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下雪
一天、两天……过了七日,说要“明天见”的人全无踪影。
偏逢月事,宋宝媛总觉烦躁。
早饭时候,她给女儿系着围兜,巧月突然凑到她耳边道:“隔壁已经没人了。”
宋宝媛一愣,下意识看向坐在对面的江珂玉。后者正用左手,给儿子舀着粥。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江珂玉望了过来,“怎么了?”
“没。”宋宝媛收回目光,“今日我要去郊外看进度,不方便带岁穗。”
“没关系,让岁穗留在家里,我来照顾就是。”
“好。”
用过早饭,宋宝媛就出门了,路过邻居家门口,还是撩开车帘瞧了一眼。
这叫什么事,就算有事要走,也不至于不告而别。
越想越烦,宋宝媛揉了揉小腹,意图缓解身体里磨人的疼痛。
“小姐。”原本坐在外头的巧银走进马车,递了个小暖炉过来,“小姐捂捂吧。”
宋宝媛接过,长舒一口气。
巧银目露担忧,“既然小姐身体不舒服,不如改日再去吧。”
“没到忍不了的程度。”宋宝媛低声道,“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岂能因为这点困难就退缩。”
“可是……”
“没关系。”宋宝媛笑道,“这不是有你给我准备的暖炉吗?我捂捂就好了。”
巧银欲言又止。
马车行进了许久,她才慢吞吞道:“其实,这是郎君给我的。他见你脸色不好,就问我,是不是日子到了。我说是,他便给了我这个,要我带上。”
宋宝媛微怔。
“小姐。”巧银低下头,双手不自在张合,唤了一声,却良久没说出别的话来。
宋宝媛瞧出了她的畏缩,“想说什么就说吧,在我面前,你有何好不敢的。”
“我、就是觉得,现在挺好的。毕竟,郎君已经不跟盛家姑娘来往了,而且也没有从前忙,有时间关心您和小主子们。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是从前,郎君也没跟盛姑娘真有什么,小姐在意的,不就是这个吗?如今应该可以放下了吧。”
虽然她没明说,但宋宝媛知道她的意思,重来一次吗?
她摇了摇头,“我是不在意了,但重蹈覆辙,还是算了吧。何况我对他,早就没了从前的心思。”
巧银偷看她的神色,小声问:“若是没有遇见谢公子,小姐也这样觉得吗?”
宋宝媛怔然。
“奴婢瞧得出,小姐喜欢谢公子,就像从前闺阁时,小姐喜欢郎君一样。可谢公子,对我们而言,依然是个不明不白的人。忽然出现,悄然消失,总是令人不安心的。”
宋宝媛垂眸,“与他无关,我只是不想,走回头路。”
*
宋宝媛先去的户部,坐在乔粟的位置上看图纸,方遮突然凑了过来。
站在一旁的乔粟赶紧将他推开,“干嘛呀你,人家是姑娘,你靠那么近合适吗?”
“你靠那么近合适吗?”方遮龇牙咧嘴又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
乔粟朝他翻了个白眼。
“你一个大男人,娇嗔得比她都像个姑娘!”
“你……”
乔粟抄起手边毛笔就朝他砸去。
宋宝媛生怕被误伤,赶紧侧身躲避。
只是两人绕着她打闹,她根本躲不掉,直到方遮硬生生接了用脑袋接了一巴掌才休战。
他又凑了过来,“宋娘子,帮我们个忙呗。”
“什么?”
“明日千仟阁十五年庆,美酒半价,歌舞升平,到了晚上还在江边大兴烟花表演呢。”
宋宝媛往后退了退,“所以呢。”
“你去常侍郎那,帮我们一起告个假呗。”
宋宝媛不解,“为何要我去?”
“当然是因为我们去没用啊!”方遮又激动又叹气,“估计还要被骂一顿。”
“那我说就有用了?”
“当然!”方遮挑眉,“你可是有江少卿罩着,只要一开口,老常头肯定二话不说就答应。”
宋宝媛被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盯得不自在,“我、他、我们……就算、他们是平级吧。”
“那怎么能一样,你家那个实权在握,老常头的本事,也就管管我们这些小喽啰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宋宝媛哭笑不得。
方遮耸了耸肩,“反正,既然是江少卿亲自上门拜托他照顾你,那你的要求,他肯定是会答应的。”
他咬重了肯定两个字。
宋宝媛都不知道有这回事,无奈道:“你少道听途说了。”
“什么叫道听途说?”方遮倒竖大拇指指向不远处一人,“你真不知道啊,好些人不满你一个女的随意进出户部,跑到老常头那边去闹。老常头自己说的,江少卿亲自找过他,并且担保你不会给户部惹事,他们要是想闹就直接找江少卿闹去。”
宋宝媛肉眼看见的呆了片刻。
旁边乔粟嗤笑一声,“你又听常侍郎墙角。”
“怎样?”方遮丝毫不感到心虚,“我听到的可多了呢,我还知道是江少卿在陛下面前立了军令状,若是置业之事出了茬子,一切罪责由他承担,所以陛下才准宋娘子一介女流但此大任。”
乔粟诧异,“可我们忙到现在,江少卿根本没插手过,甚至没露过面啊。”
“说明信任呗。”方遮双手合十,毫不避讳地朝宋宝媛拜了拜,“八成是和我们一样,知道宋娘子有本事,肯定能办好。所以求求啦、求求你啦,帮帮我们吧!”
宋宝媛:“……”
她摇了摇头。
一时思绪万千。
“我给你带酒喝!”方遮仍不罢休,“带千仟阁最好的酒!”
宋宝媛别过脸,“我真帮不了你。”
“就一句话的事,你……”
“好了!”乔粟出言打断,“你自己要出去玩,为难人家作甚?”
方遮不满,“我又不是为我一个人求,啥事不带着你啊,你还说我!”
“我可不感兴趣。”
“得了吧,上次喝酒还是你喝得最欢?”
“你闭嘴!”
宋宝媛:“……”
两个人又围着她打闹了起来。
*
下午,宋宝媛骑马和刘郎中几人去了郊外。
村庄已经夷平,工人们正忙碌。
宋宝媛抬头,嘀咕道:“真不是动工的好时节。”
“是啊。”乔粟亦在旁感叹,“是冬天,随时都可能下雪,又马上年关,进度肯定要耽搁。”
站在两人身后的方遮感到面庞湿润,“下雨了?”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接到的,竟是雪花。
“乔粟你个乌鸦嘴!”他急忙扭头,“老大,咱们赶紧回去吧。”
“才刚来呢。”刘郎中回头不满,语气里带着些许训斥,“怎么也得办完事再走。”
“可要是雪下大了,咱们就不好走了!老大!”
刘郎中压根不听,自顾自往前走去。
方遮叹了口气,只能跟上。
清点、核验、盘查过后,已经是两个时辰后,还要交待相关事宜,又是半个时辰。
得亏来得早,天还没彻底黑,但风雪交加。
“都回家吧。”刘郎中终于松口。
方遮骑马走在前头,“这不得比比速度?”
他回头挑衅,“我肯定比你先到家。”
“切。”乔粟轻嗤一声,“驾!”
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率先纵马。
“嘿!”方遮气笑了,“真不要脸。”
说着,加速追去。
刘郎中回头问:“记得路了吗?”
“嗯。”宋宝媛点头。
“那我就不等你了。”刘郎中拽起缰绳,最后叮嘱道:“看这样子,雪会越下越大,你赶紧的,路上积了雪就更不好走了。”
宋宝媛利落地翻身上马,“好。”
她应了一声后,刘郎中便策马而归,她紧跟其后。
宋宝媛想要不落下,但小腹隐疼,再加之风雪打在脸上,还是令她的速度降了下来。
天色渐暗,目光所及又无人烟,虽不至于害怕,但心情难免低落,牵扯出许多愁绪。
“驾!”
她不愿浪费时间在胡思乱想,只盼着尽早回家。
待穿过小路,眼前逐渐开阔,但雪也越下越大,寒意愈甚。
忽地,看不到尽头的路上,出现一点光亮。
暖黄色,在寒夜之中犹若幻觉。
孤身一人,宋宝媛不敢细看,也没打算停下,而是想加速越过。
但擦肩而过时,还是侧目瞧了一眼。
“吁!”她匆忙拉紧缰绳,回头看去。
是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身若松柏的江珂玉身披裘衣,坐在外面,突兀的光亮是他手中持有的灯盏。
他的身上落了雪,令他周身多了几分萧瑟之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宋宝媛不解问。
江珂玉微微抬手,令灯盏的光落在他的脸上,“等你啊。”
话音刚落,在他身后,裘衣底下钻出两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左一右贴着他。
“娘!”
“娘!我们来接你啦!”
小孩稚气又满含兴奋的声音在空旷又寂静的夜里尤为透亮。
宋宝媛只觉心口一颤,她当即翻身下马,快步走近马车。
见女儿伸手要抱,她一时为难,“娘亲身上凉。”
下一刻,江岁穗扑到她身上,“我暖和!我捂得可暖和了!”
宋宝媛连忙搂住她,灼热自胸口蔓延开来,消解她满身寒意。
“我也很暖和。”江承佑说着,也张开双臂往娘亲身上扑。
但被爹爹揪住了后衣领,在离娘亲咫尺距离时再也前进不得半分。
“啊啊啊!”
他如同被拎住的小鸡崽,不满地扑腾着,“娘!爹欺负小孩!”
江珂玉用力一拽,将儿子拉入怀中,然后腾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就你最吵。”
“对对对!”江岁穗回过头来附和,一个劲地点头。
宋宝媛哑然失笑。
江承佑不服气地用脑袋撞向爹爹胸口,像头倔强的小牛,没个轻重。
江珂玉闷哼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催促道:“上来吧,别吹风了。”
待宋宝媛抱着女儿走进马车,车帘落下后,还在外头的江珂玉反手揪住江承佑的耳朵,压低声音诽谤,“不把你爹当人是不是?”
“疼!”江承佑皱着小脸。
“你还知道疼?”
风雪声有些大,马车里的宋宝媛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以为江珂玉右肩的伤还没好,所以不方便抱儿子进来。于是放下女儿后又撩开车帘,去接儿子。
车帘撩开的一瞬间,江珂玉迅速改换动作和神情,和睁圆眼睛的江承佑满是“和谐”。
两双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她,宋宝媛愣了愣,心生怪异,“你们、在干嘛?”
“哦,给他掸掸雪。”江珂玉面上淡定,用手扫了扫儿子的脑袋顶。
江承佑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
宋宝媛心中狐疑,但也无从质询。她伸手将儿子接过,转身回了马车。
“炉上有姜汤。”江珂玉跟在后头,“你趁热喝,暖暖身子。”
说着,他解下身上的裘衣,随手盖在了宋宝媛身上。
自然得,就好像做过此事千百遍。
裘衣上是他的体温和气息,笼罩而来的那一瞬间,宋宝媛虽再也感觉不到寒冷,可心头却无端涌出一股不安感。
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总是站在屋檐下,等待忙到很晚很晚才归家的夫君。
冬天也不例外。
她总是衣着单薄,夫君会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加快回家的脚步,并且褪下自己的裘衣,盖上她的身上,还问她,“怎么穿得这么少。”
她总是含糊其辞地说:“刚刚在屋里,一点都不冷。”
但其实,她是故意的。
因为这是,他们床笫之外,姑且可以算得上亲密的地方。
恍惚之中,宋宝媛想起,自己好像有过很长一段平淡又满足的婚后日子。有温柔体贴的丈夫,有活泼可爱的孩子,有富足安稳的生活……
*
许是因为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回到家后,两个孩子依旧很兴奋,全无睡意。
沐浴过后的宋宝媛坐在床榻里侧,看着眼前扭打成团的孩子,打了个哈欠。
她忍不住出声制止,“好了,不要闹了,承承回自己房间去睡觉吧。”
江承佑扒开了脸上妹妹的脚,“那明天早上,娘亲陪我堆雪人吗?”
“傍晚好不好?”宋宝媛耐心商量道,“白天娘亲有事情。”
江承佑撅了撅嘴,“那还是让爹爹陪我算了。”
宋宝媛难掩诧异,“稀奇,你怎么不怕爹爹了?”
“因为爹爹最近可好了!”江承佑蹦起来,手舞足蹈,“他陪我蹴鞠,踢得可……”
他忽地顿住,神色慌张。
宋宝媛本没多想,见他突然手足无措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爹爹陪你蹴鞠啊。”
江承佑抿了抿嘴,眼珠子转了转,缓缓挪动,直到抱上娘亲的胳膊,可怜兮兮道:“娘,你不要让爹爹知道,我告诉你了好不好?”
“为什么?”
