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寡妇
清晨,为了干净利落方便行事,宋宝媛只是简单装扮,连头发都只绑成一个辫子。
刚推开房门,便见一只漂亮的白毛狸奴在她的院子里晃悠。
她认得出,正是昨日邻居上树逮的那只。
不知这小家伙有没有攻击性,宋宝媛走近时小心翼翼,试探地伸手逗弄。
好在其温顺,宋宝媛趁其不备,将其抱起,然后快步跑去敲响邻居家的门。
谢予朝睡眼惺忪,正钻桌子底下寻自己的狸奴,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人敲门。
他抬头瞥了一眼正在洗衣服的小厮,叹了口气,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亲自去开门。
晨起的阳光伴随着他开门的动作,从门缝里流入,令人晃眼。
“喵!”
谢予朝微怔,晨光为眼前的女子踱上一层温暖的光辉,她笑意嫣然,美丽非凡。
他的狸奴化成人形了?
“喵!”
狸奴借力宋宝媛的胳膊,从她手里一跃,撞入谢予朝胸膛。
“咳!”
谢予朝被这猛地一击撞破幻想,完全清醒,而且捂着胸口后退了半步。
宋宝媛的眼皮跳了跳,“你没事吧。”
“没!”谢予朝为不失风度而侧身,“没事。”
宋宝媛解释道:“它刚刚在我院子里。”
“难怪找不着。”谢予朝略微尴尬,“可能因为换了新地方,所以它不太适应,老乱跑。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宋宝媛微微颔首,“我先走了。”
“好。”
谢予朝站在门口目送,摸着怀里狸奴的脑袋,嘀咕着:“一个小姑娘早出晚归,真是辛苦。”
“谁辛苦?”
搓衣服的小厮不干了,怨气升天,“少爷既然只带小的一个人出来,就不要买那么大宅子啊!现在好了,有钱买宅子,没钱找奴仆,上上下下所有事情全都得小的来!”
“好啦好啦。”谢予朝安抚道,“给你涨工钱。”
“呵呵。”小厮气得面目扭曲,“昨日买了上好的笔墨纸砚,咱们就已经没钱了!”
谢予朝神色淡定,“再当两块玉佩嘛。”
他往回走的脚步悠闲,“待明年春闱一至,你家少爷我必定金榜题名。再等我位极人臣,踹了那老头当上家主,你还怕你没有好日子过?”
小厮欲言又止。
金榜题名、位极人臣,这俩他倒是不怀疑,但当上家主嘛,恐怕有点难。
*
宋宝媛赶到户部时,刚好赶上刘郎中又要带着两位主事去村里。
她赶忙追上去,挡住去路,急迫道:“我昨日想了个对策,不知可不可行,想请刘郎中听一听。”
大抵是有昨日“让马之恩”。今日刘郎中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虽然并不指望她能说出什么,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说。”
宋宝媛冷静道:“我昨日跟几位村民聊了聊,他们是穷怕了,所以不敢发生改变,害怕日子越过越差。既然我们不能多给他们钱,但后面的工程我们肯定需要很多的工人,或许我们可以提前跟村民签订契约,优先招他们进来,给他们发工钱。这相当于,另给他们一层保障,没准他们就会有所让步。”
刘郎中愣了愣。
“老大。”乔主事绕过来,“听来好像可行。”
刘郎中面无表情,清了清嗓子,“咳,先过去再说。”
今天照样骑马,昨日跟不上的宋宝媛已经不会落后。
这回他们不敢再把马栓在村口,离得远远的,步行靠近。
照刘郎中的意思,宋宝媛所说,可以试试。
但刘郎中没让她出面,免得谈不拢,她一个姑娘被撵着打,着实有些难堪了。
所以方主事战战兢兢地上场了,结果,村长带头说,要考虑考虑。
这已经是个好的开端,宋宝媛一行人离开村子,在附近的小溪边暂时休憩。
随随便便就到了晌午,宋宝媛背靠树桩,抱膝坐着,偷偷摸了摸自己干瘪的小腹。
出门太草率了,没带水也没带食物。
身旁的刘郎中刚从兜里掏出饼子,就听见大片的吵闹声。
他们几人纷纷回头看,只见大批的人朝这边涌来。
“大理寺的人?”刘郎中眯起眼,从这些人的穿着判断出他们的身份。
他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方主事,示意其去问问怎么回事。
方主事立刻起身,很快去而复返,且回来时面带迷茫。
“他们说,他们在这附近搜尸块。”
乔主事吓得赶紧站了起来,感到毛骨悚然地左右张望。
宋宝媛亦坐不住,霎时感觉哪里都不太干净。
到了这个时间点,大理寺的人也停下来休息,三三两两围在小溪边。
宋宝媛有一种浓烈的预感。
果不其然。
她产生想法不到半刻钟,就见江珂玉从大理寺那群人之间走出,且朝她走来。
“江少卿。”刘郎中认得他,忙行礼问候。
在其两侧的方主事和乔主事亦跟随。
宋宝媛犹豫片刻,跟着作揖。
江珂玉:“?”
又来。
“刘郎中,幸会。”江珂玉微微颔首道。
“敢问江少卿,这附近可是发生了凶险的事情?”刘郎中严肃地问。
江珂玉一边回答,一边走近宋宝媛,“事情没有发生在此处,只是受害者的尸首被凶手分成十几块,然后抛到这附近了而已,不用怕。”
宋宝媛:“……”
而已?
这是人话吗?
“老大!”汤远手里拿着用布包着的食盒,一路找了过来,“该吃……”
他看到宋宝媛时愣了愣,忽又恍然大悟,“我说老大你怎么把午饭准备得这么精致,原来嫂子在这!”
江珂玉皱着眉头,侧目瞥了他一眼,似乎在责怪他多嘴。
宋宝媛歪了歪脑袋,见江珂玉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便向汤远挪了挪,小声道:“不要这么叫我了,我们早就和离了。”
“啊?”
汤远瞳孔地震。
他整个人呆滞良久,好像听到了久久不能接受的爆炸消息。
江珂玉本就一般的心情愈发沉闷。
她倒是大方,不见得多光彩的事情,她跟谁都坦白。
“这样啊。”汤远忽然觉得手里的食盒烫手,“那这个是……”
“给我。”江珂玉接过,然后塞进宋宝媛手里。
宋宝媛愣了愣,下意识推回去,“我不要。”
“你吃过午饭了?”
“没有。”
“那为什么不要?”江珂玉隐隐流露出不满,甚至委屈。
想起她昨晚和今日的疏离,愈发焦躁。
他打开了食盒。
宋宝媛不明所以,“我唔。”
她刚开口,眼前的人就直接将一小块糕点塞她嘴里,堵住她拒绝的声音。
宋宝媛:“?”
莫名其妙。
这是君子所为吗?
江珂玉后知后觉自己在干什么,坏事干完愣了好一会儿。
宋宝媛背过身,郁闷至极。
“我、你……”江珂玉绕到她面前,些许无措。
宋宝媛原地转圈,避开他的视线和碰触。
“生气了?”江珂玉心中忐忑,“真生气了?”
宋宝媛微怔。
记忆汹涌而来。
“生气了?”少时的兄长将她掉落的珠花举过头顶,是她踮脚够不到的高度。
在她因为脸红而背过身时,他戏弄的声音带着笑意,贴近她耳畔,“真生气了?”
他本就是这么“恶劣”的人,只是彼此客气,相敬如宾的时间太久了,她又选择性地忘记了一些和他气质不符的事情。
所以承承的顽劣有迹可循,他怎么好意思责怪孩子的!
像是找到了问题的根源,这一刻宋宝媛心中豁然开朗。
他如今这个样子,当真是回到从前,把她当成妹妹来对待了。
只是现在,她不会再红着脸落荒而逃。
江珂玉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蹙眉,心中不安,“我……”
“啪!”
宋宝媛毫无预兆地动手,从食盒里拿起一块糕点,在他开口说话时往他嘴里拍。
但是瞄得不准,又力道稍微有点重,所以她的巴掌连同糕点一起糊在了他的正脸,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江珂玉因为太过震惊而忘记了反应。
这是他能看的吗?汤远惊愕,赶紧跑了。
刘郎中几人亦侧过身,但偷看。
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宋宝媛匆忙将“作案”的手收回且藏到身后,略带慌张。
迟疑片刻,用另一只手递去帕子。
江珂玉这才回过神,接过帕子,擦了擦脸。
又将到嘴的糕点咽下。
彼此都很尴尬。
算了,江珂玉心想。
也算喂他了。
好过当陌生人。
*
因为江珂玉忙着新案情的原因,宋宝媛去大理寺带走了女儿,又在快傍晚的时候,去学堂接了儿子。
夕阳西下,她牵着两个孩子,一边散步一边回家。
“昨天娘亲不在,你们乖不乖?”
“乖!”江岁穗原地转圈圈,“我超级乖哦!”
江承佑专心玩着手里的草编蟋蟀,没有说话,直到眼前出现漂亮的狸奴,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娘!你看!”
邻居家的门槛上,白毛狸奴披在霞光,高贵优雅。
“哇!”江岁穗想靠近又不敢,只好扯着娘亲的袖子,“娘,它好好看,我可以摸摸吗?”
“可以啊。”
应允的不是宋宝媛,而是恰好走到门口的谢予朝。
他抱臂靠着门框边,弯腰打量江岁穗,“你比她还漂亮呢。”
“嘿嘿。”江岁穗笑容灿烂。
谢予朝抬头,随意地问:“这是你弟弟妹妹?”
“这是我儿子和女儿。”
谢予朝:“……”
这瞬间脑子停止思考。
“你、有这么大的孩子了?”他神色僵硬,“那你,丈夫呢?”
宋宝媛看了一眼蹲在狸奴旁的孩子,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我已经没有丈夫了。”
还是寡妇,谢予朝一惊再惊。
那他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
“那……”他不知所措的视线投向孩子和狸奴。
宋宝媛心知,与她这样的身份的人来往,容易惹人闲话,何况还是高洁的读书人。
“我明白,我这就带他们走。”
“不。”谢予朝轻咳一声,拱手行了一礼,“邻居娘子竟能独自照顾两个孩子,又将宅邸打理得井井有条,实在令在下佩服。既有缘为邻,若有在下帮得上忙的地方,尽可来寻。”
意料之外,宋宝媛愣了会儿后回礼,“多谢。”
她回头,“好啦,跟哥哥再见,我们要回家了。”
江承佑和江岁穗摸过狸奴的脑袋,站起来行礼,再欢欢喜喜地回家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小厮来到谢予朝身侧,“少爷,咱是不是来错地了。”
“人家孤儿寡母这么可怜,你还在这开玩笑?”
小厮一愣,“可怜?”
他感到不可思议,“她有那么大的宅子!那么多人伺候!那么可爱的孩子!那么友善的邻居!她可怜?”
他哽咽,“我还是觉得我比较可怜。”
谢予朝白了他一眼。
小厮摊了摊手,“可不可怜另说,有钱又貌美的寡妇,听着就危险呢。”
他突生警惕,“少爷你千万不能沦陷啊少爷!咱们穷点也能过!”
谢予朝:“……”
第62章 帕子
夕阳的余晖落在院中,倒映绮丽的画卷。
宋宝媛左右张望着走过,问:“岁穗呢?”
“在门口呢。”巧月回答。
江岁穗蹲在自家门口,只有一只脚留在门槛上。这样就不算不听娘亲的话,擅自跑出家门了。
她手里拿着零嘴,试图诱惑蹲在邻居家门槛上的狸奴跟自己回家。
“福宝?”
隔壁的谢予朝三番两次喊不动在门口歪脑袋的福宝,只好走上前来一探究竟。
瞧见邻居家软糯可爱的小姑娘,他亦蹲下,与之平视,生出一番逗弄的心思,“它不吃那个呢。”
江岁穗收回手里的蜜饯,诚恳地问:“那它喜欢吃什么?”
“它喜欢新鲜的鱼,还要切成一小片一小片,不能有刺。”
江岁穗撅了撅嘴,“可是我们家今天不吃鱼。”
谢予朝失笑,“没关系啊,你不用喂它吃东西,也可以来找它玩。”
“真的吗?”
“当然啦,叔叔随时你来好不好?”
