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定亲吉日


    四月初八,柳絮纷飞,樱珠彻底红熟,落花飘进流水,春也渐渐淡去。


    陆家卜算过,这日大吉,又恰逢浴佛节,算得上是吉上加吉。从前本也有“九龙吐水沐金身,莲花座上结姻缘”的说法,浴佛节与定亲吉日,并不冲撞。


    各家寺院附近热闹,龙华会的幡旗在风中吹着,寺内采香花供养佛祖,香客众多。


    街面上满是往来人影颇多,汉子挑着装满香烛的担子,小娘子们鬓边都簪着新鲜香花,手挽竹篮,里头盛着供养佛祖的鲜果,三五成群地说着话。


    孩童们便更欢腾了,不用去学堂,还能吃庙里的点心。他们手里紧紧拿着各家寺院分发的阿弥糕,吃得不亦乐乎。


    阿弥糕雪白松软,上头还印着个赤色小小的“佛”字,内里咬开是不同的馅料,有甜有咸。他们凑在一起,咬上一口,互相比较谁尝到了芝麻,谁咬了豆沙。


    常司言提着一篮子阿弥糕跨进云来香,扬着声音喊道,“来吃阿弥糕了!”


    顾翔正在擦门框,若是远远一望,这门框干净得都反出光亮来了。


    今日铺子里的伙计格外忙碌,将两间铺子打理得一尘不染,还额外剪了好多红纸窗花贴着,绿油油的桂花树上也挂了不少红络子。


    顾翔凑过去瞧那篮子,数一数里头有多少阿弥糕,问道,“小常,你又去报恩寺了,这次明空小师傅给我们拿几块啊。”


    常司言把篮子往桌上一放,掀开盖布露出里面香甜松软的阿弥糕,“自然是人人都有,一人一块,绝不多拿。”


    晚雾擦着手从后院走出来,拿起一块阿弥糕咬了口,唇齿间都是甜香气。


    她吃了两口,开口问,“说起明空小师傅,我听人说他今年该十六了,是不是要还俗了?”


    常司言将阿弥糕掰开吃,点头道,“是的,他要过完十六的生辰,就定在今年六月二十九那日还俗。”


    “哟,小常,你倒记得这么清楚。”


    晚雾笑着,几下就将阿弥糕塞进了嘴里。


    常司言点心配茶,喝了一口茶回,“每次我去报恩寺烧香添油钱,他时不时都会跟我提起,能不清楚嘛,吃糕吃糕。”


    顾翔站在门口,往两家铺子嚎了一嗓子,“来吃点心咯!”


    伙计们蜂拥而赶。


    朝酒先从喵喵面包工坊的门帘出来,她身上穿了件新做的浅碧色襦裙,人今日也格外精神。


    她平日里倒是少见穿得这样出彩的颜色,常司言一眼瞥见,又往个个伙计身上瞧了又瞧。她们虽都穿着两家铺子的围裙,但各位身上明显都是她没有见过的新衣。


    她后知后觉问,“不对啊,你们今日怎的穿这样鲜亮?”


    朝酒尝了一口阿弥糕,笑道,“卫掌柜今日定亲,一会儿陆府的船就要到,船上还有陆家不少亲戚呢。咱们穿体面些,打扮整齐些,也给我们家卫掌柜长脸。”


    常司言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旧衫,一下急了,“我知晓今日是大喜,但衣裳这事你们怎么不早说!怎的人人都做了新衣,就我我回家换件衣服就来!”


    她刚要转身,想一路紧赶慢赶狂奔回家,就见卫锦云从后院走出来。


    她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不用换啊小常,你这模样本就灵俏,人比衣裳亮,穿得干净笔挺便行咯。”


    常司言听了这话,脸上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原本明亮的眼睛更显有神,眼下的她气色可是透着健康的红润。这从来都是纤细如竹竿的手腕,能看出紧实的线条。


    她似是谄媚地抱了抱卫锦云,“卫掌柜最好,虽然总是给我喂苦药,但对身子很好。你给我煮的药疗效好,眼下我的力气大得能打一头牛。”


    卫锦云看着她气血充盈的模样,也跟着点头,“那是,给你养身子,我可是专业的好了好了,真不用回家换衣裳,只是定亲又不是成婚,你们有这份心,我就已是心中很欢喜。”


    她又要转身回后院,但是对着伙计们喊,“对了今日浴佛节,谁来和我一起煮青精饭?吃完这饭,来年身子可就更好了。”


    “我来我来我来!”


    “算我一个,我来帮忙添柴。”


    “我也来,我力气大,淘米换水都算我的!”


    一时间,铺子里满是应和声。


    这饭说法多,佛家唤作阿弥饭,也叫乌米饭,传的是孝子采南烛叶煮米,救了堕入恶鬼道的母亲,道家却称它青精饭,说能固精筑颜,是仙家服食的养身之物。


    卫锦云看着伙计们围在灶边忙活的身影,管它佛道两家怎么说,总归是浴佛节的传统,吃就完事了。


    她将糯米倒进甑中,一起和阿木、雨晴两个淘米。顾翔则把新鲜的南烛叶铺在石臼里,淋上些温水。


    顾翔拍了拍驴屁/股,“伙计啊,再加把劲!”


    驴蹄子慢悠悠转起来,磨盘吱呀作响,南烛叶被碾出青黑色的汁液,顺着磨盘缝隙流进底下的木盆。


    凭什么那头叫灰灰的,就不用拉磨。


    驴心受挫。


    积了半盆汁后,卫锦云把滤过渣的叶汁倒进糯米盆里,用木勺轻轻搅动,看着雪白的糯米渐渐染成青黑色。浸好的糯米被倒进蒸屉,上灶台蒸上半个时辰。


    待时辰到了,卫锦云掀开笼盖,青黑油亮的乌米饭冒着热气。她把饭盛进大碗,撒上芝麻,拌上糖,算是做完了。


    王秋兰端着热气腾腾的乌米饭,先给两位妹妹盛了满满一碗,又挨个递到伙计们手里。青黑的米粒软糯,南


    烛叶的清苦混着芝麻的醇香,还有淡淡的甜,味道也算好。


    大家正吃得热闹,常司言捧着碗站在门口,眼睛一亮,指着铺子门口的河大喊,“报恩狸奴来回礼了!”


    众人放下饭,擦擦嘴,将围裙撤了,又互相帮忙,把衣服整理得笔挺且一尘不染,才奔到云来香门口去。


    河道上驶来一队船,足足十八只,船头都挂着朱红彩绸,随风摇晃。


    最前头那只船格外宽敞,船舷边站着穿榴红襦裙的陆翎香。她将长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赤色发带上绑着银质的铃铛,张扬明媚。


    “锦云锦云!”


    陆翎香朝着云来香的方向挥手,声音响亮无比,“陆府最厉害的香香来了,香香来给你送回礼啦!”


    卫锦云走到门口时,满目赤色。


    第一只船一靠岸,陆翎香先跳下来挤到她怀里,身后的船夫们开始搬卸回礼。


    鲜亮的绸缎,绫罗装了几船,货物船有新摘的杨梅、青杏和樱珠各式鲜果,鲤鱼在水盆里摆尾游,灰羽大雁颈间系着的朱红绳结,羽翼丰满,昂首立着。


    卫锦云还没来得及细赏,又是一筐接着一筐搬下。各式茶叶作聘茶,绸缎木匣也被一一打开,干漆块、棉絮,裹着红绸的阿胶,晒干的合欢花与嘉禾穗,有家什摆件,有成衣又有一船的丝绵绣被。


    又抬进云来香的,一打开让里头满室都映着金辉。金钏,金镯,金帔坠,珠宝首饰头面数不胜数。


    竹筐早已堆得老高,印着“囍”字喜糕近乎是将云来香所有的点心都堆在了一起。这些都是伙计们一起合着做的,卫锦云想自个儿上手,被她们连番拦着不让进厨房。


    卫锦云看着又一箱回礼被抬进云来香,院里的箱子和竹筐堆得快满了。


    她终于忍不住拉过陆岚的袖子,“陆岚,你发大财了?哪来这么多东西,你一年俸禄有这么多吗,我这云来香就这点地方,真没地儿放。”


    她给陆岚只拉了八驴车聘礼,他回她十八船!?


    河旁又有两只船靠岸,船夫们抬着沉甸甸的木箱往院里走,箱角还贴着纳征之礼的红帖。


    陆岚低头看着她拉着自己袖子的手,轻笑一声,“多吗?这才十八只船。待成婚那日,我要用六十八只船。”


    “六十八你个头啊!”


    卫锦云伸手捏了一把陆岚的左脸。


    方才满河道的船都停了下来,上头的人往这边看,如今更是连天庆观前都围满了人。


    “六十八只船,怕是要把平江府的水道全堵了。”


    “不管,就要。”


    陆岚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岸边的人群,喃喃自语道,“不只是平江府的,汴京那里的小娘子都穿如何式样的,戴如何式样的,我也向嫂嫂打听了。很快会有新的船运来平江府,届时我都装到成亲时的船上,都送给阿云。”


    “我没有那么大的铺子。”


    “府学附近有一家新宅,我瞧过了放得下。”


    “你瞧府学的宅邸做什么?”


    “我瞧瞧我日后住哪里。”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着,常司言拿着块喜糕跑过来,满脸兴奋,“卫掌柜,天庆观前的人都问能不能分块喜糕。”


    她们天庆观前,眼下跟庙会似的,全是人,围得是水泄不通。


    陆岚听了,满意道,“我准备了那么多,喜糕和红鸡子自是要全分的,见人就分。”


    “好嘞!”


    陆岚说着便吩咐管事去搬红鸡子,屁颠颠跟在常司言的后头。竹筐里的红鸡子个个染得鲜亮,每一个上也印了“囍”字。


    只要说两句吉利话夸他和阿云,人人皆有。


    卫锦云听得头大,“这是定亲,又不是成婚。”


    陆岚老实点头,“嗯,如何?”


    卫锦云无语凝噎。


    她正无奈着,见孙氏与陆父一块走来。


    孙氏今日一身宝蓝色襦裙,鬓边簪了一支珍珠步摇,格外温柔雅致,脸上的笑却藏不住。


    她走到卫锦云身边,见她脸红脖子粗的,而自家儿子傻笑着,先是狠瞪了陆岚一眼,再去开口安慰,“锦云莫怪他闹,长策嘴里没什么正经,实则脾气可好了。”


    一旁的陆父跟着点头,“对,你别看他一双绿眼睛瞧着凶,那是陆家祖上有过塞外血脉,不知怎的就传到他身上了,让生得格外些。日后若是他不乖,你阿翁那里有长/枪。”


    陆翎香立刻也凑过来,晃着卫锦云的胳膊,“对嘛对嘛,二哥可温柔了,在锦云面前,连说话都放轻声音,说什么阿云抱抱。”


    “你如何知晓?”


    卫锦云目瞪口呆,有些囧了。


    陆翎香摊了摊手,冲她眨眨眼。


    展文星


    他们之中,出了个叛徒!


    但正说着,陆翎香又突然转过身,故意板起脸,粗着嗓子模仿着陆岚不在卫锦云面前的的语气,眼神也变得凌厉,“但是呢,在水寇面前便是若是不说,就把你扔下去喂鱼!”


    二哥这人真奇怪。


    他会夹嗓子。


    卫锦云看着院里还在搬卸的聘礼,又瞟了眼船头陆续下来的陆家亲朋,轻轻叹了口气,“你这阵仗也太大了,我原本想着午后去阊门,跟周掌柜敲定造工场的事。图纸都画好了,想着订着日子动工。可你家船上这些亲朋我大多不认识,怕是招呼不过来。”


    她叫驴车去送聘礼时,只有她们祖孙四人和伙计们。他倒好,十八只船,哪一只上都有人。


    陆岚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门口的宾客,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不用你招呼,生意要紧。造工场是你要紧的事,不能耽误。”


    “真的可以吗?”


    卫锦云还有些犹豫,毕竟是定亲的日子,撒手不管总觉得不妥。


    “自是可以。”


    陆岚点头,“你忙自己的事就好,这些虚礼不用你费心,爹娘和香香都会招呼好。”


    “我们也会招呼好的,姐姐放心。”


    两位妹妹穿着新衣,在一旁应着。


    今日她们好开心。


    卫锦云松了口气,终于笑顺心了,“那要不要尝尝我才做好的青精饭?吃完我们一块去阊门。”


    “嗯,好。”


    陆岚接过卫锦云递来的青精饭,慢条斯理地吃。


    他不会让任何事耽误她生意,她最好一直开开心心的,旁的鸡毛蒜皮琐事都交给他才好,让他有些用处。


    他用勺子舀着饭,软糯的米粒在舌尖散开甜意,目光却没离开过她的身影。


    四月初八真是个好日子,他心中真欢喜。


    青精饭吃完,卫锦云跟孙氏笑着道别完,转身就想去牵马,却被陆岚伸手拦了下来。


    “别骑马了。”


    他指了指河道上那只乌篷船,船头的彩绸还在风里飘,“撑船去,最前端那艘是我的,顺水路到阊门更快。”


    卫锦云点头,“也行,坐船倒省得绕路。”


    “以前我就给你撑过船。”


    陆岚拉着她的手踏上了船板,“今日再给你撑一次。”


    宁无涯在一旁吃了十多块喜糕,只觉得耳朵要起茧子了,他催促道,“好了好了,小年轻腻腻歪歪的快些走,别磨磨蹭蹭的!”


    陆岚站在乌篷船头,双手握住船桨,往水里轻轻一撑,木桨划破水面,船身便稳稳地往前漂。船头的朱红彩绸被风拂得轻轻晃。


    卫锦云坐在船头的竹凳上,手里捧着个碗,碗里是陆岚刚给她洗好的樱珠,颗颗红透。


    春末夏初的阳光洒在身上,岸边的柳絮飘飞,偶尔有几片柳叶飘落在水面,被船尾的水波推着走。


    水里也时不时有小鱼摆着尾跃出水面,溅起小小的水花。


    “陆岚啊。”


    卫锦云咬着樱珠开口。


    “嗯?”