“因为爹爹说,这是秘密。我要是告诉你,他就不陪我玩了。”
在小孩期待的目光下,宋宝媛心中五味杂陈,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拒绝。
所以她捏了捏儿子的脸,轻声应下,“嗯。”
她忽然就想明白,为何回忆起曾经算得上美好、称得上幸福的日子,她心中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因为,所有的好,都是假象。
这极有可能,是场会在她迷失之后,才被揭开的骗局。
第82章 骗子
明明已经很困了,但宋宝媛闭上眼睛许久,脑袋还是清醒的。
她心里明白,是有事想不通,所以无法安心入睡。
干躺了有半个时辰,她还是坐了起来,看了看身旁酣睡的女儿。
良久,她小心翼翼下床,取下衣架上的披风,随意裹在身上后,轻手轻脚出门。
风声呼呼,将鹅毛般的雪花吹入屋檐下。
宋宝媛顺着头顶有遮挡的廊道,漫无目的地往前。
虽知不会有什么发现,但她的视线还是往院墙那边偏移,能看到的,只有墙头铺上的一层雪。
“小姐。”
两个提着木桶的小厮迎面走来,过路问候。
宋宝媛诧异,“这么晚还在忙什么?”
“回小姐,郎君还未沐浴,咱们刚刚是去送了热水。”
宋宝媛霎时想起儿子的话来,也不知那人在捣鼓什么。
“小姐若无事吩咐,小的们就先退下了。”
“去吧。”
宋宝媛原地停留,思索半晌,快步往前走去。
来到浴房门前,刚好撞上拿着换洗衣服从屋里走出的六安。
六安见着来人先是一愣,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好一会儿眼前的人影没有消失,他才反应过来。
“小、小姐?”他默默拉上浴房的门,“您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宋宝媛的视线扫过窗户,依稀可见人影站立,“你们不也是吗?怎么这么晚才洗澡。”
六安不知为何放慢了语速,“因为、郎君白日里在看顾小少爷和小小姐,到了晚上才有时间处理大理寺送来的卷宗,结果就熬到这个点了。”
宋宝媛眉头轻蹙,“那你怎么出来了,他右手还动不了,穿衣什么的,不需要你帮忙吗?”
“需、需要。”六安没那么多时间思考,只好道,“已经好了。”
“那他怎么还不出来?”
“额……”六安顿时语塞,总不能说他在里面玩水吧。
宋宝媛见他支支吾吾,便直接走近,想要推门而入。
“别!”六安伸手阻拦,答不上问题只能转移话题,“小姐是有事吗?”
他突然拔高了音量,似乎是想要里面的人也听到他说话,宋宝媛心中疑虑更甚,不再多言,直接推门。
“不……”
“不准动!”
六安还欲阻止,宋宝媛忽地厉声。虽然声音不大,但仍将他吓得一动不敢动,神色复杂。
风声掩盖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令里头的人一无所知。
直到房门被打开。
江珂玉从屏风后走出来,“回来得这么快,是忘拿东西了吧。”
屋内热气弥漫,如在烟雾之中。
江珂玉只着白色亵裤,上身裸露,漂亮的锁骨和劲瘦的腰身上还残留着沐浴过后的水珠。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用干净的布巾擦着脖颈,根本没看进门的人是谁。
但除了房门被推开,再无其他动静。
不对劲,江珂玉有所察觉,抬起头来。
宋宝媛站在面前,风雪从敞开的门口灌入,拂动她的衣摆,为她周身笼罩寒意。
她古井无波的视线落在江珂玉半散的乌丝遮挡,但依旧可见白皙的右肩,其赤裸的身体上确有疤痕,但那是离心口很近的一处旧伤。
江珂玉霎时僵住。
果然,宋宝媛心想,骗人的。
果然是骗她的。
她跟个傻子一样,被同一个人,戏弄一回又一回。
“阿媛?”
宋宝媛转身就走。
“阿媛!”
江珂玉下意识追去,走了两步折回,拿起搭在屏风上的衣物,一边穿一边跑。
“阿媛!”
宋宝媛加快了脚步。
在走廊的拐角处,她还是被拉住,被迫回头。
“阿媛。”江珂玉的衣衫单薄且系得凌乱,眉目之中难掩慌张,“我、你听我解释。”
宋宝媛重重将他甩开。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江珂玉绕到她前头,挡住她的去路,“你之前对我那般抗拒,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
“这哪里是下策,明明是下作!”
江珂玉眸光微滞。
虽知是自己有错在先,但心头仍涌出了委屈,“我只是想离你和孩子近一些,你何至于这样说我。”
宋宝媛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你明日还是回府去吧。”
“为什么?”
江珂玉心中焦躁,但此时此刻又不得不逼自己冷静,“这里明明也是我家,我为何不可以留下。我现在已经可以腾出时间照顾你和孩子,只要我在,就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们。这些日子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你就是容不下我?”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宋宝媛攥紧了手心。
江珂玉当真不明白,“我该清楚什么?”
宋宝媛别过脸,“我知道你做不了忘恩负义的人,要回报爹娘养育之恩,所以不得不对我负责。但既已和离,你不情愿,我也不需要,又何必再虚情假意。不仅苦了你自己,还要恶心我!”
下作。
恶心。
这样的字眼像针一样扎在江珂玉心上,令他心颤。
“虚情假意?我待你好,你觉得都是虚情假意?”
“是!”
过往的事情再在脑海里浮现,宋宝媛难受至极,“你自己心口不一也就罢了,你还要教承承对我撒谎!他还那么小,难道就要学着做一个像你一样的骗子吗?”
“我在你心里只剩这般不堪吗?”
江珂玉鼻头一酸,“我没有想要逃避我的过错,当初做夫妻,是我做的不好。我想要弥补你,但如果不用谎言,我连你的面都见不到,谈何弥补?我当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遭遇刺杀是真的,我受了伤也是真的,只是没有那样严重,你便一点都不心疼我了吗?”
宋宝媛沉默。
江珂玉试探地朝她走近,“或者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能不这样讨厌我。”
千头万绪在脑中碾压而过,宋宝媛握成拳的手用力到指骨发白,如同她的心弦一般绷紧。
她抬起头来,迎面眼前之人的目光,“消失就好了。”
夹杂着雪花的寒风将她散开的青丝统统吹拂耳后,令她整张脸暴露在外。
江珂玉可以看清她倔强的神情里,包含的所有认真和决绝。
“你什么都不用做,因为无论你做任何事情,都很讨厌。你做的再多,都只会让我更加讨厌你!”
夜色之下,恼火中的宋宝媛辨别不出他眼中的情绪,甚至看不出他眼眶泛红。
只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四目相对,他脸上复杂的表情之前从未见过。
骗子。
讨厌。
江珂玉感觉,从她口中蹦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刃一般割着他的肉。
非要将他剔骨剜心,才能消解怨恨吗?
最荒谬的是,他居然觉得,若是这样才可以,他也并非不愿意。
他可以忍受疼痛,但他不想被讨厌。
“对不起。”他微微哽咽,“对不起好不好?”
意料之外。
这一瞬间,宋宝媛看着他的眼睛,听着他道歉的话,竟然生出一丝,他可能流泪的幻觉。
“这种话,你还是去跟孩子说吧。”宋宝媛低声道,“什么弥补,什么补偿,你给孩子就可以了。”
“可我想要的是你!”
有一刹那的彻底寂静。
在彼此耳里,风声短暂的消失,只留有江珂玉这句脱口而出的话。
“阿媛。”江珂玉低低念着她的名字,朝她走去,向她伸手。
宋宝媛蓦然想起那夜他固执的不肯放开她的手,所以她不断后退。
可江珂玉真若起意,她又怎么可能逃得掉。
“你又想干什么?”
宋宝媛意图藏到身后的手,还是被抓住了。
江珂玉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她便顺着力量传来的方向跌入怀中。
“你松开!”
江珂玉衣着单薄,宋宝媛贴在他胸膛的脸,可以感受到他灼热的体温。
宋宝媛想要挣脱,但一只手被他紧紧攥住,腰身也被他另一只手扣住。
“你到底要干嘛?”
久违的拥抱,虽是强求而来,江珂玉也有一瞬间的满足。任其又锤又打,又抓又挠,他就是不肯松手,将其牢牢拥入怀中。
“你松开我!松开!”宋宝媛不断挣扎,但无济于事,“哪有你这么做兄长的!”
“我不是你兄长!”
宋宝媛倏忽愣住。
“你说的对,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根本就不是你兄长。”江珂玉贴在她耳畔,急迫道,“我不是、不是、不要做你兄长。”
“那你是谁?”
“我是你的夫君,我们是夫妻啊。”
宋宝媛眼中闪过错愕,心中满是茫然。
她再次陷入沉默,连反抗的动作也停下,甚至连呼吸都放缓。
在风雪逐渐呼啸的走廊里,乍一看,像是恋人久别重逢的热烈相拥。
良久,江珂玉侧目,因为想得知她的反应而减了力道。
就这片刻,感觉到他放松警惕的宋宝媛狠狠将他推开,“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但我……”江珂玉再次伸手,却抓了个空,“后悔了。”
话说出口,两个人的心跳都不受控制。
“是我当时太天真,既已做过夫妻,又怎么可能做得回兄妹。我听不得你叫我兄长,更见不得你与旁人亲昵。”
宋宝媛心道荒唐,“你这话何意?”
“阿媛。”江珂玉忍不住想要靠近她,郑重其事道,“我们回到过去好不好?我会做一个好丈夫,好爹爹,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不好。”宋宝媛摇着头,斩钉截铁。
她一步步往后退,像是想要离他远远的,“你说做兄妹就做兄妹,你说做夫妻就做夫妻,你把我当什么人?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凭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我何时说了算过?要成亲的是你,要和离的也是你,从来都是你说了算!”
“难道你没有拒绝的机会和权利吗?”宋宝媛声音开始发颤,强忍着流泪的冲动,“当初成亲,是爹爹病重,你不忍叫他失望,所以答应,尚是人之常情。可和离呢?谁逼你了吗?”
江珂玉眉目生忧,“你是在怪我没有挽留你。”
“不。”
宋宝媛放轻了声音,“我是在庆幸,我们根本不该做夫妻。”
“可我们已经做了夫妻!”
“啪!”
只剩风雪言语。
宋宝媛不想再纠缠,转身欲走。
江珂玉怎会想要这样的结局,想要将她留下,可再强行逼近时,她竟然……甩了一巴掌。
“既然你觉得,我说了算,那你现在就滚!”
再度四目相对,江珂玉满是不可置信。
脸上刺疼,但不及宋宝媛眼中的厌烦和警惕,刺得他心痛。
“滚!”
宋宝媛嘴上驱赶着对方,但撑不住,自己先跑了。
为自己辩解的话和挽留之言,都被她这样残忍的目光,堵得说不出口。
江珂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为了躲避和逃脱自己,而冲进风雪。
“阿媛。”
江珂玉眸生黯然,心生酸楚。
一眨眼,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溢出右眼,划过脸颊。
为什么要这么看他,难道她真的以为,他会伤害她吗?
第83章 坦白
宋宝媛彻夜无眠。
清晨,院里上上下下都已经铺上了厚厚的一层雪,入眼银装素裹。
“堆雪人!堆雪人!”
江承佑跑进院里,一边嚷嚷一边踩脚印。
还在屋里穿衣服的江岁穗听到哥哥的声音,帽子都不带了,急着跑出去。
“慢点!”宋宝媛倍感无奈。
话音刚落,江岁穗就被台阶绊倒,在雪地里滚了一圈。只是她没哭没闹,还张开四肢,印出一个“大”字。
院里的丫头们也换上了冬衣,巧月端着木盆进屋,提醒道:“小姐,早饭备好了。”
“嗯。”宋宝媛心不在焉。
“爹呢?”江承佑的声音传进屋里极为清晰,“爹还没起床吗?”
宋宝媛低着头,将双手压入盛着热水的木盆中。
巧月偷瞄了她一眼,小声道:“郎君昨夜就走了。”
“我去叫爹起床!”江承佑一路小跑,满脸兴奋。
宋宝媛听到他这话,眼皮跳了跳,“承……”
刚开口要阻拦,小孩已经跑没影了。
算了,宋宝媛心想,颇觉疲惫。
过了一刻钟,江承佑又“哒哒哒”的跑回来了。
此时宋宝媛已经带着女儿在吃早饭,还没看见儿子人影就已经听到他的声音,“娘!爹爹怎么不见了?”
“你爹爹他、有事去忙了。”
江承佑愣住。
宋宝媛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催促道:“先吃饭吧,不然上学堂要晚了。”
江承佑的脸上没了笑容,呆呆愣愣的。
他昨天才说漏嘴,今天爹爹就不见了,会没有关系吗?
他越想越无措,“可是娘……下雪的话,学堂就不开了,我不用去的。”
宋宝媛舀粥的手顿住,“抱歉,娘不知道,那待会儿娘带你和妹妹一起出门,好不好?”
江承佑越想越难过,撅了撅嘴,憋不住眼泪,“爹爹是不是知道我没有保守秘密,所以不跟我玩了。”
他的哭腔令宋宝媛慌神,“不是的!爹爹是真的有事情要忙,不是故意不陪承承的。”
“呜呜呜。”
“真的不是!”宋宝媛没法,“待会儿让阿启叔叔送你去找爹爹,你自己问好不好?”
“呜嗯。”江承佑抹了抹眼睛,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与之相反,一旁捧着碗的江岁穗笑容灿烂,“哥哥哭得好像小狗哦!”