江岁穗咧嘴一笑,天真无邪。
宋宝媛老远就看见她笑得开怀,默默走到她身后,忽然探身,想知道她在看什么。
倏忽愣住。
夕阳的余晖迷了她的眼。
眼前清俊的男子唇角微扬,明明是蹲着,却仍显矜贵。他一只手腕搭在膝盖上,修长的五指自然垂落。另一只手托着脸,懒洋洋的。
恍惚之中,她好像看到了留在记忆里的人。
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谢予朝微微诧异,不自在地收敛了笑意,“咳。”
“我……”宋宝媛回过神,匆忙挪开视线,找补道:“我瞧,不愧是公子的狸奴,跟公子可真像。”
姿态慵懒,如出一辙。
谢予朝笑了笑,拎起狸奴站起来,“自然。”
感到些许尴尬,宋宝媛拉起女儿的手,“走吧,该回家吃饭了。”
“叔叔!”江岁穗反拽娘亲,“我吃完饭可以去你家玩吗?”
“可以啊。”谢予朝抬起狸奴的爪子,晃了晃,“叔叔和福宝都你。”
福宝?
真是一个不符合气质的名字,宋宝媛心想。
江岁穗回过头,“娘,待会儿我可以去叔叔家玩吗?”
“明天再玩好不好,今天太晚了,你不可以去打扰人家。”宋宝媛轻声哄道。
江岁穗不高兴地低头,扭着身子反抗。
虽然不说话,但肉眼可见执拗。
谢予朝见她们母女僵持,再三犹豫,还是道:“没关系,不打扰。正好福宝也需要有人陪它玩,这样消耗完它的精力,它就不会乱跑了。”
“娘!”
江岁穗扯着衣角撒娇。
宋宝媛无奈,“那你得答应娘亲,待会儿要乖乖吃饭,玩完之后要按时睡觉。”
“嗯!”
江岁穗闻言立马开心,撒腿往家跑,“我这就去吃饭!”
宋宝媛还留在原地,看向也还没走的邻居,礼貌询问道:“公子用过晚饭了吗?若是没有,可以来一起用个便饭。”
“不麻烦了。”谢予朝后退半步,“家中已备好饭菜。”
宋宝媛难掩诧异,“我见宅中只有公子和随从两人,有人做饭吗?”
谢予朝面不改色,“我那个随从,比较能干。我想多请几个人,他都不让,非说自己活不够干,怕闲。我、也只好成全他。”
“倒是个难得的好仆从。”宋宝媛心不在焉地赞叹了一声。
“对。”谢予朝别过脸,“我就先进屋了。”
家中,桌上摆着一碗素面。
福宝一跃上桌,在碗边嗅了嗅,嫌弃地走了。
谢予朝盯其良久,“你就给你家少爷吃这个?”
“这还不好?”小厮跑过来,拿起筷子,翻出碗底薄薄的一片肉,“少爷你什么都要最好的,宅子要买大的、笔墨纸砚都要贵的,咱们能当的都当了,剩下的钱,只能吃上这个。”
他说着说着面露委屈。
“这能吃吗?”
“怎么不能吃?”小厮不服气地端起碗,大口吸溜面条,然后……“呕!”
谢予朝:“……”
实在是不雅,他别过脸,不忍直视。
“少爷!”小厮哭诉,“小的只是个伺候笔墨的书童,哪会干厨子的活?”
谢予朝扶额,“我们已经落魄至此了吗?”
“可不是嘛。”小厮颓废地蹲地上,“要不少爷你还是跟家主认个错,咱们回去吧。”
“然后一辈子在那老头面前直不起腰?”谢予朝说着已经摇头,“不可能。”
“那怎么办?”小厮愁容满面地捧着脸。
忽然,他灵光一现,仰面道:“小的白天买面条的时候,路过一个茶楼,里头都是文人雅客。最重要的是,他们摆了半句诗在里头,两个月了,都没人能接上后半句。若是少爷您去对上,不仅能不靠谢家就自己扬名,而且有价值不菲的奖品!”
谢予朝怀疑地看了过来,“什么茶楼?”
“叫什么,千仟茶楼。”
*
因为白日在外奔波,宋宝媛一早便沐浴更衣,准备早些休息。
她身着白色寝衣,散发坐在梳妆台前。身后巧银为她梳理青丝,且给她捏了捏肩膀。
“小姐这两日累着了吧。”
“还好。”宋宝媛揉了揉眉心,“场地之事解决,就不用东奔西跑了,督建之事有刘郎中他们负责,我只用偶尔去看一眼。户部没有我的位置,明日我还是回茶楼,那里离户部近,氛围也更容易静心理事。”
“是。”巧银应下。
外头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宋宝媛侧目,瞥见江承佑跑了进来。
他问:“妹妹去邻居家和狸奴玩了,我可以去吗?”
宋宝媛想了想,“你去的话,顺便把妹妹带回来,两刻钟内必须回家,知道了吗?”
“好!”
“等等。”
江承佑刚迈开脚,就被喊住。
“去别人家里不要空手,你把桌上的红枣一并端去。”
“好。”
江承佑乖乖折回,端起桌上一盘品相极好的红枣。
但伴随着他的动作,圆滚滚的红枣容易从盘子里滑出来。
他思考片刻,顺手拿起桌上一块手帕,铺在红枣上,然后拽着两个角,相当于把红枣压住。
“我走啦!”
他捧着红枣盘,跑出门去。
宋宝媛坐在屋内,还能依稀听见他嗓音嘹亮地喊:“邻居叔叔!”
这位邻居叔叔外显才气,人也随和,能将狸奴养得精细,说明有耐心,孩子跟他多来往,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在书房里的谢予朝被喊了出来,他走到门口,只见小萝卜头直奔他而来,于是蹲下身迎接。
江承佑在他面前匆匆刹住脚步,将盘子举过头顶,“叔叔,娘让我把这个分享给你。我和妹妹都很喜欢吃,很好吃的!”
“谢谢你,也谢谢你娘。”
谢予朝笑着接过盘子,注意力先被绣着兰花的帕子吸引。
他愣了愣,看看红枣又看看帕子,“这,都是你娘让你给我的?”
“对啊对啊!”江承佑已经没有看他,而是盯着院中的狸奴和妹妹,着急问:“我可以去玩了吗?”
“去吧。”
谢予朝站在门口看了两个孩子一会儿,最后自己捏着帕子,转身回屋。
他坐回书桌前,放下盛满红枣的盘子,又将手帕摊开在掌心。
虽然只绣了两朵兰花,但仍然可见绣工精湛。帕子的材质也很独特,摸起来又软又滑。而且,散发淡淡的馨香。
显然是女子珍贵的贴身之物。
盯着他看,邀请他进屋,现在又给他送这个……
他想起今早她出现在门前,笑容是那么吸睛,让他误以为福宝化成了人形。
“少爷!”小厮捧着新做的面进屋,“你尝尝,这回肯定能吃!”
他的声音打断了谢予朝的思绪。
“这哪来的?”小厮盯上桌面的红枣,咽了口口水。
“隔壁小孩送来的。”谢予朝漫不经心地解释。
见他模样,又大发慈悲道:“你想吃就吃吧。”
“谢谢少爷!”小厮抓了一把红枣,视线又被帕子吸引,“那也是隔壁送的?”
不等谢予朝回答,他又惊叹:“肯定了,明显是姑娘家的东西!她果然出手了!”
“吃还堵不上你的嘴。”谢予朝语气淡淡,“瞎说什么呢。”
小厮急了,“小的可没瞎说,这种有钱又漂亮的寡妇最可怕了,如狼似虎的,什么都不缺,就缺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暖被窝!”
“少爷你和女子接触得少,可不能不当回事,一不小心陷进去就晚了!您将来可是要金榜题名、位极人臣,当上谢家家主的人,万万不能栽在一个寡妇手里!”
谢予朝轻哼,“在你眼里,你家少爷是会被美色迷惑,毫无定力的人吗?”
小厮沉默。
良久,才冷不丁开口,“那你干嘛一直拿着那帕子。”
“……”
霎时手心发烫,谢予朝急忙将帕子撇下。
他心中震惊,他竟然不知不觉就清晰地记住了隔壁女人的模样,而且毫不抗拒,甚至……至今觉得她纯良无害,毫无威胁。
嘶,好高明的手段。
*
“我帕子呢?”
宋宝媛欲擦拭沾了脂粉的簪子,找过来,原本在桌上的手帕竟然不翼而飞了。
巧银左右看看,又弯腰在桌底找了找,“没有诶,小姐你确定放在了吗?”
被这么一问,宋宝媛有些自我怀疑,她当时就是随手一放。
“应该是吧。”她不确定道。
可巧银找了一圈,都没有。
“算了,拿条新的吧。”宋宝媛懒得浪费时间。
“是。”巧银从柜子里取,相似的帕子有几十条,“明日我再给小姐绣新的,小姐想要什么式样的?”
宋宝媛并不在意,“都行,随你。”
“那还是兰花吧,奴婢擅长那个花样。”
“嗯。”
第63章 抢手
早上,隔壁的狸奴又跑到院子里来了。
宋宝媛正在给江岁穗穿衣服,听到外头江承佑在喊“福宝来了!”
江岁穗连忙探头去瞧,还急道:“娘,我们晚上吃鱼好不好,我想给福宝喂小鱼片。”
“好。”
宋宝媛应了下来。
“还有还有,我还想要红枣,昨天小思叔叔说很好吃。”
“小思叔叔?”
“对呀。”江岁穗点头,“他昨天和我、哥哥、福宝一起玩,他说幸好有我们来,不然他就要饿肚子了。”
宋宝媛微微诧异。
小思叔叔八成是隔壁那位公子的随从,但他不是很能干吗?怎么还让自己饿着。
“好吗?”没有得到回应的江岁穗追问。
“好。”
宋宝媛牵起穿戴好的女儿往外走。
先将狸奴归还,再送儿子去学堂,最后她和女儿去茶楼。
两日没来,茶楼并未有所不同。
宋宝媛站在柜台前听许评笙简单交待这两日的事情,忽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她抬头一看,是高洛书快步下楼,直奔她而来。
“高公子有事找我?”宋宝媛怀疑地问。
“我……”高洛书愣住。
他就是感觉许久没见她了。
“没,我、来迎接你啊。”
宋宝媛失笑,“我有什么好迎接的,又不是第一次来。”
见其没什么正事,她又扭头看向许评笙,“小事你看着办,不用过问我。”
“倒还有件重要的事。”
“什么?”
许评笙问:“年关将近,那时,咱们是正常开门做生意吗?”
“不用了。”宋宝媛翻了翻账本,“都回家好好过年吧。”
“那、没家的呢?”
许评笙问这话时压低了声音。
刚好岑舟端着茶水从面前走过,宋宝媛拎住了跟在他后头当小尾巴的江岁穗。
被勒住脖子的江岁穗疑惑扭头,眨了眨大眼睛,“怎么了娘?”
“你去问问小舟哥哥,要不要和你一起过年。”
江岁穗捣蒜一样点头。
娘一松手,她就开始喊:“小舟哥哥!”
“叔叔!”
“知道了,小舟哥哥!”
“……”
宋宝媛哑然失笑,没有再管,转身往楼上走去。
高洛书跟上她,问:“那我呢?过年你收留我吗?”
“你?”
宋宝媛走进二楼她常待的房间,“高公子过年还不回家吗?”
“又不是我想就能回。”高洛书在她对面坐下,垂头丧气地趴在桌上。
桌面摆着几份图纸,是宋家的工匠所画酒庄各方面大致构造的草图,但还没有细节。
宋宝媛需要选出一份,上交户部,用于官方置业。
她漫不经心问:“为何不能回?”
“因为我现在回去,他们还是会逼我入仕,或者逼我成亲!”
宋宝媛笑着摇了摇头,“那也不能团圆的日子都不回去啊。”
“可他们也没期盼我回去啊。”
“怎么会呢。”宋宝媛柔声反驳。
“那你怎么知道不会?”
“因为我也是母亲呀。”
高洛书愣了愣,她这个语气,怎么那么像在哄孩子。
他刚欲开口,外头忽地响起喧闹声,还有掌声。
宋宝媛起身,往外走去,迎面撞上匆匆忙忙跑来的巧月。
“小姐,有人接上了我们摆在门前的诗!”
稀奇,那半句诗从茶楼重新开业以来就一直挂那,虽然很多人尝试过,但都没让大家满意。
眼下客人们的反应如此热烈,是都认可了?
宋宝媛好奇地走向楼栏边,向下看去。
得见一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背影,他身姿挺拔,仪态端方,被人拥簇其中,侃侃而谈。
嘈杂的声音中,依稀可听见赞叹声。
是什么样的人,宋宝媛略微期待。
在她的注视和众人的求教声中,那人缓缓转身,竟然……带了只狸奴面具。
宋宝媛:“?”
白色的狸奴面具,额角还带朵小红花。
有点过分可爱了。
“宋娘子,你的奖品今日可留不住了!”
楼下有人调侃道。
“这是好事啊。”宋宝媛轻笑,看向戴面具的人,“敢问公子怎么称呼?”
