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共饮
傍晚,夕阳将道路铺就成了霞光的颜色。
马车徐徐归家,回到老宅的只有宋宝媛,以及她顺路接回来的江承佑。
“妹妹呢?”江承佑拿着草编葫芦跳下马车,找了一圈,没瞧见人后又跑了回来。
“妹妹和爹爹在一起,他们今晚不回来。”
宋宝媛牵着儿子往屋里走,“你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江承佑挠了挠头,“哦,那我吃完饭可以去找福宝玩吗?”
“不要总是打扰人家嘛。”
“可是谢叔叔说没关系的。”
“那也不好。”
江承佑不高兴地鼓起了脸,但很快又兴奋起来,因为福宝就像和他心有灵犀般,跃上了墙头。
“喵。”
福宝悠闲地在墙头踱步,居高临下。
江承佑急忙跑过去,举起双手试图接它,还不忘回头问:“如果是福宝自己过来的,那我就可以跟它玩,对吧娘。”
“你小心一点。”
宋宝媛生怕福宝突然跳下,砸到孩子,于是也走了过来。
她抬头,只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攀上了墙头,在粗粝的墙面上极为显眼。没一会儿,墙的那头,慢慢冒出了谢予朝的脑袋。
“谢叔叔!”江承佑立马大喊。
“诶?”
福宝似乎是被江承佑的声音吓跑,使得看准时机伸手逮猫的谢予朝扑了个空。
“小心!”宋宝媛焦急提醒道。
谢予朝爬上墙,动作幅度过大,身子摇摇晃晃,看得宋宝媛心惊胆战。
“没事。”谢予朝放弃了福宝,把自己像块布一样挂在墙上,未束的长发连同他夸大的袖袍一同垂落。
宋宝媛仰着头看他,不明所以,“谢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本来是想把福宝逮回家的。”谢予朝努力抬头,“但既然见到宋娘子你了,那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什么?”
“对不起。”
宋宝媛愣了愣。
“昨日在茶楼误了时间,是我不对。”谢予朝老实道,“本来我昨日就应该道歉的,但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宋宝媛呆呆看着他,此刻他的姿势应该是滑稽的,但或许是因为他生得好看,所以不见狼狈,甚至有些可爱。
“你都是跟人这么道歉的?”
“不够有诚意吗?”谢予朝晃了晃四肢,“我这叫挂壁请罪,你若是不解气,可以让我一直挂着。”
宋宝媛只听说过负荆请罪。
她轻笑道:“谢公子言重了,我还担心,谢公子会怪我扰了你们的雅兴呢。”
“我像是这么没脸没皮的人吗?”谢予朝仰头仰得脖子有些累,“求求你了,原谅我这一次吧,以后不敢了。”
他竟然会如此软声求饶,而且毫不违和,宋宝媛倍感稀奇。
“昨日那局棋,当真有那么精彩吗?”
“精彩啊,那是我下过最认真的一局棋。”谢予朝将视线偏移,盯向墙角,“但我不想放弃,不是因为棋怎么样。”
宋宝媛不解,“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输给他。”
宋宝媛歪了歪脑袋,不确定地问:“输给他,会怎样?丢人吗?”
谢予朝沉默片刻,忽而认真,“我不知道当初你是喜欢他什么,但或许我赢了他,就能让你知道,比他厉害的人多的是,他没什么特别的。”
宋宝媛怔然,“我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
“要紧的。”谢予朝缓慢道。
但他不知作何解释,所以只是低声重复,“要紧的。”
“咳。”他理了理衣袖,“你还没有说,能不能原谅我。”
宋宝媛摇了摇头,“谈何原谅,昨日是有些生气,但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不至于还计较。”
“为什么不计较?”谢予朝语气松快,好像事不关己,“凡事忍忍就过去了,你若总是这么想,得无端咽下多少委屈。”
宋宝媛怔怔望着他。
“当然了。”谢予朝话锋一转,“对我还是可以宽容一点的,毕竟……”
他一本正经,“我是个好人。”
宋宝媛哑然失笑。
在她身侧,江承佑终于抱到了福宝。他腾出手来扯了扯娘亲的衣角,“娘,你们在说什么?”
宋宝媛低头,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什么,去洗手吃饭吧。”
她又回过来问:“谢公子用过晚饭了吗?”
“用过了。”
宋宝媛心中狐疑,“可是,你家小思根本不会做饭。”
谢予朝一愣,何时漏的馅?
他面不改色,“他是不会,但我会啊。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其实我才是那个能干的人。”
“你、会做饭?”宋宝媛就差把质疑两个字写在脸上。
“嗯。”谢予朝煞有其事道,“改日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好啊。”
谢予朝:“……”
宋宝媛轻笑,“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带承承进屋了。”
“好。”
谢予朝目送他们进屋,灵活地跃下墙头,拍了拍手。
蹲在一旁的小思正百无聊赖地拔着杂草,忍不住问:“少爷您能菜和草的分不清,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会做饭?”
“小点声!”
小思撅了撅嘴,“幸好,人家八成是客套。”
谢予朝眉头轻蹙,略加思索后,坚定道:“去,给我找个会做饭的回来。”
“啊?”
“去啊!”
小思愕然,“找来干嘛?”
“我学两招。”
“咱连吃饭的钱都快没有了,您还要花钱学做饭?”小思倍感荒谬,“少爷您没毛病吧!”
“说了小点声!”
小思皱起脸,“您非要作也行,茶楼赢回来那俩杯子,咱当一个呗。”
因着对上了茶楼里的诗,谢予朝总共得了两个琉璃杯,价值不菲。
“不当。”他直截了当道。
小思:“?”
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
“就不当。”
小思:“……”
“快点去找人,我明天就要大展身手。”
谢予朝斗志昂扬道,说完自己先回了屋。
*
第二天一早,宋宝媛收到了一张帖子。
她坐在梳妆台前,等着巧月给她梳发,巧银在旁给她念帖子。
“是平远侯府送来的,平远侯觅得佳酿,请小姐过府共饮。”
不等宋宝媛有反应,巧月捏着梳子轻哼一声,“肯定没安好心,小姐帮了谭小姐,反倒是自己惹了个麻烦。”
巧银忧心忡忡,“小姐,怎么办?”
“回拒了吧。”宋宝媛淡淡道,“就说,我今日要去户部,有要事耽搁不得。”
“是。”
算不得托词,宋宝媛今日当真要去户部,与刘郎中几人敲定图纸的一些细节。
谁料傍晚归家之时,平远侯拎着酒坛不请自来。
另一头,江珂玉一手拎着好酒,一手抱着女儿,迈进了常府的大门。
院子里,常云柏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狐裘。
看见来人,他蹙起眉头,“这都入冬了,你怎么还穿得如此单薄。”
“你管我?”
江珂玉每日都燥得很,完全感觉不到寒冷。
他将女儿放下,将其交给周荷月,自己和酒壶一同落座,“陪我喝一杯。”
常云柏接过酒壶,“陆家已经松口,让孩子见我,谢了。”
江珂玉抬了下手,算作回应。
见他情绪不佳,常云柏心中诧异,“你怎么了,又摊上难搞的案子了?”
“不是。”
“那是怎么了。”
“没事。”江珂玉敷衍道,自顾自喝起酒来。
常云柏将酒壶放上桌,无心打开,“你都写脸上了,还能没事?”
江珂玉呆滞片刻,长长叹了口气,“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常云柏听得糊里糊涂,“谁不待见你了吗?”
“嗯。”江珂玉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谁?”
江珂玉沉默,良久,低低念出两个字。
“谁?”常云柏压根听不清楚。
“阿媛。”
纵是听到名字,常云柏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你前几日不还在为她忙前忙后吗?怎么,人家不领情啊。”
“那些左右都是我应该做的,她不知道也无妨。”江珂玉低着头,“可自从多了个莫名其妙的邻居,她就越来越讨厌我。”
常云柏挑眉,“邻居?男的吧。”
“你知道这男的是谁吗?”江珂玉轻嗤,“内阁首辅谢明儒的儿子。”
常云柏因为吃惊而微微睁大了眼睛,“我记得谢大人只有一个儿子,而且是挚爱亡妻之子,所以看得极紧。外人只道谢门独子清贵无双,但没几个人真正见过,他怎么会成为你们邻居?”
“我怎么知道。”
江珂玉眉头紧锁,“我只知谢明儒独断狠戾,绝不是好相与之人。”
“那他儿子呢?”
江珂玉顿住,不情不愿回答道:“倒是有些不同。”
常云柏盯着他的脸,忽而失笑,“你这可不像一个兄长该有的反应,你莫不是,后悔和离了吧。”
“我……”江珂玉一时语塞。
他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又是半晌的沉默。
“我好像,不……我就是、就是难以忍受,她把别人看得比我重要。”江珂玉想想都心里堵得慌,“尤其是男人。”
常云柏嗤笑,“让前妻给你守贞,恐怕有点不现实啊。”
江珂玉莫名觉得这话刺耳。
“你不是不喜欢她那类无趣的女人吗?”常云柏漫不经心地问。
“我何时说过?”
“非得要说出口吗?”常云柏闷哼,“不说出口,事实就不是如此,别人就不知道了吗?”
江珂玉愣了愣。
常云柏看向自己的腿,嘴角扯动的弧度略带嘲讽,又显失意,“甚至嘴上说着没关系,嫌弃、厌恶、失望……都会从对方的眼睛里流出来。”
刹那间,江珂玉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所以,即便不说不爱,藏在每一个细节里的客气与疏离,都会暴露真相。
老宅里,宋宝媛出门迎接不速之客。
“民女见过侯爷,有失远迎,还望侯爷恕罪。”
“哪里的话。”平远侯笑道,“宋娘子昨日风采令本侯难以忘怀,所以今日冒昧打扰,还望宋娘子不要见怪。”
宋宝媛需得维持体面,笑得有些僵。
“怎么不见江少卿。”平远侯左右张望,“本侯带了好酒,想与你们二人畅饮。”
宋宝媛心道他明知故问。
“他、还在忙公务,抽不开身。”
“那太可惜了。”平远侯叹气道,脸上的笑意却更甚,“既然如此,只能宋娘子陪本侯共饮,一同消解这漫漫长夜了。”
“我都等你好久了。”
埋怨的声音插了进来。
平远侯的笑容一滞,抬头看去,屋里走出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一边解开围腰的布,一边擦着手。
正是谢予朝。
“饭菜都要凉了。”他不满道。
“这位是?”
两人对上视线,同时发问。
宋宝媛左右看一眼,“这位是平远侯,这位是……我家厨子。”
谢予朝微怔,很快眉头紧锁,快步走到她面前。
“上次惹你生气,你说我是车夫,这次又说我是厨子,那下次又是什么?”
他似委屈地抱怨一番,自然地将宋宝媛拉到身后。
他扭头看向平远侯,又换了脸色,如这座宅里的主人一般镇定。
“侯爷见笑了。”
第72章 挡酒
老宅里的氛围奇诡。
平远侯岂会听不出眼前这个陌生男子话里话外表明身份的意思,“本侯倒是没什么见笑的,不过,江少卿知道此事吗?”
谢予朝将他的视线堵得严严实实,面不改色,“自然,不然在下怎么进得了这张门呢。”
平远侯勾起笑容,但语调有些辨不出情绪,“原来宋娘子,也是性情中人。”
宋宝媛:“?”
这话听起来怎么哪哪不对劲。
“侯爷别在这站着了,里边请。”
宋宝媛没想到,这明明是她家,她却毫无用武之地。
客人不用她招待,谢予朝做足了主人的派头,热情相迎;话不用她说,平远侯的每一句试探,都有谢予朝滴水不漏地接上;酒更不用她喝,有谢予朝挡……
宋宝媛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地劝酒,扫过眼前一桌菜,拿起筷子,挨个尝尝。
她默默在心中猜测,哪道出自谢公子之手。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哪道菜和谢公子相关,宋宝媛不知道。
她唯一能知道的是,谢公子的酒量……非常一般。
天色已暗,趴在桌上“人事不省”的谢予朝,手里还紧紧攥着酒杯。
宋宝媛看着,哑然失笑。
巧月从外头走了进来,“小姐,平远侯已经走了。”
“好。”
“那谢公子这……”
宋宝媛望向屋外,“瞧见小思了吗?”
“没呢。”巧月无奈道,“我还去隔壁找了,半个人影都没有。自家主子这样都不管,也不知道他怎么当的差。”
宋宝媛想了想,“既然如此,你叫人去收拾间客房,扶谢公子去休息吧。”
“好吧。”巧月眉目怅然。
宋宝媛见状,不由得问:“怎么唉声叹气的。”
“小姐。”巧月双手交缠,难掩纠结,“这外头的人,一知家中没有男子,便生些龌龊心思。前有狐假虎威的官兵,后有这道貌岸然的侯爷,也不知日后还会遇上什么。”
宋宝媛面上冷静,“放心吧,看在郡主的面子上,平远侯就算有那心思,也不会硬来。现在他又得知我屋里有人,想必会收敛的。”
“但愿如此。”巧月小声嘀咕着,向外走去。
忽然,趴在桌上的谢予朝惊醒,半睁着眼,举起酒杯,“她、不方便!我来喝!”
宋宝媛:“……”
“人呢?”谢予朝脸颊绯色,眼中迷离,“人呢?”
“走了。”宋宝媛回答道。
闻言,谢予朝长舒一口气,嘟囔着咒骂,“终于走了,这不安好心的家伙。”
宋宝媛看他模样好笑,“原来谢公子不擅饮酒啊。”
之前听小思说他喜好小酌,还以为他酒量很好来着。
谢予朝叹息,迷迷糊糊的,“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喝酒。但那个凶死了的老头不许我喝酒,只准喝茶,所以我偏要喝,难喝也要喝!”
他说着,拿着空酒杯往自己嘴倒。
老头?估计是家里人吧,宋宝媛心想。但他平日里的行径,倒不像家中管教甚严的。
谢予朝突然抬头看向她,“你、干嘛要跟人说我是厨子?”
