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偷听
远远看去,宫墙厚重又高耸,朱红色的大门犹若镶嵌其中。
年轻的姑娘们人比花娇,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偶尔传出张扬的嬉笑声。
领着她们前行的公公在门槛前停下步伐,拔高声音提醒道:“过了这张门,姑娘们可千万记得,谨言慎行。”
姑娘们闻言收敛了笑容,自觉排成了两列队伍。
走在末尾的盛绮音踮脚向前张望,忽听到后头的两个小公公在低声议论。
“你猜,这些个姑娘,能入选几个?”
“这谁说得准,不过呀,我猜工部侍郎家的苏二姑娘肯定入选!”
“为何?”
“陛下最喜欢黛紫色的美人,你瞧苏二姑娘那身打扮,有备而来呀!”
盛绮音瞧了一眼隔了自己三尺远的苏二姑娘,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心里头很快有了决断。
既然决定入宫,又岂有不争的道理。衣裳是来不及换了,但过宫道时,正好瞧见宫人搬运着紫色的花。
盛绮音悄悄摘下一朵,别在耳上,瞬间让自己多了几分风情。
只是没过多久,耳畔便觉得痒,她不敢做“挠”这等不雅的动作,只好忍耐。
小公公从她面前路过,吓得睁大了眼睛,蓦然惊叫,“哎呀!盛姑娘,你怎么起疹子了!”
在场的人纷纷看了过来,盛绮音心里一紧,霎时手足无措。
容貌有瑕,无法面见天颜。她竟是连圣上的面都没见到,就结束了这次选秀之旅。
*
因为高洛书行动不便的缘故,宋宝媛便常来他的房间,提供所需,偶尔照顾。
当然门是开的,也还有别人在场,比如江岁穗。
江珂玉空闲的时候也会过来,看看他的状态。
除此之外,岑舟每日会来送三次药、三次饭。
在床上躺得实在无趣,高洛书在百无聊赖中,顽强了起来,忍着疼从床上爬起来。
只是站起来走两步,心情都舒畅多了。
他扶着房间里的桌椅板凳,慢慢往门外挪动,不慎踢到桌子角,疼得面目全非,且身体失去重心,控制不住往前倒去。
“高公子!”
正好进屋的宋宝媛一惊,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这一瞬间,好似拥抱一般。
高洛书的鼻尖充斥着女子特有的馨香,令他慌张,令他心跳加速。
“疼!”他哀嚎着,倒吸一口冷气。
身子下坠,耳畔泛红,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别的。
“我扶你回去。”
宋宝媛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往罗汉榻走去。
高洛书嘴里不停地嘟囔着,“疼、疼、好疼!”
宋宝媛听得心里惴惴不安,“是不是磕到伤口了?我去给你叫大夫。”
将高洛书安置回榻上,她转身就跑。
“诶诶!”
高洛书急忙拉住她,下意识开口挽留,“你别走!”
宋宝媛顿住,不明所以。
“其实、其实也没有那么疼,你在的话,会好很多。”
高洛书眼神躲闪,语无伦次,“我的意思是,我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但,我也需要有人陪着。不然,很不方便。所以,你能不能不走?”
“你、就陪陪我嘛。”
宋宝媛愣了愣,忽地恍然大悟,“高公子,你是不是……”
高洛书抿了抿嘴,感到口干舌燥。
“想你娘了?”
高洛书:“啊?”
宋宝媛叹了口气,“之前承承受伤的时候,也跟你现在一模一样。你要是想你娘了,我可以派人去你府上告知一声。”
“不、不不!”高洛书心情复杂,赶紧摇了摇头,“不用了。”
“想娘,想家,都不用不好意思的。”
“真不用!”
宋宝媛见他如此坚决,便没再多说,“那也不用找大夫?”
“不用!”高洛书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你……”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略带苦涩,“你不会把我当你儿子在看吧。”
宋宝媛一愣,不明白他为何这么想,“没有啊。”
“那就好。”高洛书低声庆幸,又好奇,“那、那在你心里,我、我算什么、什么身份?”
宋宝媛想了想,“朋友?”
还好还好,高洛书心道。
虽然也不算什么好答案,但至少还有机会。
恰在此时,岑舟走进屋,一如既往地话也不说,放下药碗就走人。
大家都习惯了他这样,都没人觉得不妥。
高洛书欲抬胳膊,但面露难色。
“好疼,手抬不起来,这碗好重,拿不了。”
“我帮你吧。”宋宝媛走向桌边。
她刚有动作,又见岑舟去而复返,抢在她之前端起了碗。
并说道:“我来喂。”
高洛书:“?”
只见岑舟神色冷漠地向他靠近,他当时便预感不妙。
不出他所料,岑舟粗暴地捏起他的下巴,直接给他灌了。
高洛书心底骂过脏话,这家伙跟江珂玉简直“卧龙凤雏”,毫无人性!
“咳咳!”
岑舟面无表情,拿起空碗转身离开,不带一丝犹豫,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不浪费一点时间。
宋宝媛看得目瞪口呆。
不过往好的方向想,“岑舟成长了不少呢,之前都不爱和人打交道,现在居然热心给你喂药。”
“咳咳你管这咳咳!管这叫热心?”高洛书诽谤道。
他口齿不清,宋宝媛压根没听清他说什么。
见他表情如此痛苦,试探问:“是不是药太苦了?”
高洛书摆摆手。
苦的哪是药啊。
“我去给你拿点岁穗的零嘴吧。”
“咳咳!”
高洛书还没缓过劲来,宋宝媛已经跑出去了。
这才是真正的热心,他心想。
一个个的,真是服了。
宋宝媛在茶楼找了一圈女儿,最后在后厨找到。
小娃娃蹲在灶火边,手里攥着木棍,脸上一片灰一片黑。
“岁穗在这里做什么?”
江岁穗闻声回头,“娘!我在烤红薯,烤好了给你吃!”
宋宝媛走到她身后,听到她小声在数。
“娘一个,爹一个,我一个,小舟哥哥两个,一共六个!”
宋宝媛失笑,“是五个啦!而且,为什么爹娘和你自己都只有一个,小舟哥哥却有两个?”
“因为小舟哥哥过生辰呀!”
江岁穗说完,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捂住了嘴,“完蛋啦,小舟哥哥不让我告诉别人!”
宋宝媛被她可爱模样逗笑,“原来小舟哥哥过生辰呀,但是过生辰,应该吃长寿面呀。”
“可我不会下面条,我只会烤红薯!”
江岁穗撅了撅嘴,想起来之前爹爹过生辰,都是娘亲亲自煮长寿面。
她站起来,揪起娘亲的衣角。
“娘亲帮我给小舟哥哥下面条,或者教我好不好?”
宋宝媛将自己的裙角从女儿乌黑的爪子里“解救”,笑着应道:“好,等你红薯烤好了,娘亲就给你的小舟哥哥煮长寿面!”
“好!”
从岁穗那里拿零嘴,是需要从岁穗嘴里抠出来吗?
高洛书郁闷地想,为什么这么久了,她还不回来?
终于,他听到了脚步声,于是望门口看去。
但进来的是江珂玉。
“怎么是你?”高洛书难掩嫌弃。
江珂玉脚步迟疑,往身后看了一眼,“你在期待谁呢?”
高洛书眼皮跳了跳,瞥见他手里拎的纸袋,顺势岔开话题,“蜜饯吗?谢谢啊。”
“不用谢。”江珂玉将蜜饯袋放在桌上,没有打开的意思。
“毕竟跟你无关,这是给我女儿和我……和她娘亲的。”
“管你给谁啊,给我吃一口!”高洛书急着给嘴里去味。
江珂玉瞥他一眼,往门外走去,“你拿得到你就吃吧。”
高洛书:“……”
是人吗?
桌子隔他那么远呢!他是个伤残患者啊!
去寻女儿的江珂玉在二楼拐弯,和捧着红薯上三楼的母女俩刚好错过。
还没进屋,江岁穗就喊道:“高叔叔!请你吃红薯!”
“烫!”她没忍住,把红薯一丢,摸上耳朵。
红薯滚到了门后面,宋宝媛去捡,但还是烫,拿不起来。
“高叔叔你等一会儿!”
高洛书哭笑不得。
她们母女俩都被烫了手,用同一个捂着耳朵的姿势蹲在红薯旁,等着它变凉。
“你们、你……小四?”
门口,跨入不速之客。
盛绮音的突然到来,令高洛书感到诧异。
而且前者的脸色不太好,似乎动怒。
“三哥。”
盛绮音走进屋,没瞧见被门扉挡住的母女俩。
“你怎么来了?”
高洛书狐疑,两手空空,瞧着也不像来看望他的。
明明听到岁穗声音了,江珂玉折回,出现在门口,但不见那小家伙人影。
见到盛绮音,他也很意外。
但盛绮音找的就是他。
“宫里误导我的人,是你安排的吧!”
没有开场白,盛绮音直接出声质问。
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江珂玉淡淡道:“那是老师的安排。”
“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不是让人跟你说了,不要你插手吗?”
“你清醒一点!”江珂玉不愿听她大吼大叫,“那是皇宫,是你该去的地方吗?”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盛绮音恼火道,“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吗?为什么又要妨碍我嫁给别人!”
这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江珂玉不明白。
“江少卿做这种毁人姻缘的事,不觉得亏心吗?”
盛绮音忽然哽咽,“你又不娶我,还不让我嫁别人?你未免太过分了吧!”
“那个……”
高洛书眼看场面要收不住,不得不出声,“要不我说句公道话?”
盛绮音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死死盯着江珂玉,红了眼睛,“你到底什么意思!”
江珂玉无声叹息,冷静道:“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男女之情。不让你进宫,一来是老师所托,二来我们是朋友,我也不希望你进那龙潭虎穴。”
“朋友?”
盛绮音冷笑,“因为你我才浪费了我最好的年纪,现在人人都笑我岁数大!你却跟我说,只把我当朋友?”
她连连后退,“我告诉你江珂玉,你要么爱我,要么我恨你一辈子!”
她转身,摔门而去。
突然没了门扉遮掩,蹲守红薯的母女俩暴露在了江珂玉眼前。
宋宝媛像是偷了东西的老鼠,突然见光被逮,心虚地僵住身子。
她两只手都捂着女儿的耳朵,生怕小孩子听懂一些不该听的。
谁知道盛姑娘一来就情绪那么饱满,她啥时候走出去都不合时宜,不小心就偷听了一场有关爱恨情仇的大戏。
母女俩突然的出现,令江珂玉整个愣住。
他白净的“妻子”,半抱着脏兮兮的女儿,两双眼睛都分外无辜地看着他。
好生怪异。
“你们怎么在这?”
宋宝媛目光躲闪,半晌只憋出两个字,“巧合。”
江岁穗眨了眨眼睛,捧起红薯,咧嘴一笑。
“爹爹吃红薯吗?”
江珂玉:“……”
第52章 无言
在各自的沉默中,场面显得有些尴尬。
宋宝媛的眼皮跳了跳,心道此地不宜久留,所以抱起了女儿,“走吧岁穗,我们去给小舟哥哥煮面条啦。”
说着,往门外走去。
江珂玉从难言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眉头轻蹙,“等等。”
母女俩一同回头。
“你们去干嘛?”
终于有一句能听懂的话,江岁穗积极回答道:“去给小舟哥哥做面条!”
“为什么?”
江岁穗张开嘴,又捂住,这回想起小舟哥哥不让说了。
但宋宝媛没觉得这是件需要隐瞒的事情,所以言简意赅道:“岑舟过生辰。”
江珂玉依旧不解,甚至不满,“就算如此,何至于你们亲自动手,他凭……”
凭什么?
但他没说出口。
“就当陪岁穗玩嘛。”宋宝媛轻描淡写道。
她神色不自然,犹豫着问:“而且,盛姑娘都那样了,兄长还有心思管我们这点小事?”
江珂玉肉眼可见地愣住了。
他眉头锁得更深,“她那样和我有何关系,难不成你也觉得我做错了事情?”
他似乎在生气,宋宝媛不明所以。
“还是你现在依旧觉得,我和她有什么。”
宋宝媛闻言抿了抿嘴,视线缓缓往门外偏移,不置可否。
她的沉默在江珂玉眼里无疑是种答案,这令他费解,“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那幅画,不是因为我喜欢她!”
他随手往旁边一指,“她在我眼里就跟这家伙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宋宝媛脱口而出。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她不自在地别过身去。
这话像刺一样,把江珂玉扎懵,让他有一瞬间的无助。
他觉得可笑,而且真的笑了,只是嘴角的弧度尽是嘲讽,“当初,我是想避嫌,决意不再与她往来。可是他们偏说,我避着她,反倒证明我心里有鬼,我只有把她当朋友、当和大家一样对待才正常。那好,我自知坦荡,怎么做都行,可现在你又要埋怨我!我到底要怎么做你们才满意?”
“谁都不可能做到让所有人满意!”
宋宝媛似忍无可忍,“这么浅显的道理你又怎会不明白!”
她纵是极力克制,也藏不住委屈,“你不过是在你口中的他们和我之间选择了他们而已,只不过是没那么在乎我的感受而已!”
