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好吗
黄昏时节,客人们陆陆续续离开,茶楼也到了要关门的时候。
但常云柏没走,还坐到了大堂最显眼的位置。虽然整个茶楼只剩下他一个客人,但他依旧能淡定独饮。
许评笙、张烙和岑舟仨人并排站在楼梯边不显眼的地盯着他,窃窃私语。宋宝媛和高洛书站在二楼,注视良久。
“我去把他赶走吧。”高洛书撸起袖子,跃跃欲试。
宋宝媛一开始没拦着,直到隐约瞧见另一个身影走来,她才道:“等等。”
高洛书匆匆刹住脚步。
只见荷月从后厨掀帘而出,径直走向常云柏。
大家纷纷竖起了耳朵。
“我们已经要打烊了。”
常云柏闻言看了一眼窗外,似是刚刚才发现,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
还说:“那我明日再来。”
“你……”荷月眸中生惑,难掩手足无措,“为什么还要来?”
“为了接你回府,我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好,只差你点头。”常云柏叹了口气,“你慢慢考虑,我会常来的。你任何时候回心转意,都可以。”
他边说边往外走,话音落下时,恰好消失身影。
荷月神色复杂,低下头颅时,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宋宝媛看得眉头一点一点皱起。
“我可不这样啊!”高洛书连忙撇清关系,像发誓一样举起手,“虽然是朋友,但……绝没有近朱者赤!”
他不说,宋宝媛还没想到,一开始因为某些所谓不得已的理由娶妻,却又对旧人念念不忘。
这当然不是近朱者赤,这根本,就是……
人以群分。
想到此处,宋宝媛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
“其实他之前也不这样的!”高洛书挠挠头,见她如此,心急如焚地解释道,“他就是……以前被他爹管得太狠了,所以他爹一没吧,就、就、就有点失控!”
“哦。”
宋宝媛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不愿再多说,
她迈开脚步,与高洛书擦肩而过,准备回家。
“宋娘子!宋娘子?”高洛书不死心地叫唤了两声。
但宋宝媛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个时辰之前,江珂玉已经把两个孩子接走了。身边突然没了孩子吵闹,宋宝媛竟然觉得,有些不习惯。
难得宁静,她掀开窗边的帘子,看着夕阳西下,眼中逐渐失焦。
*
宋宝媛回到老宅时,夕阳已尽,天已经黑了。
大门前挂着的灯笼暗暗的,为整个宅子都添了几分冷清。
只是跨过门槛,却是意料之外的景象。
两个孩子又在院中追逐打闹,还是为了那只旧旧的绣球。
宋宝媛站在门口神色恍惚,以为时间倒流,回到了昨日。
直到江承佑停下脚步,卯足力气把手里的绣球一抛,大喊:“娘亲,接着!”
宋宝媛当即回过神来,仰面的同时,伸手去接绣球。
但江承佑对力道是没有把控的,把绣球抛得又高又远。绣球掠过宋宝媛头顶时,是她伸直了手、踮起了脚都无法够到的高度。
她连连后退,忘记后边是门槛,直接被绊得整个身子往后倒去。
只是腰肢忽被坚实有力的小臂揽住,宋宝媛眼睁睁看着那绣球的阴影落下,马上就要砸中她的脸。
在她闭上眼睛的前一刻,白皙修长的一只手隔空遮在她脸上,稳稳当当接住了红绣球。
“江承佑!告诉过你玩归玩,但不许朝人乱丢了!”
气息与声音,都是如此熟悉。所以宋宝媛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她直起腰,往旁边走了两步,与身后之人拉开了距离。
尽管如此,宋宝媛抬眼时,仍微微怔愣。
眼前的人已然不是茶楼时所见,换上了朴素的月白长衫,简单干净得……乍一看,像少时的他。
令宋宝媛生出,旧地逢故人的恍惚感。
“你没事吧。”
训完儿子的江珂玉低头,下意识缓和了语气。
可从前的哥哥,看向她时,眼中多含笑意。而非此刻,是她看不透的深邃和外显的疲惫。
宋宝媛挪开目光,轻声回答:“我没事。”
又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娘亲不在,他们两个都不愿意跟我回家。”江珂玉解释道,“他们又哭又闹的,我没办法,只好送他们来这。”
“娘!”江岁穗迈着小短腿凑过来,“哥哥是不是砸到你了,他就是故意的,你快点骂他!”
“我不是故意的!”江承佑亦小跑而来,“而且娘才不会骂我呢!”
两个小鬼绕着她追打,惹得宋宝媛哭笑不得。
两人越闹越凶,最后江珂玉和宋宝媛不得不一人抱走一个,避免他们真的打急眼。
陪孩子吃饭、带孩子洗澡、哄孩子睡觉……这些事情忙完,戌时已过。
在儿女房间前的屋檐下,江珂玉手里提了盏灯,静静站立。
他望向天际的月亮,久久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终于传出细碎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引得他回头。
宋宝媛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后,一转身,立刻撞入他的眼中。
“你,还没走?”
江珂玉神情微滞,缓缓侧身问:“我该去哪?”
宋宝媛愣了愣,犹豫之后,还是问:“你不回家吗?”
“这里,不是我的家了吗?”
他如此问,霎时让自己和宋宝媛想起同一件事情。
那便是他九岁那年,爹爹带他来到这座宅子,站在为他准备的房间门口,告诉他:“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爹爹说这话时,宋宝媛就傻乎乎站在一旁,积极地点着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宋宝媛轻声道,“我是说,这里离大理寺挺远的,你明日不是还要上值吗?”
“早起半个时辰就好了。”江珂玉轻描淡写道。
宋宝媛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没有目的地看向别处,低声说:“何必舍近求远。”
江珂玉微怔,忽的,却笑了。
宋宝媛不明所以。
“没必要吗?”
他的语气中,有宋宝媛陌生得难以辨别的情绪。
“阿媛,纵然我已经不是小孩子,纵然我已经为人夫、为人父,我也……还是会害怕孤单的。”
“有我在,永远不会让哥哥孤单的!”
幼时她亲口说出话,蓦然在耳边响起。
宋宝媛的身子微微僵直,现在的她必然再说不出这样的话,可除此之外,又能说什么给予回应呢?
“陪我走走吧。”江珂玉并未执着她的回应,“我有话要跟你说。”
在宋宝媛犹豫时,他又道:“这次,你且耐心听我先说吧。”
*
并行在穿过假山旁的小路,宋宝媛心中情绪难言。
老宅中的一切都能轻易勾起她的回忆,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她生活过的痕迹。
藏在假山缝里的石子、挂着陈旧纸鸢的枯树、刻着她名字的墙角……她的名字旁,还有她偷偷刻下的,另一个名字。
“阿媛。”
“嗯?”
江珂玉突然出声,宋宝媛像是走神了。
江珂玉看着脚下走过的路,轻声问:“我让你,失望了,对吗?”
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问题,宋宝媛脚步一顿,不知如何作答。
“有人告诉我,若让女子主动提出和离,那必是男子,混蛋到了极点。”
江珂玉亦停下脚步,“所以,是我让你失望了,对吧。”
宋宝媛低头看向他手里的灯盏,未语。
“不得不承认,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外,我都比从前要手忙脚乱得多。所以离京这两日,我也想了许多。我们成婚后这些年,我的确更多心思花在外面,家中事务都压在你的肩上,我疏于对孩子的管教,也对你不够关心。”
“虽然我仍旧不知,自己具体做错了什么。但你要怨我,我可以接受。”
“可是阿媛,你真的一定要,和我划清界限吗?”
宋宝媛将双手背到身后,紧紧交缠,“我也不想这样的。”
可是……
听到她这句话,江珂玉心中像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其实,你觉得委屈,可以直接告诉我的。”江珂玉低声道,语气轻柔,又认真,“当然,我承认自己许多地方做的不好,你不愿意同我诉说什么,我也能理解。”
他缓缓抬眸,“我原本以为,你想同我和离,是因为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可那晚,你同我说,你喜欢……”
“那是之前!”宋宝媛忽而扬声道。
终于抬起了头,与他四目相对。
江珂玉颔首,“好,我明白。”
“总之,无论如何,我都要先跟你说一声,抱歉。”
宋宝媛难以控制的,鼻头一酸。
江珂玉望向她的眼睛,“此外,还想问你,就像你回到老宅生活一样,我们的关系,可不可以,也回到从前。”
从前?
宋宝媛轻咬唇瓣,做回兄妹吗?
“让我,做回你的兄长,也当是,给我机会补偿你,好吗?”
江珂玉觉得自己的话已经有些没有逻辑的混乱了,但话已经说到这里,自然该吐露干净。
“以后,我还是你的哥哥,是你的亲人,是你的靠山。你不管遇到麻烦也好,想要什么也好,你都可以跟我说。甚至,你若能再遇可心的男子,我也会担起兄长的责任,风风光光送你出嫁,做你永远的倚仗。”
“至于承承和岁穗,你也永远都是他们的娘亲,唯一的娘亲。”
江珂玉将手中的灯盏提高,令暖黄的光倒映在彼此脸上。
“如此,你觉得,好吗?”
宋宝媛倔强地,让眼泪留在眼睛里。
如果时间能倒流就好了,她想,那她一定,让哥哥永远只是哥哥。
她说:“好。”
毕竟,他们同一对孩子要照顾,同一对父母要祭拜,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真的划清关系。
做回兄妹,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那就如此吧,如果真的可以,回到从前。
第42章 人心
夜里忽然下了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等到天明时,地面是湿的,但蔚蓝的天却更为洁净。
甚至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因承接了雨露,像洗去了尘埃,清晨都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
“娘!早上好!”
宋宝媛刚支起窗户,就见江承佑兴冲冲跑来,跟她打招呼。
“承承起这么早呀。”
“对呀对呀!”江承佑手脚并用,试图爬窗,但失败,“爹让我来的,他说,娘要是起床了,就要我和娘一起回去吃早饭。”
宋宝媛怔了片刻,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应道:“好。”
她牵起儿子的手,一起朝前厅的方向走去。
还没进门,宋宝媛就听到了女儿“咯咯咯”的笑声。
江岁穗正踩着凳子,试图爬到爹爹背上。
江珂玉给女儿剥着鸡蛋,没有制止她,反而往前倾身,给她“施展”的空间。
“娘!你看,我比爹爹高了!”江岁穗趴到爹爹肩上,伸长脖子仰着脑袋,还腾出手来比划。
她的模样太过可爱,令宋宝媛忍俊不禁,“小心些,别掉下来了。”
“爹爹才不会让我掉下来呢!”江岁穗从爹爹背上滑下,凑到其耳边问,“对吧,爹爹。”
“嗯。”江珂玉反手将女儿捞到身前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张嘴。”
江岁穗“嗷呜”咬了一大口鸡蛋,顿时噎得说不出话来。
江珂玉哑然失笑,捏了捏她的脸,又伸手将一碗粥推到宋宝媛面前,尽量让语气稀松平常道:“早。”
“早。”宋宝媛自然地接过粥碗,并坐下,似闲聊般问:“平常这个点,兄长不是已经出门了吗?”
“嫌犯已经抓住了。”江珂玉解释道,“后面的事情无需我亲自出面,晚一点再过去也无妨。”
宋宝媛点了点头。
“你呢,待会儿要去茶楼吗?”
“嗯。”
宋宝媛应了一声。
其实茶楼每日的经营并不需要她在,不过是因为茶楼新开业不久,许多事情下面的人拿不定主意,所以她才一直出现。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楼上,研究琉安郡主交代她,挑选出使他国的礼物和有关朝廷介入置办酒厂的事情。
“那今日岁穗我来带吧。”江珂玉看向女儿,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江岁穗还噎着,只砸了砸脑袋。
“至于江承佑。”江珂玉扭头看向儿子,“你的伤已经好了,不可以再每天都玩。请夫子回家,或者去外面上学堂,你自己选一个。”
江承佑满满不乐意,“就让娘教我写字不可以吗?”
“不可以!”江珂玉严肃道。
他也不是不想对儿子温柔些,但显然语气太好压不住这小子。
江承佑求助地看向娘亲,见其久久没反应,便知无望。
“那我还是上学堂吧。”
“那你不可以再跟人打架了。”
“知道啦!”江承佑不高兴道,还撅了撅嘴。
想起上回的事,宋宝媛难免忧心,“要是受了委屈,要记得跟娘说。”
“我现在就觉得委屈。”
宋宝媛:“……”
江珂玉被气笑了,“你说什么?”
听出爹爹语中威胁之意,江承佑选择抿紧了嘴,再朝娘亲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
与儿子不爱上学相比,更让宋宝媛头疼的是,常云柏还真的一连好几天都来茶楼坐着,跟没正事一样。
虽然他没闹事,甚至除了喝茶啥也没干,还每天付钱。
但宋宝媛就是看他心烦。
挨到第七日,终于不见他,宋宝媛的心情都跟着好了不少。
但是这天傍晚,宋宝媛打算回家的时候,在门口迎面撞见了另一个更意想不到的人。
陆舒然。
“你也是来找周荷月的?”
