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学堂春游


    春水漫过阊门码头的石阶,连漫上岸来的水汽都是暖的。


    风一吹,柳便垂着绿丝绦扫过行人肩头,桃枝杏枝缀了粉白花朵,一簇簇开得茂盛,引得蜂蝶在花丛间嗡嗡打转。


    挑着菜苗的农夫们一个接一个路过,或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边挑边聊,卖朝食的摊子支着布棚,肉烧麦、生煎小笼,再来碗热腾腾的豆浆。


    菜贩的箩筐里盛满水灵的马兰头,才拔的春笋都是些三月里最时鲜的物什。


    “来来来——刚捞的菜花鱼!”


    鱼贩子老莫的吆喝声格外响亮,弯腰用网兜从木盆里捞起几条蹦跳的鱼,“瞧瞧这活泛劲儿,买回去酱烧最入味,或是清蒸,再配点螺蛳、河虾炖个杂鱼锅,那鲜味儿能鲜掉眉毛!快些买喽——晚了可就没这口春鲜啦!”


    “老莫,这鱼再便宜两个铜板,我便买两斤回去给娃炖汤。”


    路人嘴里嚼着块金黄的小面包,正与老莫讨价还价。


    “我这可是一早才捞的,你瞧瞧我裤腿还没干,在便宜两文,我喝西北风啊。”


    老莫将腿往前一伸,露出半湿的裤腿。


    “那你送几根葱给我。”


    “寻死啊!要葱去山婆的摊子上。”


    正说着,人群忽然静了静,又有人凑在一起小声嘀咕,“哎哟,那不是云来香的卫掌柜,今儿竟亲自送点心来。”


    众人回头望去,见码头入口处,一抹艳色正缓缓行来。


    卫锦云披着件轻薄的赤色披风,配一身绣着粉蝶的桃色罗裙。


    她眉眼弯弯,杏眼含春水,灵气动人。


    她身旁拉着辆小巧的驴车,毛色灰扑扑的小驴正慢悠悠地迈着步子,耳朵时不时扇动两下。车板上放了不少箩筐,甜香混着面香一路飘来。


    她身后跟着好几辆驴车,车板上都堆着满满的箩筐和装着牛乳的陶罐,两位伙计或步行或坐在车沿,一个拉车,一个清点数目,时不时不知说着什么俏皮话,逗得卫锦云笑出了声。


    卖菜的挑着担子凑上前,目光落在身后排着的驴车上,咂咂嘴道,“往常送这些单子,不都是朝酒晚雾那俩伙计,再配着驴车行的。卫掌柜除了过年那阵,顶多逢着谁家办喜事才亲自送些喜糕过去。今儿这阵仗,倒是少见。”


    老莫将手里的网兜往木盆里一放,笑骂道,“你这老糊涂,眼瞅着陆大人又要去长江巡查了,这都瞧不明白?”


    他指了指进了码头的货船,“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各一次,陆大人哪回不是按时去巡江?眼下年也过了,春日里江上风和日丽的,货船一艘接一艘在长江上过,大人不得盯着些。早两年水寇闹得多凶,都是陆大人带着人一刀一刀砍下去的。”


    “嗐哟,水寇不是早被陆大人砍光了。”


    卖菜的回,“这太平日子,大人还用得着次次去。”


    “这是咱们大人定的规矩。”


    老莫笑了笑,“就算没水寇,该巡的江也得巡。再说了,大人这一去,起码得七八日才能回。你说,卫掌柜这是”


    “舍不得呗?”


    卖菜的恍然大悟,“哎哟是这个理,我说今儿卫掌柜怎么亲自来了,敢情是来告别来了。”


    老莫眯着眼,望着卫锦云正俯身给小驴顺毛的身影,咧开个大大的笑,“嘿嘿,这事儿咱们这码头边的人,谁不知晓,陆大人也就对着卫掌柜的时候,脸能软下来几分。所以眼下这送的哪是点心,是心意哩!”


    周围几个凑着听的路人也跟着笑起来,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红披风上,又悄悄往码头方向望,陆大人的官船就泊在那边。


    江风拂过岸堤,枝头桃花瓣随风飘落,恰好落在陆岚绯色的官衣上。


    卫锦云站在驴车旁,她望着他一身利落官衣,皱了皱眉,“你的甲胄呢,怎的不穿,万一有什么漏网之鱼。”


    “我回船上会穿,阿云放心。”


    “那你路上务必注意安全。”


    卫锦云伸手拎起一坛牛乳,递到他面前,细细叮嘱,“这牛乳两日之内得喝完,放久了容易坏,喝的时候一定要煮开,别图省事凉着喝。”


    身后的水兵早已围上来,和朝酒、晚雾等人一起搬着箩筐里的点心,陶罐碰撞的声响里,夹杂着展文星和荆六郎不明所以的咳嗽声。


    陆岚却像是没听见,只盯着卫锦云,慢悠悠道,“好。那阿云,我走了。”


    “走吧走吧。”


    卫锦云摆了摆手。


    “阿云,我真走了。”


    陆岚脚下没动。


    卫锦云无奈地抬眼,“你倒是走啊。”


    陆岚忽然上前两步,脸上露出几分期待,“是不是等我回来,我们就定亲了?”


    “是是是。”


    卫锦云被他看得耳热,“祖母和你母亲已经在挑好日子了,放心吧。”


    这话让陆岚松了口气,柔和的眉眼下竟还多起了笑,“那好,那阿云我真的走了。”


    “你再不走,船都要开了!”


    卫锦云伸手推了他一下。


    身后的展文星和荆六郎早已别过脸,一个盯着江面的水波,一个数着岸边的石子,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抽搐。


    陆大人怎的和一团搅搅糖一般。


    陆岚被推了一下,却趁机往前凑了凑,恳求道,“阿云,抱抱。”


    卫锦云环顾四周,见众人都识趣地转头,才无奈地上前,轻轻抱了他一下。不过一瞬,便松开了手。


    陆岚却像是得了极大的满足,脸上的笑意更深,脚步终于挪动,却一步三回头,走两步就停下喊一声,“阿云我会快些回来的!”


    “好。”


    “阿云别惦记,我肯定按时归!”


    “走啊!”


    直到踏上官船,陆岚还朝她挥手,惹得展文星和荆六郎赶紧上前,半劝半拉地将自家大人“请”进了船舱。


    官船解了缆,顺着春水缓缓驶离岸边,很快便出了阊门码头,渐渐成了江面上的一个小点。


    卫锦云望着那抹绯色身影出现在船舱外,正朝她用力挥手,哪怕隔得远,都仿佛能看见他的面容,忍不住自顾自笑出了声。


    她伸手抚了抚灰灰的脑袋,嘴里念叨着,“烦死了,陆岚这人”


    江风卷着花香吹过来,将她的发丝拂到耳后,那点嗔怪里,藏了些不舍。


    “卫掌柜,我们该回去了。”


    朝酒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江面上早已没了官船的影子,忍不住笑着打趣,“陆大人都跑没影了,再望下去,眼睛都要望穿啦!”


    卫锦云这才回过神,轻咳一声掩饰,“好,回去吧。”


    “嘿嘿,这就是口是心非吧。”


    晚雾也凑过来,笑着揶揄,“嘴上说烦罢了。”


    “好了闭嘴。”


    卫锦云牵起灰灰,扬声道,“走,咱们去前面的摊子买些羊肉串,带回去尝尝,那家真的很正宗。”


    “好!”


    朝酒和晚雾立刻齐声欢呼,异口同声地喊,“卫掌柜天下第一好!”


    两人一左一右地跟着卫锦云,灰灰欢快地甩了甩尾巴驴车慢悠悠地往羊肉摊子走。


    才回到铺子,烤羊肉串的香气早飘出了半条街,勾得伙计们都围着翘首以盼。


    常司言手脚最快,先抢了两串,递给搬乳罐的顾翔一串。


    晚雾和朝酒正给众人分


    串,肥瘦相间的羊肉穿裹着芝麻和香料,咬一口满是汁水。


    卫芙菱坐在窗边的小几旁,拿着半串肉含糊道,“姐姐,粥喝完了,串也吃完了,快些快些,要迟到了!”


    卫芙蕖将碗里的粥喝得一干二净,正迅速解决正串跟她胳膊一般粗的羊肉串,也跟着点头。


    葳蕤拎着三个挎包走过来,笑着道,“点心都装好了,里面有蜂蜜小面包、奶黄包,还有给同窗们分的曲奇和芝麻酥、太阳挞卫掌柜你带两位小掌柜去吧,铺子里有我们呢。”


    卫锦云笑着应下,一手牵起卫芙菱,一手揽过卫芙蕖的肩,晃了晃两人的手,“走咯,去学堂春游咯!”


    春日好风光,溯玉轩要去郊外水滨作野餐禊饮,顺道教孩童们作春光画。


    三人到了溯玉轩门口,就见门口早已热闹起来。孩童们穿着鲜亮的春装,或是举着纸鸢,或是背了满满一包吃食,自家父母则三三两两地站着说话。


    “卫掌柜。”


    李季穿着一身青色长衫,一手拉着自家儿子智多星,笑着走上前。


    智多星手里还拿着个纸鸢,见了姐妹二人,立刻挥挥手,“卫芙蕖,卫芙菱,我带了阿爹给我新做的纸鸢,等下我们一起放。”


    卫锦云笑着点头回应,“李大人也来了。”


    旁边传来一阵轻呼,甜儿拉着母亲宋氏的手,正也往这边挤。


    宋氏穿着件湖绿色的襦裙,她体态丰腴,面如银盘,是个顶顶的美人胚子。


    她见了卫锦云,熟悉地打招呼,“卫掌柜,你也来了,前几日忍不住又去吃了两回面包,这减肥的事,可真又落了空。”


    甜儿抱着宋氏的胳膊,“母亲,等回来,我们还去买蜂蜜小面包好不好?”


    宋氏无奈地拍了拍女儿的脑袋,“行,再买几个太阳挞也行。”


    周竹清穿着一身雅青色襦裙,身旁跟着周摘月。周摘月梳着双丫髻,发间系着青色丝带,身上是浅粉色春衫。


    “摘月,你可算回来了。”


    卫芙菱立刻挣开卫锦云的手,跑到周摘月身边,“我们都好久没见你了,你去外祖家好不好玩?”


    卫芙蕖也跟上去问,“听说你在外祖家也在读书,定学了不少,要教教我们。”


    周摘月和两人抱了一圈,“好玩是好玩,就是有些无趣,往后还和你们一起在溯玉轩读。”


    这时,有人唤卫锦云的名字,吕兰棠提着个画箱走过来,墨发简单束在脑后,温和道,“周夫子说今日教孩子们画春景,请我来教咯。”


    陆翎香扎着高马尾,一身绛红色骑装衬得她身姿飒爽,手里还牵着匹神骏的马,笑着喊道,“我来凑个热闹喏,人不在,马在,二哥说你会骑。”


    溯玉轩这次郊外禊饮,当真是凑齐卫锦云的一堆好友。


    她笑着点头,“我会骑,陆岚教过我。”


    “就知晓。”


    陆翎香翻身上了自己的马,拍了拍惊帆的脖子,“惊帆性子好得很,你放心骑,我跟在你身旁。”


    “既是人都齐了,我们便走吧。”


    周夫子手持书卷,温和喊道。


    郊外路远,孩童们在陪同下坐进马车,大人或骑马或坐车,一块往城东去。


    李季坐在马车里,掀着车帘一角,目光落在前方骑马的卫锦云身上,不自觉地放柔了视线。


    春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将赤色披风染得愈发鲜亮。她侧身坐在马背上,身姿挺拔,握着缰绳的手稳而轻,随着马儿的步伐微微起伏,显然已是十分娴熟。


    墨发被一根赤色发带束在脑后,随着骑行轻轻飘扬。那背影算不上格外纤细,却利落又鲜活。


    城郊的春意比城里更浓几分,草木的清香扑鼻。田埂边坡地,满眼都是新绿。


    书院学子们三五成群,或是围坐在震泽旁煮茶,案上摆着云来香的点心,或是寻一处花下石凳,铺纸研墨作画,笔尖有枝头桃花,堤岸垂柳,或是负手而立,望着春光吟诗作对,朗朗声中风华正茂。


    小娘子们穿着各色春装放纸鸢,彩色的纸鸢乘着春风扶摇而上,线轴在手中轻轻转动,模样楚楚动人又有嬉笑声不断。


    队伍浩浩荡荡到了一片开阔草地,卫锦云的视线落在田埂上的野菜,眼都看花了。


    这荠菜又绿又嫩,马兰头一簇簇挨在一块,鲜嫩水灵真的有人不喜欢挑野菜吗?


    好想挑野菜。


    待周夫子招呼大家铺好花毯席地而坐,卫锦云便按捺不住,望着满地的野菜直咂嘴。


    她转头问身旁的陆翎香,“香香,这野菜我们能咱们能跟着剪些吗,做个荠菜春卷、马兰头拌干豆腐或是包成包子馄饨,都是好吃的。”


    一群妇人挎着竹篮,握着剪子,弯腰在地里细细挑野菜。


    她们小心翼翼地避开菜根,“咔嚓”一声剪下带着露水的荠菜,或是寻到成片的马兰头,便麻利地连茎带叶剪进篮中。


    有妇人往另一头招呼着,“这头的马兰头嫩,快过来剪!”


    陆翎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那些妇人剪得热闹,笑着点头,“瞧这架势,应是没人管的,春日里大家都爱寻点野趣,再说这野菜长在田埂边,不占庄稼地,锦云想挑便去吧。”


    卫锦云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往挎包里翻剪子。


    她对姐妹二人叮嘱,“你们乖乖在毯子上玩,姐姐去剪点野菜,晚些回家我们做野菜包子吃。”


    卫芙菱和卫芙蕖乖乖点头,回道,“姐姐快去吧,我们一会还要跟着吕姐姐学画春景。”


    卫锦云笑着应下,找了块方布当布袋,加入田埂边的挑菜队伍。她蹲在草丛里,拿着剪子,专挑那些没开花的嫩荠菜,见着翠绿的马兰头,也都纷纷收入囊中。


    几个孩子则是凑在一堆开花的荠菜旁。鲜嫩的绿茎顶着一点点的白色荠菜花,像撒了把星星在上头。


    智多星率先摘下一朵,往卫芙蕖头上插,“卫芙蕖,你戴这个好看,我阿爹说我们吴地人有‘三月戴荠花,桃李羞繁华’的说法,你戴着比桃花还好看。”


    卫芙菱在一旁咯咯笑着,也摘了一朵往周摘月发间别,周摘月虽端着小大人架子,却也没躲开,任由荠菜花落在发间。很快,一圈孩子脑袋上都插上了荠菜花。


    “你们会放风铃吗?”