    陆岚应着,手里的船桨没停,目光却往她这边飘。


    “感觉心里好奇怪啊。”


    卫锦云抬眼望他。


    他穿着一身青色广绣,挽着袖子,好像一点都不像冷冷的巡检使了,眼下更是一位真船夫。


    “怎的了?”


    陆岚放慢了撑桨的速度,船行得更缓,连彩绸晃动的节奏都慢了下来。


    “我们竟然定亲了。”


    她抬头看向他,眼里映着水光与阳光,满是不敢置信。


    “是啊。”


    陆岚的声音很轻,嘴角悄悄上扬。


    “我们我们竟然定亲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杵着下巴一直看他。


    “是啊是啊。”


    陆岚笑着应,船桨轻轻一摆。


    “那陆岚为何喜欢我?”


    陆岚停下撑桨的动作,任由船借着惯性往前漂。


    他看着她,目色灼灼,“爱意说不明白,喜欢了便是喜欢了。”


    “噢。”


    卫锦云低下头,“那挺好。”


    她好像也是这样。


    就是说不上来的喜欢,喜欢便喜欢了。


    风又吹过来,彩绸晃得更欢。


    陆岚重新拿起船桨,水声潺潺,卫锦云在一旁吃樱珠,时不时给他递过去两颗。岸边的鸟鸣偶尔传来。阳光落在两人身上,光阴好像过得很慢。


    乌


    篷船在码头停稳,两人拿了一些喜糕,一块进了木石行。


    周掌柜穿着件蓝色长衫,早已在铺子门口候着。他身后摆了张方桌,桌上铺着布,上头摆着几碟精致点心,旁边几只茶碗倒扣着,显然是早备好的。


    自从他跟卫掌柜合作,自家铺子的生意就没断过,连隔壁几家都瞧着眼红,给他欢喜死了。


    周掌柜立刻引着两人到桌前,拿起茶壶给茶杯倒满。


    他一边倒茶,一边故意往卫锦云身边凑了凑,又绕了好几圈。


    陆岚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一双绿眸正淡淡盯着他。


    “陆大人别误会!我这可不是故意凑近乎,实在是跟卫掌柜打交道后,我这铺子运气就没差过,多在她身边走动走动,也沾沾好运气。”


    周掌柜立刻小心远离。


    卫锦云取出怀中图纸,被吕兰棠改过的工场布局更加清晰合理。厂房、库房、晾晒场等的位置标注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大概的木料和砖瓦用量都给她估算好了。


    世上怎的会有这样厉害又聪明的小娘子。


    她笑着看向周掌柜,“周掌柜,您的好运又来了。”


    周掌柜立刻拱手道,“啊?莫不是卫掌柜又要开新铺子?这可太好了,恭喜恭喜!今日还是您定亲的大喜日子,真是双喜临门!找我家修。”


    “不是新铺子。”


    周掌柜愣了一会儿,随即又反应过来,更加热切,“噢,那是您要置买宅邸了?这也值得庆贺,恭喜恭喜!也找我家修。”


    “宅邸的事往后确实会找您。”


    卫锦云轻轻展开铺在方桌上,示意周掌柜,“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我要造一个占地八亩的工场,请您家来负责建造。”


    “多,多少?”


    周掌柜他身子一歪,差点从凳上摔下去。他盯着图纸上的布局,又抬头看向卫锦云,张大嘴巴道,“八八八八八八亩啊?!”


    他继续道,“我这辈子都没接过这么大的活,人家盖大府邸,可不找我们家。”


    卫锦云从陆岚手里拿了喜糕,捧到周掌柜跟前,笑道,“周掌柜,您得相信自己。小张哥和二牛哥的手艺咱们都见过,之前云来香的铺子,喵喵面包工坊,甚至是我家的牛棚,哪一个不是他们盖得又结实又规整?有他们在,再加上您掌眼,这工场肯定能成。”


    “可那是铺子,这是八亩的工场!”


    周掌柜盯着这精细的图纸,满是激动又无措,“八亩地,能抵上多少个周记砖瓦铺的大小。”


    “这不就是好运气嘛。”


    卫锦云把先拟好的契约递过去,“您瞧,契约上都写清楚了,砖瓦的采买由您负责,工钱按工期结,绝不会让您吃亏。”


    周掌柜盯着契约看了好一会儿,嘴都闭不上。待两人核对完细节,敲定好开工日期,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卫锦云和陆岚起身告辞时,周掌柜还坐在凳上,眼神发直,连送他们到门口都忘了。


    直到人走远了,他才回过神来,拿起喜糕咬了一口,喃喃自语,“八亩真的是八亩。”


    平日里拜了这么多的财神,他眼下只想对着卫掌柜也拜拜。


    小张和二牛从旁的装修宅邸回来,手上各拿着串烤得油亮的羊肉串,一边吸溜着嘴,一边咬着焦香的肉筋。


    小张看见周掌柜拿着张纸坐在桌前,脸色又红又白,忙拍了拍他的肩膀,“叔,您干嘛呢,脸憋得跟要背过去似的,出啥事儿了?”


    周掌柜猛然抬头,“大单子!卫掌柜家的,八亩地的工场,让咱们来盖!”


    小张的耳里只有“卫掌柜”这三个字,眼下眼也亮了,雀跃道,“卫掌柜的单子?好好好,我这就去把家伙什都清点好,叔啊,我们去哪里盖。”


    二牛瞥见桌上的喜糕,伸手拿起一块,“掌柜的,这糕点哪儿来的?”


    “卫掌柜和陆大人的定亲喜糕。”


    周掌柜说着也递了块给小张,“来,尝尝,都是云来香的招牌,味很好。”


    小张接过喜糕,苦着一张脸咬了一口,“真好吃”


    二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感叹,“唉,可怜的张哥啊。”


    从王木匠家出来时,两人手里又多了点物什。两人又是谈生意,又是送喜糕的,王木匠回赠了几个喵喵木雕小摆件,卫锦云很宝贝,一直拿在手里把玩。


    他们在阊门逛了大半圈,拎着满大袋零嘴回船。


    “陆岚,我最近吃得愈发多了。”


    陆岚自然地牵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嗯,这样正好,夏日里你太瘦,这样身体好。”


    卫锦云抬头看向天边。


    时光一晃就过,夕阳把云彩染成橘红,洒在阊门的河道上。


    “晚些回去吧,阊门的风景真漂亮,我还想多看会儿。”


    “好。”


    陆岚没再撑桨往前,只是把船桨往船舷边一放,任由乌篷船随着水波轻轻漂在河中央。风吹过来,船头的彩绸晃得慢悠悠,风中传来零星的叫卖声。


    “啊,好幸福——”


    卫锦云捧着一碗乳酪感叹。


    “再吃一个炒肉团子,这个好吃。”


    “我真吃不下了。”


    四月的天说变就变,刚还晴着,忽然就飘起淅淅沥沥的雨。


    卫锦云没法再坐在船头,便带着一堆零嘴,顺着船板钻进船舱,刚一进去,目光就被舱里的摆设勾住。


    宽大的木床上铺着柔软的褥子,什么时候添的?


    她忍不住惊呼,“好大一张床!这么快!”


    陆岚跟着走进来,“是啊,王木匠倾情打造,阿云让我放床,我便放了你去睡会。”


    卫锦云“啊”了一声。


    陆岚垂眸轻笑,“你别这副表情看着我,我就坐在旁边的藤椅上。你一早忙,午时又抽空陪了母亲和父亲,连祖母祖父都拉着你说了好久。方才还跟周掌柜,王木匠敲定事情,我都看出来你累了。”


    卫锦云确实有些乏了,便点了点头。她脱了鞋与罩着的外衫,往褥子里一钻。


    褥子里好像也有橘子的味道。


    陆岚坐在藤椅里,手里捧着本书看,只是静静听着雨打乌篷的声音。


    “陆岚,你的喵喵香包里是橘子果皮吗。”


    “是朱栾花瓣。”


    “甜的,真好闻。”


    雨还在淅淅沥沥打在乌篷上,陆岚看着卫锦云闭着眼的模样,轻声道,“阿云,我很喜欢下雨。”


    卫锦云没睁眼,“为什么?”


    “因为从前我每一次见到你,都在下雨。”


    陆岚握着书,看着她的睡颜,“后来我就很期待下雨,总觉得下雨了,说不定就能再见到你。”


    “你好肉麻。”


    卫锦云闷在褥子里笑,“那是因为那时多梅雨,总是下雨。”


    陆岚也跟着笑。


    没等他再开口,卫锦云忽然轻声问,“陆岚啊,你说人会不会突然消失。就是那种忽然就找不到了的那种,哪天我”


    她应该不会再回去了吧。


    她很喜欢这里。


    “长江之水不会消失。只要这长久流淌的江水还在,陆岚就会一直守在长江上找你,一直一直找,直到找到你。”


    他顿了顿,雨声似乎都轻了些,“哪怕是百年、千年、万年陆岚都会找到你。”


    雨声还在耳边绕,他继续道,“只是我总帮不上你生意上的忙,阿云别嫌弃我。”


    “我嫌弃你做什么。”


    卫锦云这才缓缓睁开眼,偏头看他,“没有陆岚守着长江水道,我的面包和点心如何顺顺利利送出去,我还有水兵的生意呢。我做生意,你守水道。陆岚陆岚,百姓之光。陆岚陆岚,阿云喜欢。”


    陆岚听着这话,傻笑了很久,才敢问出藏在心里许久的话,“阿云,是从什么时候”


    卫锦云闻言,脸有些热,避开他的目光,盯着乌篷船的顶,小声嘟囔,“还能是什么时候,谁叫你把那只鸡毛毽子,随手放在我脑袋上的!”


    陆岚瞳孔一怔。


    所以,所以,所以!


    是。


    她,对他一见钟情吗!——


    作者有话说:锦云:我是不会承认的[白眼]


    陆大人:我原地起跳[撒花][撒花][撒花]阿云天下第一好!感谢陆岚长得帅![撒花]


    (记住这张床。


    第87章 师父告别


    平江府褪去春寒,满是初夏的味道,府学周遭的楝树开满淡紫小花,又香又雅。


    街道上偶尔有书童抱着书卷从旁跑过,或是拿着绒球似的蒲公英吹拂。附近私塾传来朗朗读书声,既好风光,又氛围好,这地儿实在是个居家好去处。


    卫锦云把卫芙菱和卫芙蕖送进溯玉轩,要了一份钱娘子的鸡蛋饼,走不了几步就见王牙人站在一处宅邸前。


    “卫掌柜,请吧。”


    王牙人甩了甩手中的钥匙。


    这宅邸门锁与从前的云来香一样,老旧又生锈,王牙人拿着钥匙将眼儿钻了好几次,锁才“咔哒”一声,被打开。他十分有规矩,先迎卫锦云踏进宅院门,自己才跟着进去。


    这宅邸青砖垒墙,大门不算奢华,里头却别有洞天。


    推门进去,便是不少的风雨连廊,墙角栽着桂树芭蕉,榴花树与海棠各式花树,数不胜数,庭院错落。


    内里的正屋起码有五六间,宽敞又明亮,东西还各带一间耳房。院里不仅有空地能种些菜蔬,还有水井连带着杂房。


    “这宅子是一位老秀才留下的,眼下他们举家搬到汴京,这儿就空了。格局是咱们平江府常见的一进式,正屋住人,耳房能当书房或库房,院里打理打理还能种些菜蔬,养养鸡鸭。”


    王牙人一边引着卫锦云看,一边口齿伶俐地解释。


    卫锦云走到一间正屋窗边,推开雕花木窗,目光越过对面的院墙,就能瞧见不远处陆府的朱红大门。


    她忍不住抖了抖眉头,转头看向王牙人,“这距离我打个哈欠的功夫,怕是就能走到陆府了。”


    王牙人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这两家本就挨得近,中间就隔了两户人家,走快点也用不着多少功夫。卫掌柜您想想,以后您从这儿出门,转头就能瞧见陆大人,多方便。”


    卫锦云没接话,又绕着宅邸走了一圈。


    地面的铺得很平,屋顶瓦片齐整,连梁柱都没见着蛀痕,显然是精心养护过的。院里那些花街铺地早已铺满,若是做新宅入住,只需小小修缮一番即可。


    环境清幽,坐北朝南,难得的是离府学近,妹妹们去溯玉轩上学也不用绕远路,离云来香和喵喵面包工坊也不算远,日后打理生意,照顾家里都省心。


    府学这么多所宅邸瞧下来,这一间她是最满意的,实在是太合适她们祖孙四人居住,外带


    卫锦云停下脚步,点头夸赞道,“这地儿确实好。”


    王牙人听了这话,便伸出三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咧嘴一乐,“卫掌柜,这宅邸地段、格局都是顶好的,一口价,这个数!”


    卫锦云一口鸡蛋饼没把自己给噎晕过去。


    “三千贯抢钱啊!”


    她一边咳嗽一边道,“枫桥的工场刚起了地基,砖瓦、木料钱都没给,更别说往后工人的工钱、工坊的杂费。它不是三百贯,它是三千贯!”


    学区房的地价,也忒吓人了。


    王牙人从未见过卫锦云这模样过,从前她出手阔绰,直截了当,眼下竟有些窘迫,真是少见。


    不过这地儿,确实贵,让他从猴时开始做工,做到当下,他也买不起。


    他笑了好几声,才慢慢开口,“卫掌柜您别急啊,咱们合作了这样久,我还能不知道您的难处?这样,您先给我两百贯当定金,我立马给您把宅子的契书先压着,对外就说这宅子已经有主了。您啥时候凑够了余款,咱再办交割手续,您看怎么样?三年之内,皆可。”


    卫锦云咳嗽完,才继续吃她的鸡蛋饼,咬了几口后继续回他。


    “天底下竟还有这般好事,我去年秋日打这儿过,见宅门口有个小童吃枣泥麻饼,宅邸里还飘着炊烟,明明是住人的样子。”


    她慢条斯理道,“想来是那位老秀才最近才搬走的。这地段多抢手,便是三千贯,平江府那么多财主员外,他们也能抢着要,你竟肯让我拿两百贯留着,还能三年?”