宋宝媛:“……”
*
兄妹俩都去找爹爹了,宋宝媛落了个清静,独自去了茶楼。
在二楼临窗而坐,她忽地想起高洛书来,之前她一来茶楼,不出五个数,高公子保管凑到跟前来。
不过他只是短暂的出现在脑海里,因为困意席卷而来,宋宝媛感到眼皮沉甸甸的。
“我不是你的兄长!”
“可我想要的是你!”
“我们是夫妻啊。”
……
一闭眼,耳边就响起这些声音,扰得她心神不宁。
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荒谬的事情。
既有倦意,又睡不着,宋宝媛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昏昏沉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再抬头时,竟然已经傍晚了,屋里黑得很。
期间只有巧银进屋过两次,给她送了暖炉,盖了裘衣。
宋宝媛虽然一直趴在桌上像睡着了,但从早到晚发生了什么,一直很清楚。
她怎么会这么不争气,被那人两三句话折磨得要疯掉,一整日提不起半点精神做正事。
房门第三次被推开,她以为还是巧银,叹了口气,“还是早点回家吧。”
但门口没有动静。
宋宝媛回头看去,外头亮堂堂的,但狭窄的门缝前,带着狸猫面具的男子长身玉立,挡住了光亮。
“妙公子?”
宋宝媛诧异,这额间还带朵小花的狸猫面具,很难让人忘却。
“是我。”他说。
宋宝媛愣住。
是少年的嗓音,没有刻意压着的粗犷。
她知道是谁,无端觉得委屈,别过脸,眼眶发酸。
见她如此,门口之人顿时局促,进屋的动作格外小心翼翼。
“咳。”试图让自己不尴尬,他清了清嗓子,坐在对面,先点起了灯。
尽管灯火微弱,仍旧刺到了宋宝媛的眼睛。
对面的人摘下了他的面具,露出了谢予朝俊秀但些许紧张的脸。
“不会几日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吧。”
宋宝媛敛目,丝毫不理会。
“我是之前住你隔壁的福宝呀,你还抱过我,给我喂过吃的呢。”
宋宝媛:“?”
谢予朝满脸认真,煞有其事道:“如今我巧得机缘,化作人形,为了报答,特意回来找你!”
“胡说八道。”
“那你还记得我咯。”
宋宝媛冷着脸,“谢公子不要闹了,我们马上就要打烊,你若没事的话,早些离开吧。”
“对不起嘛。”谢予朝不敢再开玩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肯定很生气,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消失那么久。”
宋宝媛垂眸,盯着桌上他的面具。
“只要你能消气,我任你处置!”
“那你就走吧。”宋宝媛冷声道。
谢予朝坐立不安,“我、我知道错了,保证不会有下次!我确实是遇到了急事,不得不离开,甚至连跟你说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宋宝媛依旧冷淡,“谢公子说笑了,你去哪是你的自由,没有和我说的必要,也根本不需要解释。”
“你别这样。”
宋宝媛站了起来,“我得回家了,谢公子自便。”
“别!”
谢予朝一时心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触碰的那一刻便知不妥,他赶紧松开,快步挡在了门前,阻止她离开。
“谢公子这是何意?”
“我真不是故意的!”他没法,实在不知如何将她哄好,只能坦白,“我统统都告诉你!我虽是个书生,但不是外地来的,也没有父母双亡。我娘确实死了,但我还有个专横的爹,他把我圈禁家中,我是偷跑出来的!”
宋宝媛终于看他,眉头轻蹙。
事已至此,谢予朝只好吐露个干净,“他一直在派人找我,想把我抓回去。你还记得我消失那天,茶楼里来了个坐了很久,好像在等人的中年男人吗?你还跟他说了话呢。那就是我爹的人,我一旦被他发现,被带回去,别说见你了,我连家门都出不得。”
他口中之人宋宝媛记得,现在终于知道,和其说话时的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你爹,这么可怕吗?”
“可怕!”谢予朝肯定道,“他是内阁首辅,别说我了,连当今圣上都忌惮他。”
宋宝媛瞳孔一震。
内阁首辅?那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此前想过眼前之人有些来历,但连猜都不敢猜那么显赫。
“原来谢公子出身如此不凡,此前若有得罪,还望海涵。”
谢予朝惊得睁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呀!你看我像是你得罪不起的样子吗?”
宋宝媛满是困惑,“你爹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因为……”谢予朝顿了顿,垂下头颅,声音轻了许多,“我娘。”
他周身多了几分落寞,“谢大人走到内阁首辅这个位置,树敌颇多。我娘总是不听他的,怀着我去了一场鸿门宴,遭奸人所害。为了保下腹中的我,她没能得到及时救治,所以……反正,因为过去那些事情,我爹对我看管甚严。甚至、有些恨我。”
宋宝媛随口一问,没想到竟是这种伤心事,“抱歉。”
“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可怜我。”谢予朝严肃道,“不告而别是我有错在先,但你能不能看在我有苦衷的份上,宽宥我一二。”
他忽然想起什么,“哦!还有这个妙公子的身份,并非我有意瞒你,我第一次过来不知这是你的茶楼,怕你嫌我幼稚所以不敢承认。”
宋宝媛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别过脸,“我与谢公子只是萍水相逢,做过一阵邻居,实在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谢予朝怔然,
眼中逐渐流露出了委屈,“只是邻居吗?这附近还有很多在找我的人,难道你觉得,我冒着风险出现,只是为了跟邻居说这些话?”
宋宝媛转过身,背对着他,“不然为什么?”
“我想你了。”
“……”
宋宝媛心跳一滞。
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她攥紧了手心以图冷静,“谢公子慎言。”
“是我唐突。”谢予朝弱声道。
他用谦卑的姿态说着执拗的话,“可我就是想你了。”
“这些日子,我总在想,你是不是会因为我突然消失而伤心难过。如果是,那是我天大的罪过,我愧疚得寝食难安。如果不是,那或许代表,我对你无足轻重,我又难受得夙夜难眠。我实在无法再忍受,所以来找你。”
他说得情真意切,宋宝媛却无端生出惶恐,扭头质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谢予朝望向她的眼睛,“是男女之情,是相思之苦,是我喜欢你。”
如此直白。
此刻发生的一切,全然在意料之外,宋宝媛说不上来自己的感受。
确有欣喜,但在茫然之中显得微不足道。
她见识过的谢予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正经过。
“我也知道,我现在没有官职、没有钱财,甚至还像个过街老鼠一样到处逃窜,说这些话,无异于耍流氓,所以你无需给我任何回应。”
他目光灼灼,“当然,我也确实心存侥幸,盼你明白我的心意,能够等等我。毕竟你说过,你相信我的。”
像做梦一样,宋宝媛心中始终有种不真实感。
而且她明白,这种感觉的来源,并非对眼前之人的质疑,也并非对其所说之话的揣度,而是……
自己的胆怯。
她迎上谢予朝的目光,张开了嘴,却久久无声。
第84章 阿朝
屋里静悄悄的。
宋宝媛最终还是侧过身,“你既不需要我回应,又指望我说什么?”
总算不是拒他于千里之外,谢予朝松了口气,哪怕这个回答并没有给他任何承诺。
他毫无预兆地问:“你待会儿有空吗?”
宋宝媛些许困惑,“什么?”
“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跟我去个地方吗?”
宋宝媛迟疑地点了点头。
下雪之后,天黑得更早了,但今夜出门的人特别的多,尤其是河边。
官渡河两岸,站满了人围观,不少人手里都攥着小白瓷瓶或者小葫芦。河中央还有成列的花船顺着水流的方向慢慢向前,船上乐师分布奏乐,舞娘坐镇献舞。
热闹非凡。
宋宝媛站在桥上,比谁都知道这些因何而来。
千仟阁十五年庆,可是花了大手笔。
“开始了。”在她身侧的谢予朝提醒道。
话音刚落,天边烟花绽放的声音和众人的欢呼声齐响。
宋宝媛怔怔抬头,入目烟花绚烂,仿佛整个世界都色彩纷呈。
“幸好赶上了。”
四面嘈杂,戴着面具的谢予朝凑近她耳畔,“我来的时候,见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差点以为赶不上。”
不可能赶不上的,要放好几波呢,宋宝媛心道。
“好看吗?”
听到询问的宋宝媛侧目,“你就是要带我来看烟花?”
“嗯。”
有面具遮挡,谢予朝多了勇气,“有人跟我说,烟花要和重要的人一起看。”
宋宝媛环顾一圈,小声嘀咕,“大家都是一起看的。”
“你说什么?”谢予朝没听清。
“我说……”宋宝媛踮起脚,靠近他的耳朵,“想看烟花,我还有更好的去处。”
谢予朝歪了歪头,“哪儿?”
宋宝媛不回答,转身就跑,挤进人群。
“诶?”谢予朝反应慢了半拍,急忙追去,生怕跟丢。
千仟阁内歌舞升平,酒香四溢。其主楼,是京城除瞭望台外,最高的地方。
“你想喝酒?”
一进千仟阁,谢予朝便问。
宋宝媛绕着楼道穿行,敲响了一张不显眼的门。
很快,一个衣着华贵,看着四十来岁的女人打开了房门。见着来人,她甚是惊讶,“小姐?您怎么来了。”
“楼上有人吗?”
女人摇了摇头,“暂且没人,但不确定郎君会不会过来。”
“我要上去。”宋宝媛直接道。
女人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她身后的谢予朝,温柔问道:“那可要送酒菜过去?”
“不必麻烦了,我只是与你说一声,你忙自己的吧。”
宋宝媛说完,继续往楼上走。
谢予朝依旧跟在后头,待那女人回了屋,才问:“那是谁?”
“琼娘,这里管事的。”
“她为什么听你的?”
“因为她是我娘的朋友,看着我长大的。”
宋宝媛推开了最高这一层的大门,原本远在天边的烟花,在这里,变得近在眼前。
不同于千仟阁别处的精致,这里的陈设简单质朴,桌椅都有些年岁,还有些小孩的物件。
当年宋宝媛还小,千仟阁毕竟是酒楼,不适合小孩子进来,所以爹娘为她留了这一处地方。
谢予朝的手抚过桌面的一处雕刻,是个粗糙的元宝图案。
元宝,宝媛,他灵光乍现,恍然大悟。
“你说,这是不是一个,看烟花更好的地方?”宋宝媛回头问。
视线对上带小花的狸猫面具,她心中怅然荡然无存。
“嗯。”
“没有别人了,你能不能把面具摘了?”
“嗯?”
谢予朝失笑,将面具撇下,“你不喜欢?”
“不喜欢。”宋宝媛别过脸道。
“那就丢掉。”谢予朝走到她身侧,“你以后遇到所以的不喜欢,都这么果断又肯定,好不好?”
宋宝媛一愣,没有回答。
因为在这个既适合眺望,又适合俯瞰的地方,她在地面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卖糖葫芦的小贩前,江珂玉抱着女儿,身旁还有六安抱着儿子。
八成是要过来的,宋宝媛心想。
*
江珂玉本是不想出门的,但孩子闹着要看烟花,外头人多不安全,所以还是来了千仟阁。
今天比较特别,千仟阁来了不少贵客,几个管事的都很忙。他不欲打搅,也不想引人注目,所以没打招呼,就直接去楼上。
但却被琼娘拦住。
“郎君还是来了。”
“嗯,他们两个要看烟花。”
江承佑和江岁穗礼貌问好,“琼姨!”
“这么久不见,快让琼姨抱抱。”
琼娘接过孩子,且朝江珂玉摇了摇头。
江珂玉意觉不对,蹙眉问:“怎么了?”
“此前不知郎君要过来,楼上已经有人了。”
江珂玉一愣,他知道楼上是不招待客人的,若有人在,只会有一种可能。
“她来了?”
“是。”
“谁来了?”江承佑仰着头问。
琼娘不好在孩子面前明说,只道:“带着客人来的,瞧着,像是个男子。”
江珂玉立刻明白。
*
宋宝媛站在护栏前,抬头看着烟花,心思飘远。
这和谢予朝想象得有些不一样,他频繁地偷看身侧之人,害怕被发现,所以每回看一眼就立刻挪开。
他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宋宝媛回过神来,“没有。”
“那是不是发生了另外让你不开心的事?”
她不接话,谢予朝便知自己猜对了,“是什么事情,不可以跟我说吗?”
宋宝媛沉思良久。
她总是忍不住去想昨夜之事,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好像陷入了一种困境,一方牢笼。
忽地,暖意笼罩在了她的身上。
谢予朝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高处风大,你本就脸色不好,别再着凉了。”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不管什么事情,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但是,我在的,我会帮你,会替你承担。”
宋宝媛眼眶发酸。
半晌,她突然问:“你喜欢我什么?”