    甜儿忽然举起手里的荠菜花。


    众人都好奇地围过来,“什么风铃。”


    “就是用荠菜花做的,我阿娘教我的。”


    甜儿小心翼翼地拿住荠菜花的花茎,将一旁成串的果实往下轻轻一拉,那细细的花须便垂了下来,却没完全碾断,重复了好几次。


    她把花须凑到耳边,轻轻晃了晃,细弱的“嗡嗡”声便顺着风飘进耳中,像极了迷你小风铃在响。


    智多星立刻学着甜儿的样子,选了朵最大的荠菜花,慢慢拉下花须,生怕一不小心扯断。


    他学着甜儿的动作,将花须凑到耳边轻轻摇晃,细碎的声混着风响,真的像小风铃。


    “真的响


    了!”


    他惊喜地喊出声,举着荠菜花跑到卫芙蕖面前,“卫芙蕖你听!”


    所有人都来了兴致,纷纷蹲在地里摘荠菜花,学着做风铃,一个个小小的风铃举在耳边,轻轻晃。


    卫锦云蹲在田埂边,看着满地鲜嫩的荠菜和马兰头,越挑越欢喜,眼瞧着布袋子快满了,心里却还惦记着,想把所有野菜都搬回去。


    她想着自家牛棚离这儿不远,当即起身拍了拍裙摆,快步去牵不远处吃草的惊帆。


    她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又潇洒,马儿撒开蹄子往前奔,蹄声轻快,转眼就掠过坐在马车上的李季身旁。


    李季见她骑马的模样竟这般娴熟,惊得微微挑眉,“她眼下竟这么会骑了?”


    “嗐,这有什么,我二哥亲自教的,再说我们家锦云本来学东西就快,骑马这点事,难不住她。”


    “你们家锦云?”


    李季捕捉到关键词。


    陆翎香咧嘴一笑,笃定道,“自然咯,李大人,我劝你还是趁早歇了心思,你没戏了。”


    卫锦云很快到了牛棚,守棚的两位伙计岑娘和冬姨正忙着添草料。


    见她来了,她们连忙迎上前。


    岑娘问,“卫掌柜您怎的来了,今日牛乳产量好得很,也都按您的吩咐装桶了,就能驴车行的伙计来拉。”


    “今日陪妹妹们来城郊春游。”


    卫锦云笑着说明来意,“劳烦给我找两个麻袋,这田埂边的野菜鲜嫩,我多采些回去。”


    “哎,好嘞!”


    岑娘笑着应下,转身就拿来两个结实的麻袋。


    冬姨则转身从屋里拿出一罐牛乳,“既是陪小掌柜们春游,路上肯定渴,这罐牛乳您带着,才挤的,新鲜。”


    卫锦云接过牛乳和麻袋,道谢后翻身上马。


    返程时,路过一户农家,见几只肥硕的土鸡咕咕叫,又临时起意买了一只活鸡。


    等她骑着惊帆回到踏青的地方,众人望去,见马背上不仅挂着麻袋,还拴着一只扑腾的活鸡。卫锦云手里拿着那罐牛乳,满载而归。


    吕兰棠正众人作画,田边新绿,已跃然纸上。周竹清坐在一旁,手里捧着杯热茶。陆翎香不知跑哪儿去了,只留下她的马在一旁悠闲地啃着青草。后来才知,她瞧见远处有野兔窜过,兴冲冲地追着抓兔子去了。


    卫锦云拎起麻袋又蹲回野菜丛,专挑那些最嫩的荠菜和马兰头,直到两个大麻袋都装得鼓鼓囊囊,才心满意足地停手。


    她回了妹妹们身旁,卫芙蕖拉着她的手,往画上指,“姐姐,你快来看我画的画。”


    纸上分明就是冬日里融化的全家福再现,眼下她们在暖阳下,周围开满了绿草,家中的小动物也画了上去。


    当然,一二三还是那么丑。


    卫芙菱也举着自己的画跑过来,她再一看,纸上画的全是她平日里忙碌的模样。


    在云来香揉糕团,去府学门口摆摊,在喵喵面包工坊清点牛乳,牵着灰灰送点心每一个身影旁,都画着小小的太阳。


    卫锦云看着两幅画,鼻尖忽然一酸,眼眶有些热了,伸手轻轻摸了摸姐妹俩的头,“真是的,不是跟着吕姐姐来画春光的,怎的画了这些。”


    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回,“姐姐每天都在为我们,为铺子忙碌,你就是我们心里最温暖,最好看的春光啊!”


    “好了好了,快去和智多星和摘月、甜儿一块去放纸鸢吧,记得把布包里的点心分着吃,别光顾着玩忘了。”


    姐妹俩点头,欢快地跑向空地上的小伙伴。


    卫锦云小心翼翼地拿起两幅画,见墨迹已干得差不多,便轻轻卷好,珍而重之地塞进自己的挎包。


    传家宝。


    这日后也是传家宝!


    收拾好画,卫锦云便拎起那只活鸡走向震泽边,陆翎香也拎着一只肥嘟嘟的灰兔跑过来。


    她脸上满是得意,“锦云锦云!你瞧我才抓的兔子,正好和你的鸡一起杀了,一起烤。”


    卫锦云看了眼她手里的兔子,“行啊,正好水干净,一起处理了。”


    说着,她手法娴熟地按住鸡,动作干脆利落。


    李季喝着茶,见两人蹲在溪边宰鸡杀兔,刀划过的瞬间带着几分血腥,竟有些不敢多看,只站在几步开外。


    李季实在瞧不得宰杀的场面,便转身寻了几位同行的一起去附近捡树枝。众人分工合作,很快拾来一堆干燥的枯枝与废砖块,在空地上搭起简易的灶。


    李季又提着水壶去溪边打水,烧了满满两壶热水,送到卫锦云和陆翎香身旁,让她们烫毛扒毛。


    两人蹲在震泽旁,一边麻利地给鸡和兔子拔毛,一边热络地聊着天。


    不多时,鸡和兔子便处理干净。卫锦云用树枝撑开鸡身,塞了些牛棚里拿来的葱蒜,抹上豆酱。


    陆翎香则兔子串在削尖的树枝上,撒了些盐,涂了蜂蜜。


    鸡肉在火上慢慢炙烤,表皮逐渐变得金黄酥脆,油顺着鸡皮滴落,落在火里溅起细小的火星,浓郁的肉香混着酱料的香气弥漫开来。


    旁边的兔肉也不甘示弱,油珠不断从兔肉里渗出,蜂蜜的甜香气也跟着散发。


    李季一边转动着树枝让鸡肉受热均匀,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卫掌柜,你为何偏偏是陆大人?”


    卫锦云涂酱汁的动作顿了顿,认真思索片刻后回道,“他长得很好看,每次见着,我都高兴。”


    李季闻言,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无奈又好笑地追问,“就只是好看,还有吗?”


    “他对我好。”


    卫锦云慢条斯理回,“我开铺子他帮我挡麻烦,我学骑马他也耐心教我,连我随口提的小事,他都记在心里。”


    她笑了笑,“再往后,我就说不上来了反正我见着他心中就欢喜,见不着,就会想他在做什么。”


    连卫锦云自己都不知晓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的陆岚,对他的心意,在一点一滴中悄悄在心中发芽了。


    李季转动烤鸡的手慢了些,轻声问,“想好了吗,真要和他定亲?”


    “嗯。”


    卫锦云点头,“我与陆岚说好了,先定亲。等我铺子的生意再稳些,攒够钱买个小宅,祖母和妹妹们都安置妥帖了,我们再成亲。他都同意的”


    说到这儿,她抬眼看向李季,眼神清澈又坚定,“所以,李大人,不要等我了。”


    李季手中的树枝一顿,烤鸡上的油珠滴落在火里,溅起一点火星。


    原来她早就知晓自己的心意。


    沉默片刻后,李季重新转动起烤鸡,“爱意这种东西,从来由不得人,并不是想没有就能没有的。”


    他抬眼,眼里的怅然渐渐散去,只剩下温和的笑意,“但李某知晓分寸。卫掌柜,你开心便好。往后,若有需要李某帮忙的地方,不必客气。”


    卫锦云轻轻点头,“多谢李大人。”


    陆翎香听完两人的话,一把抱住卫锦云,笑得眉眼弯弯,“太好了锦云,日后我便能日日黏着你,咱们再也分不开啦。说起来,我二哥总算有点用了。”


    她这直白的话逗得卫锦云和李季都笑了,烤架上的鸡肉又翻了个面,金黄的表皮愈发诱人。


    “好香啊,我说怎的老远就闻着烤肉香,原来是卫掌柜在这儿!”


    一阵爽朗的声音传来,唐殷领着祝芝山、吴生走过来。府学今日也在这儿赏春光。


    唐殷盯着烤架上的鸡,眼一亮,摇着扇子笑道,“卫掌柜,通融通融,给我尝个鸡腿呗?就一口。”


    祝芝山白了一眼,“你也就想想。”


    吴生站在一旁,神色平静没说话。


    唐殷见状,挤眉弄眼道,“吴兄啊,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吴生淡淡“嗯”了一声,看向李季,“我与李大人同在。”


    “唉,可怜的吴兄,还有李大人,你们俩这是”


    唐殷正惋惜着,忽然被卫锦云打断。


    “唐殷,


    你敢偷鸡腿试试。”


    卫锦云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悄悄伸向烤鸡的手,笑着喊道,“大家快拦住他,有人要偷鸡腿。”


    唐殷嘿嘿一笑,撒腿就跑,“我就试试,又没真偷。再说了,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


    青衫飘飘扬扬,一旁智多星的纸鸢也放了起来。


    祝芝山和吴生跟上去追,陆翎香也来了兴致,拉起卫锦云的手就往前跑。


    “别让他跑了!”——


    作者有话说:锦云:你快走吧[白眼]


    陆大人:我走了,我真的走了[爆哭]


    有老婆玩过荠菜花风铃吗,会沙沙响。


    第82章 海棠花糕


    桃花水涨,鳜鱼登网。


    粉白海棠开得正盛,花瓣被风一吹,便洋洋洒洒落在青石路上,铺就一层浅浅的花绒。


    顾翔握着笤帚立在喵喵面包工坊门口,手臂一扬一落间,笤帚贴地扫过。


    葳蕤紧跟在她身侧,连握笤帚的姿势都学得分毫不差,顾翔往左扫,她便亦步亦趋地往左带,顾翔转身清角落,她也跟着转,粉白的海棠花瓣被两人的扫把拢在一起,堆成小小的花堆。


    “不至于吧葳蕤。”


    顾翔停下动作,偏头看她,无奈笑道,“我的苕帚往左往右,你不用学的一模一样。”


    葳蕤握着笤帚认真回,“老大怎的做,我就怎的做。”


    她日后要跟着老大做小堂经理。


    说罢葳蕤又跟着顾翔的动作,继续低头扫起花瓣,跟顾翔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云来香的门口,常司言正带着朝酒、晚雾,还有其他几位伙计在空地上打八段锦。


    她往日里总爱靠着柜台耍嘴皮子,此刻却难得正经,抬手、伸臂、转腰动作舒展流畅。


    春日的暖阳落在她脸上,映得她原本略显苍白的脸色透着红润。一到冬日里就咳个不停的身子,竟被卫锦云养得渐渐壮实,连脸颊都悄悄长了点肉。


    “小常,你这动作不对,得沉肩。”


    朝酒一边跟着与她比划,一边笑道。


    众人跟着常司言,明明是沉肩的动作,却偏偏张开了双臂,像是只公鸡要起飞,全然乱了。


    常司言喘了口气,却不忘贫嘴,“朝酒姐,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改良版‘小常式八段锦’,强身健体还不耽误耍帅。”


    “这到底哪里帅了!”


    天庆观前很快传来驴车“咯噔咯噔”的声响,送牛乳的伙计还未到铺子门前,便扬着声喊,“卫掌柜,今日牛乳到喽,三十二桶,快来搭把手!”


    顾翔当即放下笤帚迎上去,很快便扛起一桶牛乳,葳蕤紧随其后,学着她的样子扶住桶身,稳稳跟着。雨晴和珊妲也上前,三人默契配合,一人扛、两人扶,牛乳在桶里微微晃荡,虽有盖子,但新鲜的乳香气还是顺着桶缝悄悄漫出来,香喷喷。


    不过片刻,三十二桶牛乳便整整齐齐放在了后院的阴凉仓库里。


    云来香的小几旁,卫芙菱和卫芙蕖正安安静静地吃朝食。


    卫芙菱捧着温热的牛乳,喝了一口后又嚼一块小面包,卫芙蕖则陪着王秋兰喝着粥,夹起一筷子清淡的小菜放到祖母的碗里。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落在姐妹俩身上,衬得两张小脸愈发圆润可爱。过了一年,两人长大了不少,个头蹿高了,脸儿也圆圆。


    卫芙菱吃了两口小面包,便朝着柜台前的卫锦云扬声喊,“姐姐,祖母!你们快看,廊下的燕子生小燕子了!”


    卫锦云和卫芙蕖往云来香门口的廊下一瞧,那个二月里燕子一点一点衔泥筑成的窝巢已然饱满,窝里的但已经变成了几只小燕子,正探着脑袋,叽叽喳喳地张着嘴,模样讨喜极了。


    “真的。”


    卫芙蕖放下筷子轻声道,“孵出来三只小燕子。”


    姐姐说,燕子来筑窝是喜事,代表福运将至。更何况它这窝还贴心地筑在角落,绝不会让路过的客人偶尔被鸟粪打扰,极其知趣。


    她们铺子愈来愈有福运了。


    眼瞧着到了上学的时辰,姐妹俩手拉手,手里还握着两个煮鸡子,与家中所有成员再三告别后,才往溯玉轩的方向而去。


    自然,家中的成员里,好像又多了小燕子。


    伙计们打完八段锦,便各自散开忙碌,寻找自个儿的工位去了。


    铁匠铺的老程背着个箩筐走来。他约莫四十来岁,身穿着件褐色褂子。


    “卫掌柜,忙着呢。”


    老程几步走到卫锦云跟前,把箩筐往旁边一放,掀开布角,两口铁铸小锅露了出来。锅倒是不大,却有七个小坑,整口锅像绽放的海棠花盏。


    卫锦云正坐在门口处理荠菜,翠绿的荠菜堆在竹篮里,她手里拿着剪子剪多余的根部,又放进水里冲洗。


    她抬头笑答,“老程来了。”


    “你这日日从我这订些稀奇古怪的锅啊。”


    老程指着这两只铁锅笑道,“上回让我打梅花样子的,如今这又是海棠模样的,莫不是要做海棠糕?”