    说着,她故意打趣道,“王哥,你该不是拿了我这两百贯,转头就卷钱跑了吧?”


    王牙人一听,立马着急,脸红到脖子根去。


    哪里的话!


    “不会不会,我老王做牙人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信誉。卫掌柜您先前买工场、买牛棚的地,哪次我不是尽心帮您跑腿,我可不是那种昧良心的人哎呀,我不能说。”


    卫锦云哼了一声道,“王哥,跟你谈生意,买宅邸的是我卫锦云,可不是他。”


    “嗐,哪里还能瞒得住您啊,您既然猜着了,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王牙人瘪瘪嘴,终是没了办法,“这宅子的原主老秀才,是陆老的旧友。陆大人知晓您想在府学附近寻宅子,私下里寻了好几处,最后知晓这位老秀才要搬走,便去求了陆老。这老秀才也是瞧着陆大人长大,又念着多年交情,便特意把宅子给你留了下来。”


    卫锦云垂眸,狠狠咬了一口鸡蛋饼,“我就知晓,准是他在背后瞎忙活,烦死了这个陆岚。”


    王牙人见状,连忙补充,“卫掌柜您可别误会,陆大人特意交代了,这宅子是您要买的,他只帮着留,价钱,交割手续都按正常规矩来,他绝不多插手,就怕您觉得不自在,所以才一直没跟您提。”


    说罢,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那这宅子您还接着要吗?”


    “要,这送上门的好宅子,不要白不要。”


    她转头看向王牙人,“签契,给钱。”


    这么好的地儿,又用两百贯就能留三年,傻子才不要。


    三千贯,她定当牛做马挣上钱,争取早日入住这学区房。


    王牙人立马应了声“欸”,他麻溜地拿出纸笔契约,“给钱给钱,卫掌柜您这性子,就是爽快,咱这就办,届时咱们去银装兑钱便是,我信得过您。”


    卫锦云与王牙人签了契,把契书收好,转身就往陆府走。


    眼下她和陆岚已经定亲,宁无涯便要回缥缈峰上去了。这两日他都住在陆府,拉着陆家人说说体己话。这老头今日要走,知晓她今日要在这附近看宅邸,便非要让她接去云来香。


    送完妹妹们,再接他师父。


    她的生活可真充实。


    卫锦云确实没走几步就到了陆府门口,不同于方才宅子的雅致,陆府的大门更气派。


    守门的仆从见了她立马拱手行礼,“卫掌柜,您来了。”


    卫锦云点点头迈步进门,瞥见门廊下两个小丫鬟正往她这边看,见她望过去,又低下头,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


    “你瞧卫


    掌柜,最近面色是不是愈发红润了,真好看。”


    另一个丫鬟悄悄抬眼,“卫掌柜铺子的红莲驻颜羹最养人,夫人一直吃,每次吃了心情都好,夫人不也是生得好看。等咱们轮休,也多去云来香尝尝,说不定也能像她们一样,气色越来越好。”


    卫锦云跟着仆从走到堂屋,只瞧见几个收拾茶碗的丫鬟,却没见着宁无涯的身影。


    仆从下去打听了一番,连忙回话,“卫掌柜,宁道长正陪着老太爷在偏厅说话,两人从清晨就没歇过,看样子还有得聊,您且先等等。”


    他们端上了茶与一些点心,想要在一旁侍候,都被卫锦云给喊了下去。


    她在堂屋里的木椅上坐了片刻,喝了一会茶,便见孙氏端着盘子走来,“锦云,等急了吧,我让厨房做了兔子流心包,你先垫垫肚子。”


    卫锦云并不客气,见着这兔子流心包便想起陆岚总是侃她的话,拿起一只狠狠咬了一口,奶黄的流心进了嘴里,松软可口,甜而不腻。


    孙氏瞧她,怎的瞧都心中欢喜,便又叫人拿了许多点心,甚至亲自下汤饼,两人坐在堂屋用汤饼,吃点心。


    卫锦云没有父母,孙氏待她好,那她也待她好。两人平日里话说多了,似是一见如故般,每次见都有说不完的话。


    两人吃了个肚饱,孙氏才慢慢开口,“长策一早去当值了,你要是在这儿等得累,不如去他房里歇歇,父亲和宁道长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总让你在这儿坐着也不是事儿。”


    容不得卫锦云多拒绝,她便被孙氏拉进了陆岚的房里。


    推开陆岚的房门,最先扑面而来的是甜甜的橘子香,没有多余的装饰。


    靠墙的兵器架上,并排立着几把佩刀,桌案上没有精致的摆件,只放着几卷兵书,旁边的砚台压着几张写满字迹的纸。


    就是桌案中央的瓷瓶里,插着一枝干枯的莲花,已经没了花瓣,只落下一枝梗,却还是将枝干细心修剪过,用红绳系在瓶口。


    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多的是铺子卖漂亮的干花,陆岚他唯独插个干莲花梗做什么。卫锦云多看了两眼,没细想。


    她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翻了一会书,也觉得无趣,便转身往床边坐去。


    卫锦云才挨着床沿,目光就落在了床头的枕下,那里露着一角粉色的布料。


    她伸手一抽,看清那物件。


    囧上心头。


    这竟是她前阵子落在乌篷船上的小衣!


    实在是两人贪玩了,回去时雨下得急,船上也没有蓑衣,她便拿着油纸伞去替陆岚撑伞。一来二去,雨急,风也急,船也没有划回去多远,两人反而弄得浑身湿透。


    陆岚让她回船舱去换他平时存放的干净衣裳,自己则一直站在船舱外划船。


    真成了雨中船夫。


    待两人回到云来香,卫锦云倒是一身干净,陆岚浑身湿透,连眼睫都是湿的,去火炉旁烤了好久。


    卫锦云拿着这粉色小衣,摩挲了一会布料。


    这小衣好像被洗过,比她自己洗后摸起来要硬挺些,少了往日的柔软,想来是陆府用的皂果去污力强,没有加衣料的柔护。


    不知晓陆岚拿过来做什么,这么多日过去了,竟不还给她吗。


    这是什么特殊癖好!


    她拿着这件小衣左瞧右瞧,正琢磨着该怎么处理,就听见孙氏在外头喊,“锦云,宁道长出来了!”


    这一声喊得卫锦云手忙脚乱,她今日走得急,忘了带挎包,总不能拿着这小衣走出去。


    她连忙又给塞了回去。


    宁无涯见着卫锦云从房门出来,见她脸红脖子粗的,问道,“卫掌柜,你在长策房里做啥呢。”


    卫锦云被口水一呛,连声回,“没,没做什么,我热茶喝多了,有些热。”


    宁无涯没再追问,只是哈哈笑了两声,“行啦行啦,我们走吧,回云来香去,我还惦记着你家的点心,再吃两块,我就收拾收拾回山上了。”


    回去路上,日头更暖。宁无涯走在前面,瞧见几个小童蹲在吹蒲公英,白绒绒的花絮吹得漫天飞。


    他立马来了兴致,撸起袖子也凑过去,憋足了气一吹,花絮落在他的胡须上,惹得小童们咯咯直笑。


    走没多远,见着山塘街的酒肆,他又停下喊,“掌柜的,打两斤烧酒,要新酿的!”


    打完烧酒,他很快转头去了菜摊的小贩前,蚕豆、青李、樱珠、麦蚕买了不知多少,且又有五花两斤,白虾三斤,海螺蛳一篮。


    回云来香的路上,宁无涯拎着酒壶和菜篮,脚步轻快,时不时还摘片路边的柳叶吹两声不成调的曲儿,一点都不像一位老者。


    卫锦云跟在后面,看着他鹤发童颜的模样,吸了吸鼻子。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宁无涯他没有半点世外高人的架子,分明是个无忧无虑的老顽童。说话的语气,偶尔的小脾气,可真像她的祖父巧的是,宁无涯也会一些医术。


    到了云来香门口,宁无涯把菜篮往顾翔手里一塞,直往后院大步走,“晚雾小娘子,今日厨房我包了,你且歇着,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顾翔接过宁无涯递来的菜篮,低头瞥了眼篮子里的菜,又看了眼宁无涯风风火火往厨房冲的背影。


    她忍不住凑到卫锦云身边嘀咕,“卫掌柜,这老头突然要掌勺,该不是想给咱们下毒吧?我可没见他进过厨房。”


    宁无涯中气十足从后院传来,“翔丫头,休要胡说八道!”


    顾翔低声道,“什么耳朵这般灵。”


    “高人的耳朵。”


    宁无涯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你快来帮我择菜,不然我那套专打泼皮的棍法,可就不教你了!”


    顾翔一听“棍法”二字,立马垮了脸,嘴里嘟囔着“烦死了”,却还是拎着菜篮往后院走。


    这老头模样瞧着不着腔调,偏偏真的有本事再身上,顾翔亲眼见着他能一掌劈飞好几块厚木板,跟江湖卖艺似的,也见他在后院甩过棍,确实厉害。


    为了铺子中伙计们的安全,她忍,她学!


    四月时令有麦蚕,是用青麦炒过,又去稃,揉为穗,像是小青蚕一般,才得名。这时令,平江府人尝青梅、樱珠,吃蚕豆,饮火酒,吃芽饼吃得是不亦乐乎。


    宁无涯喜欢吃芽饼,他的两个好徒儿,也喜欢吃他做的芽饼。小小年纪,打架厉害,却都爱吃甜。宁无涯做的芽饼,要放很多糖,才满足他们的口味。


    眼下一位徒儿已故去,一位快成家,他有多少年没有做过那芽饼了。上一回来,是冬日,没有这时令麦蚕。


    鹤如走后,他再也没做过,怕长策见了心里难受。


    卫掌柜是位好小娘子,他又见到长策笑了,笑得和少年时一样开心。


    他想再做一次芽饼给他的好徒儿尝尝。


    宁无涯挽起袖口,先把竹筛里的新鲜麦蚕冲得干干净净,滤掉浊水,沥干后倒进石臼。


    他握着木杵往下压,一下下捣得匀实,青麦仁渐渐碎成带着颗粒的绿浆。他并没有让驴去磨,要带些颗粒味道才好,从前是他们负责捣,他负责做。


    他取来布兜住麦浆,挤出透亮的汁水存进碗,只留碗底浓稠的麦蚕泥。


    顾翔给他舀出糯米粉,他按麦蚕泥多,糯米粉少的量倒在盆里,把存好的麦汁慢慢淋进去,将它揉成不粘手的面团。他揪起一小块面团搓圆,手指按进面团捏出小窝,舀一勺豆沙填进去,收拢面团封口,再轻轻按成圆饼。


    灶上烧着水,他在蒸屉布上刷了层油,把芽饼一个个摆好上蒸。


    顾翔站在案边,忍不住开口:“老头,看不出来你还真会做点心。”


    宁无涯手上没停,做完最后一块芽饼放进蒸屉。


    他抬眼瞥她,“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这点手艺还没有?”


    他很快朝墙角的竹篮努努嘴,“去把那海螺蛳倒出来,找个盆装上清水,放把剪子进去让它吐沙,一会我给你们炒。”


    顾翔笑问,“还会炒海螺蛳,这般厉害?”


    宁无涯抖了抖眉头,得意道,“那是,什么都


    不会,我在山上要饿死。”


    宁无涯端蒸屉走出后院,清甜的麦香漫了满铺子。


    卫锦云看着青绿色的麦饼在盘里,忍不住惊叹,“麦芽塌饼,您竟也会做这个?”


    “它还有这名?”


    宁无涯将盘子端上前道,“长策喜欢吃,不知晓你喜不喜欢。”


    卫锦云拿起一块咬下一口,麦香清甜,豆沙绵密,口感软糯却不粘牙。


    她嚼着嚼着,鼻尖发酸,眼泪竟要涌出来。


    宁无涯见她这模样,登时慌了,伸手想去扶她,“怎的了怎的了?是老夫太久没做,味道变了?还是难吃到让你想哭了?”


    “好甜。”


    卫锦云再咬了一口,“我喜欢吃。”


    她有些恍然。


    她凑到宁无涯跟前,小声道,“您真像是我的祖父转世了。”


    祖父喜欢吃甜的,祖母又不让管得严。


    每年四五月麦芽塌饼刚上市,祖父就会偷偷带她去一个专门卖这个饼的小镇上,买上一袋。可每次吃完,他又总舍不得不给祖母买,会再买一袋揣回去,结果每次都被祖母骂。


    她就站在两人中间,拉着祖父的手又拉着祖母的衣角,哄完这个劝那个。她真喜欢那样的时光。


    宁无涯愣了与一会,随即失笑,“锦云丫头说的是什么胡话,前世今生的,老夫可听不懂。不过你要是喜欢,往后想吃了,你让长策给你做便是,长策会这些。”


    卫锦云咬了几口芽饼,深吸一口气,“您换个称呼,不叫卫掌柜,不叫锦云丫头,叫我小云朵,好不好?”


    宁无涯轻笑了几声,拍拍她的脑袋,“好,小云朵。”


    这声刚落,卫锦云立马弯了眉眼,“哎!小云朵在啊!”


    陆岚回云来香时,伙计们正围着桌子吃得热闹,炖五花的油香混着海螺蛳的鲜飘满铺子。


    他目光一扫,落在卫锦云泛红的眼角,眉头当即蹙起,“怎的回事,谁惹你了?”


    “没有没有。”


    卫锦云起身道,“去净手用饭。”


    陆岚嗅了嗅,看向桌上那叠青绿色的饼,朝着宁无涯问,“你做的?”


    “可不是嘛。”


    宁无涯把碟子往他面前递了递,“快尝尝,刚蒸好的。”


    陆岚却摇了摇头,“我不想吃。”


    宁无涯叹了口气,“那你晚些你带几块回巡检司时,放鹤如的墓旁。”


    陆岚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知晓了。”


    卫锦云见状,拿起一块温热的芽饼,不由分说往他嘴边递,“很好吃,你师父做了好久,他说你几年都没吃过了。”


    陆岚还想推辞,卫锦云却轻轻把饼塞进他嘴里。


    他咀嚼着,低声道,“好甜。”


    卫锦云见他松了口,指尖轻轻勾了勾他的衣袖,软语,“真的很甜吧,不要一提到沈大人你就苦着一副面孔,笑一个嘛,你师父做了很多,他喜欢看你吃。”


    杏眸含水,惹人怜。


    陆岚被她这模样晃了神,瞳孔一缩,不可置信道,“阿云你,在跟我撒娇?”