“不。”陆舒然说,“我来找你。”
宋宝媛思索片刻,还是将她领进了茶楼。
茶楼里的大家正聚在一起吃晚饭,见掌柜的去而复返,忙放下筷子。
“你们继续吃吧。”宋宝媛淡淡道,回了二楼。
陆舒然跟在她身后,扫了一眼饭桌旁的众人,视线在里头唯一的姑娘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但并不明显。
这应该是她和周荷月第一次见面,所以对方认不出她,但她却能一眼辨别出对方。
虽然对掌柜的突然带了个人进来感到困惑,但这显然不是他们该问的,所以只有张烙去送了趟茶水,旁人再没做别的。
比起上次见面,此刻的陆舒然要憔悴许多,神色冷漠,丝毫没有从前的明媚大方。
“不知陆夫人,找我所为何事?”
“宋娘子何必明知故问呢?”
她说话太客气,宋宝媛很是诧异。
“我家中发生了何事,宋娘子难道不清楚吗?”
宋宝媛的态度亦冷了几分,“略有耳闻,但这恐怕,和我没什么关系吧。”
“没关系?”陆舒然嗤笑一声,“若不是有宋娘子收留,周荷月那个贱人哪来的底气吊着常云柏这个混账!”
宋宝媛眉头轻蹙,“我不明白陆夫人的意思,我不过是招了个手艺很好的厨娘,旁的事情与我何干?”
“呵。”陆舒然像是听了个莫大的笑话,“江少卿果真是把宋娘子你保护得太好,养得真单纯呢。竟然让你被利用了,还不自知。”
宋宝媛依旧不明所以,“陆夫人何必冲我撒气,若想解决问题,不该找你那三心二意的夫君吗?我的伙计明明已经拒绝他,但三番两次意欲纠缠的还是他。”
“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陆舒然难掩气恼,“你就没有想过,她一直都是装的吗?”
“周荷月就算只是个厨娘的女儿,但也算半个从书院出来的人。因她貌美,当年书院里对她垂涎的公子哥不在少数,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明明有那么多人可以找,为什么偏偏要找对她有旧情的常云柏?”
“找他也就罢了,还要主动跟他上床,说得好听是答谢,可实际上呢?当年常云柏为了娶她和家里据理力争,犟得几乎所有人都答应了,除了他爹!他爹以死相逼,才让他娶了我,他因而对周荷月愧疚难当。现在他爹没了,周荷月又主动献身,让他夺了自己的清白,更是让这个蠢货愧上加愧!顺理成章旧情复燃!”
宋宝媛眸光微滞。
“宋娘子你这个帮凶,竟然还觉得和自己没关系?周荷月有你护着,等于有江少卿护着。江少卿为了不让你被牵连,亲自出手帮她摆脱了那对无赖兄嫂,也让她有了底气拒绝常云柏。可她是真的想拒绝吗?她是心知肚明,现在没了亲爹压着的常云柏不可能放弃她,所以欲擒故纵!她想要的不只是一个妾室之位,她是要做常云柏的正妻!她是想取代我!”
陆舒然一掌拍在桌上,以泄怒火。
宋宝媛不自觉收紧手心,“陆夫人,未免揣测太过。”
“我揣测?”陆舒然轻嗤,“她不过是在你面前装得清纯无辜罢了,宋娘子是忘了,上次在我府上,是因何难堪的吗?当时的盛姑娘,不正是这样一副柔弱无辜的模样,让你成了众矢之的?”
宋宝媛讶异,“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不只是我,这么拙劣的挑拨,又有几个看不出来的?”陆舒然哼了一声,“只不过,大家都是乐意看热闹的。”
“惯会装无辜的人,最是难防。宋娘子吃过亏了还不长记性,也难怪江少卿不敢带你出门。即便是出了门,也要千叮咛万嘱咐,托人照顾你。”
宋宝媛不知为何,听到这话来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把周荷月从你这里赶出去。”
宋宝媛觉得荒谬,“她无依无靠的,我突然把她赶出去算什么?何况你说的话,都只是你的猜测。”
“宋娘子是觉得她可怜,所以不忍心赶她走?”
陆舒然冷笑,“可怜之人不代表她不可恨,宋娘子若不愿意信我,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她底气十足,“如果我输了,我就为我今日之言向你郑重地赔礼道歉。但如果你输了,就请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宋宝媛感觉到了她有备而来,“赌什么?”
“就赌,你和她说,你可以帮她谋得正妻之位。你且看她,会不会主动,与你合谋。”
陆舒然起身要走,推门之前却顿住,头也不回道:“听说是你主动和江少卿提的和离,既然你决心要逃离现成的庇护,那未免玩死自己,还请借此机会好好看看,人心有多难测。”
“事后也不必谢我,就当,是上回辜负江少卿所托,我的歉礼。”
她说完,扬长而去。
宋宝媛捏紧手心,久久未有反应。
第43章 交易
之前江承佑在家养伤的时候,宋宝媛曾答应他,等他伤好就带他出门玩。为了让他安心上学堂,宋宝媛也要兑现承诺,于是决定再带他和岁穗去一趟曲水山庄。
这一日天高气朗,孩子们果然很高兴,纷纷撒开娘亲的手疯跑。
相比之下,宋宝媛的精力就没那么旺盛了。她只是坐在树底下,远远看着他们在泥地里追逐。
琉安郡主晚了半个时辰才到,还带来了宫中御厨做的精致小点心。
她一边走来一边张望,“你不是说,带孩子出来玩吗?孩子呢?”
宋宝媛指了指泥地,两个泥娃娃已经快要辨不出真容。
“额。”琉安郡主靠桩坐下,“算了,还是先说点正事吧。”
她掸了掸衣裙,“陆夫人找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你问问你那个厨娘不就行了?”
宋宝媛敛目,没有立刻回答。
“你该不是在害怕,被她说中了,你就真成了破坏别人家庭的帮凶?”
琉安有所猜测,看她神情,也知八九不离十。
“太荒谬了。”琉安摇摇头。
她坐直了腰,抱臂严肃,“那么今天,我就教你第三件事。”
她像夫子上课般认真,“那就是,你无需为别人的人生负责。”
“说到底,那是他们的家事,与你何干?”琉安不以为然,“他们闹到这步,是因为曾经陆舒然明知自己夫君心中另有他人,还是选择了嫁。是因为常云柏当年接受了家族的安排,却在多年后选择了顺从自己的叛逆之心。也是因为你家那位厨娘在窘迫之时,选择了求助已有家室的旧情人。就算他们这个家,日后支离破碎,那也全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如何怪得了只是收留无家可归少女的你?”
宋宝媛被她夸张的表情逗笑。
“就像,故意让人在你面前,散播江少卿进宫求娶盛家女谣言的我,就不会觉得,我该为你们瓦解的夫妻感情负责啊!”
宋宝媛:“?”
琉安嬉皮笑脸,“我这才叫,人心叵测。”
“你、你……”宋宝媛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对峙那晚,不由得红了耳朵,“你知道我那天有多丢人吗!”
“丢人好啊!”琉安高兴道,“你以后只要想想,反正都丢过人了,还能有什么不敢做的?还有什么好扭捏的?”
宋宝媛倏忽愣住。
“总之,你要相信自己,你没做错什么。”琉安说着,伸了个懒腰,给她时间理清思绪后,又道:“趁此机会,我还得提醒你另外一件事。”
“陆夫人说,因为你,你家厨娘也受到了江少卿的庇护,因而有了待价而沽的底气。陆夫人既然对此不满,为何不直接去源头解决问题,去找江少卿呢?”
琉安叹了口气,“说句难听的,不就是欺软怕硬嘛。一个宽宏的人,或许会得到爱戴和尊敬。但宽宏过了头,就容易招惹,得寸进尺的人呢。”
她摊了摊手,“你明白了吗?”
这么浅显的道理,宋宝媛当然明白,所以点了点头。
“不错。”琉安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孺子可教也。”
“娘!”
宋宝媛瞳孔一震。
两个泥娃娃赛跑一般朝她奔来。
“别、别……”
“娘!”
作为哥哥的江承佑还是更快一步,扑进娘亲怀中。江岁穗不甘示弱,往娘亲背上爬。
“娘,你看给你捏的星星好不好看?”
“还有我捏的太阳!”
他们裹着泥的爪子在眼前飞舞,宋宝媛感到了窒息,“好、好看!好、好、好了!”
她的瞬间狼狈,令琉安睁大了震惊的眼睛,且默默与他们拉开距离。看着他们“母慈子孝”,暂时打消了原本也想生个可爱娃娃的念头。
琉安拍手看热闹,一抬头,瞥见了个能让场面更好看的人走过来。
江珂玉信步走近,看清了状况,眼皮跟着跳了跳。
“爹爹!”江岁穗高兴地叫喊,转而朝他跑去。
江珂玉不自觉后退半步,急道:“站住!”
江岁穗匆忙刹住脚步,睁着圆圆的眼睛愣住。
爹爹好凶,她咬着嘴唇,难掩委屈,“呜、呜呜。”
“诶?”江珂玉连忙上前,脱下外衣包上她,才把她搂入怀中,轻声哄道:“吓到岁穗了是不是?爹爹错了,爹爹抱抱好不好?”
“嗯。”江岁穗呜咽着应了一声。
江珂玉拍着她的背安抚,又扭头看向儿子和宋宝媛。
宋宝媛的脸不知被哪个小鬼抹了,留下了爪印。
她摁着怀中的江承佑,眸生困惑,“你不是应该在大理寺了吗?”
“没什么要事,我就过来了。”江珂玉瞧她模样,忍俊不禁。
笑什么?
宋宝媛摸上自己的脸,结果摸一手泥。
她低下头,摸出帕子,给自己擦了擦。
“江承佑,站好!”江珂玉蓦的严肃,“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还不够,还要往你娘身上靠?”
江承佑虽然是老实站直了,但很不服,“你怎么不说妹妹!”
“你是哥哥,妹妹做错事,当然也有你的责任。”江珂玉训斥道,“你不反省就算了,还敢顶嘴?”
江承佑闷哼一声,不满地将手中泥块搓成球,但只敢往爹脚底下丢。
“别这么说他。”宋宝媛维护道,“我们是出来玩的。”
江珂玉欲言又止,抬手用指腹抹去她下颌一点没擦干净的泥,妥协地点了点头。
突然的碰触让宋宝媛恍惚,但很快回过神来。
“好了,你们继续去玩吧。”她温柔道,“要是想玩别的了,娘就先带你们去换衣服。”
“我不想玩这个了,我想去划船!”江岁穗跳出来道。
江承佑也没有沉浸在不开心里,“那我要去钓鱼!”
“好。”宋宝媛一左一右牵起两个孩子,站起来,“那我们先去换衣服。”
她走前朝琉安行了一礼,又看了一眼江珂玉。
江珂玉颔首,目送他们离开。
“江少卿不跟上他们?”琉安用食指点点下巴,若有所思地上扬嘴角,“咱们孤男寡女在这里,不太合适吧。”
江珂玉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但眼中冷漠。
他拱手道:“江某见过郡主。”
他语中冷淡,尽显薄情,与刚刚判若两人。琉安不得不收敛,且心生戒备。
“江少卿可是有话要说?”
“果然如陛下所言,郡主聪慧。”江珂玉淡淡道,“听说郡主,有意竞当使臣。”
琉安挑眉,“确有此事。”
她语中试探,“这事,江少卿应该也是从陛下口中得知吧。如今陛下面前,也就江少卿面子大。所以,下次再见陛下,不知江少卿,能否为我美言几句。”
“这,若是陛下愿意听,倒也不是不可。”
琉安听明白了,“不知江少卿想要什么。”
江珂玉笑笑,“不是难事,只是希望郡主可以,少见阿媛。”
琉安愣了片刻,像是听到有趣的事,忽而捂嘴笑出了声,“怎么,江少卿是怕我带坏她,还是怕我对她别有所图?”
她语气怪异,“江少卿这么用心良苦,打算让她知道吗?她知道了会不会感动得要哭啊!”
听出了她的嘲讽,江珂玉心中一沉。
“难怪阿媛要说,男人总是自以为是呢。”琉安摸摸下巴,“我还好奇呢,你说她也没接触过几个男人,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笑着轻哼,“江少卿,刚刚倒是为我解惑了呢。”
“是吗?”江珂玉不见气恼,反而唇角勾起的笑意更深了,“能为郡主解惑,是江某的荣幸。”
琉安脸色突变,貌似是在威胁她呢。
现在得罪这个人,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
她换了个僵硬的笑容,“江少卿多虑了,我和阿媛,可是朋友呢。若是不让我们见面,她的心事还能跟谁说?迷茫的时候还能找谁倾诉?江少卿也不希望,她独自陷入困苦吧。”
心事、迷茫?