    “正是。”


    卫锦云手里的动作没停,将择好的荠菜放进清水里晃了晃,“要做些点心先试吃,客人们吃得好,便接着卖,届时还得劳烦你多打几个。”


    “好好好。”


    老程笑得更加开心,连连应下,“卫掌柜主意多。我去买些牛乳小面包当朝食去。”


    老程本就是这几条街上最好的铁匠,卫锦云从前为铺子安全,在围墙上砌的碎铁片便是从他那儿买的。当时老程见她一个姑娘家操持生意不易,格外客气,没收多少银钱,给了她好多碎铁片,一来二去,两人也就成了相熟的朋友。


    卫锦云拿起一旁的海棠小锅掂了掂,入手沉甸甸的,配套的铁板打磨得光滑平整,手感扎实又趁手。


    她将荠菜拿回了后院,当即转身搬来两只小巧的泥炉放在铺子门口,麻利地生了火,仔细清洗一边后烤干,用油将小锅架在炉上开锅。


    “卫掌柜,我们家这又是要出新品?”


    常司言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胳膊搭在门框上,看着开锅的卫锦云。


    “是啊。”


    卫锦云一边润油,一边笑着点头,“先试试口感,好吃了就上,小常的脑瓜子得跟上。”


    “哎哟,我可亲的卫掌柜。”


    常司言夸张地叹了口气,手拍着自己的脑门,嗔道,“您这新品速度也太快了,小常的脑瓜子都快跟不上您,这段子还没琢磨好,新点心就又要来。”


    常司言最近嘴角的笑意就没落下过,往日里虽也爱说笑,可今日眼里的光亮像是是藏不住似的,连说话的语调都比往常轻快了几分,整个人透着股精神气儿。


    卫锦云见她这般畅快,便笑着回,“我瞧你今日这精神头,怕是编段子都能多来几段。”


    常司言挑了挑眉回,“那可不,前些日子搅得人心里发堵的事儿,总算有了着落。”


    她口中的事儿便是那对遗弃她的亲生父母寻来认亲的闹剧。这也多亏了陆岚,直接将人带去了巡检司问话,随后又送交到府衙处置。


    大宋律法对遗弃子女的事管得极严,按规矩,像常司言这样被遗弃后被老常收养的情况,一旦收养关系定下来,生父母就没资格再强行把她要回去,府衙还会把她的户籍落在老常那里,待遇和亲生无不同。


    至于当初遗弃她的父母,更是要受重罚,少不了牢狱之灾。


    “如今那对人,也算得了该有的处置,往后再也没人来烦我了。”


    常司言说着,嘬了一口嘴里的热茶,“这下心里头舒服了,日后我只管跟着卫掌柜好好干活,说段子卖点心,日子美得很!”


    卫锦云看着常司言眉飞色舞的模样,笑着点了点头,手上也开始调起面糊。


    她记得年前,祖母做的那些小动物斗篷正热卖时,常司言特意挑了条小兔子样式的,后来又巴巴地跑去买了件最大尺码的小羊斗篷。


    冬日下雪那阵,常司言总穿着那件小兔子斗篷。其实卫锦云当时特意说过,能给她量身做件合身的大斗篷,可常司言却摆手不要,偏要穿那件略显小巧的兔子款。


    雪地里,穿小兔子斗篷的她,总亦步亦趋跟在穿小羊斗篷的老常身后,帮着把沉甸甸的煎豆腐担子挑回家。


    就连二月风大的时候,她也裹着那件兔子斗篷来上工,老常也穿着小羊斗篷去摆摊,两人从不因旁人的目光局促,自在得很。


    常司言往门框上一靠,双手抱臂看着,嘴里还不忘念叨,“卫掌柜,您可得多做几个,我先替客人们尝尝鲜,也好琢磨段子。”


    “别偷偷吃光了,我也要吃!”


    顾翔的声音从大堂传来。


    卫锦云笑着应下,手上动作娴熟又利落。


    海棠糕,可是她最喜欢吃的点心之一。


    她将海棠小锅


    架在泥炉上,用小竹刷在锅内薄薄刷了层油,待油微微冒烟,便舀入调好的面糊,让面糊均匀铺满锅壁,恰好填满海棠花瓣。


    不多时,锅底的面糊便凝结出金黄的脆壳,内里还是软嫩的面糊状态,刚好能兜住馅料。


    “去,把后院的豆沙馅捧来。”


    卫锦云头也不抬地吩咐。


    “得嘞!”


    常司言立刻来了精神,转身快步往后院跑,没一会儿就端着个大瓷盆回来。碗里的豆沙馅才熬煮好,细腻油亮,甜香直钻鼻尖。


    卫锦云接过碗,用小勺舀起豆沙,满满铺在软嫩的糕体中央,添了些猪油,盖上面糊封口。


    她在配套的铁板上洒些糖,用炭火细细烘烤片刻,待铁板上的糖熬成焦糖,便盖上铁板。若是觉得不够鲜亮,还可以再覆一层焦糖。


    待烘烤一阵后掀开铁板,里头每块都是小巧的圆饼状,整个却似一朵绽放的海棠花,表面泛着焦褐色的光泽。卫锦云趁着出锅,又在上面撒了一层芝麻。


    常司言凑上前,盯着才出炉的海棠糕,忍不住惊叹,“好大一朵海棠花,好漂亮。”


    卫锦云拿起干净的小剪子,轻轻一剪,将完整的一瓣“海棠”剪下来,装盘递到她手里,“好看还好吃呢,来尝尝?”


    “自然,我这人从不客气。”


    常司言立马接过来,迫不及待咬下一口。


    海棠糕外头是浓郁的焦糖香,内里细腻的豆沙馅便裹着清甜,混着似有若无的猪油香气。


    内里的软糯香甜与外皮的酥脆交织,醇厚不腻人。


    她嚼得飞快,含糊不清地冲卫锦云竖大拇指,“我家卫掌柜真是一双妙手,我得给你编个仙女下凡的段子。”


    卫锦云听得直笑,“就你贫嘴。”


    她剪下其他的海棠糕,“这一锅刚好七块,你端去大堂,给顾翔她们几个伙计分了,没分到的也让她们别急,等我烤下一锅。”


    常司言小声讨饶,“我想再吃一个。”


    “不行,下一锅再给你留,这锅先紧着她们。”


    卫锦云把小锅往旁边挪了挪,拿起面糊准备续锅。


    “不地道啊,小常,不要多偷吃!”


    朝酒一群人也在大堂里头喊。


    “我都说这么轻了,你们也听得见?”


    “我们了解你!”


    常司言无奈端着新出炉的海棠糕,一个个分发去了。


    卫锦云手脚麻利地连烤了好几锅海棠糕,褐色的海棠糕在铁锅里次第成型,甜香满溢在铺子前后。


    她习惯性地拿起干净瓷盘,从中挑了几个卖相最好的放在盘里,刚想转身往一旁放,动作却停了。


    往日里,每次出新点心,她总会特意留几个给陆岚。他虽瞧着冷冰冰的,却偏爱甜糯的吃食,还长不胖一点。


    这些日子她习惯了他时不时的黏着,或是处理完公务就绕到铺子来,或是又从阊门码头给他买一堆零嘴,还有认真地帮她搬东西,算账目。


    如今他不在身边,倒真有些不习惯了。


    不知春日里的长江如何,望他平安。


    大堂里,伙计们分食着海棠糕,个个吃得眉开眼笑,朝酒端了几块往隔壁祖母的童装铺子去。


    剩下的海棠糕,卫锦云分给了赵记熟食行的春桃和小满几块,给孟哥儿两块抓着吃。


    她又用刀切成小块,分别摆在喵喵面包工坊和云来香的柜台前,旁边放了小巧的竹签,供往来客人试吃。


    孟哥儿也进来端了一盘,顶替了卫芙菱的位置,帮她在小房子里叫卖,顺道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恶汉。


    倒也确实来过恶汉,不是平江府人氏,听说云来香点心出名,便过来尝。


    云来香都是女伙计,那恶汉看得眼热,吃了几口点心,就对着雨晴说浑话,什么“人比点心香,身比桃花娇”尔尔,说到起劲时,竟还有拉扯起手腕。


    顾翔当场赏了他一顿四两拨千斤,飞出去两丈远。


    他倒也是个嘴硬的,爬起来后又要对着卫锦云说浑话,当场又被来吃点心的陆岚黑着脸踹飞两丈远。


    四丈远下来,人也已经不知天地为何物。


    只有路人规劝道,“快跑吧,再不跑陆大人就要拔刀了。”


    那恶汉在找飞掉的一颗牙齿,捂着嘴道,“我可是良民!”


    围观群众回,“不,你可以是水寇。”


    “你,你们!”


    围观群众又回,“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只路过,见陆大人砍了一名在逃水寇。”


    “你们这是恶势力,我要报官我要去,噗——”


    他一共飞了六丈远。


    恶汉费力爬起来后,心中苦哈哈连夜匍匐到阊门码头,这就是温声细语的吴地人?


    再也不来了!


    卫锦云回到柜台后,拿起账本和算盘,指尖轻拨算珠,开始核算这一年的盈利。


    两家铺子每日的盈利就有二十贯以上,过年那阵的活动,足足存到手六百贯。年后水兵点心和各家点心单子,去除成本、养牛的开支、伙计们的工钱,手里也攒下约有一千两百多贯。


    她的生意还在蒸蒸日上中日子也太有盼头了。


    卫锦云该向王牙人说道说道府学附近的小宅,一处能够她们一家四口生活,还能养些小鸡,种种菜的小宅。


    转眼到了正午,天庆观前的阳光愈发暖,海棠花香更甚。


    风铃轻晃,卫锦云抬头望去,见孙氏和陆父一同走来。


    孙氏乌黑的发髻挽得整齐,插着一支温润的玉簪,依旧温婉。身旁的陆父面容俊朗,沉稳儒雅,和陆岚的眉眼有几分相似,却多了几分温和。


    “锦云。”


    孙氏拉着她的手笑得亲切,“我们一块去你祖母那里坐坐,前些日子得了块上好的绣线,想着给她送过来,顺便也聊聊你和长策定亲的事,好不好。”


    卫锦云点头,“好的孙夫人,您先稍等我一下,我跟伙计们交代两句就来。”


    王秋兰的童装铺就在喵喵面包工坊里。铺子不大却收拾得雅致,墙上挂着一排排色彩鲜亮的春装。


    浅绿的小衫绣着嫩柳,粉红的襦裙缀着桃花,还有几件穿在卫锦云特意设计的木质人台模特身上。若是有相中的,便可以去沈记布庄下单子,五日之内就能取。


    王秋兰坐在靠窗的绣架前,在她的一双巧手下,一朵艳红的牡丹正在绸缎上渐渐成型。金线勾边,粉线填色,花瓣层层叠叠,鲜活欲滴。


    她听见动静,抬头见是孙氏和陆父,立刻放下针线起身,“哎呀,是孙夫人,陆大人来了,快坐快坐。”


    说着便引两人到靠窗的桌旁。


    卫锦云紧随其后,端着一盘点心进来,盘子里摆着海棠糕、牛乳小面包,还有几块精致的酥点。


    王秋兰笑着给两人倒茶,“尝尝锦云的手艺,这叫作海棠糕,这丫头脑子灵,做的点心又好看又好吃。”


    孙氏咬了口海棠糕,甜香在口中散开,她忍不住连连点头称赞,“这海棠糕做得真好,又香又糯,锦云的手艺真是没话说。”


    她拉过卫锦云的手,满眼喜爱,“我早就知晓这孩子好,模样周正,性子能干,还这般贴心,我可喜欢锦云了。”


    孙氏又转头看向王秋兰,“好姐姐,咱们商量商量孩子们定亲的日子,我看清明过后就挺好,初八那天我请人算过,是个宜嫁娶、定亲的好日子,你看如何?”


    “我听锦云的。”


    王秋兰望向卫锦云,眼神温和。


    卫锦云又给他们添了热茶道,“我和陆岚都听长辈们的安排,没有意见。”


    一旁的陆父喝了口茶,面色诚恳,“长策这孩子,性子偏冷,有时候做事不够周全,难免有不懂事的地方。若是他有半点欺负你的地方,你可千万别藏在心里,一定要与我们讲,我们替你做主。”


    卫锦云认真点头,“多谢陆大人关心,我会的。陆岚对我很好,他是个很好的人。”


    “哎哟,好姐姐,你真是有


    个乖孙女。”


    孙氏拉着卫锦云的手,不住夸赞。


    王秋兰听了这话,眼眶微微泛红,她看着卫锦云哽咽道,“是啊,我的乖孙女。”


    陆父端着茶碗,温和道,“至于你给长策下聘的事,我和玉娘没什么意见。咱们本就住得近,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必拘泥于那些繁杂的旧礼,按你们舒心的来就好。”


    他想了想,又笑着补充,“再者说,长策这孩子忙得脚不沾地,平日里我都难得见他一面,倒是时常听人说起,他一得空就往你铺子里跑,可见是真心喜欢你。”


    到了喜欢的人跟前,才颇有几分他从前年轻的样子。不然光凭他冷冷的模样,陆寂真觉得玉娘给他生了个爹啊!


    “可不是。”


    孙氏立刻接过话头,真切道,“锦云,你是个有本事的姑娘,把生意打理得风生水起,我们打心底里佩服。你放心,我们陆家绝不是那等拘着媳妇的人家,定不会让你定了亲就停下生意。别说我们支持你,长策那孩子更是把你放在心尖上,他巴不得你把事业做得更红火呢。”


    卫锦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提起,“孙夫人,陆大人,还有件事想问问,日后定了亲,那住的地方,其实我很想和我祖母住”


    她话还没说完,孙氏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嗐,住哪里还不简单。管他陆长策住哪里,让他爱住你那里也好,回陆府也罢,你就安心住自己家就行!我知晓你放不下你的祖母和妹妹,也舍不下这两家铺子。再说了,陆府本就不大,哪有你这儿自在。”


    卫锦云愈听愈不对劲,连忙解释,“孙夫人您放心,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是让陆岚入赘的意思。”


    一旁的陆父听了,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满是对儿子的调侃,“你让他入赘他都求之不得,这小子如今心里眼里都是你,别说入赘,就是让他天天守在你铺子门口当门神,他都乐意。”


    孙氏也跟着笑,拉着卫锦云的手柔声说,“锦云,你别多想。日后娶亲,该走的过场我们陆家都走,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可日子是你们自己过的。陆家也好,你这儿也罢,你们爱住哪里就住哪里,怎么舒心怎么来。我们不求那些虚礼,只求你们俩好好的。”


    卫锦云听着陆家二老这般通情达理的话,只觉得心里那块隐隐悬着的石头彻底落了地。


    那她很自由嘛,有铺子有钱,还得一位不管着她的美娇郎。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孙夫人、陆大人,你们这般开明,真是让我松了好大一口气那就定亲,初八就初八。”


    “好!”