语气中带着些许质问,和浓浓的不满,像是兴师问罪。
“我那是怕,若和我扯上关系,平远侯会为难你。”
谢予朝眉头紧锁,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他蓦然倾身,向宋宝媛逼近,“在你眼里,我是胆小怕事的人吗?”
他呜咽一声,委屈至极,“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侮辱。”
“不是。”
“你就是瞧不起我!”
“不是的!”
宋宝媛忍俊不禁,好声哄道,“那算我错了,对不起,行吗?”
“你是在道歉吗?”
谢予朝歪了歪脑袋,“我给你道歉,还亲自下厨呢,你就一句话把我打发了?”
说到这,他猛然直起腰,“诶?我的菜呢?”
他望向桌面,仔细寻找。
揭晓答案的时候了,宋宝媛好奇问:“哪个是你做的?”
谢予朝竖起食指,意图指给她看。
宋宝媛看他指着天上,哭笑不得,看来是真的醉了。
“我想起来了。”谢予朝握起拳头,“我压根没端出来。”
他忿忿道:“我要是端出来,不给那个猴子吃了吗?”
他用另一只手,掰开自己的拳头,“我这只手,是用来搅动朝廷风云,执笔定乾坤的!用我这只手做的菜,是谁都配吃吗?”
他冷哼,“就那只猴,才不配呢,我喂狗都不给他吃!”
忽又睁大眼睛,“我不是说你是狗啊!”
他才像狗,宋宝媛心道,此时此刻,像只傲娇又傻乎乎的毛茸茸小狗。
“不说这个了。”他强行转移话题,一本正经,“说说、你怎么给我道歉。”
宋宝媛饶有兴致,“你想怎样?”
“我想想。”谢予朝呢喃着,“我想想、想想、想……”
扛不住了,他整个人往后栽去。
宋宝媛一惊,连忙伸手去扶。
慌乱之中,让他跌入了自己怀中。
谢予朝只觉柔软,翻个身,埋得更深些。
男子气息裹挟而来,宋宝媛瞬间僵硬。
下一刻,面红耳赤。
“小姐,客房准备……”
折回的巧月一个急转弯,恨不得长四条腿好迅速离开现场。
宋宝媛心跳得很快,略显手足无措,“你别跑,你进来扶他呀!”
巧月匆忙刹住脚步,仍旧迟疑。
“不是你想的那样!”
*
月黑风高,忙于公务的江珂玉现在才到家。
他抱着已经熟睡的女儿穿过廊道,忽感凉意。
“郎君!”六安惊呼。
冒着寒光的长剑从头顶捅下,江珂玉匆忙后退。
这大动静,惊醒了江岁穗。她一睁眼,便见黑衣人从天上掉下来。
“呜!”
小孩吓得哭出声来。
黑衣人目标明确,持剑往江珂玉要害攻去,但避开了他怀中的孩子。
江珂玉翻栏躲避,黑衣人穷追不舍,剑剑不留情,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
江珂玉是有些武艺的,只是要护着怀中女儿,不好施展。
终于找到机会,他一脚踢中黑衣人的手腕,但后者功底扎实,剑未脱手,后退两步后飞快调整,再度袭去。
暗卫现身。
失去时机,黑衣人果断罢手,仓皇逃离。
“呜呜!”
“郎君您没事吧!”
江岁穗害怕的哭声不断,六安赶来问询。
“没事。”江珂玉瞥了一眼食指上的划伤,并不在意,急于安抚女儿,“没事了,岁穗不哭,爹爹在呢。”
“呜呜!”
“没事的,有爹爹呢。”
……
女儿惊吓过度,江珂玉将其抱在怀里,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耐心哄了半个多时辰,一刻也放不下。
六安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摇了摇头,“郎君恕罪,那刺客跑了。”
江珂玉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无心计较。
“郎君,你这手,还是包扎一下吧。”
食指有道划痕,虽然口子不大,但是看着很深,有些骇人。
江珂玉勾了勾食指,确定自己还有知觉,若有所思。
*
日上三竿,谢予朝嗅到陌生的馨香,脑海里闪过几个画面……猛然惊醒。
他干了什么?
“谢公子您醒了。”
守在门口的丫鬟听到动静,走了进来。
头昏脑胀的谢予朝满脸茫然,“我怎么在这?”
“您昨日喝醉了,我们找不到您的随从,小姐就安排了这间屋子给您休息。”
“你家小姐呢?”
“小姐去茶楼了,谢公子有事,可以直接吩咐奴婢。”
谢予朝拍了拍脑袋,“不用,我先回去了。”
他快步离开,像是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家,谢予朝满屋子找水喝,见到还在悠哉扫地的小思,气不打一处来。
“你就这么把你家少爷丢在别人家?”
“多好啊。”小思煞有其事道,“别人家有吃食备着,丫鬟候着,安神香点着。反观咱们家,啥也没有,连床都是硬的。”
谢予朝:“……”
还挺有道理。
“少爷昨日睡得可好啊?”
昨晚,一夜无梦,倒是很安稳。
谢予朝欲言又止。
他快步往外走,没几步又折回。
折腾了好几趟。
“少爷你干嘛?”小思忍不住问。
“我急着出门!”谢予朝嗅了嗅身上的味道,“还是得先洗洗。”
茶楼里,宋宝媛不停地拨动着算盘,过于专注,都发现不了坐在对面的高洛书一直在看她。
“砰砰。”
直到响起敲门声,她才抬起头,高洛书及时收回了注视。
巧银站在门口道:“小姐,谢公子来了。”
宋宝媛头都没抬,嘴边浮现一抹不自知的笑意,但被高洛书发现了。
“请他进来吧。”
“这个谢公子,跟你很熟吗?”高洛书迫不及待地问。
宋宝媛没注意到他话中的情绪,下意识回答道:“邻居呀。”
“只是邻居?”
高洛书满满的质疑。
谁家姑娘一听到邻居名字就开心的。
宋宝媛终于察觉不对劲,清了清嗓子,“自然。”
话音落下时,谢予朝刚好走到了门口。
他换了身碧色常服,气质清雅,和昨夜有些不同。
“我可以进来吗?”他还极有礼貌地问。
宋宝媛不知为何,有点想笑,但面上并未表露,“请进。”
谢予朝淡定进屋,落座在高洛书身边,但半晌没开口说话。
良久,他侧目,与目露警惕的高洛书四目相对。
宋宝媛:“?”
干嘛呢。
怎么把这碍事的家伙支走?谢予朝心想。
倒要亲眼看看这小子有何贵干,高洛书心道。
谁料宋宝媛先开了口,“高公子,你先出去吧。”
高洛书睁大了错愕的眼睛,完蛋,居然主动单独相处,不会真被这突然冒出的小子捷足先登了吧。
谢予朝心里头直打鼓,完蛋,这么严肃,他该不会真在醉后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吧。
“我一定要出去吗?”高洛书挣扎般问。
宋宝媛没多想,“你先去别处坐坐吧。”
高洛书不情不愿,缓慢起身。他离开时特意把门敞得更开了,还看了谢予朝一眼,仿佛在说:休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一走,谢予朝更紧张了。
看这个形势,他还是自首为妙。
所以他试探问:“我昨日,是不是失态了?”
宋宝媛面无表情,见他如此小心翼翼,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于是蹙眉问:“谢公子都不记得了?”
“记得!”谢予朝连忙道,但逐渐心虚,“也不是完全记得。”
宋宝媛点了点头,放慢了语速,“算不得失态吧,谢公子不过是说,自己亲手做了菜,特意拿来喂狗。”
谢予朝瞳孔一震,“我说的?”
“是啊。”宋宝媛看着他,无辜的眼神似是在责怪他敢做不敢当,“我若不吃,谢公子便觉得我不领情,还说我道歉的态度不够诚恳。”
“我、我吗?”谢予朝不可置信地指向自己,声音弱了三分,“我这么大逆不道吗?”
宋宝媛不置可否,而是诚心发问:“所以我到底要怎样道歉,谢公子才肯原谅我呢?”
谢予朝:“……”
天塌了。
半晌,他低下头。
“我认罪,但凭处置。还请宋大人看在我初犯,从轻发落。”
“……”
宋宝媛没忍住,笑出声来。
第73章 受伤
“逗你的。”
谢予朝一怔,霎时松了口气。就说嘛,他怎么可能说……
“但要我道歉是真的。”
谢予朝:“……”
瞬间又拘谨了起来。
他从前小酌,不敢贪杯,因为容易被家中老头发现,所以全然不知自己的醉态是何模样。
“我错了。”谢予朝没法,只能尽力表现得自己老实巴交。
宋宝媛的眼中尽是笑意,“我也没说要怪你,昨日谢公子替我应付客人,我应当感谢才是。”
“嗯?”
心情起起落落,谢予朝有些招架不住。
“只是,谢公子明知自己不擅长饮酒,也不喜欢饮酒,为何还要如此帮我?”
谢予朝顿了顿,反问:“舍我其谁?”
她自己也能应付,宋宝媛心想。
她想起前日,调侃道:“谢公子果真是大好人。”
感觉她话里有话,但谢予朝不确定是什么,试探性地开口,“那你,能不能对大好人包容一点。若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请相信那绝非他的本意。”
“出格的事。”
宋宝媛轻声重复,配上她似在回忆的表情,令眼前的人忐忑不安。
宋宝媛本想不逗他了,谁料自己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谢予朝直起腰,忽的严肃,“当然,倘若真的发生了什么,我会负责的。”
四目交汇,倏忽寂静。
谢予朝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宋宝媛微微怔愣,缓缓攥起手心。
良久,她垂眸笑道:“谢公子多虑了,你昨日说了一通胡话,就睡着了。”
谢予朝:“……”
那他的话岂不是很多余?很冒昧?
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羞赧,他低下头,感到脸颊发烫。
屋内的氛围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奇怪,宋宝媛耳尖泛红,感觉四面的温度在升高。
……
“娘!”
稚气的叫喊惊醒两人。
宋宝媛不仅听到了女儿的声音,还察觉到藏匿其中的惊慌和委屈。
她连忙跑出去,迎面撞上岑舟抱着抹眼睛的江岁穗上楼,六安紧随其后。
“岁穗怎么了?”
“娘!”
江岁穗一见到娘亲,急忙伸手要抱,瘪了瘪嘴,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宋宝媛接过女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这是怎么了?”谢予朝也走了过来。
宋宝媛知道女儿说不清楚,所以皱着眉看向六安,“怎么回事?”
六安面露难色,“回禀小姐,属下是特意送小小姐过来的。之后可能有段日子,郎君没办法照顾小小姐和小少爷,要请小姐多费心。”
“为何?”
“郎君、郎君他有事要忙。”六安闪烁其词,“要忙好一阵儿。”
宋宝媛心中狐疑,“可岁穗怎么哭成这样?”
六安装傻道:“许是舍不得郎君?”
“爹爹流了好多血!”江岁穗突然仰头道。
宋宝媛顿时错愕,“血?”
“不是不是。”六安着急地否认,但结巴,“不是血、不不是郎君的血,是、是大理寺的犯人的血。”
宋宝媛再清楚不过,江珂玉绝不会让大理寺的罪犯见到女儿。
她的语气冷了几分,“到底怎么回事!”
六安低下头,似乎在纠结。
“说啊!”
感觉不是件小事,宋宝心中一沉。
六安没有办法,只好如实相告,“昨日府中进了刺客,小小姐受到了惊吓,郎君受了点小伤。”
“穿黑黑的人,拿刀砍我和爹爹!”江岁穗伸出手比划,泪眼婆娑。
宋宝媛眉头紧锁,“府里那么多人守着,怎么还会进刺客?”
六安叹了口气,“小姐您忘了,那些人都调去老宅保护您和小主子了,府里已经没剩几个人。”
宋宝媛知道,但她以为,至少还有一部分留在府里的。
“郎君伤到哪里了?”
“小伤。”
“小伤能让他不管岁穗了?”宋宝媛自然不信。
六安像是被逼得无路可退,“就右肩上被砍,差点见骨,大夫说,至少要半个多月才能动弹得了右胳膊。”
“胡说八道!顶多是点皮外伤!”
一旁的岑舟似忍无可忍。
宋宝媛诧异地看过来,“你怎么知道?”
“我……”岑舟侧身,“我只是觉得,他堂堂大理寺少卿,不至于这么狼狈。”
可是被刺杀,对身为大理寺少卿而言的他,并不是第一次。
宋宝媛记得很清楚,几年前,他刚到大理寺的时候,就受过一回重伤,胸口中箭,差点当场殒命,大夫救治了整整一夜才确保他脱离危险。
那个不确定他能不能活下来的晚上,她几近崩溃。
想到此处,宋宝媛心口像被人掐了一样疼。
“我知你不喜欢他,但他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也没那必要。”
岑舟捏紧拳头,有口难言。
宋宝媛心乱如麻,即便已经不是夫妻,即便上次见面以难堪收场,她也不可能对这种事情置之不理。
若她真的这样做了,想必爹娘都会怪她。
所以她回头道:“我得回府一趟,谢公子请自便。”
“我陪……”
“我跟你一起去!”
谢予朝本欲同行,结果话没说完,被高洛书抢了先。
宋宝媛点了点头,高公子是他的朋友,自然会担心,想一起回去看看无可厚非。
*
江府,静若无人。
江珂玉独自坐在书房里,着里衣,披着外衣。案桌上摊开着他没看完的卷宗,堆放着带血的绷带,摆在一碗没有喝的药。
他盯着桌面双眼失焦,似乎在等待什么。
“江珂玉!”
有人直呼他大名,声音越来越近。
江珂玉抬头,很快反应过来是谁,下意识叹气,有些失望。
“江珂玉!”
江珂玉扫了一眼门口,略带嫌弃,“叫那么大声干嘛?我又没死。”
高洛书扒着门框探头,“你不是受伤了吗?不去好好休息,在这干嘛?”
“你以为大理寺的差好当啊!”
“刺杀你的又不是我。”高洛书白他一眼,“我好心来探望,你这什么态度?”
江珂玉冷哼,“我谢谢你,行了吗?”
高洛书扭头,“我看他没什么事,咱们回去吧。”
在他身后,宋宝媛牵着女儿晚来一步。
当门口出现母女俩的身影,江珂玉立刻放下手里卷轴,拢了拢外衣,声音弱了三分,“你怎么也来了?”