不等那人回答,他身侧那群拥护者先喊道:“妙公子!人如其名!”
宋宝媛心中狐疑,那人没说话,只朝她行了一礼。
“公子为何遮面?”
妙公子微微颔首,避开与她视线相撞,沉声道:“鄙人样貌丑陋,实在有碍观瞻。”
“你嗓子怎么了?”他身侧之人疑惑问,“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刚刚太兴奋了,现在才是我正常的声线。”妙公子淡定回答。
身侧那人摸不着头脑。
宋宝媛看了一眼被取下的半句诗,后面被人以遒劲有力的字迹填补,末尾还留有一个十分优美的“妙”字。
若是字如其人,此人绝不会丑陋。
当然也不乏例外。
“公子请上座。”宋宝媛扬声道,且看了一眼巧银。
巧银会意,上前邀请妙公子,将其领上楼。
宋宝媛回到屋里,高洛书紧随其后。没过多久,妙公子就进来了,从容地在对面落座。
“此前说过,谁若能接上半句诗,谁便能得到一件宝物,名为琉璃夜光杯。但此物暂且不在此处,我已命人去取,还请公子稍等片刻。”
对面点了点头。
“不知公子有没有兴趣,留下另一题面,或诗句、字谜,替换我们原来的半句诗,做镇店之用。”
对面又点了点头,像是不会说话一样。
宋宝媛心中迷惑,觉得他眼熟得紧,“公子给我的感觉,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妙公子垂首,嗓音粗沉,“我、相貌难堪,何德何能认得娘子这般人物。”
气质、面具、声线,完全不搭界,给人三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真是个奇怪的人,宋宝媛心想。
“公子才华横溢,受人追捧,获人欣赏,相貌又有什么重要的。何况公子自认为丑陋,也未必如实。”
“娘子不必安慰我,我早已习惯。”妙公子重重叹息,“我自小因相貌被人讥讽嘲笑,说什么才华,其实屡试不中,实在是个很失败的人。”
看他的模样,好像被勾起了伤心事,宋宝媛不敢再多说,许是她想多了。
世上的人那么多,怎会刚巧这就是她的邻居。
“许多客人有心求教公子,公子往后可以常来,我会为公子免去一年的茶水钱。”
“多谢。”
妙公子不愿多言。
宋宝媛给他递去纸笔,静静等着他题诗。
见宋宝媛的注意力全在别的男人身上,眼中还流露出欣赏和浓烈的好奇,高洛书心里难受,不自觉出声。
“咳!”
宋宝媛和妙公子双双看向他。
“没、没事。”高洛书不自在地别过脸,“咳咳,最近嗓子不太舒服。”
“需要请大夫吗?”宋宝媛问。
高洛书摇摇头,“不用。”
已经好了,在你看回我的那一刻。
默不作声的妙公子眼中质疑,这什么人?瞧着也不像伙计,倒像谁家公子哥。
“哇哦!”
楼下传出惊呼声。
巧月端着琉璃夜光杯从众人面前走过,其色泽与精美,引起一阵惊叹。
得见此物的妙公子如释重负,快速写下新诗,接过奖品,然后告辞。
全程不失礼数,但又走得匆忙。
迈出茶楼时与正好走进来的江珂玉擦身而过,视线短暂交汇,彼此生疑,但未停留。
离开茶楼,妙公子将面具揭过额头,长舒一口气。
是谢予朝。
见鬼了,他心想,这都能碰上邻居。
他回头看了一眼,想起站在邻居身侧的那个男人,和不久前跨过门槛的男人,心中有惑。
前者不像伙计,后者不像客人。
路边有个乞丐,正在敲碗。
谢予朝走过去,在其破碗里丢下两枚铜钱,问:“你一直在这吗?见没见过那间茶楼的老板娘?”
“你说宋娘子?”乞丐笑着将铜钱揣进兜里,“何止见过,我还认识呢。宋娘子人可好了,又漂亮又善良。”
“怎么个善良法?”
“她从不驱赶我们这些下等人,还帮我们找活干呢。”
谢予朝眉头轻蹙,“那你怎么还在这乞讨?”
“干活多累啊。”乞丐敲敲碗,“还是这个来钱轻松。”
谢予朝:“……”
他能他的钱要回来吗?
“你打听宋娘子作甚?”乞丐挑眉,“喜欢她?”
“不是!”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乞丐嫌弃地扫他一眼,“喜欢宋娘子的人多了去了,你还排不上号呢。”
谢予朝将信将疑,“喜欢她的人,很多?”
“对啊!”乞丐掰着手指头给他数,“而且来头都不小呢,琳琅阁你知道不,就是城里卖首饰最贵的那个铺子,他家少爷可是为咱们宋娘子守身如玉!还有御史家的高公子,好好的少爷不当,甘愿被咱们宋娘子呼来喝去,在这当伙计!还有那个刑部的主事,常府的公子……”
乞丐将掌心扩在嘴边,煞有其事道:“之前天天来献殷勤,腿被家里打断了才消停。还有、还有那个大理寺少卿!爱屋及乌,为了宋娘子罩了这一片,绝不许任何人闹事。他最聪明,知道从孩子下手,有空就帮宋娘子带孩子,巴不得当后爹呢!”
谢予朝:“……”
这么抢手吗?
*
宋宝媛在二楼目送妙公子离开,恰好看见江珂玉进来。
他神色冷漠,身上带着几分冷厉,在满屋的文人雅客里,格格不入。
可他以前不这样的,他曾经也是才气斐然的书生。
“爹爹!”
看见女儿,江珂玉才放松一点,脸上浮现笑容,蹲身将女儿抱起。
宋宝媛沉默地看着,他瞬间柔和,和片刻之前判若两人。
可依旧不像他。
曾经的他。
大概是大理寺这些年的锤炼让他更加成熟,那些案情之中骇人的见闻与经历令他褪去了青涩,使他变得深沉又难以琢磨。
宋宝媛心中感叹,竟会有人比他更像他。
第64章 客人
茶楼里,客人们议论纷纷。
“今天怎么这么热闹。”江珂玉抱着女儿上楼时问。
高洛书不情不愿地拿起新的半句诗,打算去楼下挂起,撞见他时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因为来了位大才子。”
江珂玉回头看了一眼,不确定他说的是谁。
只好凭直觉猜测:“不会是刚才那个戴面具的吧。”
“猜对了!”高洛书的表情略显夸张,还拱了拱鼻子。
他一只手扩在嘴边,“遮那么严实,也不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江珂玉的视线扫过他手里的字,心中疑窦丛生。
楼栏边的宋宝媛听到了他们的交谈,插嘴问:“兄长怎么来了,是大理寺的事情忙完了吗?”
“嗯。”
宋宝媛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江珂玉缓慢朝她走近,“你就没有别的要问我?”
宋宝媛怔然,瞥了一眼他怀里摇头晃脑的女儿,霎时恍然大悟。
“你要带岁穗去玩吗?可以的,注意安全。”
她说完,自己转身回屋。
江珂玉:“……”
刚来就赶他走?
他欲留下,但架不住女儿被挑起兴致,一个劲地拍手,“出去玩!爹爹我们出去玩!”
“爹爹!”
江珂玉无奈,“好。”
待他们父女离开,宋宝媛才从窗户探头,目送他们走远。
没有孩子需要操心,她乐得清闲。
江珂玉带着女儿去了湖边,因为女儿说想要钓鱼,他便陪在旁边。
江岁穗握着小鱼竿嘀咕:“给福宝钓小鱼,钓好多好多小鱼。”
“福宝?”江珂玉听来诧异,“福宝是谁?”
“是邻居叔叔养的狸奴,可漂亮了!”
江珂玉晃了会儿神,“新来的邻居,是位叔叔?”
“对呀对呀!”
江珂玉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状似无意地问道:“是个怎样的叔叔?”
“是个很好的叔叔!”江岁穗不知怎么形容他的好,只能如实道:“他很好看,而且我和哥哥去和福宝玩。”
江珂玉若有所思。
*
傍晚,谢予朝从书房走出,站在台阶上,伸了个懒腰。
院子里,江承佑正拿着草编蟋蟀逗福宝玩。
“今天怎么只有你,你妹妹呢?”
“她在给福宝钓鱼,但是钓了一天都没钓到。”江承佑脸上的表情趋近嘲笑,“还不肯回来!”
谢予朝被他这小模样逗笑。
前头,小思领着巧月走了进来。
见江承佑玩得身上脏兮兮的,巧月叹气,抽出帕子给他擦手。
谢予朝无意中瞥了一眼,骤然呆住,“这帕子……”
怎么瞧着跟昨天那块一模一样。
“帕子怎么了。”巧月诧异地将帕子翻转,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没怎么,挺好看的。”谢予朝面不改色。
巧月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察觉不出来,心中有种怪异的感觉。
“对了。”她想起正事,“公子,我家小姐请您过去用晚饭,当是答谢公子包容我家小少爷和小小姐的叨扰。”
“这只是小事。”谢予朝笑道,“不用麻烦。”
巧月牵上了江承佑的手,“谈不上麻烦,公子不必客气。”
谢予朝略微迟疑,邻居娘子桃花旺得很,之前好像是他太过自信了。
啧,好丢人。
人家好像真的只是大方而已,那他也应该坦荡。
“公子可是有什么顾虑?”
“没,既然邻居娘子盛情邀请,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巧月往后退了半步,“请。”
谢予朝抱起狸奴,往外走去。
饭菜早已备好,分桌而食,客人的桌上还有一壶梨花醉。
见门口出现人影,宋宝媛亲自相迎,但先见到的不是隔壁的书生,而是抱着女儿回来的江珂玉。
“娘,快看我钓的鱼!”
宋宝媛伸手接过女儿,看都没看鱼篓,顺口夸赞道:“岁穗真厉害。”
江珂玉扫了一眼厅前的布置,“有客人?”
“是。”
“谁?”
宋宝媛刚欲回答,怀里的江岁穗先喊出声,“福宝!”
江珂玉回头,只见年轻又陌生的男子抱着白毛狸奴走来,身边还有他的好儿子紧紧跟随。
谢予朝诧异走来,这不是他在茶楼门口遇到那个人吗?
“福宝!福宝!”江岁穗拍手,“叔叔!我给福宝钓小鱼了,我待会儿可以喂它吗?”
“可以啊。”
谢予朝轻笑,将福宝放下。
宋宝媛便也把女儿放下,让她去玩。
两人站得近,又盯着同一处地方,活像一家人,看得江珂玉心中升起无名火,“咳!”
宋宝媛回过头来,介绍道:“这是邻居……”
突然发现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公子怎么称呼?”
“鄙人姓谢。”
宋宝媛颔首,“因为承承和岁穗总是想和福宝玩,有打扰到人家,所以我请谢公子来用晚饭。”
江珂玉和谢予朝彼此作揖,无声之中将对方打量。
“这位是大理寺少卿,我的、兄长。”宋宝媛轻声道。
谢予朝略微糊涂,那个积极当人孩子后爹的大理寺少卿?
“幸会。”他有礼道。
江珂玉亦不失礼数,问候道:“谢公子一个人住?”
“是。”
“怎么没和家人一起。”
谢予朝垂眸叹了口气,“家人已经不在了,所以换个地方重新生活。”
江珂玉虽心中狐疑,但面上愧疚,“抱歉。”
“无妨。”
“谢公子里边坐吧,别在这站着了。”宋宝媛邀请道,又低头提醒:“你们两个先洗手吃饭,吃完饭才可以跟福宝玩。”
“好!”
两个孩子带着福宝跑进家门,谢予朝缓步跟随在后。
宋宝媛亦往回走,只是没两步就顿住,转身看向似乎要跟她一起进门的江珂玉。
江珂玉微怔。
“干嘛这样看我,我不能进去?”
“你、你之前送完岁穗,不是就要回去了吗?”
还真是不让他进去,江珂玉心口顿时像堵了团棉花,又痒又闷,“你又赶我走!”