    王秋兰和孙氏、陆父热络地聊著定亲礼仪,那些繁杂的讲究她听不太懂,也不愿打扰长辈们说话,便悄悄退了出来,转身回了云来香。


    才迈进铺子,就闻见一股诱人的油香,晚雾正端着个盘子从后厨出来。


    她见着便笑着,“卫掌柜,快尝尝刚炸好的荠菜鲜肉春卷,趁热吃最香。”


    她往前递了递盘子,油滋滋的春卷还冒着热气,被炸得金黄酥脆。


    卫锦云取了一根咬了一口,外皮咔嚓作响,内里的荠菜混着鲜肉的汁水,着实是一道好春鲜。


    她一边嚼一边问,“我前几日从城郊带回来的两麻袋荠菜,不是让你们各自带些回家吃,还有多少。”


    “早让大伙带了。”


    晚雾自己也咬着春卷,哈气回,“每人都分了不少,现在还剩半麻袋。我今早瞧见您在门口洗了些荠菜,想着不能浪费,就和着鲜肉做了些春卷,正好当午间的加餐。”


    这荠菜自从城郊运回来,真是变着花样出现在伙计们的餐食里。荠菜炒肉丝、荠菜馄饨、荠菜团子,连暖锅涮菜都少不了它,饶是这样轮换着吃,竟还剩下半麻袋,成了这段日子铺子里的常驻菜。


    她又拿起一根春卷,“行,剩下的慢慢吃,等蕖姐儿和菱姐儿下学,再给她们炸些。”


    陆父和孙氏又陪王秋兰聊了片刻,便起身告辞,笑着说定亲的礼得赶早准备,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送走两人后,卫锦云在两家铺子间转悠了一圈,叮嘱伙计们看好试吃的海棠糕,便被王秋兰从童装铺里叫了回去


    她一进门,就见王秋兰坐在桌边,眼眶微红。


    “锦云。”


    她指了指桌下堆放的东西,有些沙哑道,“眼瞧着寒食要到了,我多折了些元宝,也备了些物件,到时候去祭祭你祖父,还有你的父母。”


    卫锦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桌下果然放着不少黄纸折的元宝,还有几叠剪好的纸糊物件。有精致的纸屋,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衣。


    她的目光忽然怔住,压着的几件纸衣分明是妙龄女子的样式。虽是纸糊的,却仿着时下流行的襦裙剪裁。


    卫锦云的心头猛然一跳。


    王秋兰又开口,声音轻轻的,“锦云,过来啊。”


    卫锦云心惊胆战地走过去,才在桌边站定,就被王秋兰一把拉住了手。


    祖母的手掌很温暖却一点都不粗糙,经过这半年的细心养护,养得润润的,很柔软。


    卫锦云抬眼,见王秋兰眼角滚落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好孩子。”


    王秋兰哽咽着,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目光里满是疼惜与了然。


    “你也叫锦云吗?”——


    作者有话说:锦云:怎的又想到他了[白眼]


    陆大人:阿嚏,阿嚏[可怜]我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


    海棠糕超级超级好吃,是一朵大花的样子,然后再分开来。


    (最近老婆们又不说话了,只有我最眼熟的几位。[爆哭]


    第83章 寒食春雨


    王秋兰坐在窗边,握紧了面前之人的手。


    她的锦云,打小就是个让人心疼的乖孩子。


    锦云早产下来时在娘胎里憋得久,险些被一口涎液呛没了性命,自小体弱得像株风里的细柳,却从不让她多操半点心。


    那会儿锦云绣活好,病得下不了床,就靠在床头陪她绣花,蕖姐儿和菱姐儿两个小的也懂事,不出去疯跑,就围在床边递丝线,理布面。春日里,采了新柳编个绿环给锦云戴在发间,冬日里,姊妹两人就守着暖阳给姐姐翻身子,一起把柿饼晒得金红透亮。


    她们都知晓那病是治不好的,可只要锦云还在,一家人就觉得心满意足。


    去年冬日,锦云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夜里咳得整宿不能睡,却还强撑着跟她说“祖母,若我走了,您就把我烧了吧,别土葬,我想一直陪着您和妹妹们”。


    她当时握着孙女冰凉的手,眼泪憋在眼眶里,只能点头。直到夏日那夜,她起夜时发现屋里空着,疯了似的寻到巷口小河旁,才见锦云蜷在河沿上,面色苍白。


    她看见她,埋进她怀里嗫嚅,“祖母,我好疼,浑身上下都疼我不想拖累你们了,想去找爹娘了。”


    那一刻,她的心像被生生剜去一块,她背着气息奄奄的锦云往回走,只觉得天要塌了。


    夜里,她一边咳一边和她与两个妹妹说话,像是在交代后事般。


    她说祖母莫担心,锦云一点都不疼了。


    她说让妹妹去买些茯苓糕来吃,姐姐想吃些甜的。


    她支开两个妹妹,亲戚们喊的挽郎孝女在前堂哭嚎,她一直握着她不撒手。


    可谁能想到,再次醒过来的锦云,眼里没了往日的死气,反而还能起身下床。


    王秋兰以为这是她烧香拜佛求来的菩萨佛祖保佑,但只一日,她就知晓,这早就不是她的锦云了。


    这位锦云,一直在极力做好一位好姐姐,好孙女,从不让她们操半点心。她在想,这是


    不是锦云怕她们孤单,真的派下一位仙女来陪伴她们。


    这些日子,看着面前之人来平江府后,夏日摆摊汗湿一身,冬日里被井水刺骨,却还是一大盆一大盆地淘糯米,洗赤豆、绿豆。


    她把点心铺做得红火,连牛和地都置办好了。她看着她乖巧地叫她祖母,逗她开心,对着蕖姐儿和菱姐儿笑,对着伙计们亲。


    她觉得,这也是她的锦云啊。


    她早把这孩子当成了亲孙女,不管她是谁,都是上天送回来陪她们的宝贝。


    她的锦云,一个在天上,一个在身旁。


    如今这位锦云有了喜欢的人,日后锦云要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日子,总不能一直顶着“卫锦云”的名字过活。


    是时候了。


    她要告诉她,她早知晓了,她要让她说出自己原本的名字。


    卫锦云愣神了一会,紧紧抱住王秋兰,哽咽道,“祖母,我我也叫卫锦云。我随从前的祖母姓卫,至于‘锦云’二字,她说出自‘宜春十里锦云遮。锦云遮。水边院落,山下人家。’,捡到我的时候,正是春日,平江府繁花似锦,如云如霞。”


    她埋在王秋兰的怀里,“祖母,我不是故意骗您的”


    卫锦云还以为祖母不懂这些,却不知晓她的反常连八岁的妹妹都能捕捉到。


    王秋兰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却破涕而笑,“你,真的也叫锦云吗?”


    “嗯。”


    卫锦云闷闷地应着,滚下泪来。


    “好巧啊,乖孙女。”


    王秋兰捧着她的脸,用帕子细细擦去她的眼泪。


    卫锦云迟疑地抬眼,眼里满是茫然和不安。


    她明明骗了祖母,祖母好像一点都不生气。


    “你也是祖母的乖孙女。祖母从前的锦云,在那边不会再疼了,她终于能好好歇着了。”


    王秋兰轻轻握住卫锦云的手,用柔软的手将她的手全然包裹住,“祖母一直也把你当孙女。”


    卫锦云鼻尖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声音发颤,“那祖母您怎的突然要告诉我这些?”


    王秋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因为我的好孙女,有喜欢的人了啊。”


    她望着卫锦云愣神的模样,继续道,“往后要定亲,要过自己的好日子了,总不能让你心里揣着事儿。问名那块,得问你叫什么名字,还有你的生辰八字,对不对。”


    许是寒食要到了,风很凉,前些夜里,她总是梦到从前的锦云。


    她穿着她做的衣裳,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绣花,见了她就笑,眉眼弯弯的,不像从前那样疼得皱着眉。她总说祖母,她很好,说那边没有病痛,能下床自在地跑,能看遍四季美景。


    起初她总舍不得醒,想多陪孙女说说话。可后来,锦云来梦里的次数就少了。最后一次见她,她站在家中巷口的桃花树下,戴着柳环,轻声说“祖母,我要走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别记挂我”。


    “祖母,我叫卫锦云,和您的锦云的八字一模一样。”


    卫锦云望着祖母泛红的眼眶,一字一句说得认真,“王秋兰是我往后要好好孝敬的祖母,卫芙蕖和卫芙菱是我的亲妹妹。”


    说通了就好了。


    她不想骗祖母一辈子。


    “嗯。”


    王秋兰抚了抚她的发。


    她觉着,眼前的锦云,从来不是替代,是上天接了从前的锦云放不下她们的心愿,送回来的另一份圆满。


    窗外寒食的风,吹起来了。


    春日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寒食前后,前些日子的暖意在一场倒春寒里悄悄收敛。夜里,细密的雨丝便从天空落下,织成轻柔的雾霭,将整个平江府都笼在烟雨朦胧里。


    云来香外的青石被雨水打湿,檐角垂落的水珠串成细线,滴滴答答落在地面。河边的桃杏与海棠沾了雨珠,变得愈发鲜亮,偶尔被东风一吹,便带着水珠飘落。


    雾气缭绕间,连往来行人的身影都变得模糊。


    虽已近寒食,汴京一带早已禁了烟火,家家户户吃着冷食。但吴地的习俗不同,当地人觉得冷食有不合“鬼神享气”的道理,并不禁烟火。


    平江府随处可见人家冒着袅袅青烟,散在雨雾里。天庆观前还能闻到各家铺子里飘来的香气,新笋焯水的清鲜,鱼肉煎炸的焦香,冲淡了倒春寒的几分微凉。


    卫锦云站在铺子门口,等着伙计们陆续到岗,客人们撑着伞寻香而来。


    细雨还飘着,门口悬着的风铃被风卷得叮叮当当,卫芙菱站在廊边,小心翼翼捧着只装了稻谷的碗,目不转睛地盯着廊下的燕子窝。


    孟哥儿啃着个油汪汪的大鸭腿,走到她身边,含糊不清地问,“菱姐儿,燕子不是要吃虫的吗?你给它们喂稻谷干啥。”


    “嘘——”


    卫芙菱食指竖在唇前,小声道,“小声些,小燕子的阿娘要过来了!”


    孟哥儿很听话,立刻屏住呼吸,连鸭腿也忘了啃,麻溜地缩到卫芙菱身后,探出个脑袋偷偷往外瞧。


    一只燕子扑棱着翅膀转了圈,稳稳落在卫芙菱手边,低头从碗里啄了些稻谷,转眼就飞进窝里喂给了叽叽叫的小燕子。


    “菱姐儿。”


    卫芙蕖捧着另一只碗,“你手里拿的是不是一二三的稻谷,我方才拌米糠时找了一圈都没见着,原来被你拿了。”


    “嘘——”


    卫芙菱和孟哥儿同时回头,异口同声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卫芙蕖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燕巢,见燕子又飞回来啄谷,立刻闭了嘴,轻轻点了点头,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只有米糠的碗。


    罢了,一二三晚些吃也没关系,小燕子是她们的新家人。


    细雨里传来的扁担声,货郎挑着担子慢悠悠停在铺子门口。他身上穿件短褂,裤腿沾了些泥点。


    他前后两个竹筐堆得满满当当,前头筐里是鲜嫩的艾草,后头筐里是浆麦草,色泽深些,叶片稍稍肥厚,层层叠叠压在一起。


    “卫掌柜!”


    货郎把担子往廊下挪了挪,“您要的艾草和浆麦草给送来了,才从田埂边割的是不是还得按您说的,往后几日都送,直送到清明那时?”


    卫锦云点点头,“对,劳烦你了。快挑进后院去吧,一会要赶工做青团,晚了就来不及了。”


    “哎,好嘞!”


    货郎应着,麻利地挑起担子,稳当地跟着她往后院走。


    顾翔踩着细雨来上工,她时常总是第一个到岗的。她的手里拿着一把鲜嫩的柳枝,到了后在云来香和喵喵面包工坊的门框上各插了一把。


    插柳枝是寒食清明的老讲究,一是说柳枝能辟邪,挡灾气,二是招魂,盼着故去的人能循着柳香回家瞧瞧。


    后院里,三头驴正甩着尾巴啃干草,生得是膘肥体壮,和一旁蜷在草垛上时不时嚼两口干草的灰灰截然不同。灰灰见人来,起身用脑袋蹭了蹭卫锦云的手,又慢悠悠地坐下。


    卫锦云和顾翔两人把艾草和浆麦草放进木盆里,用清水反复淘洗干净,捞出来


    沥干水,一股脑倒进石磨的进料口。


    一头驴拉着磨盘转,顾翔在旁添草,石磨咕噜咕噜转着,青绿色的汁液顺着磨盘缝隙慢慢淌下来,滴进底下的大盆里,满后院都是清苦的草香。


    很快其他伙计也陆续上工,各自洗手搭把手。


    晚雾最懂吃食,也学得最快,眼下的厨房,她是老大。


    她把磨好的草汁倒进糯米粉里,将青绿色的糕团揉得光滑软糯,朝酒手脚快,负责把面团分成大小均匀的剂子,其他的伙计坐在桌边帮着剥咸蛋黄、拌肉松,又有做别的点心的,还烤起了各式各样的面包。


    卫锦云捏起一个剂子,掌心揉圆按扁,包馅的手法娴熟。内里裹进咸香的蛋黄与肉松,捏紧收口,搓成圆滚滚的青团,而后换个剂子包入细腻的红豆沙,这是最经典的老味道。黑芝麻馅里掺了点猪油,醇厚鲜香,奶黄馅是新琢磨的,绵密香甜。


    咸口的自然也不落下,清爽的荠菜肉丝,脆嫩的雪菜笋丁,咬一口下去,绵软弹糯,能流油。


    蒸屉一层层放在灶上,草木香和米香慢慢渗透出来。待蒸得差不多了,掀开屉盖,里头的青团个个圆鼓鼓,青绿色的外皮被蒸得亮似青玉。


    “小心烫。”


    顾翔指挥着,众人便小心翼翼地把铺了箬叶的青团夹出来,放在扁箩里里晾凉。


    等温度稍降,卫锦云便领着伙计们打包,方方正正的油纸裹住青团,再贴上张印着“云来香”标识的粉白小花笺,最后用麻绳绕着油纸包系个漂亮的活结,拎在手里清爽又好看。


    青团吃得是心意和传统,不需要包得太过精美。


    装好的青团摆到大堂,就有老客户撑着伞上门取货。


    张婶拎着篮子笑着进门,“我昨儿订的蛋黄肉松和雪菜笋味的,装好了吗。”