    “如何,不可以吗?”


    陆岚喉头滚了滚,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再撒一次,这碟芽饼我全吃了。”


    宁无涯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夹着一筷海螺蛳的手顿在半空,“你小子有病吧,没见过人撒娇?”


    饭后,宁无涯坐在雕花木窗的小几旁,面前摆着云来香各色点心。在走之前,他要将所有点心再来一遍。


    他咬了口太阳挞,见陆岚凑在卫锦云身边,“阿云,你再撒个娇。”


    卫锦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吃你的芽饼去,别得寸进尺。”


    陆岚托着下巴,厚着脸皮,“就一次,撒完我帮你把后厨蒸屉都刷了。”


    “陆大人您咋还抢人活干呢。”


    朝酒在一旁给客人倒茶,听了笑得直抖肩。


    宁无涯嚼着海棠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长策你为师真的瞧不下去了。”


    这次下山,他的眼要被他翻斜了。


    长策他,竟能将嗓子夹成这样


    陆岚像是没听见宁无涯的话,还在跟卫锦云软磨硬泡,“阿云,你晃我袖子的样子,再做一次就好,不难的。”


    卫锦云被缠得没法,拿起面前一块点心递过去,无奈道,“雕朵牡丹看看,雕得满意了,我就依你。”


    陆岚是武将,肯定不会。


    “没有问题。”


    陆岚反手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


    他拿着匕首贴着糕面轻轻划动,先勾出圆润的花瓣轮廓,再用刀尖细细刻出花瓣边缘,连花蕊都没放过。手法快而精准。


    不过片刻,点心真变成了一朵牡丹。


    “这样如何?”


    他把牡丹递到卫锦云面前,眼里满是期待。


    宁无涯当即瞪圆了眼,放下点心就拍了下桌子。


    “孽徒!为师当年教你这套破云刀法,是让你防身护己,斩奸除恶的,不是让你在糕点上雕花讨小娘子欢心的!”


    陆岚的目光黏在卫锦云身上,连宁无涯的呵斥都没入耳,追问,“阿云,花。”


    卫锦云无语凝噎。


    他真的会雕花啊!


    有这技术呢?给她雕点点心模具行不行?


    她实在是没了办法,伸手拉住陆岚的手腕,往屏风后带。她转身踮起脚,手指轻轻勾住他的衣领,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可以了吗?”


    陆岚摸了摸被亲过的脸颊,突然低笑出声,餍足道,“可以,太可以了。”


    阿云对他真好。


    时光一晃而过,黄昏的霞光很快而来。


    宁无涯把包裹往肩上一搭,看着陆岚,“好徒儿,师父该回山上了。”


    陆岚站起身开口,就被他打断,“不用送,为师健步如飞,顺道要去买些菜苗带上山。”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一旁的卫锦云,又落回陆岚脸上,“为师心愿了了,长策往后你啊,多笑笑,别总绷着脸。”


    说着自己先笑了,“罢了,有小云朵在你身旁,瞧你这几日,都快笑出褶子了。”


    宁无涯转身往云来香门口走,在霞光里晃出淡淡的影子。


    “师父,您慢走。日后,多下山来看我们。”


    这声“师父”唤得轻,却让宁无涯浑身一滞。


    他没回头,只是抬手悄悄抹了抹眼角,“哎!”


    宁无涯的身影迎着晚霞,慢慢消失在天庆观前的光影里。


    陆岚手里拎着包好的芽饼,准备回巡检司将剩余的公务处理了,顺道带去给沈鹤如尝。


    他手腕被卫锦云轻轻拉住。


    他回头看她,轻轻问,“阿云,怎的了?我处理完巡检司的事,晚些就回来。”


    “陆岚”


    卫锦云想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


    “我,我那粉色小衣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作者有话说:锦云:他有什么癖好吗,我的小衣[托腮]


    陆大人:


    第88章 卖卖画册


    陆岚没有将小衣还给她。


    说是回府寻找了一番后,竟不见踪迹,许是叫野狸奴叼走了。


    自然,他会补偿她。


    今日依旧是暖阳,柳丝吹拂,白絮顺着穿街风悠悠荡。


    “阿嚏——”


    陆翎香踏进云来香,随手拍了拍赤色褙子上的柳絮,将手中的匣子往柜台前一放。


    “锦云,二哥让我给你送来的。不过说真的,日后你要买这东西,咱们俩去布庄或是成衣铺子挑多方便,绫罗绢绸任选,花样也比这全,哪用得着托他跑腿。”


    “什么东西?”


    卫锦云正对着账本核数,一脸茫然地掀开匣盖,当场被里头的色彩晃了眼。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的贴身小衣叠得齐整,每色两件,款式不同,却偏生少了那件粉色。


    她猛然合上匣盖,高声“啊”了一声。


    什么东西!


    “什么好东西,这般宝贝?”


    顾翔正忙着给客人倒茶,听着这声,目光直直往卫锦云面前的匣子上瞟。


    常司言想着新编的话本段子正起劲着,思路也当场停了,探出半个脑袋,“莫不是陆大人给我们家卫掌柜寻的稀罕布料,快让我们开开眼。”


    卫锦云的脑袋都要摇出幻影,抱着木匣往二楼而去。


    “二哥说这料子是上好的绢,贴身很软和的。”


    陆翎香扒在柜台旁,见卫锦云脚步匆匆,拨弄柜台上的狸奴小摆件,咯咯直笑。


    二哥可真会挑。


    眼下两家铺子比原先开得早,卫锦云也合理地给伙计们排了早班与午班表。


    毕竟面包点心大受欢迎,不少人要买来当朝食吃。


    若是上早班,则卯初上工,多负责做烤面包,做点心活计,到未初时分下工,若轮到午班,则未初上工,多负责洒扫洗刷,亥初下工。


    一日上工四个时辰,饭食可在铺子里用,也可自带。


    最早的那批伙计,还是按照老时辰来。


    卫芙菱和卫芙蕖在窗旁的小几相对坐着,面前摆着油润金黄的金丝肉松饼和一碗三鲜汤饼,手边放着温得正好的牛乳。


    “姐姐方才抱着匣子跑那么快,到底是什么好东西,都不给我们瞧瞧。”


    卫芙菱喝了一口牛乳,含糊地抬眼问。


    卫芙蕖直接递了块金丝肉松饼到她嘴边,“吃饼吃饼,不要好奇。”


    金丝肉松饼是喵喵面包工坊最近的新品,广受水兵们的欢迎。外皮松软又带着些酥皮,内里的肉松咸香四溢,做成手掌般大小,两个下去很顶饱,吃了个个都说好。


    两人吃了一会,王秋兰便拿着三顶小巧的垂须钹帽从隔壁铺子走来。


    她手中的帽子做得漂亮又奇特,帽身浅青,顶心缀着颗红绒球,帽檐一圈垂着六根浅黄丝绦,每根绦子末端系着枚小巧的银铃,走动时叮当作响。


    “快把这神仙帽戴上。”


    她拿起一顶给卫芙菱扣在头上,又很快递给卫芙蕖一顶,银铃轻轻晃了晃。


    王秋兰继续道,“四月里有吕祖生辰,戴这个保平安,想来蕖姐儿和菱姐儿今日的同窗也会戴孟哥儿,这顶是你的。”


    吕祖即为吕洞宾,相传他化为褴褛乞丐,混迹观中,若有疾病者,烧柱香便能不药而愈,平江府有祀他的风俗。


    届时戴垂须钹帽,买五色神仙花,种龙爪葱,吃神仙糕能去疾病,保平安。


    蹲在窗边的孟哥儿正用小调羹舀着羊乳,往铺着软布的竹篮里喂。


    六只小狸奴挤在篮里,“咪咪喵喵”直叫,元宝则蹲在一旁猛看。


    听见有自己的帽子,孟哥儿欢喜地跑过来,任由王秋兰给他戴上,连番道谢后。转头又蹲回竹篮边,“蕖姐儿,菱姐儿快来瞧瞧,它们都睁眼了!”


    这六只小狸奴打捡回来就没受过半分委屈,白日里有伙计们轮着喂羊奶,梳绒毛,夜里元宝总蜷在篮边蹲守,舒服又安全。


    卫锦云早打算好了,等它们满三个月,能自己跑跳了再寻人家,眼下面包工坊虽有不少客人报名,可必得好好考察一番,毕竟每一只都是她的小宝儿。


    “眼睛真的睁开了!”


    卫芙菱趴在竹篮边,手指轻轻碰了碰一只小狸奴的爪子。


    孟哥儿戴着帽子瞧狸奴们,喜笑颜开,“太好了,我一会儿再去拔几根大公鸡的毛,给它们做玩具玩。”


    朝酒端着茶水恰好路过,打趣道,“孟哥儿,你家那只大公鸡屁/股上还有毛吗,它的毛可都进我们云来香了。”


    “没关系,大公鸡的毛还会再长的,等长出来我再拔,总能给小狸奴们做玩具。”


    孟哥儿满不在乎,眼睛紧紧盯着小狸奴们不放。


    卫锦云走下楼梯时,陆翎香已经坐在小几旁吃点心了。


    她手中拿着一只酥皮泡芙,咬一口,内里的奶油从另一头挤出来。她不浪费,调了个反向,再咬一口全进了嘴。


    二哥送给锦云回礼中的鲜果,被锦云熬成了果酱,或用冰保存,时不时做蛋糕上的点缀。


    他还以此为荣,说是物尽其用,成亲时还送。


    这叫作泡芙的点心,奶油中就混了樱珠果酱。外头酥,内里是刚化开的雪般轻盈的口感,奶香味浓,与樱珠果肉混在一起,酸甜可口。


    咽下去后,嘴里还留着烤酥皮的焦香和樱桃的果香与淡淡的奶甜,吃完一个总忍不住想再咬下一口。


    陆翎香见卫锦云下来,继续尝了个青李口味的泡芙,比樱珠的酸了几分,却非常适口清新。


    她笑道,“锦云,你这上楼放东西也太慢了,莫不是把那七色都试了一遍。”


    “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剩下的点心收走。”


    卫锦云狠狠一瞪。


    她都不知晓将匣子往哪里放,琢磨了半日。


    莫名回她这么多小衣,他果然是有什么癖好!


    陆翎香笑得更欢,一口泡芙没咽顺,猛地呛了起来,连着打了两个嗝。


    卫锦云赶紧绕到她身后,轻轻替她顺着背,“吃这样快,偏要边吃边贫嘴,这下好受了?”


    “错了错了,再,再也不敢了”


    陆翎香一边咳嗽一边回,“二哥不好,锦云好,还没成亲呢这人就送来这东西,不知晓藏什么坏心思。”


    正说着,门口传来吆喝声,“卫掌柜,陆大人吩咐送的鲜货到了!”


    卫锦云帮陆翎香顺好气走到铺子门口,见小贩提着个半满的木桶。


    桶里水晃荡,几只银灰色的柔鱼正扭动着触须,墨囊在水中隐约可见。


    “这是海里的鱼,陆大人特意让人养在活水里送来,还活着呢。”


    元宝闻到了鱼腥的味道,跟着上前,盯着盆里扭动的柔鱼。


    才看没多久,一只柔鱼突然向它动了动触须,元宝吓得往后一缩。


    怎的会有这样奇怪的鱼。


    “这东西新鲜吃最好,清炖了蘸点姜醋料,最能尝出鲜味但是既是难得的海鱼,也可以换花样做。”


    卫锦云看看眼下唤作“柔鱼”的鱿鱼,见两位妹妹还在逗小狸奴,想要琢磨着新吃法。


    她的两位妹妹,每次云来香和喵喵工坊上新,便会做第一批试吃达人。在溯玉轩里一顿宣扬后,就会有拖家带口的来铺子买新品。她甚至还有好几家书院下午小点心的单子,签了长久契的。


    她要奖励这两位宣扬小达人。


    卫锦云提着木桶进了后院,晚雾正收拾案台,见她进来便迎上来问,“掌柜的,这柔鱼做清炖的吗,或是与笋片和香蕈放在一起同炒,也是很鲜的。”


    “嗯,我拿出两条,其余的交给你给蕖姐儿和菱姐儿做个新鲜的,炸着吃。”


    卫锦云应着,将柔鱼倒进清水盆里,手指拿住柔鱼头部轻轻一扯,便把内脏和透明的软骨完整拽出,再用剪刀剪开腹部,反复冲洗掉墨汁和黏液,只留下雪白紧实的柔鱼肉。


    她在柔鱼表面斜着划下刀纹,每一刀都不切断,这样炸出来会卷成漂亮的花状。


    趁着


    腌柔鱼的功夫,她搅了些面糊。她在柔鱼上插上竹签,裹满面糊,确保每一寸鱼肉都挂匀,再放进揉碎的面包糠里滚一圈,放进油锅里烹炸。


    她用筷子轻轻翻动柔鱼,原本雪白的鱼肉渐渐染上金黄,变得酥脆,香气四溢。


    日头渐渐爬高,卫芙蕖和卫芙菱玩了会小狸奴,便净了手,背起挎包准备去溯玉轩。


    卫锦云把刚炸好的轰炸大柔鱼串在细竹签上,递到姐妹俩手里。


    “来,尝尝姐姐做的轰炸大柔鱼。”


    金黄的酥皮裹着饱满的柔鱼肉,表面还泛着油亮亮的光,铺子里炸物的焦香和柔鱼的鲜气。


    “姐姐,好香啊。”


    卫芙菱接过去,凑到签子前嗅了嗅。


    “带去上学吃,边走边啃正好。”


    卫锦云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叮嘱了句,“你们慢些走”。


    卫芙蕖先咬了一口,外头的面糊被炸得酥酥的,内里的柔鱼肉却弹嫩得很,面糊上被撒了一层花椒味的盐粉,咸咸的,香香的。


    她嚼得慢了些,小声说,“特别好吃都舍不得吃了。”


    “蕖姐儿,我们慢些吃,再快些跑。”


    卫芙菱咬着柔鱼,含糊地喊,“我们去馋晕智多星!”