“嗯……”谢予朝没有急着回答,面上是认真思考的表情,“应该、是感觉吧。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也很安心。所以贪婪地想,要是可以这样一辈子就好了。”
“可我已经嫁过人了。”
谢予朝轻笑,“怪我,来得太晚。”
宋宝媛愕然抬眼,落入他澄澈的眸眼之中。
“那是你的经历,又不是你的污点,我不在意的。”
“我还有孩子。”
“他们很可爱。”谢予朝说着,红了耳畔,带着少年的羞涩,“如果、如果你愿意,我一定会将他们……视若己出。”
宋宝媛眸光微滞,“还有,我们的身份并不匹配。你是首辅家的嫡子,前途光明,日后会见到许多好姑娘。况且,你还年轻……”
“你不年轻吗?”谢予朝挑了挑眉,“你不过长我两岁,说得好像差了有二十岁。而且,我虽然甚少出门,但并非没有见过其他姑娘。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好像格外真诚,引不起别人半点怀疑。
宋宝媛心中不动容那是假的。
“你、你口中那个对你管教甚严的爹,肯定、肯定也不会同意。”
“谁怕他呀。”谢予朝轻哼,“只要明年春闱一过,我就能入仕,他也就管不着我了。他同意最好,不同意,我就自立门户。”
宋宝媛看着他这信誓旦旦的样子,心情复杂地吐出了四个字,“大逆不道。”
四目相对,谢予朝收敛了神情,沉声道:
“我心如铁。”
“砰!”
第二波烟花如约而至,掩去了宋宝媛的心跳。
他们看到了倒映在彼此眼里的自己。
在他愈发炙热的目光下,宋宝媛败下阵来,“那、那、那你若是考不上呢?”
谢予朝:“?”
质疑这事的,她还是头一个。
他直起腰来,“这话你都不用问我,你明日去茶楼当众这么问,自有人为我辩驳。他们大概会说,担心我考不上,还不如担心考场爆炸呢。”
想象出这个画面,宋宝媛蓦然笑了。
谢予朝心头当即卸下块大石头,“可算是开心了。”
宋宝媛后知后觉,心中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
所以她说:“谢谢你,谢公子。”
可谢予朝不喜欢这句话,他抿了抿嘴,往前倾身。
“我不要你谢我,我要……你爱我。”
宋宝媛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很快又收了回来。
“暂时做不到也没关系,你可以试试,先换个不那么生疏的称呼。”
宋宝媛的双手在身后交缠,“你想要什么称呼。”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谢予朝可以嗅到她身上的馨香,“阿朝,叫我阿朝,好吗?”
“阿、朝?”
“嗯。”谢予朝止不住嘴角上扬,“再叫一声。”
宋宝媛红了脸颊,声音低低的,“阿朝。”
谢予朝盯着她翕动的唇,心中涌起某种冲动。
“怎么了?”宋宝媛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
“我、可以、亲……不是,抱、抱抱你吗?”
谢予朝说完,脑子嗡嗡的,生怕被反感,语无伦次地找补,“我知道很无理,我错了,你当没听见,或者我说梦话……”
“可以。”
谢予朝愣住。
宋宝媛耳鬓发烫,不自在地侧过身,“还是算了。”
“不行!”谢予朝一个阔步,又站在了她面前,“不能反悔。”
“哦。”宋宝媛低着头。
静默之中,谢予朝小心翼翼伸手,用掌心贴上她的腰肢。
柔软的触感,令他感到酥麻和僵硬。
他轻轻地,将人拢入怀中,然后一动不敢动。
陌生的怀抱,宋宝媛却找到了久违的安心。
她靠在谢予朝的肩头,感受到什么,抬眼看去。
敞开的门前,身着玄色长袍的江珂玉站在那里。眉目精致,身姿挺拔,好看得过分。
在宋宝媛发现他在的时候,恰是他们四目交汇时。
第85章 簪子
世界仿若在这一刻静止。
但时间在各自的情绪里悄然流逝,有人觉得漫长,但也有人觉得,不过一瞬。
宋宝媛收回视线,冷静道:“我们该走了。”
“嗯?”谢予朝还沉浸在欣喜和雀跃之中,“你不看烟花了吗?”
“再换个地方吧。”
“为什么?”
谢予朝终于有所察觉,他顺着宋宝媛偏移的目光看去,正好撞上江珂玉冷漠的视线。
虽然该走的应该不是他们,但他还是顺从道:“好,我们走。”
两人并肩而行。
江珂玉眼看着他们将自己视作无物,从他身边走过。
擦身而过的这瞬间,宋宝媛的手腕被灼热的掌心紧握。
她居然不感到意外。
“要去哪?”江珂玉的声音沙哑。
即便知道徒劳,宋宝媛也还是尝试着挣脱。
谢予朝见他这般无理,怒从心起,“你干什么!”
他试图用蛮力将他们分开,但在即将碰到宋宝媛的时候遭到江珂玉另一只手的阻拦。
“滚开!”江珂玉压抑着怒火,“你凭什么碰她!”
“最没资格碰她的是你吧!”
“你才没资格插手我们的事!”
谢予朝狠狠揪起江珂玉的衣领,“你有什么事冲我来!冲一个女人发脾气,算什么男人!”
“我问一句话而已,你少给我扣帽子!”
“嘭!”
“你们干嘛!”
谢予朝一拳砸向江珂玉的眼睛,江珂玉不甘示弱,暂时松开了宋宝媛,腾出手来反击,同样一拳狠狠打在谢予朝的脸上。
“别打啦!”宋宝媛看得心惊肉跳,急得破了音。
两人毫不手软,如同死敌一般拳拳到肉,眼里发狠。
年岁已久的桌子被他们撞得裂成了两半。
“够了、你们……”
宋宝媛的话根本入不了他们的耳朵。
江珂玉还是占了不少上风,没过多久就能把谢予朝摁在地上锤。
在江珂玉的拳头再落下之前,宋宝媛心一狠,扑过去挡在了不敌的谢予朝面前。
“别!”
面前涌来人影,谢予朝着急喊道。
江珂玉心一惊,匆忙收手。
宋宝媛害怕地闭紧了眼睛,但想象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
她试探地眯开眼缝,见江珂玉已经罢手,赶紧将其推开,然后扶起谢予朝。
江珂玉也站了起来,执着地抓紧宋宝媛的手,不让她走。
“你不说清楚去哪,我是不可能放你离开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打过的谢予朝愈发气不过,“你给我松开她!”
“好了!”
唯恐他们再打起来,宋宝媛厉声制止。
又对谢予朝道:“你先下面等我。”
“可是……”
“去!”
谢予朝放心不下,但宋宝媛态度坚决,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往楼下去。
“我不走远,你有事就叫我。”他最后叮嘱道。
直到他的身影在眼前消失,宋宝媛才外显怒气,对着江珂玉抓着她的手又拍又锤,“你松开!”
“我不。”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莫名其妙!”
江珂玉又气又恼,“我哪里莫名其妙,难道要让我放任你这么晚跟一个男人走吗?谁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
“我说的不是这个!”宋宝媛咬牙掰着他的手指,“而且他也做不出你做的这种事!”
江珂玉就是不肯松手。
“你说的话,你做的事,没有章法,没有预兆,统统都很莫名其妙!”
宋宝媛无法理解,无法接受。
“你赶紧松开!”
江珂玉只是用她看不懂的目光看着她,除此之外无动于衷。
“你松不松?”
“我只是想知道你要去哪。”
“你没有资格知道!”
宋宝媛说完狠话,故技重施,用力咬上他的虎口。
感觉得到他的手在颤,但仍旧没有松开。
血腥味已经在嘴里蔓延开,宋宝媛不可置信地抬头,撞见的是他固执的神情。
“你……”
宋宝媛用另一只手拔下了自己发间的簪子,把簪尾对准他的手背,“你松不松?”
“扎。”江珂玉红着眼睛,“你扎。”
“你别以为我不敢!”
“那你扎啊!”
宋宝媛咬着嘴唇,攥紧簪子的手抬高,再重重往下戳。
但还是在簪尾离他手背咫尺距离的时候顿住了。
狠不下心,又咽不下这口气。
两难之中,宋宝媛死死盯着簪尾,缓缓将其推入血肉之中。
破了皮,冒出了血珠。
她抬眸去看江珂玉的神情,后者丝毫不在乎自己的手,只看着她。
“对,就这样,扎下去。”他说,“把我的手扎穿,我肯定会疼得松开你。”
他的语气冷静得可怕,令宋宝媛惶然,“你是不是疯了!”
江珂玉看着她,眼中越来越没有情绪。
“你……”宋宝媛已然无计可施,攥着簪子的手再度往下一压。
簪尾没过他手背半个指甲盖的深度,冒出的血珠成线,顺着他的青筋流了下来,滴落在地。
“对,就是这样。”江珂玉的额上疼出了冷汗,“再用力一些,只差一点了。”
“呜……”
“啪!”
簪子脱手,掉在了地上,血珠溅到了宋宝媛的裙摆上。
她的心中防线被击垮,溃不成军,无助又惶恐地哭了出来。
她的哭声和眼泪尤若利箭,瞬间扎穿江珂玉的心腔,令他彷徨失措,“阿媛。”
“你就知道欺负我,就知道欺负我!”
宋宝媛蹲在地上,埋头泣泪。
“我、我不是……”江珂玉松开了手。
想要安抚她,但手刚刚碰到她的肩膀,她便惊吓着弹开了。
宋宝媛带着哭腔,“你当初仗着我喜欢你欺负我,现在又仗着爹娘孩子欺负我,你到底还想怎样!就算当初逼你娶我是我的错,但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对不起你过,我也已经放你自由,你又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我不是想要欺负你,我……”
“你就是!”宋宝媛胡乱抹了抹眼睛,“早知道有今天,当初爹爹把你带回来,让我叫哥哥的时候,我就应该让他把你赶走!赶得远远的!”
砰。
江珂玉心中紧绷的弦断了。
世上最残忍的话莫过于此,他这一刹那没有了心跳,也没有了呼吸。
后悔和他成亲,现在,又后悔和他遇见。
宋宝媛转身就跑。
江珂玉留在原地,目光呆滞,了无生气。
“砰!”
第三波烟花准时绽开在天际。
不知过了多久,江珂玉低头,弯腰捡起了地上带着自己鲜血的簪子。
他用簪尾对准自己手背的伤口,猛然一扎,顺着原本的创口,簪尾穿过了他的掌心。
可是……怎么才这点疼。
这点疼,怎么会让他长记性。
“嘶。”
他又将簪子拔了出来,拔出来好像比扎进去疼。
但也还是不够。
他受伤的手已经被鲜血染红,所以他用另一只手拿簪子,用自己的袖子,仔仔细细地,把簪子擦干净。
再揣入怀中。
对,这样最疼。
第86章 等等
看到宋宝媛哭着跑出来,谢予朝顿时慌了神,还免不了怒火中烧。
“他是不是对你做什么了?”
宋宝媛眼前模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打死他!”谢予朝再次捏紧了拳头,阔步朝楼上走去。
宋宝媛赶忙拉住他,用力摇头,嗓子嘶哑道:“我们走。”
她将谢予朝带进空房间,又让人送了伤药过来。
谢予朝手上、脸颊、嘴角都擦破了皮,眼睛也挨了下重的,现在看人还有点重影,但他不敢说。
宋宝媛亲自给他上药,眼睛红彤彤的,看着令人担忧。
“你真的没事吗?”谢予朝忍不住问。
已经过了两刻钟,宋宝媛的情绪平静了许多,“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我就一点皮外伤,不打紧。”谢予朝偷看她的脸色,毕竟先动手还没打过这事,挺丢人的,“别看我表面比他惨,他可被我打出不少内伤。”
宋宝媛心情低落,“你干嘛要跟他动手?他在大理寺那么多年,没点身手早就没命了,你怎么可能打得过他。”
“他也就一般,三脚猫功夫。”谢予朝不屑道,“我就是见不得他这么粗鲁的对你。”
他说完又摇了摇头,“任何人都不可以这么对你。”
宋宝媛顿了顿,没有回应。
她用食指沾上药膏,点在谢予朝泛青的眼角。
“疼不疼?”
“不疼。”
宋宝媛眯起眼,加大力度,“不疼?”
疼得眼睛抽搐,谢予朝仍云淡风轻道:“不疼。”
为了防止被看出来,他赶紧转移话题,“明日你去茶楼吗?我去陪你。”
“明日不去。”
“那你去哪?”
宋宝媛叹了口气,“琉安郡主马上要离开京城了,她向我约了一顿践行酒,就在明日。”
*
出远门前喝酒怕误事,所以践行酒提前了几日。
原本是想在千仟阁喝,毕竟那里酒多。但琉安几番思虑之后,还是决定回自己的郡主府。
因为害怕自己发酒疯,她还是想给京城的人最后留一个好印象。
“日后我不在,你记得时常来我这府里瞧一瞧。”
琉安懒洋洋地躺在铺着软垫的躺椅上,摇摇晃晃,目看雪景,手捧酒坛。
宋宝媛与她并排躺着,但手里是个空酒杯。
“行,我一定每年来一次。”
“一年才来一次,上坟都比这勤快吧。”
“呸呸呸!”宋宝媛不满,“都要出远门了,还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琉安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咕咚咕咚后,长舒一口气,“爽!”
她蛮横道:“我不管,你得每个月都来一次。”
“为什么?你这有什么好偷的?”
琉安的眼神开始迷离,“我就是……想要我回来的时候,这里和我离开的时候是一样的,要有人气!”