江珂玉微怔。
“虽说论和阿媛亲近,我肯定是不如江少卿,但江少卿毕竟是男子嘛,有些事情,不方便说的。”
比如说他自以为是吗?江珂玉心想。
琉安继续道:“阿媛心性单纯,可江少卿为陛下左膀右臂,公务繁忙,难免有顾不到的时候。但我,常常有闲呢。”
她煞有其事,“我能跟她聊天,跟她解闷,听她诉苦,这些江少卿恐怕都不行。”
“毕竟,虽然做过夫妻又是兄妹,你们两个,看起来也不是很熟的样子。”
江珂玉不自觉捏紧了手心。
忽地寂静。
琉安别过脸,闭上眼睛,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怎么就没憋住呢。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另外,我虽无其他用处,但至少有个郡主身份,多少能护着她。而且,若我能顺利代表我朝出使他国,少说一年半载不在京中。一个要离开的人,江少卿,又有何好忧虑的?”
最后这话,倒是让江珂玉些许动摇。
“我说了这么多,江少卿意下如何?”
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笔交易。
她说她单纯想和阿媛做朋友,江珂玉是决计不信的。
可她说的也没错。
阿媛有朋友,定是能开心一点的。
江珂玉想,大不了他就促成使臣之事,过几个月将眼前之人送出京城。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行,此人也只是个没有实权的郡主,构不成大的威胁。
“不知刚刚,郡主和阿媛聊了什么?”
有戏,琉安心道。
有这个人从中斡旋,她能当上使臣的几率可就大了很多。
她笑了笑,“就是些女儿家的话题啊,我说珍馐馆的荷花酥好吃,她说琳琅阁的柳叶簪好看。我说瑶坊的男子貌美,她说……”
哎呀,又说顺嘴了。
余光里,江珂玉的脸上,果然有了不满之色。
第44章 礼物
自从江承佑重新上学堂,宋宝媛白日里就清闲了很多。虽然还有岁穗要照顾,但她大多时候都被她爹爹带在身边。
日子一旦过得舒心了,那唯一不好的事情就会被放大。
比如,常云柏十天有八天会出现在茶楼,宋宝媛是看他越来越不顺眼。
寻了个不忙的时候,宋宝媛让巧月去了趟后厨,叫周荷月来见她。
同桌对坐,周荷月低着头,双手交叠在并拢的双腿上。
宋宝媛看着她,想起初见时她怯怯的模样,完全无法将眼前的她与陆舒然口中那个心机深沉的人重合。
“宋娘子突然叫我过来,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宋宝媛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你事事都做得很好。做出的糕点很好吃,客人们大多都很喜欢。和大家相处也和睦,他们都夸你细心。”
周荷月听到这话,像是松了口气,“那宋娘子找我,是所为何事?”
宋宝媛直言道:“常主事几乎每日出现,我看得有点烦。”
周荷月肉眼可见地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连连道歉,“对、对不起!是我的原因,实在对不起。可是、可是我该做的都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必惶恐。”宋宝媛轻声道,“我只是好奇,他有家世、有体面,还对你如此痴心,你为何不愿意跟他回府?”
周荷月眉目黯然。
半晌才道:“不瞒宋娘子,我娘曾在黎上书院做工,特意把我养在身边。书院里世家公子无数,我只要随便勾搭上一个,我这辈子就能衣食无忧,我的兄长也有了前途可言。”
她攥紧了衣角,“我很小就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寻一个看得上我的世家公子,然后给他做妾,再努力给他生个孩子,最好还是男孩。”
“可是,有一个人告诉我,他要娶我、为妻。”
宋宝媛不自觉蹙起眉头。
像是回忆起美好,周荷月的嘴角微微上扬,“他说,要我做他唯一的妻子。所以我真的以为,我……”
她顿了顿,深呼吸,“我不是不可以做妾,我是不愿意,做他的妾。”
如果连这都破灭,那她这一生,似乎就再没什么好值得回忆。
宋宝媛垂眸,以沉默了许久。
“那、若他和离,再娶你为妻,你可愿意,跟他走?”
周荷月的笑容逐渐苦涩,“这怎么可能。”
“若我能帮你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荷月怔怔抬眼,望向对面似乎只是随口说说的人,良久没有出声。
但在等待中,宋宝媛已经有了答案。
“宋娘子,帮我?”
宋宝媛说不出自己的心情。
她迟疑片刻,笑了笑。
说:“如果你需要的话。”
*
黄昏将至,坐在一楼临窗的常云柏扭头看了一眼天色,轻轻叹了口气。
就是此时,宋宝媛毫无预兆地来到了他的对面。
他诧异地抬眼,只见对方极其自然地坐了下来,还给自己倒上了茶水。
“弟妹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我这喝一杯?”
宋宝媛没有看他,而是盯着手中将满的茶杯,“因为有些问题,实在是忍不住,想知道答案。”
“比如?”
“你为什么这么闲?”
常云柏一愣,别过脸,轻笑出声,“我本就是个闲职,每日抽一两个时辰来弟妹你这喝茶,无伤大雅。”
“这样啊。”宋宝媛似有所悟。
她转动着茶杯,又说道:“常主事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每日将时间消磨在我这小茶楼的事情,已然传开。不知此事,常主事可知道?”
常云柏淡定地喝了口茶,“就好像人人都要贬损两句,弟妹是商户女这件事,都是背后嚼舌根。能有几个人,会当着你和江珂玉的面多嘴?”
宋宝媛很难不察觉,他话中带刺。
“所以你知道外面都在说你,自降身份,痴迷厨娘?”
“事实如此,又有何好不认的。”
“就这么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常云柏看向后厨的方向,只道:“不重要。”
痴情公子执着一人,不顾身份,罔顾礼法,这放话本子里,也是段佳话。
如果宋宝媛只是个听故事的,或许真会这么认为。
“常主事觉得不重要,陆夫人也觉得不重要吗?”
宋宝媛幽幽道,“这名声受损,脸上无光的,可不只常主事一人。”
常云柏握上茶杯的动作一顿,忽而蹙眉,“你是来给她打抱不平的?”
宋宝媛不置可否,“听常主事的语气,似乎并没有愧疚。”
“何需愧疚?”常云柏底气十足道,“那日你不是也听到了吗?若非她执意阻拦,事情也不会闹到这一步,她这是自找的。”
“话说得这么难听,我瞧你们也没有多少夫妻情分。既如此,何不和离?既可以甩掉你不喜欢的人,又可以给真心喜欢之人更大的诚意,岂不是一举多得?”
常云柏微微恍神,像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步。
但即便是想了,也很快否决。
他轻哼,“你当和离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人人都可以像你和江珂玉一样好聚好散吗?何况陆舒然纵有不对,也是我孩子的母亲,我岂是那等薄情寡义之人?”
宋宝媛听来好笑,但控制住了表情。
“常主事不必这么大反应,我不过今日听了个故事,所以给个建议。”
“故事?”
“是啊,少男少女立于湖畔,互许终身的故事。其中最感人的一句话就是,你无需妄自菲薄,身份没什么要紧。”
常云柏倏忽愣住。
“你不要妄自菲薄,身份有什么要紧,我认定你是我的妻子,你就一定会是。”
这是他自己说过的话,他没有忘,还为此愧疚了很多年。
常云柏望向对面人,一时不确定,她到底是为了谁来。
宋宝媛事不关己地再次感叹,“真感人啊。”
常云柏恍若未闻,久久不语。
*
傍晚,第一个回家的是江承佑。
他一身墨点子,手里抓着张写了字的纸,马车一停就迫不及待跑进家门。
“娘!今日夫子说的我的字有进步,还夸我将来定有爹的风……”
院子里谁也没有,他像被浇了盆冷水,话还没说完,已经没了兴致。
小小的人在院中央站了一会儿,随后将手里的纸摊到桌上,小心铺平,还在地上挑了两颗好看的石子将其压住,免得被风吹了。
“走,换衣服去。”他招呼婢女道,嘴里还嘀咕着,“我换完衣服,他们肯定就回来了。”
宋宝媛差了半刻钟到家,刚走到院里,就听到两头喊:“娘!”
她回头看去,是女儿挣脱了爹爹的怀抱,朝她跑来。
另一边,换了干净衣服的江承佑也奔她而来。
“娘!你看我的蝴蝶,好不好看?”江岁穗兴奋地问。
宋宝媛蹲下身,将女儿半搂进怀里,接过她手里的蝴蝶。
是支精致的蝴蝶钗。
“你哪来的?”
“爹爹送我的礼物,好不好看!”
“好看。”宋宝媛仔细瞧了瞧,这做工和用料都不普通,定不是路边随便买的。
她面上不解,“你怎么想起来给她买这个?”
她问这话时,江珂玉正好走到了她面前,“今日查案去了琳琅阁,她看见了想要,我顺手就给她买了。”
江承佑站在一旁,挠了挠头。
“娘给我戴!”江岁穗央求着,把脑袋凑了过来。
宋宝媛失笑,动作轻柔地给她别到了辫子卷成的丸子中。
“好不好看?”
江岁穗原地转了一圈,挨个问。
爹娘自然捧场,唯有哥哥一点都不配合。
江承佑叉腰,“不好看!”
“你胡说!”江岁穗不服。
“就是不好看!”
“你……瞎说!”
眼看兄妹俩又要吵起来,宋宝媛连忙将他们拉开。
“好了,进屋洗手,准备吃饭。”
兄妹俩不约而同瞪了对方一眼,像比谁快般,往屋里冲。
宋宝媛站在原地,没有急着追上他们,而是侧身看向江珂玉。
“你怎么又给她买礼物?”
听来像是责怪,江珂玉心中困惑,“不就是个小玩意,她想要,就给她买了。”
“你天天不是给她买首饰,就是给她买玩具。”
江珂玉听不明白,“怎么了?”
“你都不记得给承承买。”
“他……”江珂玉蹙起眉头,“他一个男孩子要什么首饰?而且他已经上学了,不该买玩具分心。”
宋宝媛眉目忧愁,“道理归道理,承承看到和感受到的,不就是爹爹一点儿都不惦记他,只疼妹妹吗?
“我没有!”江珂玉反驳道。
小石子没敌过晚风,桌上的纸张被吹落,滚到两人脚下。
正面朝上,让两人一眼看清了笔记。
宋宝媛心里一咯噔,江珂玉弯腰将其捡起,看看纸上的字,又看了看屋里江承佑的身影。
“刚刚都忘记关心他在学堂怎么样了。”宋宝媛懊恼道。
江珂玉出了会儿神,将纸张好好折起。
“我、我以后……不,明天就去给他挑礼物,再夸他功课,可好?”
宋宝媛抬头问:“夸奖又何需等到明天。”
说着,她抬脚往屋里走去。
“等等。”
江珂玉叫住她,听来有几分似有似无的迫切。
宋宝媛不明所以,反应慢了半拍。
一回头,他已将细长的木盒递到她的眼前。
“顺便,给你买的。”江珂玉轻声道。
宋宝媛的动作略带迟疑,但还是接过。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支柳叶簪。
而且是她某日路过琳琅阁,随口夸赞过的那一支。
是,巧合吗?
可她不记得,自己跟他提起过。
“谢谢。”
“咳。”江珂玉避开了她的视线,“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说。”
宋宝媛看他模样,莫名不安,“什么事?”
江珂玉几番开口,都没说得出话来。
像是难以启齿。
宋宝媛心中狐疑,但没催促。
像是鼓足了勇气,江珂玉别过身,满脸严肃道:“你若是想、若是有心……我可以亲自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定费心给你挑个品行端正,才思敏捷,还、样貌不差的男子。你……瑶坊那等鱼龙混杂的地方,你还是少、不要去得好。”
宋宝媛:“……”
她如石化般僵住了身子。
江珂玉那认真劝诫的样子,让她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花街柳巷的常客。
她眸光呆滞,“兄长,是不是多虑了。”
江珂玉神色不自然,说出的每个字都觉得烫嘴,但还是一本正经道:“我是认真的。”
“哦。”
宋宝媛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啪嗒”一下将手里的木盒盖上,转身就走。
江珂玉:“?”
什么态度。
他说错话了吗?
第45章 巧合
入夜,老宅里静悄悄的。
江珂玉轻手轻脚走进儿女房中,见他们熟睡,便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马车早半刻钟就在老宅门前等待,坐在上头的六安打着哈欠。
江珂玉走上马车,拍了拍他的肩膀醒神,“走吧。”
这个时间点,路边鲜有店铺开门。
但位于青板巷的千仟阁,却是从早到晚都热闹,醉倒在门口的人都不在少数。
六安在来时路上问:“郎君若是要喝酒,那咱们今晚还回老宅吗?”