高洛书:“?”
这和刚刚跟他说话的是一个人吗?
桌上带血的绷带看着着实触目惊心,宋宝媛遮了遮女儿的眼睛,“你还好吗?”
“我没事。”
江珂玉回答时有气无力,脸上忍耐的表情转瞬即逝,像是极力掩盖痛苦。
他扯出笑容问:“是不是六安跟你多嘴了?”
宋宝媛见他脸色苍白,笑容勉强,不由得想起他上次重伤。
他醒来时做的第一件事,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像现在这样挤出笑容,云淡风轻地说:“我没事,别哭。”
宋宝媛心中无法控制地泛起酸楚。
因为他的第二句话是,“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那时爹娘都以不在,他们已经结为夫妻,承承还没有出生,他们只有彼此。
“大夫怎么说?”
“大夫也说没事,好好休养就可以了。”江珂玉说得简单,好像受伤的不是他一样,“不过,近半个月,承承和岁穗就要辛苦你了。”
宋宝媛下意识摸了摸身前女儿的脑袋。
“既然如此,你调一半人回府吧。反正老宅比这小,也用不了那么多人。”
“不用。”江珂玉不假思索地拒绝,“还是你、和孩子更需要保护一点。”
宋宝媛不解,“可是你现在需要人照顾啊,再者,那刺客没有得手,再来怎么办?”
“有六安在。”
“他一个人顶什么用?”
江珂玉避开了她的视线,“你不用管,大不了就……反正也不重要。”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但宋宝媛听得清清楚楚,且心生怪异,“什么不重要?你觉得自己的性命不重要?”
江珂玉垂眼,一字一顿道:“反正,对你而言,不重要。”
“你……”
宋宝媛语塞,心生气恼。
这是挤兑她?还是埋怨她?又或是这种状况下还想吵架?
“既然你不方便,我去调人过来。”
“不用,嘶!”
像是过于激动扯到了伤口,江珂玉倒吸一口冷气,神色痛苦。即便他飞快地埋头,试图掩盖,但还是被宋宝媛瞧见了。
宋宝媛心里大惊,快步走近,“你没事吧!”
江珂玉停顿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似乎是疼得说不出话来。
“爹爹!”
江岁穗挣脱开娘的手,朝爹跑去,咬了咬嘴唇,马上又要哭出来。
江珂玉直起腰,故作轻松,摸了摸女儿的脸,“爹爹没事,岁穗乖,跟娘亲回家。等爹爹的事情忙完了,再陪岁穗玩好不好?”
“爹爹为什么不回家?”
江岁穗年幼无知,没有半点心眼,全是真情流露。
这个问题似乎把江珂玉难住,他好一会儿才含糊其辞道:“爹爹忙。”
“可是爹爹都受伤了。”江岁穗不明白
江珂玉避而不谈,“岁穗乖,早点跟娘亲回家吧。”
宋宝媛旁观着他们父慈子孝,心中不是滋味,感觉自己是个罪人。
“不要,我要爹爹一起回家,呜呜!”江岁穗眼泪决堤,哭花了脸,“要是爹爹再遇到坏人怎么办?”
“不会的,岁穗、别哭……”
江珂玉惊慌失措,想要把女儿抱起来哄,但手一动,全身都跟着疼。
“岁穗!”宋宝媛急忙上前,抱起女儿,拍着背柔声安抚,“不怕不怕,已经没有坏人了。”
江岁穗肉眼看见的伤心,生怕自己以后就没有爹爹了。
“好了,回家。”宋宝媛无计可施,只好主动松口,“爹爹也回家,好不好?”
她侧目,“那你就回老宅养伤吧。”
“你不用勉强,你既然不想见我,我岂能去碍你的……”
“你闭嘴!”
江珂玉:“……”
宋宝媛知道他是故意说这种话,怀里的女儿都哄不过来,哪还有耐心同他掰扯。
“六安,扶郎君出门。”
*
谢予朝站在家门口,瞥见邻居家的马车以极慢的速度从自己面前驶过,心中便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那人也回来了。
马车停在老宅门口,宋宝媛先抱着女儿下来,江珂玉跟在后头,动作缓慢。
“郎君小心。”六安本欲上前搀扶,但得到了眼神示意,所以只动了动嘴皮子。
江珂玉还在马车里,就穿过车窗的缝隙,发现了紧盯自己的人。
不想扯动伤口,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且小心翼翼。
但还是没踩稳。
在宋宝媛刚刚放下女儿,回过头等他时,他惊险踩空,整个人往前倾倒。
“诶?”
宋宝媛一惊,来不及喊人,只好自己去扶。
以至于他倒入自己怀中,且全身的重量压下。
宋宝媛看到了他背后渗出的血,有些慌张,“你没事吧?”
“抱歉。”
江珂玉在她耳边低声道。
在谢予朝的视野里,他们好似在拥抱。
而且时间漫长。
第74章 介意
衣料盖不住刺鼻的血腥气,宋宝媛亲眼看着江珂玉的后背被染成血色,难掩慌乱。
甚至下意识伸出的手,都能感受到他伤口处的濡湿。
“你、你、是不是伤口撕裂了?”
“没事。”
江珂玉的声音带着隐忍的颤抖。
宋宝媛扭头看向呆住的六安,“还愣着干嘛?”
“哦、哦!”六安急忙过来搀扶,差点表情失控。
一路手忙脚乱进了老宅,宋宝媛等来大夫,欲一同进屋,却被快步走出来的六安拦住。
“小姐您就别进去了,郎君怕吓着您。”
“没事。”
宋宝媛并不在意,再狰狞的伤口,都不会比那次箭穿胸膛更可怖。
但六安还是拦着她,“就算您受得住,小小姐也不能再被吓着了呀。”
这话提醒了宋宝媛,女儿还跟在她身侧,大眼睛里流露出懵懂和胆怯。
宋宝媛将女儿抱起,贴脸安抚,“那你进去帮忙吧,有事就说一声。”
“是。”
六安松了口气,退回屋内。
匆忙赶来的大夫进屋后捧着钱袋子一动不动。
坐着的江珂玉见进来的只有六安,且后者朝他点了点头,才敢脱衣服。
他肩上的绷带缠得紧,几乎都浸染成血色,但伤口,却是一点没有。
六安小声诽谤,“您怎么还临时加戏呢,小的差点没接住。”
“若是这点应变的本事都没有,你也算白跟我那么多年了。”江珂玉轻哼道。
“小的是真紧张啊!”
“你敢露馅你就死定了!”江珂玉语含威胁。
停顿片刻,又道:“我也差不多。”
六安心惊胆战的,虽然小姐脾气好,但他仍旧不敢想象事情败露的后果。
不过,此招虽险,但效果显著。
……
宋宝媛在门外等了一刻钟左右,终于见到大夫出来,立刻问道:“如何了?”
大夫沉沉地叹了口气,“伤口深,容易撕裂。近半个月要尤其注意,不要再有大幅度的动作,也要按时换药,防止感染。”
宋宝媛皱着眉,点了点头。
六安捧着一盆血水出来,“麻烦大夫了,我顺路送您出去吧。”
“慢走。”
宋宝媛目送他们离开,然后抱着女儿转身走进屋内。
只是刚跨过门槛,就顿住。
独自坐在罗汉榻上的江珂玉肩上重新缠上了绷带,此外,上身赤裸。
他的皮肤很白,肌肉坚实,没有赘肉,线条很漂亮。
像是被精心雕琢,质感冷舒的白玉。
宋宝媛下意识挪开视线,但一眼已经足够看得清楚,比曾经同床共枕还要清楚。
许是处理得太过马虎,还有几滴血迹留在他的锁骨处,像绽开在他身上艳丽的花。
江珂玉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到来,正望向身侧一块离自己有些距离的帕子。
他尝试伸手,但够不着,所以慢慢倾身。
余光里瞥见他的动作,宋宝媛回过神,“你别动了!”
她佯装镇定,快步走近,先将女儿放下。
江珂玉怔了怔,僵住不敢动。
“爹爹你还疼吗?”
江岁穗一边问一边爬上榻,朝爹爹扑去。
刚拿起帕子的宋宝媛一惊,“岁穗!”
她赶紧拉住女儿,“你别碰爹爹!”
江岁穗吓得缩起了脖子,不敢动弹。
“没事。”江珂玉见状笑了笑,用能动的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腿,“岁穗过来。”
江岁穗抬头看向娘,眨了眨眼睛,似在征求同意。
宋宝媛一时纠结,手里的帕子更是烫手。
偏偏父女俩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迟疑片刻,她忽地抬手,速度极快地擦掉那几滴血迹,然后背过手,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去吧。”她低声道。
得到应允的江岁穗立刻像树懒一样抱住爹爹的胳膊。
“不可以碰爹爹肩膀哦。”宋宝媛提醒道。
江岁穗点了点头,又问了一遍,“爹爹还疼吗?”
“不疼。”
江珂玉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毫不在意道。
宋宝媛感到些许不自在,她别过脸,“既然没旁的事,你好好休息,让岁穗陪你,我先出门了。”
他都这样了,还想着出门?
江珂玉心中不满,但已经能预料自己开口质疑的结果,必定是……
自取其辱。
消弭她对自己的抗拒才是长久之计,江珂玉心想,所以他只是颔首道:“路上小心。”
*
守在自己家门口的小思百无聊赖地揪着地上的杂草,见到隔壁出来人,立马来了精神,看清楚是谁后拔腿就跑。
“少爷!”
书房里的谢予朝手中执卷,另一只手托着脸,心不在焉,肉眼可见郁闷。
听到喊声,他扭头看向门口。
“有动静了少爷!”小思扒着门框探头,“那宋娘子又出门了。”
“一个人?”
“是。”
这么快又出门了,看来也不是很关心嘛,谢予朝闷哼了一声。
他沉思片刻,又问:“她刚刚应该没看到我吧。”
“谁?”小思有些反应不过来,“宋娘子吗?她的话肯定没看着,因为她注意力都在她前夫身上呢。”
谢予朝:“……”
真不会聊天。
他想了想,丢掉了手中的书卷,往门外跑去。
小思只觉一阵风从自己面前吹过,“少爷您又去哪?”
“你少管!”
宋宝媛还要回茶楼继续理清酒庄置业的预算。
她回来时,得见谢公子被众人拥簇,侃侃而谈。不难看出,许多人对其充满欣赏,甚至崇拜。
宋宝媛突然想起,他醉酒后说的那句,他的手,是用来搅动朝廷风云,执笔定乾坤的。虽然当时听来很好笑,但或许不是虚言。
因为他满腹经纶不假,从容不迫地身处人群中央,好似天生的主角。
高洛书站在楼上,一直盯着谢予朝,只差把“讨厌”两个字写在脸上。
余光里瞥见熟悉的身影,他立马跑下来迎接,“你回来了,江珂玉怎么样了?”
“大夫说,要好好休养。”
宋宝媛一边回答,一边往楼上走。
她回到二楼的房间,高洛书照旧在她对面坐下。
“我瞧他脸色还行,应该不严重吧。”高洛书追问。
“反正,马虎不得。”
没说上几句话,谢予朝忽然在门口,手里卷起一本书,敲了敲门,问:“我可以进来吗?”
宋宝媛侧目看了他一眼,“请进。“
高洛书霎时警惕,感觉这场面似曾相识,待会儿他不会又要被赶出去吧。
所以他决定先发制人,“谢公子在楼下高谈阔论,许多人想交流一二,怎么还有空来这?”
“大家太热情了。”谢予朝走进,疲惫道,“我实在是有点累、有点渴,想躲个清静。”
高洛书恍然大悟,“这简单,我带谢公子去雅间就坐,上最好的茶。”
“不必了。”
谢予朝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桌上现成的茶,“主要是,一个人,又有点无聊。”
高洛书:“……”
真会找借口。
“江少卿可还好?”谢予朝状似无意地问。
宋宝媛重新翻开了账本,“伤势不轻,没有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因为承承和岁穗不可能那么久时间不见爹爹,所以我决定让他留在老宅休养。”
她之所以解释那么多,是因为邻里之间,两人八成会见上面的。
谢予朝点点头,“应该的。”
他手里捏着茶杯,没有目的地转动着,“不过,你岂不是要更辛苦了。”
“我?”宋宝媛摇了摇头,“又不需要我亲自照顾。”
像是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谢予朝不自觉勾了勾嘴角,但也勉强。
见宋宝媛开始算账,他便翻开了手里的书。
高洛书前看一眼,侧看一眼,感觉他们有种无形的默契。而被排除在外的自己,无人在意,略显多余。
谢予朝远没有宋宝媛专注,思绪翩飞,察觉到了身侧之人频繁的注视。
他忽然开口问:“高公子没有正经事做吗?”
“你管我!”
高洛书下意识呛他,后知后觉自己不能失了风度。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道:“人又不是非要做正经事。”
谢予朝点了点头,“高公子是我见过胸无大志的人里,最理直气壮的。”
宋宝媛没忍住笑了一下,主要是他虽然在损人,但语气太过一本正经。
怕高洛书误会,她如“说句公道话”般找补道:“各有各的活法,没什么不好。”
“是,我没别的意思。”谢予朝附和道,“而且高公子是有这个底气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高洛书觉得他每句话都意有所指,全是针对,但他又琢磨不出来。
两人没有多言,继续干自己的事。一个算账,一个看书。
高洛书越想越憋屈,故意弄出了声响,时不时敲敲茶杯,试图引起注意。
宋宝媛被打断几回思绪,忍不住抬眼看了他几次。见他好像不高兴的样子,虽然不明所以,但没说什么。
“高公子不觉得自己很吵吗?”谢予朝侧身,直白问。
高洛书挑眉,“外头那么多声音,我这算什么?”
楼上有谈笑声、琴声、脚步声……都会传进这间屋里。
谢予朝看着他,默不作声。
高洛书心中狐疑,“你干嘛?”
半晌,谢予朝还是不说话,只盯着他。
“砰!”