    闲汉小哥也分了青团,便立刻拎起油纸包,包得比包自己还严实,生怕被雨淋湿。他们记着家宅址踩着雨跑,李大爷家的两盒,张员外府的三盒一点都不能有错漏。


    寒食的雨还没停,铺子里的堂食桌倒没坐几个人,大多客人都是匆匆进门,取了预订的青团和面包点心就往家赶。毕竟清明前后的日子,总想着早些回去,和家人围坐在一起煮壶热茶,就着点心说说闲话,才最是舒畅。


    厨房里热气腾腾,午食正赶着做。晚雾把一条肥美的鲈鱼处理干净,抹上盐和姜丝,上锅清蒸,轻轻一戳,白嫩的鱼肉就嫩得脱骨。三月的甲鱼也适口,旁边的砂锅里,酱烧甲鱼炖得酥烂,酱汁浓稠地裹在甲鱼肉上,腴美鲜香。


    平江府的清明前后,除了吃青团,还尝煨熟藕。这个季节自然没有藕,用的是去年夏日存下的脆藕,洗净后切成段,往藕孔里细细灌了泡好的糯米,再放进锅里慢慢煨。


    小火咕嘟着,糯米的香混着桂花蜜的甜,飘得满后厨都是。煨熟藕不用粉藕,粉藕适合炖排骨汤,咬一口面面的。做煨熟藕,得用脆藕,待煨熟了,咬下去带着点脆糯。


    不多时,菜就端上了云来香的长桌,青团摆了满满一盘,蒸鲈鱼、酱烧甲鱼、煨熟藕也依次放好。


    晚雾将酱烧甲鱼捧到众人跟前晃了晃,“快尝尝这酱烧甲鱼,这个季节最为肥嫩。”


    众人却齐齐摇着脑袋往后缩,只愿瞧着那盘大鲈鱼。


    晚雾急了,用筷子夹起一块带着裙边的甲鱼肉,“吃裙边,炖得软糯弹牙的,入口一呡就化。”


    “我不敢吃,长得太丑了,感觉它还在盯着我瞧。”


    卫锦云夹了一块煨数藕。


    她小时候年夜饭总少不了甲鱼,可每次看着那硬壳和圆眼睛,就实在下不去嘴。偏偏即便陆岚不在,手下却记得准时送长江鲜来,三月的时令里,除了鲈鱼、菜花鱼、河豚那些,便是甲鱼。


    晚雾见众人没什么反应,她也不劝了,自己夹了块裙边塞进嘴里,“啧啧,这味儿特别鲜嫩,你们啊,真是没口福。”


    顾翔早按捺不住,听晚雾一说,伸手就从砂锅里夹了个甲鱼腿。甲鱼肉在砂锅里炖得酥烂,轻轻一撕就脱了骨。


    她塞进嘴里嚼了嚼,细品道,“确实嫩得像豆腐,一点不腥,非常鲜。”


    “老大,你吃腿的模样好可怕。”


    阿木瞅着她啃甲鱼腿的模样,语气里满是佩服。


    顾翔夹起一块带着裙边的肉,不由分说就往阿木嘴里塞,“你也尝尝,保证你吃了还想吃。”


    阿木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皱着眉嚼了两下。


    甲鱼的裙边软糯得像年糕,非常弹牙,酱香混着鲜香在嘴里散开,果然没有一点腥味。


    她一边嘟囔着“好可怕啊”,一边飞快地把肉咽下去,连骨头都嗦得干干净净,而后咂咂嘴,“好像是挺好吃的?”


    众人最后一致决定——闭着眼吃。


    闭着眼将可怕的甲鱼肉放进嘴里,只觉得这它质细嫩,酱香浓郁。


    没一会儿,砂锅里的甲鱼就被抢着吃光了,最后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甲壳摆在桌上。


    晚雾看着空锅,笑道,“方才一个个念叨不敢吃,眼下倒吃得比谁都快,比我们家卫掌柜还口是非心。”


    卫锦云咬着青团,白了晚雾八百个眼。


    寒食的雨还飘着,铺子里客人不多,伙计们吃完午食,偶尔起身给进门取青团的客人打包,余下的功夫便三三两两地窝在铺子里。


    常司言找了两个小泥炉点上,朝酒添了几块炭,火苗跳着,周遭一片暖洋洋的氛围。


    卫锦云围在她们中间煮奶茶,每一只碗里撒好了圆滚滚的糯米小圆子,煮好将奶茶碗里,奶香混着茶香飘得满铺都是。她给每人倒了一碗,又摆上两碟青团。


    待她也坐下,元宝就跃进她的怀里,团成个毛茸茸的球。葳蕤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块青团碎屑逗丝瓜,雨晴则拿着根柳枝,挠着毛豆的耳朵。它们的尾巴摇得欢,围着人转来转去,时不时凑在一起汪汪叫上两声。


    阿木捧着热奶茶,咬了口甜滋滋的小圆子,又吃了青团,满足地叹了口气,“好幸福啊——”


    众人跟着感叹,“好幸福啊——”


    伙计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地,奶茶的香气,青团的草香,还有猫狗的轻哼声和众人的笑声,并没有被外头淅沥的雨声掩盖。


    细雨斜斜里,很快走来一个身影,停在铺子门口。来人约莫五十岁,戴着顶竹编斗笠,斗笠下露出几缕鹤发,却丝毫不显老态。


    待他摘去斗笠,解开蓑衣时,才见他身着一身墨色装扮,身姿挺拔。他的脸上虽有几道浅浅的皱纹,却面色红润,双目有神,瞧着真是位鹤发童颜。


    他抽了抽鼻子,笑着开口,“好香的草木气,给我来几只青团,要不同口味的。”


    说罢,便自顾自走到窗边小几旁坐下。


    朝酒麻利地挑了几种口味的青团端过去,又顺手给他倒了杯热奶茶。


    “多谢。”


    他端起奶茶,目光很快落在忙活着的卫锦云身上,当即扬声喊,“卫掌柜,你过来。”


    卫锦云闻声走过去,就见他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随即爽朗一笑,“好水的小娘子!”


    这话刚落,顾翔大步流星就走了过来,往卫锦云身侧一站,双手抱臂。


    “你是什么人?怎的油嘴滑舌一老头,为老不尊!”


    宁无涯被顾翔这凶巴巴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捻着胡须道,“哎唷,我不过夸夸你们卫掌柜,怎的还惹着你了?你这小娘子,脾气倒是够凶。”


    他的视线落在顾翔挺拔的身姿上,点头赞道,“不过你这小娘子身子骨是真硬朗,肩宽腰稳,是块练家子的好料子,要不要跟我学两招?保管你日后更厉害,寻常人近不了身。”


    “是个小娘子你就要瞅两下?”


    顾翔眉头一皱,双手抱臂的架势更足了,凶道,“什么学两招,别瞎说话,你要是再胡言乱语,我可真对你不客气,揍你都算轻的。”


    宁无涯见状,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更欢了,指着顾翔对卫锦云回,“卫掌柜你这伙计有意思,性子直爽,身手看着也利落,是个好苗子啊!”


    卫锦云在旁看了会,见这老者虽言语随意,眼神却坦荡,没有什么登徒子的轻佻。


    她拉了拉顾翔的衣袖,轻声道,“小顾没事的,你先去忙吧。”


    顾翔仍有些不放心,狠狠瞪了宁无涯一眼,才抱着胳膊去了一旁。


    宁无涯自顾自拿起一只蛋黄肉松馅的青团,咬了一大口。青软的外皮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内里的蛋黄咸香和酥脆的肉松,口感丰富,咸甜交织。


    他觉得这味少见,便点头夸赞,“好味道,外皮软糯不粘牙,馅料也给的实在,比我在山上吃的粗茶淡饭强多了。”


    宁无涯大手一挥,“除了青团,你们家的面包、点心,每种都给我来一份,今日可得好好尝尝鲜。”


    所有的点心都由顾翔亲自所上,每上一次,她就狠狠瞪宁无涯一眼,瞧得宁无涯直乐呵。


    王秋兰端着个竹篮从她的童装铺出来,对卫锦云道,“锦云,你要的纸元宝都折好了,篮子里还装


    着些纸船。”


    竹篮里纸元宝整齐,几只纸船摆在一旁,还细心地压了折痕。


    “好,多谢祖母。”


    卫锦云接过竹篮,又转身从柜上拿了两包青团,拎了一小坛酒,出了铺子。


    陆岚说若是他回得晚,便让她去帮忙去看看沈鹤如。卫锦云今日正好得空,清明时节要祭拜祖父和爹娘,还有她现代的祖父母,没那么多空闲,她想着就今日去。


    细雨让阊门码头蒙着层淡淡的雾,一路的石阶上长着些青苔,有些湿滑,踩上去得格外小心。


    小河里停着几艘乌篷船,船家不在,只有船头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晃。码头上没什么人,少见的安静。


    卫锦云撑着油纸伞,手里拎着竹篮,码头旁的小径往里走。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见到了沈鹤如的墓。碑前的杂草被清理得干净,想来是陆岚临走前打理过的。


    雨丝落在碑上,卫锦云停下脚步,轻轻收起伞,将竹篮放在碑前,先摆上青团和酒,又拿出纸元宝和纸船,一一摆好后点燃。


    她蹲下身,轻声道,“沈大人,我是卫锦云,陆岚去长江巡查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怕错过你的忌日,去前与我说让我先替他来瞧瞧你。今日寒食,给你带了青团,还有你爱喝的酒,你尝尝。”


    纸元宝在火下慢慢蜷起边角,化作点点火星,混着纸灰,在雨丝中轻轻飞扬,被风卷着飘向码头的水面,明明灭灭。


    “沈大人,年后的平江府很安定,江上也没有水寇的消息,陆岚他做得很好,把你在意的长江都护得好好的。”


    卫锦云的嘴角弯起浅淡笑意,“对了,我和他要定亲了。往后每年,我们都会一起来看你。”


    纸元宝和船只静静燃烧,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伴着温润的嗓音,“鹤如,我赶上了,回来了。”


    卫锦云猛然回头,就见陆岚撑着伞站在不远处。


    他走近些,蹲在她身侧,“阿云说的没错,日后我们会一起来看你鹤如啊鹤如,你从前总操心,想知晓以后什么样的人会管着我陆长策,如今不用猜了。不会变了,就是她。”


    陆岚的手触到卫锦云微凉的手心,眉头微蹙,“雨不小,怎的不披件斗篷就出来?”


    “还好,没觉得多冷。”


    “那我们回去。”


    “嗯。”


    卫锦云应了声,很快身子便忽的一轻。


    陆岚直接弯腰将她拦腰抱起,另一只手稳稳撑着油纸伞,将两人都护在伞下,又将伞递给她,“伞撑好,别淋着。”


    走了几步,卫锦云还挎着竹篮,下意识闷声道,“云来香不往那里走,你走反了。”


    陆岚低笑一声,脚步没停,格外缱绻,“我知晓。”


    他抱着她走到码头边的乌篷船前,低头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吻,气息温热,“我想你了。”


    卫锦云抬眼望他,小声问,“然后呢?”


    陆岚眼里满是笑意,抱着她踏上船板,掀帘走进乌篷船里。


    舱内摆着两张藤椅,桌上还温着一壶茶,茶香氤氲,热意横生。


    他将她轻轻放在藤椅上,俯身凑近。


    “然后奖励我。”——


    作者有话说:注:“宜春十里锦云遮。锦云遮。水边院落,山下人家。”出自忆秦娥蹄踏遍曲江花,秦观的。


    锦云:要一辈子对祖母好,对妹妹好。[可怜]


    陆大人:我又闪现回来了[撒花]


    第84章 野火米饭


    “这是谁的船”


    卫锦云被陆岚稳稳抱在膝头,鼻尖萦绕着雨意中的橘子香,乌篷船身随水波轻轻晃悠。


    陆岚低头看她,握着她的手腕,“我的船,平日里若是事情处理得多了,不回家时便会留在这里小憩绝对不是用了旁人的。”


    “那这儿连张床都没有,就这藤椅,你也不怕腰睡坏了。”


    他们身下的藤椅,比云来香柜台香旁边的还小些。云来香那张是卫锦云找王木匠的特别定制,大到她整个人都能窝在藤椅里,还贴心配了一方架脚凳。


    这张便有些小了,小得让人两人的身子紧紧挨在一块。


    “嗯我晚些就去王木匠那里订张床放进来,阿云喜欢梨花木还是柏木。”


    陆岚低笑,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且不要胡说,陆大人的腰,挺好的。”


    “陆岚,你根本就不是正经人。”


    卫锦云似是听出了几分别的意味,白了他一眼。


    “我是吧。”


    陆岚一本正经应着,将最后一个字说得极为轻,手臂牢牢圈住她的腰,让她完完全全靠在自己怀里。


    乌篷船外雨丝细密,敲打着船篷,舱内热茶水汽袅袅。


    他下巴抵在她发顶,迷迷糊糊道,“阿云,抱抱。”


    “我抱了。”


    “是我在抱。”


    “你真是”


    卫锦云只犹豫了瞬,终是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对上他的绿眸。


    她下一句“陆岚”还未完全出口,便被他迎面而来的气息笼罩。他俯身,微凉的唇不由分说地覆上了她的,将后续的所有言语都堵了回去。


    这样突然且炽烈,让人猝不及防,卫锦云下意识地向后仰去,却被手臂圈住。可怜的藤椅承受着突如其来的重量,吱呀不断,混在敲打着乌篷船的细雨声中,摇摇晃晃。


    他握住她的手,引导着环住自己的腰,让两人贴得更近。


    良久后,他稍稍分离,气息灼热地喷在她的唇边,沉声道,“甲胄系带,勒得腰好疼。”


    “这个理由你至少用过八次。”


    今日是革带紧,明日是玉带勒红了,后日是腰封好像不合尺寸


    卫锦云娴熟地将甲胄的系带替他解开,放到一旁的小桌上,“你才回来,能不能好好去休息?长江附近那么多水道,肯定累死了。且你先放我下去”


    实在是这个跨坐的姿势与晃动的藤椅,不太雅观,太不着调了可陆岚的力气,实在是太大,她根本挣脱不了。


    “不累。阿云,奖励我嘛。”


    绿潭般的眼眸注视着她,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温柔与渴望。


    他的直接抚上她微肿的下唇,继续像往常般诱哄,“乖,张嘴。”


    “得寸进尺!”


    他趁说话间隙撬开贝齿,藤椅在下方吱呀不已。两人偶尔分开的瞬间,一缕细微的银丝在唇间牵连,旋即又被更深的吻吞没。


    “我们初八定亲吗。”


    “嗯嗯?”


