他不知晓如何感谢她了。她让小司言不用和他一样在外头风吹日晒,还对她这样好。


    “她跟你睡?”


    卫锦云挑眉,“对啊,这几日她不安心,陪她挤挤怎么了,陆大人还管这个?”


    陆岚往柜台前一坐,“叫陆岚陆岚陆岚,不准叫陆大人。”


    卫锦云看着他难得有些别扭的模样,忍不住笑了,“陆岚,谁惹你不痛快了?”


    “没有谁惹我。你最近怎的总不理我?”


    陆岚想了一会,抬眼望她。


    卫锦云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给他倒了杯茶水,语重心长道,“小陆啊,你瞧瞧这铺子忙的,喵喵面包工坊再过几日就要试营业,我是真的在忙事业。”


    陆岚“噢”了一声,又追问,“那晚上,上元节的晚上总不忙?”


    “晚上可不忙,我正打算趁着上元节给大伙全体放个假,带着祖母、妹妹,还有小常他们几个伙计,一起去赶灯会。陆岚,要不要一起?”


    卫锦云一边打算盘,一边抬头。


    陆岚下意识道,“这么多人?”


    卫锦云郑重点点头,“嗯,人多热闹。主要是想让小常好好放松放松,这阵子她心里苦,正好借灯会散散心,就当是开业前的最后狂欢,等过了上元,喵喵面包工坊一开张,我可就真没这么清闲了。”


    “好,我去。”


    夜幕刚垂,平江府的街巷已被灯笼照得亮如白昼。沿街的商铺挂着鱼灯,琉璃灯,连河面上都漂着各式各样的灯,灯影映在水里,随着水波荡漾。


    云来香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在巷子里。


    王秋兰裹着宝蓝色斗篷,手里牵着蹦蹦跳跳的卫芙菱和卫芙蕖。常司言拿着顾翔才相扑赢来的糖画,朝酒和晚雾凑在猜灯谜的摊子前,对着写着“画时圆,写时方”的谜面争论不休。


    卫锦云走在最后,才要喊顾翔别挤着买花灯的小娘子,就见陆岚从旁递来盏荷花灯。


    “拿着。”


    “谢谢陆岚。”


    山塘街搭着的戏台子上,戏子穿着花旦的戏服正唱《长生殿》,台下围满了人。


    “糖粥——热乎糖粥!给心仪的小娘子买碗糖粥咯!”


    “冬酿酒——自家的冬酿酒,喝了不上脸,甜到心尖尖咯!”


    “糖藕,灌糖藕——”


    卫锦云听卫芙菱叽叽喳喳说刚看到的金鱼灯,转身时,却见陆岚拎着油纸包和拿着碗走过来。


    他手里提着一壶温热的冬酿酒,碗里盛着绵密的糖粥,油纸包里还裹着切好的糖藕。


    “陆岚,你买这么多干什么?”


    “给你吃。”


    陆岚把糖粥碗递到她手里,又拆开油纸包,挑了块最嫩的糖藕递过去。


    卫锦云吃了两块,就听见卫芙菱和卫芙蕖拉着王秋兰的袖子喊,“祖母祖母!戏台子的《长生殿》要开唱了,再不去就没位置啦!快走快走!”


    话音未落,两个小姑娘就王秋兰往戏台子跑,眨眼就没了影。


    卫锦云望着他们的背影笑,“她们跑没影了,这么多吃食,我们得慢慢吃了。”


    “嗯。”


    陆岚应着,自然地牵住她空着的手。


    卫锦云一怔,随即反手握紧,跟在他身旁。


    拱桥上能看见河面上漂过的莲花灯,远处戏台的唱腔和喝彩声隐约传来。


    两人在桥上站了一会,陆岚帮她拢了拢斗篷领口,挡住了迎面来的晚风。


    “阿云。”


    “怎的了?”


    卫锦云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他。


    迎面先飘来一股清甜的酒香,陆岚低头一看,卫锦云手里的冬酿酒壶已经空了大半。


    他无奈地拎了拎壶身,“你倒是不客气,这一壶全喝完了?”


    卫锦云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桃子


    ,晃了晃空壶笑,“味道极好嘛比云来香的桂花酿还甜。”


    陆岚忍不住拧了拧眉心,“那你说说,我是谁?”


    “你是,你是我尊贵的牡丹卡会员,陆大人。”


    话音刚落,她就往他怀里一缩,脑袋抵着他的衣襟,没了声音,又睡着了。


    陆岚僵在原地,低头看着怀里呼吸轻浅的人,想起方才买冬酿酒时,小贩拍着胸脯说“这酒喝不醉,顶多暖身子”。


    他的无奈瞬间变成了咬牙的无奈。


    他在心里把那小贩骂了无数遍。


    什么不上头?这都醉得认不出人了,又睡过去了,上元节这样好的光景,他还什么都没有说!


    等灯会结束,非得把人抓去巡检司问问,卖的到底是冬酿酒还是迷魂汤!


    陆岚怕她睡在风里着凉,干脆把人轻轻拢到背上。卫锦云的脸颊贴着他的颈窝,呼吸间的甜香混着酒气,全落在他耳边。


    “陆岚,你好香啊”


    她声音很轻,像狸奴在他身上嗅嗅,还在他耳边蹭来蹭去。


    陆岚耳尖悄悄发烫,只低低应了声,“嗯。”


    “是橘子味的”


    她嘀咕着,抬手碰了碰他的侧脸,跟着又蹭了蹭他的耳朵。


    “你给我老实点。”


    陆岚的声音有点发紧,伸手按住她不安分的手。


    可话音刚落,他就感觉自己耳尖被一口咬住,带着点酒气的温热触感忽然传来。


    紧接着是她黏糊糊的承诺,“放心吧,陆岚我会对你负责的,等我多赚些钱。”


    陆岚猛地停在原地,后背的人还在轻轻哼着不知名的调子,他却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耳尖涌。


    晚风卷着灯笼的光吹过来,河面上的灯影晃得人眼晕,只有背上的重量和颈边的呼吸,真实得让他心跳都乱了节奏。


    他攥紧了手心,哑着嗓子低声骂了句。


    “醉鬼,又醉又色。”——


    作者有话说:锦云:你放心吧,我忙事业,我负责。[可怜]


    陆大人:色中饿鬼[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