忽地,谢予朝将手里的书作板,重重拍在桌上。
猝不及防,把高洛书吓了一跳。
“一样吗?”谢予朝质问,“你告诉我,这声音跟外头的一样吗?”
“你……”
“好了!”
宋宝媛不得不出声,总不能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吵起来。
她垂眸,“高公子若是没有事,就先出去吧。”
“你竟然向着他?”
高洛书语含委屈。
宋宝媛眉头轻蹙,认真道:“你确实有些打扰我了。”
“我、我……”高洛书不情不愿,见她真的因为自己不开心了,只能低头,“对不起。”
他硬着头皮坐了一会儿,见宋宝媛没有表示,只好识趣离开,免得自己留下的印象更差。
谢予朝逐渐正襟危坐,但在宋宝媛看过来的瞬间失了气势。
“不要忍嘛,你明明就被打扰了,为什么现在才说。”
“他、他平常不这样。”宋宝媛解释道,“今日也不知怎么了。”
“管他从前怎样,在他惹你不高兴的时候就该立刻让他滚啊!”谢予朝带有若有若无的怨气,“那些让你受委屈的人,就不应该再有资格出现在你面前。”
宋宝媛神色恍惚,感觉他话里有话,“你说的,还是高公子吗?”
“是。”谢予朝给了肯定回答后,又避开了她的视线,“但也可以是别人,比如……略略略。”
他语速极快又含糊地说了三个字。
宋宝媛哑然失笑,她竟然听明白了,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他受伤了嘛。”
谢予朝耳后微微发烫,按耐不住问:“那他伤好了,就会走吧。”
“嗯。”
宋宝媛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指,尽可能的让自己语气随意,“你很介意吗?”
“当然。”
“为什么?”
谢予朝敛目。
“因为、不想和不喜欢的人做邻居呀。”
话落,心跳加速。
不喜欢之外,就是喜欢。
但有的人好像,并不明白。
第75章 代笔
傍晚归家,马车停在了家门口。
听到女儿熟悉的笑声,宋宝媛没有急着下马车,而是撩开了窗帘。
先入目,却是江珂玉。
家中大门敞开。
或许是因为身上带伤,或许是他本就是这样板正的人,身着宽袖青衣的江珂玉在门槛上正襟危坐。他面带浅浅笑意,正看着身旁攥着小鞭子,卖力抽陀螺的女儿。
江岁穗听到车轱辘声,抬头看去,“娘!”
她立刻丢了手里的陀螺,迫不及待朝马车奔去。
宋宝媛见状连忙下车,接住女儿。
江珂玉扶着门框,缓慢站起来,只见儿子也从马车里跑出来。
不止。
后头竟然还跟着……隔壁姓谢的。
他的笑意当即僵在嘴角。
台阶之下,他们倒莫名其妙的像刚刚团聚的一家四口。
“爹你回来啦!”江承佑率先跑上台阶。
“嗯。”
江珂玉敷衍地应了一声,目光还停留在马车前、似乎在道别的两人身上。
宋宝媛终于回头,牵着女儿往家走,到面前时疑惑问:“你怎么没在房里休息。”
江珂玉回过神,“有点闷,而且岁穗也不喜欢待在屋子里。”
“哦。”
“谢公子怎么跟你们一块回来了?”江珂玉语气寻常地问。
宋宝媛迁就地放慢脚步,“他今日也在茶楼,和天南海北的书生谈古论今,招揽了不少新的客人。反正顺路,就一起回来了。”
“他还陪你去接承承了?”
“嗯。”
“那他还挺闲的。”
宋宝媛:“?”
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怎么就是感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累了吧。”江珂玉柔声问。
“还好。”
“换身衣服准备吃饭吧。”
宋宝媛略感恍惚,从前好像是她说这些话,居然会有反过来的这一天。
她进屋换了身衣服,又带孩子去洗手。
江珂玉独自在桌边等待,无聊地看向外边。没多久,白毛狸奴跃上墙头,吸引了他的注意。
“福宝!”
率先跑回来的江承佑高兴地扬起手来打招呼,热情。
江珂玉皱起眉,“江承佑!”
听到严厉喊声的江承佑一激灵,如罚站一般,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过来。”
江承佑留恋地看了一眼跳到自己身旁的福宝,慢慢挪动脚步。
江珂玉见他不情不愿,愈发沉闷,“过来,不许跟那只猫玩。”
“为什么?”
“因为……”江珂玉一时语塞,半晌才道:“脏。”
江承佑歪着头,仔细打量福宝,嘴里嘀咕,“哪里脏了。”
“反正你不准跟它玩。”
江承佑皱起小脸,不服但不敢反驳。
良久,他凑过来仰头道:“那爹你陪我玩!”
江珂玉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想让爹陪你玩什么?”
“玩、玩……”江承佑左右瞧了瞧,忽而灵光一现,眼睛亮亮的,“蹴鞠!”
江珂玉挑了挑眉,属实有些为难。
倒不是不愿意,但那不露馅了吗?
他许久没有答应,江承佑心中有了答案,撅了撅嘴,“我就知道,爹爹只会陪妹妹玩。”
江珂玉愣了愣,“哪有?”
他将儿子拉得近些,“爹照看妹妹多一些,是因为你已经不小了,不可以整日贪图玩乐,也不能总让爹爹娘亲围着你转。”
“哦。”
江承佑鼓了鼓脸,满脸不高兴。
江珂玉眉头不展,他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可为何到了儿子这里,却这么不同。
“好吧。”他实在不忍,妥协道,“爹爹可以陪你蹴鞠。”
“真的?”江承佑蓦然抬头,睁大了不敢相信的眼睛。
他这般反应,江珂玉霎时心生愧疚,压低了声音,“但、今天不行,得等你娘亲出门,而且,不能告诉你娘。”
江承佑眨巴眨巴眼睛,趴上爹爹大腿,伸长脖子,也非常小声问:“为什么不能让娘知道?”
“因为、爹也不能贪玩。”江珂玉一本正经道。
江承佑听了“咯咯”笑,“爹爹你怕娘吗?”
“怎么会!”江珂玉顿时拔高了音调,似乎在以此彰显底气,“你娘有什么好怕的。”
江承佑睁大眼睛,卯足力气大喊:“娘!”
“诶?”
江珂玉莫名慌张,下意识捂住了儿子的嘴。
江承佑的笑容愈发灿烂,扒开爹的手,像是发现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爹爹怕娘!”
“瞎说!”江珂玉气急,“才没有!”
话虽如此,但江承佑只要有一点放声喊“娘”的苗头,江珂玉就立刻捂上他的嘴。
还威胁,“你还想不想玩蹴鞠了?”
江承佑小鸡啄米一样砸吧脑袋。
江珂玉转而掐起他的脸,严肃道:“那不许跟你娘说。”
“好吧。”江承佑被迫嘟着嘴,“那这是我和爹爹的秘密。”
“嗯。”
“那爹和妹妹有秘密吗?”
江珂玉松了掐他小脸的手,转而搂着他,方便他借力爬到自己腿上,“没有。”
江承佑一听更开心了。
江珂玉哭笑不得,“还要跟妹妹比,这般小心眼,是我亲生的吗?”
江承佑拱了拱鼻子,停顿片刻,仰天大喊:“娘!爹说我唔唔!”
猝不及防,江珂玉心一惊,手忙脚乱之下将他摁在了自己胸口。
牵着女儿回来的宋宝媛满脸诧异,“你们在干嘛?”
“没干嘛。”
江珂玉面不改色,低头和江承佑对视。
宋宝媛不确定地问:“承承刚刚是不是叫我了。”
“没有。”江珂玉说着,试探性松手,微挑眼尾。
江承佑咧嘴一笑,坐在爹爹腿上乖乖道:“我没有叫娘呀。”
江珂玉松了口气。
“承承。”宋宝媛一边抱着女儿落座,一边提醒道:“不要靠爹爹那么近,爹爹身上有伤的。”
“伤?”江承佑想了想,大眼睛里求知若渴,“那爹爹要死了吗?”
江珂玉:“……”
听着还挺期待啊
“嗯!”
被揪住耳朵的江承佑扁了扁嘴。
江珂玉气笑了,“你再说一遍?”
“呜!”
一旁的江岁穗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我不要爹爹死!”
江承佑吓得缩起了脖子,江珂玉更是错愕,宋宝媛扶额无奈。
“没有的岁穗,爹爹不会死的。”
“岁穗不哭,爹爹不是在这里吗?”
“你别哭啦!”
爹娘哄完哥哥哄,可江岁穗还是哭成了泪人。
*
入夜,孩子已经安抚睡下,江珂玉独自坐在屋里,手指灵活地转着半片玉珏。
六安敲门而入,“郎君。”
“怎么样了?”
“平远侯知道有您在,自然是不敢再来打搅的。”
江珂玉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又问:“小姐睡下了吗?”
“属下刚刚路过的时候,瞧见小姐还在院子里,喂猫。”
“喂猫?哪来的猫?”
“还能哪来的,就隔壁那只啊。”
江珂玉将玉珏随手丢在桌上,发出“砰”的脆响,“她怎么也喜欢那玩意儿,有什么稀罕的。”
六安不以为然,“那狸奴确实漂亮,少见得很、呢。”
忽感后背发凉,察觉到冷漠的视线,他抿了抿嘴,不敢再多言。
江珂玉扫视屋内,若有所思。
他最终望向桌上纸笔,“去,再替我走一趟。”
……
院子里,已经沐浴过后的宋宝媛半散青丝,裹着披风。
她用帕子垫着手,托起了还在墙角徘徊的福宝。
低声询问:“吃饱了没?”
“喵。”
“你也该回家睡觉了。”宋宝媛摸了摸福宝的脑袋,心道手感真好。
她蹲下身,捡了块石头,用力往墙的另一头扔去。
没多久,一双文秀的手攀上墙头。很快,谢予朝探出脑袋。
宋宝媛失笑,满是不解,“干嘛不走大门?”
“太远了。”谢予朝趴在墙上,未束的长发垂落,“我怕你等不及。”
宋宝媛将手里的福宝递给了他,还饶有兴致地问:“谢公子知道经常翻墙的都是什么人吗?”
谢予朝捧着福宝,还将下巴抵在了它的脑袋上,眨眨眼睛,认真思考。
“是、书生?”
宋宝媛蹙眉,佯装困惑,“谢公子听说过谁家书生,喜欢翻墙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咯。”
谢予朝语调松快,眉眼微弯。
“哦!”宋宝媛状似恍然大悟,“差点忘了,谢公子不仅喜欢翻墙,还会爬树呢。”
她一字一顿,轻声调侃,“真、厉、害。”
“咳咳。”
谢予朝特意调整了姿势,摁着福宝同自己一起谦逊地垂首,卖乖道:“多谢宋娘子夸奖。”
再抬头,恰好撞入宋宝媛含笑的眼中。
“小姐!”
突然的呼唤令两人一怔,纷纷侧目。
巧月跑了过来,“小姐,刚刚六安来问,您有没有休息。他说郎君有封重要密函要今日送出,但郎君现下受伤不方便,只有小姐您能代笔。”
“喵。”福宝不满地叫唤了一声。
只因把它攥在手里的谢予朝不仅眯起了质疑的眼,还发泄般用力地揉弄着它。
宋宝媛回过头,“那我先走了,谢公子早些休息。”
“嗯。”谢予朝勉强挤出笑容,“你也是。”
宋宝媛颔首,转身离去。
在屋里等了不到半刻钟的江珂玉感觉已经过去了一整年。
终于,听到门口的动静,他直起腰,坐得正经些。
宋宝媛进来时,只见他坐于案前,衣衫松散。
“抱歉。”江珂玉叹了口气,“这么晚还打扰你。”
“无妨。”
宋宝媛快步走来,“既是要紧事,就不要耽搁了。”
她瞥了一眼在门口止步的人,“六安,进来研墨。”
“啊?”
正打算无声无息消失身影的六安冷不丁被叫住,一时想不出理由拒绝,左右为难。
他在慌乱中瞄向江珂玉,见其颔首,才小心踏入屋内。
他老老实实研磨,不敢吱声。
宋宝媛铺开纸笔,头也不抬地问:“写什么?”
“那我念了。”
“嗯。”
暖黄的烛火照耀下,宋宝媛安静地写着字,眉睫忽闪,恬淡从容。
江珂玉在旁注视着她,仿佛被一种从内而外溢出满足感包裹。
好像只要她在眼前,任何事情都不再重要。
宋宝媛感到困惑,总是要等到她催促地回头看向他,他才想起念下一句。
之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江珂玉记得,从前阿媛也有给他代笔。
那时他初入大理寺,不得不主动负责别人不愿意接手的危险抓捕行动,差点被穷凶极恶的罪犯一箭穿心。
好在侥幸捡回来一条命,但有半个月时间动弹不得,偏偏位卑言轻,还有推脱不掉的公务要忙。
只好在自己决策之后,让还是他妻子的阿媛代笔密函。
那时的阿媛乖巧又青涩,生怕自己做得不好,会误了他的前途,所以每个字都写得无比细致。
好奇怪,江珂玉心想。
那时的他怎么不曾发觉,眼前之人,是如此令他挪不开眼。
第76章 特别
“喵!”
晨光微煦,福宝伏在墙头伸了个懒腰,姿态慵懒地舔了舔手心。
“福宝早上好!”
扎着小辫的江岁穗在墙下蹦蹦跳跳,手里捏着奶酪包,嘴里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打招呼。
旁边石桌上,江珂玉和江承佑也在吃早饭。
听到外头的声音,坐在梳妆台前的宋宝媛往□□身,视线越过窗户。见是女儿自言自语玩得开心,忍俊不禁。
她简单打扮一番,便打算出门。
“岁穗,跟娘走啦。”
“我来啦!”
江珂玉看着女儿从自己面前跑过,说道:“你若有事要忙,我也可以照看岁穗的。”
“你还是先照顾好你自己吧。”宋宝媛无声叹气道。
江珂玉欲言又止。
好吧,就当是关心他了。
“承承,娘亲走咯!”
“娘亲再见!”
江承佑刚跟娘亲道完别,就将鸡蛋一整个塞嘴里,“呕!”