    卫锦云睁开眼,轻皱眉头,“你才回来,如何知晓的。”


    “平江府的百姓们,恨不得敲锣打鼓告诉我。”


    陆岚亲亲她的唇角,“我才下船,迎面而来卖菜的老邓,卖鱼的老莫,还有王二郎”


    个个对他眉开眼笑,拍手叫好,说——陆大人,好消


    息啊!


    “闭嘴。”


    “闭不上。”


    他的唇并未久留于一处,而是沿着她优美的颈线缓缓向下。他先是轻柔地吮吻,留下点点暧昧的湿痕,似是红梅落雪。


    随即,在急促跳动的颈侧,他带着一丝恶趣味般,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去。


    “不要学元宝!”


    卫锦云吸了一口冷气,手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腰。这一口并不疼,只是轻微的刺痛感混合着奇异的酥,迅速传遍四肢百骸。


    陆岚微微松开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


    “阿云,我好像有些停不下来了。”


    “你又没喝我带的酒,胡话连篇。”


    卫锦云脚尖悄悄向下探了探,趁着陆岚注意力都在她的脖颈之处时,轻轻一撑他的膝头便要起身。


    可陆岚一扯,她重心一歪,后背稳稳撞进了藤椅的软垫里。不等她撑着扶手坐起来,身前的身影已被挡住。


    陆岚眼疾手快地撑着藤椅两侧扶手,轻笑道,“阿云,要跑吗。”


    他俯身更贴近些,温热的气息吹过她的耳尖,“这下,好像难跑了。”


    他安抚地舔舐过她脖颈处浅浅的齿痕,继而将吻移至她的后颈,温柔吮咬。藤椅再次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吱吱呀呀,与雨声,喘声交织,最后再次回到她的唇上。


    “好喜欢你。”


    陆岚的动作顿住,却没有离开。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泛红的脸颊,“我好喜欢阿云。”


    乌篷船内的光线昏暗,他抬起眼看着她,那双平日里深邃锐利的眸子漾起波澜光,像极了被春雨淋湿的狸奴。


    “阿云。”


    他唤她,气息热热地拂过她的面颊。


    “还没定亲,陆岚。”


    卫锦云偏过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声音细若蚊蚋。


    话音刚落,她身上的压迫感似乎轻了些。


    “我知晓。”


    陆岚低低应了声“嗯”,掌心温柔地抚过她的发。


    船身又晃了晃,舱内热茶的水汽漫过来,“快了。”


    “阿云想什么时候娶我都行。”


    他低笑出声,“我好高兴,特别特别高兴。在此之前,阿云就先多让我抱会儿,好不好,就当作这次远行的奖励。”


    四目相对间,她终是没忍住,轻轻“嗯”了一声,没再推开。


    烦死了,这个陆岚。


    卫锦云刚坐稳便后悔了。这藤椅本就狭小,陆岚几乎是半压着她,微凉的鼻尖在她颈窝蹭来蹭去,活像只撒欢的巨型狸奴。


    他身上的橘子香混着雨气,把她整个人都笼在怀里,连呼吸都变得黏糊糊的。


    “今年春日的长江水很稳,也很太平。”


    他的指尖勾着她脸颊处的发丝打转,缠成一圈又一圈,就像元宝玩线团,“沿岸芦苇长得比人高,几乎连接云际,要亲眼瞧着才晓得有多好看。”


    湿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他又往她颈窝里埋了埋,“长江的鱼也肥得很,等夏日里你忙好自己的事,我带你和祖母妹妹们一块去,现钓现烤”


    他想将他见到的所有江中景色,都讲与她听。


    卫锦云被他蹭得脖子发痒,伸手推他,却被反扣住手腕按在藤椅扶手上。


    乌篷船随着水波轻轻晃悠,窗外的天光忽明忽暗。


    “你听我说呀。”


    他不依不饶地往她身上贴,膝盖顶着她的膝弯不让动,“夏日的江风最舒服,比平江府葑门的冰窖还凉快。届时我们备些冰去,做果子,做饮子,我们就在船上待整日”


    “陆岚!”


    卫锦云觉得好笑,“你喝醉了啊絮絮叨叨的。”


    陆岚忽然停下絮叨,想了一会便说,“其实我早就把定亲文书写好了,我自个儿都签好字了,我把自己打包打包卖进云来香。”


    他自顾自地笑,“总之,我要缠着你。”


    他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从长江到阊门码头,白日到黑夜,都要缠着你。”


    雨还在下,船身悠悠摇晃,黏糊糊的低语与雨声不断,或是缠了一会,又讨饶般索吻。


    良久后,雨丝不知何时稀疏了些,乌篷船里静得只余两人浅浅的呼吸声。卫锦云靠在陆岚怀里眯了近乎两个时辰,醒来时见他发带松脱,墨色长发散在肩头。


    不知陆岚在她身旁为什么这么喜欢睡觉,也不知这发带是如何散的,卫锦云手痒,伸手拿起了一缕发。


    陆岚睫毛颤了颤,睁眼时绿眸还带着初醒的迷蒙,“阿云,真不能乱动”


    卫锦云立刻从他怀里蹦起身,藤椅被撞得轻轻摇晃。


    陆岚低笑一声坐直身子,随手将散落的发丝拢到脑后。他的手指穿过长发,三两下便束成利落的高马尾,赤色发带在发尾打了个简单的结。


    “那回去吧。”


    卫锦云看着昏暗的天光,“祖母该担心了。”


    “我去洗个脸。”


    “回云来香洗吧。”


    她转了个身,环顾四周,“这里好像不方便,没水没盆的。”


    陆岚站在原地没动,轻声道,“阿云不洗,我会死掉的。”


    卫锦云见他脖颈处泛红,能清楚看到他慢慢吞咽了几下,喉头滚动。


    他继续道,“且船尾有水桶和布巾,很方便,我时常在这。”


    陆岚拉着她往船尾走,他低头掬了好几捧凉水洗脸。


    卫锦云和陆岚才踏进云来香,满大堂的伙计都抬眼看他们。


    宁无涯正拿块蜂蜜小面包慢悠悠地嚼,见两人进来,立刻道,“好小子,展文星说官船早就靠岸了,你的人在这儿嗑了两筐西瓜子了,你倒好,跑哪儿去了?”


    陆岚抖了抖油纸伞上的雨珠,将伞放到门廊一角,“一路水远,困了,睡觉去了。”


    “你”


    宁无涯指着陆岚,手指都在抖,“为师还没喝你的定亲酒呢,你这小子要不得了”


    “你老糊涂了。”


    陆岚打断他,“她今日去帮我祭扫鹤如,我顺路与她一块回来。”


    宁无涯动作一顿,手也悬在半空,眼里的打趣也被怅然取代。


    “去祭鹤如了啊。”


    他望着窗外淅沥的雨丝,语气里满是唏嘘,“又一年寒食了希望鹤如在那边也过得好。”


    陆岚十岁那年,与沈鹤如一同上山,两个半大的孩子在山上的练武场摔得满身泥污,却还笑着比谁的拳更重。那些鲜活的画面在宁无涯的脑海里翻涌,仿佛就在面前,可他这个做师父的,却连沈鹤如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阊门码头的是一座衣冠冢,沈鹤如是拿着火药和一船水寇一起死的,船烧没了,他也烧没了。


    陆岚近乎疯狂地去捉水寇,端了不知多少他们的老巢,后来朝廷调他去汴京任职,被他拒绝。他大好前程不选,偏要守着这平江府。


    “你下山做什么?”


    陆岚收回思绪,伸手替宁无涯添了碗热茶。


    宁无涯接过茶碗,吹了吹浮叶,斜睨他一眼,“不孝徒儿,你都要定亲了,我不来看看?难不成等你把人娶进门,才想起给师父递帖子?”


    他又撇撇嘴,“况且每年这时候,缥缈峰上一帮人哭哭啼啼,纸钱烧得满山灰屑,风一吹全糊我衣襟上,熏得我喘不过气,不如下山来你这儿蹭口热的。”


    陆岚垂眸淡淡应了声,“噢。”


    “你就‘噢’?”


    宁无涯气得把茶碗往桌上一放,“你小子两年多没见我,见了面就只说一个‘噢’?”


    卫锦云在一旁听,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


    陆岚侧头看了她一眼,抬眼看向宁无涯,“师父好。”


    宁无涯立刻眉开眼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的怒气烟消云散,“哎,这才是乖徒儿。”


    他又转向卫锦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卫掌柜你不知晓,这小子打小就嘴硬,心里疼人着呢,以后他要是敢欺负你,尽管跟师父说,我一棍敲得他满地找牙。”


    “我不会欺负她。”


    陆岚无奈看了他一眼,问道,“吃了多少,记我账上。”


    “不多不多,就一贯钱的点心,卫掌柜家的点心味儿真不错。”


    陆岚斜睨他,“你也不怕积食。”


    “不会。”


    宁无涯拍着胸膛,动作不像个上了年纪的人,“师父可是练家子,就这么点东西还会积食?我在山上,一顿能吃六十个角子。”


    “下山多久?”


    陆岚没接话,转而问。


    宁无涯往座位上重新一坐,慢悠悠道,“等你定完亲,我再回缥缈峰。”


    “噢,住哪里。”


    陆岚追问,“陆府,还是我给你开客栈。”


    “不用不用。”


    宁无涯拒绝道,“就住天庆观前,我自个儿开了,用不了你出钱,显得我多吃我徒儿的似的。”


    卫锦云坐在柜台后,拿着纸轻轻一折,翻转几次,一个纸元宝便落在竹篮里。篮中早已堆得半满,既有要带去祭拜现代祖父母的,也有给原


    身父母和祖父,还有给原身准备的,叠得整整齐齐。


    宁无涯拉着陆岚的手絮絮叨叨,一会儿说他束发的带子松了,一会儿又念叨他衣袍领口没理整齐,模样竟和方才在乌篷船上缠着她絮叨长江风光的陆岚如出一辙。


    陆岚坐在一旁地听着,却也没挣开手,只是偶尔点头应一声,念叨两句知晓了。


    柜台旁的长桌上,展文星和荆六郎一趟巡回下来,得好好松快松快。眼下几个正凑在一起玩寻故棋,几人玩得投入,时不时争论几句。


    朝酒和晚雾从后院出来,端着刚蒸好的青团,见几人闹得欢,便笑着把盘子往桌上一放,“赢的人有青团吃,输的可得帮着揉面!”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廊下的燕子忙碌地穿梭,翅膀划破天光,衔着虫儿飞进巢中喂嗷嗷待哺的小燕子,飞回间,转瞬清明。


    清明节,天光大好,暖阳初升。


    云来香门前的河涨了春水,叮叮咚咚潺潺淌过。


    陆岚站在河岸,穿了一身月白,素素的。他掰碎了一些饼屑,缓缓撒向水面。


    几尾小鱼争相跃出水面抢食,有粉白的桃花瓣漂到鱼群旁,被三三两两的肥硕的小鱼一口吞下。


    卫锦云挎着竹篮踏出云来香,她抬头看向河边喂鱼的陆岚,声音轻快,“好了,我们走吧,祖母和妹妹已经一早去了,铺子里的事我都交代好了。”


    陆岚转身朝她走来,“骑马去?”


    “好啊。”


    卫锦云笑着点头,熟练地撸了撸袖口。


    自从陆岚教她骑马后,她早就得心应手,爱上了骑马,如今想着便要往拴在一旁的惊帆那儿走。


    陆岚却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拦住她,“你不骑惊帆。”


    卫锦云疑惑问,“那”


    “等我一下。”


    陆岚揉了揉她的发,转身走向赵记熟食行旁的窄巷。


    不过片刻,便见陆岚牵着一匹马缓步走出。


    这匹马比惊帆略小些,身姿却矫健,通体毛色如墨玉般,额间有一撮雪白的毛,很是独特。它通身线条流畅又紧实,四肢稳健有力,垂着的马尾轻轻扫动。


    见了卫锦云,它竟温顺地打了个响鼻。


    陆岚牵着马走到她面前,“日后,它便是阿云的了。”


    卫锦云的眼一亮,惊喜地往前,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马的鬃毛。这鬃毛触感柔软顺滑,马也乖乖歪了歪头,蹭蹭她的手心。


    她近乎跳起来,雀跃道,“我的马?”


    陆岚低声应,“嗯,你的马。日后去城东的牛棚,你便不用再叫马车或是骑可怜的灰灰。”


    “我不骑灰灰。”


    卫锦云驳了一句,心里依旧雀跃无比,“那马儿在我家排第几,让我数数。”


    她趁着陆岚俯身递缰绳的空档,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啵”地亲了一口,“陆岚真好。”


    她飞快把竹篮塞到他怀里,“帮我拿着,我要骑马了。”


    她很快转身,左手攥紧马缰,右手撑着马背,轻轻一跃。她的裙摆随动作扬起,整个人稳稳落座在马鞍上,随即双腿轻夹马腹,“走咯!”


    马儿得了指令,四蹄轻快。


    清明的街巷人不多,马尾随着马背的起伏轻轻晃动,只是一会儿,她的身影便轻快地掠过天庆观前,渐渐消失在街口。


    陆岚站在原地,伸手缓缓碰了碰被她亲过的脸颊,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竟是傻乐出声。


    既然这样喜欢骑马,那他就给她买个马场,养一堆马,都给她骑。


    香香这匹马挑得好,他得再给香香寻把好弓。


    云来香门口早已围了一圈人。


    常司言扒着门框,朝酒和晚雾挤眉弄眼,顾翔探着身子,身后挤了一堆其他的伙计。


    陆岚听见动静,转头扫了他们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将竹篮稳稳挂在惊帆的鞍上,翻身上马。


    他轻夹马腹,惊帆嘶鸣一声,稳稳跟了上去,很快也消失在天庆观前,只留下云来香门口的众人左瞧右瞧。


    “我好喜欢在云来香干活,这里连空气都是甜的。”


    “司言姐,快,快记下来当段子,我要听!”


    “晚些让兰棠姐将这一幕画下来。”


    闲汉小哥挠着脑袋问,“陈掌柜家的两份青团好了没有?”


    “来了来了!”


    惊帆脚程极快,没过多久便追上了前头的卫锦云。陆岚放缓马速,与卫锦云并驾齐驱,清明的风很暖。


    “阿云要带我去祭拜什么人吗。”


    陆岚侧头看她,轻声问道。


    卫锦云握着马缰,轻轻点头,“嗯,是我很重要的人。”


    陆岚没有多问,慢慢走在她身旁。


    离开天庆观前的街巷,前路骤然开阔。河岸蜿蜒,但少了拱桥,没了闹市的人潮。


    卫锦云攥着缰绳,转头朝陆岚晃了晃马鞭。


    “什么意思,要和我比一比?”