    卫芙蕖被她逗得咧嘴笑,用力点头,“好啊。”


    姐妹俩戴着垂须钹帽,一手拿轰炸大柔鱼,一手牵得更紧,脚步也飞快。垂须钹帽上的铃铛晃晃悠的,竹签上的轰炸大柔鱼晃悠悠的,铃铛声和香气飘了一路。


    溯玉轩的门口,智多星背着小书囊晃悠过来。


    他也戴着顶垂须钹帽,浅蓝布面显得圆脸蛋更显白净,帽檐的银铃走一步响一下,瞧着似是比开春时痩些。


    待他闻到姐妹俩手里的香气,脚步登时停了,眼睛直直盯着那串轰炸大柔鱼。


    卫芙菱见状,故意举着签子晃了晃,“智多星,瞧瞧这是我姐姐做的轰炸大柔鱼,味超棒!”


    金色的大柔鱼在他眼前晃啊晃。


    “瞧着很好吃。”


    “吃着更好吃。”


    卫芙蕖在一旁点头。


    “那能给我吃一点吗。”


    智多星的眼珠子,跟着大柔鱼,晃啊晃。


    “你不是说要少吃些,做我祖母铺子里的童模。”


    卫芙蕖也学着卫芙菱的样子,举着轰炸大柔鱼晃来晃去。


    “我最近已经吃得很清淡了,点心也吃得特别少。”


    智多星听了这话,苦了一张脸,两个大柔鱼在他面前晃悠,叫他不知晓看谁好了。


    他继续道,“我阿爹说,我与他长得很像,我阿爹是翩翩大才子,我也要当翩翩大才子。”


    甜儿也戴着垂须钹帽跟着后脚到了,与周摘月在一旁戳着他的胳膊肉笑道,“你哪里像翩翩大才子了。”


    智多星撇了撇嘴,“那我不吃了。”


    姐妹二人也只是嘴上这样说,姐姐做的轰炸大柔鱼,她们还是一点点分给了其他同窗。


    “真的不吃吗,智多星。”


    卫芙蕖拉扯出一只柔鱼足,“香香酥酥的,弹弹的。”


    智多星咽了咽唾沫,委屈道,“我吃,我就吃一口。”


    他立刻接过来,没几下就将一只柔鱼足下了肚,“好吃!比炸小肉丸还好吃!”


    果然是香香酥酥,又弹弹。


    吃完柔鱼,他从书囊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切成小块的五色粉糕,青、白、红、黄、黑五种颜色叠了不少,米香四溢。


    “这是我家做的神仙糕,你们也吃。”


    他挑了两块递过去,又抱着油纸包分给其他同窗。


    待他吃完这顿,再少吃些,当童模,当翩翩大才子。


    喵喵面包工坊里,因泡芙的上新热闹得很。


    阿木站在柜台后,身前的竹篮里摆满了奶油泡芙。她拿过油纸袋,持着竹夹,眼疾手快地夹起泡芙往里放。


    或是客人要几个,她精准夹稳,袋口一折便递出去。


    或是赶上好几人同时来买,她一边应着“您稍等,这就给您装”,一边唰唰夹得飞快。


    实在是最近她的司言姐心情畅快,给新品想了不少词,有时她还亲自吆喝——


    别再问好吃的点心哪里找,来喵喵面包工坊,让你知晓。


    新品泡芙,外层是烤得金黄的脆壳小房子,内里是装满鲜乳奶油的甜蜜小仓库,还偷偷藏了樱珠与青李的小惊喜。咬一口,酥、软、甜、鲜全占了,这口满足,谁尝谁迷糊!


    再在门口贴上吕小娘子一幅像是将泡芙揉了装进里头的画。


    旁的点心铺子纵有模仿之意,都赶不上卫掌柜出新快和司言姐的脑子灵。


    卖面包,做糕点,她们的生意也忒好了。


    午后的喵喵面包工坊,又甜又暖。


    顾翔正站在铺子门口,喊口号,“先活动开肩颈,别待会儿腿脚胳膊酸。”


    云来香的伙计们跟着她的动作,或是抬手绕着圈转肩膀,或是屈膝压着腿。


    待众人活动号,顾翔捡起旁边备好的长木杆,“来,跟着我一块一二!一二!手臂再往前送!”


    其他人也跟着一块,滑动着木杆。


    实在是端午就快倒了,平江府的商人行会每年都要举行龙舟竞渡,有铺子的均可报名,只能用铺内伙计,且不能临时招工。


    卫掌柜一听大奖是一尊金龙舟,快乐地给她们报了名。


    吕兰棠和常司言凑在靠窗的桌边,桌上摆着两块樱珠奶油蛋糕。


    见卫锦云过来,两人立刻招手把她和陆翎香拉到身边。


    吕兰棠翻开手边的画本,里面有好些精致的画稿。


    这一本画册,全是她画的六喵,每一幅都栩栩如生。


    最近她也向唐殷请教过,如何将人的姿态与神情画得更加传神与生动,如画中仙般。


    唐殷此人,厌恶模仿他画风的,但若是有人上门虚心请教,他也会毫不吝啬地指点。


    眼下他正埋头在家暴读诗书,准备今年的乡试,确实没有空为六喵的拟人姿态作画,便全权交给了吕兰棠。


    故如今的吕兰棠,可将毛茸茸画得伶俐俏皮,画人也不在话下。


    “锦云,你瞧着如何?”


    吕兰棠拿着画稿,抬眼问道,“我和司言想把这六喵写成话本,再配上插画,卖到大宋各地去。”


    卫锦云盯着画稿看了半晌,沉浸式欣赏,满是惊喜,“你是说,我们设计的六喵,能变成话本和画册,卖遍我朝?”


    “嗯。”


    吕兰棠点点头,“这六喵本就和你的铺子绑着,咱们一块商量细节,定能做得更好,书坊的人又找上来了。”


    “我瞧着没有问题。”


    卫锦云雀跃道,“那是不是日后大宋的人,都能知晓云来香和喵喵面包工坊?”


    吕兰棠笑了笑,“你以为眼下就没人知晓吗,你在平江府的点心界那么出名,连府城之外的其他州府都有人托人来买你的点心,还有不少贵人专门过来平江府尝。去年的喵喵香包,你可知眼下收一个旧的,又贵了,得好几贯。”


    她继续道,“卫锦云,你很有名。”


    卫锦云咬下一大口奶油蛋糕,心里甜甜的。


    原来她们的小心思真能让六喵闯出平江府,走到大宋各地去。


    她先前总愁没有好的保鲜法子,点心送不出远路,手头的银钱也不够开分店,更怕分店多了失了最早的口味。


    可如今,六喵竟能替她走出去。


    大宋都能知晓平江府的云来香和喵喵面包工坊。


    这话浮现在卫锦云的心里,让她忍不住弯了嘴角。


    常司言跟着吃蛋糕,见卫锦云发愣,得意道,“我早跟书坊的人说好啦,不止要出六喵的画册话本,我先前写的那本《狸奴报恩》,眼下也在火热中。”


    卫锦云咽下去一口蛋糕,眯起眼来,“《狸奴报恩》?你什么时候把这变成话本卖出去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晓!”


    常司言隔三岔五地在云来香说狸奴报恩的段子,她听得脑袋大。


    确实吸引人,一到说这个,云来香就座无虚席。


    但。


    太像了。


    “


    就上月呗。”


    常司言漫不经心地拿起勺子舀了颗樱珠,“书坊的人主动找到我,说听了些段子片段,觉得准能火,还说好多小娘子都等着听后续呢。”


    她笑着继续道,“眼下头几册都卖出去好几千本了,连平江府外的州府那边,都有书坊来催着要货,说当地小娘子等得急死了,天天去问啥时候能买到新的。”


    卫锦云听完,伸手就捏住常司言的脸颊使劲揉搓,“好啊你,你别以为我不知晓你在里头揉了我跟陆岚的事,还不跟我报备,我要收版权费,可别想蒙混过关!”


    常司言被揉得脸颊鼓鼓的,边笑边含糊求饶,“我给我给,我常司言往后就卖给卫锦云了卫锦云走到哪里,我常司言就跟到哪里。”


    “这话可当不得真。”


    卫锦云手一松,转而挠她的腰侧,“快说,下次还敢不敢不打招呼就写?”


    常司言笑得直躲,连连告饶,“小常错了,小常错了!”


    说着忽然往后一跑,躲到一旁端着盘子的葳蕤身后,探出个脑袋来,“但小常下次还敢不过请卫掌柜放心,书坊给的钱我分了你一半,就在柜台,我藏起来了,你自己去寻!”


    “真是拿你没办法。”


    卫锦云气笑了。


    铺子门口的风铃响动,展文星迈步走进来。


    他今日一身湛蓝色劲装,额间系着条同色抹额。眼下手里还提着一把缠了黑绒的弓,箭囊斜挎在肩上,英气勃勃。


    “陆小娘子。”


    他的目光径直落在陆翎香身上。


    陆翎香正跟着捧腹大笑,见她来了才有所收敛,“你怎的来了,今日不当值?”


    “今日休沐,去陆府寻你没见着,想着你定是来这儿了。”


    展文星将手里的弓递过去,“这是陆大人让我交给你的,说是你之前念叨想要的那把。”


    陆翎香见了,立刻接过来把玩。


    这弓比原先她收到的还要大些,弓身更光滑。


    她摸着弓身,抬头却见展文星望着她,神色似乎有些紧张,不像平日那般利落。


    展文星在心里斟酌了半晌,才慢慢开口,“陆小娘子,方才听大人提起个名字,想问你那李翔是谁?”


    “噢,小时候一块玩过的,算是邻里吧,一个朋友。”


    陆翎香随口答道,没太在意他的语气。


    “一个朋友。”


    “是啊,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


    展文星又重复了一遍。


    “对啊。”


    陆翎香点点头,见他总重复这话,终于觉得不对劲,抬眼盯着他,“你老重复我的话做什么,有话就直说。”


    展文星想了一会,才开口,“大人说,前两日你去李翔家的茶会了。”


    “嗯,他托人递了帖子,不好驳面子就去了。”


    陆翎香随口应着,手还在把玩着弓。


    “噢。”


    展文星应了一声,又补充道,“你们是一块长大的。”


    “算是吧,小时候住得近,后来他家搬了就少来往了。”


    陆翎香说着看了他好几眼,“你今日好奇怪。”


    展文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垂眸望她,“陆小娘子。”


    “嗯?”


    陆翎香挑眉。


    “你真水。”


    “噗——”


    这话才落,旁边正喝着奶茶的卫锦云直咳嗽。


    她放下茶碗,认真打量起展文星。今日系抹额,衣裳非平日的束袖,是广袖


    陆翎香看着他结结巴巴的模样,自顾自笑了,“你是不是想说‘陆小娘子,能不能别跟李翔说话了,往后多跟我展文星说说’?”


    展文星被说中心事,脸瞬间红到耳根,攥着弓囊的带子,连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怎的”


    “如何,我说的不对吗?”


    陆翎香依旧挑眉挑眉,“展文星,你难道不喜欢我?”


    “我、我、我”


    展文星张了张嘴,憋了半天,才用几不可闻地嘟囔,“喜欢。”


    “早说不就完了?”


    陆翎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莫学我哥那套别扭样子,你穿束袖劲装好看,他那套我们不学。”


    她更加傥荡地望着他,“好了,眼下你既说了喜欢我,那往后,你便是我的人了。”


    展文星脑子里像炸开了一串爆竹,嗡嗡作响。


    他今日休沐本没什么事,却总忍不住往巡检司跑,也是习惯了。


    方才大人随口提了句她去李翔茶会的事,又听大人说什么陆家从不在乎门楣他愈听愈难受,急得忙回家换衣裳找她。


    展文星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偷偷掐了下掌心。是疼的,不是做梦。


    从前剿水寇时,她总会来找大人,见营里伤员多,会帮着包扎。


    她给他上药时,动作很轻,说话温温柔柔的。可她又性子飒爽,很会张弓搭箭,几乎百发百中。


    那时候他便喜欢她了。


    翱翔在云端的骄矜翎鸟,鲜活明亮又耀眼,可如今他放在心尖上珍视的翎鸟,竟亲口说他是她的人。


    陆翎香见他愣在原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走,跟我去试弓,看看二哥送的这把趁不趁手。你去买两个泡芙尝尝,很好吃。”


    “好,陆小娘子。”


    展文星立刻回过神应下。


    “叫我香香吧。”


    陆翎香转身往外走,又回头冲他笑,“其实,我也很喜欢展文星噢。你砍水寇的样子,真迷人。”


    展文星买了泡芙,背着箭囊巴巴跟在后头。


    剩余的众人直挠脑袋。


    常司言缓了好久才开口,对着卫锦云竖个大拇指,“卫掌柜,这姓‘陆’的人,牛!”


    卫锦云嗔了她一眼,“闭嘴,赶紧吃完去练划龙舟。”


    “我身子不好。”


    “不,你能打牛。”——


    作者有话说:锦云:每一天好充实[彩虹屁]小衣呢?


    陆大人:让狸奴叼走了,没找着。[可怜]


    第89章 青天白日


    天渐热,王秋兰一大早便打开木箱盖,将整个冬春的丝绵厚被叠得方正后塞进去,再取出薄被到院里晒。


    卫芙蕖端了木盆站在石桌旁,叼着牙刷子,时不时弯腰给丝瓜和毛豆捋捋毛。


    卫芙菱捧着盆里的凉水往脸上猛泼,又将脑袋一探,整张脸浸到盆里,咕噜咕噜吹泡泡。


    “菱姐儿,你快来!”


    卫芙蕖吐出嘴里的茯苓水,愁上眉头。


    卫芙菱正觉得凉快,听见卫芙蕖急声唤,也顾不上擦脸,趿着鞋就奔到她的身旁,“怎的了?”