“慢点吃。”
江珂玉拍了拍他的背,“怎么了,急着去上学?”
江承佑听了一愣,“呕呕呕!”
恨不得当场噎死。
江珂玉笑着摇了摇头。
没多久,六安从大门方向跑来,“郎君,小姐刚走,隔壁那位也出门了。”
“也去的茶楼?”
六安摊了摊手,“那不知道,但去的同一个方向。”
江珂玉拧起眉头,撂了手里舀粥的勺子,忽然没了胃口。
江承佑听不明白,歪着头问:“爹你怎么了?”
“小孩子家家不要瞎打听。”
“哼。”
江承佑不服气地别过脸。
江珂玉闻声挑眉,伸手捏起他气鼓鼓的脸,“个头小小,脾气还挺大。”
“嗯?”江承佑睁大了眼睛,“娘亲不是说,爹爹的右手受伤了吗?”
掐他明明很好使嘛。
江珂玉看着儿子,若有所思。
忽而俯身,“秘密。”
他还诱哄道:“你保守秘密的话,爹爹奖励你今日不用上学堂,如何?”
“真哒!”
江承佑兴奋地跳下板凳,“那爹爹是要陪我蹴鞠吗?”
“不着急。”江珂玉将他抱起,看向外头,“咱们今天、先找点别的玩。”
*
宋宝媛先去了趟户部,再到的茶楼,一来就见许多人挤在门口张望。
“这是怎么了?”她走进柜台,询问正在清点账目的许评笙。
许评笙扫了一眼门口,“他们在等谢公子呢。”
“为什么?”
“他们说,谢公子有惊世之才,昨日对范公纳谏那番见解令大家受益匪浅,今日还想再与之探讨一二。还有人拿着自己的诗文来,想请谢公子点评或是指点。”
宋宝媛听得一愣一愣的。
“对了,谢公子不是掌柜你的邻居吗?那你可知他今日是否会过来?”
许评笙这话一出,四面的视线纷纷涌向宋宝媛,等一个确切的答案。
宋宝媛:“……”
被这么多双期待的眼睛盯着,很难不感到压力。
“我、不知道啊。”宋宝媛诚实回答。
大家又失望地挪开视线。
宋宝媛心中唏嘘,压低了声音,“有这么夸张吗?”
许评笙亦小声道:“带着崇拜的追捧,向来是疯狂的,素来清高的文人也不例外。”
他还好奇问:“掌柜的你和谢公子关系如何?请他每个月来几次,往后咱们的生意根本不用愁。”
“本来就不用愁!”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人一跳。
宋宝媛和许评笙双双回头,见到的是不知何时出现,且颇具怨气的高洛书。
“咱们生意本来就不错,他一来,人多得把路都堵了,咱们不仅少了清静,还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高公子此言差矣。”许评笙不以为然,“咱们开门做生意,哪有嫌客人多的。谢公子的存在,是咱们的契机。他引来更多的才子雅士,久而久之,咱们这里也会传出名声。日后再有名士聚会,率先想到的就是咱们这。客人越来越多,咱们也能把茶楼开得越来越大!”
他扭头问:“您说是不是?掌柜的。”
宋宝媛认可地点了点头,“真到那时候,你来做掌柜。”
许评笙心里一惊,“我没有那个大逆不道的意思!”
“别紧张。”宋宝媛轻笑着,往楼上走去,“我的意思是,你做掌柜,我做东家。”
许评笙松了口气。
高洛书跟随上楼,“你也期待他来吗?”
“谁?”宋宝媛问完后反应了过来,“谢公子吗?他来了我们能赚钱,有何不好?”
“你又不缺钱。”
“那也不嫌多呀。”
高洛书一路追问:“你真的是因为这个才期待他的到来吗?”
宋宝媛在房间门口止步,她诧异地转过身来,“高公子此话何意?”
“就是、就是字面意思啊。”
宋宝媛觉得不是,丝毫没有避讳地望向他的眼睛。
高洛书眼中闪过一丝慌张,“我、我、我就是……”
他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话来。
“高公子慎言。”宋宝媛撂下这句,回身进了屋。
高洛书小碎步往前,扒在门边想进不敢进,“你、生气了?”
“没有。”宋宝媛临窗就坐,“我何至于为一句话生气。”
“我就是……”
话憋在心里,高洛书着实难受,“我就是看你对他那么特别,所以有些困惑。”
宋宝媛铺开纸笔的动作一顿,“哪里特别?”
“就、就特别、好?”
高洛书也说不上来,可他对此的感觉尤其强烈。
宋宝媛听了好笑,且摇了摇头,“难道我对高公子不好吗?”
高洛书霎时语塞,急得还是迈进了屋里,“不一样,你待我就对他,分明就是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
“比如、比如……比如你不会一从别人嘴里听到我的名字就开心!”
宋宝媛愣住。
恍惚片刻,她眉头紧锁,“哪有?”
“有!”高洛书不满道,“你就是……”
看到她的脸色,顿时不敢再说,将委屈压下。
“高公子不要胡说。”宋宝媛垂眸,“我有事要忙,还请高公子暂避。”
高洛书脚步迟疑,废了半刻钟,才在几步就可以走出去的屋里消失身影。
他出了门脚步便利索了许多,满脸不高兴地往楼下走去。
忽地,一个黑影从他眼前闪过,带起的风掀起了他的发。
高洛书:“?”
什么东西从他跟前窜过去了?
待他看清时,那人影已经闯进了宋宝媛所在的房间。
“呼!”
宋宝媛看着面前突然出现,又大口喘着气、耳鬓通红的谢予朝发愣。
谢予朝久久没有缓过劲来。
“怎么跑成这样?”宋宝媛回过神,从袖口摸出帕子,递了过去,“擦擦吧。”
谢予朝看向她的手,“啪嗒”一下,将彼此手中物件交换。
宋宝媛眼睁睁看着自己掌心多出一个热乎的纸袋。
香味有点像糖炒栗子。
“我能不跑快点吗?”谢予朝长舒一口气,“楼下那些人跟逮兔子一样逮我,我还以为我犯事了呢。”
宋宝媛被他埋怨的小表情逗笑,“谁让谢公子才情斐然,短短几日便声名远扬呢。”
虽然知道她是在调侃自己,但谢予朝还是觉得此话中听。
宋宝媛打开纸袋,往里头瞧了瞧,还真是糖炒栗子,香味扑鼻。
“这是哪来的?”
“我今日出门,本是去云涧斋买笔墨的。但见隔壁铺子门前的人排起了长队,便好奇地去瞧了瞧,是家卖糖炒栗子的。”
谢予朝解释道,“我心想,一个糖炒栗子凭什么要那么多人浪费时间排队,就问了问。有人说,他家糖炒栗子京城一绝,和别家的都不一样,来晚了有钱都买不着。还有人说,自家小姐好这一口,所以天不亮就来等着了。听他们吹得跟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一样,我便也买了一包。”
宋宝媛像听了个故事。
谢予朝往前倾身,捧起了自己的脸,“你替我尝尝,是不是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
“你自己怎么不尝?”
“我不爱吃这个。”
宋宝媛心中狐疑,“不喜欢你还买它做什么。”
“凑个热闹嘛。”谢予朝说得理直气壮。
宋宝媛掂了掂纸袋的份量,满满当当,而且还是热的。云涧斋离茶楼可不近,正常带过来,即便是坐马车,也应该凉了才对。
“你尝尝嘛。”谢予朝见她迟迟不动,催促道,“你不趁热吃一口,我不白买了吗?”
宋宝媛倒出几颗放在手心,“好吧。”
只是她青葱般的手指刚刚捏起栗子,就被谢予朝夺了去。
宋宝媛抬眼困惑,“怎么,又不给吃了?”
“忘了还用剥,还是我来吧。”谢予朝无奈,“你这手,哪像是会干这种粗活的。”
剥个栗子算什么粗活,宋宝媛失笑,却在看到他认真神情时僵住。
想起了刚刚高公子的话,此刻心里的感觉,竟然连她自己都难以言说。
“给。”谢予朝递回剥好的栗子时,才发现她在盯着自己,“嗯?”
宋宝媛佯装镇定,捏起栗子,在他的注视下,送进自己嘴里。
“如何?”
甜的,但不腻,宋宝媛认可地点头,“是不错。”
谢予朝笑而未语,默默剥开下一颗。
他盯栗子的时候,宋宝媛盯着他。他抬头时,宋宝媛又适时挪开目光。
尤恐被发现,宋宝媛随口转移话题,“你买的笔墨呢?”
谢予朝的眼皮跳了跳,他当然不能说,自己买了这包糖炒栗子就没钱买笔墨了。
“咳,我惯用的松香纸比较昂贵和稀有,这段日子云涧斋没货。旁的也不喜欢,所以就没买。”
“这样啊。”
宋宝媛没觉得有什么好怀疑的。
“砰砰。”
敲门声有些不合时宜。
本该在家的江珂玉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还单用左手抱着江承佑。
霎时令气氛变得古怪。
宋宝媛微怔,完全意料之外。
“你、你们怎么来了。”
她站起身,“承承,你怎么没去学堂?”
回答她的是勉强勾唇的江珂玉,“今日夫子有事,所以我接他回来了。”
“你怎么还抱他?”宋宝媛伸手欲接过儿子,“不会扯到伤口吗?”
江珂玉避开了她的手,“他看我平日都抱妹妹,非闹着说我不抱他,就是我偏心。”
他说着,绕开了宋宝媛,走向屋内,自然地在谢予朝对面坐下。
他看到了桌上的糖炒栗子,也看到此刻谢予朝拿在手里把玩的帕子。
这家伙像是故意的,他认得,那是阿媛的帕子。
“娘亲不是跟你说过,爹爹受伤了吗?”宋宝媛折回,挨在儿子身旁坐着,“娘亲抱好不好?”
“不!”
江承佑坐在爹爹腿上,抱紧了他的胳膊。
宋宝媛不解,这孩子不是最怕他爹爹了吗?今日怎么转性了?
“你也别说他、还有岁穗闹腾。”宋宝媛眉头轻蹙,“小孩子不懂事,你自己不知道疼吗?大夫要你好好休养,你不是有事要忙,就是到处溜达,哪有一刻消停的?”
江珂玉:“……”
这是教训他吗?
他面不改色,凑到江承佑耳边,小声蛐蛐,“你娘好凶啊。”
宋宝媛:“?”
哪有?
而且她听得见。
江承佑睁大眼睛,看了看娘亲后,踩在爹爹腿上借力,伏到爹爹左肩上。他还将小手括在嘴边,贴着爹爹的耳朵动了动嘴。
“承承!”宋宝媛感到不可置信,“你也觉得娘亲凶吗?”
江承佑像是感到害怕般缩了缩身子,把脑袋埋在爹爹颈窝里。
“承承?”宋宝媛感到奇怪,没忍住动手,试探地戳了戳儿子的后颈。
江承佑不知在捣鼓什么,扭了扭身子,晃了晃脑袋。
“娘亲抱好不好?”
宋宝媛又问了一遍,且将胳膊环上儿子的腰。
就在她即将用力,强行将孩子抱走时……
“唔!”
江承佑突然转身,还惊呼,把宋宝媛吓得肩膀一颤。
花瓣在她头顶散开,再落到她脸上时,令她快速眨了眨眼。
江承佑扑进她怀里,手里攥着一把粉嫩的杜鹃花,“好看吗娘?送给你!”
宋宝媛哑然失笑,将他搂进怀里,语气变得宠溺,“你哪里弄的?”
“我和爹爹给你摘的,你喜欢吗?”
“嗯!”
宋宝媛低头回应时,眼前蒙上了阴影,耳鬓染上了片刻的温热。
江珂玉的手,自然又亲密地拂过她的耳后,捡走一片夹在她头发里杜鹃花花瓣。
屋内的氛围,愈发诡异。
第77章 胜负
待宋宝媛抬头时,江珂玉的手已经携着花瓣抽离,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先看向了对面的谢予朝,但在视线相撞的瞬间,她又匆匆收回了目光。
“谢公子怎么也在这里。”江珂玉寒暄般问。
谢予朝轻笑,语气随和,“自然和江少卿不同,有人期盼在下来此,不敢不从。”
才不像某些人一样不请自来。
确实很多人盼着,宋宝媛心想,楼下一大片。
谁?江珂玉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人。
“既然这么巧,江少卿看着也不像有要紧事的样子,不如,把上次没有结果的棋,继续分出胜负如何?”
谢予朝笑意无害,“刚好在下过目不忘,可以复原棋局。”
心知是挑衅,但江珂玉并不看向对面,而是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漫不经心道:“谢公子多虑了,当日棋局,江某并没有忘。”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略带轻蔑,“谢公子想要再决胜负,随时可以。”
宋宝媛心中狐疑。
听来不像棋逢对手,惺惺相惜,感觉真是奇怪,甚至有点……硝烟弥漫。
屋内无人言语,慢慢只剩棋子落局声。
许是他们太过认真,连江承佑都老老实实。他窝在娘亲怀里,实在无聊,所以小声问:“我可以出去玩吗?”
宋宝媛点了点头,“但是不可以跑出去哦。”
江承佑重重砸了下脑袋,然后向外头跑去,与端着茶水进屋的岑舟擦身而过。
“给我吧。”宋宝媛站起来,欲接过茶盏。
岑舟肉眼看见的犹豫了片刻,用余光扫了一眼左手执棋的人,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交出了茶盏,沉默地转身离去。
宋宝媛左右扫了一眼对弈的两人,倒出两杯茶,推至他们手边,并未多言打搅。
她从身侧的柜子里找出账册,静静翻阅。
虽然她自知棋艺不精,看不出什么门道,但总忍不住瞥向棋局,心里痒痒的。
上次没什么感觉,但今日却对结果有几分好奇。
毕竟两人都势在必得的样子,但胜者只会有一个。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因为总是分心,宋宝媛根本没翻几页账册,脑子也糊里糊涂的。
又过了两刻钟,她别过脸,偷偷打了个哈欠。
她揉着眼睛回头之际,与无声侧目的江珂玉四目交汇,不由得怔愣。
后者似乎抓到了她的小动作,眸眼中带着浅浅笑意。
刹那间,宋宝媛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她被爹娘责令练字,写着写着,伏案睡着了。
醒来前,她感到鼻子痒痒的,似有人在捉弄她,于是她闭着眼睛恼火地往前一拍。
“别闹!”