“不是。”宋宝媛淡定反驳。
“那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我没有不让你进啊。”宋宝媛觉得莫名其妙,他这么激动干什么,“我就是问问。”
江珂玉难受得紧,又说不上来原因。
宋宝媛已经没理会他了,边走边吩咐道:“巧银,给郎君备上碗筷。”
“是。”
下人们立刻多添一张桌子,摆上酒菜。
“我听小思说,谢公子喜欢小酌,便备了薄酒,不知谢公子喜不喜欢。”
“宋娘子不用客气。”谢予朝笑道,“承承和岁穗都很乖,自己在院子里玩,并没有打搅我。而且,福宝时常不请自来,我还怕宋娘子怪罪呢。”
宋宝媛顿了顿,不解地问:“谢公子怎么知道我姓宋。”
谢予朝:“……”
他面上从容,“我家小思在附近采买时,听旁人提起过宋娘子。”
“原来如此。”宋宝媛状似无意道:“我今日碰见一人,瞧着和谢公子很像呢。”
“哦?在哪遇上的?”谢予朝好奇问,“我刚搬来不清楚附近的情况,所以白天到处溜达了一圈,没准宋娘子看到的,就是我。”
完全瞧不出他在说谎,宋宝媛心想,或许真的只是像。
“不是在这附近,是在我的茶楼里。我在东桥街有间茶楼,每日许多文人雅客聚首,说诗词,谈歌赋,辩策论。谢公子也是读书人,可以去瞧瞧,没准会有所启发。”
“这自然是好,待我有空,一定到场。”
两人聊得真是和睦,江珂玉不自觉蹙起眉头,“咳!”
宋宝媛侧目,不明所以,“饭菜不合胃口?”
“没有。”江珂玉低声回答,视线却直勾勾落在她身上,似在表达不满。
宋宝媛愈发困惑,谁惹他了吗?
“娘!”
洗干净的兄妹俩跑出来,江承佑抢先一步,扑到娘亲身上,且占了娘亲身旁的位置。
“哼!”
晚来一步的江岁穗叉腰,瞪了哥哥一眼,扭头满脸委屈,“爹爹!”
江珂玉伸手接住女儿,“怎么了,跟爹爹坐不好吗?”
“不是的。”江岁穗贴在爹爹胸口蹭蹭,撅了撅嘴。
爹爹?
谢予朝瞳孔一震,拿起酒杯的手僵住。
见宋宝媛的表情也像诧异,他清了清嗓子。
“虽然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教唆单纯的孩子乱认亲眷,未免有失妥当吧。”
江珂玉和宋宝媛都没反应过来,双双愣住。
“我的女儿叫我爹爹,不妥吗?”江珂玉怀疑地问。
谢予朝眸光微滞,“你的女儿?”
“不然呢?”
江珂玉反问。
四目相对,无形的错愕蔓延。
宋宝媛左右各看一眼,正好撞上他们同时看向自己。
“你不是寡妇吗?”
“你是寡妇?”
宋宝媛:“?”
怎么后背凉飕飕的。
第65章 故友
在两双不明情绪的眼睛齐齐注视下,宋宝媛呆了片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谢公子许是误会了,我说我已无夫君,是指我已经同孩子父亲和离。”
谢予朝的视线急速偏移,云淡风轻地低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有一瞬间感觉天塌了的江珂玉终于回过神来,但脑子仍旧空白。
谢予朝心头盘旋的疑问更多了,但又不好问,几度欲言又止。
宋宝媛没想明白,她是不是寡妇和这顿饭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氛围在这个问题后变得这么奇怪。
……
用过晚饭,谢予朝谢过款待后先行离开。
宋宝媛送他到门口,一转身,江珂玉就站在她身侧。
“兄长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你跟别人说你是寡妇?”
宋宝媛:“?”
她万般不解,“我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
江珂玉莫名执拗,“你不是对我解释的。”
有什么区别?宋宝媛不懂,半晌只憋出四个字。
“你、又没聋。”
“我、你……”江珂玉气急,她这什么态度?
宋宝媛自顾自从他身侧走过,还撂了一句“兄长慢走,我就不送了。”
江珂玉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就这么巴不得我不在,甚至死掉最好?”
他抓得很紧,宋宝媛不得不停下脚步,诧异回头,“我明明都说了,是他误会!”
“那你为什么不肯对我多解释一句?”
“你又不是没有听到!”
“不一样!”
实在没见到这场面,宅子里的下人们纷纷避让,另外防着在内院玩的小主子们靠近门口。
宋宝媛微微恼火,试图挣脱他但无果,“哪里不一样?我该解释的都解释了,你非要另加揣测,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江珂玉霎生委屈,“我不记得,对你有这么不耐烦过。”
宋宝媛闻言一怔。
忽而别过脸,如嘲讽般轻哼一声,“是没有,兄长对谁都耐心得很。”
“你这又是何意?”
“今日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你有问题,你不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吗?”
“是我莫名其妙,还是你区别对待?”江珂玉状似忍无可忍,“宴请旁人倒是开心,却要三番两次赶我走。怎么,我耽误你好事了吗?”
“是!”
江珂玉顿时僵住。
宋宝媛破罐子破摔,“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你说什么?”江珂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语无伦次,“所以你是希望,我永远不要出现最好了,是吗?”
宋宝媛别过脸,“没必要的时候,兄长确实不应该在我这浪费时间,不是吗?”
江珂玉神色恍惚,心口如针扎般尖锐的疼痛一闪而过。
隔壁院子里,小思竖起耳朵蹲在门口,听不清楚着急坏了。
他侧目问:“少爷你到底去干嘛了?怎么你一走他们就吵起来了。”
“我可什么都没干。”
倚靠大门而立的谢予朝小声嘀咕道。
忽地,邻居家大门口走出人影,主仆俩心里一惊,急忙往自己家门后躲。
谢予朝的视线穿过门缝,只见江少卿脚步匆忙地上了马车,好像有什么急事一样地走了。
看着可真不搭,难怪会和离,他心想。
“你看他们般配吗?”他漫不经心地问。
小思点了点头,“单看着还挺登对。”
谢予朝:“?”
是吗?
*
入夜,书房里没有点灯,仅有的光亮是从窗口流入的寥寥月光。
坐在书桌前的江珂玉几乎隐匿于黑暗之中。
呼吸很轻,眼前失焦。
另一边老宅中,屋里亮堂堂的。
宋宝媛三千青丝散落,身着单薄的里衣,在床榻里侧铺着被子。
衣架旁,巧银和巧月正在给衣服熏香,时不时对看一眼,又频繁地偷瞄宋宝媛。
“小姐。”
“嗯。”
“你没有不高兴吧。”
宋宝媛停下手里动作,抬头看向她们,“我为什么不高兴?”
“我们瞧、今日郎君走的时候,好像挺生气的。”巧银观察着自家小姐的脸色,“我们还是第一次见您和郎君吵架呢。”
“你们不觉得他最近很奇怪吗?”宋宝媛拍了拍枕头,“总是突然出现,做的事情也很没道理。”
巧月像是被勾起了回忆,“郎君近来所作所为确实很难令人琢磨,我发现他在茶楼的时候,老爱盯着张烙和岑舟看。”
宋宝媛一愣,“有吗?”
“有!”巧月肯定道,“我撞见过好几次呢。”
“没准,郎君只是看他们上工认不认真。”巧银猜测道。
巧月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郎君哪像会关心这种小事的人。”
宋宝媛皱了皱眉头,根本想不通。
门口,洗完澡的江岁穗跑了进来,“娘!我回来了!”
她直奔床榻,笨拙地往上爬。
宋宝媛伸手将她抱起,又卷起被子将她包住,“冷不冷?”
“娘亲抱抱就不冷了。”江岁穗一个劲地往娘怀里拱,“娘,什么时候下雪呀,我想堆雪人了。”
宋宝媛摸了摸她的脑袋,“快了。”
今年的雪,快要来了。
老宅附近的巷道里,官兵们扰乱了夜晚的宁静。
“赶紧找!找不到这婆娘,侯爷怪罪下来,咱们谁也担待不起!”
拐角处,杂乱摆放的草篓旁边,貌美的年轻妇人青丝凌乱,神色慌张。她的衣衫暴露,依稀可见肌肤上的红痕。她手里紧紧攥着带血的簪子,微微颤抖。
“一个婆娘跑不远,大家仔细点搜!”
眼看官兵离自己越来越近,妇人心跳加速,左右张望。
最后看准一个方向,疯狂跑去。
“那有人!”
妇人的脚步声引起了官兵的注意。
“追!”
妇人一路跑得跌跌撞撞,紧张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凭借久远的记忆绕了好几条小路,才得以与官兵拉开一点距离。
跑到熟悉的大门前,她重重砸门,“开门!有没有人!”
老宅的门房打了个哈欠,被突然的叫喊惊醒。
“有没有人啊!”
这声音一直在喊,喊得门房心里犯怵。
门房犹豫良久,还是取下门闩,小心翼翼打开了门。
见到外头无助的妇人,他瞪大了眼睛,“你谁啊?”
门开的那一刻,妇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是我!”
“阿媛在不在?你家夫人是叫宋宝媛对不对?她认识我,你快让我进去!”
妇人用力推着门,门房抵着不让她进。
“你到底谁啊?说进就能进的!”
“你快要我进去!不然来不及了!我真的认识你家夫人!我和她是很好的朋友!”
妇人左顾右盼,看见不远处的火光,更是焦躁,“你快让我进去啊!”
门房很是谨慎,“你说你叫什么,我先去通传一声。”
“来不及了!他们要找过来了!”
门房眉头紧锁,见她如此彷徨,迟疑之下还是先让她进来了。
官兵们很快找上门来,粗鲁地捶门,且叫喊:“开门!”
“敢私藏刺伤侯爷的罪人,你们不要命了吗?”
……
老宅熄灭的灯又重新亮了起来。
巧月不得不进屋,推醒已经熟睡的宋宝媛,“小姐,小姐!出事了!”
宋宝媛迷迷糊糊醒来,下意识搂了搂身旁的女儿,含糊不清地问:“出什么事了?”
“谭姑娘、您还记得吗?谭姑娘来了!还有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把咱们围了!”
谭姑娘。
宋宝媛骤然清醒,但听到这个名字,又感觉还在梦里。
她少时有个手帕交,名叫谭秋莺,也是商户之女。现在琳琅阁的东家,就是其父。
“人呢?”宋宝媛匆忙从床上爬起来。
“在院子里。”
“你看好岁穗。”
宋宝媛披上外衣和斗篷,独自小跑向院子。
晚间的风很凉,轻拂她的青丝,又吹起黛紫色的斗篷下摆。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
自故友嫁为人妇,便失去音讯,至今已有七年。
宋宝媛没想到,再见时,是如此光景。
那人的脸庞已无青涩,清瘦了许多,此时衣着单薄又孤身在寒夜中,带着恐惧蜷缩。
“秋莺姐姐!”
蹲在地上的妇人闻声抬头,倏忽红了眼眶,“阿媛。”
比声音先行一步的,是眼泪。
宋宝媛奔她而来,与她相拥。
这是谭秋莺久违地感到温暖。
“开门!”
“砰!”
外头的撞门声越来越大,叫喊越来越凶。
宋宝媛抹了抹眼睛,问:“外面什么人,是找你的?”
“是官兵,我、我……”谭秋莺砸了砸脑袋,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别怕。”宋宝媛拍了拍她的背,“我来解决。”
她回头道:“巧银,带秋莺姐姐躲起来。”
“是!”
宋宝媛面上严肃,“把家丁都叫出来。”
阿启露面,站在她身后。
“开门。”
门房将大门打开,火光闪了宋宝媛的眼。
官兵们毫不客气地涌入,气势汹汹。
“这是怎么了官爷,我们家可没闹事啊。”
领头的官兵是个又高又壮的带刀男人,他走过来,带着审视将宋宝媛打量,
“我们看见刺伤侯爷的逃犯跑了进来,你最好赶紧把人交出来,不然后果担待不起!”
宋宝媛面露惶恐,“冤枉啊官爷!我们家本分做生意的,听到官爷们喊门赶紧起来了,哪敢私藏什么犯人!”
领头官兵压根不信,抬手一挥,“搜!”
家丁们上前阻拦。
领头官兵眯起眼,“敢挡官府办案,信不信连你们一起抓起来!”
巧银躲在家丁们身后去而复返,走到宋宝媛身边耳语了几句。
领头官兵看到了,凶狠道:“说什么呢!是不是把人藏起来了!”
“不是!”宋宝媛连忙道,“是我家孩子还小,已经熟睡。官爷非要搜的话,能不能动静小一点?”
领头官兵冷哼,“搜!”
这回家丁们没再阻拦。
官兵们分成几路,翻箱倒柜地找人。
但未果。
最后几个回来的官兵在领头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头儿,没找到。”
“你不是亲眼看到那婆娘的进来了吗?怎么会没有?”
“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没有。”
领头官兵狠狠推了身边的人一把,“废物!怎么跟侯爷交代!”
“头儿,这不还有个现成的吗?就是侯爷喜欢的那款。”
领头官兵回头,看向宋宝媛。
宋宝媛听不清他们的话,面上镇定,“官爷您看,搜也搜了,真没有啊。”
“你家,没有当家的男人啊。”
宋宝媛愣了愣,这话听来意味深长,给她不好的预感。
“有啊。”她叹了口气,“我家夫君还在外应酬,没回来呢。”
“他居然放心把这么漂亮的夫人留在家?”