她倏忽哽咽,不愿失态,转身逃离。
江珂玉下意识追去,却又在门口止步,神色恍惚,头脑空白。
*
无人的街角小巷,盛绮音蹲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双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贴身侍女桃枝差点跟丢了,找到她时松了口气,但又满目担忧,“小姐,您别伤心了。”
“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盛绮音絮絮叨叨,“怎么可以这样……他不娶我,又让我落选,我现在就是个笑话,整个京城都在笑话我!”
桃枝试图安慰,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道:“怎么会呢,小姐你想多了。这天底下又不止江少卿一个男人,就算他不娶你,你也不止进宫一条路可走。老爷子不是说了嘛,会亲自给你挑一门好亲事。老爷子最疼爱小姐你了,肯定会给小姐你挑个顶顶好的夫婿!”
盛绮音的情绪不但没被安抚,反而更加失控,“我都知道!你不用说这种好听的来哄我!祖父挑中的,他们都不愿意娶我!”
桃枝一愣,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小姐的亲事确实难,再加上盛家如今在京的地位也很微妙,所以高不成低不就。
但她也不能说实话啊。
“小姐你别瞎想,这京城的好儿郎那么多,咱们慢慢挑,总能找到满意的。”
“我不要满意的,我要能毁了他的!”盛绮音悲伤又愤然道,“他浪费我的感情,毁了我的人生,那他也休想好过!我要把他在乎的,统统毁掉!”
*
茶楼的后厨里,江岁穗踩在板凳上,撒着面粉。
宋宝媛站在她身旁,盯着她的动作,“够了够了,然后再加一点水,就可以揉面了。”
“这样吗?”江岁穗鼓着脸,用力揉搓。
“对,就这样。”宋宝媛笑着拨了拨她的碎发。
江岁穗的注意力都在面团里,察觉不到娘亲的心不在焉。
后厨的门帘被撩开,宋宝媛看过去,又很快收回视线。
“爹爹!”江岁穗跺着脚,“你看我做得好不好?”
江珂玉缓缓走近,勉强勾起笑容,夸赞道:“岁穗真棒。”
“那等爹爹过生辰,我也给爹爹做面条!”
“嗯。”
江珂玉想起自己生辰时,总不缺席的那碗长寿面。
他想,今年恐怕是吃不着了。
宋宝媛盯着女儿手里不成形的面团,镇定道:“君子远庖厨,兄长来这里做什么。”
江珂玉没有回答,或者说,答不上来。
两人之间隔着女儿,彼此无言。
“这样可以了吗?”江岁穗捧着面团,扭头问娘亲。
“再揉一会儿。”
江岁穗点点头,觉得脸上痒,就用手擦了擦。刚刚洗干净煤灰的脸,顿时又脏了。
她就像只面粉里打滚出来的小花猫。
“揉好了,就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拉长,就变成面条啦!”
江岁穗虽然听话,但做不来,宋宝媛只能自己上手。
“哇!”江岁穗手上一空,将脏兮兮的小手往娘亲脸上一抹,还笑嘻嘻的。
宋宝媛没有生气,而且用自己的脸去蹭女儿。
“痒!”江岁穗被逗得“咯咯”笑。
母女打闹,各有各的可爱,温馨又富有感染力。
江珂玉看着,不自觉便露出了笑容。
可是一想到不久前阿媛说的话,笑意又僵在脸上。
她有那么多的怨念,他却从来不知。
“加一个鸡蛋,还有青菜。”宋宝媛贴脸道,“岁穗去把青菜洗干净,然后拿过来,好不好?”
“好!”
江岁穗跳下板凳,满厨房找青菜。
她突然离开,让宋宝媛和江珂玉之间没了调和,空气仿若凝固,让彼此喘不过气来,氛围奇诡。
江珂玉几度开口,都没说出话来。
幸好,江岁穗隔着灶台喊:“我拿不到,爹爹帮我!”
江珂玉立马过去。
宋宝媛趁机摇了摇头,试图摒除杂念,不要多想。
她还在期待什么呢?
这个人,早已经不是她心中恋慕的那个人。
“放鸡蛋!放青菜!还要放多多的面!让小舟哥哥吃饱!”
江岁穗独自开朗,摇头晃脑的。
面刚做好,她便跑出去寻人,“小舟哥哥!”
“叫叔叔!”
正在擦桌子的岑舟头也不回地纠正道。
江岁穗权当耳旁风,扯到他的衣角道:“小舟哥哥,你快去吃我做的长寿面,这样你就可以活到一百岁!”
岑舟擦干净了手,将她抱起,“面,你做的面?”
“我和娘亲一起做的。”
岑舟怔了怔,正好瞧见宋宝媛端着碗面从后厨走出,且从他面前走过,撂下一句,“去高公子的房间吧,免得他没人照应。”
岑舟也看到了走在后面的江珂玉,他眉目一凛,状似无意地卡准位置,挤到两人中间。
他抱着江岁穗,跟着宋宝媛进屋,跨过门槛就把门关了。
“我刚刚来三楼擦楼梯扶手,不小心听到了你们吵架。”岑舟亦步亦趋地跟在宋宝媛身后,“你要是不想见他,我现在就去把他赶走,以后再也不让他进来。”
头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不仅宋宝媛愣住了,连躺榻上的高洛书都呆了。
“我不怕他!”
站在屋外的江珂玉,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话。
或许是期待着另一个人的回答,所以他顿住了推门的手。
宋宝媛好半晌才有反应,“也不算吵架啦。”
趴在岑舟怀里的江岁穗表情懵懵的。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宋宝媛将面推到他面前,笑着道:“生辰快乐!”
岑舟低头望向那碗面,眸光愈发坚定,“我是认真的,他又不是茶楼的人,没道理每天出现在这里。”
“可他是岁穗的爹爹呀。”
岑舟怔然,恰好与满眼无辜的江岁穗四目相对。
“不说这个了,你快坐下尝尝吧,这可是岁穗的心意呢。”宋宝媛催促道。
屋外,江珂玉面无表情,久久没有动作。
最终,也没再往前。
罢了,他想。
楼下刚好一曲终了,掌声短暂地覆盖了其他的声音。
江珂玉缓缓走下楼,随便挑了个空位置坐下,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不想见他。
阿媛不想见他。
反反复复,这一个想法盘旋在他脑海。
悄悄从屏风后抱琴离开的卿泽瞧见了他,注视片刻后,绕道往楼上走去。
卿泽也住在三楼,就在高洛书的隔壁。
他回房时,听到了小孩子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再三犹豫,他顿住脚步,守在了门口。
大概过了一刻钟,岑舟一只手牵着江岁穗,一只手拿着空碗走了出来。
房门被打开,宋宝媛看到了外面的人,见其望着自己,不确定地问:“你找我吗?”
卿泽还在迟疑,良久,点了点头。
宋宝媛见状,走了出来,“何事?”
卿泽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高洛书,接着往自己房间的方向挪了几步。
轻声道:“有件事情,不知主人知不知晓,又想不想知晓。”
“什么?”
“给奴赎身这件事情,高公子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然把奴带到主人面前的,是高公子,但实际上,出面且给瑶坊坊主施压的,是江少卿。”
宋宝媛霎时呆滞。
怎么听来怎么荒诞。
“虽然江少卿并不情愿,也不喜欢奴。但因为是主人希望的,所以江少卿不仅为奴赎了身,还替奴解决了一些,纠缠不休的人。”
“……”
第53章 言笑
天色渐暗,江珂玉并不知楼上有人带着满腔疑惑看着自己。
他小坐片刻,孤身离开了茶楼。
下学堂的时间,江承佑活力满满,第一个冲出课室的门,往外跑去。
看到树荫下眼熟的背影,他匆匆刹住脚步,想认又不确定。
犹豫良久,他拿起挂在腰上的玉哨,吹了一声。
江珂玉转过身来。
“爹!”
在确认是爹的这一瞬间,江承佑把课上夫子所讲全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心中庆幸,还好今天没睡觉。
他小跑到爹爹跟前,左右看了看,“爹怎么在这里?”
“来接你回家。”江珂玉蹲下身来,见他满脸讶异,不由问道:“见到只有爹爹一个人过来,很失望吗?”
江承佑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摇了摇头,“没有啊,只是爹爹有时间,不应该在带妹妹吗?”
他仰着头,眼中只有困惑,瞧不出一丝不满。
江珂玉竟然感到一丝愧疚。
他自问并未偏心,儿子顽皮些,且有娘亲疼爱,舍不得责怪打骂,他身为父亲理该严厉。
“妹妹,在你娘亲身边呢。”他伸手将儿子抱起,走向街市,问:“想吃糖葫芦吗?”
“想!”江承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完又心虚,“可是娘亲说,吃多了糖葫芦会坏牙,不准多吃。”
江珂玉摸了摸他的脑袋,压低了声音,“那就不告诉她。”
江承佑感到惊喜和刺激,却又很难不怀疑这是个陷阱,“爹爹。”
“嗯?”
“你不问我功课吗?”
江珂玉瞥了他一眼,“今日就算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江承佑有一种不真实感,爹爹不仅不问功课,还给他买好吃的,甚至一点都不凶。
他忍不住直接问:“爹爹今天怎么这么好?”
江珂玉将糖葫芦递给他的同时,戳了下他的眉心。
江承佑歪着脑袋,笑容天真,眉眼弯弯。
“之后,你可能会经常见不到爹爹。”江珂玉突然道。
江承佑咬下一口糖葫芦,右边脸颊鼓了起来,含糊不清地问:“为什么?”
“因为、爹爹会很忙。”
“哦。”
江承佑点了点头。
他的反应实在平淡,江珂玉脸上挂不住,“你就没有不乐意吗?”
江承佑嚼着糖葫芦,表情有些懵,咽下嘴里的食物后才回答道:“爹爹之前不也这样吗?我和妹妹还没起床,爹爹就出门了。我和妹妹睡觉了,爹爹还没回来。”
“不一样。”
江承佑的小脑袋转不过来,“哪里不一样?”
江珂玉却也解释不了。
“你只要不给我换娘就行。”江承佑嘀咕道。
江珂玉听了挑眉,不成熟的想法冒头,驱使他好奇地问:“那要是你娘,想给你换爹爹呢?”
从未设想过的事情,令江承佑呆滞。
江珂玉盯着他的脸,竟然紧张了起来。
思考过后,江承佑绷其小脸,严肃道:“你放心吧爹爹,就算娘不要你了,我也还是你亲生的,我肯定会认你的!”
江珂玉:“……”
一时急火攻心,他实在没忍住,掐起江承佑软乎乎的小脸,“换娘你要死要活,换爹就无所谓是不是?”
他气恼又茫然,“为什么?爹爹对你有这么不好吗?”
爹爹掐脸的力道不重,江承佑轻易挣脱,还嘻嘻哈哈,“娘那么好,她要是不要我了,肯定是我犯错了。娘要是不要妹妹了,肯定是妹妹犯错。那娘不要爹爹了,肯定也是爹爹的错呀!”
江珂玉怔然,竟无从反驳。
*
入夜,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
宋宝媛的青丝散落,只着白色寝衣,背靠床架而坐,美若画卷。
她垂眸,给趴在自己胸口的女儿梳着头发。
“娘亲好香呀!”江岁穗奶声奶气地撒着娇。
宋宝媛失笑,掌心温柔地抚过她的头顶。
房门忽地被推开,母女俩一同往门口看去,只见江承佑抱着小枕头,小跑而来。
“哥哥!”江岁穗张开双臂,充当正义使者,阻拦他上床,“爹爹说了,哥哥是男孩子,不可以总跟娘亲睡!”
“爹爹不在!”
江承佑一把将妹妹推开,灵活地翻身,爬上床榻,四仰八叉地往娘亲身旁一躺。
江岁穗在床榻里侧打了个滚,叉腰问:“爹爹去哪了?”
“爹爹说他最近很忙。”
宋宝媛沉默地铺开被子,若有所思。
突然就忙得不见人影了?
她觉得不对劲,但大理寺出现紧急案情需要他到场这种事,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说忙,怎么也挑不出毛病来。
“娘!”江岁穗黏人地往娘亲身上凑,“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宋宝媛抱着女儿躺下,避而不谈,反问:“怎么了,娘亲陪你不够吗?”
“不是哒!”
江岁穗紧紧抱着娘亲的胳膊,嘴里嘟嘟囔囔,“娘亲最好了,岁穗最喜欢娘亲啦。”
宋宝媛轻笑,心不在焉地拍着女儿的肚皮,哄其入睡。
她没想到,往后的日子,江珂玉时常会派六安来接走岁穗,也会去接承承下学堂,还会让人送很多很多礼物回家。
他从未离开过她的生活,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曾出现在她眼前。
茶楼里,宋宝媛和琉安对坐,将青瓷瓶推向对面。
“这是青果酒,寻常人家也会自酿。虽然这不是多名贵、多难得的酒,但却最能代表我朝。因为酿造此酒的青果,只在大黎境内盛产。”
琉安将瓷瓶放置手中转动,仔细打量了一番。
“郡主喝过吗?”