    她跟着卫芙蕖指的位置一看,愁也上眉头,两人的面容当场如出一辙。


    出大事了!


    院角的土里多了好些藤苗,细细的藤茎极其眼熟。


    卫芙菱垮着脸,变得蔫吧,“是丝瓜苗!它又出现了!”


    明明到了冬日里,原本的丝瓜藤早就枯萎。她和蕖姐儿反复瞧过,雪下得那样大,丝瓜藤已经彻底咽气。


    王秋兰正举着薄被往竹竿上搭,手往被面轻轻敲几下,将里头的丝绵打蓬松。


    听着两个孙女唉声叹气,她笑着回头道,“嗐,这有啥好大惊小怪的,这不,又入夏了。”


    她把被角抻平,紧接着又晒上一条,“祖母今早去买些蒲叶、蜀葵和艾草时,路过那老贩的摊子,瞧他这丝瓜苗育得好,翠绿翠绿的,就顺手买了几棵。”


    见卫芙菱还垮着脸,王秋兰又笑了几声,“放心放心,祖母可没单买这个,还挑了黄瓜苗、茄子苗,还有你俩爱吃的西瓜苗”


    姐妹两人蹲下身,碰了碰旁边矮壮的小苗。这些小苗的叶片上还沾着水珠,底下的泥也是湿的,都是祖母新翻新种。


    两人对视一眼,想着镇在井水里的西瓜咬下去清甜,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却还是齐齐长叹了口气。


    卫芙菱戳了戳丝瓜藤的嫩芽,小声嘟囔,“罢了罢了,看在西瓜的份上,我们就饶了这丝瓜藤一回”


    一旁的丝瓜终于松了口气,一早听主人丝瓜长丝瓜短的。


    还以为昨夜窃了大哥一条小鳅被发现了


    卫锦云站在铺子门口,抬眼瞧了瞧天上。


    入夏的日头果然厉害,这还没到过端午,竟觉得有些热了。


    她蹙了蹙眉,思绪不由自主飘到工场的事上。云来香和喵喵面包工坊还好,葑门冰窖每日送的冰,量够也方便,一方卖二十文。


    水兵那边有自己的法子存点心,倒不用她多操心。可工场不一样,往后出货量一大,盛夏里牛乳和点心放个一两时辰就变味,总不能天天跑冰窖买冰。


    眼下工场还在建造,得赶在冬日前把冰窖挖好,好存冰。小张那头说今日动手挖窖,她得再过去巡视巡视。


    她回了柜台前,又要算一笔铁镐铁锹、木材、稻草这些保温材料的账。


    赵香萍正好挎着篮子进来,她鬓边插着朵娇艳的蜀葵,却人比花艳。眼下她面色红润,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比初见时还年轻。


    “锦云,我那上梁糕可有备好?”


    她一开口就带着笑意,“我想着端午前搬新宅,正好讨个吉利。”


    卫锦云刚放下账本,笑着起身,“早给您蒸上了,还是我亲手揉的面,眼下正在灶上呢,保准在吉时前送到您家门口。”


    “哎使不得,我自个儿来拿就行。”


    赵香萍往铺子里的伙计们手里连连红子鸡,“你又是管铺子又是盯工场的,哪有闲工夫跑一趟,”


    “赵婶如今这精神气可比从前足多了,面色红扑扑的,大美人一位。”


    卫锦云顺手给她倒茶。


    赵香萍摸了摸脸,笑得更欢,“还不是托你的福,如今铺子里生意好,春桃和小满总拉着我去山塘街那家养颜馆弄了傅粉匀面,说是新出的养护法子。”


    “这才对嘛。”


    卫锦云点头,“毕竟赵婶生意红火,买了地又盖了新宅,日


    子越过越顺,自然要好好拾掇自己。”


    卫锦云端了茶递过去,轻声道,“就是您买的地有些远,往后往返铺子怕是要多费些脚力。”


    赵香萍接过茶抿了一口,却丝毫不在意,“远是远了些,可架不住便宜。从头造宅子才好,想隔出几间房,在哪儿开窗户,都能按自己的心意来。”


    想起家中新宅的模样,她满是期待,“等宅子收拾好,我就把爹娘从乡下接来,往后咱们娘儿几个住一起。”


    她继续道,“说到底啊锦云,我这日子能过到如今这般爽利,全靠你。当初若不是你劝我跟那赌鬼和离,还帮着设计把他送进大牢,又教我许多卖炸物的法子,我现在指不定还在泥里打滚。”


    云来香和喵喵面包工坊生意好,赵记熟食行的客人也不少。这一整年下来,她存了不少钱,买了块稍远的地面请人造小宅。


    从年后便开始造了,挑了今儿这个吉日上梁。


    说起这事,赵香萍忍不住感慨,真是今时不同往日,日子愈发顺心了。


    “赵婶,我不过是说几句闲话,真正咬牙去做,撑起铺子来的还是你自己。能把铺子做红火,能下决心盖新宅,都是你有本事。”


    卫锦云一直觉得赵香萍是个有本事的人,只不过是明珠蒙尘,擦干净就好了。


    “哎你这孩子”


    赵香萍眼眶一热。


    “好端端的大喜日子,可别皱眉头。”


    卫锦云笑着指了指她的鬓角,“仔细把这蜀葵都衬得不好看了。”


    赵香萍被逗得笑出声,喝完茶道,“行,听你的,我先回去带孟哥儿去接爹娘,晚些子明会来拿上梁糕。”


    卫锦云下意识问,“展讼师他我好像许久未见他了。”


    “他好着呢,正忙着准备乡试,之后还要去外地求学。”


    赵香萍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格外洒脱,“我念着他的好,日后若是有缘,会的我眼下只想把心思放在铺子上,好好照顾爹娘和孟哥儿。”


    她顿了顿,重新绽开笑容,“只盼着他能好好考,将来金榜题名。”


    他说,他不会让青鲤再入笼。


    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到了点,云来香就开始忙碌起来。


    朝酒双手各端着两叠点心,步伐稳得不得了,晚雾在后院厨房里里外外转,才把新蒸好的梅花糕摆上盘,客人又要订五十个太阳挞给孩子过生辰。


    顾翔两家铺子来回打转,路过常司言身边时,还不忘笑着催促,“小常,今儿的话本该续了!”


    常司言手里摇着扇子,慢悠悠倚在长桌边,周围围了一圈小娘子。


    她一拍醒目,清清嗓子,“昨儿说到那书生被困破庙,忽闻窗外有响动你们猜,来的是劫道的,还是送吃食的仙子?”


    这话一落,小娘子们顿时七嘴八舌追问,常司言却卖起关子,“别急啊,先尝尝新出炉的点心,咱们慢慢说。”


    喵喵面包工坊里,更是热闹。


    阿木站在柜台后夹泡芙,葳蕤正给蛋糕裱花,雨晴则在堂屋收拾桌椅,客人才走,她就迅速擦干净桌面


    正热闹,门口挤进个穿青衫的客人,一口外地口音道,“额要一份喵喵曲奇!对了,还要抽那个香包!”


    朝酒连忙笑着解释,“您来晚啦,抽香包的活动去年就结束了。要不您尝尝别的,枇杷蛋糕,头一茬黄枇杷。”


    “飒?飒糕?”


    客人做到桌前,执拗道,“额不要别的,就要喵喵的!”


    葳蕤裱着花回,“客人别急,那给您做个喵喵的蛋糕如何?我会给您画上去。”


    “好,额要小福星。”


    客人眼一亮,当即将端上来的奶茶一口闷了,点头道,“额是跑生意的,小福星好,小福星保额的生意!”


    卫锦云没有用午食,瞧着日头又交代了伙计几句,便洗了把脸往河边走。


    岸边停着陆岚给她用的乌篷船,她一脚踏上船板,动作娴熟。


    卫锦云解了绳子,弯腰拿起船桨,稍稍一用力,桨叶便稳稳划入水中。乌篷船就像片柳叶似的,悄没声儿地往阊门方向漂去。


    岸边有打包点心的客人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感叹,“卫掌柜这船划得真利索,瞧着比常年跑河的专业船娘还稳。”


    站在云来香门口送客人的顾翔忍不住笑出声,“那是自然,这划船的本事是陆大人亲手教的。我们家卫掌柜如今可厉害,骑马、划船样样会保不齐下次陆大人就要教她张弓搭箭和舞刀弄枪了。”


    乌篷船在枫桥码头的石阶边停稳,卫锦云跳上岸。


    枫桥这边的工厂正建造得热火朝天。


    小张拿着把木尺站在工场门口跑过来,老远就扬声喊,“卫掌柜您又来了,今日西边的地基刚做完抄平,灰缝都灌实了,要不要我带您瞧瞧?”


    “不用了,我自己逛逛就好,你去忙吧。”


    她将身上背着一筐枇杷交给了小张。


    “哎!”


    卫锦云往工场里走,绕过堆着木料的架子,见十来个工人忙着。或是赤着胳膊夯土,或是蹲在地基边,用砌刀刮平灰浆。


    这些都是周掌柜新招的泥瓦匠,他眼下的周记砖瓦铺,接修缮建造得单子,怕是接到手软。


    圈出的冰窖选址旁,二牛正麻溜地指挥着其他工人。


    卫锦云看了一圈,满意道,“这得赶在入伏前见个雏形,我知晓冰窖造起来麻烦。”


    二牛喝了一口茶,砸吧了一口茶沫子,“卫掌柜您放心,我早年跟着老匠人挖过官窑的冰窖,知晓这里头的门道,四壁要斩坡见方,底下还得留着导水槽,免得化冰积了水。”


    “那就麻烦二牛哥了。”


    卫锦云点点头,“我带了些枇杷,叫大伙一块先吃些。”


    她听二牛说得条理分明,放下心来,又随口问,“这几日午食吃得可爽利,要是菜量不够或是口味不合,尽管跟我说。”


    工人们的午食是卫锦云跟李家食肆谈的盒饭,按月结账。大宋若是请工人盖房,地道些都应包饭,但铺子里点心都来不及,更别说给十多个人来烧饭。


    她与李师晚吃了顿茶,便一份十八文给安排上了。


    旁边几个歇脚的工人立刻围过来,朗声笑,“自是爽利的,每日两荤一素,米饭还管够更主要的事,味好啊。”


    往常他们去干活,都是主家随意炒两个菜,一荤一素,味儿不少很好。在这儿做,吃午食都会有驴车给他们拉过来。


    另一个年轻些的工人跟着笑得嘴都歪了,“方才我听送饭的老顾说,今日的酱烧狮子头,是李师晚亲自做的。平日里谁有那闲钱请她做筵席啊,我酱汁我都嗦干净了。”


    “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卫锦云见工人们笑着攀谈又干劲十足,又巡了一圈后放下心来。


    满意满意。


    她的工场初见雏形。


    她出去后往码头附近的汤饼铺子走,特意要了两碗三虾汤饼,鲜气直往鼻尖钻。


    三虾汤饼是平江府入夏的经典时令,是用虾籽、虾脑、虾仁这三虾熬制的浇头,搭配劲道的细面,鲜醇浓郁。


    一定要取最鲜活的河虾,分离出虾仁、虾脑和虾籽。虾仁要滑油保持嫩弹,虾脑与虾籽则用高汤慢熬成浓稠浇头,最后淋在煮好的细面上,入口满是河鲜的鲜甜。


    她用食盒仔细装好,拎着就往巡检司去。


    巡检司门口几个手下见了,热情地给她打招呼,她应了几声便往里头走。


    正舍里,陆岚坐在案前,手里翻着一叠文书。案上还堆着各码头的货船登记薄,还有几封标缉盗的信函。


    “阿云来了。”


    陆岚听到脚步声,没抬眼,也未放下文书。


    “嗯。”


    卫锦云把食盒放在案上,瞧着一旁的近乎冷了的饭菜道,“又没用饭?”


    “一会就用。”


    “又是一会。”


    陆岚看着她微蹙的眉,终是放下文书,“眼下就用。”


    “你日后再这样,我便不来瞧你了。”


    卫锦云盯了他一会继续道,“也不能来云来香。”


    陆岚点头答应,转身去净手。


    她取过卫锦云面前的碗,慢条斯理地将汤饼与虾籽、虾脑拌匀。橙红的虾籽裹在雪白的细面上,颗颗分明,一排剥好的虾仁也是鲜嫩。


    他特意将碗底的酱汁翻上来,确保每根面都裹满,才把碗推到她面前。


    卫锦云结果慢慢吃着,抬头问,“端午你可休沐?”


    “休沐三日。”


    陆岚咽下嘴里的汤饼,轻声笑了笑,“这三日我都长在云来香里。”


    卫锦云撇撇嘴,“你就不回陆府?”


    “晚上回去。白日里,想待在你这儿。”


    陆岚放下筷子,认真道,“用完后歇息一会,午后我左右没事,教你些基本身法。”


    “真来啊!你可知小顾那棍法早练得炉火纯青,如今泼皮都不敢在云来香附近晃悠,我哪用得着学这个?”


    卫锦云咬着面,继续反驳,“还有香香,隔两日便来教我扎马步,还让我拉弓你们兄妹要做什么!”


    “多学些好。”


    陆岚没半分退让,继续道,“下次来巡检司,记得把丝瓜带上,让它也跟着熟悉路。”


    卫锦云无奈叹气,“在陆大人孜孜不倦地打理下,平江府如今安稳得很,哪有那么多危险。”


    “夏日我又要去长江巡查,届时没人在你身边。”


    “噢,那我跟你一起去啊。”


    卫锦云喝了一口茶,说得轻描淡写。


    陆岚猛然抬眼,惊讶道,“什么?”