领头官兵迈开步子,朝宋宝媛走近,凶狠的语气荡然无存,更多的是试探。
“这多危险啊,不如我们留下,陪夫人等你家郎君回来,顺便保护夫人你如何?”
宋宝媛后退半步,“怎敢劳烦官爷。”
“应该的。”
领头官兵直接伸手来抓她。
阿启默默握紧刀把。
“夫人!”
无礼的手将要触碰之时,寒刃即将出鞘之际,门口传来一声男子的叫唤。
领头官兵的手顿住,众人齐刷刷看向门口。
谢予朝快步走来,拿起宋宝媛的手,满脸愧疚,“好夫人,今日那杜少爷喝多了酒,非要跟我拜把子,我这才回来晚了,你千万别怪罪!”
他解释完,茫然地侧目,“这是怎么了?”
宋宝媛反应过来,重重甩开他的手,负气地背过身,“都怪你回来得那么晚,人家官爷还以为我是寡妇呢!”
“对不起对不起!”谢予朝绕到她面前,再次握起她的手,讨饶道:“下次不敢了,好夫人,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领头官兵看着他们,怀疑地问:“哪位杜少爷?”
“文渊阁杜大学士的独子,杜大少爷啊。”谢予朝笑道。
了不得,惹不起,领头官兵清了清嗓子,“咳,既然那婆娘不在这,就走吧。”
他抱拳道:“打扰了,告辞。”
官兵们跟着头儿快步离开。
宋宝媛松了口气,回过头,恰逢谢予朝回首,四目交汇。
良久,宋宝媛率先挪开视线,“咳,手。”
相叠的手久久没有分开,谢予朝惊觉,连连后退的同时红了耳鬓。
“抱、抱歉。”
第66章 试试
夜幕深深,但宋宝媛已无睡意。
老宅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住人,所以有许多残破的地方,通往隔壁院子的“狗洞”就有好几个。
宋宝媛重新搬回来后虽然修补了不少,但还有遗漏。
但这次是幸好是有遗漏之处,才让谭秋莺顺利躲到了隔壁,没被官兵搜出来。
待官兵们彻底消失身影,宋宝媛着急让人将谭秋莺接了回来。却见她惶惶不安,神色之中满是惊慌,与自己记忆中天真无忧的她截然不同。
“秋莺姐姐。”
宋宝媛将自己的斗篷披到她身上,近距离时瞧见了她身上杂乱的红痕。
“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谭秋莺鼻头酸涩,眼泪簌簌下坠,模糊视野,半晌没说出话来。
“没事了。”宋宝媛抱了抱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你别怕,没事的。”
谢予朝站在几步之外,背在身后的手相互摩梭。
他没说话,也没离开。
宋宝媛顾及不上他,待谭秋莺情绪稳定些了,又问:“你什么时候回的京城?”
“四年前。”谭秋莺声音沙哑道。
宋宝媛一愣,满目错愕,“四年前你就回来了?为什么我不知道?而且,我之前给你写的信,你也从来不回我。”
秋莺姐姐比她大一岁,也比她早一年出嫁。那时,谭家榜下择婿,挑了个身世简单的榜上郎君做女婿。成婚后,秋莺姐姐便同外派的夫君去了遥远的福州,自此与她再无交际。
“我没有收到过你的信!”谭秋莺愕然道。
宋宝媛微微呆滞,“怎么会呢。”
她还没有嫁人的那一年,她因为想念所以总是写信,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定是被那杀千刀的扣下了!”谭秋莺忽而愤恨道。
宋宝媛被她突然地恼怒吓了一跳,以前的秋莺姐姐从来不会有这样的表情和动作,她总是温柔宽厚,端庄娴雅。
甚至自己嫁人后,便是学着她的样子。
“你、你说得是、谁啊。”
“徐瑛啊。”谭秋莺苦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尽显嘲讽,“当年父亲看他虽然贫穷,但胜在自己上进且家世简单,只有一个母亲,心想我只要带够家财,嫁去定不会受委屈。可、徐瑛就是个恶鬼!平远侯好人妻,喜虐待。徐瑛为了讨好他,为了自己的官途,竟然亲自把我送过去!”
宋宝媛仿佛被当头一棒,“那、你爹、你哥呢?”
“他们能有什么办法?”谭秋莺无力道,“平远侯势大,爹爹和哥哥一介商户如何惹得起。他们只能多给侯府送点钱,求他留我一条性命。”
宋宝媛捏紧手心,不知如何安慰。
“你、你既然已经回了京城,又遇到这种事情,怎么都不来找我。”
谭秋莺垂首,带着哭腔,“起初,我听说你如愿嫁给了你哥哥,很为你开心。后来,我也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想着你定也过得艰难,所以不敢来打扰你。”
宋宝媛低下头,无措的双手交缠。
低声道:“艰难,也算不得。”
“可是阿媛。”谭秋莺抓住了她的手,声音颤抖,“我也不想牵扯到你,可我真的忍不下去,真的没有办法了!阿媛,我求求你……”
“你别这样。”宋宝媛心中五味杂陈,“我能帮你,当然会帮你了!”
谭秋莺仿佛抓着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那你能不能,请你哥哥出面,让平远侯放过我!”
宋宝媛微怔,“他?”
“是,我只能想到他了。”谭秋莺哽咽道,“如今看来,你爹的眼光要比我爹好很多。江少卿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备受陛下倚重,人人皆知,所以他定能有办法的!”
见宋宝媛为难,谭秋莺愈发难受,“阿媛,求求你,算我求求你好不好?”
她甚至想要跪下。
宋宝媛心惊,连忙拉住她,“我帮你!一定帮你!”
*
江府,书房里静坐的江珂玉还没有休息,也没有点灯。
脚步匆忙的六安提着灯笼直接推门而入,“郎君!”
江珂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抬头,下意识眼中满是防备和警惕。
“小姐那边……”
“我不想知道!”
六安愣住,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家郎君打断,而且其满怀怨念的语气差点把他手里的灯笼吓掉。
江珂玉不耐道:“她爱怎样怎样,我哪有资格管她!”
六安挑眉,抬高了灯笼,好看到自家郎君的脸色。
江珂玉对这照到脸上的暖色光亮感到烦躁,“拿开!”
“您真不想知道啊。”
“不想!”
六安无奈,“郎君你就别生气了,小姐那些话,未必有你想的那个意思。”
“那你说,她是什么意思?”
六安答不上来。
“我还比不得一个外人。”江珂玉焦躁地别过脸,看向窗外。
六安叹了口气,“您真不管啊,这事还挺严重的。”
江珂玉回过头,“严重你不早点说?”
六安:“……”
他挠了挠头,“小姐自己已经解决了。”
“到底什么事?”
“不知郎君还记不记得谭姑娘,以前经常来府上的。”
江珂玉轻蹙眉头,“阿媛的朋友?”
“是,小姐闺阁时的好友。此人好像惹上了平远侯,走投无路之下来找了小姐,希望小姐能请郎君你出面解决此事。”
江珂玉垂眸,若有所思。
“那她是不是会主动来找我。”
六安挑了挑眉,故意拔高了声音,“来了也没用,郎君可刚刚才受了委屈,可不能帮!”
“我哪有那么小气?”
“可你刚才自己说的不管啊!”
“我……”江珂玉满脸不悦,似乎有些不情愿,“她、若是态度好些,我自然还是、会依她。”
六安将灯笼放下,好将自己脸上的嘲笑藏匿于黑暗之中。
*
老宅的客房里,点上了安神香。
宋宝媛安排谭秋莺住下,又吩咐人守着。
她自己心中惴惴不安,毫无睡意。
她走出门,恰好能瞧见谢予朝站在树影下的修长背影。
皎皎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洒落在他的身上,令他有了遗世独立的清冷。
“谢公子。”
谢予朝听到轻唤,转过身来。
“今晚多谢公子解围。”宋宝媛走近,与他一同站在了寒夜之中。
谢予朝莫名感到身子僵硬。
身侧之人只是随意地站着,散开的青丝被晚风轻拂,令她在夜色下,多了几分白日少见的风情。
是上天偏爱她吗?为什么每一根头发都吹得恰到好处。
“应该的。”他说。
他的声音低低的,宋宝媛听不真切,所以看向了他。
“我、担心他们折回,所以一直没敢走。”
“我知道。”宋宝媛无声叹了口气,“多谢。”
除了感谢,她不知还能说什么才好。
谢予朝有些不自在,“你看起来,好像心情不太好。”
宋宝媛握了握今日被三个人抓过的手,心中百感交集,“听到这种事,谁都很难心情好吧。”
“那你、要去找江少卿吗?”
宋宝媛低头沉默。
见她如此,谢予朝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找补道:“其实、其实这种事情,找官府肯定没用。只能找个有份量的人,从中调解,私下解决。江少卿或许可以,但其实还有很多选择。”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你若是需要,我可以……”
“不用,我麻烦公子的事情已经有很多了。”宋宝媛打断道,“都不知道要怎么还。”
“我没有图你报答。”
宋宝媛笑了笑,眉眼中略带疲惫,“我知道,公子只是心肠好。”
谢予朝:“……”
倒也不是。
真要追究原因,大概……
是在那个普通的清晨,她笑颜如花地出现在了他的门前,令他恍惚。
所以后来有关她的一切,都变得不再寻常。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为什么会和、那个人,和离?”
宋宝媛想起,刚刚安抚秋莺姐姐睡下时,她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若是不方便说就算了。”谢予朝尽可能地轻松道,“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为什么会和离呢?宋宝媛想,发生那么多的事情,说来说去都只是一个原因。
“因为,他不爱我。”
谢予朝愣了愣,“可我瞧着,他还挺关心你的。”
宋宝媛沉沉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吧。但那绝不是因为他对我有感情,而是因为我的父母养育了他。他总是被情意相胁,对他而言,我就是一份压在他肩上的责任。可并非心甘情愿承担的责任,与负担无异。我不愿做一个,拖累他人的包袱。那样他不甘心,我也很累。”
在自己说完这段话后,宋宝媛心中忽然明晰了答案。
“我不会去找他的。”
她说得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谢予朝还是想问:“你是埋怨他吗?”
宋宝媛怔然。
忽而失笑,“我说没有你信吗?”
话落又垂眸,“可我压根没有资格怨他,一切好与不好,都是我自己求来的。当初我以为,日久总能生情。可六年过去了,年华与真心都赔付,依旧是这样的结果。”
她眸眼黯然,“很失败吧。”
“没有博得某个人的青睐,就叫失败吗?”谢予朝抬头看向天际,“有没有可能,只是那个人不值得呢?”
他状似无意道:“你若换个人喜欢,就不用那么辛苦了,而且一切都会如你所愿的变好。”
宋宝媛逐渐生出迷茫,“真的吗?”
谢予朝侧目,看向她的脸,蓦然展颜,“要不你试试?”
宋宝媛缓缓抬眼,略显呆滞的眼睛久久将他凝望。
他此刻的笑容,像是盛情邀请。
好似在说,要不你试试,喜欢我吧。
第67章 熟悉
茶楼雅座里,宋宝媛将账本推置一边,改摆上茶具。
琉安坐在她对面,两只手肘都支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脸,“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有事才会找我。”
宋宝媛有理有据,“郡主日理万机,没事我不敢找你。”
“切。”琉安白了她一眼,“这事倒也不难,明日我请平远侯去我府上,这点面子他还是会给我的。”
宋宝媛点了点头。
“你这什么表情?”琉安不满,“不信任我吗?不信我,你找我干嘛?”
“不是。”宋宝媛情绪不高,“只是想到这样的人,还得敬着、哄着、好生伺候着,就觉得难受。”
琉安挑了挑眉,“不然呢?人家位高权重,也算不得违反律法。闹大了,随便安个逃妾或者刺杀的罪名,你那个朋友可就真的完了。”
宋宝媛沉默地倒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琉安叹了口气,往后瘫坐,“我可帮不了你几回了。”
宋宝媛的动作一顿,无声地抬眼看向她。
“再过半个月,我就要作为使臣,离开京城了。”
“陛下答应了?”
琉安颔首,“对啊。”
宋宝媛轻蹙眉头,“我还以为,至少要年后呢。”
“早点定下早安心啊。”琉安勾起嘴角,“你不为我高兴吗?”
“恭喜。”宋宝媛认真道,且将茶杯推到她面前。
“你真敷衍。”琉安轻哼一声,端起茶杯在手里转悠,“践行应该喝酒,你得陪我喝一场,不醉不归的那种。”
宋宝媛摇了摇头,“那有点难。”
“为什么?”琉安一听就不乐意了,“你是舍不得酒,还是不能为我腾出时间?”