琉安打开瓶塞,将纯酿倒入杯中,细细品尝,“现在喝过了。”
她点点头,“还不错。”
宋宝媛又从身后的取出另一个白瓷瓶,“这是梨花醉,在千仟阁卖得最好。不同于坊间卖的其他梨花为基所酿之酒,这梨花醉里多了一道我宋家独特的工艺,更醇厚,香味更浓。”
“这个我知道。”琉安迫切地从她手中夺来,“而且我爱喝。”
只是闻闻,都好似醉入其中。
宋宝媛认真道:“郡主说,要选最代表大黎的酒。这就是我从千仟阁上百种精酿中,选出最合适的两种。”
“既有大黎的独特性,也让你宋家不可或缺,很有心机嘛。”琉安笑道,“不错。”
“若是郡主真能将这两种酒带出大黎,或许能打开对外销路也说不定。”
琉安颔首,“这就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宋宝媛瞥了一眼窗外,“郡主慢慢品鉴,我出去看看。”
“怎么了?”
瞧见大堂一群人围在一起,宋宝媛快步下楼,上前询问。
“你知道我这衣服有多贵吗?你赔得起吗?”
岑舟被一中年男子拽着,不让离开。
“你家伙计把茶泼我身上,弄脏了我的衣服,他还不认!”
见到宋宝媛,中年男子先声夺人。
“是他撞的我!”岑舟不满道,“他颠倒黑白。”
“好啦,你先去忙别的。”宋宝媛柔声道,回过头来,面上从容,“既然是在我们这里弄脏的衣服,我们自然要负责。”
见她态度诚恳,中年男人面上有所缓和。
“张烙,帮这位客人处理干净。”
“算了!算了!”中年男人挥了挥手,“我也不是要找麻烦,我就是看不惯这小子!跟谁欠了他百八十万似的。”
“别跟他计较!”张烙赶来,“您有事吩咐我就行。”
中年男人瞪了岑舟一眼后,才跟着张烙离开,其他看热闹的跟着散了。
“小事。”宋宝媛走向柜台,见岑舟不服气,还得出言安抚,“好了,这点小事,人家也不是存心要为难。”
站在柜台里的许评笙叹了口气,“要不是宋娘子你来得及时,就得被这小子整成大事了。”
岑舟低着头,走开了。
“你看他!”许评笙连连摇头。
宋宝媛失笑,“他还年轻嘛,孩子气一点也正常。他比较硬气,张烙习惯退让,还挺互补的。就算我没来,事情也会被解决。”
“宋娘子还真是乐观。”
“自然啦,退一万步来说,还有许秀才你这根定海神针在,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宋宝媛神色自然,语气轻松,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许评笙连连摆手,“不敢当,其他的事情不谈,就岑舟这小子,只有宋娘子你一个人能压得住,我可是无能为力。”
他感叹道:“我顶多就是块撑场面的石头,宋娘子才是真正的定海神针啊!”
宋宝媛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
她与旁人言笑晏晏,是如此鲜活,被茶楼外、坐在马车里的人收入眼底。
六安有些无精打采地问:“郎君,咱们真的不能进去坐坐吗?”
良久,江珂玉的声音才隔着车帘传出,“算了。”
顿了一会儿,又问:“你觉不觉得,夫人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又是这个问题,六安捧着自己的脸,翻了个白眼,欲言又止。
但最后还是忍无可忍,“那肯定不一样啊!”
他有几分无奈,“巧银巧月都说了,夫人以前的性子和小小姐差不多。只不过夫人很不幸,喜欢上了郎君你,生怕自己哪里不好,所以收敛了心性。这也正常,感情嘛,就是会让人变成缩头乌龟。但凡对方流露出一点厌恶,自己就躲着不敢露面。”
江珂玉越听越不对劲,没好气地掀开车帘,“你骂谁呢?”
六安抿起嘴,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江珂玉:“……”
另一头的巷子里,年轻的姑娘指着茶楼里的宋宝媛道:“你们不是想要钱吗?那个女的,是个弃妇。虽然孤儿寡母,但很有钱。她那个女儿会经常出现在这附近,而且只有三岁,你们只要逮得住,何愁要不到钱?”
三个乞丐听到这话,相互看了一眼,逐渐目露凶光。
第54章 总是
天气渐凉,日昼渐少,马上就要入冬了。
往年,临近冬天,府里总是喜气洋洋的。连院子里的石凳都会穿上红色的“冬衣”,休眠的大树上也会挂上彩色的灯笼,到处都是毛茸茸且色彩缤纷的。
可今年,六安蹲在门槛边,啃着冷饼子。
心想,好惨啊,真的好惨啊。
为什么阿启可以跟着夫人,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也调去夫人那吗?
江珂玉拿着卷宗走进书房,一眼就瞧见了门槛边看似生无可恋的人,“你干嘛呢?”
看见他手里的饼,更是诧异,“我很亏待你吗?”
“那倒不是。”
六安连忙站起来,背过手,“郎君自己不也是对付一口,小的也不好意思吃得比您好啊。”
江珂玉:“……”
“这府里的人都跟着小少爷和小小姐回老宅了,只剩那么些个,还有一大半都不露面的,府里都没什么人气。”
六安神色复杂,“郎君,咱不会到了过年,还这么冷清吧。”
江珂玉满不在乎,走进屋内,“你要是觉得府里单调,就自己去采买些东西装点,钱我来出就是。”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六安跟着他走进书房,絮絮叨叨,“小的是想问,郎君打算什么时候把夫人和小主子们接回来,或者自己过去老宅。难不成,郎君要一个人过年吗?”
他委婉提醒道:“都这么冷了,郎君还穿这么单薄,生病怎么办?放在以前,夫人都踩着时间给您制新衣了。”
“我又不是小孩,冷了还不会自己添衣?用得着你来操这心。”江珂玉随手将卷宗一丢,背靠太师椅坐下,揉了揉眉心,“你要是也想去夫人那边,就自己去好了。”
“真的吗?”
江珂玉闻声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六安心里发毛,急忙咧嘴一笑,“我自小就跟着郎君,当然要和郎君同甘共苦了。”
笑着笑着,脸色比哭还难看,“但有的苦,也不是非吃不可。夫人都没说什么,您干嘛非得躲着,总这么下去也不叫事啊。”
“她说了!”
六安:“?”
他满脸糊涂,“夫人说什么了?”
不想见他。
江珂玉心情沉闷,转移话题道:“我也不是躲着她,老宅那边离大理寺确实太远,而且年关将近,我又事务缠身。”
六安神色麻木,“郎君说服得了自己就好。”
“出去!”
六安麻溜地离开了书房,还贴心地带了上房门。
霎时屋内静悄悄的。
江珂玉孤身坐在阴影里,不经意间,视线落在砚台前的两个木头小人上。
“有我在,哥哥永远不会孤单的!”
“你只是在你口中的他们和我之间选择了他们而已,只是没那么在乎我而已!”
阿媛的声音总在他耳边响起,尤其是夜深人静时。
“哥哥!”
“夫君?”
“兄长。”
江珂玉闭上了眼睛,伏案埋首,心乱如麻。
*
茶楼里,零散的客人落座,屏风后的琴声婉转动听。
江岁穗右手攥着一块比她手掌心还大的糕点,左手抓着一根棍子,蹲在角落里看蚂蚁。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的同时,咬了一口糕点,沾得嘴边都是糕点碎,嘴里嚼啊嚼。
“小姑娘,你手里这个好吃吗?”
眼前是个笑容夸张的大伯,江岁穗想了想,又咬了一口糕点,然后将剩下的递给他,“给你吃。”
大伯也不嫌弃,直接吃下,还连连称赞,“真好吃,小姑娘真大方,那我也把我的好吃的,分享给你。”
他说着,从袖子里摸出块饴糖。
江岁穗瞥了一眼,大方挥手道:“不用了。”
“那怎么能行!”大伯很是热情,“我都吃了你的糕点。”
江岁穗摆了摆手,“娘说了,只有笨蛋才会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她说完,蹦跳着走了。
留下大伯独自懵圈。
没过多久,江岁穗又在楼下遇到一个邀请她玩花绳的叔叔。
这个她喜欢,足足和这个陌生叔叔玩了有两刻钟。
“要不要去叔叔家里玩,叔叔家里有好多好玩的,还有很多好吃的。”
江岁穗听了开心,“叔叔你跟我回家玩吧,我家也有好多好玩的和好吃的!”
她天真无邪,还笑容灿烂。
叔叔煞有其事道:“肯定没有叔叔家的多。”
“不可能!”江岁穗立马不服气道,“你说你家有什么?”
她叉着腰,气势上像要比个输赢。
“额,什么七巧板、九连环、拨浪鼓……”
“我都有!”江岁穗仰着头打断他,还有些得意,“我娘说了,我要什么她都会给我买的,所以我的玩具肯定比你多!”
陌生叔叔:“……”
笑容有几分尴尬。
江岁穗如胜利者般潇洒转身。
晌午,江岁穗路过茶楼门口,注意力被外头的人吸引。
又一个陌生大叔,正带着一群孩子在抽陀螺。
见她一直看着,大叔和蔼可亲地问:“要不要和大家一起玩?”
“来吧来吧!”其他的孩子们也跟着招手。
江岁穗朝他们跑去,只是在跨过门槛时,脚步顿住。
她撅了撅嘴,“我娘不准我出这个门。”
“你干嘛要听你娘的?”
江岁穗歪着脑袋,状若思考,“我不听我娘的,难不成要听、你娘的!”
“你小小年纪怎么说话难听!”大叔像是被气到了。
江岁穗不明所以。
“只是出来玩而已,你娘真是管得宽。”
虽然没听太懂,但江岁穗本能地感觉到这不是句好话,立刻冷了脸,“谁准你说我娘的坏话啦!”
她转过身,端了一杯茶跑来,毫不犹豫地泼向他们,气势汹汹道:“这是我的地盘,你们不准在这玩,不然我就让小舟哥哥把你们都赶走!”
这动静太大,不仅引起了茶楼里客人的注意,也让她提到的岑舟和站在柜台算账的许评笙看了过来。
半个时辰后,阿启将三个大汉五花大绑,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上二楼,将他们丢在地上。
“夫人,就是这三个人,一直在想方设法引诱小小姐。”
坐在桌边看账册的宋宝媛看了过来,“拐带小孩的?”
她要问话,阿启便扯掉了其中一人嘴里的抹布。
“你们凭什……”
“啪!”
男子刚要叫嚣,就被阿启一巴掌打断。
阿启是背对宋宝媛动的手,没让她亲眼瞧见,但她又岂会听不出发生了什么。
她轻声道:“若是拐带小孩的,直接送官府。”
“不是!”男人被打之后老实了,“我们没有拐带小孩,天地良心!”
“你的意思是,只针对我的女儿?”宋宝媛的语气冷了几分。
男人看了一眼同伴,摇头道:“没有!我们只是、只是看孩子可爱,所以想逗她玩。”
宋宝媛将他们打量,他们穿在里面的衣服,与外衣似乎有些不搭。
所以她吩咐道:“把外衫脱掉。”
男人瞪大了眼,容不得拒绝,阿启已经动手剥掉了他的外衫。
他们外头这件衣服干净,里头却是衣衫褴褛,像是乞丐一样的打扮。
不对劲,宋宝媛眉头紧锁。
她思索片刻,试探道:“若是不想被押送官府,我劝你们还是从实招来。”
男人不屑道:“我们又没做什么,官府也定不了我们的罪。反倒是你们,无故抓人!”
“老实点!”阿启恐吓道,“若不说实话,我立刻把你们送到大理寺去!”
男人愣了愣,“你少唬人,顶多也是去京兆府,何至于去大理寺?大理寺可不管这点没有证据的诬告!”
阿启冷哼,“我们小小姐的爹爹,是大理寺少卿,你们有几个脑袋,敢对我家小小姐有想法!”
三个男人骤然呆住。
“不知道啊!”唯一可以说话的那个男人慌张道,“那女的只跟我们说,这茶楼的老板娘很有钱,然后孤儿寡母是个弃妇!”
“啪!”
阿启又甩了他一巴掌,“胡说八道什么!”
“什么女的?”宋宝媛顿时生出警惕。
“就是个女的!”男人语无伦次,“我们就是乞丐,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懂!那天我们向那个女的讨钱,她就说了那些话,我们就鬼迷心窍……这几身体面衣服也是她送的!”
宋宝媛的眉头锁得越来越深,“长什么样子?”
“女的!穿得人模人样!”
“阿启,去寻个会画像的来。”
“是。”
过了半个多时辰,宋宝媛得到了一张年轻姑娘的画像,而且很眼熟,但又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阿启略加思索,“我好像也见过。”
宋宝媛忽地灵光一现,阿启之前一直跟在兄长身边,也就是兄长见过的人。她第一时间想到盛姑娘,忽然就想起来,这是盛姑娘的贴身侍女。
盛姑娘的侍女针对她和她的女儿,毫无疑问是受盛绮音指使。
可此人不是扬言要恨江珂玉吗?为何要牵扯到她和她的女儿?
“陆舒然为何不直接去找江少卿,从源头解决问题,非要来找你呢?”
琉安郡主的话骤然耳边响起。
“说句难听的,不就是欺软怕硬吗?”
宋宝媛面无表情,但手上的力道,已将画像捏皱。
总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
“阿启。”
“属下在,夫人尽管吩咐。”
宋宝媛握紧手心,愤怒与委屈在心中激荡。
总是这样,即便她可以忍耐,那岁穗的安危呢?