    “是你自己说过,要带我去长江看看的。”


    卫锦云撑着下巴看他,理直气壮道,“况且一年四季巡查本是你给自己定的规矩,我陪你去这一次,了了你喋喋不休的念头,日后你也不用总惦记我没人护着。我如今是你的未婚妻,这身份跟着,总没问题吧,或是我自己雇条船跟在后头也成。”


    “什么什么未婚妻?阿云,你再说一遍。”


    卫锦云咬着唇笑,故意偏过头不看他,“就不说,除非你把我的小衣还给我。”


    陆岚闷笑一声,清清嗓子,“真没找着,许是被野狸奴叼去别处了。”


    “噢。”


    见她神色淡淡的,陆岚连忙继续道,“我之前都还了你那么多件新做的,料子比那件还好,就别揪着这件不放了嘛。”


    卫锦云轻哼一声,继续吃汤饼。


    彩虹小衣,到底是谁要穿得这般鲜艳啊!


    吃完汤饼,陆岚继续处理剩下的事,卫锦云就熟练地去净手漱口,像往常一样往案旁的榻椅上一靠。没一会儿,她就蜷着身子睡着了。


    这张榻椅本是没有的,自打她来巡工场,常绕路来巡检司瞧他,陆岚便特意让人添了来,还铺了层软褥。


    桌案上的香炉里点了混了朱栾花瓣制的香,整个屋里都是甜香气。


    陆岚处理完案上的事,转头见她睡得正香。


    她嘴角漾着,像是梦见了什么好事,呼吸浅浅的。眼下她总要来巡她的工场,便很少让他趁着午食的功夫去云来香。


    要吃的点心,她会顺道带来,还会在他这儿打个盹。若是他哪里正午事少,才会去,一般都是下值时去瞧瞧她,偶尔蹭饭。


    陆岚盯着她看了半晌,嘴角轻轻上扬。他起身轻手轻脚走过去,把搭在椅背上的薄毯往下扯了扯,仔细掖好她露在外面的手腕。


    约莫一个时辰后,卫锦云才醒。


    她没睁眼,只懒洋洋地开口,“陆岚,端午包粽子,你要吃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蜜枣或豆沙都好。”


    “咸的不好吃吗?”


    卫锦云掀开眼缝看他,“肉粽子也是很香的。”


    “蜜枣豆沙更清甜,解腻。”


    陆岚耐心跟她辩,“阿云知晓我嗜甜。”


    “我包五花蛋黄,梅菜扣肉的,祖母和妹妹也喜欢吃肉的。”


    卫锦云坐起身,伸手揉了揉眼睛,“不管了,届时你包你的甜粽子我们的点心已经够甜了,该吃些咸口了。”


    “好。”


    陆岚收起文书,走到榻椅边,“那阿云,休息够了起来练武防身。”


    卫锦云往椅背上一缩,“我求求陆大人了,明日,明日。”


    “求也不行。”


    陆岚立场坚定,伸手就要拉她起来。


    卫锦云眼疾手快,反身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借着劲儿往自己这边带。


    陆岚没防备,身子顺势往下倾,忙用另一只手撑在榻椅扶手上,才没压到她。


    他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眉梢微微挑起,“怎么?这是想对我用美人计?”


    卫锦云仰头,在他垂落的眼睫上轻轻亲了一下,“陆岚,今日不想练。我一早给赵婶亲自做了两驴车的上梁糕,累。”


    陆岚没说话,起身走到门边,把门关上了。


    “”


    卫锦云后知后觉,立马跳起来,“我练,我要练武!大傻岚你要干什么!”


    陆岚走回榻椅旁,俯身下来,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还能干什么,你的美人计,很成功不练了,我不知晓你做了那么多点心。”


    眼下卫锦云在铺子里会放手让伙计们去做,她会从旁指点偶尔上手。她大多时候都是在算账,巡工场,或是去城东瞧瞧她的牛们。


    赵香萍的,她定是要亲自做的。


    “那我是不是可以继续休息,等你下值叫我。”


    “你觉得呢?”


    “我觉得当然可以。”


    陆岚低笑一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腰,“上来。”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陆岚已经俯身,手臂稳稳穿过她的膝弯与后背,轻轻一用力,就将她横抱了起来。随即他转身坐下,下一刻,她已被他安置着跨坐到了他劲瘦的腰身上。


    他大手一揽,将她往自己怀里紧紧一按,随即俯首,精准地攫取了她的唇瓣。


    唇齿交缠间,气息瞬间灼热。


    卫锦云好不容易寻到一丝空隙,偏头躲开,气息不稳地抗议,“陆岚,青天白日的,这样这样不行”


    陆岚不理会她的抗议,只捉住她试图推拒的手,强硬地环在自己腰间。


    他滚烫的呼吸转而侵袭她的耳廓,“不要抖。”


    “登徒子!”


    卫锦云羞恼地斥道。


    “嗯。”


    陆岚坦然应下,唇擦过她耳垂,留下细密的痒意,再轻轻咬了一下,“未婚妻,我喜欢这个称呼。”


    他加深了这个吻,或轻或重地吮咬,纠缠


    不休。


    银丝在两人唇间牵扯断裂,陆岚规整的革带已然散开,衣襟微敞,线条分明。


    他扣住她的双手,随着他的拉扯,让她整个人在腹部似有若无,有来有回。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忍不住从喉间溢出几声嘤咛。


    陆岚抵着她的额头,鼻尖相触,灼热的气息交织,他哑声问,“阿云,好用吗”


    卫锦云攥紧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陆岚,你完蛋了!”


    陆岚低笑出声,掌心轻轻揉着她的后背,“好好好,我完蛋。端午我淘米,我包粽子,你爱吃的肉粽我都包。”


    “不行。”


    卫锦云刚说完,唇就被他轻轻覆住,温热的触感让她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脚背绷得极直。


    “你又不是没有磨过,明明是你先我勤学,善于温故而知新而已。”


    陆岚抱住她,“继续?”


    “”


    卫锦云再也不色胆包天了。


    他上瘾。


    水痕淡淡。


    过了好一会,陆岚松开她,“走咯,我带你去阊门买粽叶,挑最宽最绿的,包出来的粽子才好看。”


    “陆岚。”


    “我洗。”——


    作者有话说:锦云:[托腮]腰。


    陆大人:温故而知新。[星星眼]


    (小情侣情趣,没有发生别的。


    在收尾啦,没几章我就要完结啦。[撒花]


    第90章 端午竞渡


    五月里,渐入梅,天闷闷的,偶尔下两场阵雨。


    汴京人多称这月为恶月,百事多禁忌,或说不宜迁居,又说不宜嫁娶。平江府却讳言这些,作五月为善月。


    端午前后,天庆观前的铺子早已预热,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有不少东西。悬菖蒲艾叶、贴钟馗天师、挂蒲剑艾旗


    “簪蜀葵咯——榴花,卖榴花——”


    不少货郎挑担而过,担子里摆了各式各样的花。


    端午多簪花在鬓边,无论男女。小老百姓们认为漂亮的充满寓意的花能够驱赶邪祟与瘴气,护身体平安。


    街道上有不少人,尤其是刘掌柜的杂货铺子里热热闹闹的,这几日不知卖出多少香糖果子,梅子、杏干、酥饼夜里数钱都数到手发软。


    云来香后院的浴房窗半开着,香兰草味道从里头飘出来。王秋兰一早煮了一大桶香兰草汤,姐妹两人哼着调子,正洗得不亦乐乎,浑身香喷喷。


    “祖母!我的新衣裳忘在床上了,快帮我拿呀!”


    卫芙菱在窗口探出半个脑袋。


    王秋兰她笑着应了声,上了二楼拿起件绿色小袄。这袄子用赤色与橙黄交织的细线绣了榴花,较旁的衣裳袖口稍小些,更在褙子处开了两只口袋。入夏的第一批新式童装,又是她的孙女先穿一步穿咯。


    等姐妹两人换好衣裳,像两只漂亮的画眉鸟似的,叽叽喳喳又转来转去。


    卫锦云好不容易拉她们坐下,给她们扎辫子。


    象征五行的五彩索转眼就在脑袋上编出俏皮的垂髫,卫锦云又从竹匾里拣了两朵艳红的榴花,给她们簪在绳结上。


    王秋兰拿着灌了艾草的老虎香包,挂在两人腰间的喵喵香包旁。


    卫芙蕖低着头,等着卫锦云替她将鞭子扎好,顺手从扁箩里挑了一朵最大的榴花往卫锦云发间插,“姐姐也戴,这样才像过节,姐姐戴花,漂漂亮亮。”


    待将两位妹妹都收拾规整,卫锦云揉揉她们的脑袋,“好了,去孟哥儿玩吧。记得别跑太远,午食用完粽子,还要看姐姐们赛龙舟。”


    两人应了几声,便揣着了一袋小面包去找孟哥儿。


    铺子门口悬了菖蒲,卫芙菱抬眼一看,眉头皱成一团,“我们家的小燕子什么时候才回来,它们都飞走好久了。”


    春日至今,她们瞧着燕子蛋变成了小燕子,又见小燕子一点点长起羽毛,从巢里飞出去,时不时在门廊下转悠,逗逗元宝。但转着转着,小燕子都不见了。


    常司言站在一旁,顺着姐妹俩的目光望向燕巢,笑着开口,“放心,明年春日暖风一吹,它们准保还来。你们瞧”


    她抬手指了指那用泥和草筑的小巢,“这巢还好好在这儿呢,小燕子最念旧,怎的会忘了回家的路?”


    卫芙菱踮着脚往巢里瞅了瞅,郑重点头,“那我们明年开春就来等它们!”


    “蕖姐儿,菱姐儿,我们走吧。”


    孟哥儿超级迅速扒完碗中手中的粥,兴奋地冲到两人身旁。


    他的艾虎是戴在脑袋上的,也是用五彩索绑着头发,瞧着整个人真有些雄赳赳。见姐妹两人簪了榴花,先大声美言了几句,便一块去找旁的孩子玩。


    端午这日,他们可是约好一块要去斗百草。


    文斗就罢了,定是卫芙蕖和卫芙菱两人赢,一点胜算都没有,武斗倒是可以较量较量。届时要选些坚韧的草,各自持草相互交叉成十字,往各自方向拉,谁先断谁就输。


    找好草,用巧劲,看时机,缺一不可。


    孟哥儿一人在铺子前玩的时候,最喜欢挖些草来逗丝瓜和毛豆,他觉得他赢定了。


    顾翔站在铺子门口,拿着张裁得规整的天师符,胳膊举得发酸。


    她今日穿了身亮眼的橙色窄袖襦裙,乌发被同色的系带包成圆髻,簪着朵艳红榴花,原本英气的眉眼多了几分过节的鲜活。


    “左、左左——哎又偏了!再往右挪半寸!”


    朝酒站在一旁,同样是身橙裙,手里拿着根桃枝时不时点点门板当指挥。


    顾翔有些毛躁了,急得脸发热,“朝酒姐,你这左左右右的,莫不是故意耍我,再调下去符都要被我捏皱了。”


    “谁耍你,端午贴符要端端正正才吉利。”


    朝酒继续指挥着,晚雾则挎着一篮子箬叶,“快些贴吧,一会儿还得练练划船,我们可得给卫掌柜拿下她心心念念的金龙舟啊。”


    几人穿着同款橙裙,是卫锦云为了龙舟赛去沈记布庄特意定制的。鲜艳又亮眼,她认为这能先从气势上给敌人造成视觉的致命一击。


    不多时,陆岚便来了。


    他一身玄色劲装,利落的高马尾垂在脑后,几缕用五彩索编就的小辫混在黑发里,格外有少年气。


    自然,手里拎着几条黄鱼。


    不给卫锦云拿东西来,他心里不舒坦。


    卫锦云坐在云来香的长桌前择粽叶,桌上摆着两盆糯米和一些蜜枣赤豆、五花


    “来得够早。”


    卫锦云抬眼笑,晃了晃手里的粽叶,“正等着你淘米,你可是答应我了,今日裹粽子的活全揽下。”


    陆岚应了声“好”,转身往后院去,放好黄鱼,不多时这两盆糯米便被他淘洗干净。


    平江府包粽,多用箬叶,但也有少部分用菰叶,还有用茭白叶裹的,叫作茭秧粽。粽子形态各异,菱角粽、一角粽、方粽,又有小粽子串橙一串,称为九子粽,是孩童最为欢喜的。


    至于口味,蜜枣赤豆、咸肉鲜肉甚至白粽蘸糖,蘸玫瑰酱,滋味都是妙不可言。


    卫锦云是坚定的咸粽派,明明祖母做的甜甜点心她吃得不亦乐乎,但是甜粽她一点儿也不爱吃。她认为要将粽子煮得糯糯的,一口油汪汪才香。


    但每逢端午,祖母还是会包上两种甜咸粽子,因为祖父最爱吃蜜枣。祖母的粽子,恨不得一半糯米一半肉,裹得比谁家的都大,还会裹一大盆。以至于端午前后,卫锦云的早饭每日都是大粽子一只,再配一碗豆浆,吃得肚饱。


    桌上的两盆糯米,一盆拌了豆酱与盐调味,用来包肉粽,一盆则是纯白的糯米,可以拌赤豆,也可以单独包蜜枣。


    一大盆肥瘦相间的五花是一早帮她赵香萍专门调味,将整个天庆观前的人都细细数上一遍,都找不出第二个比她还会做酱的了。


    两人相对坐在长桌


    前,卫锦云杵着下巴瞧陆岚裹粽子。


    陆岚捏着片宽大的粽叶,骨节分明的手原是握惯了刀的,此刻拢着青绿的粽叶,倒也是信手拈来。


    他将粽叶凹成尖底的漏斗状,手指轻轻压着叶边,再从瓷盆里舀起糯米,添上一大块肉,再覆满。


    接着慢慢将粽叶往上折,先折住一侧叶尖,再顺势裹住另一侧,让整个粽身裹得紧实,只留一小段叶尾。随后他取过细柴,扯着绕了几圈,结打得利落又牢固。


    他一点都不会勒破粽叶,也不会松垮漏米。扁箩里很快排起一列裹好的粽子,大小匀整又棱角分明。


    卫锦云在一旁看得兴起,随口道,“没瞧出来,陆大人这般会裹粽子。”


    陆岚抬眼望她,“没办法,答应了阿云。既是供着一整个铺子的人吃,总不能包些奇形怪状。”


    “甚好甚好。”


    卫锦云满意点头,“陆岚是一位很好的人夫。”


    “什么夫?”