“那你回来的时候直接住我家好了,两个孩子围着你闹,人气满满。”
琉安一怔,“诶?好主意!”
她还提议,“你的娃都长得水灵灵的,你赶紧多生几个。”
宋宝媛闷哼,“我跟谁生啊。”
“江少卿啊,长这么俊,不睡不可惜了吗?”
“呵。”宋宝媛没精打采,“我都要被他折磨死了。”
琉安霎时惊坐起,“看不出来啊,玩这么刺激,展开说说?”
宋宝媛看她那样就知道她想歪了,赶紧摆了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方面。”
“咯吱。”
琉安又躺了回去,晃得椅子作响,“那没意思。”
她扭头瞥了一眼宋宝媛,“你来的时候我就见你面如土色,发生啥事了?”
她掐了掐手指头,“赶紧说说,趁我还没走,还能给你指点指点迷津。”
反正她都要要走了,宋宝媛也不怕她玩心大起瞎搅和,便如实相告。
“他莫名其妙,突然又不做兄妹了,要做夫妻。”
琉安听了“咯咯”笑,但却不觉得意外。
“没准他说的是真的呢?”
“你的意思是,我对他掏心掏肺的时候,他毫不在意。我不喜欢他了,他反而来劲了?”
宋宝媛诚恳发问:“他是有病吗?”
“他都宁可你把他扎死,也不愿意松开你,难道有病得还不明显吗?”
宋宝媛:“……”
竟然无法反驳。
“那你怎么想的?”
“我害怕呀。”宋宝媛眉头拧起,“他以前明明不这样的呀。”
琉安又灌自己半坛酒,“人是会变的嘛,既然你能从喜欢他变得不喜欢他,他就可能从不喜欢你变成喜欢你。”
“我看他不像喜欢我。”宋宝媛嘟囔,“他是见不得我好,更见不得我对别人更好。”
琉安听出了点猫腻,“看来第三者出现了,谁?你那个俊俏的邻居?”
她认可地点点头,“那小子确实也长得不错。”
“他说他爹是内阁首辅。”
“砰!”
琉安手里的酒坛没拿稳,碎了一地。
她本人睁大了眼睛,“谁?”
“内阁首辅。”
“谢明儒那老头子?”琉安嫌弃地拱了拱鼻子,“这老东西可不好对付,我劝你还是睡江少卿吧。”
宋宝媛斜眼看她,“你说话能不能讲究点。”
“你管我!”琉安耸了耸肩,“我都要走了,你还挑我的礼。”
她换了坛新酒,“我说认真的,谢明儒那老头子可能折腾,看他儿子看得跟孙子似的。”
宋宝媛:“?”
“这么邪门的人都能给你撞上?”琉安啧啧称奇。
“什么呀,阿朝很正常。”
“哟,都叫这么亲密了。”琉安顺手给她的空酒杯满上,“发展到哪一步了?”
宋宝媛认真想了想,“就口头承诺。他说,待他明年春闱中榜,就八抬大轿来娶我。如果他爹不同意,他就自立门户。”
“听着挺悬。”琉安毫不留情道。
宋宝媛歪头,“为什么?”
“谢家是世族,还是领头的。何况谢老头只有一个儿子,真是他的话,哪那么容易自立门户。”
宋宝媛不懂其中弯弯绕绕,但如果她要做一件重大且爹爹不同意的事,结果肯定是她如愿。
“管他呢。”她说,“本来他说喜欢我,就已经跟做梦一样。”
“喜欢你,不是很正常吗?”琉安轻飘飘道。
宋宝媛不觉得,“可他这种世家公子,不缺机会遇到好姑娘吧。我,一个嫁过人,生过孩子,还出身平平的女人,他图什么?新鲜感?”
“正常!”琉安不以为然,“那平远侯不就好人妻吗?”
宋宝媛:“……”
这是一样的吗?
“男人喜欢你,很正常的!”琉安豪迈道,“就是天子看上你,爱你爱得死去活来,非要废后,然后封你当皇后,还不介意唔唔悟。”
宋宝媛捂上她的嘴,“你喝醉了!这是能瞎说的吗?”
琉安掰开她的手,继续慷慨激昂,“还不介意封你和别人生的孩子做太子,都很正常!”
“别说了!”宋宝媛听得心慌。
“我是男的,我也喜欢你。”琉安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给你!”
宋宝媛哭笑不得,“好好好,我谢谢你。”
“不用客气!”琉安勾起她的下巴,“为美人效劳,是我的荣幸。”
宋宝媛:“……”
果然是喝多了。
“好啦,你醉了,躺下吧。”
“我没醉!”说着,琉安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我的意思是,你要自信!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更自信!”
宋宝媛一愣。
琉安顺势躺到了她怀里,嘀嘀咕咕,“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孩子也不行。”
“还有,你不能忘了我,我走的时候你要欢送我,我回来的时候,你要迎接我。你绝对绝对!不能忘了我!”
“好。”宋宝媛轻声道。
琉安忽地呜咽,“要是你都忘了我,就不会有人记得我了。”
“不会的。”宋宝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会!”琉安悲伤道。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忘了你的。”
琉安像个小孩一样哼哼唧唧,“还是你好。”
她又翻腾着坐了起来,带着两颊酡红,认真道:“不开玩笑了,我还有事要叮嘱你呢。”
宋宝媛跟着严肃起来。
琉安迟迟不开口,努力睁着眼睛,看起来极为慎重。
“你、能不能跟江少卿多生几个漂亮孩子,等我回来的时候送我一个?”
宋宝媛:“……”
她在期待什么?
“不行!”
琉安撅了撅嘴,妥协道:“那和那个谢老头的孙子生也行,你和他生的应该也不会差。”
宋宝媛无奈,“你真的醉了。”
“我没……”
“砰!”
琉安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宋宝媛哑然失笑,上前扶她时,还听到她嘴里嘟嘟囔囔。
凑近了仔细听,她说的是——
你要,保护好自己,别忘了我。
*
宋宝媛从郡主府离开已经是傍晚,马车在雪地里徐徐向前。
巧银忽然提醒道:“小姐,你看外面。”
宋宝媛因此撩开车帘,往外看去。
路边,谢予朝在茅草屋檐下来回踱步。
“停下!”
宋宝媛叫停马车,朝他跑去,“你怎么在这里?”
谢予朝见到她,立刻心生欢喜,“等你啊。”
这里是郡主府到她家的必经之路,他就知道,肯定能等着。
“等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谢予朝笑道,“就想见见你,今晚好睡个踏实觉。”
宋宝媛看向他红了的耳朵,心中泛起涟漪,“你等了多久?”
“就一会儿。”
宋宝媛望着他干净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真的就一会儿,你不用担心。”
宋宝媛依旧不确定眼前之人的喜欢,是不是一时的新鲜感,日后又会不会改变。
她只知道,她喜欢此时此刻,喜欢被人在乎的感觉。
而且是如此纯粹又热烈。
下一刻,宋宝媛伸出双手,捂住了他冰凉的耳朵。
谢予朝怔然,笑意很快从眼睛里流了出来,“你干嘛?”
“不干嘛。”宋宝媛轻声道,“就一会儿,你再等等。”
她也会等等。
第87章 站住
大理寺内堂,门开着,窗户也大敞。
风雪灌入,独自待在里面的江珂玉毫不在意。
他坐在书案前,缠着绷带的右手搭在摊在桌面的卷宗上,左胳膊支在椅把上,手心遮在额前,闭目小憩。
“呼!”
汤远拿着一叠口供跑来,进门前先掸了掸身上的雪,一边掸还一边往屋里探头,瞅了眼里头之人的状态,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清清嗓子后才敲门。
“砰砰。”
江珂玉听到动静,缓缓抬眼,眉目中藏着熬夜后的疲惫。
“老大,证据已经够了,咱们什么时候抓人?”
江珂玉望向窗外,似是被外面大片的白刺到了眼睛,微微眯起了眼。
沉默良久,他说:“就今天吧。”
*
自从下雪之后,茶楼的客人便少了许多,零星几个,安静听琴品茗,静谧和谐。
二楼房间里,宋宝媛身披裘衣,低头看着账本,手边是算盘和笔墨。
在她对面,谢予朝端坐,手中执卷,视线却越过书页,悄悄停留在她身上。
雪花被风带过了窗户,落在她的发丝间。
谢予朝扭头看向窗外,忽地起身,轻手轻脚走过去。他关上了正对宋宝媛的那半扇窗户,敞开了自己这边通风,随后又回到桌边,小心坐下,重新拿起书卷。
宋宝媛并未察觉,直到自己开始拨动算盘,“噔噔”声传出,她抬起了头。
毫无预兆,谢予朝的目光没来得及收回,恰好撞上。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宋宝媛轻声问。
“没。”谢予朝连忙摇头,“刚刚好。”
宋宝媛拨动算盘的手难掩犹豫,面上也困惑。
“打搅不到我。”谢予朝铺平了书页,柔声道,“又能让我知道你在,所以刚刚好。”
宋宝媛愣了愣,垂眸看向账本,嘴角浮现些许笑意。
时间悄然流逝。
傍晚,已经是打烊的时候,客人们陆陆续续都走了。许评笙在柜台清点账目,岑舟和张烙擦着桌子,等收拾完,今天也就结束了。
门口传来敲门声,许评笙头也没抬,“不好意思打烊了,明日再来吧。”
下一刻,官兵涌进了茶楼,直奔张烙而去。后者欲逃,但无处可躲,没多久就被摁压在地。
许评笙被吓了一跳,忙朝领头之人拱手作礼,“官爷这是何意?”
汤远亮出令牌,“大理寺办案,抓捕户部侍郎灭门案真凶。”
“灭……真凶?”许评笙瞳孔一震,左右看看不知所措。
原本这个时间点,宋宝媛已经回家了的。但因为孩子都在他们爹爹那里,谢予朝又在自己身边,所以她还没走。
听到动静,宋宝媛快步从二楼的房间里走出来,站在楼栏边向下张望。
汤远见着人影愣了愣,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
“怎么回事?”宋宝媛眉头轻蹙,她自然认得出这都是大理寺的人,“汤司直?”
“宋娘子。”汤远朝向自己走来的人行了一礼,严肃道:“大理寺办案,还望宋娘子配合。”
重重的脚步声在这氛围里格外突兀,是谢予朝戴上了面具,小跑到了宋宝媛身边。
宋宝媛不解,张烙一向热心随和,勤勤恳恳,怎会是犯事的人。而且大理寺的人亲自抓捕,显然还不是小事。
“他怎么了?”
汤远耐心解释道:“想必宋娘子应当听说过户部侍郎案,如今已经查到元凶,便是此人。老张儿子其实早几年就已经因故身亡,此人是冒名顶替的。这些年他做过无数小工,都是在户部侍郎府附近,就是为了找机会动手。他会武功,虽然一直藏,但谁让他胆子那么大,天天在老大眼皮子底下转悠。”
宋宝媛扭头看向张烙,“他说的是真的?”
张烙目光躲闪。
“你还真以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吗?”汤远摇了摇头,“我们已经证据确凿,你还是早些承认得好。”
大理寺众人虽是趁着人少的时候过来的,但官兵一出现,很容易引起骚动。没过多久,街坊四邻们就都大着胆子围了过来。
见被押着的是张烙,大家更是诧异。
“这不老张家的吗?经常帮大家忙,是个好孩子呀!”
“是啊官爷,你们莫不是抓错人了?这孩子我们都认识,从来没跟人红过脸啊!”
“老张还躺在家里呢,这孩子要是回不去,老张可怎么办?”
“……”
大家七嘴八舌,大理寺众人被议论得也有了些压力。
但张烙一句都没有辩解,而且大理寺不会贸然抓人,宋宝媛心知多半是真的。
她问:“我知道户部侍郎案,也知其死有余辜,所以他……大理寺会怎么判决?”
汤远心生犹豫,他没必要告知,但眼前这个,身份特殊。
“按照律法,当斩立决。”
宋宝媛怔然,外头的百姓炸开了锅。
“要砍头?官爷你们查清楚啊!老张家这孩子又热心又孝顺,肯定不会做坏事的!怎么就要砍头了呢?”
“老张就这一个儿子,现在躺床上动都动不了,孩子没了他可怎么办?”
“你们当官的也不能乱抓人啊!那么多杀人放火的你们不抓,欺负一个老实孩子做什么?”
“……”
百姓们的声浪越来越大,有的骂有的求。
“官爷您行行好,再好好查查吧,这孩子肯定是无辜的!”
宋宝媛瞥了外头一眼,见他们都朝一个方向拜,意识到什么,跑了出去。
果然,还有个更有个话语权的人没露面。
江珂玉骑在马上,对百姓们的哀求和咒骂都置若罔闻。
“宋娘子!你也帮我们说说话吧,张烙这孩子怎么样,你也清楚呀!”
宋宝媛霎时倍感压力,想起上一次见面的场景,越靠近江珂玉便越不自在。
但大家没说错,张烙确实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好歹是她的伙计,她不能袖手旁观。
她硬着头皮往前,仰头问:“江少卿,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江珂玉心情沉郁,来之前并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在,在的话见一面也好,但已经能预料到争吵或是其他,不可能有体面的结果收场。
“不方便。”
他冷淡道,拽着缰绳掉头。
宋宝媛愣了片刻,想过会被拒绝,没想到有这么干脆。
见其真的要走,她心里一急,“你站住!”