“去查探一下,盛姑娘、不,盛绮音在哪。”
“是!”
“还有!”
阿启匆忙止步。
“以后不许再叫我夫人!”
阿启心里头莫名一颤,他回过身,恭敬道:“是。”
“小姐。”
第55章 怜子
威远侯夫人在新园子里办了迎冬宴,邀请各家夫人和小姐们做客,很是热闹。
盛夫人带着盛绮音出席,尽管后者并不愿来,但还是敌不过母亲强求。
“全家都在为你的亲事着急,就你还不当回事。”盛夫人低声责怪,拽着女儿的手,不允许她躲避他人的视线,“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盛绮音面无表情,心中总是忍不住多想。
好像每一道从她身上掠过的视线都带着恶意,好像旁人的议论都在嘲笑她的失败。
“那位是佟夫人。”盛夫人拉着女儿介绍道,“她最爱热闹,喜欢张罗儿女亲事,平日里交际的都是达官显贵,所以好多人家都找她说亲。”
她叮嘱道:“待会儿过去,你好好表现,千万给人留个好印象。”
盛绮音不语,身体的动作很是抗拒。
“你听到没有!”
女儿总是不配合,盛夫人开始有些恼火。
不愿再成为焦点,盛绮音不情不愿地点头,顺从着母亲。
盛夫人这才满意,拉着她直接朝凉亭里坐着的佟夫人走去,热情地打招呼,“佟夫人!好久不见!”
被唤做佟夫人的妇人闻声回头,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来人,笑着回应,“是盛夫人呀,的确好久不见了,最近都在忙什么呢?”
“还不都是儿女的事嘛。”
盛夫人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他人,嗔怪地瞪了一眼女儿,又回头压低声音道:“想必佟夫人也听说了,让我家这丫头去选秀,结果闹了个笑话就回来了。就为了她一个人,我们全家那个愁啊!”
盛绮音听了烦躁,却又不方便走开。
佟夫人轻笑,只是打量了一眼盛绮音,没说什么。
“这姑娘大了总是要嫁人的。”盛夫人叹了口气,试探问:“不知佟夫人,可知哪些未娶的好儿郎,能与我家姑娘凑上一凑?”
“这个呀。”佟夫人挑了挑眉,“未娶的儿郎倒是不少,但与盛姑娘相配的嘛……”
她微微倾身,“不是有现成的吗?”
盛夫人不明所以,“佟夫人指的是?”
“江少卿啊!”
盛夫人愣了愣,笑容略微尴尬,不知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佟夫人开什么玩笑?那江少卿、可是有家室的人。”
“这不是和离了吗?”佟夫人摊手道,“自从江少卿和离的消息传出来,好多人打听呢。这江少卿,一表人才,前途大好,放眼整个京城,都挑不出几个比他更好的。而且他上无父母,下无亲眷,女儿嫁给他,跟自己多了个儿子差不多。好些有头有脸还有待嫁女儿的人家,都盯着呢。”
她煞有其事道:“你家姑娘还与江少卿还有旧情,近水楼台先得月,好机会啊!”
盛夫人神色不自然,“这、他毕竟、有儿有女。”
“这算什么?”
佟夫人不以为然,“江少卿还这么年轻,正值……”
她笑得隐晦,“反正是能再生!”
“他前头那个,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商女,掀不起什么风浪。”佟夫人状似苦口婆心,“那商女生的孩子,怎么也比不上好人家的女儿所出啊。总之,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都构不成威胁。”
被她说的,盛夫人都有几分动摇,不由得侧目,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盛绮音眉头紧锁。
“那是谁呀!”
“好漂亮啊,怎么之前没见过?”
四面突然响起惊叹声,凉亭里的几人很难不被吸引,纷纷看去。
佟夫人讶异,“这谁家的姑娘,长得这么水灵。”
盛绮音眸光一滞。
长廊处,着青色半袖裙衫的女子徐徐走过,眉目如画,静若幽兰。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冷脸的丫鬟,走得气势汹汹,像是来者不善。
竟然是宋宝媛。
“有点眼熟。”
四面的人还在猜测那是谁,盛绮音莫名紧张,因为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宋宝媛径直朝她走来。
“我想起来了,那是江少卿的夫人!啊不,前妻?之前在常府见过!”
“那个商女?可这是威远侯府诶,她怎么进来的?”
宋宝媛忽然想起上一次,她出现在那么多人面前,也是这般,引人注目。
她的目标明确,脚步停在了盛绮音面前,愈发引人议论。
她的到来虽令盛绮音感到莫名其妙,但容不得多想,她恐失了气势,站起身来。
仿若对峙。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威远侯夫人最痛恨商女,绝不可能邀请她。再者她现在已经不是大理寺少卿的夫人,压根没资格来这种地方。
宋宝媛以为自己足够冷静,但见到她此刻毫不客气的模样,怒火在心中不断蔓延。
上一次虽没证据,也没人相信,但她作为娘亲可以肯定,就是她诬蔑的承承。
这一次又是岁穗。
那下次呢?
她的孩子,难道是他们调和感情的工具吗?
她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但她的孩子绝对不可以……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
脸颊生疼,盛绮音不敢置信,“你……”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受辱,她恼羞成怒,下意识还手。
巧月巧银立马上前,用自己柔弱的身躯充当铜墙铁壁,挡在自家小姐面前。
盛夫人被吓得不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指着鼻子骂:“哪来的市井泼妇!”
“是!”宋宝媛毫不避讳,“纵我是市井无赖、是泼妇、是疯子、是上不了台面的商户女,也比不得你盛家、比不得你盛绮音下作!”
她不知为何,说这话时,总想起上一次,在无数目光下,软弱无辜、彷徨无助的自己。
“你是喜欢做男人跟别人的夫君称兄道弟也好,还是喜欢装无辜装体贴来博别人同情也罢,我都已经不在乎!但你若是再敢把歪主意打到我的孩子身上来,再敢对我的孩子有任何想法,那么你用的那些腌臜手段,我必定加倍奉还!”
四面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嘈杂且放肆。
仿佛被人踩脸冒犯,盛绮音脸色难看,难以自控,“你有什么脸说别人下作,你的孩子是怎么来的,还不是你挟恩持报攀高枝来的吗?”
“如何轮得到你来指责我?”
宋宝媛愈发恼火,“你若觉得我抢你姻缘,如今我已同他和离,你尽管让他娶你好了。退一万步,你冲我来啊!为何要针对无辜的孩子!”
“哪里来的泼妇,敢在我府上撒野!”
威远侯夫人姗姗来迟,侯府的家丁们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宋宝媛顿时变得势单力薄。
“又是你!”威远侯夫人一眼就认出了她,“把儿子教得那样捣鬼,果然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你不要以为有江少卿护着你,你就可以在这肆意妄为!”
“来人,把她给我捆起来,丢出去!”
侯府的家丁们手拿粗绳,朝宋宝媛逼近。
其他看热闹的纷纷退后,唯恐误伤。
马上要被围攻的宋宝媛,看起来却并不慌张。
“威远侯夫人这是何意?”
千钧一发之际,懒洋洋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几乎引起所有人注意,使得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去。
“见过郡主。”
看清来人,众人纷纷行礼。
琉安信步走来,面生疑惑,怀里还抱着呆呆的江岁穗。
“要对本郡主带进来的人动手,威远侯夫人,不如将本郡主也绑了?”
“娘!”
看到娘亲,江岁穗立刻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宋宝媛闻言一颤,神色有所缓和,勉强勾起笑容,以回应女儿。
威远侯夫人怔愣许久,以为她是趁乱混进来的,没想到是郡主领进来的?
“郡主言重了。”
威远侯夫人脸上挂不住,“可此人,确实是在闹事。”
琉安幽幽叹气,摸了摸江岁穗的脑袋,“若是威远侯夫人也有个这样可爱的女儿,差点被坏人掳走,想必也难冷静吧。怜子之心,本郡主倒是能理解,不知威远侯夫人,能否体谅?”
“我没有!”盛绮音终于想起来反驳,“我没有!”
四面投向她的视线,仿佛是对她的审判。
琉安淡淡扫了盛绮音和威远侯夫人一眼,“那不若,本郡主给你们赔个不是?”
“不敢当。”威远侯夫人忙道。
她挥了挥手,侯府的家丁便退下了。
“既是本郡主带来的人,自然不能为难侯夫人你,我带走就是。”琉安瞥向人群中央的宋宝媛,不咸不淡道:“走吧。”
宋宝媛最后看了一眼盛绮音,没有言语,但眉眼中的冷漠,满是警告。
*
听到消息,江珂玉匆忙往威远侯府赶来,恰好在大门口,迎面撞见从里头走出来的宋宝媛。
“阿媛!”他急急上前,语中难掩担忧和关切,“你没事吧。”
宋宝媛却好似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不到他这个人一般,抱着女儿与他擦身而过。
江珂玉瞬间僵住。
好一会儿才转身,视线追随她的背影。
“爹爹!”
只有江岁穗扭头来喊他。
江珂玉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不明白阿媛为何对自己视而不见,且心底没由来的惴惴不安。
张开了嘴,却没再叫她一声的勇气。
宋宝媛的脚步在马车前停下,她将女儿放上马车,低声道:“等等娘亲。”
江岁穗眨着迷茫的眼睛,点了点头。
宋宝媛面无表情,且攥紧了拳头。
在马车旁停留片刻,她蓦然转身,快步折回,来到了江珂玉眼前。
“我对你已别无所求。”
霎时间,江珂玉的心跳加速。
四目相对,已无法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丝情意。
“但,麻烦你处理好自己的破事,不要牵连我的孩子!”
话落,宋宝媛转身就走,似是不愿多看他一眼。
她的背影决绝,江珂玉怔怔凝望,仿佛被抽走了灵魂,暂停了心跳,面色惨白。
好像,什么东西断了,什么东西他彻底失去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怅然若失裹挟着他,令他失去头绪,如坠深渊。
第56章 算了
盛家两头忙。
盛老派人去请江珂玉,来的却只有六安。
“家中小小姐受了惊吓,缠着我家郎君不肯放手。郎君实在走不开,还望盛老见谅。”
只说了这么一句,六安便走了。
盛老叹气,满脸愁容。
没多久,又有自家小厮来禀告,“尤家派人来说,他家郎君和咱们小姐结亲的事,就不考虑了,还望老爷子见谅……”
盛老闻言叹息,疲惫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另一边祠堂里,骂声不断。
跪在下首的盛绮音神色麻木。
“你干的什么蠢事!”盛夫人怒不可遏,“那尤家的郎君,本是配不上我盛家的姑娘,现在倒好,连他们都瞧不上你!生怕跟咱们扯上关系!”
她又急又恼,“被那个泼妇当众羞辱,现在人人都觉得你心肠毒辣,还有哪家的儿郎敢娶你!”
“那我就不嫁!”盛绮音忍无可忍。
“不嫁?你打算让盛家养你一辈子吗?”
盛夫人觉得她不可理喻,“如今江珂玉已经在给你兄长们施压,若是不处置你,你兄长的官途也算到头了!你不嫁?等你祖父没了,等你爹娘没了,你觉得被你牵累的哪个兄长愿意养你!”
“处置我?”盛绮音冷笑,“他想要兄长怎么处置我?杀了我吗?”
盛夫人被气得胸口憋闷,“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不觉得自己错了是吗?”
盛绮音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言语。
在前厅的盛老,独自坐了一刻钟,还是拄着拐杖,慢慢走来了祠堂。
盛绮音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起身奔去,扬声大喊:“祖父!”
盛老的脚步停在了祠堂门口,看着孙女祈盼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
最终,还是难掩心痛道:“明日起,你便去郊外白云观,带发苦修。”
“苦修……”盛绮音愕然,“祖父!您不疼音儿了吗?您怎么舍得让音儿一个人去那种地方!吃那种苦!”
“我就是太疼你了,才让你变成现在这样!”盛老连连摇头。
盛绮音跟着摇晃脑袋,红了眼睛,跪地哭诉,“没有、音儿没有,音儿只是、只是一时做错了事情,音儿会改的!祖父、祖父!您别不要音儿!”
盛老眉目怅然,沉声道:“如今你哥哥们都遭了秧,祖父不能总是偏心你。你就过去,好好沉淀两年,磨磨心性。待风头过去,祖父再叫人接你回来。”
“不要!我不要!”
见祖父如此坚决,盛绮音感觉天塌了。
去白云观苦修?让她去荒郊野岭做尼姑吗?
往后要过什么日子,一眼看得到头。
她的眼中逐渐多了怨恨,“当初是你说他好!是你答应,让他娶我的!明明是你亲口说的呀!”
盛老闻言恍惚。
“盛绮音!”盛夫人厉声呵斥,“你怎么可以这么跟你祖父说话!”
“我说错了什么?”盛绮音站了起来,泪水涟涟,“你们都不为我考虑,你们根本就都不在乎我!我做的所有错事,都是你们逼的,你们根本没有资格指责我!”