    卫锦云没有回他,她瞧他裹粽子的目光很快又落在他脑后的五彩辫上,“你怎的也扎了小辫,像孩子一样。”


    陆岚缠着一只方粽,并未抬眼,“母亲编的。小时候她爱闹着编,自打我进了巡检司,每年端午她更要编。”


    “为什么?”


    卫锦云追问。


    陆岚将缠好的方粽放到扁箩里,继续道,“母亲说,端午的是长生辫,保平安。阿云,你也知晓长江水寇凶险,我这差事本就是在刀口上讨生活。她便年年给我编,盼我平安。”


    他抬眼看向她,“不过阿云放心,若是日后我有什么不测,这些年存的俸禄,还有我名下的东西,都留给你。”


    “胡说八道,谁瞧得上你那三瓜俩枣似的。”


    卫锦云拿着新鲜的粽叶打了他的脑袋一下,“你这般厉害,能把水寇个个砍飞,怎的会有不测?”


    陆岚见她急了,嘴角反倒漾出点笑意,“我是说若是”


    “没有若是。”


    卫锦云打断他,抓起片粽叶塞进他手里,“大端午的,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好好包粽子。”


    “好。”


    陆岚轻笑一声,继续低头仔细包粽子。


    卫锦云沉默片刻,转身去了后院,回来时很快便往陆岚那边的长凳上坐。


    “做什么?”


    “我也编两个玩玩。”


    廊下的风,带着粽叶与糯米的味道。


    “大人!”


    展文星刚踏进门,就猛地别开眼。


    卫锦云坐在陆岚身侧,手拿五彩索,正细细给他编辫子。原本只说编两缕玩玩,可她不用包粽子也不练竞渡,手中的五彩索顺着黑发绕得越来越多。


    不多时,陆岚脑后的高马尾已有一半缀上了彩辫,红的、黄的、绿的丝线混着墨发垂着。


    陆岚依旧垂着眼包粽子,任由她在自己发间折腾。卫锦云编得兴起,还在一只辫子的尾端系了朵极小的榴花。


    展文星假意咳嗽一声,“大人,竞渡的船都已停置妥当,周遭巡查过,没有疏漏,也无可疑人员。”


    即便是过节的竞渡,巡检司也要轮值维持秩序,保证过节的安定。


    陆岚头也没抬,将包好的粽子放进扁箩,“做得很好。待粽子煮好,你领些去,给端午上值的弟兄们分了。”


    “好咳咳!”


    展文星飞走了。


    陆岚包粽子的速度实在快得惊人,拢叶、填米、缠柴的动作一气呵成。先前满当当的两盆糯米,这会儿已见了底,扁箩里放着得整整齐齐的粽子,连棱角都是规整的。


    今日端午,铺子里买点心的客人本不算多,大多是路过打包几样,预备着去河边看竞渡时吃。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进铺子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长桌那边瞟。


    一度出现了人传人现象。


    “陆岚,你真适合当云来香的宣传模特。”


    卫锦云瞧着嘀嘀咕咕的客人们,坐在陆岚一旁打趣他。


    陆岚将最后一个粽子放好,回应道,“那我很荣幸。”


    说罢他拿着扁箩起身,“我拿去后院煮,你在这儿歇着。”


    “包了这么多,你不累吗?”


    卫锦云跟着起身要帮忙,却被他阻止,“不累,包粽子不比砍水寇简单,这点活计算不得什么。”


    待后院的大锅里添好水,将粽子下锅,陆岚便和卫锦云往门口走去。


    伙计们正趁着包粽和煮粽的空隙在空地上练臂力,顾翔扎着马步,朝酒和晚雾在练划桨的动作,常司言则在一旁摇着折扇喊口号。


    陆岚站在铺子门口,时不时出声指点两句。


    “划桨时腰腹要发力,光靠手臂没劲。”


    “马步再稳些,竞渡时船身晃,脚下得扎得牢。”


    不远处两家铺子的活计正探头张望。


    其中一人忍不住撇嘴,“这算作弊吧,陆大人怎的还帮云来香指点伙计,叫她们把我们当水寇瞧。”


    另一人不屑道,“你怕什么,云来香参赛的都是女伙计,难不成你还划不过一群女子?”


    “其他的倒也还好。”


    先前那人瞧着扎着马步的顾翔,“可你忘了顾翔,这小娘子的力气大得能顶仨壮汉,我估摸着她一拳下去,我都能被打飞!”


    “不,不要慌。”


    另一人看着顾翔当场把常司言给抱了起来,左晃右晃的,有些颤抖道,“我们都是常年干重活的,论耐力未必输她们。那尊金龙舟,是我们铺子的。”


    太阳逐渐往上爬,午时也到了。后院厨房大锅的咕嘟声混着粽香飘满铺子,两扁箩的粽子被伙计们盛了出来。


    顾翔剥开一个肉粽,肉汁浸得米粒泛着油光,她咬下一大口,满足地叹,“味道调得真好,咸味适口,也好软。”


    陆岚特意挑了个肉粽,轻轻撕开。他取来筷子扎在粽上,递到卫锦云面前,“给你,不要弄脏手。”


    酱色的糯米里裹着肥瘦相间的五花,香气迎面而来。


    卫锦云接过筷子,咬了一大口。


    粽子的糯米软而不烂,腌得五花调味得当,被煮得耙耙的,油都融化在了糯米里,肥而不腻。


    卫芙菱拽着卫芙蕖的手也跑进来,一进门就嚷嚷,“姐姐,我们闻到粽子香了,要吃蜜枣的。”


    陆岚特意给她们两个做了九子粽,串成了一串。


    “陆大人真好!”


    两人接过后道谢,吃了两个,蜜枣粽甜甜黏黏,像是吃了一块蜜。两人各自拎着两串,又出门去了,准备分发给伙伴们。


    她们已经赢了好几场斗草比赛了。


    武斗,也完全手拿把掐。


    一串串九子粽吸引了一堆孩童跟在后头,尤其是智多星。他的手里虽拿着一只大粽子,但是眼睛却像是黏在了九子粽上,眼珠子来回转,一点都离不开。


    吃过粽子,伙计们浑身上下有的是力气,便个个摩拳擦掌,准备竞渡。卫锦云锁了门,和伙计们一块划船去了阊门。


    阊门河边早挤得水泄不通,路上满是观龙舟的人,不少孩童举着彩色纸鸢在人群里穿梭。


    卫锦云身边跟着王秋兰、两个妹妹还有陆岚,好不容易在河岸边寻了处视野好的位置。


    河面停着十几艘龙舟,每艘船尾都插着各家铺子的旗号,云来香的橙色点心旗帜在风里飘飘扬扬。


    顾翔活动着胳膊,朝酒则蹲在船边检查船桨,晚雾和其他伙计坐到了各自的位置,常司言在一旁给她们递水。


    卫锦云的不远处,有家铺子的掌柜正瞧着云来香的龙舟笑,“真有云来香啊,我还以为说笑的。今年有她们在,咱们总算不用垫底咯!”


    旁边人的另一位掌柜跟着笑,“就是,顾翔一个人也不能顶半边天啊,新来那几个我瞧着都是细胳膊细腿的,金龙舟是我家的咯。”


    两个妹妹气鼓鼓地想去反驳,卫锦云拉住她们,低头给剥枇杷吃,“放心吧,你顾姐姐她们不会让我们失望的,云来香门外的树杆子都不知晓被她们挥断过几根了。”


    不多时,河对岸传来一阵铜锣响,竞渡要开


    始了。


    铜锣声才落,卫锦云立刻朝着河面上的龙舟挥起手,“冲啊小顾!人人包利市!”


    卫芙菱和卫芙蕖也举着两个飘飘扬扬的,和龙舟上相同的迷你版橙色小旗子,跟着蹦跳着喊,“云来香必胜!云来香必胜!”


    人群里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陆岚不知何时扯着根竹竿,将一面写着“云来香竞渡必胜”的超大横幅系在竿头,一手握着竹竿举得笔直。


    “大人往年有扎这么多小辫吗,咋还有朵榴花在上头。”


    荆六郎剥开展文星拿来的一只酱肉粽子,大口咀嚼。


    “小辫而已。”


    展文星咬了第二只粽子,“你手里的粽子是大人包的。”


    荆六郎一直觉得自己兢兢业业,杀水寇的战绩也是相当了得。


    今日险噎死在一只粽子身上。


    展文星一边吃,一边帮荆六郎拍背,瞧自家大人挥横幅挥得自得其乐。


    这些日子,该习惯的他都习惯了。


    铜锣声炸响,十几艘龙舟瞬间往前冲。每艘船上都分了明确的位置,击鼓的,划手,掌舵的


    云来香的龙舟上,分工格外清晰。


    常司言站在船头击鼓,嗓门响亮,“一二!一二!稳住节奏!”


    顾翔和朝酒坐在船中最关键的两侧,顾翔力气大,负责主划,朝酒则和其他的伙计们配合她。晚雾在船尾负责掌舵,船身晃得厉害,也没偏过方向。


    才出发没多远,旁边一家卖绸缎的铺子龙舟就故意往这边挤,船头像要撞上来似的。


    那船头击鼓的人还朝着云来香这边咧嘴笑,“小娘子们,不行就早点退回去,别在这儿碍事儿咯!”


    顾翔本就憋着股劲,听见这话更是火大,拿着船桨的手青筋都要冒出来,“这帮小赤佬,追上他们!”


    “小赤佬”这个词是她跟卫掌柜学的,每次卫掌柜若是碰到些难缠的泼皮,就这般气愤说话。


    这定是句骂人的话。


    很快云来香的龙舟跟生了风似的,船桨都在水面上划出残影。


    原本还落后半头的龙舟,往前冲了一大截,不仅躲开了对方的冲撞,还渐渐追上了前头的队伍。


    卫锦云看的激动,大声喊:“好样的,冲啊云来香!”


    伙计们的号子喊得震天响,“冲啊!再快些!就快到了!”


    绸缎铺的伙计就听着顾翔路过他们,“小赤佬小赤佬”地喊。


    实则她们的胳膊早已酸得发麻,可每一次划水都用尽了全力,稳稳超了前面的绸缎铺龙舟。晚雾在船尾牢牢掌舵,哪怕旁边有船想再挤过来,也被她巧妙避开,龙舟始终沿着最直的路线往前冲。


    “云来香真是疯了”


    “我都瞧不见她们的手了,什么手这是?”


    “不是不是,这帮娘们要做什么!”


    卫芙菱和卫芙蕖的小旗子都快挥断了,“姐姐,赢了!我们要赢了!”


    离终点只剩最后丈许时,大家深吸一口气,将船桨往水里一扎。一声水响过后,云来香的龙舟率先撞向终点的红绸带,红绸被船首扯得飘扬。


    “第一,云来香是第一!”


    卫锦云激动得跟着两个妹妹跳。


    金龙舟!


    那么大一艘金龙舟,平江府的商会,真是阔绰无比。


    商会的人捧着那尊金龙舟走到云来香的龙舟旁。


    顾翔浑身湿透地跳上岸,一把接过金龙舟,高高举过头顶,朝岸边的卫锦云用力挥手,“卫掌柜,你的金龙舟!”


    云来香不仅点心做得妙,伙计们也个个身强力壮,往那一站便是牢牢一堵墙。


    其他铺子里的伙计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那艘金光闪闪的舟被交到卫锦云手里。


    赢了比赛,自然要吃大餐。黄昏时下起了雨,众人登上了陆岚帮卫锦云预订好的画舫。


    画舫内早已摆开了宴席,桌上摆着橙皮油爆虾、白什盘、卤鸡脚、杂鱼锅除了精致的菜肴,还有热好的肉粽,连酒壶都系着五彩索。


    卫锦云轮番给她们倒酒,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你们的臂力真是无人能及!”


    葳蕤啃着一块酱肘子,憨笑道,“卫掌柜你不知晓,老大平日里有多狠,我梦里都在划船。”


    常司言慢悠悠地品酒,“反正给卫掌柜赢了金龙舟,我们的端午利市定是鼓鼓囊囊的。”


    “自然自然。”


    卫锦云将装着利市的篮子往桌上一放,豪横一喊,“发钱了!”


    众人都笑起来,轮番争夺。


    画舫顺着河水缓缓漂着,其上满是笑声。


    卫锦云又被伙计敬来敬去,脸颊泛着醉红,最后实在撑不住,便顺势窝进身旁陆岚怀里。


    陆岚无奈又纵容地接住她,指尖轻轻揉着她的后颈,对众人低声道,“我带她去醒醒酒。”


    他打横抱起她,脚步轻缓地往画舫甲板走去。推开门,细密的雨丝飘了进来。


    他抱着她坐在甲板的廊柱旁的椅子上,垂眸看她,“阿云,这艘画舫还记得吗,原先祖父请你做船点,就是这艘。”


    卫锦云眯着眼睛左瞧右瞧,又往他怀里缩了缩,迷迷糊糊应着,“嗯怪不得这么眼熟,连栏杆的位置都一样水寇从这里翻上来。”


    “当时的阿云,是很厉害的小娘子。”


    “厉害我当然厉害”


    卫锦云闭着眼回应。


    陆岚笑了笑,轻声问,“那阿云,你原先跟我说的,陪我去巡江,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她瞬间清醒了些,抬头望着他,“左右最近的事都很顺心,去的又不久。”


    “没几日,趁着梅雨去吧,江风很凉快,不会让你在铺子里闷闷的。”


    陆岚抱着卫锦云,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先前定的婚期在明年开春,这才入夏,还要等好久好慢。”


    卫锦云被他说得笑起来,伸手圈住他的脖子,玩起他的长生辫,“陆岚你恨嫁啊你,待工场造完,新宅搬好,也不慢了。”


    “好。”


    陆岚任凭她将他的长生辫在脖颈处扫来扫去。


    “过几日,我就带你去看长江水。”——


    作者有话说:阿云:长生,把陆岚所有的头发都编成[托腮]辫子。


    陆大人:她真好,好想把她揣兜里。[可怜]


    (今天我生日,能吃个营养液馅的粽子嘛[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