“回府。”马车里传出江珂玉言简意赅的声音。
“是。”
六安应下时,恰好已至千仟阁。
享誉京城的酒楼,灯笼高悬,气势恢宏,门口进出之人络绎不绝。
江珂玉走下马车,立刻有人上前相迎,叫得也极为亲切。
“郎君。”
“带路吧。”
三楼的房间里,脸已经好全的高洛书在门口来回踱步,常云柏站在窗前眺望,两人等待已久。
“你怎么这么慢?”
一见到江珂玉的身影,高洛书就抱怨道。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没有家吗?”
高洛书:“……”
说话真难听。
即便是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常云柏也没有转身,且神色冷漠。
江珂玉进屋扫了一眼桌上的好酒,直白问:“你打算付钱吗?”
“我哪有钱?”高洛书理直气壮。
虽早已预料,但江珂玉仍问:“那你说什么请我喝酒?”
“是我请啊。”高洛书摊手,“只是我不小心报了你的名字,就没人收我钱。”
常云柏冷不丁嗤笑一声,“怎么,你的掌柜这么抠门,不给你发工钱?”
“你想死吗?”
江珂玉不假思索地反问,瞬间激起常云柏的怒火,“怎么,又想动手?”
“行了行了!”高洛书连忙挡在两人中间,“我今天请你们喝酒,就是为了让你们揭过之前的破事。不就打了一架吗?一见面就跟吃火药似的,一点就燃。咋的,你俩一架打出仇来了?”
“那你得问他啊!”常云柏没好气道,“哪回不是他先动手?”
“哪回不是你欠打?”江珂玉一点也不惯着。
“别吵!”高洛书拔高了声音,凭他想压下这俩的气势,可不容易。
他清清嗓子,“咳咳,你们都闭嘴,听我说句公道话。”
他背起双手,看向常云柏,一本正经道:“你还真别委屈,谁让你先找他妹妹茬的?他妹妹那么温柔善良单纯无害,换成是你妹你不担心啊!”
“还有你。”高洛书扭头,严肃地盯着江珂玉,“你也是,干嘛要急着动手,怎么都得先给人一个认错的机会嘛。”
常云柏:“?”
他一脚将眼前的高洛书踹开,“你可真够公道的!”
“这回你先动的手啊!”
高洛书像抓着他的短,义愤填膺道。
常云柏白他一眼,懒得理会,又转身面向窗外。
“行了,别在那装深沉了。”高洛书走到桌边倒酒,亲自给他们送去,不接的硬塞手里,“二位哥哥,咱们这么多年交情,难不成就这么打散了?我特意隔了那么久才叫你们都来,就是想着,过了这么久,你们也该消气了啊。”
江珂玉不言语,只是把玩着酒杯。
常云柏也不说话,只看着外面。
场面这么僵,高洛书只好“动手”。他走向常云柏,硬掰其脑袋看自己。对方推他,他“卷土重来”。对方躲他,他锲而不舍地像块牛皮糖一样粘着。
江珂玉坐在椅子上,手托着脸看戏。
在高洛书第三十八次抱上他的胳膊时,常云柏终于忍无可忍,“我真是服了你了!”
常云柏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江珂玉,气冲冲道:“第二次我不是没还手吗?纯被你打了,你还不满意?”
江珂玉仰头饮下手里的酒,冷静道:“之前的事情我可以不再计较,只要你之后别再出现在茶楼。”
“凭什么?”常云柏不满道,“我又没惹事。”
“你不惹事不代表你不碍眼。”
“你……”常云柏憋屈得很,语塞半晌,他拽了把高洛书,像告状一样,“你看他什么态度!”
高洛书犹若正义使者般走向江珂玉,但被其冷漠地瞥了一眼后,气势全无。
他当即转身,义正言辞道:“他说得对,天天往茶楼跑,你没点正事吗?”
常云柏:“?”
“而且,你知道外面怎么编排你,怎么笑话嫂子的吗?”高洛书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是兄弟我才跟你说实话,这般行事作风传到上头,连前途都会受影响的!”
“你还知道前途呢。”常云柏稀奇道。
高洛书用眼刀剐了他一眼,“我不愿意入仕,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好不好?”
“连他都懂,你还想任性到什么时候?”江珂玉插话道,“不说旁人,陆家的人要怎么看你。陆家两代在朝,又不是小门小户。”
他微不可察地叹气,“再者,嫂子又没对不起你,你何至于如此下她面子。”
“就都是我的错咯!”
“不然呢?”
另外二人异口同声。
常云柏气恼地别过身。
高洛书逐渐失去耐心,“你要真这么放不下周荷月,干脆跟嫂子和离,娶她得了。”
“你也劝我和离?”常云柏心中狐疑,“该不是宋宝媛要你来的吧!”
“你又提她做什么?”江珂玉先驳斥了一句,后面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常云柏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提一句怎么了,她是宝贝得提都不能提,还是脆弱得提一句能少块肉?你是听到她的名字就觉得我在欺负她是吗?”
江珂玉沉默。
“你刚刚那话是啥意思?”高洛书明知故问问,压不住的嘴角上扬,“我自然和我的掌柜,心意相通。”
江珂玉:“?”
“你俩哪叫心意相通,明明是一样天真!”常云柏冷哼道,“你们当和离跟跟你们说话一样简单吗?”
“很难吗?”高洛书横起食指指向旁边,“这不是有前辈吗吗吗嘛嘛……疼!”
他的话紧接着痛呼,食指差点被江珂玉折了去。
“话说。”常云柏抱臂,“江少卿和离之后,感觉如何?”
江珂玉霎时怔然,被这么一问,他才开始审视自己的感受。
感觉很混乱,每天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不再像从前那般有条不紊,但……却轻松了很多。
至少和阿媛相处,要比从前自在。
“还行。”他轻描淡写道。
常云柏面上质疑。
“倒也没那么可怕。”江珂玉淡淡道,“你可以考虑。”
常云柏眸生错愕,“你不是站陆舒然那边的吗?”
江珂玉挑眉道:“又不干我的事,我要站哪边干嘛?”
他微微眯起了眼,“你反应这么大,该不是真提起和离,你才发现自己和嫂子还是有情分的,你舍不得吧。”
“不是!”常云柏不假思索道,话说出口,自己都愣住了。
江珂玉恍然大悟,指着他跟高洛书说:“他就是舍不得。”
“没有!”
“原来舍不得啊。”高洛书拖长了尾音,意味深长。
常云柏气急,“我说不是,你们聋了吗?”
在他不满的注视下,江珂玉眼中的戏谑散去,再开口,无比冷静,“你在反驳什么?和同自己生儿育女的妻子生出感情,对你来说很羞耻吗?”
常云柏下意识张嘴反驳,却没说出话来。
高洛书亦正经道:“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你放弃周荷月,继续和嫂子好好过日子。要么你和嫂子和离,成全你自己,迎娶周荷月。你可别再犯糊涂,谁都耽误了。”
“可是……”常云柏拍了拍脑袋,像是头疼,“我和陆舒然成亲就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根本不能凭这个做主和离。”
江珂玉轻哼,“你到底是做不了主,还是害怕承担后果?你爹在的时候,你说做不了主我们可以理解。你在偌大的常家没有话语权的时候,做不了主我们也可以理解。可是现在,你爹没了,你也已经独立门户,到底还有什么阻碍你给自己做主?”
“我……”
常云柏答不上来。
江珂玉和高洛书对视一眼,瞬间有了无形的默契。
前者鄙夷,“看来你就是懦弱,不敢承担责任。”
后者讥讽,“啧啧啧,缩头乌龟啊。”
“我不是!”常云柏怒道。
江珂玉轻飘飘的,“那你就是对嫂子有感情了,舍不得和离。”
高洛书摇着头感叹,“那岂不是两个都爱,三心二意?”
“我没有!”常云柏恼火道。
两人一唱一和。
“那为什么不和离?”
“不是懦弱,也没有三心二意,那就只能和离了呀。”
“和离就和离!”
顿时寂静。
常云柏眸光微滞,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
*
第二天下了不小的雨,茶楼里也显得冷清了许多。
宋宝媛临窗坐在二楼,翻看账本,雨打屋檐的声音不绝于耳。
感到疲乏时,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心想今日可以早些回家。
“砰砰。”
和缓的敲门声短暂地盖过了雨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一条缝。
高洛书露出半只眼睛,嬉皮笑脸地问:“我可以进来吗?”
宋宝媛回过神,道:“进来吧。”
“今日姓常的没来了,掌柜的对我的表现可还满意?”高洛书像是邀功一般问。
宋宝媛好奇问:“他选的谁?”
“你希望他选谁?”
“我?”宋宝媛摇摇头,“我就随便问问,只要别再烦我,他选谁都行。”
高洛书摊开双手,“其实我也不确定,只能静待分晓。不过,他要是选了荷月,你就得重新挑个厨娘了。”
宋宝媛点点头,“高公子倒是提醒我了。”
不等她多虑,许评笙出现在了门口,还抱着个看起来四五岁大的孩子。
“宋娘子,刚刚有一妇人带着个孩子,来问我们茶楼需不需要人手。她说她以前在汝阳王府的后厨做过事,有一门做糕点的手艺,连曾经的汝阳王都夸赞过。”
“这么巧?”宋宝媛诧异。
许评笙不知巧在何处,继续说道:“我让她先去后厨试试手艺,做好了再给宋娘子品鉴。”
宋宝媛一时没反应过来,刚觉得渴了,水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若真是汝阳王府的旧人,那可是送上门的宝贝。”高洛书思索道。
宋宝媛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汝阳王行事荒唐,死了快十年了,但京中一提起纨绔,最先想起的还是他。”
高洛书耐心解释,“此人精通吃喝玩乐,在他府上,侍女要最美的,酒要最香的,饭食也要最精细的。能被他搜罗进府,那定有过人之处。”
宋宝媛心中疑窦丛生,但干想是没有结果的。
她犹豫片刻,说:“许秀才,麻烦你去楼下的时候,找找巧银。就说是我的吩咐,让她先去查查此人的底细。”
她这番话,令高洛书诧异。
隐约中……她好像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
第46章 留下
雨一直下,街道上的行人寥寥。
宋宝媛站在窗边观察雨势,自然而然看到了桥上熟悉的身影。
江珂玉身若青松,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抱着女儿,缓慢地从桥面走过。
江岁穗偷偷摸摸将手伸出伞外,接了雨水。趁爹爹不注意,嘬入嘴里。
宋宝媛的视线一直跟随,看到女儿可爱的小动作,哑然失笑。
在她身后的高洛书见状,好奇地凑了过来,“看这么认真,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吗?”
只是江珂玉已经走到了屋檐下,从这个角度的视野中消失。
“没什么。”宋宝媛懒得解释,反正待会儿江珂玉肯定会上来的。
高洛书挨到她边上,窗边立刻有些拥挤,宋宝媛想要抽身后退,却听到他惊喜地说:“你看那边踩水坑的小孩,待会儿肯定要被他爹娘逮了!”
差点以为是岁穗,宋宝媛又回头去看了一眼。
房门没有关,江珂玉走进来时,恰好瞧见他们二人并排站在窗边。
高洛书侧站着,面向宋宝媛,笑意满满地说着什么,手还指向外面。宋宝媛微微倾身看向窗外,像是想看的东西看不着,所以又踮了踮脚,歪了歪脑袋。
虽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江珂玉却蓦然想起,曾经自己躲在假山后叫她名字时,她傻乎乎探头探脑找人的模样。
可爱得紧。
高洛书的视线落在宋宝媛的侧脸,他自知无礼,想要偏移视线,却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咳。”江珂玉忽然出声。
但靠着窗户的两人被雨声干扰,并未察觉门口的动静。
他们两个、聊得是有多投入?江珂玉心中一沉,敲门的力道比平日里要重许多。
“砰砰!”
这般响亮的声音,令两人终于有所反应,双双看了过来。高洛书眸光微滞,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如此心虚的动作,落在江珂玉眼里,难免生疑。
宋宝媛诧异,“我刚刚瞧见你抱着岁穗的,她人呢?”
“在楼下帮她的小舟哥哥拿杯子。”江珂玉回答道。
宋宝媛闻言往外走去,从江珂玉身旁穿过,扶在楼栏边往下看。
小小的江岁穗果真是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岑舟哥哥身后,一手拿着一个杯子。
宋宝媛失笑,岁穗好像很喜欢岑舟,可能是因为少年小舟模样好看。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除了爹爹外,岁穗格外喜欢黏着对她没那么热情,甚至不爱搭理她的。
“你怎么这个时候带她过来了,而且还是走来的。”她回头问。
江珂玉缓步走到她身边,“今天有半日空闲,就过来了。走过来是因为,在桥那边的玉器店给承承买了礼物。没多远,岁穗又不想坐马车,我就抱着她走过来了。”
他侧目,短暂地与宋宝媛四目交汇,又道:“听同僚说,珍馐馆推出了几道新菜。若你方便的话,我们待会儿可以一起去接承承,再带他和岁穗一起去珍馐馆用晚饭。”
“好。”
听来不错,宋宝媛不假思索地应下。
“珍馐馆?”高洛书抓住重点,再次凑过来,站在宋宝媛另一边,长叹一声,“我都好久没去过了,真是想念啊!”