打了个空,她不满地嘟囔一句后,翻了个边继续睡。
下一刻,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要误了午饭时辰咯,宝媛妹妹。”
她蓦然惊醒,睁大了眼睛,看向朝她莞尔,手里拿着笔,颇具戏谑之意的人。
“嗯!”
她后知后觉自己脸上沾上墨字的狼狈,慌张地摊开双手遮住脸。
但此时此刻,宋宝媛晃了会儿神,反应过来后淡定地放下了手,自然的与他错开了视线。
都过去了。
谢予朝并未察觉他们短暂的交流,聚精会神地盯着不明局势的棋盘。
“砰砰。”
两个多时辰前的茶已经凉了,岑舟端来新的茶盏以替换。
宋宝媛依然是唯一理会他的人,站起来欲接过,“给我吧。”
但这次岑舟没有松手,言简意赅道:“烫,我来。”
“没关系。”宋宝媛还是伸手。
“我来。”岑舟异常执拗。
“砰!”
“你……”
没几下拉扯,茶盏竟从岑舟手心脱落,砸在最近的江珂玉右肩。
滚烫的茶水溅开,江珂玉的脖颈立刻红了大片,他捏着棋子的手霎时捏成了拳,锤在桌上。
“不好意思。”
岑舟不咸不淡地道歉,目标明确地开始扒他右肩的衣物。
江珂玉虽在忍耐疼痛之中,但反应极快地扣住了他的手,将他撇开。
“你、你先把衣服脱了。”宋宝媛焦急道,盯着他的右肩,眼睁睁看着鲜血晕染开来。
江珂玉也不让她碰,“叫六安。”
“我去叫大夫。”对面的谢予朝眉头紧锁,匆忙起身。
岑舟没有罢手,更加用力地想要扯开江珂玉的衣服,但后者亦倔强,扯着自己肩头衣物,不肯松手。
“不准动我家郎君!”
六安着急忙慌跑进来,怒吼一声,用身子将岑舟撞开。
宋宝媛被他吓了一跳。
“小姐,我刚瞧见小郎君和小小姐在楼下打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郎君这里有我。”
“打起来了?”
宋宝媛难掩讶异,听到的时候已经往外走,虽然走到门口时仍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但还是离开了。
六安回头瞪了岑舟一眼,又扶起江珂玉,“郎君,你且忍忍,我们去隔壁屋,离小人远点。”
宋宝媛回来时,只剩岑舟在默默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你为什么要泼他热茶?”宋宝媛不明所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受伤了!”
岑舟身子一僵,“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差写在脸上了,还撒谎?”
身后脚步声逼近,宋宝媛回头,见是谢予朝,忙问:“大夫呢?”
“进去了。”谢予朝靠边站着,“但他们不让我进。”
宋宝媛跨过门槛,欲看看情况,但隔壁房门竟被锁住了,只能从窗户上的阴影看到里头有人在忙活。
她无奈折回,“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至于如此针对他吧。”
岑舟已经站了起来,低着头,手里托盘上满是茶盏的碎瓷。
他的手背青筋暴起,看得出很是用力。
“他根本就……就不像受伤的样子,他肯定是骗你的!”
“他都流血了你没看到吗?他平白无故拿这种事骗我作甚?有什么好处吗?”宋宝媛不明白,“何况你用那么烫的茶,他原本没伤也要有伤了!”
“没、没那么严重。”
岑舟目光飘忽,偷瞄她的脸色,“顶多让他吃点疼。”
宋宝媛见他丝毫没有悔改之意,愈发气恼,“你还敢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他待你不好,让他受点伤又怎么了。”岑舟低声道。
宋宝媛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怎知他待我不好?”
“不然,你为何要与他和离?”
“你……”宋宝媛愕然,“这和你有何干系?就算他已经不再是我夫君,也是我爹娘费尽心力养大的孩子,是我的兄长,怎么可能待我不好?”
岑舟欲言又止,略显笨嘴拙舌,垂下头颅掩去眸中忿忿。
隔壁屋,江珂玉换了衣服坐在椅子上,身旁六安在给他脖颈大片红痕上药。
“这小子真是歹毒。”六安愠怒,“这茶再烫点,都要留疤了。”
江珂玉手里把玩着装着药膏的圆罐,“是我大意了,光提防着姓谢那家伙。”
“茶楼里这两个跑堂手脚都不干净,郎君打算何时处置他们?”
江珂玉思索片刻,叹了口气,“我若现在动手,只怕阿媛会对我更加心怀芥蒂。”
六安不以为然,“小姐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江珂玉垂眸,想到之前争吵时的说过的话,心情复杂。
他良久才道:“等证据再足一些吧。”
上好药已经是两刻钟后。
江珂玉从房间里出来时,走在楼栏边,看到了楼下岑舟忙碌的身影。
他往左走,想回宋宝媛所在的房间,却在听到交谈声时止步。
“他真的没有待你不好吗?”
是谢予朝的声音。
隔着棋局对坐,宋宝媛听到这个问题时垂眼,眼中闪过片刻的茫然。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
谢予朝往前倾身,想要离她近一些,“那你的感受呢?”
宋宝媛怔愣了许久,就好像很难回答。
屋外,江珂玉难以控制地紧张了起来。
“我觉得、人还是不要贪心的好。”宋宝媛语气淡淡道,“他能保持现在这样,已经够了。”
“我对你已经别无所求。”
霎时间,这句阿媛曾经说过,江珂玉试图忘记和不在意的话,再一次在他脑海里炸开。
没有期待,换句话说,就是失望透顶的意思吧。
他真的,这么不可原谅吗?
“虽然你们有撇不开的关系,但你若是和他相处不舒服,尽早远离才好。”谢予朝认真道,“我瞧他确实不是什么正派的人。”
宋宝媛诧异,“你从何处看出?”
“这。”
谢予朝用眼神示意,引她看向棋局,“棋风如何,执棋之人便是如何。”
宋宝媛仔细瞧了瞧,但看不出名堂,不懂其意。
门外,江珂玉握紧了拳头,又在心里告知自己冷静。
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他敲了敲门,直接推开虚掩的门,大步迈进。
宋宝媛闻声回头,看向他依旧泛红的脖颈,“你还好吗?”
“没事。”
江珂玉笑了笑,走到她身边,捡起黑棋,从容落子,“谢公子,继续吧。”
宋宝媛不解,“你还要继续?真的没事吗?”
“无妨的。”江珂玉语气温柔,说出的话却截然不同,“我怕再没结果,谢公子会永远不知自己的斤两。”
谢予朝面不改色,且捻起白棋,笑道:“这话,我也送给江少卿。”
宋宝媛愣了愣。
怎么火药味更浓了,要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刚刚泼热茶的是谢公子。
江珂玉再看向棋局时,神色冷了许多。
纵是没有刻意关注,宋宝媛也能感觉到他的严阵以待和……低落,显然是,有些不高兴。
他一直面无表情,与之相较,谢予朝的神色变化虽不明显,但仔细看也能瞧出,正在一点一点变得严肃,甚至凝重。
宋宝媛以为,又是漫长的对弈。
谁料,她刚走神,江珂玉冷不丁出声。
“承让。”
宋宝媛愕然抬头,看向对面同样不敢相信的谢予朝。
以至于没有发现,身侧之人第一时间看向了她。
江珂玉并没有丝毫赢的喜悦,而是收紧了手心。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更关注,别的男人。
不。
不可以。
他不接受。
第78章 八招
傍晚余晖下,树影摇晃。
马车入巷后放慢了速度,路过邻居家门口时,宋宝媛撩开了车帘。
大门紧闭,像是无人在家。
她想起谢予朝离开茶楼时黯然又些许茫然的样子,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担忧。
棋局的结果,好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的意气风发。
“咳。”
宋宝媛闻声回头,看向身侧皱着眉的江珂玉,诧异问:“不舒服吗?”
“没,咳。”
江珂玉清了清嗓子,拉回她的注意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
马车停了。
江承佑率先跳下马车,立刻惊喊出声,“哇!”
江岁穗急忙探头,“汤远叔叔!”
宋宝媛不明所以,先从窗户看了一眼。只见女儿嘴里的“汤远叔叔”牵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猎犬,站在家门口。
“汤司直来了,应是来寻你的。”她回头道。
江珂玉却摇了摇头,“是我叫他来的,但并非寻我。”
兄妹俩一前一后跑向猎犬。
猎犬毛发多为黑色,但两鬓与额鼻皆有黄色点缀,腿腹也是黑黄交加。它蹲着,姿态端正,与五岁的江承佑一般高。尤其眼角处有一伤疤,更显气势。
“汤远叔叔,我可以摸摸大狗狗吗?”江岁穗仰着头问。
“当然可以了。”汤远蹲下身,与两个小孩平视,语气温柔道,“它叫八招,因为它有八个本事,是咱们大理寺最能跑、最能抓坏蛋的狗。”
江承佑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向八招的脑袋,张大嘴感叹,“它好厉害!”
“它好好看!”江岁穗满眼兴奋,试探地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八招的爪子,“它还跟我握手!”
八招反客为主,将爪子搭在了江岁穗的手心,抖了抖。
汤远煞有其事道:“它不仅会跟你们握手,它还会捡绣球,会跟你们玩呢。”
“真的?”
“那你们想要它陪你们玩吗?”
“想!”
兄妹俩一个比一个积极。
汤远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来,朝正走上台阶的二人行礼,“老大,嫂……宋娘子。”
宋宝媛屈身回了一礼。
“老大,八招我带来了,留不留下,你得给句话。”
宋宝媛诧异侧目,“你要养狗?”
江珂玉解释道:“八招是大理寺的缉凶犬,立过不少功。但它如今年纪大了,且受了些伤,所以不再适合留在大理寺参与办案。汤远负责给它找户愿意收养它人家,让它发挥余热,也给它养老送终。我瞧你、还有承承岁穗都喜欢小动物,就让他们过来了。”
“八招受过训练,极通人性。”汤远不吝夸赞,“能看家护院,尤其会保护小孩子。”
宋宝媛将信将疑,仔细打量这只缉凶犬,瞧着确实正气凛然。
“当然。”江珂玉轻声道,“我只是让他带过来给你们看看,要不要收养,还是你说了算。”
“娘!”
江承佑回过头来,扯了扯娘亲的衣角,眼里的期待不言而喻。
宋宝媛思索片刻,柔声问:“你们想养?”
“嗯嗯!”江岁穗蹲在地上一个劲点头。
“那你们能保证,按时给狗狗喂饭、洗澡、陪它玩,照顾好它吗?”宋宝媛认真问,“你们不能为了贪玩,为了自己一时开心,就把狗狗当作你们的玩具。它是有生命的,一旦收养了它,你们就要对它负责。”
江岁穗听不太明白,但江承佑绷起小脸,郑重其事道:“我知道!就像谢叔叔养福宝一样,要把它当朋友!我会的!”
宋宝媛失笑,摸了摸儿子的脸,“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
“嗯!”
“那好吧,带你的新朋友一起回家吧。”
“好耶!”
江承佑转身,接过绳子,牵着八招跑进院里。
江岁穗着急地跟上,“哥哥等我!”
“慢点跑!”宋宝媛扬声提醒,“小心摔着。”
但孩子完全不理会,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天色已晚,汤司直留下用个便饭再走吧。”
汤远拱手,“宋娘子客气,家中夫人还在等我回家,我就不打扰了。”
“那汤司直慢走。”
汤远最后看向江珂玉,见后者颔首,便放心离开了。
*
晚饭已经备好,在院子里玩闹一番后,江承佑特意多搬了一张凳子,放在饭桌旁,他和妹妹中间。
他说:“八招坐这里。”
宋宝媛哭笑不得,但并未出言制止。
她看向院墙,平日里这个时候会出现的福宝今日却不见身影。
她心中不免猜测,难道是因为主人心情不好?
“想什么呢?”
一旁的江珂玉突然问,他尝试用左手拿起筷子,虽然有些艰难,但也勉强成功了。
夹的第一筷子菜,放在了宋宝媛碗里。
宋宝媛回过神,看向自己的碗,心思却飘远。
她忽而抬头,“巧月。”
巧月走了过来。
“你去取一叠松香纸,送去给谢公子。”
江珂玉蓦然抬眼,第二筷子没夹稳,虾仁掉在了碗边。
他尽可能地表现随意,忍不住问:“这是何意?”
宋宝媛看了他一眼,替他舀了一碗汤,配上勺子放在他手边,并不打算过多解释。
“他今日没买到。”
江珂玉执着地夹着碗边的虾,刚夹起就掉,刚夹起又掉,他逐渐不耐烦,心情愈发沉闷。
去取松香纸的巧月再出现时,他向旁边看去,向六安使了个眼色。
六安会意,悄悄退出房间,跟上巧月。
“我来帮你!”
他的热情令巧月警惕,“你干嘛?”
“帮你啊。”
六安欲夺巧月手中托盘,但被后者躲开。
“用不着!”巧月白他一眼,加快了脚步,不掩嫌弃,“你走开点!”
六安嬉皮笑脸,就跟着她。
*
隔壁院,书房的门紧闭。
小思赶来时,长叹一口气。
他走到门口,试探地出声,“少爷?”
“少爷你还好吗?”
“你好歹吱一声,别吓我啊少爷!”
“你放心好了。”谢予朝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我不会自寻短见。”
小思眯起眼,试图透过门缝找到自家少爷的身影。
“少爷,宋娘子身边的巧月来了,专门找您呢。”
屋里的人没有反应。
“是宋娘子让她来送松香纸。”
房门“咯吱”一声被打开,谢予朝迟疑地站在了门口。
“少爷?”
小思退后半步,有些捉摸不透少爷的心思。
谢予朝不理他,像是提不起说话的兴致。
呆站了好一会儿,谢予朝才有反应,径直往家门口走去。
等候多时的巧月见着其身影,立刻行礼。
“谢公子,我家小姐让我把这个送来,请您收下。”
看着这叠价值不菲的松香纸,谢予朝心中五味杂陈,“她、特意买来的吗?”