不过走了几步,江珂玉拉紧缰绳,停在原地。
他竟然真的站住了,自己都觉得可笑。
宋宝媛后知后觉自己无礼,再开口时冷静了许多,“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的。”
江珂玉背对着她,迟迟没有反应,场面有些僵持。
罢了,江珂玉心想。
他利落翻身下马,阔步往茶楼里走去,“都先出去。”
汤远招了招手,大理寺众人押着张烙离开,许评笙亦跟着出门,和回来的宋宝媛擦身而过。岑舟默默侧身,用屏风掩去自己的身影。
唯有谢予朝犹疑不决,忧心忡忡。毕竟上次他们单独相处,宋宝媛是哭着出来,谁知道那家伙要做什么。
他良久未动,江珂玉皱眉看了过来。
这戴面具的人是谁,真是一点也不难猜。
他加重了语气,“出去。”
命令谁呢,谢予朝不服气。
但宋宝媛朝他摇了摇头,他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不情不愿地离开。
宋宝媛绕到了江珂玉面前,“你早就看出来张烙会武功,而且是凶手了?”
江珂玉别过脸,盯着地面,不咸不淡道:“嗯。”
“那你为什么早不抓晚不抓,偏偏这个时候抓,你是在……”宋宝媛顿了顿,“你是、在报复我吗?”
江珂玉怔然,微微抬眼。
他的目光深邃,瞧不出情绪,宋宝媛被他盯着心里愈发没底。
如今的他,真是半点都猜不到在想什么。
“你若是、不满我伤了你,你可以扎回来!”宋宝媛神色认真,“总之,你冲我来,不要牵连无关的人。”
真是荒唐,江珂玉心道。
“我只是在秉公办案。”
现在才抓他,那是因为现在才证据齐全。
解释的话就在嘴边,他却一个字也不想说。
江珂玉背过身,“没旁的事我就先走了。”
“你……”宋宝媛挡到他面前,“你也看到了,他这个状况,应该是可以从轻发落的吧。”
“判决他的是律法,不是我。”
“可你能干涉的!”宋宝媛着急道,“当年,你刚进大理寺的时候,都会因为觉得楚家罪不至满门抄斩,所以冒着风险放过楚家的幼子。你如今明明更加能做主,为何……”
“你当初还说喜欢我呢!”
江珂玉忽然出声打断,随后两人双双愣住。
躲在屏风后的岑舟更是像被定住一般,浑身僵硬。
江珂玉嗤笑,“现在还不是在用最大的恶意来揣度我。”
“这不是能相提并论的一回事!”宋宝媛辩解道。
她攥紧了手心,“我也不愿意这么想你,可你就是变了呀!”
明明她的声音不大,江珂玉听来却难受得很。
四目交汇,他忽地委屈,“你不要这样看我!”
这样失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似在给他施加酷刑。
他甚至觉得刑法尚能忍耐,而此刻他只想逃离。
宋宝媛不明所以,但挪开了视线。
下一刻,听到他问:“我可以走了吗?”
他不需要回应,自顾自转身离开,背影匆忙。
宋宝媛下意识追了两步,但挽留的话说不出来,心中焦躁难安。
一见江珂玉出来,百姓们一拥而上。
“官爷,这孩子到底犯什么事了?”
“官爷您行行好!”
“……”
大理寺的人差点拦不住。
“走。”
江珂玉眉头紧锁,谁也不理会,直接上马。
他的右手在拽缰绳时太过用力,鲜血溢出,染红了绷带。
谢予朝跑进茶楼,“你没事吧。”
宋宝媛回过神,叹了口气,“我没事。”
“那就好。”谢予朝看向了外头的混乱,“好人犯罪也是要受惩罚的,本不干你的事,你给他求情已经是仁至义尽,莫要自责。”
“我知道。”
宋宝媛心不在焉。
她不是要求情吗?可刚刚都在说什么呀!
*
回到大理寺,六安拿了新的绷带,重新给江珂玉上药。
他嘟嘟囔囔,“郎君啊,不是我说你,你单方面跟小姐赌气有什么用?受伤的是你,不高兴的也是你,结果和小姐的关系还更僵了。”
很快感觉凉飕飕的。
一抬头,正对上江珂玉冷漠且不满的眼睛。
六安抿了抿嘴,识趣地闭嘴。
“嘶。”江珂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轻点。”
六安实在忍不住,“原来郎君你还知道疼啊。”
“你哪那么多废话!”
第88章 乐意
晨间又下了一场大雪。
孩子不在家,家里清静得过分,宋宝媛不习惯,所以一大早就来了茶楼。
她站在窗边,看着外头白茫茫一片,心中也不甚茫然。
昨日她明明是要求情的呀,怎么会那样的态度,说那样的话呢?
“砰砰。”
身后传来敲门声,宋宝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岑舟端着早点走了进来,将其放下后,脚步踌躇,没有离开。
良久,他试探地问:“你还在担心张烙的事吗?”
昨日江珂玉一走,他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跟宋宝媛坦白自己“不小心”偷听了全程。
宋宝媛回到桌边坐下,她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全无食欲。
“你说,昨天我是不是很不讲道理?”
岑舟默默将双手背到身后交缠,闷哼一声道:“他们当官的就这样,恨不得把所有人都砍头,好给自己攒功绩升官发财!”
“砍不砍头和功绩没有关系。”宋宝媛无奈道,“而且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是说他变了吗?”
宋宝媛一愣,像是被问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结结巴巴道:“他、他是和从前不一样了,但也不至于此。”
岑舟越听越糊涂,“那你为什么还要那么说他?”
“我……”
宋宝媛再次语塞。
因为情绪走在了理智前面。
因为每一次、每一次不欢而散都是她先哭着跑开。
因为看到了他手上缠的绷带,不知道他会不会又做荒唐的事,所以不想弱了气势。
又或者,是因为心中有怨气,所以看着他就控制不住想要说难听的话。
可每一个理由都这么站不住脚。
宋宝媛心中懊恼,回过头想,她实在是有些像在无理取闹。
在他面前,别说冷静,竟连就事论事都做不到。
到底,他们到底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宋娘子!”
门没关,许评笙跑了进来,“有人找。”
“谁?”
“她说她是张烙家的邻居。”
宋宝媛知道,肯定是为了张烙的事来的,“让她进来吧。”
先进来的却是谢予朝,在他后头,一位穿着朴素的大娘着急地跑了进来。
“宋娘子!”大娘面上满是惶恐,“听说张烙那孩子被官府带走了,这是为什么呀!他还能回来吗?”
“您请坐。”
大娘目光飘忽,不自在地坐下,压低了声音,“是不是,因为以前的事?”
宋宝媛不解,“以前?”
大娘左右看了看,起身去将门关了,小声说道:“宋娘子,都这个时候了,我也不瞒你。除了你,我们这些个小老百姓,也寻不到别人帮忙。”
“我就住老张家隔壁,平日里张烙在您这上工,都是我替他照看老张的,所以知道的也比旁人多些。”
“老张是个鳏夫,就一个孩子。好些年前,那孩子溺了水,死了。办丧事的晚上,突然有个人摔在了老张家门口。老张出门一看,竟然是个受了好多伤,已经奄奄一息的孩子。老张本就是个好人,而且这孩子跟自己刚走的孩子差不多年纪,他更加心生怜悯,就把孩子留了下来。”
“那孩子的伤,一看就不普通。我们都劝老张不要养,免得惹祸上身,但老张不听啊。幸好,这是个有良心的孩子。时间一久,老张还有咱们这些街坊四邻,就把这孩子,当成老张亲生的张烙看了。”
大娘连连叹气,“还以为这么久都没事,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但近些日子一直都有官府的人来查问,有些个一见官爷就害怕的,把孩子不是亲生的这事说漏了嘴。”
“宋娘子,我来找你,确实是因为,找不到旁人帮忙了。昨晚没人敢告诉老张孩子被官府抓了的事,但孩子晚上没回来,他念叨了一晚上。他其实没多少日子了,若孩子真回不来,能不能请官爷通融一下,让他们父子俩见个最后一面,也好了了这段父子情,好让老张安心去啊。”
宋宝媛神色恍惚。
她蓦然想起,爹爹离世的那一天,一直在含糊不清地念着她的名字。
“宝媛、宝媛,让爹爹看你最后一眼。别哭,让爹爹再好好看看你。”
“宋娘子?”
宋宝媛回过神,“我知道了,您回去照看张烙的爹爹的吧。张烙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但见面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真的?”大娘松了口气,“谢谢宋娘子!谢谢宋娘子!”
“岑舟,送婶娘回去。”
他们走后,宋宝媛坐着发了很久的呆,都忘记了谢予朝一直在她身边。
“咳。”谢予朝忍不住出声,“你就这么轻易答应,然后呢?”
宋宝媛想了想,扬声唤道:“阿启!”
阿启从窗户外现身。
“你替我去大理寺监牢打点一下,花多少钱都没有关系。”
阿启没去,反而跳进了屋里,“小姐何必舍近求远,而且还不一定行得通。”
宋宝媛抬头问:“你有更好的办法?”
阿启的眼皮跳了跳,语气迟疑,“不是大理寺吗?大理寺……有郎君啊。”
宋宝媛垂眸,沉默不语。
阿启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
“算了吧。”宋宝媛轻声道,“让一个死刑犯离开监牢,对我们来说合乎情理,但对大理寺来说不合规矩。若是能花钱解决,就别让他知道,免得让他为难。”
阿启点了点头,“是。”
他转身欲出门办事,但走了两步就顿住,“其实、其实小姐若是愿意跟郎君服软,他肯定不会觉得为难的。”
服软?
宋宝媛呆住。
她似在犹豫的这一刻,谢予朝心中警铃大作。
“交给我!”他突然道。
宋宝媛侧目,面上更加迷茫,“你?”
“他能为你做到的,我也可以。”谢予朝正经道。
“可是你……”
“相信我。”谢予朝知道她在顾虑什么,笑着打断道,“不会有事的。”
*
千仟阁雅间,谢予朝手里把玩着酒杯,独自等待。
没过多久,房门被小心翼翼推开,一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猫着腰,用扇子遮着脸,如做贼般偷偷摸摸走了进来。
“你干嘛?”谢予朝挑眉问。
华衣公子一进屋就赶紧关上了门,生怕被人发现。
“你小子真够胆啊,居然真敢溜出谢府?你溜了就溜了,你找我干嘛?我一看到你爹我就害怕,他要是问我见没见过你,我哪瞒得过?”
他咒骂个不停,谢予朝压根插不上话。
终于,他说累了,自己给自己倒酒。
“江湖救急。”
“我就知道!”
谢予朝刚说四个字,华衣公子又嚷嚷了起来,“好事不见你惦记我,有麻烦就来找我是不是?我先说好,跟你爹作对的事情,我绝对不干!”
“和他没关!”谢予朝无奈道。
这是他唯一的朋友,杜渊,其父杜大学士,是他爹的同僚。
杜渊拿起酒壶,往椅子上一瘫,翘起了腿,“那你找我干嘛?”
“帮我去大理寺捞个人。”
“谁啊?犯的什么事?”
杜渊吊儿郎当,像个纨绔。
谢予朝的手肘支在桌上,用掌心托着脸,“不是什么大人物,叫张烙。他也就犯了点小错,甚至可以说是为民除害,杀了那个臭名昭著的户部侍郎。”
“咳!”
杜渊被一口酒呛得红了脸,半晌才缓过来,“大哥!你说梦话呢?你让我去给你捞户部侍郎案的真凶?你当我是你爹啊,有那么大本事?”
他连连摇头,“你知道户部侍郎案牵扯多广,上面有多少人盯着吗?当初可是大理寺和刑部联合办案的,闹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甚至有人专门送替罪羊,就为了早点了解此案,免得查出来更多龌龊事收不了场!”
他肯定道:“我敢说,整个朝廷,除了你爹谢大人,没人有本事捞得出这个人!”
谢予朝眉头轻蹙,“那只让他离开几个时辰,跟人见一面呢?”
“也不太行。”杜渊摊了摊手,“若人在刑部或者京兆府,倒是不难,但大理寺就算了。放在几个月前,即便是大理寺也能想想办法,但现在不一样了啊。”
“哪里不一样?”
“这你都不知道,他们头头换了啊!”
杜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就现在,大理寺卿被架空,大事小事做主的都是那个姓江的大理寺少卿。那家伙,真叫铁面无私!上个月,张大学士的儿子、亲儿子!因为强抢民女被判了流放,张大学士哪舍得啊,又砸钱送礼又疏通人脉,别提多努力了,就为了把儿子捞出来。退一万步,把人留在京城也好。结果呢,大理寺那边理都不理,马不停蹄地把人送走了。”
杜渊叹了口气,“我今天出门,我爹都警告我,惹祸别往大理寺那边靠。”
谢予朝听了眉头拧得更紧。
他往后一仰,“我不管,当初我给你代写,骗过你爹的时候,你可是答应给我办事的。帮我从谢家逃出来这件事太难,我也就不怪你。但这件事,你必须帮我!”