宋宝媛怔了怔,迟疑问:“那高公子要一起吗?”
“可以吗?”高洛书眼前一亮,“那我就却之不……”
“不行。”江珂玉冷不丁打断他。
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恭”字卡在了高洛书的嗓子眼里,被迫咽了回去。
他眼皮跳了跳,“为什么?我又不会把你吃穷。”
“未必。”
“我又不是饕餮!”
江珂玉言辞淡淡,但态度坚决,“不行就是不行。”
高洛书别过脸,低声诽谤,“小气鬼。”
“去,给我上壶茶。”
高洛书:“?”
江珂玉挑眉,“你不是在这当伙计的吗?还是我记错了,你实际上在这当大爷?”
“当然不是!”高洛书咬紧后槽牙,不情不愿地往楼下走去,与江珂玉擦肩而过时还不忘瞪他一眼。
宋宝媛站在旁边,纯看热闹。
谁料高洛书刚走,江珂玉就扭头看向了她。瞧着有些严肃,她心里不受控制的“咯噔”一下。
江珂玉倒是没说她,只说:“还是别让他待在这了,免得给你添麻烦。”
宋宝媛微微困惑,替高洛书辩解道:“高公子没给我添麻烦,倒是帮了我很多忙呢。”
“比如?”
宋宝媛沉默。
替她去瑶坊给男人赎身,帮她撺掇别人和离,哪件听起来都不怎么正经的样子。
她久久没回答,江珂玉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在说场面话,“放心,我出面就是。”
宋宝媛想了想,还是拒绝,“不用麻烦兄长,我之前答应高公子,他想留多久就留多久的。起初的确是因为兄长才让他留下,但后来他也的确帮了我不少忙,让他留下算是我的答谢。而且他为人随和好说话,并未有过任何不妥之处。现下他又无处可处,多留一阵也无妨的。”
江珂玉霎时眉头紧锁,心中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种急迫感,“不行!”
他突然的厉声反驳吓得宋宝媛愣愣的,且对他如此反应感到无比困惑,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他、他……”江珂玉微微侧身,掩去自己一时语塞,想清楚了才煞有其事道:“他身份特别,高府早晚会派人把他找回去。他爹娘本想着,他在外面混不下去,定会自己回家。如今你收留他,被他爹娘知道了,指不定要被记恨上的。”
“可是,兄长之前不也留他在府上吗?”
江珂玉心中愈发憋闷,“我和你当然不一样,我、是男子,但你们你们男女有别。”
宋宝媛看着他,没有反应,实在没明白,这和男女有什么关系。
这高公子的爹娘,不记恨男的破坏他们的计划,只记恨女的?
她的沉默在江珂玉眼里,是坚持已见。
惹得江珂玉难掩质疑,“你为何偏要留他?你应该不至于……”
“喜欢他吧。”
宋宝媛:“?”
“不行!”江珂玉压根不等她回答,先一口否决,“他不聪明没头脑,相貌也一般,最重要的是不思进取,铁定是配不上你。”
宋宝媛听了心惊,“高公子,不是兄长的朋友吗?”
还是顶顶好的朋友,这么光明正大地说人坏话,不太合适吧。
“选朋友和选夫婿是两回事。”江珂玉面不改色,“不可混为一谈。”
宋宝媛莫名觉得好笑,但还是严肃道:“兄长多虑了。”
见她如此神情,江珂玉心里没底。
这是认真?还是对他不满?
“茶来了!”
高洛书一手拎着茶壶,一手端着糕点,一步跨两阶跑上楼来。
“喝吧你!”
他粗暴地将茶壶塞江珂玉手里,扭头又换了一副嘴脸,笑嘻嘻道:“掌柜的快尝尝,这就是那个汝阳王府的厨娘所做的糕点。”
宋宝媛瞧了眼楼下,一个陌生的女人牵着之前许评笙抱的那个孩子,站在门口。女人衣着朴素干净,大概三十来岁,比较瘦弱。
不愿叫人多等,宋宝媛接过糕点,捏起一小块尝了尝。
入口清甜,淡淡的桂花香在嘴腔里弥漫开来。
高洛书丝毫不客气,自己拿了一块尝尝,不吝夸赞,“嗯!真是不赖!”
宋宝媛被他夸张的样子逗笑,点了点头,当是认同。
“那留下她?正好咱们缺厨娘呢。”
咱们?
江珂玉的眸无波澜,注视着二人,不自觉收紧了手心。
宋宝媛思索片刻,颔首道:“也好。”
“那我去告诉她!”
高洛书很是积极,又三步并两步跑下楼。
宋宝媛回头,撞入江珂玉古井无波的眼中。她犹豫片刻,将糕点递去,“兄长也尝尝?”
江珂玉扫了一眼盘子里的桂花糕,别过脸道:“我不喜欢吃甜的。”
顿了顿,又问:“你不是知道吗?”
“我是知道。”宋宝媛又捏起一块,“只是我听高公子说,这个妇人的手艺,连当初口味刁钻的汝阳王都满意。所以我想,没准兄长也会喜欢。”
江珂玉愣了愣,“你是觉得,我也刁钻?”
宋宝媛:“?”
她是这个意思吗?
“兄长实在不喜欢就算了。”
宋宝媛收回了手,端着糕点往楼下走,去找女儿。
江珂玉眼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去而复返的高洛书在二楼走廊跑了一圈,没找着宋宝媛,于是开口问:“宋娘子呢?”
楼上没人,那定在楼下,他还没得到回应,就已经在往楼下走。
“等等!”江珂玉忽而将他叫住。
高洛书匆匆刹住脚步,不解地看了过来。
“跟我过来。”
江珂玉说完,往屋里走去。
高洛书左右张望,咽下了口唾沫,开始忐忑。
他拍拍胸口,像是给自己壮胆。
“进来把门关上。”
江珂玉用余光看到他进来,叮嘱的同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咳!”
只是茶水一入口,咸得发齁,令他本就沉闷的心情雪上加霜,“你放了多少盐!”
“嘿嘿。”
虽然心里紧张,但高洛书还是笑出了声。
“不多,八勺而已。”
江珂玉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打算在这赖多久?”
“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高洛书撅了撅嘴,“什么叫赖?我随叫随到,什么活都干,且干得很好,宋娘子可满意了。”
“你真把自己当孤儿了是不是?”
高洛书眯起了眼,“干嘛?他们找你来当说客了?”
江珂玉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的人。
高洛书后背一凉,犹豫三息,猛地往门外跑,如求救般大喊:“宋娘子!”
江珂玉:“?”
听到呼喊从头顶传来,宋宝媛诧异抬头,只见高洛书一溜烟似的朝她跑来,躲到她身后。
紧接着,江珂玉亦脚步匆匆地走了下来。
“他要赶我走!”高洛书指着他告状。
江珂玉捏紧了拳头。
宋宝媛眉头轻蹙,“我不是已经跟兄长说了,高公子留下来没关系吗?”
听到她这么说,高洛书瞬间有了底气,还目露挑衅。
江珂玉默默将握成拳的手藏到身后,轻声道:“我觉得还是不妥。”
“可是……”
宋宝媛有些烦闷,顿了顿,别过脸,“至少在这里,应该还是我说了算吧。”
“就是!”高洛书夸张地附和道。
为了别的男人斥责他吗?
江珂玉不知为何,心中像烧了一团火,灼得他不耐。
“行。”
他挪开视线,往向地面的眼中失去焦点。
“当我多管闲事。”
宋宝媛下意识张嘴,但却没有出声。
所以,江珂玉没等来,她的否认。
第47章 从前
大雨冲刷后的街道,像是被洗净一样。光滑的石板,折射着夕阳的余晖。
“你这孩子,何苦要如此呢?”
盛家祠堂中,传出盛老无奈的声音。
跪在下首的盛绮音挺直了腰杆,面容有些憔悴,但眸光坚定。
“祖父,之前是我不对,只顾自己私情,不顾家族的前途。我是盛家的女儿,理该为盛家着想。所以,我愿意入宫。”
“盛家的未来何需你来承担!”
盛老背过身去,拍拍胸口,缓和了心情后,才道:“祖父已经为你安排好了,选秀之事你只需走个过场。之后你回到家中,我再亲自为你择一门好亲事。”
盛绮音抬起头,“那祖父可能寻到比那人更好的亲事?”
盛老一愣,顿时感到悲从中来,“不比江珂玉,就不能是好亲事了吗?”
“我只要比他更好的!”
“你……”盛老霎时胸闷气短。
盛绮音捏紧了拳头,眼中难掩怨念和委屈,“我意已决,还请祖父成全!”
*
楼梯口,宋宝媛将女儿拉到角落,小声道:“我们该去接哥哥了,你去楼上叫爹爹。”
“好!”
江岁穗跑了两步,顿住,撅着嘴扭头,“娘亲自己怎么不去?”
宋宝媛温柔笑道:“娘在这等你们。”
“好!”
江岁穗被娘亲的笑容迷惑,全然没发现她根本没回答自己的问题。
“爹爹!”
江岁穗边跑边喊,还没到地,江珂玉已经闻声走出来。
他蹲身将女儿抱起,一边走下楼梯,一边低声问:“怎么了?”
“该去接哥哥了!”江岁穗拍手,很是期待,“然后去吃好吃的!”
“嗯。”
待他们走来,宋宝媛放轻脚步跟在后边。
不料江珂玉突然停下,她没防备,脑袋撞上了他的肩膀。
宋宝媛捂着额头,斜瞄江珂玉一眼。后者正好转身,与她四目相对。
一点儿尴尬蔓延开来。
“咳。”宋宝媛清了清嗓子,“兄长,该不会还在生气吧。”
“生气?”江珂玉面无表情,语无波澜,“我为何要生气?我还怕自己多管闲事,惹了你生气呢。”
宋宝媛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顺着他的话,“我知道兄长是为我好,怎会怪罪。”
江珂玉敛目,只说:“走吧。”
“好。”
宋宝媛笑着应道,看得出心情很好。
江珂玉:“……”
好像有什么堵在心口。
“我们去接哥哥啦!”宋宝媛捏了捏女儿的脸,用孩童般的语气逗道。
“嗯!”江岁穗兴奋地抬头,脑袋重重磕到爹爹下巴。
感到下颌生疼的江珂玉:“……”
更烦闷了。
路面的水洼倒映着黄昏,但被滚过的车轮无情碾碎。
刚下学堂的江承佑一路小跑,专挑水坑踩,溅起一路水花。
看到马车前的熟悉身影,他匆匆刹住脚步,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爹抱着妹妹站在不远处,娘亲在旁向他招手,“承承!”
“娘!”
江承佑狂奔而去,与蹲下接他的娘亲抱个满怀。
“今天累不累?”宋宝媛摸着他的脑袋,亲昵地问道。
江承佑扭着身子,像是有些害羞,“看到娘亲我就不累啦!”
“真的呀!”
宋宝媛难掩笑意,像是被哄得心花怒放。
被忽略的江珂玉轻哼,“这么小就学会花言巧语了?”
母子俩不约而同顿住。
江承佑先反应过来,从娘亲怀里挣脱,老实行礼道:“爹。”
氛围一下就冷了,江珂玉并非感受不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咳。”他退开半步,轻声道:“上车吧。”
江承佑回头看了娘亲一眼,见她点了点头,便蹦跳着率先上了马车。
提前派了人去安排,珍馐馆早已布置好房间,备好饭菜。不仅有美味佳肴,临江的景色也很宜人。
江承佑和江岁穗扒在窗边张望,入眼有树、有河流、有山还有高耸入云的塔。
两人凑在一块叽叽喳喳,一会儿指天上,一会儿指地下。
宋宝媛摆着碗筷,将小孩子吃的菜摆放离他们近的地方。
顺便瞥了一眼对面,“兄长不是说,给承承买礼物了吗?”
江珂玉还没反应,江承佑先扭过头来,正好对上爹爹的视线。他挠挠头,装作不经意地别开脸。
“江承佑,今日课上学什么了?”