“是想喝醉有点难。”
琉安:“……”
虽说是在开玩笑,但宋宝媛越说越认真,“可有什么需要我给你准备的?这一行远离家乡,路途遥远,虽有使臣这样的名头,但也免不了要吃苦受罪,还是多准备一些东西得好。”
她想了想,“比如吃的,万一外头的东西你吃不惯呢。还有穿的,外头民风也不知道怎样,还是不要招摇得好,免得被抢。再者你是先北上,听说很冷,得多带厚衣服。”
感到琉安的注视,宋宝媛顿住。
“不过,郡主也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我的担忧,应该是多余了。”
琉安不置可否,神色恍惚。
她放下茶杯,收紧了手心,“自宫乱之后,我父母皆无,兄弟姐妹也没一个活下来。这些年,已经没有人再为我操心这些。”
宋宝媛微怔。
琉安沉沉地叹了口气,“所以我也不在乎,是年前走,还是年后走,因为没有人在等我团圆。”
宋宝媛心中一紧,忽而笑道:“但我会等你回来的。”
刹那间,琉安鼻头一酸,但她还是勉强笑了。
若是旁人说这种话,她还得反复思索是真情还是假意。可眼前之人,竟然激不起她半点疑心。
她轻嗤,“你这个性子,真是很难让人放心。”
宋宝媛闻言怅然,“是,我还没能成为像郡主这样可靠的人。”
“你这辈子都成不了!”琉安毫不留情道。
良久,她又别过脸,声音低低的,“但也没什么不好。”
宋宝媛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请你珍惜我还在的每一天!”
*
茶楼对面,停下了一辆马车。
六安第三次问:“郎君你真不自己过去?”
江珂玉撩开窗帘,看向茶楼的大门,眉头轻蹙,“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六安撅了撅嘴,跳下马车。
只是还没走两步,又听到自家郎君一声急迫的“等等!”
江珂玉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眼熟的背影,使他微微眯起了眼。
只见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在茶楼门口走了两圈,正是昨日才见过的谢予朝。
他来干什么?
江珂玉压下想要亲自一探究竟的冲动,叮嘱六安道:“看着他些。”
“哦。”
六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立刻朝茶楼跑去。
谢予朝前脚迈进茶楼,后脚六安就跟上,甚至冲到了他的前面。
恰好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巧月瞧见来人,略感惊喜,“谢公子!”
她小跑过来相迎,似乎是觉得碍事,将挡住一半视线的六安推开。
六安:“?”
“谢公子怎么来了?是来找我家小姐的吗?”
谢予朝笑了笑,“今日无事,想起宋娘子之前提起过这里,所以过来看看。”
“!”巧月热情道,“但我家小姐正见一个重要的客人,您可能得稍微等一会儿。”
“无妨。”谢予朝忙道,“不必打扰你家小姐,你们只当我是寻常客人便好。”
“那您先坐,我去给您泡茶。”
巧月安排其坐下后,匆忙往后厨跑,但被六安拦截。
“你看不见我吗?”六安不满地问。
巧月被迫止步,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打掉他拦路的胳膊,没好气反问:“看见了,怎么了?”
“那你怎么不我啊。”六安歪头,“咱们的交情怎么也比外人强吧。”
他咬重了“外人”二字,能让谢予朝清楚地听见。
巧月翻了个白眼,直接问:“怎么就你,郎君呢?”
六安耸了耸肩,“搁外头生闷气呢,让我来接小小姐。”
“小小姐现在在后厨烤红薯,你去找吧。”巧月说着,继续往后厨走去。
但六安还是拦着她,“你没听到我前半句吗?”
巧月叉腰,面上明显不耐烦,“听到了又怎样?你还指望我去告诉小姐,然后要小姐去哄吗?”
“不行吗?”
“不行!”巧月蛮横道。
在她的气势下,六安顿感自己矮了一截。
“我告诉你,小姐心善,我却不能不计较!那么多年,小姐受委屈伤心难过的时候,他哄过吗?恐怕是都没发现吧!”
巧月越想越气,“准他进老宅的门都算小姐宽宏大量,他有什么脸跟小姐生气!”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六安后退了半步,“怎么也是自家郎君啊。”
“我只有小姐一个主子!”
巧月捏起拳头,在他眼前挥了挥,“他不来更好!你接完小小姐赶紧走,不许去小姐面前现眼以及多嘴,听到没有?”
六安:“……”
巧月狠狠将他推开,满眼警告。
谢予朝坐在窗边,听完他们的对话,隔着街道,看向停在对面的马车。
这样的距离,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但他和江珂玉似乎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凝视。
直到马车的另一边传出敲窗声,江珂玉才收回视线。
“郎君,您要查的人,已经查到了。”
一道男声在窗帘后响起,在递进信封后,人和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珂玉撕开信封,打开纸张,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这位邻居,果然不是一般人。
谢门独子。
生而丧母,其父乃内阁首辅,世家之首,谢明儒。
茶楼里的谢予朝亦挪开视线,忽感面前蒙上一层阴影,于是抬头看去,与不知何时过来的高洛书大眼瞪小眼。
巧月端着茶水回来了。
高洛书当着面问:“这谁啊,用你亲自招待,来了还要专门去告诉你家小姐?”
“因为是贵客啊。”
“多贵?”
巧月一本正经道:“这位谢公子,是我们家的邻居,而且还帮过我们的忙。”
“谢公子?”高洛书轻声嘀咕,且将人打量。
谢予朝淡定地给自己倒茶,无心理会他。
感觉被忽视了的高洛书愈发不爽,“你从哪里来的?家里做什么的?多大年纪?”
“干什么?”
不等谢予朝有反应,巧月正义地上前,出言维护,“问这么多干嘛?人家谢公子是客人,又不是犯人。”
“问问怎么了。”高洛书不以为然。
巧月不满地将他推开,回头聊表歉意,“不好意思啊谢公子。”
她指了指高洛书,小声道:“这位是御史家的公子,天生的大少爷,缺点客气。”
“理解。”谢予朝笑笑,十分宽容大度。
“你还没回答我呢。”高洛书不罢休地追问。
巧月忍无可忍,试图用蛮力将人拽走,但力量弱了点,拉不动。
“人家谢公子是书生!”
“书生?”高洛书难掩质疑,“这年头没啥身份也没啥本事的,都爱说自己是书生。”
巧月大惊,“你说的什么话!”
她满脸错愕,平常高公子挺正常的,今天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谢……”她欲向谢予朝解释,但后者抬手打断了她,而且不见一丝气恼。
谢予朝站起来,从容地从高洛书面前走过,脚步停在了柜台前,朝正在算账的许评笙礼貌道:“麻烦借只笔。”
许评笙迟疑片刻,将手里的笔给了他。
随后谢予朝走向高台,在众目睽睽之下,题上无人能接的半句诗。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妙啊!这诗接得妙啊!”
在坐的客人们纷纷簇拥而来,不吝夸赞。
不知是谁想要就近瞻仰,走得太急,无意中将挡路的高洛书撞开。
“前头刚有个妙公子大才,没想到还有人能比肩!敢问公子名讳?”
“此等佳句,公子是如何想到的?”
“……”
高洛书:“?”
他不信邪地挤进去,又被蜂拥而至的客人们挤出来。
楼下突然响起的喧闹声引起了宋宝媛的注意,而且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琉安也听到了声响,好奇地先行一步往外走,“怎么这么热闹?”
刚出门,就撞见小跑而来的巧月。
“小姐!楼下那诗又被人接上了!”她有些兴奋,“你猜是谁?”
宋宝媛些许诧异,走到楼栏边,往下看去。
只见一月白身影被众人拥簇。
那如众星捧月般的人气质清雅,端方知礼,正与大家侃侃而谈。
在他即将转身之际,宋宝媛心里“咯噔”一下。
脑海里出现了那张可爱的狸奴面具。
下一刻,她得见一张带着笑意的、清俊的、熟悉的脸。
宋宝媛怔然。
在人群之中,那人独独朝她看来,脸上的笑容带着丝丝骄傲,微微上挑的眼尾好似在问:我厉害吗?
四目交汇。
宋宝媛倏忽笑了。
想起昨夜,想起初见,还有他的狸奴。
她的心里,不知不觉下起了一场春雨。
第68章 对手
“桃花开了。”
琉安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冷不丁道。
“嗯?”宋宝媛回过神,不明所以,“这个季节哪有桃花。”
琉安抱臂,目带审视,“专属咱们宋娘子的桃花呗。”
她歪了歪脑袋,“楼下那谁啊?”
宋宝媛终于反应过来,“别瞎说,那只是我家邻居。”
“邻、居?”
琉安拉长了尾音,语调意味深长。
“嗯。”宋宝媛面上认真,“邻居。”
瞧见她露面,抱着江岁穗从后厨出来的六安一个箭步跑来,用余光提防着巧月。
谁料巧月就站在宋宝媛身后,他被逮个正着。
巧月无声挥着拳头,皮笑肉不笑,看得六安心惊胆战。
宋宝媛没发现他们的小动作,只是看着自己灰扑扑的女儿哭笑不得,立刻抽出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怎么弄得脏兮兮的,玩什么呢?”
“我在给娘烤红薯啊!”江岁穗鼓了鼓脸,“但是烤糊了。”
宋宝媛怜爱地捏了捏女儿的小脸,心想她没把自己烤糊就是好事了。
“小姐。”六安硬着头皮开口,“郎君今日得闲,让我来接小小姐过去。”
宋宝媛点了点头,“那岁穗就跟爹爹去玩吧。”
虽然她已应允,但六安没有动身,欲言又止。
在巧月的目光威胁下,他再三犹豫,还是开口问:“小姐你、你不需要见一见郎君,而且没有话需要小的代传吗?”
宋宝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顿了顿,言简意赅道:“没有。”
六安霎时眼皮跳了跳,“那小的先告退了。”
“我送你!”巧月扬声道。
六安听了撒腿就跑。
……
回到马车上,六安掀开车帘,手忙脚乱地将小小姐送进去。
江珂玉因此看到了他凌乱的头发和红彤彤的脸。
“你怎么了?”
“六安叔叔被巧月姐姐打啦!”江岁穗兴奋道。
六安抹了抹眼睛,擦去不存在的眼泪,又气又恼,“巧月那小妮子掐人老疼了!”
江珂玉顺手将活泼的女儿拢到怀中,轻嗤道:“你惹她干嘛?”
“怎么就我惹她了?还不是因为郎君你吗?要不是郎君你让小姐受委屈,她怎么会有那么大怨气!她又不敢对你这个主子怎么样,不就只能冲我发泄了吗?”
“我?”江珂玉不解,“我让她受什么委屈了?”
“我哪知道?你自己反省啊!”六安略微失去理智,“反正这种活我再也不干了!”
江珂玉捂着女儿的耳朵,自己眉头紧锁,“行了,我让你看的人呢?他去干嘛了?”
“他大出风头呢!”六安冷哼一声,“他对上了那个什么诗,茶楼里的客人全都在赞扬他的才华,连小姐也在看他。”
“还有,巧月对他特别热情,因为昨晚官兵去老宅搜查,见家中没有男子主事,所以起了歹意。是这位谢公子及时出现,给小姐解了围。”
六安侧目,“郎君知道他是怎么解围的吗?他自称是小姐的夫君,还与小姐牵手为证,唬住了那些不知所谓的官兵。”
自称夫君?牵手为证?
江珂玉眸光微滞,骤然怒火中烧,“用得着他解围?阿启呢?还有守在老宅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六安撅了撅嘴,沉默不语。
江珂玉看向茶楼的方向,思绪混乱。
“爹爹你怎么了?”江岁穗在他怀里冒头问。
“爹爹、没怎么。”江珂玉心不在焉,低头看向女儿。
良久,他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轻声问:“岁穗,帮爹爹一个忙好不好?”
*
二楼房间里,宋宝媛安静地倒着茶。
琉安坐在她身侧,毫不避讳地将对面的谢予朝打量。
“我来吧。”
谢予朝试图从宋宝媛手里接过茶具。
但宋宝媛没松手,“那怎么能行,公子是客人。”
“不必与我这般客气。”谢予朝垂眸,低声道。
琉安闻言,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
她好奇问:“公子尊姓大名?”
“谢予朝。”
琉安挑眉,怎么感觉哪里听过,但又想不起来。
“谢公子看起来很年轻啊。”
“今年十九。”
“好年纪。”琉安点头,瞄向身侧的宋宝媛,夸张感叹道:“好年纪啊!”
宋宝媛:“?”