“这件事也很难啊!”
谢予朝冷漠地看了过来。
杜渊没法,上次没帮已经很不仗义了,这次再推脱,怕这兄弟要做不成。
“行吧,我试试。”他反复强调,“我只能说我尽力一试,成不成的另说啊!”
他伸出了手。
谢予朝诧异,“干嘛?”
“给钱啊,到处打点不花钱啊。”
“我没钱。”
杜渊:“?”
在对方质疑的目光下,谢予朝淡定道:“你先垫着,过段时间我再还你。”
“空手套白狼啊。”杜渊翻了个白眼,倒也没有计较,而是问:“你怎么掺和进这种事了,跟那人认识?”
“你还是少知道的好。”谢予朝说着,起身要走,“还有,你手里那酒,记得自己付钱啊。”
杜渊:“……”
*
入夜,大理寺监牢被打开,有人悄悄离开。
人刚走,汤远就进了大理寺内堂,交待道:“人已经走了。”
“看紧点,别让人跑了。”
“这个老大你放心,咱们好几个兄弟跟着呢。”
江珂玉侧坐在案桌前,揉了揉眉心,“行,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
汤远没着急走,有些不满,“这种事情,找张纸写清楚,呈上来,咱们能特批的呀。能合规合法,他们非整这么偷偷摸摸的干嘛?显得我们大理寺多不近人情似的。”
“人家乐意呗。”江珂玉随口道。
他想起当年自己放走楚家幼子,也不合法合规。因为他那时位卑言轻,又无法信任上官,所以程序正义带不来他想要的结果。
而现在,他成了那个不被信任的人。
汤远歪了歪头,还有更不理解的,“老大你为什么要配合他们,还给他们善后?如果说,是看嫂……前嫂子的面子,那你这事虽然办得妥妥贴贴,但一点也没让人知道啊,还白白给人送了人情。老大你图什么?”
图折腾,图给自己找事干,图给自己添堵。
江珂玉轻哼,面上云淡风轻地吐出三个字,“我乐意。”
汤远:“……”
看不懂。
第89章 送别
夜深人静,宋宝媛站在老张家门口,亲眼看着张烙进去了。
“到底是谁把大理寺吹得跟铜墙铁壁,苍蝇都飞不进去似的,这不挺容易的吗?”杜渊在旁拍了拍胸脯,“看来本少爷还是有点面子的!”
谢予朝白他一眼,“你怎么也过来了?”
“我来看看,究竟什么人能劳烦得了我们谢大公子啊。”杜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眼前陌生的女人,笑嘻嘻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千金?”
“嘶!”
他刚问完,就被谢予朝狠狠用手肘撞了下肋骨,他疼得叫唤出声,满脸哀怨,“你干嘛?”
宋宝媛回过头来,笑了笑,“我只是前头那家茶楼的掌柜,不是谁家的千金。”
她行礼道:“多谢杜公子出手相助,有空可以去茶楼喝茶。”
杜渊摸着自己的肋骨,小声嘀咕,“我还是比较喜欢喝酒。”
“嘶!”
又挨一撞。
“我喜欢喝茶。”谢予朝扭头道。
宋宝媛忍俊不禁,此前官兵闯入她家,谢予朝来解围时,提过一嘴杜公子当挡箭牌,没想到还真有这个人,他们还真是至交好友。
杜渊左右瞅一眼,觉得很不寻常,好奇心满满。
他追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跟你有什么关系?”谢予朝挡在他面前,掰着他的身子强行让他转向,“您这边请,这么晚了赶紧回家吧。”
“我问问怎么了?”
“走吧你!”
两人相互推搡,杜渊没法,扬声道:“我就说最后一件事!正事!”
谢予朝暂时收手,丝毫不掩饰质疑,“你能有什么正事?”
“马上过年了呀,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我知道,但是……”杜渊正经了起来,“虽然你爹看你是严了些,但好歹是你爹呀,你想让他一个人过年啊。”
谢予朝微怔。
“前几天我爹在家里头找了根老人参,让人送去了你家,好像是说,你爹最近身体不太好。”
杜渊叹了口气,“我也不是帮你爹说话,但状况就是这么个状况。既然咱俩都见面了,我也不能不告诉你是吧。”
谢予朝垂眼盯着脚下。
“行,我走了。”杜渊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朝他身后的宋宝媛拱手行了一礼,随后转身独自离开。
宋宝媛听到了他们的交谈,轻手轻脚走近,在神色恍惚的人面前晃了晃手心。
谢予朝回过神,扯出笑容,“走吧,我送你回家。”
“嗯。”
并肩走在巷道间,两人步伐缓慢。
“你是不是在担心你爹爹?”宋宝媛问。
谢予朝下意识反驳,“才不是呢?”
他信誓旦旦道:“那老头子从早忙到晚,还能抽空管我功课,事无巨细地查我一天干了什么,一点也不嫌累,我从来没见他身体不好过。”
“那你是不信杜公子的话?”
“我……”谢予朝顿了顿,“也不是不信,但肯定不严重。而且他能请御医,府里又有那么多名贵药材备着,怎么也用不着我操心。”
宋宝媛点点头,偷瞄他一眼,却见他眉头紧锁。
“那过年呢?你爹爹既然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若不回去,别人团圆的时候,他就只有一个人。”
“不至于。”谢予朝不自在地晃了晃脑袋,“府里上下几百口人呢。”
“可是对你爹爹而言,那些人的意义和你不一样。”
谢予朝停下脚步,有些心烦意乱,“你这是何意,赶我回去吗?”
“不是。”宋宝媛也顿住脚步,坦然地看向他,“我只是觉得,担心自己的爹爹,没有什么好不承认的。”
“可他不是什么好爹,他控制欲太强,事事都十分严苛!”谢予朝气恼地侧过身。
“可是也不能否认,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给你最好的。”宋宝媛柔声道,“而且你很好啊,才华横溢、自信勇敢,还有主见有责任心。如果他当真是个一无是处的父亲,怎么会养得出这样好的你。”
谢予朝愣住。
“你说,因为生你,你娘没有活下来,所以你爹可能恨你,因而对你过分看管。但其实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失去了你娘,所以不想失去你。因为太在乎,所以过犹不及。”
宋宝媛伸手拢了拢他的披风,“我不是想劝你忽略他对你的不好,我只是不希望你否认自己的感受。因为那样,你并不开心的,对吧。”
谢予朝蓦然觉得很委屈,他确实很不开心。
他沉默着,握上宋宝媛的手,动作慢慢的,寻找依靠般,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在宋宝媛耳畔,谢予朝的声音略带稚气。
“他一点都不好,总是过分干涉我的决定,不尊重我的想法,喜欢数落我幼稚,也从不会夸奖我。但……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的辽阔,是骑在他的脖子上。完整写下的第一个字,是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我生过一场很重的、会传染的病,谁都不敢靠近我,只有他一直守在我身边。”
“我真的很讨厌他,他让我没有自由,让我感到窒息,可是、可是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我不知道……”
宋宝媛抬起手,安抚般在他背上拍了拍。
*
大理寺,两个孩子横七竖八躺在榻上,已经熟睡。
几步之外,江珂玉还坐在案桌前,点着一盏煤油灯,写着奏本。
忽然听到有人吹口哨的声音,他往窗边看去。
汤远见他看了过来,招了招手。
江珂玉诧异,侧目看了一眼孩子,见他们睡得挺香,便轻手轻脚出了门。
“你怎么还没回去?”
“我媳妇回娘家了,我一个人回去也没意思。”汤远摊了摊手,“我来就是想说,张烙已经回来了。”
江珂玉颔首,“行,我知道了。”
“还有啊,老大。”汤远横着大拇指指向身后,“那些个一直盯着他的兄弟们说,他们在老张家附近看见,前嫂子和一挺年轻的男的在一起、还……”
他比了个拥抱的姿势。
江珂玉面无表情,“我问你了吗?”
“嘿嘿。”
“我说我想知道了吗?”江珂玉压着恼火,“你笑什么?”
“嘿嘿。”汤远实在忍不住,“我先走了,老大。”
他逃跑似的溜了。
江珂玉气得牙痒痒,“不准到外面乱说!”
已经没影的汤远又在拐角处探头,“放心老大,大家嘴严着呢。”
“滚!”
*
对宋宝媛来说,年前还有一件大事,就是送琉安郡主离京。
不知不觉就到了日子,眼前雪越下越大,她心中的担忧也越积越多。
在马车里,陪同她的谢予朝不解问:“为何偏要这个时候走?”
年关和大雪天,既不是出远门的好时节,也不是适合外出的好天气。
宋宝媛原本也在心中埋怨陛下的旨意不通人情,不过现在知道了,是琉安郡主主动要求的。
她是怕人声鼎沸时,无法和家人团圆的自己太过苍凉,会压不住思念,敌不过孤独。所以,还不如把这时间,花在陌生的旅途中。
想到团圆,如今的宋宝媛也愁。
如果不和那人一起过年,那承承和岁穗就不能和爹娘团聚,过年不会开心。
可如果一起,她和那人相处,着实尴尬。现在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她都觉得别扭。
“你在想什么?”谢予朝见她眉目怅然,开口问道。
宋宝媛撩开了一角窗帘透气,“我在想,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谢予朝将暖炉塞到她手中,且安慰道:“聚散终有时,既然有再见的那一天,就应该庆幸才是。”
也对,至少还有再见的时候,还有期待,宋宝媛心想。
意外的是,琉安摈弃了在京中奢华繁复的作派,选择了出行从简。就连穿着打扮都朴素得很,头发编成一股发辫,什么饰品都没有,看起来干净利落。
在京郊里雪地上,见朝自己走来的宋宝媛呆呆愣愣的,琉安笑问:“怎么,不认识我了?”
“你这是、要重新做人?”
“会不会说话?”琉安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我只是讨厌麻烦,所以能不带的就不带咯,你可千万别给我准备什么。”
“我没准备。”
琉安:“……”
得,她自作多情了呗。
宋宝媛见她撅嘴,哑然失笑,“就准备了一点。”
这还差不多,琉安心道,但面上嫌弃,“真麻烦。”
“一点点嘛。”宋宝媛递出了捧在怀中的小小木盒,央求道:“求求郡主赏脸收下吧。”
琉安嘴角上扬,“行吧。”
她接过木盒,打开来,被晃到了眼睛。
是满满一盒小金元宝。
“银票虽然好带,但外头不一定能用,还是金子保险。没有太多,免得太招眼,你可藏好了。”
琉安嘴角的笑意逐渐苦涩,“这还不多。”
宋宝媛又在自己袖口摸了摸,“伸手。”
琉安抬头,老老实实伸手,摊开了掌心。
宋宝媛将自己的手盖在她的掌心之上,压了压,然后收回。
留在琉安掌心的,是一枚鲜艳的平安符。
在这白雪皑皑中,这一抹红,尤为扎眼。
“祝你一路顺风。”宋宝媛诚恳道。
琉安眼眶发酸,但她不想哭着离别。所以她合上手心,倾身拥住眼前之人。
故作洒脱道:“等我回来,陪我喝酒。”
“好。”
“走了。”
琉安干脆地松开她,转身,快步进了马车。
宋宝媛站在原地,看着马车徐徐驶动,欲言又止。
雪下得更大了。
马车最终成为视野尽头的一个小点,留下的车辙印被新的大雪覆盖。
最终了无痕迹。
“我们也该回去了。”谢予朝上前提醒道,“不然积雪挡路,要不好走了。”
“嗯。”
宋宝媛一步三回头,回了马车,也还将脑袋探过窗户,往琉安离开的方向看去。
以至于雪花落在了她的头顶。
“别着凉了。”谢予朝无奈道。
“你说,她回来的时候会不会真像变了个人。”宋宝媛若有所思。
谢予朝靠在窗边,“或许吧。”
“吁!”
“嘭!”
马车突然急停,宋宝媛差点因为惯性栽地上,幸好谢予朝扶了她一把。
外头声音嘈杂,听着,竟然有刀剑声。
“怎么了?”宋宝媛迷茫抬头。
“你们在里头待着,我出去看看。”
谢予朝示意旁边的巧银看好宋宝媛,自己走了出去。
一片混乱。
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一伙人,穿着破烂,皆蒙着面,手持武器直奔马车而来。
阿启现身车顶,连同暗卫,手握长剑阻拦。
“呜!”
一柄长刀从车窗砍人,巧银吓得哭出声。
她抱紧了宋宝媛,闭紧了眼睛,浑身颤抖。
阿启一脚将持刀之人踩下,在窗边露脸,“小姐别怕,许是山贼,他们人数不多。”
他匆匆撂下这么一句后消失身影,落地与不知来历的人缠斗。
宋宝媛瑟缩在角落,拍着巧银的手背安抚,“没事没事。”
“驾!”
马夫中了一箭,谢予朝将其扶到一旁,且接替位置,驾驶马车冲出人群。
但雪大厚重,实在有些难行。
“驾!”谢予朝满目严肃,不敢懈怠。
“咻!”