爹爹突然问询,江承佑顿时心里一“咯噔”。
他转过身来,咽了一口唾沫,“今日、今日夫子教千字文。”
“背来听听。”
江承佑的双手紧张地包在了一起,且满脸都写着认真地回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辰宿……”
他开始眼神乱瞟。
宋宝媛悄悄张嘴,无声提醒。
“辰宿……”江承佑努力辨认着娘亲的口型。
江珂玉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顺着他的视线侧目。宋宝媛瞬间收敛表情,当作什么也没做。
“列张!”江承佑及时出声拉回爹爹注意,“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他扯出笑容,“今日夫子只教了这几句。”
“那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江承佑:“……”
他渐渐垂下脑袋,早知道夫子讲这段的时候就不睡了。
宋宝媛见状,挑眉朝江岁穗使眼色,摸了摸肚皮。
“饿了!”江岁穗得到暗示,黏人地往爹爹怀里钻,“岁穗饿了!”
“那就先吃饭吧。”宋宝媛顺势道,“承承过来,坐娘亲边上。”
江承佑立马凑过来,挨着娘亲,倍感安全。
江珂玉岂会不知她们娘仨的配合,只是刚欲开口,就见对面的宋宝媛笑容纯良,给他夹了一块鱼腹。
“岁穗长大了,份量不小。兄长今日抱了她那么久,肯定也累了。快尝尝这个鱼,有没有比家里的好吃。”
到嘴边的话,还是江珂玉咽了回来。
他点点头,拿起筷子夹起鱼,先喂给了坐在自己腿上的女儿,“好吃吗?”
“嗯!”
江岁穗捣蒜一样点头,左摇右晃的,任谁都瞧得出很开心。
江珂玉不由得摸了摸女儿可爱的脸,扭头看向对面的儿子,犹豫着,放下筷子。
他向自己腰际摸索,取出一个食指长,两个指甲盖宽的小木盒,放在了儿子面前。
捧着饭碗的江承佑满脸不可置信。
爹爹送他礼物诶。
“给我吗?”他的眼睛亮亮的,可是又困惑,“爹爹为什么会突然送我礼物?”
甚至嘴比脑子快,“该不是妹妹不要的吧!”
江珂玉愣了愣,“爹哪有那么偏心?”
江承佑抿了抿嘴,朝娘亲的方向歪着脑袋。
“要偏心要偏心!”江岁穗手舞足蹈,满脸无邪,“你们都要偏心妹妹!”
宋宝媛哑然失笑。
“咳。”江珂玉摁下欢腾的女儿,正经道:“你和妹妹都是一样的,想要什么,爹爹自然都会给。”
江承佑睁圆了眼睛,“真的吗?”
“当然。”
“今日郑小郎君带了一只他养的狸奴来上课!”江承佑用双手比划,“特别可爱!”
江珂玉的眼皮跳了跳,“所以你也想要?”
“可以养的话……”江承佑满眼放光,“我想要小老虎!”
江珂玉:“……”
有时候,真不是他想打击孩子。
从他无语的表情里,宋宝媛大概能猜到他想什么,没忍住,笑出了声。
赶在江珂玉斥责之前,她赶紧说道:“承承不需要养小老虎,承承自己就是小老虎呀,嗷呜!”
她张着老虎的爪子,皱起脸,贴向儿子的额头。
“嗷呜嗷呜!”江承佑学着她的样子,张牙舞爪,笑容灿烂。
江岁穗着急地要加入,抱着爹爹的胳膊左右摇摆,还对着哥哥龇牙咧嘴,像是要比谁扮的小老虎更凶。
江珂玉扶额,哭笑不得。
视线穿过指间缝隙,表情夸张的宋宝媛和孩子打成一片。
可他怎么记得、阿媛从前不是这样的呢?
她总是安静的、腼腆的、娴雅温良,而非像此刻。
开朗、幼稚,表情生动得像变了一个人。
*
“嘘!”
“嘘嘘!”
三更半夜,哨声不断,搅得宅中无处安宁。
只因为江珂玉给儿子买的礼物,是只玉哨。
起初宋宝媛没管,心想肯定过不了多久,江承佑就会被他爹爹制服。
谁料过了两刻钟,哨声还是吹得欢快。
忍无可忍,宋宝媛迷茫地从床上爬起来,随便披了件外衣,便跑出了房间。
只见院子里,江承佑吹着哨子乱跑,江岁穗捣腾着两条小短腿狂追,嘴里还喊着:“哥哥给我玩一下!”
坐在一旁石凳上的江珂玉,身着白色寝衣,披了件墨青色外衣,显然也是临时出门。但他只是淡定地看着孩子们追逐,没有一点儿要插手的意思。
宋宝媛诧异地走近,感觉像做梦一样,“这么晚了,你还带他们在这玩?”
江珂玉侧目,“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这样了。”
“你不管?”
“不是你说,他们开心最重要吗?”江珂玉一本正经道,“我只是怕我管了,有人要觉得,我是个扫兴的爹爹。”
宋宝媛:“?”
“反正这附近也没住别的人家,他们吵不到别人。”江珂玉揉了揉眉心,“就随他们好了。”
宋宝媛欲言又止。
他故意的吧。
阴阳她平日里纵容孩子吗?
“可是明日承承还要上学,明早起不来怎么办?”
江珂玉眉头轻蹙,似在认真思考,“那就让六安替他去告个假,明日不去了就是。”
宋宝媛:“……”
“嘘嘘!”
江承佑跑到她身边,一边吹哨子,一边躲妹妹。
“娘!”江岁穗扯着她的衣角摇晃,“我也想要一个!”
“那个不好玩。”宋宝媛一手揪一个孩子,“已经很晚了,你们先回去睡觉,明天再玩好不好?”
江岁穗撅嘴,“不要!”
见娘亲不允,她便继续追哥哥。
“嘘嘘!”江承佑如挑衅般连着吹。
两个小鬼挣脱开娘亲的手,跑得依旧欢脱。
“诶?”
他们跟泥鳅一样,宋宝媛根本抓不住。
一回头,江珂玉依旧气定神闲,甚至还劝她,“算了,孩子嘛。”
宋宝媛:“……”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是会玩这种把戏的人。
宋宝媛就近坐下,盯着两个不见累的小鬼,渐生忧愁。
“你为什么要给他买哨子?”
听着像是埋怨,江珂玉微微挑眉,“防止他走丢,方便我找到他。”
宋宝媛背过身,打了个哈欠,眼中蒙上一层水汽。
今天在珍馐馆陪孩子们闹的时候,她就已经耗尽心力,现在实在有点困。
她将手肘支在桌面,掌心托着脸,沉重的眼皮一坠一坠,昏昏欲睡。
“嘘嘘!”
“砰!”
被突然的哨声惊醒,宋宝媛的脸从掌心滑落,有了一瞬失重的恐慌,差点下巴磕桌上。
她抬头,江珂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啦!”宋宝媛甩手道,“下次你再考教他,我不插手就是。”
她的表情中有些不忿,莫名可爱,令江珂玉忍俊不禁,“真的?”
宋宝媛心道他果然是故意整人,回应中多了几分愤慨,“嗯。”
“那、我管教儿子,应该不算多管闲事吧。”
宋宝媛:“……”
原来是记仇啊。
“嗯。”她面无表情地砸了下脑袋。
江珂玉失笑,后知后觉,自己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过久。
“咳。”他别过眼,忽而严肃,“江承佑!”
江承佑顿时一激灵,不等爹再说什么,拉着妹妹匆忙转向,跑向屋里。
宋宝媛看得心中郁闷,爹爹面前就这么服帖吗?
她以后是不是也该凶一点。
这么想着,她皱起脸,尝试摆出凶狠的表情。
江珂玉刚刚伪装冷肃的脸,蓦然莞尔。
第48章 找茬
翌日在茶楼,宋宝媛坐在二楼窗边看千仟阁的酒册,脑袋昏昏沉沉。她眯着眼,压根看不清上面的字。
楼下一切如常,但今日卿泽的琴声,对她而言有点催眠。
外面传来极轻的敲门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一条缝,高洛书睁着一只眼往里瞧。
宋宝媛垫着酒册,趴在桌上,已经睡着。
她的睡颜乖巧,从窗边倾泄的光,似为她踱了一层柔美的光。
高洛书微怔,眼前之人,美得像画一样,让他想起初见时的那一幕,也是令他念念不忘那一眼。
“你在干嘛?”岑舟冷漠的质问突然从身后传来。
高洛书心中一惊,后知后觉自己像个偷窥已久的登徒子。他转过身,神色不自在,“我、我路过!”
他匆忙离开,像是仓皇而逃。
岑舟盯着他离开,面色阴沉。
楼下卿泽一曲终了,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
宋宝媛被吵醒,但只迷糊地睁了下眼,脑袋翻了个面。
想再眯一会儿。
可楼下的掌声却没有停下。
“啪啪!”
一个小眼尖脸的男子在众人掌声散去后,突兀地拍起了手。
他书生打扮,步伐缓慢地走向大堂中央,吸引了前前后后的注意。
“这琴声乍听真是妙啊。”他口中夸赞,头却摇着,“可细细听来,却似靡靡之音。”
宋宝媛听到动静,迟疑片刻,揉着眼睛站起来。她慢腾腾走出房门,站在楼栏边张望。
尖脸男人忽而指向屏风后的人影,“这弹奏之人,未免有些难等大雅之堂!”
宋宝媛眉头轻蹙,清醒了不少。
卿泽的身份和过往,对那些常去瑶坊的人来说,不怎么重要。但对自视清高的文人墨客,就难说了。
“这人找茬。”高洛书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我去赶走他。”
“等等。”宋宝媛叫住了他,若有所思。
楼下的客人们议论纷纷。
尖脸男人拔高了声音,显然是希望所有人都看过来,“大家可知这后头坐着的,是何等不堪之人?”
“身为男子,以色侍主,不知被多少……”
“啪啪!”
突然的掌声打断了尖脸男子的话,且夺走了众人的视线。
宋宝媛信步走下楼梯,面上笑容无害,“公子好生厉害,仅凭琴声就能听出这么多东西。”
她清雅美丽,自是比那尖脸男子更得大家注意,甚至令人挪不开眼。
“不如公子再仔细听一听,这奏琴之人到底如何?”
她话音刚落,屏风后又响起了琴声。
此琴非彼琴,茶楼的常客一听便知,但只是一笑置之,并未多言。
琴声悠扬,模仿着前人的音律,乍听之下,倒真有几分相似,但经不起细细探究。
尖脸男子冷哼,“不管他再奏多少遍,都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的谄媚之音!”
宋宝媛不气不恼,只是说:“公子听完再断言不迟。”
弹奏之人并未受到外面议论声的影响,仿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一曲完整弹奏。
“听完了!”
尖脸男子目露挑衅,“你敢不敢告诉大家,这奏琴的,是何等污秽不堪之人?”
众目睽睽之下,宋宝媛从他身边走过,卷起遮挡奏琴之人的字画。
“我确不知公子所说为何,还望公子解惑。”
弹奏之人露脸的瞬间,琴声再次响起。高洛书聚精会神地拨动着琴弦,知道自己的露面,特意摆出了正经的姿势,试图惊艳全场。
但效果一般。
尖脸男子后退半步,“刚刚不是他!”
“刚刚就是他。”宋宝媛耐心道,“不信你问问大家?”
尖脸男人环顾一圈,在座的客人们都在看戏,并未被挑起多少情绪。
“那弹琴的人分明是……”
“是谁重要吗?”宋宝媛站上台阶,高出尖脸男子半个头,虽柔弱之躯,却掷地有声,颇具底气,“大家来此,听的是琴,又何必执着于人?”
她从容道:“我若没听错,刚刚大家都在为琴声鼓掌。琴若其人却有说法,但这奏琴之人若真如公子所言,那岂不是大家都爱污秽之音?”
“我……不是!”尖脸男子慌张地看了一眼四面的人。
宋宝媛笑着问:“公子根本不懂琴,为何如此言之凿凿?”
她面呈无辜,“该不是,存心想为难我们吧。”
她说完,岑舟和张烙一左一右走到她两侧,皆神情冷漠。
他们气势骇人,尖脸男子连连后退。
“哪来的泼皮无赖。”离门口最近的一桌客人不满道,“当别人没有耳朵了!”
尖脸男子脸上燥热,急忙跑出茶楼。
他从一辆马车旁路过,没有发现马车里的人盯着他离开。
驾车的六安回头问:“郎君,这人要处理了吗?”
江珂玉的视线穿过窗帘一角,窥向茶楼里落落大方的人,“不必。”
并未怯场,并未慌张,甚至有些狡黠的阿媛,和他意料之中,并不一样。
他的担心,竟有些多余。
“郎君,咱们不进去吗?”
六安问这话时,江珂玉刚好看见,高洛书伸出手,阿媛爽快地和他击了一掌,像是在庆祝他们刚刚的配合默契。
阿媛与旁人相比融洽,他理该高兴才对。
可江珂玉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憋闷。
“算了。”他撂下帘子,沉声道:“回去吧。”
*
“没想到高公子还会弹琴。”宋宝媛不吝夸赞,“比我想象的,要厉害许多。”
“一般一般。”高洛书摆摆手,谦虚道。
但他窃笑的表情,和他的所说完全不符。
宋宝媛没瞧见,走回二楼,迎面撞上许评笙和卿泽。
“宋娘子刚刚颇有大将之风!”