干嘛这么看她。
“公子家中是做什么的?”琉安继续问。
谢予朝对答如流,“家中父母已亡故,我便变卖了家产,提前赴京准备明年春闱。”
“这样啊。”琉安轻笑,“公子大才,想必金榜题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承郡主吉言。”
谢予朝说着,将倒好的茶奉上。
琉安接过,很是满意。
她左右看了看,“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宋宝媛心中一惊,“别胡说八道!”
“这个点,我也该走了。”琉安果断起身,拍了拍宋宝媛的肩膀,还冲她眨眨眼,“明天见!”
宋宝媛:“……”
这个表情不像是期待和她明天见,倒是像盼着有意思的事情发生。
屋里只剩下她和谢予朝时,变得异常安静。
“咳。”
“娘!”
屋内的两人刚欲开口说点什么,下一刻,听到嘹亮的喊声。
江岁穗拽着江珂玉跑了进来。
见到去而复返的女儿,宋宝媛先是一愣,后又诧异,“岁穗怎么回来了?”
江岁穗抬头看向爹爹。
“她、非要回来烤红薯。”江珂玉解释道。
江岁穗一个劲地点头,“我要烤红薯,烤又香又甜的红薯给娘吃!”
说完,她松开爹爹的手,奔向娘亲。
“娘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宋宝媛搂住女儿,为难道:“可是娘亲还有事,你先自己去玩,或者叫爹爹陪你好不好?”
“不嘛不嘛,我就要娘!”
“没关系。”谢予朝淡定道,“你先陪孩子吧,不用考虑我。毕竟,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后面那句话令人揣摩,但女儿在闹腾,宋宝媛无暇多想。
她无奈道:“那谢公子自便,我先失陪了。”
琢磨这句话的人,只剩下江珂玉。
谢予朝倒好一杯茶,推向对面,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江珂玉,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这无疑是种挑衅。
心照不宣的对峙下,江珂玉从容走进屋内,在对面坐下。
“听说昨日宅中生事,多亏了谢公子解围。”江珂玉端起茶杯,礼数周到,“江某在此谢过,若有在下帮得上忙的地方,谢公子尽管开口。”
谢予朝淡笑,“不敢承江少卿的情,毕竟谢某帮的只是自己的邻居。”
“谢公子的邻居,皆是江某的家眷,理该由在下出面答谢。”
“孩子确实永远都是孩子,其他的可未必,还是不要自欺欺人的好。”
“无论如何都是家事,无需外人忧心。”
谢予朝不自觉收紧手心,“要论亲疏,空有名头恐怕做不得数。”
“怎么也轮不到名头都没有的来置喙。”
“名头确实难得,毕竟不是谁都做得了那等负心薄幸,逼发妻和离,又要纠缠不休之人。”
江珂玉扯动嘴角上扬,眼中却无半点笑意,“无稽之谈。”
“不敢苟同。”
……
后厨,宋宝媛陪着女儿蹲在灶台旁。
忽然想起什么,她抬起头,叫住恰好在眼前的人。
“巧银,你去楼上看看,郎君和谢公子在做什么?”
巧银听了立马往楼上跑,没多久就回来了。
“小姐,他们在下棋。”
“下棋?”
宋宝媛疑惑,她那间房里确实有副棋盘。
这两人看来挺和平,还挺有闲情逸致。
“谁赢了?”
“没下完呢。”巧银回答道,“而且奴婢也看不懂。”
“没事。”宋宝媛表示自己知道了,“随便他们吧。”
谁料这局棋一下就是三个时辰,茶楼里的客人们陆陆续续都走了。而且天色渐暗,到了打烊的时候。
江珂玉和谢予朝两人一声不吭,到了天黑也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因着两个人的身份都和掌柜的不一般,许评笙不好开口催促,且拉住了铁面无私的岑舟。
无畏无惧的高洛书进屋,扬声大喊,“打烊了!你们各回各家吧!”
无人理会。
两人都专注在棋局之上,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们聋了?”高洛书一点也不客气地反复问,加大音调问,“都聋了吗?”
但即便他喊得声音嘶哑,这两人都只是各自皱了一下眉。
“至于这么认真吗?”高洛书满脸狐疑,“这棋下不完你们是会死吗?还是谁输谁完蛋?”
依旧没人理他。
“见鬼了?”高洛书撸起袖子欲上手,待毁了这棋,看他们还能不能装聋作哑!
只是手还没碰到棋盘,他就被江珂玉冷冷扫了一眼。
他顿时僵住。
这棋下不完,或者谁输了,会不会死,他不知道。但他有种预感,他要是敢动这局棋,他自己肯定要死翘翘。
高洛书迟疑片刻,悻悻作罢,转头就去找宋宝媛告状。
陪女儿烤完红薯又把她洗干净的宋宝媛正坐在窗边,给坐在自己腿上的女儿编头发。
见到高洛书过来,她顺嘴问:“谁赢了?”
“还没结束!”高洛书委屈道,“他们太过分了,看不见我,还听不见我说话!”
宋宝媛挑了挑眉,江珂玉这么对他一点都不奇怪,谢公子也这样吗?
编好头发,她拍了拍女儿的脑袋,“那该我们岁穗出马了。”
江岁穗立马从娘亲腿上跳下,一边往楼上跑,一边大声呼唤,“爹爹!爹爹!”
听到稚嫩又急迫的声音,江珂玉不得不分神。
他扭头看去,只见女儿像只小蜜蜂一样直奔他而来,钻进他怀里。
“爹爹回家!”江岁穗仰着小脸道。
“岁穗乖,等一会儿。”江珂玉牢牢将女儿圈在怀里,艰难地集中注意来落子。
江岁穗眨了眨大眼睛,伸出“爪子”,试图捣毁棋局。
但被爹爹抓住了小手。
“呜!”江岁穗立刻撅嘴。
刚哭出一声,又被捂了嘴。
江珂玉的视线留在棋局上,嘴里低声哄着,“岁穗乖,你让爹爹下完,爹爹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江岁穗小脸一皱,略微心动。
她瞥向对面,“唔唔!”
江珂玉松了手。
“我想要福宝!”
谢予朝手里捏着棋子,见状亦柔声哄道,“那你乖乖的,叔叔就让福宝晚上去陪你好不好?”
“好!”
在门口探头的高洛书扶额,转身道:“岁穗已经被俘获,甚至叛变了。”
宋宝媛抱臂站在他身后,有些不确定地问:“这局棋有什么特别的吗?”
“可能……”高洛书摸了摸下巴,“棋逢对手?”
他嘀咕着,“确实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在江珂玉手里坚持这么久。”
她也是第一次见,宋宝媛心想。
第69章 管束
或许他们是知音难遇,宋宝媛心想,所以给予了容忍。
她让其他人都先回去,自己留下来守着。
可是又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天彻底黑了,他们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江岁穗已经无聊到窝在爹爹怀里睡着了。
想起承承一个人在家,宋宝媛心里开始焦灼。
再三犹豫,她还是决定“拆散”他们。
因着女儿在屋里睡着了,所以宋宝媛来时放轻了说话的声音。
“已经戌时了。”
她扫了一眼棋中局势,以她浅薄的理解来看,还是“厮杀”得难舍难分,难分胜负。
“稍等。”
“马上就好。”
两人异常专注,好似输赢决定着不得了的东西,谁都承受不了失败的代价。
宋宝媛不知说什么才好,在旁边干站了快半刻钟。
实在令人心生恼火。
“把岁穗给我。”
再开口时,她伸手索要女儿,声音依旧低低的,但冷漠了许多。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她,正要落子的谢予朝手上动作一顿,忽然觉得手中棋子烫手。
见她神色不愉,江珂玉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袭来。
“把岁穗给我!”宋宝媛加重了语调,暴露了更多的情绪。
江珂玉连忙起身,“我送你们回家。”
“不用了。”宋宝媛皱起眉头,“我得先带岁穗回家,她不能睡这里,而且承承一个人在家会害怕。至于你,继续下你的棋就是,茶楼已经打烊不用理,孩子没人管也不用顾。”
“我……”
“给我!”
江珂玉抱着女儿后退半步,仿佛手里是他仅有的护身符,不敢轻易交出去。
对面的谢予朝如芒在背,手中棋子扔都来不及,也坐不住了。
他站起来后左右为难,感觉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不下了。”江珂玉避开宋宝媛的视线,“我这就送你们回家。”
“用不着,我又不是不认路。”
江珂玉欲言又止,最后绕开她,抱着女儿往门外走去。
这是把女儿当人质,宋宝媛不得不跟上,心中愈发气恼。
“谢公子也尽早回家吧。”
她走时还撂下这么一句,令谢予朝心里慌张,又空落落的。
江珂玉先行上了马车,等了半刻钟,宋宝媛才进来。
一路无言。
直到中途江岁穗被行进的马车颠醒,揉着眼睛慢慢清醒。
很久没有在睡醒后,同时见到爹娘,她揉了揉自己的脸,确定自己不是做梦后,兴奋地跳起来,“爹爹!娘亲!”
“嗯?”
江岁穗开心地原地转圈圈,不停地喊着爹娘。
宋宝媛和江珂玉都不明所以,但仍不厌其烦地回应着孩子。
马车里的氛围逐渐变好。
回到老宅,江珂玉自觉带孩子洗澡、哄孩子睡觉,折腾了一个多时辰。
宋宝媛落了个清闲,慢悠悠做着自己的事情,坐在梳妆台前打理长发。
巧银端着莲子羹走了进来,“小姐今日就吃了半个红薯,还是糊的,睡前喝点莲子羹养养胃吧。”
她一边放下碗,一边说道:“今日小小姐格外黏人,八成要缠着郎君,不让他走了。”
“我瞧郎君自己也不想走。”
巧月抱着明日要穿的衣服从旁走过,忍不住诽谤。
“许是没和隔壁谢公子尽兴吧。”宋宝媛不咸不淡道,“对了,我们今日回得晚,没见秋莺姐姐,她怎么样了?”
巧银抿了抿唇,“奴婢知道小姐会问,所以刚刚抽空去了谭小姐那边。伺候她的丫头说,她今日白天一直闷在屋里,晚上……”
等了许久不见下文,宋宝媛诧异地扭头,“怎么不说了?”
巧银纠结地交缠起双手,压低了声音,“晚上听说咱们郎君来了,就出了房间,跟人打听郎君的喜好。”
宋宝媛愣了愣。
“谭小姐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啊。”巧银有些不乐意道,“就算小姐和郎君已经和离,也……不好吧。”
宋宝媛心中五味杂陈,“她也是没有办法,想来,是不得不为自己打算。”
“可是小姐已经答应帮她了呀,她就算要给自己另谋出路,也不该把主意打到咱们郎君头上吧。”
巧银撅了撅嘴,“连奴婢都觉得膈应。”
“万一人家只是想投其所好呢。”宋宝媛出言开解,“怎能因为打听了点喜好,就把人想得如此不堪。”
“不是奴婢恶意揣测,是她还特意打扮了,很难不令人多想。”巧银小声道。
这意料之外的事情令宋宝媛神色恍惚,她想象不出秋莺姐姐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虽是有些不喜,可她如今的身份,显然是没有资格介怀,
巧月忧心忡忡,“如果、奴婢是说如果,如果谭小姐真起了攀附郎君的心思,小姐要怎么办?”
“自然祝福他们。”宋宝媛不假思索道,压下了心中的反感。
她低头梳着自己的发梢,“一个是兄长,一个姐姐,他们真能结合,也不为一件美事。”
“美什么呀。”巧月难掩不忿。
她歪了歪头,有了大胆的想法,“小姐觉得谢公子如何?”
宋宝媛瞥了她一眼,“问这话是何意?”
“奴婢瞧谢公子长得俊,脾气也好,最重要的是没有家世背景,给小姐做赘婿简直完美!”
宋宝媛失笑,“人家谢公子看似温和,实则是个有心气的,哪里是会甘心给人做赘婿的?”
“那谁说得准。”巧月不以为然。
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小姐只是担心谢公子不愿做赘婿,所以也是对谢公子有好感的咯!”
巧银听了兴致勃勃,眼睛放光,“真的吗?其实奴婢也觉得谢公子人挺好的。和小姐站在一起,看起来甚是登对。”
“瞎说什么,你们可别胡思乱想了。”宋宝媛摇了摇头,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去替我看看,小少爷和小小姐睡了没。”
巧月和巧银对视一眼,笑容意味深长。前者整理好衣物,点着头往外走,“是。”
房门没关,她的脚步刚迈过门槛,抬眼瞧见隐匿夜色中的身影,吓得连连后退,心中大骇。
“郎、郎君。”
她跟见了鬼似的,声音发颤。
门外江珂玉的神色冷漠。
宋宝媛见状起身,挡在了不知所措的巧月面前。
“兄长怎么来这了,岁穗睡了?”