巧月刚要开口,却被六安抢了先。
“我家郎君平日写字也多用松香纸,所以小姐在家中常备。谢公子若是缺用了尽管提,我们库房多的是。”
巧月顿时睁大了眼睛,狠狠用手肘撞了一下身旁的人。
六安吃疼,闷哼了一声,但不退缩,脸上还笑嘻嘻的,“还有,谢公子输给我家郎君不必沮丧。毕竟我跟郎君那么久,除了从前哄老爷开心故意想让外,还没见我家郎君输给过谁呢。既然是邻居,对弈什么的,日后有的是机会,谢公子习惯就好了。”
谢予朝收紧了手心,面上无甚表情,指骨却用力到发白。
“谢公子您别听他瞎说!”巧月着急道,卯足力气将六安推开,“东西送到了,我们就先走了。”
她还帮忙关上了门,转身对六安一顿拳打脚踢。
“你有病是不是?说的什么东西!”
六安抱头逃窜,“我说错什么了?他就是不自量力,然后输给郎君了呀!”
他故意拔高了声音,一门之隔的人绝对听得到,“赢是想都不要想的!早点接受早点习惯,还能少难受会儿!”
“还不闭嘴!”
巧月又掐又打,毫不留情。
门里,小思气得面色铁青,牙痒痒,“我呸!”
他对着空气甩巴掌,“不就是侥幸赢了局棋,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家少爷天纵奇才,百年不遇,连先皇都满口赞誉,将来必成大器,岂是什么人都能比的?”
小思忿忿,“我们早晚能赢回来!”
他回头,“是不是,少爷?”
谢予朝垂眸不语,转身欲回书房。
“喵。”
趴在墙角的福宝蜷缩着身子,叫声里掺杂着委屈和不满。
谢予朝脚步顿住,折回几步,将它抱起,摸了摸它的脑袋,“你今日怎么没去隔壁玩?”
“喵。”
福宝一边控诉着委屈,一边往主人怀里钻。
小思说起这个更加来气,“隔壁突然多了只狗,福宝哪敢过去。”
“狗?”谢予朝眉头紧锁。
“对啊。”小思点头,“您仔细听。”
隐隐约约有狗吠声从墙的另一边传来。
“少爷你听到没,有狗叫声。”
“呵。”
谢予朝闪过怨念的眼中渐渐升起斗志。
“隔壁,何止一条狗。”
第79章 距离
夜幕落下,宅院内外都是一片寂静。
房门被推开,把女儿哄睡后的宋宝媛轻手轻脚走出。
她抬头望向天幕,脚步踌躇。
巧银拿着披风走了过来,“小姐还不休息吗?”
“还不困。”宋宝媛接过披风,“你先去睡吧,不用管我。”
她说着,自顾自走下台阶。
巧银站在原地,看着自家小姐走远,再三犹豫后,还是没有跟随。
宋宝媛步伐缓慢,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院墙边。
她在边缘来回踱步,无意中踢到了一颗石子。
盯其良久,她弯腰将其捡了起来,放在手里抛了抛。
忽而踮脚,她用力往墙后一扔。
石子落地的声音,在这冷寂的夜里,略显突兀。
宋宝媛霎时紧张了起来。
她在做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像是把石子丢进了湖面,一圈圈的涟漪刚刚泛起,她便像做错了事一般,心虚地转身逃离。
跑出一段距离,她顿住脚步。感觉身体里有条从脊背抽出的丝线,控制着她的动作,拉扯她回头。
墙头,谢予朝静静趴着,身上裹着一层失落的月光,使他像一只流落街头、又赶上磅礴大雨的漂亮小猫。
他不说话,看过来的目光流露出些许委屈。
宋宝媛如同被定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躲闪。
彼此沉默,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宋宝媛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又无法在这不同寻常的静谧中保持从容,所以最终选择了逃离。
只是她刚提起裙摆,身后那人再也忍不住,为了挽留而急迫开口,“别、我、我……”
“对不起。”
他耷拉下脑袋。
宋宝媛瞬间腿像灌了铅,走不动路来。
她不明所以,“为何要跟我道歉?”
“我之前、之前那样信誓旦旦,结果、结果却输了。”谢予朝感到难以启齿,毕竟这辈子还没这么丢人过,声音越说越小,“你肯定、很失望吧。”
宋宝媛忽地想起很多年前,爹爹还在的时候,对着一盘已成定局的棋唉声叹气。
她问:“爹爹不是赢了吗?怎么还不高兴。”
爹爹摇了摇头,说:“这显然,是你哥哥让棋了呀。按理说,棋这东西,越有耐性、越是心思成熟的人,越能掌控局势。所以年长者,往往阅历丰富,更能稳操胜券。你爹我吃过的盐,比你哥哥吃过的饭都多,竟然还得他故意相让才能险胜。”
“哦!”她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爹爹不开心,是觉得赢不了哥哥,太丢人了呀!”
“瞎说什么呢!”
爹爹不满地揪了揪她的耳朵,又叹息,“爹爹是担心。”
她不明白,捂着耳朵问:“担心什么?”
“此局凶险,若非刻意,你哥哥一步都不会走错,足见他少年老成。”
她越听越糊涂,“哥哥厉害还不好吗?”
“好,也不好。只是担心他事事藏在心里,日后会过得很辛苦。”
……
宋宝媛晃了晃脑袋,将多余的想法甩出脑海。
“一局棋而已,输给他也没什么,我爹也下不过他。”
谢予朝愣了愣,“你这算是、在安慰我?”
宋宝媛满目诚挚,甚至有些天真无邪,压根没觉得这是件值得放心上的事。
但见其如此在意,她不免怀疑,“你该不是,从来没输给过别人吧。”
认真想想,他确实不像受过挫折和失败的样子。
谢予朝原本是有底气的,他当然没输过!
从来没有,不只是棋。
可现在……
“我不是接受不了‘输’这个结果,我只是……”他有口难言。
许久没听到下文,宋宝媛歪了歪脑袋,“只是什么?”
谢予朝顿了顿,语速极快且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只是不想输给他。”
不仅备受打击,而且是当着她的面落败,很是难堪。
宋宝媛听不真切,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沉默片刻,将双手背到身后交缠,“那、你日后赢过他就好了呀。”
谢予朝微怔,缓缓抬起头。
“你觉得,我能赢回来吗?”
宋宝媛别过脸,“我怎会知道。”
“那、那你希不希望我赢回来?”
宋宝媛侧过身,身体微微摇晃,声音低低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谢予朝亦觉不自在,眼神开始飘忽,却又按耐不住想问:“若我觉得有关系,你能不能给我个答案。”
月光将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宋宝媛垂首,盯着自己脚下,“难不成我说希望,你的胜算就会更大吗?”
谢予朝未束的长发垂落,被晚风吹得稍显凌乱。
他倏忽轻笑,“说不准呢。”
宋宝媛唇角微扬,“哦。”
“哦!”谢予朝忽地拔高音量,重复她的回答。
又很快泄气,小声问:“是什么意思?”
宋宝媛仰面,望向天际,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大概、或许、就是、希望、的意思。”
这一刹那,好像有什么,在谢予朝的心口绽开。
也许是朵明艳的鲜花儿,也许是场璀璨的烟花。
“你离我好远啊。”他语中埋怨,“我都听不见你说话。”
宋宝媛略显迟疑,纠结过后回身,朝墙头的方向迈开步子。
一步、两步。
“听得到了吗?”她问。
谢予朝面上为难,“你说什么?”
三步、四步。
“我说,你现在能不能听到。”
“我怎么了?”谢予朝神色困惑。
五步、六步。
只剩一臂的距离。
宋宝媛张开了嘴,但没出声。
谢予朝眉目含笑,“你到底在说什么?”
“笨蛋。”
“我哪里笨了?”
“你不是听不到吗?”
谢予朝压不住嘴角,却仍佯装不满,“所以我刚刚听不到的时候,你都在骂我咯?”
宋宝媛面上无辜,半晌才道:
“你猜。”
*
树影下,静默的身影早已停留,眼看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咳!”
熟悉又突兀的声音传来,宋宝媛不由得心头一颤。
她回头看去,江珂玉从黑暗中走来,姿态端方,但神色冷漠。
谢予朝亦看到了他,连忙用双手撑起自己上半身,唯恐失了气势。
“兄长怎么还没休息。”宋宝媛不解问。
江珂玉快步走近,真到了她眼前,不得不压下恼火,“谢公子此举,未免有登徒子之嫌。”
“是我找他的。”
不等谢予朝反驳,宋宝媛不假思索地出声维护。
她的话,仿佛是给江珂玉的当头一棒,令他久久感到窒息,大脑空白。
宋宝媛侧目,“谢公子先回吧。”
“我……”
“先回去!”
宋宝媛稍加厉声,打断了谢予朝的还未说出口的话。
见她如此严肃,谢予朝纠结过后,选择妥协,“好吧,那明天见。”
说完,他灵活地从墙头跃下,消失身影。
“他这般没规没矩,你还替他说话!”江珂玉尝试冷静,却难掩气恼。
相比之下,宋宝媛无比淡定,“本就是我找的他,我实话实说而已。”
“你……”
“你怎么还没睡?”宋宝媛不想在此事上与他掰扯,意图转移话题。
江珂玉的脑子里却已经装不下别的事情,“你这么晚找他做什么?”
宋宝媛答不上来。
但即便有原因,也不想跟他解释。
“跟你有什么关系?”
江珂玉感觉心里堵得慌,“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要你离他远一点,他没有你看起来那么简单,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这样的话,宋宝媛实在感到厌烦。
“你为什么总要干涉我的事情!”她失去耐心,“我也跟你说过了,叫你不要管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我不管谁管?”
他下一句是不是要说,“我是你兄长,要对你这一辈子负责?”,宋宝媛心想。
这是她最讨厌从他嘴里听到的话,没有之一。
“我不需要任何人管,尤其不需要你自诩兄长来装模作样!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结果就是跟别的男人半夜私会?”
宋宝媛抬眼,“我就算跟人私奔也是我的自由!”
江珂玉眸光一滞。
在他目光失焦这一刻,宋宝媛转身欲走。
岂料走了没两步,就被江珂玉抓住手腕,拽了回来。
只是错过一眼,他漆黑的眸中再也瞧不出情绪,陡然生出的气势令宋宝媛感到陌生又危险。
“你、干嘛?”
江珂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往前逼近。
宋宝媛下意识往后退,但身后是院墙,仅仅两步便退无可退。
身躯被他的影子笼罩。
他问:“你刚刚说什么?”
逆光而立,宋宝媛愈发看不清他的神色。
宋宝媛试图抬起被他扣住的手,但被他禁锢得死死的,毫无挣脱的可能。
“我问你想干嘛?”
“上一句。”江珂玉感觉荒谬,并且从头凉到了脚,“私奔?”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凉薄,宋宝媛竟然感到一丝害怕。
而且他离自己越来越近,鼻尖只剩一个拳头的距离。
她抬起另一只没被圈住的手,欲将面前的人推开,可想起他的右肩今日伤上加伤,又不得不罢手。
就这么陷入了被他掌控的境地。
“你、你我之间,即便因爹娘有了兄妹之名,但天底下没有哪个兄长,会理所当然地把妹妹困在自己方寸之内。而且、而且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不觉得,现在未免有些挨得太近了吗?”
“不可以吗?”
江珂玉的反问,缓慢又压迫。
“我们当然没有血缘关系,因为血脉相连的,是源于我们、我们挨得比这更近、用无法替代的亲密,生下的、孩子。”
刹那间,宋宝媛浑身僵住。
思绪却在这一瞬间炸开,完全不解其话中之意。
以及其意图。
第80章 昨夜
下雨了,令人始料未及。
此夜难挨,漫长得就好像永远也过不去一般。
江珂玉站在窗边,眼睁睁看着月亮一点点被乌云遮盖,然后电闪雷鸣。
他用指腹摩挲着虎口的牙印。
这是半个时辰前,阿媛欲用蛮力挣脱他而不得,于是狠狠咬了他一口留下的。
疼。
但他确有失控,怪不得阿媛。
那时不肯松开她的手,好像松开就会彻底失去,所以无比执拗。
他定然,又做错了事情。
可放任,他根本做不到。
宋宝媛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被迫听完一整场雨。
嘴里似乎还弥留着一丝血腥味,无法消散,令她心神不宁。
想要今晚赶紧过去,又怕白日相见。
新的一天,终究会到来。
大雨过后,碧空如洗,地面湿滑。
宋宝媛心中茫然,在房中耽搁了许久。
平日都是她去找女儿,今早却是女儿来催她。
“娘!”江岁穗扒着门框探头,“你怎么还没好,早饭要凉啦。”
“娘马上就来。”
宋宝媛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牵起女儿,一同往院子里走去。
她穿过走廊,只见儿子拿着包子蹦蹦跳跳,和八招转着圈玩。江珂玉坐在桌边,目光盯着儿子,手里剥着鸡蛋。
好像一切如常。
宋宝媛强装镇定,走向院中央,“承承,不可以一步吃饭一边玩,过来坐好。”
江承佑闻言转身,回到桌边坐下,接过爹爹递给他的鸡蛋。
他脑袋一歪,“爹爹,你手怎么了?”
宋宝媛人刚坐下,心立马提了起来。
“磕着了。”江珂玉随口道,反正小孩子也分不清伤痕。
他神色淡定,舀了半碗粥,推到了宋宝媛面前,轻声问:“今日还去茶楼吗?”
宋宝媛眉头轻蹙,他这副模样,好像拥有昨晚记忆的只有她一样。
“先去户部。”
江珂玉点了点头,又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多吃一点。”
宋宝媛浑身不自在,而且食不知味。
她随便吃了几口,便抱起蹲在地上喂八招的女儿,快步往外走,“我先出门了。”
“娘亲再见!”