宋宝媛失笑,“许秀才有这张会哄人的嘴,留在我这当账房真是可惜了。”
“怎会!”许评笙感叹道,“能有宋娘子这样大方又善解人意的掌柜,是我三生有幸。”
“对啊对啊。”
张烙赶来附和。
宋宝媛摇摇头,“行了你们,忙自己的去吧。”
她从几人之间穿过,没几步,又折回来,对着微微呆滞的卿泽道:“别放心上,开心点。”
身为奴仆,给主人惹来麻烦,是要被惩罚的,卿泽等待已久。
可是没有,她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卿泽怔怔望着宋宝媛的背影,默默跟随其后,却被快步走来的高洛书用身躯挡住视线。
“咳。”高洛书双手比叉,“保持距离。”
卿泽的脚步顿住,这位高公子眼中的情绪毫不掩藏,似乎在警告他:不要有非分之想!
高洛书见他识趣,便不再多言,转身去找宋宝媛,不料撞上了像是守株待兔的岑舟。
岑舟神色一如既往地冷,说话也很不客气,“掌柜的说了,没事不要打搅她,你有事吗?”
或许是因为“偷窥”被他抓到,高洛书被他这么一问,有些心虚,“我、我就去问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岑舟死死盯着他,面上不善。
高洛书咽下一口唾沫,底气不足,“没有就算了。”
他转了个方向,暂时离开。
岑舟冷哼,低声诽谤,“心术不正。”
就站在他身旁的张烙挠了挠头,“你好像很讨厌高公子,他怎么了吗?”
“一丘之貉。”
岑舟说得不明不白,张烙听得云里雾里。
许评笙听了好笑,“你该不是觉得,人高公子和常主事是好朋友,所以将人一棒子打死吧。”
这话令张烙恍然大悟,“高公子还好吧,帮了咱们挺多忙的。”
岑舟不以为然,“他们还不是最讨厌的。”
“还有谁?”张烙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写着迷茫。
“江少卿?”
听到这话,许评笙忽地想起,每次江少卿过来,总能发现岑舟在角落里盯着,而且眼中,有几分阴翳。
张烙更不解了,“江少卿又怎么了,他偶尔过来,不就坐坐吗?”
岑舟听到这个人,已经满心厌恶。
看他表情,许评笙知道自己猜对了,但也困惑,“江少卿再怎么说,和宋娘子也是沾亲带故的,你何至于这么讨厌他?”
岑舟没答。
*
又到黄昏,该打烊了。
岑舟低头扫着地,突然一双昂贵的云纹靴迈入他的视野。
他抬头一看,是常云柏。
“你又来干什么。”岑舟堵在门口,不准他多踏入半步。
常云柏扫了他一眼,“你现在去把你家掌柜的,还有荷月叫出来,或许今天之后,我就再也不会来了。”
凑巧的是,收拾收拾准备回家的宋宝媛和做好大家晚饭的周荷月,一个从二楼走下来,一个从后厨走出来。
“常主事。”宋宝媛走向门口,“听说,你和离了?”
周荷月一愣,端着饭菜的手突然不知放哪里。
常云柏嗤笑,“你听谁说的?江珂玉还是高洛书。”
“难道我听错了?”
“没有。”
常云柏绕开她,走向不知所措的周荷月,“我来兑现我的承诺。”
宋宝媛视线跟随,不仅是她,茶楼里的其他人,都从各个角落冒出来。
柜台算账的许评笙、搬动桌椅的张烙、下来准备吃饭的高洛书、在窗边擦琴的卿泽,以及站在宋宝媛身边的巧月、巧银和岑舟。
全都望向那两人。
“是我忘了,曾经答应过,要娶你为妻。”常云柏伸出手,“我已和陆舒然和离,现在,你愿意跟我走了吗?”
周荷月心情复杂,久久没有反应。
一番纠结后,她似求助般看向宋宝媛。
宋宝媛当即别过脸,再也不想掺和他们。
就在她扭头的瞬间,眼前黑影重重。
“啊!”
宋宝媛惊叫出声。
无数黑衣人涌进茶楼,粗暴地将她推开,意图瓮中捉鳖般关上了茶楼的门。
“小姐!”
“掌柜的!”
“砰砰!”
突生变故。
十多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同时出现,两个守在门口,其他人又摔又砸。
“小姐!”
巧月和巧银紧紧抱着宋宝媛,瑟瑟发抖。
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宋宝媛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往角落里瑟缩。
岑舟蹲在她们面前,眉头紧锁,袖中寒芒乍现。
“夫人莫怕!”
在岑舟出手之前,另有持双刀的男子突然出现,挡在她们面前。
“阿启?”宋宝媛心里一紧,“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因为江珂玉执着要进大理寺,爹爹知道那是条无比危险的路,所以养了一队暗中保护他的人,阿启便是这队人的头头。
阿启忙着与黑衣人对峙,无暇回答她的问题。
见宋宝媛暂时无恙,岑舟无声收了刀锋,沉默地蹲守一旁。
不仅是他,本欲拿起棍棒的张烙见掌柜的有人保护,便抱头蹲下,不打算反抗。
毕竟,黑衣人的目标,好像不是他们。
第49章 结仇
“常云柏!”
高洛书惊惧地大喊。
这群黑衣人对旁人都只是威慑,但对常云柏是真下死手啊!
“咳!”常云柏根本不敌,尽力将周荷月护在怀里,惨叫声连连,“啊!”
高洛书一阵犹豫,捏起拳头,决定冲上去。
在场除了他,也没旁人愿意伸出援手。
但他一个游手好闲的贵公子,哪敌得过这些莽汉。
为好兄弟挺身而出的结果,就是被摁倒,遭到和他一样的拳打脚踢。
“啊!”
见血了。
宋宝媛眸光微滞,恐惧令她肩膀微颤。
“别看!”巧月和巧银贴着她,抬手遮上她的眼睛,“小姐别看!”
常云柏逐渐没了声音。
不会出人命吧,宋宝媛心快跳出嗓子眼。
黑衣人来时毫无预兆,走时也动作极快,像是蓄谋已久。
茶楼里一片狼藉,桌椅板凳不见一处好的。
“夫人,您没事吧。”
确定黑衣人全都跑了,阿启回过头来,扶起宋宝媛,且挡住她的视线,免她被中央的血腥吓到。
但宋宝媛已经看到了,常云柏和高洛书两人躺在血泊里,不省人事。
脸颊带红的周荷月抱起常云柏的身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夫人,属下先送您回去吧。”阿启担忧道。
宋宝媛环顾一圈,回过神来,着急道:“去找大夫,快去!”
阿启有些犹豫,害怕他走后那些人卷土重来。
别人的死活他并不在意。
所以他说:“属下不能离开您。”
“我去!”张烙自告奋勇道。
他面上镇定,像是一点儿没被吓着。
宋宝媛心里清楚,自己应该站出来主持大局,可她还是被地上的血吓得头脑空白。
“找、快……”她拽着巧月和巧银,有些语无伦次,“你们先回去,顺便叫郎君过来。”
巧银推了巧月一把,“你去,我陪着小姐。”
巧月点点头,脚步紊乱地跑了出去。
*
天黑得很快,还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过了两刻钟,江珂玉才行色匆匆地赶到茶楼。
彼时常云柏和高洛书已经被抬到了三楼的房间里,并排躺着。
大夫正神色凝重地给他们的伤口上药。
宋宝媛坐在门边,垂首盯着地面。
其他人都守在她身边。
“阿媛!”
听到熟悉的声音,宋宝媛下意识站了起来。
“阿媛。”江珂玉阔步走近,来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腕,视线打量过她全身,“你怎么样?”
宋宝媛摇了摇头,“我没事。”
江珂玉松了口气,扭头看向屋内,“他们什么情况?”
“大夫还在处理。”宋宝媛如实道。
江珂玉扫了一眼堵在门口的无关人等,“都散了!”
又吩咐道:“六安,去旧常府告知常老太太此事。”
“是。”
六安匆忙往外跑。
门口众人见掌柜的另有倚靠,便都散了。只剩下周荷月蹲在墙边,两侧脸颊都有个很明显的巴掌印,不知混乱中被谁打了。
江珂玉瞥了她一眼,回头盯向宋宝媛的脸。
察觉到他的视线,宋宝媛心生恍惚,抬手想要摸自己的脸,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他圈握着。
“你真的没事?”江珂玉皱起眉,放心不下。
“没事,阿启出现得很及时。”宋宝媛的脑子还很混沌,“阿启怎么会在我边上?”
猝不及防,江珂玉拽着她在跟前转了个圈,她更懵了。
“外面不比家里,你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就让他跟着你了。”
离家出走?
宋宝媛诧异,他管他们和离,叫她单方面离家出走吗?
不过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实在是危险,上任和上上任都是死于非命。
“那你怎么办?”宋宝媛眉目生忧,“现在岁穗还总在你身边,而且、对了,你出来,承承和岁穗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在家,有姚嬷嬷照顾,一切安好。”江珂玉低声道,“我身边不止阿启,你不用担心。”
“咳。”
在屋里的大夫出声,放下纱布,走了出来。
江珂玉闻到了血腥味和草药味的混合,走进一步问:“他们如何了?”
“唉。”大夫叹息,“里头那位还好,都是皮外伤,养一阵子基本能好全。”
躺在里面的是高洛书。
“外头这位,虽性命无忧,大多伤口都能好全,但这右腿……”大夫摇头,“有点严重。”
“多严重,治不了?”江珂玉眉头紧锁。
大夫背起了药箱,“我只能说,我无能为力,二位还需另请高明。但,最好心里有个准备,多半就这样了。”
宋宝媛眸光呆滞。
那岂不是……残了?
“用药昂贵不要紧,当真没有法子治好?”江珂玉不死心地问。
大夫没回答,只是摇着头,自顾自离开了。
宋宝媛难掩慌乱,“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跟你无关。”江珂玉直言道,安抚地握紧了她的手,“是陆家的人报复。”
听到这话的周荷月抬头,霎时泪眼婆娑,“所以是我、是我害了他。”
“幺儿!幺儿!”
楼下传来老人的呼唤。
六十多的常老太太被搀扶着一路小跑,担忧与哀愁溢于言表。
常云柏是常老太太老来得子,素来疼爱,什么都给最好的,什么委屈都不让他受。如今听到这种坏消息,急得团团转,鞋都要跑掉。
老太太一路喊到榻前,“我的幺儿!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云柏,云柏!”
同老太太一起赶来的,是常家的大老爷,常云柏的长兄。
见弟弟叫不醒,常大老爷转头来问江珂玉,“江少卿,我弟弟这是?”
江珂玉瞧了一眼情绪激动的老太太,抬手示意常大老爷走远一些再说。他没敢将宋宝媛单独留在屋里,拉着她跟在自己身边。
他三言两语将常云柏的情况说清楚,常大老爷满脸气愤。
“这陆家素来小人行径,我知道他们会循私报复,却没想到动作这么快。”常大老爷锤了锤自己的掌心,“虽说是云柏任性在先,但他们未免下手太重了些,是要毁了他一辈子啊!”
江珂玉愁眉不展。
常大老爷愤愤不平后,又叹息,“事已至此,还是云柏的身体要紧,我明日便进宫去找御医。”
“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常老爷不必客气。”江珂玉沉声道。
常大老爷点点头,“我知江少卿与我家云柏的交情,自然不会客气。有一事,当真还需劳烦江少卿。”
“您说。”
“这是我们与陆家的私事,并不光彩,还望江少卿与尊夫人,不要外传,也不要插手。”
江珂玉面无表情,没有回答。
常大老爷知道他是个有分寸的人,没有多说,“母亲年纪大了,不能伤心过度,我去劝劝她。”
说着,常大老爷走进了里屋。
宋宝媛疑惑地探头,小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追究吗?”
江珂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常陆姻亲这几年,牵扯极深。陆家定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倚仗,牵制或挟制着常家。不然,不敢这么动手。”
“兄长。”
“嗯?”江珂玉回过头。
宋宝媛神色迷茫,“常主事他、他会残……”
她有些说不出口。
江珂玉并不能给出答案,轻声道:“但愿宫里的御医能不一样的吧。”
“你们小心一点!别再磕着碰着我的幺儿!”
常府的下人们正合力将常云柏抬走,老太太看得心疼坏了。
常大老爷搀扶着老太太,瞥了一眼蹲在墙角的周荷月,冷声道:“来人,把这个女人也带回去。”
周荷月愣了愣,眼看常府的下人凶神恶煞地朝她走来,心中顿时恐慌。
她望向宋宝媛的方向,心知那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但刚开口便被常府的下人捂了嘴。
“唔唔!”