“你、混账!”盛夫人怒斥。
盛老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一瞬间,好像又老了十岁。
*
入夜,坐在床榻里侧的宋宝媛身着寝衣,静静看着一左一右两个孩子拿着枕头打闹。
虽然孩子吵吵嚷嚷的,但莫名令她心安。
没过多久,巧月和巧银推门而入,走近道:“小姐,郎君回来了。”
意料之中,宋宝媛没有多大的反应,神色平静。
“爹爹终于回来啦!”江岁穗却闻言兴奋,完全没了睡意,立马翻身下床,鞋都不穿就往外跑。
“小小姐!”
巧月连忙拿起鞋子追去。
江承佑侧目,偷看了一眼娘亲。
宋宝媛捕捉到了他的小动作,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不想念爹爹吗?”
“想。”江承佑诚实道。
“那你怎么不和妹妹一起去见爹爹?”
江承佑沉默了好一会儿,睁着澄澈的眼睛,缓慢问:“娘,你和爹,是不是又要分开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在期待着某种答案。
宋宝媛在他的注视下,扯出笑容,但鼻头一酸。
“怎么会这么问?”
“因为……”江承佑板着小脸,认真道,“爹爹以前就算很忙,就算我和妹妹见不到他,他也会回家的。”
宋宝媛抿了抿嘴,忽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没关系。”江承佑爬向床边,往外伸脚够鞋子。
他说:“只要爹爹和娘亲,永远都是我爹爹和娘亲就好了。”
宋宝媛低下了头,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沙哑,“承承,不管爹娘怎么样,是你和妹妹爹娘这件事情,永远都不会变的。”
“那就好。”
江承佑点点头,还咧嘴笑了笑。
宋宝媛湿了眼眶,不敢抬头,只催促道:“你也快去见爹爹吧,他肯定也想你了。”
“好。”
江承佑转身往门外跑去,但在门口停了下来,“那娘早点睡,我待会儿回自己房间。我、以后会乖乖自己睡觉的,不让娘亲操心。”
这一刻,宋宝媛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疼得缓不过来。
巧银欲跟上江承佑,但没走两步,也顿了顿,回头问:“小姐,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眨眼,眼泪便似珍珠般垂落,打湿了锦被。
宋宝媛屈起食指,拂过自己眼角。
“记得。”
是他的生辰。
“如果小姐不打算见郎君的话,那之前备的礼物,还要送吗?”
“算了。”宋宝媛不假思索道,“算了吧。”
反正,她所做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可有可无。
不被珍惜,也不被期待。
那就算了吧。
屋外,江岁穗迈着小短腿,奔向院中熟悉的身影。
“爹爹!”
江珂玉蹲下身迎接,结结实实将其抱住。
香香软软的女儿入怀,顿时消解他满身疲惫,令他感到满足和惬意。
他摸摸女儿的脑袋,捏捏女儿的脸,不免担忧问:“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呀!”
江岁穗眨了眨灵动的大眼睛,“爹爹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就好。”江珂玉将女儿抱得更紧了些,又问:“那最近有没有想爹爹?”
“想!超级想。”
江岁穗说着说着,扁了扁嘴,委屈得哭了出来,“可爹爹都不想岁穗……”
“不是!”江珂玉顿时慌了神,柔声哄道,“爹爹当然想岁穗了,只是、只是爹爹……”
看着女儿委屈的脸,他心中刺疼,放弃挣扎,“爹爹错了,是爹爹不好。”
他抚过女儿的背,轻轻拍着,“以后爹爹一定花更多的时间陪岁穗,好不好?”
“真的吗?”
“嗯。”
江岁穗胡乱抹了抹眼睛,环抱爹爹脖颈,趴在爹爹肩上,许久才停止哭泣。
隔了半刻钟,江承佑才生龙活虎地从屋里跑出来,声气十足地喊:“爹!”
江珂玉看向他身后,待他走到跟前来,也没等到再有人露面。
“你娘呢?”
“娘休息了。”江承佑老实道。
江珂玉眸光微滞,不死心地再看一眼房间的方向。
竟然正好瞥见屋里的灯灭了一半。
“爹爹我告诉我告诉你个秘密。”江岁穗贴着他的耳朵说道,“娘亲可不高兴了,会不会和岁穗一样,以为爹爹不喜欢自己了。”
这话,江珂玉当真是不知如何回答。
阿媛定是在怪他,可明知如此,他依旧束手无策。
从没有事情,能把他难到这种地步。
他将女儿放下,“很晚了,你去跟娘亲说,今晚你和哥哥陪爹爹睡,好不好?”
如果放在以前,江岁穗一定会问,为什么不可以一起睡。
但或许是隔得太久,已经习惯在爹娘之间选一个,她跑回屋时,竟没觉得哪里不对。
*
夜深人静。
江珂玉借着月光,盯着在身旁已经熟睡的两个孩子。
他伸手拨了拨女儿黏在嘴唇上的碎发,又给儿子提了提被褥。
他自己,毫无睡意。
躺在床上空想了许久,他觉得闷得慌,所以蹑手蹑脚下床,披上外衣走向门口,将房门虚掩后,在门槛边坐下。
吹着凉风,舒服了许多。
但这种轻松,只是暂时的。
原本就蹲在门外的六安被他吓了一跳。
“郎君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江珂玉摆了摆手,“你去休息吧,这不用你守着。”
六安脚步迟疑,“郎君该不是因为夫人没记住您生辰,要独自对月黯然神伤吧。”
江珂玉:“……”
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诡异呢。
“不是。”
“还有更不好的消息,郎君您想现在知道吗?”
江珂玉诧异地看向他。
六安挠挠头,“主要是怕您现在听了更睡不着。”
“说。”
“刚刚阿启来过了,他说夫人其实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只是懒得搭理你。”
江珂玉:“……”
“还有,阿启说他以后不能再跟您汇报夫人的行踪了,夫人、啊不是、小姐不准。”
“小姐?”
“最后一件事,小姐不准任何人再叫她夫人。”
江珂玉垂首。
良久,如自嘲般低笑了一声。
“这是要跟我彻底撇开干系。”
六安挑眉,“郎君有没有想过,您对夫人……啊不,小姐,不是兄妹之谊,而是男女之爱呢?”
江珂玉莫名心中一颤,抬头瞥了他一眼,“你少添乱。”
六安:“?”不是
听到这个回答,尤若五雷轰顶。
感觉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那不然,郎君在难过什么呢?”
刹那间,江珂玉心跳骤停。
脑海中似有一根弦绷断。
是啊,作为兄妹,分开居住、改变称呼,不都是应该的吗?
可他为什么为此烦闷,不愿接受。
甚至,恐慌。
第57章 师恩
晨光微煦,宋宝媛散发坐在梳妆台前,挑着簪子。
余光瞥见巧月抱着木盆进来,她头也不抬地问:“承承和岁穗醒了吗?”
“走了。”巧月道,“郎君一大早就走了,带着小小姐一起,说是顺路送小少爷去学堂,让小姐你不用操心。”
她放下木盆,从袖口摸了摸,递出一封信,“这是郎君留下的。”
宋宝媛接过,信封上写着苍劲有力的三个字——她的名字。
打开来,是熟悉的字迹。
寥寥数语,她一眼扫过后,将信纸塞回,随手丢进了梳妆盒里。
过来给她梳发的巧月好奇问:“郎君说什么了?”
“他说……”宋宝媛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双眼失焦,“他很抱歉,之后会多花时间和精力在照料孩子身上。还让我不要过分担忧,不管是承承还是岁穗,他都有安排专人保护。”
巧月点了点头,亦安抚道:“思虑过重恐伤心神,小姐还是放宽心一点好。郎君对小小姐和小少爷的事情还是很上心的,尤其是之前小少爷走丢后,府里看管的人不仅多了,也更仔细了。”
“我知道。”宋宝媛淡淡道,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给琉安郡主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小姐打算在哪里见郡主?”
宋宝媛想了想,“还是茶楼吧,清静。”
晌午,琉安如约而至。
见面先冷哼了一声,“教会徒弟,坑死师父,把我都算计上了。”
宋宝媛轻笑,布着菜,倒着酒,“传说中来自汝阳王府的厨娘做的佳肴,和千仟阁最好的酒,不知能否让郡主消气。”
“你少唬人!”琉安落座,“千仟阁最好的酒不是酡颜醉吗?”
“酡颜醉一个月只卖三坛,这个月已经没有了。”
琉安翻了个白眼,“这就是你的诚意?”
她捂着心口,状若痛心疾首,“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
“怎敢。”
“我前脚刚把那两瓶酒呈给陛下,后脚你就干这么大事。这种节骨眼让你出事,我岂不是自绝后路。听到消息,我马不停蹄地赶来,生怕晚了。”
宋宝媛奉上酒杯,“感谢郡主厚爱。”
“切。”琉安没好气地接过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也是没有办法。”宋宝媛垂眸道,“那三个歹人,没有得手,也没有见过真正指使他们的人。若是报官,哪怕顺利也会是弃车保帅的结果,顶多让一个丫头伏罪。所以我只好先发制人,在人最多的地方把罪名给她扣上,等议论声起来,她即便辩解,声音也会被淹没,没有人听得到。”
琉安眼皮跳了跳,“这听来不像讨公道,倒向栽赃陷害。”
宋宝媛失笑,“因为这就是,她曾经针对我,用过的手段。”
“哦?”琉安敲了敲酒杯,“盛家女现在声名尽毁,是因为这件事情的外传速度出乎寻常的快,是你干的吧。”
既已是同盟,这点小事没有隐瞒的道理,宋宝媛大方承认道:“铺子多嘛,尤其是千仟阁那种地方,传点有意思的事情再容易不过。既然已经结下这么深的仇怨,我万不能让她再嫁个好郎君,有飞黄腾达的可能。不然来日,又遭报复怎么办?”
“还会未雨绸缪了。”琉安感叹,“那幸好她那日没入选,要是被她混个位份出来,你可要遭殃。”
宋宝媛不置可否。
琉安往前倾身,向她靠近,食指敲在桌子中央,“你现在也算有长进了,但我得提醒你,如若我们的计划真的成功,那你免不了要和户部、工部的人打交道。那些浸营官场的男人,可比盛家女这等可以说是幼稚鬼的家伙难对付得多。他们更要脸面,所以手段更阴。若是触及他们的利益,他们的做派更恶心。而且只因为你是个女子,他们就会无端对你产生恶意。”
宋宝媛亦往前倾身,看向琉安的眼睛,“我突然想起来,之前有个人来茶楼闹事,想要揭开卿泽的过去,好说他是污秽之人,说我的茶楼是污秽之地。那个人,是郡主安排的吧。”
琉安一愣,捂嘴笑了笑,“嘻嘻,被你发现了。”
“无端的恶意,我见过不少了。”宋宝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琉安看着她,忽然正经了起来。
“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准备,那明日,跟我进宫吧。”
*
大理寺内堂,从牢狱回来的江珂玉换了身衣服,确保自己不带血腥气才进屋。
坐在地上的江岁穗左右各放着一盆泥巴,面前摆着各种用泥巴捏成的团。
“岁穗在干嘛?”
“爹爹回来啦!”江岁穗指着地上各种形状的泥团,“这个是脑袋,这个是身子,这个是胳膊。这个是眼睛……把它们拼起来,就是一个人啦!”
江珂玉蹲下身,虽然没看出来,但仍然夸赞道:“岁穗真厉害。”
“砰砰。”
敲门声响起。
江珂玉回头,看到的是脸色不好的六安。
“怎么了?”
六安满脸不忿,“盛家来人说,盛老爷子病了,很严重。”
江珂玉霎时眉头紧锁。
“谁知道真的假的,说不定又是想骗郎君过去。”六安小声嘀咕,“到底是谁挟恩持报啊。”
江珂玉回首,看着认真拼小泥人的女儿。
“好啦!”江岁穗将小人举起来,“爹爹看!”
“嗯!”江珂玉抬手,用指腹抹去女儿脸上的泥,“真好看。”
江岁穗笑得见牙不见眼,“六安叔叔!”
六安连忙从气愤中清醒,竖起大拇指,“小小姐真厉害,会捏鸭子诶!”
江岁穗:“?”
“这是人。”江珂玉斜眼提醒道。
六安连忙捂嘴,找补道:“看岔了,原来是个人啊,真像个人!”
江岁穗鼓起脸,重新将小人捏了捏。
“那郎君,去盛家吗?”六安问。
江珂玉站起身来,冷脸道:“去,恩师病重,都专门来给我递消息了,我若不去,岂不是比这只鸭子更不像个人?”
他低头时又扯出笑容,“岁穗跟爹爹出门一趟,好不好?”
“那带它一起!”江岁穗举着小人道。
“好。”
盛府的气氛沉闷。
江珂玉抱着女儿进来时,甚至可以听到隐约的哭声。
盛老的床榻前,守的不只有盛家的子孙,还有高洛书。
在盛府奇怪的氛围里,高洛书坐立不安,直到见到江珂玉,才感觉好一点,“你怎么来这么晚?”
“你当我跟你一样很闲吗?”