    他扬声喊。


    “自然咯,巡检使大人。”


    卫锦云鹅黄的裙摆被风掀起,马儿嘶鸣一声,满地的海棠花瓣被马蹄带起的风卷得漫天飞舞。


    他见她在东升的朝阳下,满身披着微光。


    她即朝阳。


    “没问题。”


    陆岚轻笑一声,随即轻夹惊帆腹侧,稳稳追了上去。


    卫锦云放声笑着,往日里打理铺子的妥帖模样尽数消失,只剩下满脸的鲜活热烈。陆岚看着她发丝飞扬的身影,也笑得畅快。


    两匹马渐渐行至城东前,远远便见一座矮山里的寺庙,寺前两侧摆着卖香烛、纸马的小摊。


    “上好的线香咯——保平安顺遂。”


    小贩瞧见人就吆喝。


    这座庙小,但据说灵验得狠,所以香火很浓,袅袅青烟。


    院内香客或是手持香烛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虔诚叩拜,或是捧着签筒轻轻摇晃。


    卫芙菱手拿着线香,朝两人用力挥手,“姐姐和陆大人来了!”


    王秋兰走上前,手里还拿着刚添完香油钱的单子,“方才我跟寺里的大师说了,多添了些香油钱,给你祖父、爹娘,还有”


    她顿了顿,继续道,“多给他们念些往生咒。”


    卫锦云追问,“真的很灵?”


    “灵得很呢。”


    王秋兰笑着点头,笃定道,“心到了,他们都能听见。”


    卫锦云与祖母妹妹知会了几声,便牵着陆岚的手,很快绕到殿侧一位僧人面前。


    僧人双手合十,腕间的佛珠慢慢转。


    卫锦云微微躬身问道,“请问大师,若是若是不在同一片天地间,远方的他们,也能听见我的心意吗?”


    “女施主,心诚则灵。只要你心怀牵挂,诚心祈愿,无论相隔多远,他们都能感知到,也能听得见。”


    僧人双手合十,回了几句。


    卫锦云明了,添了香油钱。


    有些事,总该有信念,她愿意相信。


    卫锦云跪在殿内的蒲团上,在心里念叨——


    祖母,您别再担心锦云,祖父也别总念叨小云朵哪里去了。我在这儿过得很好,有新家人,也有个疼我的祖母,还有两位妹妹,你们在天上也要好好的。


    她悄悄偏头看了眼身旁的陆岚,轻轻介绍,“我绝对没有忘记你们噢。对了,除了祖母和妹妹,我还想给你们看看这个人”


    她拉过陆岚的手,将两人相扣的手举到身前,“这是我喜欢的人,你们看,是不是很帅?”


    陆岚看着她眼里有未散的湿意,忽然低笑一声,利落跪坐在另一侧蒲团上,“你说的,是不是你的家人?”


    卫锦云轻轻“嗯”了一声。


    “就是你方才说的,很重要的人?”


    “对。”


    陆岚虔诚地叩拜了几下,又飞快起身转了个身。墨色马尾随这他的动作轻晃,他抬手理理衣襟,又下意识拢拢发带,随即转过身来,“晚辈名陆岚,字长策。锦云的家人,要不要都看看晚辈?要不要浑身上下都检查一下?”


    卫锦云推了他一下,“佛祖面前呢”


    “正因为在佛祖面前,才要让阿云重要的人放心。”


    陆岚在一旁一本正经道,“让他们瞧瞧,你喜欢的人,是不是配得上你,是不是能好好护着你。”


    他说着,还在佛前挺直了脊背,像是等着被长辈审视的少年郎。


    “他们会喜欢的,祖母她喜欢帅的。”


    陆岚笑回,“那就好,多亏陆岚,挺帅的。”


    卫锦云在心底一一念过,现代的祖父母、原身、原身的父母与祖父,都默默祈愿。


    待她和陆岚走出寺庙时,寺外矮山脚下早已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人影散落在林间,提着竹篮往墓地去的,围着临时搭起的灶台的。


    平江府清明有烧野火米饭的传统,孩童们对雀巢支灶煮饭,食之保佑小儿聪慧。


    卫芙菱和卫芙蕖正蹲在一棵树下忙活。


    枝桠间有个雀巢,也不知晓她们寻了多久,和旁人争了多久。眼下姐妹俩正用几块石头搭了灶,点火点得正起劲。


    卫芙菱负责点火,卫芙蕖剥笋,王秋兰在切腊肉。


    卫锦云出了寺庙,心里一片宁静。自然净了手,加入她们的行列。


    她从王秋兰那儿将取了腊肉丁倒进锅里,火烧得正旺,腊肉很快便滋滋冒油,香气瞬间散开。


    待腊肉炒得差不多了,便加入春笋丁翻炒,又把泡好的糯米倒进去,让每粒米都裹上油光后加入豌豆和蚕豆,撒上少许盐,最后添入清水。


    “接下来就交给火了。”


    卫锦云盖上木盖,又往灶里添了几根枯枝,与两位妹妹嘱咐,“得用小火慢慢焖,不能急,不然底下糊了,上面还是生的。”


    卫芙菱立刻自告奋勇,“我来看着火,我保证不烧太旺!”


    她很快坐在石块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火苗。


    灶里的火苗渐渐弱下去,卫锦云掀开木盖,香气四溢。


    糯米吸足了腊肉的油润,春笋脆嫩,豌豆和蚕豆闷得软烂,嵌在饭里一呡就能化。


    陆岚取来碗,挨个分着饭。第一碗先递给王秋兰,又给姐妹三人分好,最后才轮到自己。


    卫芙蕖小口扒着饭,“姐姐做的最好吃。”


    卫芙菱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糊地跟着点头,王秋兰在一旁给她们倒牛乳。卫锦云握着碗,与陆岚坐在一块赏春光。


    春意盎然,她告别了从前的家人,有了新的家人。


    初八后,该去府学买个小宅了——


    作者有话说:锦云:狂徒[托腮][白眼]


    陆大人:甲胄好紧,锦云抱抱,锦云亲亲,锦云求求你了[可怜]


    第85章 盘新工场


    四月的平江府,暖得叫人直眯眼。


    宁无涯弯着腰站在云来香门口,逗着蜷在竹椅上打盹的元宝。


    这狸奴是卫掌柜和陆岚的心尖宠,生得是圆滚滚一团球,瞧哪里都是肉,此刻被他顺了顺脑袋,它便懒洋洋地抬眼,绿眸半眯着,打了个大哈欠后再次沉沉睡去。


    宁无涯失笑,收回手瞧着天庆观前往来的行人。他们大多是提着食盒来云来香买点心的,偶尔有熟客知晓他是陆岚的师父,与他打招呼,他便笑着应一声,可转头没了消遣,着实无趣。


    宁无涯踱到河边,手中的食碗里装了些隔夜的米粒。他往河里撒了些,一群鱼儿争相啄食,溅起水花。他看得兴起,又多撒了些。可没一会儿,食碗空了,鱼儿也散了,只剩下他孤零零地立在河边。


    怎的这样无趣!


    徒儿和卫掌柜,就不能多陪陪他这位老人家。


    “宁伯伯!”


    宁无涯闻声转头,见孟哥儿拿着根绳子跑了过来,见了他便咧嘴笑,“宁伯伯,你陪孟哥儿跳绳好不好,我已经从菱姐儿那里学了好几首歌谣,我先练练,下次和她一块跳。”


    这跳绳是卫掌柜捣鼓出来的新玩意儿,比竹竿灵活些,也不容易夹到脚,编几首歌谣跟着跳。他这两日见天庆观前的好多孩子们一块玩。


    宁无涯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他左右无事,便点头应了。


    但是。


    说好的一起跳绳,为何他成了石桩子,是觉得他这把骨头跳不动吗?


    他力气大得甚至能与牛搏斗!


    孟哥儿将绳子的一端系在宁无涯的腿上,另一端牢牢绑在旁边的椅子上。


    他一边跳,一边念着卫芙菱教的歌谣,身子虽圆滚滚却比元宝好,像只灵活小猴,引得路过的客人纷纷立着瞧。


    宁无涯也看得乐呵,时不时提点一句,“慢些,别摔着。”


    跳了约莫两刻,孟哥儿也嫌累了,便停下来歇气。


    宁无涯解开绳子,坐在竹椅上喝茶问,“你卫姐姐呢,这都快晌午了,还没见着人影。”


    “卫姐姐一早就去阊门枫桥那儿了。”


    孟哥儿喝了一大口牛乳解渴,骄傲道,“我卫姐姐很忙的,要挣钱养陆大人。”


    卫锦云城郊牛棚送来的新鲜牛乳,赵香萍都会买上两碗煮开给孟哥儿喝。


    实在是卫芙蕖和卫芙菱姐妹俩个子蹿得太快,明明去年相识时,还比他矮些,怎的过了一年,比他高了半个手掌,给孟哥儿急得每日直跺脚。


    梦里都在长个子。


    宁无涯无奈笑了笑。


    徒儿也是被养着了。


    他这次下山,本是来看徒儿陆岚的,顺便瞧瞧究竟是怎样的小娘子,能让他家那冷硬如冰的徒儿动了心。


    如今见了本尊,倒真是想明白了。这小娘子生得一双杏眼,笑起来时眼波流转,活泼又灵动,身上还有股子闯劲,确实吸引人。


    可转念一想,他又有些哭笑不得。徒儿忙着公务,没什么功夫陪他。


    这卫掌柜倒好,比徒儿还忙,成日里不是在云来香打理生意,就是往城东的牛棚里跑,难得不忙生意,便跟着牙人去看房。眼下又去了阊门的枫桥码头,真是想与她多说两句话,比那登天还难。


    他这老头本想下山凑个热闹,瞧瞧两个孩子的相处,竟落得个无人理睬的境地,只能一个人呆在云来香,偶尔和天庆观前的孩子们玩。


    宁无涯望着天庆观前往来的人群,忍不住感叹。


    平江府虽好,可再这么无趣下去,待见了他们俩订完亲后,他怕是要回缥缈峰继续种菜去了。


    顾翔从云来香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个点心盘子,往宁无涯面前一递,“喏,老头,这是我们家卫掌柜给你做的点心。”


    宁无涯没急着接,上下打量了顾翔一眼,“顾小娘子,你能不能客气些,老夫怎么说也是”


    “不能。”


    顾翔半点没给面子。


    谁让这老头初下山时,对着卫掌柜说样貌好,长得水,转头又盯着她瞧来瞧去的,活像个没正形的登徒子。即便是陆大人的师父,也不留情面。


    宁无涯并不恼,美滋滋接过了他的点


    心。


    顾翔继续道,“卫掌柜一早就去阊门了,临走前特意给你做的,眼下这点心凝好了,脱模给你尝。她知晓你这几日总在云来香吃点心开心吧?”


    这话里带着点揶揄,宁无涯却笑弯了眼角,连声道,“开心开心!我就说卫掌柜这小娘子人好,长策跟着她,真是享了大福了。”


    顾翔没接话,只白了他一眼,转身要回铺子里帮忙。


    宁无涯低头瞧盘子里的点心。


    盘子里点心有好些,每一块都泛着晶莹的粉,内里嵌着饱满的樱珠,红得透亮,一端盘就晃晃悠悠。其上撒了些樱珠果酱与蜂蜜,瞧着软,却不散形。


    “这是什么?”


    他忍不住问。


    “春水生。”


    顾翔的声音从铺子里飘出来,“用了桃花汁调的色,用琼枝液凝的样,里头嵌的是今早刚新鲜送来的樱珠,这可是头一茬樱珠,酸甜可口,你这老头尝尝就知晓了。”


    宁无涯用调羹擓了一口,送进嘴里时,先是尝到一层酸甜的蜜,接着便是弹润的口感,含在嘴里轻轻一抿。


    四月里的樱珠味儿好,里头的樱珠还专门去了核。酸甜的汁水迸出来,春水生的清润,蜜的甜,三种味道混在一起。


    清爽又有趣,着实适合春日。


    宁无涯忍不住连吃了两块。


    风儿轻轻飘,长策真是好命啊。


    卫锦云站在阊门处的枫桥上,身旁跟着王牙人和好几位田主。


    春日的码头还是这样热闹,岸边挑着菜筐的小贩高声吆喝,漕船靠岸时有船工的谈笑声传来,乌篷船首尾相接,舱里堆着的粮袋和布匹隐约可见。


    王牙人在她一旁唾沫横飞地介绍地块,她的目光却顺着河道往远处望,心里已把这地段的优势盘算了个透。


    这阊门枫桥码头的运河沿岸,是块宝地,她要将她的面包工场开在这里。


    先不说别的,单是这水路就占尽了便宜。往后若是工场建起来,面粉、糯米从吴江县、昆山县的粮庄装船,顺着河就能直抵厂门口。


    给水兵送面包更方便,直接拉到码头,不用再像从前那样从工坊雇人拉驴车,既费力气又怕颠簸坏了。且她还可以卖往附近的州县,商船就在这码头停靠,装货即走。


    再远便去不了了,她实在是研究不出什么保鲜技术,点心面包用冰存放也只能存几日。


    还有些更省心的原料,近郊的田地里种的都是粳米、小麦,到了收获季也可以直接去农户手里收,糖料也不用愁,阊门这边粮行、糖行扎堆,岭南来的蔗糖常年有货,随用随买。


    除了水兵和外头的销路,还有阊门这儿的。


    阊门处茶楼酒肆不少,瓦子里日日人满为患,往后工场的面包做好了,比天庆观前送起来快。枫桥码头更是客流不断,往来的商船船员也会买,届时直接在工场前头在建个前台。


    最重要的是码头取水方便。和面、熬糖、清洗原料,都要用到水。况且这地段远离官署寺庙,不用拘着坊市的规矩,厂房想怎么建就怎么建,至于原料仓、生产间、晾晒场等都能留足空间,比挤在喵喵面包工坊的后院好多了。


    云来香的点心,就是要内外皆卖嘛。


    王牙人满脸笑容,小心试探问,“卫掌柜,您瞧这地段,运河边、码头近,往后运货还有招人都方便,就是这地价得十贯一亩,比别处贵些。”


    “美得很,十贯一亩,值这个价,买呗。”


    卫锦云喝了一口田主递过来的茶。


    另一田主咂着嘴叹,“卫掌柜真是好阔绰,这八亩地买下来,再搭厂房,置家伙,可不是小数目,建起来也得费不少力气呢。”


    “我不急。眼下云来香和喵喵面包工坊还忙不过来,新工场慢慢建就是,反正我有大把的功夫。先把这工场的规划做细了,往后用着也省心。”


    王牙人在一旁再次确认一遍,“八亩,卫掌柜,您没说笑吧?这可不是您养牛的草地,坦开阔够牛撒欢了,还便宜,这八亩地可是真金白银的十贯一亩啊!”