宋宝媛感觉到什么,扭头看过来的瞬间,江珂玉挡在了她面前,且褪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身上。
“让阿启先送你回去,高洛书这边,我得留下来照顾。”
家里还有孩子,不好爹娘都不在,宋宝媛点头称“好”。
江珂玉又交代了几句,宋宝媛心不在焉,全都应下。
他们谈话之时,常府的人生怕丑事外扬般,已然快速离开。
江珂玉送宋宝媛下楼,看着她上马车,目送她到视野尽头,才折回高洛书的房间。
中途,他在楼梯口捡到一个钱袋子,里边满满当当都是银票和银两,足够让整个茶楼翻新。
江珂玉回到屋里时,高洛书已经睁开了眼睛,盯着房梁发呆。
“醒了?”
“老太太哭得那么惨,我要不醒,得被送走了。”
江珂玉嗤笑,随手将钱袋子丢桌上,“人老太太哭的又不是你。”
高洛书一动不动,因为稍一动弹,就全身都疼。
他甚至连表情都不敢有,“陆家干的吧。”
“嗯。”
“居然闹到这种地步。”
江珂玉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靠着椅背仰头,长舒一口气,“咱们以为最多两家关系结冰,没想到直接结仇了。”
高洛书不由感叹,“女人绝情起来,是真狠啊。”
江珂玉不置可否。
不合时宜地想起阿媛。
窗户纸无声被捅开一个小洞,一只眼睛盯着屋里的人,带着无形的杀意。
江珂玉忽地看过来,这只眼睛的主人慌忙避开。
江珂玉起身推开窗户,外面空无一人。
“怎么了?”高洛书诧异问。
“没怎么。”江珂玉回身,“茶楼里除了你和周荷月,只有那个叫岑舟的跑堂,还有那个弹琴的家伙住这吧。”
高洛书梗着脖子,“是啊,哪里不对吗?”
“没有。”
江珂玉站在窗边,指腹抚过窗户纸上的小洞,若有所思。
他淡淡道:“随便问问。”
第50章 释怀
“这你就被吓着了?想当年叛军攻入皇宫,削起人来,一刀一个脑袋,一刀一个脑袋,跟砍萝卜似的。”
琉安说得绘声绘色,“那满地都是散落的胳膊、腿、脑袋,可谓真正的尸山血海!一不小心,很有可能踩爆别人掉地上的眼珠子!”
宋宝媛:“……”
她睁圆了眼睛,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砍萝卜!砍萝卜!”
听不懂的江岁穗兴奋地喊。
三楼,高洛书休养的房间里,宋宝媛和琉安对坐,江岁穗被琉安抱在怀里。
“那场面才叫……”
“她瞎说的。”
琉安说到激动处,被毫无预兆推门而入的江珂玉打断,顿时没了兴致。
“你又不在场,凭什么断定我是瞎说?”
江珂玉面上冷漠,在女儿朝他奔来时勉强勾起笑容,抱起女儿走到宋宝媛身边坐下。
“脖子那么粗,没那么容易砍断。人死了眼珠子也不会无缘无故掉出来,那么大场面,没人闲得逐个给尸体挖眼珠子。”
他说得太过认真,惊得宋宝媛愈发睁大了眼睛。
“没意思。”琉安摆摆手,一副扫兴的样子,“我先走了,等你这整顿好我再来。”
茶楼经历昨晚,需得重新布置。不过看着狼藉,其实也只是损坏了些桌椅,换一批新的也就差不多了。
“不用送了。”
琉安一句话打消宋宝媛站起来的心思。
靠墙的罗汉榻上,高洛书顽强地扭着脖子,看向江珂玉。
“你脸上这么差,是不是常云柏那边有消息了,御医怎么说?”
江珂玉给自己倒了杯茶,却没喝,开口艰难,“御医,也没办法。”
“真就瘸了?”高洛书瞳孔一震,不自觉拔高了音量,面上难掩惊骇。
宋宝媛的心跟着一紧。
“想再站起来,很难。”江珂玉转着茶杯,心里也不是滋味,“两个御医都这么说。”
高洛书拧起眉头,半晌没说出话来。
屋里的氛围霎时变得沉重。
不明所以的江岁穗左看看,右看看,既无趣又困惑,“爹爹,娘亲,你们怎么了?”
江珂玉垂首,摸了摸她的脑袋,“岁穗先出去玩好不好?”
“哦。”
江岁穗从爹爹怀里跑开,差点撞上脚步匆忙的六安。
六安止步门口道:“郎君,刚刚盛姑娘派人来说,她已经决定入宫。这是她自己的事情,请您不要插手。”
高洛书像是垂死之时惊惧而起,不明所以,尤其感到荒唐,“她进宫?她怎么想的,是好日子过够了吗?”
“这话是她说的,还是老师说的?”江珂玉蹙眉问。
“是盛姑娘身边那个贴身丫头来说的。”
“那不用管。”
江珂玉揉了揉眉心,看起来有些疲惫。
宋宝媛见他心情不好,思索片刻,有了理解。
一边是好朋友身受重伤,面临残疾,一边是心爱的姑娘决心另嫁他人,难以挽回。双重打击,任谁都遭不住。
她寻思着,如今身为他的妹妹,理该出言安慰几句。
于是她诚恳道:“你也别太难过了,人家进宫,那嫁的就是天子。你输给天子,不算丢人。”
江珂玉:“?”
他侧目,满眼困惑。
他这个反应,让宋宝媛心里没底,“我、我已经把位置让出来了,也没想过打搅你们,你再娶不到她,可不能怪我了。”
江珂玉虽无甚表情,但眼底难掩错愕,“你说什么呢。”
什么情况,高洛书忍着疼侧躺,一定要看这热闹。
“你不是喜欢人家盛姑娘吗?”宋宝媛坦然问。
因为太荒谬,所以江珂玉半晌没反应过来,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谁说我喜欢她了?”
宋宝媛愣了愣,“不是的话,你阻碍人家进宫干什么?”
“那是因为,进宫非她本意,老师也事先不知情,所以拜托我解决此事。”
宋宝媛心中狐疑,“你们之前还谈婚论嫁过呢,你答应了,还问过爹爹。”
“我……”
江珂玉一时语塞。
他答不上来,宋宝媛也不为难,心中了然。可能是他们在吵架闹别扭,又或者是他迈不过当初对爹爹有所承诺的那个坎。
宋宝媛诚心道:“你放心吧,我已经不介意了。你对爹爹的承诺也不算什么,如果你能过得好,爹爹只会开心,绝不会怪罪你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江珂玉难得急迫道,“我当初和她谈婚论嫁是因为、因为一些外在原因,与感情无关。”
“那你还偷偷摸摸在书房给她画像呢。”宋宝媛嘟囔,“画得比本人还好看。”
“我何时……”江珂玉顿住,很快想了起来,“那是盛夫人拜托我给她画像,好给她说亲事用的。”
他解释完又疑惑,“你怎么会知道?”
宋宝媛不能否认,她始终对那幅画像耿耿于怀,哪怕已经接受做回兄妹,已经对他不再有曾经的眷恋。
可那幅画像的存在,似乎总在提醒着,她所深爱过的丈夫,有所不忠。她身为妻子,有多不堪。
只是没想到,竟在这样的情况下得到了解释,事实也出乎她的意料。
像是散开了一处阴霾,她感受到了阳光和温暖,令她感到舒畅。
但已经,不会为此庆幸和狂欢。
“我不小心看到了。”宋宝媛诚实道。
江珂玉诧异,“那你怎么没跟我提过?”
宋宝媛犹豫着,说道:“当时我们还是夫妻,我以为你在缅怀自己爱而不得的感情,当面提起,不是很尴尬吗?收不了场怎么办。”
江珂玉:“……”
脑海里忽然浮现起许多画面,突然的疏离,亲密时若有若无的反抗,以及无数忽略他的细节……所以那些时候,她都在默默忍耐,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丈夫吗?
霎时间,江珂玉心底百感交集。
见她此刻笑着,心口忽然像针扎了一般疼了瞬间。
“你、你既然委屈,为何不跟我说?”
宋宝媛想了想,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好说的。”
“所以一直在你心里,我便是这么个三心二意的人?”江珂玉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你要和离,也是因为介怀于此?”
宋宝媛轻笑,反问:“不然,兄长以为为什么?”
江珂玉不由得收紧手心,“我还以为,是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
宋宝媛:“?”
他怎么想的?
果然,还是把她当妹妹看。
不过就现在而言,也挺好的。
她释然道:“不管怎样,结果都是好的。就算兄长心里没有盛姑娘,也不可能有我。也多亏了有盛姑娘搅合,我才有胆量跟兄长提和离,才让一切回到正轨。虽然不至于要感谢她,但缺了她还真不行。”
“总之,盛姑娘也好,其他人也罢,兄长若遇上真心喜欢的人,不必拘于当初的承诺。爹爹所做之事,只是希望我能过得好,不管是当初得偿所愿的我,还是现在背道而驰的我,都过得挺好的。兄长只要心里给承承和岁穗留下位置,不管娶谁,我都会祝福的,爹娘也是。”
“胡说八道。”
江珂玉别过脸,不愿面对她真诚的眼睛。
“我认真的!”宋宝媛板起严肃的脸,没撑多久就把自己给逗笑了。
旁边的床榻上,高洛书用胳膊垫着脸,用满是笑意的眼睛盯着她,都感觉不到身上的疼。
“是真的。”宋宝媛担心兄长以为自己在开玩笑,连忙收敛笑容,强调道,“我说真的,我真的会祝福你的。”
“别闹。”
江珂玉不知为何,听到她如此善解人意的话,心中郁闷叠了一层又一层。
宋宝媛不解,她这么诚心诚意,这人怎么还不高兴呢?
“你以后也会遇到更好的。”高洛书突然插嘴道。
宋宝媛循声望去,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点头道:“嗯!”
高洛书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忽感后背一凉。他眼皮跳了跳,挪动视线,果然瞧见了斜眼瞧他的江珂玉。
“这么看我干嘛?”高洛书提高音量,好给自己底气,“我这话说的不对吗?”
被高洛书反问的时候,宋宝媛也看了过来,江珂玉顿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他能说不对吗?
可单一个“对”字,卡在喉间,怎么也出不来。
所以他说:“无聊。”
“切。”高洛书白了他一眼。
他们说话的间隙,岑舟端来后厨熬好,给高洛书的汤药。江岁穗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后头,手里还拿着勺子。
“高叔叔喝药啦!”
高洛书笑意更甚,“岁穗这么乖,来给高叔叔送药啦!”
“对呀对呀!”江岁穗举着勺子送过来.
岑舟一言不发,将药碗放下便要走。江岁穗见状,赶紧把勺子丢到桌上,然后跟上他。
“岑舟。”
宋宝媛一把揪住女儿,又叫住岑舟。
另一边,江珂玉拿起药碗和勺,走到榻边,给抬不起手的高洛书喂药。
“岁穗这么喜欢小舟哥哥呀。”宋宝媛好奇问。
“对呀对呀,我超级喜欢小舟哥哥!”江岁穗说着,朝岑舟伸手,要他抱抱。
岑舟蹲下身,将双手背到身后,严肃地纠正道:“说了要叫叔叔。”
“哥哥。”
“叔叔!”
“哥哥!”江岁穗犟着脖子,鼓着脸喊。
宋宝媛被他们一大一小的争辩逗笑,“她老跟着你,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岑舟在宋宝媛面前,虽然不见得多热情,但明显少了许多冷漠,“但她总是叫错。”
“就是哥哥嘛。”江岁穗不服气,求助地看向娘亲。
宋宝媛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叫哥哥不是挺好的吗?你这么年轻,他也不算叫错吧。”
“不行。”岑舟坚持道,没有解释。
“哥哥!”
“叫叔叔!”
两人一个比一个倔强,宋宝媛哭笑不得。
这么点小事,她懒得管。
“给我看看你的手。”
岑舟闻言,乖乖抬起双手,呈于她眼前。
之前他的手像老人一样粗糙,现在好一点儿了,宋宝媛点点头,“看来还是有效果的,我给你的药膏应该快用完了吧。没了的话,你去找巧月,或者巧银,跟她们说一声,让她们拿新的给你。”
岑舟想起药膏的香味,与她身上的味道,有一丝重合。
“那个,很贵吧。”
“还好。”
见他面上迟疑,宋宝媛笑着将江岁穗抱起,递给他,“就当是让你帮我看着这个小调皮鬼的报酬。”
岑舟接过江岁穗,没有言语。
江珂玉的注意力全在他们身上,给高洛书喂药没用眼睛看,只凭感觉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
离勺子还有“十万八千里”的高洛书努力伸长脖子,嘬着嘴,略显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