高洛书先瞪他一眼,再对着江岁穗笑容洋溢,“岁穗也来了,高叔叔抱抱。”
“咳咳,谁来了?”床榻上的盛老挣扎着坐起。
江珂玉连忙上前搀扶,“老师别动了,好好休息才是。”
“是珂玉啊。”
盛老有气无力,面容憔悴。
江珂玉明显能看出,比起上一次见面,老师的状态差了很多。尤其眉眼之中,有散不开的忧愁。
“爷爷好!”江岁穗歪着脑袋。
盛老闻声抬头,看着稚嫩的孩子,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说道:“这孩子长得像你,真可爱啊。”
“是学生的女儿,自然是有几分像的。”江珂玉笑道,“岁穗,出去陪六安叔叔一会儿,爹爹待会儿来找你。”
“哦。”
江岁穗从高洛书怀中跳下,跑向门口的六安。
盛老扫了屋里的其他人一眼,“你们也都退下吧。”
很快,屋里只剩下盛老自己,以及江珂玉和高洛书两个学生。
“老师怎么突然病得这么重?”高洛书担忧又不解地问。
盛老沉沉地叹了口气。
“大夫怎么说?”江珂玉面无表情,“可需学生去宫里请御医?”
盛老抓紧他的手,摇了摇头。
“我老了,已经没几年光景。”
“呸呸呸!”高洛书着急道,“老师别瞎说。”
盛老语速缓慢,“我啊,现在想下这张床,都得有人搀扶着。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算是领会到了。”
高洛书愣了愣,“这是府里有人对您不好?”
“算不上。”盛老苦笑,“只是他们都有事情要忙,顾不上我这老头子,也是人之常情。这偌大个家里,也只有绮音贴心一点。”
“那就让小四照顾您呗。”高洛书脱口而出。
盛老却看向了江珂玉,“绮音,是做错了事情,我替她赔个不是。”
江珂玉心中沉闷,朝高洛书勾了勾手指。后者会意,替他扶上老师。
江珂玉欲抽身,却被盛老紧紧抓住了手腕。
“咳咳咳!”
“老师何故如此?”
“咳咳!”
盛老连连咳嗽,高洛书忙拍了拍他的背。
“珂玉啊,老师真的、时日无多了,身边就绮音一个贴心的孩子。她做错了事情,说到底,是我没有教好她,是我的错,你能不能,原谅老师一次?”
江珂玉无奈,“老师一定要这样吗?”
“就让她留在我身边侍疾,我保证,不会轻易让她离开盛家半步。”
江珂玉不为所动,盛老似是感到痛心,“咳咳咳!”
高洛书吓得手忙脚乱。
“咳咳咳!”
盛老的模样,不似作假。
“老师想袒护自己的孙女,学生就能让自己的女儿受委屈吗?”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盛老垂首道,“绮音当真是知错了,绝不会再有下次。她跟我说了,她本意没想对那孩子怎么样,顶多是吓唬……”
“吓唬?”江珂玉蓦地抽出自己的手,“我的女儿只是个三岁的孩子,她经得起吓唬?”
盛老哀痛道:“我保证,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一定对绮音严加看管,让她府中佛堂静修,再不能离开盛家一步!你就当这是老师的遗愿,看在你我师徒之情的份上,饶过她这次吧!”
江珂玉往后退了半步,久久说不出话来。
“咳咳咳!”
“老师您别激动!”高洛书慌张地安抚道,“您自己的身体要紧啊!”
盛老黯然,“你就忍心,看着为师,如此终了吗?”
“老师……”江珂玉心中五味杂陈,最终背过身去。
“在书院里,老师对学生有教导之恩。初入官场,老师对学生有提携之恩。为生父翻案,老师对学生有帮扶之恩。”
江珂玉握紧拳头,说着有情有义的话,目光却逐渐冰冷,“老师大恩,学生从不敢忘。老师既要强求,那便如老师所愿,以报师恩。”
他说完,不愿多留,阔步离开。
盛老像松了一口气,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酸涩难当。
*
离开盛府,江珂玉抱着女儿走上马车,听到身后高洛书的叫喊声。
“等等我!”
高洛书毫不见外地钻进马车,开门见山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该问的别问。”江珂玉冷漠道。
怀里的江岁穗闻声回头,眨了眨眼睛,“爹爹你不开心呀。”
江珂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连忙勾起笑容,“没有啊,有岁穗在,爹爹怎么会不开心呢。”
他说着,将女儿抱得更紧了些。
“爹爹你看!”江岁穗再次举起小泥人,“六安叔叔帮我捏了捏,是不是更像人了?”
江珂玉看向小泥人,目光冷厉。
“爹爹?”江岁穗不满他的走神,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江珂玉从女儿手里接过泥人,放在她眼前问:“如果这是欺负岁穗的人,岁穗要怎么对她?”
江岁穗闻言,认真思考,“那就、就拧他的耳朵,叫他以后不敢了!”
因为平常丫头们做错了事,姚嬷嬷就会拧她们的耳朵。
江岁穗有样学样,去拧小泥人的耳朵。
“哎呀!”
泥块没沾牢。
“掉了。”
耳朵掉在了地上。
江珂玉嘴角含笑,“没关系,掉了就掉了。”
他目光深邃,亲吻女儿的耳鬓,低声道:“没什么比岁穗更重要。”
不知为何,一旁的高洛书听到他这话,看着他不见笑意的眼,感到毛骨悚然。
*
当晚,盛府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
“耳朵!我的耳朵!”
“……”
第58章 进宫
皇宫巍峨,处处流露出威严。
“跟紧我。”琉安低声提醒道。
宋宝媛颔首,知道宫廷的森严,自是不会乱来。
穿过弯弯绕绕的廊道,最终站在大殿外等候。
“看那个。”琉安用手肘戳了戳身侧的宋宝媛,让她去看亦要来此静候的两个男人,“我们今天的目标,就是胜过他们。”
宋宝媛草草瞥了一眼,其中一人着官服,另一中年男人身着便衣。后者她未见过,但识得,是京城第二大酒庄的老板,姓顾,年岁与爹爹相当。
顾老板一来便道:“宋浊清的宝贝女儿,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宋宝媛虽不记得,但仍行了一礼。
“今日若是你爹,倒还需争一争。”顾老板摇了摇头,“轮到你来强撑门楣,算你宋家没落。”
他的语气似乎在感叹,并未带着多少敌意,但听来着实刺耳。
宋宝媛轻笑,“没落是没落了些,但勉强,还是第一。”
“呵。”顾老板不以为然,“今日之后,可不一定了。”
宋宝媛神色淡淡,并未反驳。
没多久,大殿走出一个慈眉善目的公公,“郡主,苏侍郎,陛下请您二位和你们带来的人,一起进去。”
大殿清幽,坐于上首的年轻帝王手中执杯,笑意温和。
下首,两侧屏风。左侧屏风后隐约可以瞧见一个修长的身影,令宋宝媛分外熟悉。
“琉安见过陛下,陛下圣安!”
“民女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年轻的帝王无需避讳地将来人打量,又好奇地看了一眼屏风后眉头轻蹙的江珂玉,笑道:“都起来吧。”
“你们送上来的酒,朕都很喜欢。选谁替朕置办酒业,朕也很为难啊。”
琉安欲开口,却被苏侍郎抢了先,“陛下,酒业昌盛,渐为我朝根基。想要延续繁荣,需得内外谋划,眼光长远。如此大任,交到一个内宅妇人手中,恐怕有些儿戏了吧。”
“苏侍郎此言差矣,天下酒楼,千仟阁为第一,这毋庸置疑。”琉安冷静道,“这十年来未曾被人动摇,不正是你眼前这位内宅妇人的本事?”
“郡主这话非实吧。”苏侍郎严肃道,“郡主身侧这位娘子,年岁也不过二十出头。千仟阁的名号,那是前人的功劳,强加给后辈,未免有些不可取。”
在其身侧的顾老板亦出声道:“若是原先的宋老板还在,小人也没有底气站在这里。但这位宋娘子,只是宋老板捧在掌心的女儿,养尊处优,五谷不分。对酒,恐怕也知之甚少。”
宋宝媛颇为淡定,“陛下面前,并不能肯定的事情,顾老板还是不要如此言之凿凿得好。”
此话令苏侍郎侧目,“宋娘子如此年轻,难免令人怀疑,不如宋娘子自证一下。”
琉安挑眉,“如何自证?”
“也不用太复杂。”苏侍郎宽厚道,“只要能在十杯酒中,喝得出哪一杯是掺了水的,这应该不算为难吧。”
确实不算为难,甚至简单得有些瞧不起人了,宋宝媛心道。
可她没想到,琉安郡主似乎并不这么觉得,着急地想要替她推托。
屏风后的江珂玉亦转向,面向帝王,拱手欲言。
“可以。”宋宝媛毫无预兆地出声,截断了屏风内外还未发出的声音。
琉安回头,眉头紧锁,与她耳语道:“陛下面前,不要逞强,分辨不出事小,若是喝醉了殿前失仪,那可是大罪。”
宋宝媛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让她安心。
帝王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陛下面前,不敢推脱。”宋宝媛从容道,“可是需要自证的,为何只有民女一人。顾老板,不应当也需要吗?”
顾老板听了好笑,“宋娘子觉得,小人浸营酒业这么多年,会分辨不出一杯掺水的酒?”
“十杯当中分辨自然没有难度。”宋宝媛轻笑,“百杯如何?”
她的沉静之中,有一种镇定的自信,“也不必拘于掺水,可以混入其他的酒,也可以比辨别的速度。反正是较量,就会有结果。”
顾老板愣了愣,不明白她底气何来,莫不是诈他?
“宋娘子敢比,小人自然不怕。”
“有意思。”帝王笑意更甚,“来人,去准备。”
他说话时压了压手,示意屏风后的人稍安勿躁。
很快,大殿内涌进上百名宫女,隔着宋宝媛几人,左右面对面站立。每名宫女所呈托盘上,放有两杯酒。
陛下身边的公公道:“这是两百杯梅酒,其中有两杯掺了水,两杯是和梅酒味道极其相似的浆果酒,分散在两边。还请宋娘子和顾老板,尽快将其找出来。”
顾老板闻言,恭敬行了一礼,开始分辨。
每杯只敢抿一小口,不然到最后,真在陛下面前喝醉,可收不了场。
宋宝媛缓慢地从宫女面前走去,迟迟没有拿起酒杯。
她想起幼时,爹爹惹她生气,她便捣乱,将分瓶分类的酒全都弄混。
但爹爹只用不到两个时辰,就将其还原,而且一口没喝。
“怎么可能?”她不服。
爹爹捏着她气鼓鼓的脸,说:“我们宋家人的鼻子,天生就对酒的气味敏锐,不然,也酿不出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呀!”
她拱了拱鼻子,“那岂不是和小狗一样?”
“是比小狗还厉害!”爹爹神秘兮兮地靠近她,“我们宝媛,有没有呢?”
她歪着脑袋,“你猜!”
走到末尾,她也没有拿起任何一杯酒。
另一边,顾老板的眉头越拧越深,在百般纠结之中,挑出了两杯酒,递给跟随他的公公。
“陛下,左边这杯,是掺了水的。右边这杯,是混入其中浆果酒,不知小人是否猜对。”
帝王没有给出回答,而是望向空着手走到他面前的宋宝媛,“宋娘子,你的答案呢?”
“回陛下,民女选不出来。”
顾老板低着头,嘴角微微上扬,仿佛胜券在握。
帝王却冷了脸,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宋娘子刚刚还信誓旦旦,如今却跟朕说,选不出来?是在耍朕吗?”
“民女不敢。”
帝王再次有了压手的动作,强势地不许屏风的江珂玉和上前一步的琉安开口。
“民女选不出来,是因为其中,并没有掺水的酒,也没有浆果酒混入其中。”
“你的意思是,朕在骗你?”
宋宝媛垂首,双手交缠,“民女不敢。”
帝王不悦,令整个大殿陷入寂静和压抑的氛围中。
随着时间推移,告诉自己一万遍要冷静的宋宝媛,心里也忐忑起来。
“看在琉安的面子上,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还选不出,琉安可也不能怪朕没有关照。”
琉安眉头紧锁。
宋宝媛自我怀疑了片刻,回身再次从宫女面前走过。这次终于挑了几杯,端起就近闻了闻。
花的时间比上次多,可结果还是放下,空手而归。
“回陛下,民女真的选不出来。”
“确定?”
宋宝媛心中有了慌张,但不敢外露,“确定。”
帝王似失望地摇了摇头,“罢了。”
他挥了挥袖。
大殿内的宫女们有序退下。
“你们也下去吧,选谁为朕分忧,朕已经有了决断。”
“是。”
他不明说,自然是没人敢问的。
但答案似乎很明显。
出了大殿,琉安将宋宝媛拉到角落,气恼道:“我就知道,除了第一次见面,我就没见你喝过酒!都说让你不要逞能了!”
“可我真的没有闻出不同。”
“闻?”琉安叉腰,“闻能闻得出?”
宋宝媛老实点了点头。
琉安:“……”
大殿中,只剩寥寥几人。
江珂玉垂首道:“臣妹无知,还望陛下宽宥。”
冷脸的帝王看他良久,倏忽笑出了声,“江卿,朕记得,你是很沉得住气的人啊。”
帝王缓慢起身,悠闲地走下台阶,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那一百杯酒,确实都一样。”
江珂玉微怔。
帝王绕着他走了一圈,似感叹般道:“这位宋娘子,长得漂亮,又从容不迫。以女子之身面圣争取是勇敢、提出较量是智慧、面对质疑仍坚定不屈、不卑不亢,这样的女子,江卿都不喜欢?”