江承佑高高举起手。
但宋宝媛心思飘远,没注意到,直接走了。
江承佑愣了愣,回头委屈,“娘不理我。”
江珂玉的目光跟随着匆忙离开的母女俩,思绪也是。
“爹也不理我!”江承佑皱起小脸,不满地晃了晃腿。
江珂玉回过神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吃饭。”
“我吃饱了。”江承佑捧起自己的空碗给他看,“爹,我今天还能不去学堂吗?”
“不能。”
江承佑撅了撅嘴,但今日爹爹拒绝的语气异常温柔,所以他又问:“那我可以带八招一起去学堂吗?”
“不可以。”
江承佑立刻蔫了。
江珂玉却抬头看向了天,“等下雪了,你就可以不用再去学堂。”
“那什么时候会下雪?”
“快了。”江珂玉低声道。
没过多久,六安从外头跑回来。
不等他开口,江珂玉先问道:“隔壁的也出门了?”
“是。”六安点头,“您交待的事情,现在去办吗?”
“去吧。”江珂玉沉声道。
他慢慢理清思绪,抬头发现儿子一直在看自己,柔声催促,“你也去学堂吧,回来爹爹陪你蹴鞠。”
“嗯?”
意外之喜,江承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睁大了眼睛,虽然很开心,但为什么,总觉得爹爹怪怪的。
*
宋宝媛去了趟户部,回到茶楼时已经过了午时。
她在一楼扫视一圈,见风平浪静,大家都在安静听琴,心道难得。
她走进柜台,问:“谢公子今日没来吗?”
“没。”许评笙如实道。
宋宝媛点了点头,欲往楼上去,视线却被站在字画前的中年男子吸引。
茶楼里多是常客,此人却眼生得很,而且气质沉稳,不像书生,也不像爱好诗文的人。
那人看的的那副字,是谢予朝所写的两句诗。
中年男子仔细看了一会儿,左右张望,视线正好撞上宋宝媛。
他笑容和善,“您是掌柜的吧,听说这位谢公子才华横溢,字好,诗也好。不知掌柜的可知,其名讳?”
宋宝媛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大家都叫他谢公子,您若想知其名讳,可以等他来了,亲自问他。”
中年男子又问:“那他今日可会过来?”
这个宋宝媛还真不知道,“那得看缘分了。”
隔老远,谢予朝的目光穿过窗户,看见了交谈的二人。但因为听不到内容,而忧心忡忡。
他今日怕是去不了茶楼了,那中年男子,是看着他长大的谢府管家。
难不成真是他名声太响了,都传到谢府去了?
起初他也担忧过此事,所以用的妙公子名头,但后来还是抱了侥幸之心,以为这是市井,府里的人不会注意到。
可现在,林管家居然亲自找来了。
他绝对不能被抓到,回到谢府虽然身份高贵,生活优渥,但从见什么人、看什么书到穿什么衣、吃什么饭,都被老头子管得死死的,丝毫不能违背。
这种日子,实在是过够了。
茶楼里的中年男子突然回头,谢予朝连忙退后,用路边小摊掩盖身形。
算了,谢予朝心想,晚上再解释。
他借着人来人往,快步离开。
回家的路上,拐角处突然冒出一只手,将谢予朝拽进小巷。
“少爷是我!”
幸好及时听出了是小思的声音,否则谢予朝已经用拳头招呼上。他虽然瞧着文弱,但还是有点力气的。
“你在这干嘛?”谢予朝转过身,满目讶异,“还这副模样。”
小思灰头土脸的,怀里抱着的福宝倒是依旧干净又高贵。
“咱们不能回去了!”小思焦急道,“突然多了好多谢府的人在附近溜达,还挨个串门,问东问西的。小的是带着福宝爬狗洞逃出来的,生怕被逮着!”
他越说越慌,要是被抓回去,他们肯定是要被家主责罚的。少爷是主子,左右不会有大问题,但他就说不好了,打断腿都是轻的。
至少要等少爷明年春闱高中,有底气反抗家主,有本事保他小命,他们才能回谢家。
“少爷咱们快跑吧,这里待不得了!”
谢予朝看向了自家小院的方向。
“少爷您还在犹豫什么?若是被谢府的人看见,咱们就跑不了了!”
“可是……”谢予朝眉头紧锁,“我若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日后怎么跟她交待?”
小思面露迷茫,“什么交待,跟谁交待?”
刚问完又恍然大悟,“宋娘子?”
他霎时表情狰狞,“都什么时候了,少爷您还想女人?”
“怎么说话呢你!”
“哎呀!”小思急得跺脚,又不敢太大声,以免引来谢府的人,“我的少爷,您这身份、这实力,前途大好,要什么女人没有?满京城的高门贵女都任你挑,这个没了就没了嘛。”
谢予朝神情严肃,“我岂能做那等不负责任,见异思迁的人?”
小思一怔,心中警铃大作,“少爷你不会来真的吧。”
“还能有假的?”
天塌了,小思瞳孔一震。
“少爷你疯啦!那宋娘子漂亮归漂亮,但一来只是个商户女,身份低微,不可能配得上您!二来她是嫁过人、生过孩子的!莫说做正头娘子,哪怕是做妾室,家主也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他不乐意不是更好吗?”谢予朝冷哼,“打死我也不娶他满意的。”
小思倒吸一口凉气,“旁的也就算了,您的终身大事,就没必要和家主怄气了吧。”
谢予朝不满,“你哪边的?”
“小的也想站您啊!”小思欲哭无泪,“可让家主知道这档子事,我还帮着您,我会被打死的!”
他拱了拱手,“福宝也是!”
“你放心好了。”谢予朝认真道,“除非我死,否则谢家绝不会有人可以动你和福宝。”
这话让小思得到了一点安慰,但想到现在的处境,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其他事都往后放放,咱们真该跑了少爷!您如今还没有金榜题名,根本做不了包括您自己在内任何人的主!”
谢予朝仍旧迟疑。
“哪怕是为了宋娘子,您也得避避风头啊!”小思心一狠,咬牙道:“您忘了云秋和冬昭那两丫头了吗?”
谢予朝心跳一滞。
“她们不知天高地厚想爬主子的床是她们不对,但也罪不至死,可家主在乎吗?甚至您去求情还让她们死得更快!”
小思说到此事,心里亦不是滋味,“少爷别怪小的说话难听,宋娘子的身份,在家主眼里,不会和那俩丫头有区别。”
谢予朝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走吧少爷,等过了明年春闱,一切都会好的。”
*
心思乱成麻,宋宝媛根本静不下心来。
她既想不通,亲口说只做她兄长的人,昨夜为何要这么对她。也不明白,说好“明天见”的人,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她坐在窗边,抬头看向天际,眼睁睁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
门口传来脚步声,她急忙回头,又大失所望。
是巧月。
她神色不自然,指了指上面,“小姐,刚刚上去个贵妇人,好像是……”
“跟老娘回去!”
巧月还没说完,楼上就传出了怒吼。
幸好已经是快打烊的时候,茶楼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了。
“天天鬼混不着家,你当你还是小孩子吗?非得老娘我被气死,该你戴孝的时候,你才肯回家是吗?”
“你干嘛咒自己啊!”
是高洛书的声音,宋宝媛诧异地走出房间,只见一妇人揪着高洛书的耳朵,将他拽下楼。
“混小子,要不是老娘生不了了,你爱死哪死哪!”
“娘!”高洛书歪着脑袋被拖下楼,余光里看到宋宝媛的身影,羞臊得红了脸,“我也是要面子的!”
贵妇人冷笑,“谁都知道我有个不成器的儿子,明里暗里地笑话老娘!你让我丢尽了脸面,你还想要面子?”
宋宝媛看得目瞪口呆,早知御史夫人是将门虎女,这行事作风确实不辱门楣。
“你先松手,好好说话行不行?”
“不行!”
母子俩吵闹着下了一层楼,到了宋宝媛面前。
贵妇人停下脚步,看了过来,“你就是宋娘子吧。”
“见过御史夫人。”
“不必多礼。”贵妇人换了一副和蔼的表情,但揪高洛书的劲一点没小,“这个混账东西多有叨扰,我这个做娘的,替他给你、还有江少卿先道声谢,再赔个不是。”
宋宝媛有礼道:“御史夫人言重了。”
贵妇人将她打量,面上渐生困惑,“我怎么觉着,你这姑娘有点眼熟?”
她忽地想起儿子书房里的画,灵光一现,“仙女?”
高洛书顿时瞪大了眼睛,慌得表情失控,“娘你别乱说!”
宋宝媛不明所以。
贵妇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抬起的手微微颤抖。
“啪!”
她怒从心起,突然回头一巴掌,把高洛书打懵了。
宋宝媛看得心惊,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你、你、你竟然破坏别人家庭!”
“我没有!”
“人蠢点也就算了,不上进也算了,你居然敢做这么道德败坏的事,老娘打死你!”
“我真没有啊!”
在亲娘的拳头挥过来之前,高洛书终于救出自己的耳朵,连滚带爬地往楼下跑。
“你给老娘站住!”
贵妇人撸起袖子追去,带来的下人们紧跟其后。
看这架势,高公子在劫难逃,宋宝媛心想。
巧月在旁啧啧称奇,“我算是知道,为何高公子宁愿在咱们这虚度光阴,也不回家了。”
她又困惑,“破坏人家庭,御史夫人这话是何意?”
“不知道。”宋宝媛听得云里雾里。
不过,“仙女”二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便懒得去浪费心神了。
*
老宅里,叫喊声不断。
“小少爷!这里!”
院子里,江珂玉带着放学回来的江承佑踢蹴鞠,加入的还有八招和几个小厮。
小厮欲传球给江承佑,却被江珂玉截胡,踢给了八招。
“爹你欺负小孩!”
江承佑不服气地朝空气挥了挥拳头。
江珂玉从他旁边走过,轻飘飘反问:“那又怎样?”
“啊!”
江承佑似给自己打气,大叫一声后继续追八招,跑得大汗淋漓。
江珂玉看着小孩倔强的身影,哑然失笑。又见六安从外头回来,便走到边上,顺便喝了口茶。
六安走到他身边,低声道:“隔壁已经空了,御史夫人也已经将高公子带了回去。”
“行,我知道了。”
“还有件事情。”六安略显纠结。
迟迟没等到他开口,江珂玉皱着眉侧目,“说啊。”
“今日御史夫人见着小姐,说了两个字。”
“什么。”
“仙女。”六安垂首,声音越来越小,“还大骂高公子破坏人家庭。”
江珂玉顿时僵住,不算久远的记忆袭来。
他猛然想起,好像就是在见到阿媛后,那家伙才放弃满京城寻仙女的。
“砰!”
茶杯被江珂玉重重拍在桌上。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和离呢。
难怪不住他府里,非要去茶楼,还说什么替他照顾妹妹。
原来都是另有所图。
他也是蠢,丝毫没有怀疑过。
哪怕有觉得怪异之处,也从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好兄弟,这就是他的好兄弟。
“郎君别生气,左右小姐也不喜欢高公子。”
“可她还是喜欢别人了!”
话说出口,江珂玉心里难受得紧。
六安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说什么?”
“我、我说……还来得及。”六安急忙改口,“小姐毕竟是喜欢过郎君你的,有第一次,就不难有第二次嘛。”
难。
江珂玉觉得难,他遇到过最难的事情莫过于此。
“小姐回来啦!”
丫头边跑边喊。
江珂玉惊醒,就近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案卷,却发现刚刚杯里的茶溅了出来。
他手忙脚乱地收拾,放好茶杯,擦干桌子,还给跑到他边上的江承佑使了个眼色。
江承佑抱着蹴鞠球,重重砸了下脑袋。
宋宝媛带着女儿回来时,见到的是江承佑在和八招玩蹴鞠,江珂玉坐在旁边看卷宗。
“娘!”
江承佑跑上前迎接。
宋宝媛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脸,“怎么出这么多汗。”
“嘿嘿。”
江承佑啥也不说,就傻笑。
“回来了。”江珂玉合上卷宗,似乎看累了,所以揉了揉眉心,“换身衣服,准备吃饭吧。”
宋宝媛从袖口抽出帕子,给儿子擦了擦额头,“带妹妹一起去洗脸,然后穿上外衣再吃晚饭,免得着凉。”
“好。”
江承佑扔掉蹴鞠,牵起妹妹回屋。
宋宝媛侧目,这人未免有些太若无其事了,她心想,甚至让她频频自我怀疑。
好像昨夜之事只是她自己做的梦,其实压根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不是那个牙印未消。
她试探道:“今日御史夫人来了茶楼,把高公子带回去了。”
江珂玉蓦然抬眼,像是感到意外,“仔细想想,他确实在外头待太久了,而且年关将近,也该回去了。”
他又蹙眉,“不过,他定是不愿的,御史夫人又比较行事彪悍,没有吓到你吧。”
宋宝媛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
“没有。”
“那就好。”江珂玉扶着桌边站起,柔声催促,“进屋吧,你近日都瘦了,定是在外劳累,又没有好好休息。我叫厨房炖了鸡汤,给你补补身子。”
宋宝媛心中满是疑团,他到底什么意思?
难不成白天黑夜是两个人吗?
晚饭很丰盛,期间也无任何不妥。
宋宝媛时不时看向院墙,今日福宝也没有来。
入夜,静悄悄的。
孩子睡下后,宋宝媛孤身走出房间,提着灯盏,缓缓步入走廊。
她望向院墙的方向,迟迟没有靠近,而是在栏杆旁坐下。
冬天的夜总伴着凉风,把树影吹得摇摇晃晃,偶尔将宋宝媛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还勾起她的青丝划过脸庞,痒痒的。
她等了很久,手里的灯盏没有刚点燃时那么亮了。
可以墙头始终没有动静。
耐不住了,宋宝媛站起来,往回走。因为坐久了腿有点麻,还踉跄了几步。
可是走到一半,她还是停下了。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她想,她只数五个数。
于是她转身,径直走到院墙边缘,蹲下寻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用力往墙的另一头扔去。
一、二……
她很慢很慢地在心里默念。
三、四……
她停顿了片刻。
五。
没有动静。
“哼。”
宋宝媛快步折回。
却还是没忍住,在即将看不到院墙的地方停下,回头看。
还是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