两侧山林间利箭袭来,竟然又奔来一群蒙面人,也对马车穷追不舍。
“嘶。”谢予朝倒吸一口冷气,利箭擦过了他的胳膊,他咬着牙,忍痛拉紧缰绳转向躲避,“驾!”
“混蛋!”阿启低声咒骂,没想到又多出一批人。
他被围攻,根本脱不了身。
马车的门帘被寒风吹起,宋宝媛看到了外面的景象,一蒙面人竟跃上了马车。
“小心!”宋宝媛惊呼出声。
谢予朝慌乱之间,弯腰躲去蒙面人一刀。他伸腿扫去,欲将蒙面人扫下马车,但后者似乎懒得与他纠缠,直接往马车里去。
“不要过来!”
巧银视死如归地挡在宋宝媛面前。
谢予朝顾不上控制马车方向,回身抓住蒙面人持刀的胳膊。
“阿朝!”
蒙面人反手一刀,谢予朝后仰躲避,失去重心。蒙面人又一脚踹去,踢中他的胸膛。
谢予朝掉下马车,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才停下。
马车里,蒙面人揪住巧银的衣领,用蛮力将她拖开。
“不准动我家小姐!有什么事冲我来!不准动我家小姐!”
但她太娇弱了,根本敌不过蒙面人的力气,硬生生被其拖走,丢下马车。
宋宝媛不仅没拉住她,自己还被揪了起来。
“你、你想干嘛?”
蒙面人不说话,毫不留情的一个手刀,将她打晕。
宋宝媛顿时人事不省,被其扛起带走。
第90章 好冷
晌午,磕破了头的巧银披头散发,头晕眼花,跌跌撞撞闯入大理寺。
大理寺当值的侍卫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搀扶,“姑娘你是要报案吗?”
“我找我家郎君!”巧银揪着对方的袖子以稳住身形,“就是你家少卿,我找他!快啊!快!”
江珂玉刚从牢狱出来,正准备收拾收拾后进宫上禀,好彻底了结户部侍郎案。
出门的时候,恰好撞见巧银与当值的侍卫在纠缠,还差点没认出来。
是巧银先认出了她,“郎君!”
江珂玉脚步顿住,“巧银?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他立刻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你家小姐呢?”
巧银跌坐在地,仰着头泪流满脸,“小姐她被人掳走了,您快去救救她!”
“掳走?”江珂玉瞬间心提了起来,“阿启呢?”
“阿启去追那伙人了,现在也不知所踪!”
“在哪出事的?”
“京外红琮林!”巧银虽在抽泣,但说话清晰,“小姐本是去送琉安郡主的,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贼人!本来阿启几个可以应付的,谁知道又蹦出来另一伙人!”
江珂玉眉头紧锁,“六安,带她去找大夫。”
他边阔步往外走边吩咐,“让汤远替我进宫一趟,我先去红琮林,等燕芝回来,要他带队人跟过来。”
“是!”
“驾!”
江珂玉骑上本是送他进宫的马,转向匆忙往城外赶去。
六安上前扶起地上的巧银,安慰道:“没事,咱们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
另一头,谢予朝捂着流血的胳膊进了暂时落脚的家。
小思正在水缸旁喂福宝,见着他回来的模样,大惊失色,“少爷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去,替我找到杜渊。”谢予朝衣衫凌乱,还气息不匀,“要他去京兆府,帮我调队人马。”
“为什么呀?”
“哪有时间给你解释,你赶紧去!”
小思急得跺脚,“可是你这还受伤呢,我走了你……”
“我死不了,你赶紧的!”
小思脚步踌躇,“可、调人和捞人不同,杜公子帮忙调动京兆府的人手,肯定是要借杜大学士的光。他弄这么大动静,肯定会被杜大学士知道的。杜大学士知道了,家主肯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我们!”
“顾不得那么多了!”
“可是……”
“难不成你要我现在这样亲自去吗?”谢予朝难掩恼怒。
“我去、我去!”小思吓得手忙脚乱,“我这就去找杜公子!”
谢予朝脸色发白,踉跄着进屋找干净的布,潦草地给自己包扎。
“砰!”
他越想越恼,越想越急,一拳砸在了门上。
*
京外红琮林,打斗的痕迹被大雪覆盖得差不多了。
能见到的,只有翻了的马车,和两具歹人的尸体。
江珂玉在马车里查看了一番,值钱的东西都还在,显然贼人不是为财而来。
燕芝带人验尸,先简单察看了一些细节。
“老大,这贼人的衣服虽然破破烂烂的,但从皮肤和手上茧的厚度来看,不像是山贼。”
江珂玉捡起了被人遗落在地的一把刀,还新,不像是经常用的,确实山贼的可能性很小。
他们只带走了阿媛一个,很有能,就是专门冲她来的。
“宋娘子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燕芝直白问,“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寻仇的可能性比较大。”
江珂玉在附近仔细查看了一番,再没找到别的线索。
阿媛那样心软的人,也就对他心狠一点,哪跟人结得起仇。
但这出事故,明显是奔她而来的。
有胆子对她下手,知道她今日的行踪,有本事安排那么多人埋伏,还有理由这么大费周章的……思来想去,只有那一个人。
“跟我走。”
江珂玉再度上马,赶回城内。
*
宋宝媛感到脑袋很重,昏昏沉沉,睁眼看到的是陌生的床帘,还有眼生的婢女。
“姑娘您醒了,那起来沐浴更衣吧。”
宋宝媛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扫了一眼面前站着的四个婢女,心生警惕,“你们是谁?这是哪?”
“这是主人的私宅,专门为了迎接姑娘准备的呢。”黄衣婢女笑着道,“我们也是主人特意安排来照顾姑娘的。主人吩咐了,一定要妥帖安置姑娘。”
“你们主人是谁?”
“主人晚上会过来,姑娘见了就知道了。”
宋宝媛晃了晃脑袋,意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我不要见。”
她的脚一沾地,就往门的方向跑。
但她只有一个,婢女却有四个,牢牢把她拉住,让她连门都碰不着。
“姑娘可不能跑,你跑了,我们就完了!”黄衣婢女最是用力,“你还是乖乖让我们服侍您沐浴更衣吧!”
宋宝媛倔强地往外跑,不断地挣脱着她们,“松开我!我不要沐浴、也不要更衣,我又不脏!你们松开我!”
“摁住她!”
四个婢女齐上阵,强行扒掉她的衣服,将她摁进浴桶。
宋宝媛在里头扑腾着,水花四溅,四个婢女也都湿了衣衫。
“今夜毕竟是姑娘和主人相处的第一晚,还是应该重视一点。”黄衣婢女咬牙发狠,“姑娘你配合一点,还能少受的罪。”
“别碰我!”“咳!”
宋宝媛呛了水,满脸通红。
她的肌肤白皙,这几个婢女光是抓她,就在她胳膊、肩膀和腿上留下不浅的指印,可见用了多少蛮力。
不仅要沐浴,还要抹香膏、编发、化精致的妆、画牡丹花钿、再换一身水蓝纱制的衣裙。
衣裙是分开的,上衣裹胸,不遮锁骨也不遮腰肢,堪堪遮住春光。下裙倒是很长,能遮住脚,但是两边开叉到大腿。一走路,腿便露了出来。
“你们还要干嘛?”
两侧婢女蹲在,竟在她脚踝套了个铃铛。宋宝媛只要一动弹,就不停作响。
这样的声音愈发使人焦躁,但宋宝媛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冷静,她心平气和道:“你们要怎样才能放我走?只要你们说得出,我肯定能满足你们。”
“我们知道姑娘很有钱,但我们可不敢拿姑娘的钱财。”
给她打扮得差不多了,除黄衣婢女外的其他三人还是死死摁着她,前者则端了一碗粥到她面前。
“姑娘先吃点东西吧,免得晚上撑不住。”
“什么叫撑不住?”宋宝媛心中忐忑不安,“你们到底要干嘛,你们把我弄成这样到底要干嘛?”
黄衣婢女避而不答,“姑娘生得真好看,难怪让主人念念不忘。”
嘴里夸赞着,手里执着地给她喂粥。
宋宝媛扭头不吃,黄衣婢女并不强求,只是叹了口气。待到手里的粥彻底凉了,她也就不喂了,撤下粥碗以及屋里多余的一切,但铺上了地毯,送来了炭盆。
几个人的手一松开,宋宝媛趁机又跑。但她们堵在门口,将她往里推。把她推倒后,趁她爬起来的时候,几人配合着将房门关上,且上了锁。
“砰砰砰!”
宋宝媛拍打着门,无人再理会。
她扭头去想别的办法,砸窗,但窗户被封得严严实实。除此之外,整个屋里再没别的出口。
宋宝媛气恼地坐在地上,试图扯掉套在脚踝上扰人的铃铛。但无论她怎么用力,就是拉不断。她在屋里找遍了,也没有任何用得上的工具。
唯一能庆幸的,是屋里有炭火。不然她穿得这样单薄,得冻死在这屋里。
天色渐暗,屋里黑漆漆的,宋宝媛的不安感愈发浓烈,无助感愈发清晰。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有了突兀的光亮。
宋宝媛往门口走去,意识到这是一群人提着灯笼过来了,她又惶然地往后退。
开锁声窸窸簌簌,推门声却“震耳欲聋”,令宋宝媛心头一颤。
站在最前面的人抬起了提着灯盏的手,照亮了他自己的脸,瞧来斯文有礼,笑容平易近人。
“宋娘子,好久不见。”
“平远侯?”宋宝媛愕然。
平远侯身后的侍女们鱼贯而入,在屋里点灯。
宋宝媛试探地往外走,但平远侯一伸手就拦住了她。在后者的手离她裸露的腰只剩咫尺距离事,她急忙避开。
还是出不去。
平远侯将她打量,眉目中尽是满意,“今夜还很长,宋娘子不必着急。”
“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和宋娘子共度、春宵之乐。”
宋宝媛几番尝试从好不容易敞开的门跑出去,都被他拦住。
婢女们点了灯便从屋里退出,且带上了门。只剩下平远侯一人,缓慢地朝宋宝媛靠近。
“你、你……”宋宝媛被逼得只能往后退,“你要是敢碰我,你……”
在恰到好处的灯火下,她面容美丽,肤色白皙,且赤足着地,铃音环绕,每一处都令平远侯无比着迷。
哪怕对方的话里满是厌恶,他都觉得过分动听。
他一点也不着急,享受着逗弄美人的每分每刻。
“我为什么不敢呀。”他语调温柔,“郡主已经离开京城了,除了她,还有谁会介意我碰你?江少卿吗?我知道,你们已经闹掰了。还是那个普通的书生?若我许他一官半职,没准他会主动把你送到我身边。就像,你那个朋友的夫君一样。”
宋宝媛心中恶寒,与之同时,身后是床榻,已经退无可退。
于是她捡起枕头,狠狠朝对面砸去。
打中了,但平远侯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意更甚,“宋娘子啊,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郡主一走,我就立刻来找你了,我真是一刻都不愿意多等。而且,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很像在勾引啊。”
宋宝媛把手边能拿起的东西统统朝他砸去,枕头、被子、木匣、扇子……然后在其分神的时候往门口冲去。
平远侯眼疾手快,识破了她的想法,快步挡在房门。她再往前跑,就是直接奔入他怀里。
宋宝媛刹住脚步,往与床榻相反的另一边跑去。
因为那边还有一件她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且是整个屋里最有价值的一件——炭盆。
“你别过来。”
平远侯耐心十足,“宋娘子何必如此,我一定,比你那不解风情的江少卿,和那笨拙无趣的书生,更懂得如何让你享受。”
“禽兽!”
“真好听。”平远侯闭上了眼睛,似在回味,“宋娘子骂人,真好听啊。”
宋宝媛从未见过这种人,给她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已经退到了炭盆边。
炭盆不轻,而且盆体很烫,宋宝媛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忍受得了,又够不够力气将其泼到对方身上。
但她没有旁的办法了。
“你看后面。”她突然道。
平远侯哑然失笑,“莫非我身后会突然蹦出来一个人,拯救你于水火之中吗?”
他如此说着,却还是配合地往后看了一眼,“可惜,没……”
就是这个时候,宋宝媛蹲下身,卯足力气端起炭盆,往前一泼。
“砰!”
太重了,还很烫,炭盆从她手中滑落,但好在里面已经烧得零碎的碳块被泼了出来,溅得平远侯以袖遮面,连退两步。
宋宝媛不顾一切地往门口跑去,成功撞开门,呼吸到了外头的空气。
不知方向,她只能凭感觉选择,朝幽黑的廊道跑去。
“抓住她!”
平远侯自己抓了个空,略显恼火。
附近的婢女小厮连忙追去。
好冷、好疼。
风雪打在宋宝媛的脸上,寒意侵袭她单薄的身躯。她没有鞋子,踩到了尖锐的石子,又踩过厚厚的积雪。
脚上的铃铛响个不停,不断告诉别人她的位置,令她心生绝望。
她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跑出这个宅子,而追她的人离她越来越近。
可她还是不能停下,她不能等着被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