在江珂玉旧的印象里,曾经作为他妻子的阿媛,在陛下这番评价里,似乎只对得上漂亮二字。
“臣不知。”
“不知什么?”
江珂玉不由得收紧手心,“臣从来不知,她有这样的本事。”
“这么不熟?”帝王觉得更有意思了,“可她,不是和江卿生儿育女的枕边人吗?”
一时语塞,江珂玉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朕还想着,待见了此女,就在京都贵女中,挑一个比她好十倍百倍的,再赐婚江卿。”帝王纠结地皱起了眉,“可如今见了,光是比她漂亮,朕都想不起有谁啊。”
“多谢陛下厚爱,但臣真的无心再娶。”江珂玉正经道,“而且,非臣不喜,是她主动与臣提出和离。”
“哦?”
帝王仿若听到了莫大的趣事,笑声朗朗,“朕的江卿,才是那个被休弃的?”
江珂玉:“……”
帝王踱步,状若思考,“朕的江卿,容貌气度与才华能力,几乎是整个京都最好的了。这位宋娘子竟然都不要?那……不知朕能不能入她的眼。”
江珂玉瞳孔一震,“陛下!”
“怎么了?”
帝王摊了摊手,嘴角勾起的弧度略带威胁,“对江卿而言,不是妻已成妹吗?江卿如此反应,是不愿与朕做亲家?”
“不愿!”
“大胆!”
江珂玉面无表情,“陛下若要为此治臣的罪,臣无话可说,甘愿领罚。”
“江卿何意?”帝王霎时又冷了脸,“觉得朕配不上你的妹妹?”
“她不是臣的妹妹,她是臣的……”江珂玉顿住。
帝王眯起了眼。
良久,江珂玉拱手行礼道:“是臣的责任,臣愿她、能自由随性,走向有选择的未来。盼她一生不必比旁人比较,无忧无惧。这些,都不是皇宫能带给她的。”
帝王冷笑,“说这种话,江卿是真不怕朕治罪啊。”
“陛下仁德。”
“少给朕扣帽子!”帝王忿忿转身,“既然江卿如此舍不得,自己何必要放手?”
江珂玉欲言又止。
直到帝王回身盯着他,他才缓慢道:“因为、任何事情,她只要跟臣说,臣都会答应。”
“那她若是自己愿意进宫呢?”
“陛下!”
良久,帝王失笑。
“难得见江卿有如此外露的情绪,真有意思。”他摇着头略显无奈,“罢了,朕总不能为了后宫多一位美人,让自己失去江卿这样的得力干将。”
即便如此,江珂玉依旧心中沉闷,久久化不开愁绪。
第59章 圣旨
晌午,年轻的帝王位于案前,揉了揉眉心。
身旁的公公递来一杯茶,没忍住问:“陛下,当真看上那宋家娘子了?”
帝王顺手接过茶杯,轻笑道:“此女,确实出乎朕的意料。”
但他摇了摇头,“不过天下美人千千万,朕还不至于觊觎臣妻。只是想看看,朕最中意的江卿,底线在何处。”
他忽而叹息,嘴角上扬的弧度略带薄情,“今天,是他第一次违抗朕。有第一次,难免会有第二次。”
公公心惊,忙道:“得陛下重任,却还有忤逆之心。这江少卿,属实有些不知好歹了。”
“这不是很好吗?”帝王的指尖敲打在茶杯上,“有在意的东西,才好牵制。他是朕手里最好的刀,有才干,知进退,绝不能失控。”
“起初,朕还真信了外头的传言,以为他心系盛家女。将后者收入宫中,或许是个办法。可谁知道,他不声不响就把人姑娘的耳朵割了,竟是如此薄情寡义。后来朕又想,给他赐婚,没有软肋朕就给他创造软肋。”
帝王嗤笑,“没想到,他真正在意的,是这个为人诟病的结发之妻。从不带出门,藏得那么严实,差点把朕都骗了。”
“砰!”
帝王放下茶杯,杯底与案桌碰撞出不满的声音。
公公有眼色道:“那不如,就把此女收入宫中。这江少卿以后不就服服帖帖,绝不敢生出二心”
帝王皱着眉,瞥了他一眼,“盛家女在选秀名单里,收她入宫那是顺其自然。如今贸然将宋家女召入宫中,不是明摆着告诉江卿,朕在防他吗?此刻,可不是我们君臣失和的好时候啊。”
“陛下说的是。”
“去吧,传朕旨意。”
“是。”
*
中午回到茶楼,宋宝媛从柜里取出两瓶备用的酒,倒出来仔细嗅了嗅。
明明鼻子没有失灵,难道是她进宫太紧张了,影响了判断?
自我怀疑之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吃饭啦!”
高洛书端来饭菜,每一道菜上都用碟子盖着,神神秘秘。
“巧银巧月呢?”宋宝媛诧异问。
“她们、当然也在吃饭啦!”高洛书将饭菜一一摆好,“我闲嘛。”
他兴致勃勃,“打开看看。”
宋宝媛心生怪异,但还是按照他所说,把碟子逐个揭开。
因此看到了摆成笑脸的鸡蛋、堆成小猫爪子的山药泥、凑对抱在一起的虾仁……
宋宝媛失笑,“你弄得?”
“你看你笑了!”高洛书捧着脸,眼中只有她,“笑了就别不开心了。”
宋宝媛一愣,下意识道:“我没有不开心啊。”
“我又不是承承和岁穗,你诚实一点嘛。”高洛书语气松快道,“你一回来就把自己关房间里,我当然知道你不开心了。”
“我……”宋宝媛望向桌上的酒瓶,“就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高洛书瞥了一眼,就酒瓶拿开,“哎呀!别想了,没选上刚好。要我说,人只活一次,本来就没必要让自己那么辛苦。你就应该活得轻松自在,每天什么高兴做什么,而不是操心这个操心那个!”
他饶有兴致道:“要不要去江边看景,或者游湖等日落,就当是放松心情了。”
“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高洛书打断她,“生活就应该多姿多彩嘛,哪用得着想那么多,走!”
他说着,已经动身。
宋宝媛还没有反应,就见许评笙匆匆忙忙走到门口,“宋娘子,有人来说,自己是宫里来的,找你。”
宫里来的?宋宝媛连忙起身。
她先在楼栏边看了一眼,认出那是陛下身边的公公,更加着急地跑到楼下。
行礼道:“公公。”
公公笑眯眯地看着她,“宋娘子,接旨吧。”
“陛下圣谕,敕令宋氏,辅以户部刘奉郎中,完成酒酿置业之一切事宜。”
茶楼对面的马车里,江珂玉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
六安忧虑地问:“郎君,真让小姐去啊。这官场上的,哪个好打交道。想当年郎君你都备受磋磨,何况小姐还是女儿身。”
“你去劝她啊。”江珂玉没好气道,“我不愿意有什么用?”
六安撅了撅嘴,“那还是怪郎君给不了安全感,才让小姐不得不这么折腾。”
话刚说完,就感到后背一凉。
他僵硬回头,车帘果然已经被撩开,自家郎君正蹙眉看着他。
“那你倒是说说,我到底要做什么才能给她安全感?”江珂玉不明白,“是她要什么我不给?还是她提什么要求我不满足?”
“重要的是情绪啊我的郎君!”
六安急得拍手,没有夫人,跟着只知道闷头办公务的郎君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你自己想想啊,当初你和小姐还是夫妻的时候,小姐事事也做得很好,默默为你付出,可你不也感觉不到小姐爱你吗?”
六安一不留神就吐露个干净,“若是只满足对方口头上的要求管用的话,你至于在小姐承认她喜欢你的时候,跟雷劈了一样吗?”
他恨铁不成钢地指向对面,“你看人家高公子,多会哄人!”
江珂玉诧异地看过去。
茶楼里的阿媛捧着圣旨,嫣然一笑,令他恍惚。
在阿媛身侧的高洛书鼓着掌,笑容灿烂地说着什么,哄得阿媛笑意更甚。
“他有必要靠那么近吗?”江珂玉低声诽谤,面无表情地抓皱了车帘。
圣旨明明是他求来的,为什么要对别的男人笑那么开心。
两个时辰前,大殿之上。
“既然臣妹没有判断出错,陛下为何还要选那位顾老板?”
帝王认真道:“朕并不否认她的能力,但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情。工程浩大,需要衔接的事情很多,需要打交道的人更多。单论后者,她一个女人,户部的官员心中芥蒂难以配合,底下的人也不会服她。”
“这是可以解决的问题。”
“解决问题的时间不是成本吗?若是换成顾老板,便不会有这些问题。江卿素来识大体,不会不明白朕的考量。”
帝王冷漠道:“今日这一出,纯粹是为了给琉安一个交代。”
“可臣妹的确是办事妥帖之人,陛下,当真不能信任她一次吗?”
“江卿。”帝王逐渐有些不耐烦,“倘若此女不是你的亲眷,倘若是你面临一个严肃到可能影响朝局的决定。你扪心自问,你会在这个时候,冒天下之大不讳,冒险选择一个你并不了解的女子做你的先锋吗?”
不会,江珂玉那时心道。
可她偏偏,是他的亲眷。
“那就请陛下,信臣一次。若臣妹无法在限定的时间内做到让陛下满意,臣愿替她,承担一切罪责!”
茶楼里,宋宝媛将一包银子,递给了公公,“来这一趟,公公辛苦了。”
公公笑容和煦地将银两揣进袖中,“重用女子,这是头一遭,宋娘子千万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自然。”
“再多说一句,这位刘郎中,脾气古怪,宋娘子千万做好心理准备。”
“多谢公公提醒。”
宋宝媛心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兴奋,又有点忐忑,还有一点意料之外的惊喜。
好多事情,似乎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难。
对面,江珂玉似生闷气地把车帘一撂,“走。”
“去哪?”
“先回大理寺,再去常府。”
*
清净的院子中,常云柏坐在藤椅上,仰面观天。
他目光呆滞,人清瘦了许多,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常伯伯!”
稚嫩的童声甜甜地喊着。
常云柏被拉回思绪,看向抱着女儿走近的江珂玉,勉强勾起笑容,“岁穗来了。”
江岁穗从爹爹怀里挣脱,捧着一个盒子,跑向常云柏,“常伯伯,给你。爹爹说你生病了,吃这个会好得快。”
“谢谢岁穗。”
盒子打开来,是一盒糖果。
常云柏苦笑,他竟然还真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
“岁穗真乖。”他爱怜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江珂玉不见外地在旁坐下,“怎么,陆家连孩子都不让你看?”
常云柏冷哼,“她做出这么不留情面的事情,又岂会容孩子与我亲近。”
没过多久,周荷月送来茶水,“江少卿慢用。”
“荷月姐姐!”江岁穗兴奋地喊,“我好想你、做的糕糕!”
周荷月蹲下身,笑着道:“那你现在跟姐姐去厨房,我们去做糕糕好不好?”
江岁穗期待地看向爹爹。
“去吧。”江珂玉点头道。
“好耶!”
江岁穗欢天喜地地跟着周荷月走了,江珂玉看着她们的背影,问:“现在算怎么回事?”
常云柏皱眉道:“母亲只许她以奴婢的身份留在我身边。”
“那你怎么想?”
“我?”常云柏看向自己的腿,自嘲般轻嗤,“莫说她不受母亲待见,连我都在被兄长嫌弃,我能怎么想,又能怎么做?”
江珂玉眉头紧锁,“你振作点。”
良久,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孩子的事,待我寻到机会,替你去一趟陆家。你也别老闷在家里自怨自艾,出门看看也好。”
“看什么?让别人看我笑话吗?”
听他这么说话,江珂玉心里火气噌噌噌往上冒,可他现在这模样又不得不体谅。
常云柏也自知如此惹人恼,甚至连自己都有些厌烦自己,“我知你好意,这么久了,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看望我的人,但我真的只想自己静静。”
“倒也不是。”
江珂玉面不改色,“我是来找你户部兄长的,顺路过来瞧瞧你。”
常云柏:“……”
第60章 邻居
户部,在外就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忙忙碌碌。
简单打扮的宋宝媛在门口站了足足有半刻钟,竟比进宫还要紧张。
门口有守卫,但没有拦她,只是沉默地将她打量。
她得以顺利进入户部,但没有人理会。这里头形形色色的人,都是匆忙看她一眼,然后视她如无物,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宋宝媛因此愈发忐忑,纠结着该用怎样的开场白。
待她鼓足勇气张嘴之时,一道热情的声音向她涌来。
“宋娘子来了!”
宋宝媛循声看去,只见一中年男子笑容满面地朝她走来。
分外眼熟,好像哪里见过。
待此人走到面前,她才恍然大悟,“常老爷!”