江珂玉盯着她平静的脸,心腔似被棉花填满,又闷又痒,使他焦躁不安。
“美事?”他嗤笑,“美在何处?”
宋宝媛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什么?”
在对方的注视下,她感到些许不自在,于是别过脸,“若是承承和岁穗都睡了,也无他事,你……”
“又要赶我走是吗?”
江珂玉打断了她的话,且收紧了手心,“从今晚开始,我会搬回来。”
宋宝媛霎时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你若真这么不想见我,我也可以不回来。”江珂玉的语气逐渐冷硬,“但你要答应,之后不再与隔壁那人来往。”
莫名其妙,宋宝媛眉头紧锁,“凭什么?”
江珂玉态度坚决,“隔壁那人根本不是普通书生,他身后的势力错综复杂,与之交往太深必定给你惹来麻烦。你若不与他断绝往来,我便只能亲自守在你、还有承承岁穗身边。”
“平白无故为何会有麻烦?”宋宝媛觉得他不可理喻,“当真不是你的偏见吗?”
“随你怎么想。”江珂玉侧过身,“还有偏院那个女人,已经和你曾经那个好友判若两人,明日我会安排人把她送回谭家,你不必再理会。(′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在这种时候送走秋莺姐姐?
宋宝媛骤然怒火中烧,“你凭什么做决定?我与谁来往跟你有什么关系?”
“凭我必须对你负责!”
“我不需要!”
宋宝媛气得捏紧了拳头,“你不高兴便要我和人断绝来往,你那些朋友我也一个都不喜欢,我何曾干涉过你的自由?”
又吵起来了,前前后后的下人们纷纷避让。
江珂玉不解,“盛绮音的事情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是你误会在先,况且我也不再与她有任何关系。”
“误会?”宋宝媛冷笑,“画是误会,话是误会,你抛下我去找她也是误会吗?”
“我何曾抛下过你?”
宋宝媛不愿翻旧账,可不说出来,她就是无理取闹。
“常府乔迁宴那日,你明知我受了委屈,还不是她一句话就叫走了!”
江珂玉微怔,回忆起那日。
“我那是出门善后,不是去找她!”
他略感无奈,“你若是希望我留下陪你,你倒是和我说啊!你什么都不和我说,什么都埋在心里,我要如何知道?”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不会花心思再我身上,当然不会知道!”
心头涌起委屈和愤怒,宋宝媛眼尾泛红,“不知道就算了,有些东西强求不来。但既然已经和离,你又在这里装什么关心,装什么在意!”
装?
不知道是因为气得还是疼得,江珂玉的心跳得很快,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
“我不用你管!”
宋宝媛上前将他推开,“惹来麻烦又怎样?我自作自受、自食恶果,我就算明日就掉沟里摔死,都用不着你管,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情假意!”
“我若真心想管束你,你连家门都出不得!”
“难不成我还要谢谢你?”宋宝媛感到可笑。
她抬手指向门口,“你就当我不知好歹行不行?你走,现在就走!”
江珂玉身子微僵,从头凉到了脚,根本动弹不得。
“非要我说难听的吗?”
宋宝媛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这是我家,我不想在这里看到你,你可不可以……”
“滚出去。”
第70章 伤害
门前陷入短暂的死寂。
江珂玉站立夜色之中,神色晦暗不明。
宋宝媛背对着亮堂的屋子,面向漆黑夜幕,面上表情令人看不真切。
“不可能。”江珂玉的声音略显沙哑,“我不走。”
他转过身,强装镇定,“这难道就不是我家了吗?”
“不是!”宋宝媛已经失去思考,头脑混乱。
在她否认的瞬间,江珂玉只觉锋利之物钉入他的心口,令他血流不止,喘不过气来。
僵持之时,他忽地拽住宋宝媛的手腕,拉着她快步走入暗夜之中。
“你干什么?”
宋宝媛试图挣脱,但无果,被迫跟随他的脚步。
晚风吹起两人的衣摆,拂乱他们的长发。
“你要带我去哪?”
宋宝媛的话音刚落,他们便停在了敞开的大门前,入目是香案与牌位。
“你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江珂玉指着里面,“你当着爹娘的面,你再说一遍!”
冷风打在脸上,他忽然感觉自己被抛弃,“你说这里不是我家,说你讨厌我,说你再也不想见我,你说啊!”
“你少拿爹娘说事!”
宋宝媛用力甩开他,“明明是你过分在先!”
“我不过是想让你离那些可能给你带来伤害的人远一点!”
宋宝媛不自觉地往后退,摇了摇头。
世间之事是如此的荒谬。
“你还不知道吗?”
她哽咽道:“这个世上给我带来最多伤害的人,不就是你吗?”
刹那间,江珂玉仿佛被当头一棒。
“我长这么大,受过最大的伤害、最多的委屈,不都是因为你吗?”
头顶的灯笼照亮宋宝媛此刻的神情,她眸中怨怼清晰可见,“我最该远离的,就是你啊!”
这一瞬间,江珂玉浑身的血液凝固,令他彷徨失语。
宋宝媛转身就跑,似是避他如蛇蝎。
她的身影在眼前消失之际,对江珂玉而言,这个世界变得很静很静。
静得他能听见自己迟缓的呼吸。
他不知道自己原地站了多久,他挪不开步子,也觉察不到温度。
心中只剩迷茫。
直到他侧目,看到了爹娘的牌位。
鼻头一酸,泪水立刻打湿了眼眶,但倔强地没有流下。
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宋宝媛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难以言明的情绪占据她的心头。
她要花一整晚,来理清自己乱成麻的思绪。
隔壁院中,谢予朝抱臂站在家门口,用自己家的大门掩藏身形。
小思蹲在他旁边,睡眼惺忪,打着哈欠。
“那家伙还没走?是不是你偷懒没看着?”
小思听了急得站起来,就差竖起指头来发誓了,“小的自他们回来就一直盯着,别说人了,连只苍蝇都没有飞出来过!”
他双手一摊,“肯定是留下来过夜了。”
下一刻,他收到了自家少爷的一记眼刀。
小思的眼皮跳了跳,“这、这和少爷你有什么关系吗?”
他心中狐疑,“少爷你该不是、对那寡妇娘子有想法了吧。”
“真要是寡妇就好了。”谢予朝嘀咕。
“啥?”小思满脸困惑。
谢予朝皱着眉,来回踱步,“虽然、但是。他身为孩子的父亲,偶尔留下来过夜也合理。”
他说着,往回走,嘴里嘟嘟囔囔,“又不是睡一张床。”
小思:“?”
难不成他今日做的晚饭下错了料,把少爷吃出毛病了?
“少爷你没事吧。”他追上去,“少爷你怎么了?”
*
翌日一早,宋宝媛领着谭秋莺,匆忙赶往郡主府。
心想事情早点解决,免生变故。
一见面,琉安便问:“昨晚没睡好啊,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宋宝媛下意识遮了遮眼睛,“很明显吗?”
她说话有点哑,琉安感觉不对劲,但没多问,只是调侃着拉下她的手,“还是很漂亮啦!”
另一头,江珂玉送了儿子去学堂,又把女儿带在身边,一同去大理寺上值。
处理完公事,江珂玉揉了揉眉心,坐在内堂里,看着坐在地上玩瓷娃娃的女儿,双目逐渐失焦。
直到六安回来,扶在门边,一边喘气一边说道:“郎君,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好了。但是徐瑛不肯签和离书,写的休书。”
江珂玉回过神来,“随便吧。”
他眉目中难掩疲惫,过了一会儿,状似无意地问:“谭家来接人的是谁?”
“谭家大少爷。”
江珂玉的指尖敲打在桌面,“来家里提过亲那个?”
他记得阿媛待字闺中时,谭家有来提过亲,只是被爹委婉拒绝了。
“对。”六安点了点头。
江珂玉拧起眉头,“听说,这个人到现在还没有成亲?”
“是,他们家二少爷都快子孙满堂了,这大少爷还孤身一人呢。”六安夸张道。
他转念一想,大胆猜测,“该不是为咱们小姐守身如玉呢吧。”
“你哪那么多话?”
六安撅嘴,“不是郎君你自己在问吗?”
江珂玉心烦意乱。
“这不是好事吗?”六安紧张地搓了搓手,试探道,“郎君之前不是说,要给小姐找个可靠的人?这谭大少爷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又家境殷实,倘若真对咱们小姐一片痴心的话,不是挺合适的吗?”
“砰!”
江珂玉忽地拍桌。
力道不重,但还是把六安吓得一颤。
“合适什么合适?他连保护自己妹妹的本事都没有,你指望他能对你家小姐多好吗?”
江珂玉一阵头疼,“何况当初爹就瞧不上他。”
“不行。”
他蓦然起身,往外走去。
六安一脸糊涂,“这突然去哪啊?”
……
郡主府,宋宝媛见到了传说中的平远侯。
其人面上斯文,三十来岁,衣着素雅,肉眼完全瞧不出任何不妥。很难让人想象,他背地里会是喜好虐待之人。
宋宝媛伸出手,在桌底拍了拍不敢抬头的秋莺姐姐的手,以作安抚。
“论亲疏,郡主还得唤我一声叔父呢。”
琉安轻笑,站起身来,“那我敬叔父一杯,还望叔父给个面子,不要再为难我的朋友了。”
“好说。”
平远侯笑得温文尔雅,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宋宝媛和谭秋莺。
“就算郡主的面子不给,也得给侄女面子。”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也站了起来,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位是宋娘子吧,久仰大名。”
宋宝媛微微诧异,“侯爷知道我?”
“之前意外卷入过一起案件,我与江少卿打过交道。听他手下的人说,他们嫂子貌美如花,赛过天仙。只可惜江少卿藏得紧,没机会见上一面。”
平远侯说时倍感惋惜。
“不过现在看来,只是当时缘分没到。”
他笑着端起酒杯,“宋娘子,可否赏脸喝一杯?”
宋宝媛有些不愿意,但也知要顾全大局,何况琉安向她使了眼色。
她镇定起身,“侯爷言重了,我先干为敬。”
平远侯能说会道,虽然有些侯爷的架子,但总体上还算平易近人。
他毫不掩饰对宋宝媛的热情,找了许多理由,要她陪自己喝酒。
酒过三巡,终于将人送走。
琉安喝得迷迷糊糊的,宋宝媛虽然耳鬓间染了绯色,但还算清醒。
“没想到你酒量还真挺好的。”琉安趴在宋宝媛的腿上,说话口齿不清。
宋宝媛侧目,看向完全醉倒的秋莺姐姐,无声叹了口气。
她抬手拨了拨琉安的碎发,心中五味杂陈。
事情好像解决了,但她却高兴不起来。
在郡主府耽搁了些时候,宋宝媛扶着谭秋莺离开时,已经将近黄昏。
郡主府门前,有她意想不到的人在等待。
“阿媛。”
马车前,站着位衣饰华贵,样貌周正的男子。
再见谭家哥哥,宋宝媛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谭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接秋莺,在你家门口久等不到你们回来,又听你家下人说你们在这里,便过来了。”
宋宝媛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将谭秋莺扶上谭家的马车。
“给你添麻烦了。”
“这不算什么。”宋宝媛依旧忧心,“平远侯这边允诺不会再纠缠,但徐家那边……”
“也解决了。”谭大少爷忙道,“你放心吧。”
宋宝媛讶异问:“怎么解决的?”
“无非是花点钱财。”
“哦。”
毫无新意的答案,宋宝媛心想。
在她面前,谭大少爷略显局促,“我瞧你也喝了酒,我先送你回去吧。”
宋宝媛认真想了想,“不顺路,你还是尽早带秋莺姐姐回家吧,我没关系的。”
“那怎么能行,你一个女孩子,又喝了酒……”
“用不着你来操心。”
突然插入的声音令两人都愣住。
另一辆马车停在了郡主府门口,江珂玉从中现身,快步走来。
谭大少爷下意识低下了头,“此前不知江少卿会来,那确实是我多虑了。既然如此,我就先带秋莺回去了。”
宋宝媛行了一礼,目送他们离开。
与此同时,江珂玉走到了她的身边。
并肩而立,久久无言。
终于,江珂玉垂眸,放轻了声音,“回家吧。”
“若是兄长也要回家,那我就不回去了。”
江珂玉捏紧藏进袖口的手,用力到指骨发白,强迫自己冷静。
“你非要如此吗?”
宋宝媛扭头看向他,不再避讳他的视线。
“是,非要如此。从今往后,都要如此。”
这是江珂玉第一次,从她眼中,见到异乎寻常的坚定。
令他感到,无比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