    “就是得要八亩。”


    卫锦云点点头,“除了生产房、原料仓、晾晒场这些主要地方,我还得留工人休息的屋子,总不能让他们干活累了没处歇,那些工具也得有地方放,堆得乱七八糟可不行。我还想让成品仓库更得大些,往后卖到周边府州的面包,得有地方囤着,届时要挖冰窖的。”


    一个工场的前期规划可小不得,宁愿多腾些空地,她也不能心疼那几十贯钱。


    王牙人听了卫锦云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您,您这规划也太周全了。”


    眼前这卫掌柜看着年轻,行事却半点不含糊。先前盘下张记文房四宝店开喵喵面包工坊,又置了地养牛,把两家铺子打理得红红火火,已是能干不已。如今一开口就是八亩地的工场,连辅助区域都想得明明白白。


    当真是厉害。


    他自己做牙人这些年,见多了买地置产的主儿,大多是盯着眼前的利,像卫掌柜这样把长远规划铺得这么开的,还是头一个。


    八亩地啊!可不是养牛的那几亩草地,这要是建成工场,那规模,怕是比阊门内的大粮栈还要气派,他想都不敢想。


    王牙人咽了口唾沫,再看卫锦云的眼神里全是敬佩,连忙跟着点头。与卫掌柜做生意,只管跟着干就是,反正她胆子大,不怕亏本。


    且给的佣金,那也是相当可观呐!


    卫锦云与田主们在田契上按下手印,王牙人便收了文书,哼着调子去府衙备案。


    田主们不知该如何感谢,就一股脑儿围了上来,提了一堆自家的好东西。


    有位老汉往她怀里塞了只装满樱珠的果篮,旁边的农妇更直接,把两只用草绳捆着鸡爪的扑腾活鸡往她手里递,还有送一筐鸭蛋的推搡间,她怀里,手里都堆满了东西。


    卫锦云手忙脚乱地跟田主们道谢,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一次就拿满这些东西时,身后便传来了熟悉的笑声。


    陆岚开口打趣道,“哎哟,卫掌柜,这是刚办完地契,就成了农场主了?”


    卫锦云赶紧把怀里的果篮往他手里塞,“不准笑!这是田主们硬送的,说我按市价给足了钱,非要谢我。你看这鸡鸭不行了,它要拉我身上了!”


    她赶忙把鸡往陆岚身上扔。


    陆岚早有准备,伸手稳稳接住,也没有拉到他身上。


    他忍不住又笑,“阿云,你倒会省事,不自己拿些轻的?”


    “不拿,陆大人有的是力气,这点东西哪难得到你。”


    卫锦云摊摊手,“本掌柜手好累啊。”


    陆岚纵容地点点头,又伸手接过她怀里的果篮和鸭蛋篮,温声道,“好好好,都给我拿。”


    陆岚拎着鸡鸭,带着她往巡检司走,“等一下,我们再带些东西回去。”


    卫锦云跟着他走,问道,“带什么?这鸡鸭果子都快拎不下了。”


    两人才到巡检司门口,守在门边的展文星就迎了上来。他一眼瞧见自家大人手里拎着活鸡鸭,挎着篮子,活像刚从市集回来的小贩。


    他嘴角无声抽搐,真是没眼看。


    展文星转身从门后拎出个铺着棉絮的竹篮,递到两人面前。


    待他掀开盖着的蓝布,里面竟挤着六只刚出生的狸奴,身子只有巴掌大,闭着眼睛,呜呜地发出微弱的叫声。


    有两只浑身雪白,三只橘白相间,还有一只玳瑁色。


    卫锦云放轻了呼吸,开口问道,“这是哪里来的,这样小,还没睁眼呢。”


    “前几日下在巡检司后院的柴堆里,展文星喂了好几日羊乳,也没见它们母亲回来。阊门附近馆子多,常有人抓偷食的野狸奴,许是它们的母亲出事了。”


    陆岚期待问,“阿云,我们先养着好不好,待大一些,我们再给它们寻几户好人家。”


    卫锦云喜爱狸奴,自然是同意的。狸奴们叫两声,她心也跟着化。


    她立刻点头,“好啊,先养在云来香。来喵喵面包工坊吃点心的客人,大多都是喜爱狸奴的,好多都爱逗元宝,肯定有愿意收养的,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她小心翼翼地把竹篮抱在怀里,拿手指轻轻蹭蹭狸奴软软的绒毛,动作温柔得不行。


    “方才让你拿些果子都嫌沉,怎的这会儿抱个篮子倒愿意了?”


    “这能一样吗。”


    卫锦云抬眼笑道,“这些是小宝儿,摔着碰着可不行。”


    陆岚忍着笑追问,“那我手中的鸡,就不是你的小宝儿了?”


    “它?”


    卫锦云瞥了眼陆岚手里的鸡,“它都要拉我身上了,算什么小宝儿


    给你给你,这些还是让陆大人拿着吧,鸡是你的小宝儿。”


    这话让陆岚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展文星没眼看,“宝儿宝儿的”,感觉牙好酸,溜进巡检司去了。


    陆大人有了心仪之人,可真是爱笑啊。


    两人说着话,各自牵过拴在门边的马。卫锦云小心地把装着狸奴的竹篮护在身前,陆岚则拎着鸡鸭和果篮。


    两人并驾齐驱,一块往云来香去,沿途不时有熟人与他们打招呼。


    茶肆的张掌柜倚着门喊,“卫掌柜、陆大人,这是刚办完事?”


    卫锦云点头。


    挑着菜筐的小贩笑着递来两串青枇杷,说是有些酸,但是是自家枇杷树上才摘着玩的,让她尝尝鲜。


    卫锦云握手。


    她跨在马背上,早已习惯。


    反正马上就是初八,陆岚很快便是她的人了。


    云来香门口,宁无涯背着手在小河旁踱来踱去,看流水落花,望丝瓜和毛豆追逐。


    他见两人骑马过来,立刻停下脚步,“可算知晓回来,老夫在这儿巴巴等了大半日,都快站成门口的木雕了。”


    他继续叽叽喳喳道,“河旁的那颗桃花树,一共八百八十八片花瓣,你们再晚回来些,我都要数第二遍。”


    陆岚翻身下马,伸手接过卫锦云怀里的竹篮,无奈道,“又在胡言乱语。”


    “谁胡言乱语?”


    宁无涯不服气地哼了声,他的目光忽然落在陆岚马背上。


    他笑道,“哎哟,惊帆这性子,平日里连旁人碰它马鞍都不乐意,如今竟愿意驼这些活物?”


    陆岚回,“阿云的东西,它向来愿意。”


    宁无涯听得直摇头,“徒儿你如今可真肉麻,魂没了吧。”


    陆岚淡淡道,“我乐意。”


    两人把装着狸奴的竹篮拎进云来香后院,卫锦云去厨房找了个小碗,温了些展文星给的羊乳。


    羊乳温好,卫锦云从篮里捧出一只狸奴,陆岚拿着小勺,舀了半勺羊乳递到狸奴嘴边。


    它们没有睁眼,喂起来麻烦,只能一点一点喂到嘴里。待六只狸奴都喂完,两人手都酸了。


    元宝凑了过来,围着竹篮喵喵叫。


    “你是公的啊元宝。”


    卫锦云挠挠它的下巴,“奶不了。”


    元宝似懂非懂,蹭了蹭卫锦云的手心,便蹲在竹篮边,盯着里面的狸奴,一动不动。


    晚雾拎着田主们送的鸡鸭和竹篮往后院走,卫锦云喂完狸奴,便朝正坐在廊下洗樱珠的朝酒招了招手。


    朝酒嘴里还含着颗酸甜的樱珠,见卫掌柜单独叫自己,忙擦了擦手走过去。


    她嚼着果子问,“怎的了卫掌柜,可是要吩咐我做什么?”


    “你来得云来香,也有大半年了吧?”


    卫锦云杵着下巴,一脸认真地看着她。


    朝酒点头,“是啊,这都开春了。”


    她一边说着,见卫锦云神情认真,不似往常随意,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她慌慌张张地问,“怎,怎的了卫掌柜?你这般严肃莫不是,莫不是要赶我走,不要我了?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我改,我定改正!”


    她脑海里反复回忆着最近她在上工时是否有所疏漏,紧张地抓着衣袖。


    卫锦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会,我们家朝酒手脚麻利,记东西又快,连面包的配方都能背得分毫不差。这样能干的伙计,我疼还来不及,怎会不要你?”


    她想了一会,继续说,“我是想,枫桥那边的工场初八后便开工,等建好了,想让你去当领头的,接管工场里的生产和伙计们。不是不要你,是要你当领头人呢。”


    “什,什么?”


    朝酒眼睛一下子瞪圆了,险些将樱珠的核都咽下去。


    她连连摆手拒绝,“我做不好的卫掌柜,我从前只在厨房里帮衬,哪里会管工场,带伙计。万一搞砸了,耽误了您的事可怎么办?我做不来的。”


    朝酒心里乱得像揣了团麻。


    她不过是个寻常妇人,从前只懂洗衣做饭,或是摆个小摊干些力气活,来云来香后也是大多做些揉糕团,扫地擦桌的杂活,哪里能当领头?


    这工场里要管面包制作、要带伙计,这是多大的担子,她连想都没敢想过。


    “您不知晓,我不行的我只是个干杂货的妇人”


    朝酒脸都涨红了。


    “我知晓。”


    卫锦云拉着她坐下,开口夸奖,“你记东西快,上次新出的芝麻面包配方,你听一遍就记住了,你待人又热情,客人们都爱跟你搭话。小顾出门送货时,铺子里的账目,客人的订单,不都是你在管?负责给水兵送面包的也是你,那么多单子,你核对得清清楚楚。你还特别会与客人们攀谈,上月给水兵们送面包,你还顺道谈了阊门一家粮仓的生意”


    她继续道,“再说,你这几个月跟着学认字,基本的账本,单子都能看懂了,该学的你都学着了。”


    卫锦云忍不住笑了,“你别总把自己当只会杂活的妇人,你身上的本事,比你想的多得多。所以,朝酒如何不行?”


    这般动静早引了旁人注意。


    常司言捧着刚温好的茶水走过来,凑到朝酒身边,喝了一口,“哎哟朝酒姐,你可别小瞧自己,你肯定可以。”


    晚雾也放下手里的活计,笑着点头,“是啊朝酒,你待人温和,伙计们都愿意跟你搭话,上次铺子里忙不过来,你带着我们分工,把活儿安排得明明白白。”


    顾翔就领着伙计们,朝她一起笑喊道,“朝酒姐,你可以的!”


    朝酒听着众人的话,一时间,竟哭了。


    见朝酒眼泪掉下来,卫锦云连忙抽了帕子递过去,“干嘛呀这是,好好的怎哭了,是我说得太急,让你有压力了?”


    朝酒哽咽着摇头,“不是是我舍不得离开云来香。还有卫掌柜,您可真好啊。”


    她说着,往前一扑,一下子抱住了卫锦云。


    卫锦云拍着朝酒的背,哭笑不得,“工场起码要造大半年才好,离你去接管还早着呢,快别哭了。”


    朝酒却抱着她不撒手,眼泪还挂在脸上,委屈道,“不是的是卫掌柜你这么好,往后往后就要被陆大人抢去了。”


    在她心中,卫掌柜是日和月,亮亮的,不管对谁都那样温和。


    从前她总觉得自己笨手笨脚,只能做些揉面扫地的杂活。


    可卫掌柜总能看见她的好,说她记东西快,做事细心,她自己没发觉自己好的地方,卫掌柜都能一一指出来。


    慢慢的,她也敢学着认字了,敢学着管账了。做会了后,她才知晓,原来自


    己也能做很重要的事,原来这儿的每个人,都有能用得上的地方。


    她的话让正在逗元宝的陆岚动作滞了滞,他抬头看过来,“怎的回事,我可没抢阿云,就算定了亲,她也会一直在云来香。”


    常司言在一旁听得直笑,也算安慰道,“对对对,陆大人这是嫁进云来香,你瞧瞧这些日子总是蹭饭,哪里抢我们家卫掌柜了。”


    几人围着朝酒说了会儿宽心话,见她洗了脸重新系上围裙忙活,才各自散开。


    卫锦云坐在柜台后,铺开宣纸拿起笔,开始继续勾勒枫桥工场的草图。她得先大致画出工坊的布局,哪里是揉面区,哪里是烘焙间,又在边角标注出储物室的位置,只待后续细化。


    那些细化的图她会请吕兰棠帮忙,毕竟她才是专业的。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陆岚就坐在她身旁,手里端着温茶,见她画得专注,便轻轻把茶杯递到她手边,偶尔见她停下笔揉太阳穴,又拿起块点心,小心地递到她嘴边。


    这光景恰好被路过的宁无涯瞧见,他扶着额头连连摇头。


    “我真不行了,徒儿,你从前在营里多英气,如今怎么变成这副黏人的模样?哎哟我的眼,快要看不下去了!”


    陆岚头都没抬,只淡淡瞥了他一眼,“那你找块布蒙上。”


    宁无涯看着陆岚的背影,气哼哼地念叨,“不孝徒儿。”


    见陆岚连头都没抬,他又凑到柜台边小声说,“罢了罢了,别打扰卫掌柜忙正事,人家正画图呢。你闲着没事做,不如回巡检司去。”


    “巡检司的事一早便处理完了。”


    “处理完了也别在这儿杵着。”


    宁无涯拉了拉他的衣袖,“你又帮不上她画图纸的忙,来跟为师说说话,省得在这儿添乱。马上要定亲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往后院指了指,“对了,要不要来瞧瞧你的聘礼,卫掌柜前些天特意去布庄,给你挑了好多匹好料子,做了好几套新衣裳,比你身上这官服还好看。”


    陆岚垂眸看向卫锦云专注的侧脸,而自己只能坐在一旁递茶喂点心。


    得出结论——他好像真的帮不上忙。


    设计工场他不懂,经营铺子他不熟,她还给他买了那么多漂亮衣裳


    他是不是对阿云没有用?


    他竟对阿云没有价值。


    马上要定亲了,他竟是大闲人一个。


    他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男人。


    他该如何让自己对阿云有价值。他要回几十船的礼给阿云,他该去搜罗平江府最好的东西了。


    阿云当初看上他,又究竟是看上了他哪一点?


    不能真是脸吧。


    不会真的是脸吧


    卫锦云咬下他递来的太阳挞,转头却见陆岚盯着桌面发愣,时不时摸一摸自己的脸。


    她疑惑道,“陆岚你在想什么,发愣半天了。”


    陆岚眉头皱了皱,有些急切。


    “阿云,你给我找些活干,我要干活。”——


    作者有话说:锦云:办工场咯[撒花]


    陆大人:我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男人[爆哭](焦虑


    春水生可以理解为果冻,果味果冻,有夹心的。


    (想吃点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