“诶?”常大老爷提醒道,“在这,要叫官职。”
宋宝媛连忙改口,行礼道:“见过常侍郎。”
“这就对了,你跟我来。”
常侍郎走在前面,宋宝媛小碎步跟上。
“跟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领了圣旨的宋娘子。”
宋宝媛先谦卑行礼道:“见过各位。”
其他人算不得热情,只是礼貌地朝她拱了拱手,有的认真,有的敷衍。
“宋娘子,你面前这位,就是刘奉刘郎中。”
宋宝媛看向隔着一摞竹简坐着的人,是个精瘦且留着胡子的严肃男子。
“见过刘郎中。”
刘奉看都不看她,冷漠道:“不要以为你上头有人护着,又是个姑娘,就能有什么优待。在我这里,都一样。”
“怎么说话呢。”常侍郎蹙眉道。
“没关系。”宋宝媛忙道,“这是应该的。”
刘奉终于抬头看她,立刻皱眉,“还带丫鬟?”
“人家一个姑娘,带个丫鬟不是应该的吗?”常侍郎用眼神不满道。
虽然是顶头上司,但刘奉一点也不惧,面上依旧不悦。
宋宝媛回头道:“你们回去吧。”
“可是……”巧月不放心。
但小姐朝她摇了摇头,她便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同巧银一块离开。
常侍郎状似无意地左右看了一眼,又介绍道,“左边这位是方遮方主事,右边这位是乔粟乔主事,也是负责此次酒酿置业之事。”
宋宝媛一一行礼。
这两位主事年轻许多,也和善不少,回礼时面带笑容。其中姓乔那位面容白净,姓方那位个子更高,而且健壮许多。
“走吧。”
刘奉突然起身道。
另外两位主事连忙收拾好东西跟随。
宋宝媛茫然地原地转了半圈,“去哪?我、我要去吗?”
刘奉没理她,只有乔主事回头道:“勘测场地,你跟我们来吧。”
这听来不像户部要干的事儿,更不是她应该负责的,但宋宝媛还是跟上。
只是出了门又傻眼。
“你会骑马吗?”乔主事问,“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较远和偏僻。”
宋宝媛的眼皮跳了跳,她是学过骑马的,但只是玩玩。再者成婚之后连门都少出,早已生疏。
但看向刘郎中那张冷漠的脸,她还是硬着头皮道:“会。”
乔主事还算善良,给她牵了匹温顺的马。
待宋宝媛凭借久远的记忆安全上马时,另外三人已经出发,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阿启不得不现身,“小姐,你能行吗?”
“没事。”宋宝媛控制着方向,自知赶不上他们,所以说:“帮我看着点路。”
阿启忧心忡忡地点头,“是。”
足足晚了半个时辰,宋宝媛才和他们赶到同一个地方。
确实又远又偏僻。
刚到时不见人,只有他们骑出来的三匹马栓在村子门口,且四面萧瑟。
结果她刚下马,就见刘郎中三人被像是村民的人用扫帚、棍子、锄头等东西一路赶出来。
他们三人连滚带爬,狼狈至极,烂菜叶子臭鸡蛋糊得他们满头满脸。
宋宝媛:“?”
她眼睁睁看着一大群村民从她面前跑过。
其中有一个发现了她,拿着镰刀指向她的脑袋,“你跟他们一伙的?”
宋宝媛眸光一滞,反应过来疯狂摇头,“不不不,我不认识他们!”
见她模样和穿着打扮和那三人确实不像一路人,村民没有对她动手,但仍旧怀疑,“你是什么人,来我们这干嘛?”
“我……”宋宝媛脑子飞速转动,“迷路了!”
“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就行。”
村民们信了她的话,无心再管她,继续追打刘郎中三人,骂声不断,“丧良心的!滚出去!”
宋宝媛看得目瞪口呆,默默与人群拉开距离,待风波结束之后,才小跑去找刘郎中。
三人正在小溪边洗脸。
宋宝媛两手空空,只能支援上一张帕子。
“多谢。”乔主事只能睁开一只眼。
宋宝媛顺势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块地就是我们置业的地方。”
宋宝媛愣了愣,“可那里不是有人居住吗?”
“给钱让他们搬走,但他们嫌钱少,就把我们赶出来了。”乔主事终于能看清东西了。
一旁的方主事更加惨烈,满身都是臭鸡蛋的味儿,他连连抱怨,欲哭无泪,“好好说话不行吗?真是服了。”
宋宝媛诧异,“那怎么办?这种事情也要我们来做?”
乔主事叹了口气,“这种事没人愿意做,负责此事的一拖再拖,最后耽误的是我们的时间。没办法,为了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我们只能自己来了。”
“根本就无法沟通!”方主事恨不得把自己泡进小溪里去味,“一群刁民!”
宋宝媛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村子怎么看怎么穷,“那不能多给点安置的钱吗?”
“你说给就给?”刘郎中没好气道,“只批那么多钱,我们还能自掏腰包不成?”
一个个都眉头紧锁,气氛低迷。
宋宝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小声问:“你们的马匹被他们抢了,怎么回去?”
她摸了摸自己牵着的这匹幸存马,心情复杂。
四下寂静。
半晌,性子急躁些的方主事忍不住问:“老大,怎么办?”
刘郎中沉默,好一会儿才有反应,“怎么办,两头忙呗。回去跟上头再磨一磨,看能不能再多批点钱。村民这边还得继续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能放弃。”
他站了起来,宋宝媛才发现他一瘸一拐。村民们赶人时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一棍子敲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走回去啊老大!”方主事面露绝望。
“那不然呢?”刘郎中回头白他一眼,“你会飞?”
宋宝媛神色复杂,看着他们这副样子于心不忍,“那个、刘郎中,你要不骑我的马回去吧。”
刘郎中质疑地看了过来。
宋宝媛不用思考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我不是要讨好你!我是看你这么走回去,腿八成得废。”
“那你呢?”
“我应该比你强点。”
刘郎中:“……”
“是啊老大!”方主事一边帮腔,一边把宋宝媛的马牵走,“你要是伤着,别的不说,多耽误事啊。”
他说着,自己先翻身上马,“来吧,我先送你去看大夫。”
确实耽误事,以大局为重,刘郎中没有推诿。
两人同骑扬长而去,留下乔主事满目迷茫。
这时阿启无声无息出现在宋宝媛身后,毫无预兆地开口道:“小姐,你骑我的回去吧。”
他突然出声,吓了乔主事一大跳。
“这是我的侍卫。”宋宝媛连忙解释道。
但乔主事的注意力都在多出来的马上,他犹豫道:“我、有点急事、需要赶紧回去。”
宋宝媛愣了片刻,“哦,那这马就……”
“谢谢!”
不等宋宝媛说完,乔主事便高兴地从阿启手里接过了缰绳。
“诶?”阿启愕然,“小姐,那咱们怎么办?”
“没事。”宋宝媛指了指身后的村子,“咱们去看看村里有没有马或者驴,买一匹就是了。顺便,去打探打探情况,总不能白来吧。”
阿启心中不安地点了点头,稀里糊涂地从暗卫干成了明卫。
宋宝媛佯装自己迷路进村,还花钱买了口饭吃,不过村里的饭食着实粗糙。
根本原因,还是村里太穷,也导致他们不肯轻易挪地。
这么穷的地方,哪有马呢?
连驴都没有,只有两户人家有用来犁地的牛。
过了未时,阿启再问:“小姐,怎么办?”
“没事。”宋宝媛乐观地想,“走路就走路吧,天黑之前应该能回去。”
两个时辰后,已经黄昏,宋宝媛迷失在了荒郊野岭。
阿启难为情道:“小姐对不起,属下记错路了。”
“没事。”宋宝媛下意识安慰道,“我不也没记住,怪不得你,咱们再找找吧。”
没过多久,天就彻底黑了。
“小姐。”
“没事,大不了咱们去村民家借宿一晚。”
“可是、咱们走出挺远了,属下也不记得回村的路。”
宋宝媛:“……”
累了。
幸好今日天气好,月光尤为皎洁,星星也很亮。
宋宝媛靠着一棵树休憩,
这个季节,晚上要比白天冷许多,所以阿启在旁努力生火。
“让小姐走了这么多冤枉路,属下罪过。”
“没事。”宋宝媛掩面打了个哈欠,“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草率地把马让了出去。”
说到马,她突然听到了马蹄声。像幻觉一样,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直到阿启的火终于烧起来,马蹄声像有了方向,直奔他们而来。
“吁!”
声音停在宋宝媛的耳边,她循声望去。
在月光与树影的交叠下,骑在马上的江珂玉眉目生忧,但依旧好看得过分。
宋宝媛微微恍惚,脑海里莫名浮现起,当年兄长学骑马的样子。
那时她就在马场旁呆呆地看着,因为那个马上意气风发的美貌少年,让她挪不开眼。
宋宝媛此时此刻竟然在想,与当年的兄长相比,哪怕是现在的他,也难以匹敌半分。
江珂玉翻身下马,走近时褪下了外衣,将其披在了似乎走神的宋宝媛身上。
他说:“回家吧。”
宋宝媛抬起头,“你怎么会来?”
江珂玉愁眉不展,语气中隐隐透露着担忧,“这么晚不见你回家,我自然要找到你才放心。”
“那你在这里,承承和岁穗怎么办?”
“他们已经睡了,有姚嬷嬷守着,你不用担心。”
同江珂玉一起来的是六安,后者调侃道:“你真有本事,让你保护小姐,结果跟小姐一块丢了。”
阿启:“……”
不服气,但无法反驳。
因为这地方马车过不了,所以江珂玉和六安也是骑马来的。
宋宝媛找不到理由拒绝和兄长同骑。
阿启也一样,被六安贴耳嘲笑了一路。
上马之后,宋宝媛的后背紧挨着江珂玉的胸膛,即便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
尤其在他拿起缰绳之后,仿佛把她圈在怀中,独属他的气息,将她包裹。
江珂玉免不了嗅到她的馨香,那是他曾经埋头吮吸,感到满足与安心的气味。
令他心里痒痒的。
“咳。”他清了清嗓子,“怎么只有你在这,户部的人,欺负你了吗?”
“没有。”宋宝媛轻声解释道,“只是不熟。”
江珂玉的声音离她很近,而且略带沙哑,“任何问题,任何麻烦,你都可以跟我说,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
“不用了。”宋宝媛垂眸,“兄长已经帮了我许多,我知道。”
她说着,忽然回头。
江珂玉霎时愣住,四目相对时,忘记了呼吸。
“怎么了?”他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宋宝媛试探地扯了扯缰绳,问:“我来控制,可以吗?”
正好试试手感,想必日后需要骑马的时候还多,趁现在有人兜底,她可以练练。
江珂玉完全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也做不到拒绝她。
“好。”他松了手。
宋宝媛心中窃喜,彻底接手缰绳。
白天她都不敢走快了,生怕摔下来,现在可以大胆一试了。
速度越快,越有迎风自由的感觉,她脸上的笑容也不自觉地,变灿烂。
骑马,这么开心吗?
江珂玉不解地看着她,似是被感染,跟着她嘴角上扬。
“驾!”
宋宝媛的青丝乱了,被风扬起的发丝拂过身后之人的脸。
不知为何,脸上痒痒的触感令江珂玉无措,眸光闪烁。
带着她的气味的青丝掠过唇边,好似亲吻一般。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乱了。
“咳!”江珂玉强迫自己镇定,“你不在,承承和岁穗我带回府了,你今天也回府吧。”
“我还是回老宅吧。”宋宝媛不假思索道,“我最近可能没时间,他们两个,还请兄长多费心看顾。”
“哦,好。”
话已说出口,江珂玉才后知后觉自己应下了什么。
想劝她跟自己回府的话,想到已经快到老宅了,都没想出来。
没到家门口,宋宝媛就已经勒马停下。
她率先跳下,行礼道:“今日多谢兄长。”
江珂玉恍神之后满是错愕,“你何故与我如此生分?”
“这不是应该的吗?”宋宝媛坦然道,“剩下的路我就自己走了,不劳兄长相送。毕竟我们……老宅隔壁好像新搬来一户人家,让人家看到误会就不好了。”
“你……”
多谢?不劳?误会?
这么久没见,就跟他说这个?
每个字眼都像给了江珂玉心口一拳,让他有苦说不出。
宋宝媛还将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递还。
江珂玉没接,她就放在了马上,催促道:“兄长快些回去吧,万一承承和岁穗中途醒来,既找不到娘亲又找不到爹爹,肯定会害怕的。”
江珂玉脸色不好。
良久,在郁闷和不知所措下,他像生闷气一般勒马转向,快速离开。
宋宝媛静静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后,才慢慢往家门走去。
“砰!”
忽然树上掉下来个东西,吓得她连连后退。
“不好意思!”
是个人。
而且是个样貌清俊的年轻男人。
他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手里逮着一只漂亮的白毛狸奴,笑容略带歉意,“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吧。”
“都怪你乱跑!”他责怪着手里的狸奴,且摁着其脑袋向宋宝媛鞠躬,“快道歉!”
“喵!”
狸奴不情不愿地呜咽了一声。
宋宝媛心生警惕,此人虽然模样好看,不像坏人,但实在面生。
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年轻男子指向不远处翻新的门,笑道:“我是今日搬过来的。”
宋宝媛侧目,“原来你就是我的新邻居。”
“对。”男子捧起狸奴,“我们就是你的新邻居,自我介绍一下,我是……”
他顿了顿,脸不红心不跳道:“一个书生。”
“书、生?”宋宝媛抬头望向头顶正在往下掉叶子的树,满是质疑。
男子莞尔,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是,会爬树的书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