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惊惧
夜色中,小厮拎着两坛酒,匆匆忙忙跑回宅院,还招呼门房道:“赶紧关门!赶紧!”
门房打了个哈欠,慢吞吞问:“怎么了?”
“我刚买酒回来,看到两边都有官兵在搜查盘问。我还特意走近了去看,一边大理寺,一边京兆府,都在找一姑娘呢!就是咱们抓回来那个!眼看就要来咱们这了,你赶紧把门关上!”
“来呗,咱侯爷在这,说不让他们进,他们还敢硬闯不成?”门房满不在乎道。
小厮白他一眼,“侯爷说话能行,咱们说不让进有用吗?侯爷忙好事呢,你敢去打搅他?”
呀!是他想少了,门房反应过来,赶紧去将大门紧闭,当作院里没人。
外头,燕芝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左右张望了一番。
他们白天先去了平远侯府,那边说是侯爷不在家。以为是做贼心虚所以避而不见的托词,结果他们查了行踪,平远侯确实有两日不曾回府了。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这附近,但具体位置,仍不清楚。
燕芝上前敲门,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应。
“这里查过了吗?”
眉头不展的江珂玉快步走来,扑了好几次空,他心中的焦躁和不安已经到达了顶峰。
燕芝眯着眼往门缝看,“这户好像没人。”
“没人?”
“郎君!”
他们说话的间隙,树影中忽现人影,跪在了江珂玉面前。
是阿启。
江珂玉见到他更添恼怒,“小姐人呢?”
“属下跟着那伙人到这附近,他们便分散逃窜,属下跟丢了。”阿启身上带着伤,但无心理会,此刻愧疚难当,“属下无能,任郎君处置。”
“处置你有什么用,赶紧先找人!”
“是!”
燕芝往后退,“老大,这户没人,咱们先找别家吧。”
他们是从左往右开始搜查的,燕芝说完便继续往右走,江珂玉亦然。
但没走几步,后者便顿住脚步,“等等。”
大步流星的燕芝匆匆刹住,回身问:“怎么了老大?”
“看你脚下。”
燕芝低头,路上积雪,他的脚印十分明显,但好像、不止他的脚印。
另一个脚印并不打眼,因为鹅毛般的大雪一直在落,覆盖了很多,但仔细看,还是能辨别得出其存在。
燕芝将灯笼放低,顺着这脚印走过的方向找去,通的,正是他刚刚敲来没反应的门。
“装没人?”他感觉被戏耍,快步折回,重重捶门,“开门!”
门后的小厮和门房被这气势吓到,心里害怕,手里的酒都拿不稳了。
“大理寺办案,赶紧开门!”
门房压低了声音,“怎么办啊。”
“嘘!”小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出声,都装死了,当然就得装到底。”
“拦住她!”
院里的怒吼吓得小厮一激灵,手里的酒还是洒了。
两人回头看去,廊道处好些人在追赶,最前头的姑娘拎着裙子,伴随着铃铛声,惶恐又狼狈地跑着。
“你们两个,快帮忙拦住她!”
门房和小厮赶紧动身,配合他们前路包抄。
前有狼后有虎,占据着廊道的两顿,夹在中间的宋宝媛进退两难。
院外,燕芝将耳朵贴在了门上,表情严肃,“老大,好像有动静。”
但就是没人开门。
“老大。”燕芝回过头,“怎么办?”
“别碰我!”
宋宝媛惊叫出声。
江珂玉蓦然抬眼。
他怎么好像,听到了阿媛的声音。
“撞门!”
万一真的是呢,他赌不起,所以当机立断。
大理寺众人齐齐上前,聚成合力,撞上大门。
这动静在黑夜里令人心惊胆战。
但院子里人都专注于抓人,围堵着孤立无援的宋宝媛。
宋宝媛在栏杆旁往下看,被烫伤的手一直在发抖。
这下面看着有些高,但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心一狠,翻过栏杆,闭眼往下跳去。
身后婢女抓她胳膊的手握了个空。
“铃铃铃!”
铃铛的声音也有一瞬被大雪覆盖。
“砰!”
门闩断裂,大门被硬生生撞开。
“阿媛!”
“嘶!”
摔落雪地的宋宝媛痛呼出声,控制不住蜷缩身体,听到声音又猛然抬头。
像是疼出了幻觉,她看到熟悉的人奔她而来。
可即便是假象,她也只有相信这一个选择。她连忙爬起,想要跑过去。
但刚刚跳下来时崴了脚,她刚一站起来,疼痛在电光火石间从她脚底蔓延开。她堪堪走出半步,便往前跌落。
幸而这回接住她的,不是冰凉的雪。
而是男子坚实的胸膛,和带着暖意的怀抱。
江珂玉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来,跪地接住了她,惊起满面雪花。
“呜嗯。”
隐忍的哭声在江珂玉耳边颤动。
如同尖刺一般戳穿他的心口的血肉。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他语无伦次,“没事了,没事,别怕。”
他微微颤抖的手,扯下了自己的披风,裹到宋宝媛身上,将其包得严严实实。
“没事了,不怕。”他柔声安抚,“冷不冷?”
宋宝媛咬着嘴唇,死死攥着他肩上的衣物,压制不住自己的委屈和恐惧。
她呜咽着,大颗的眼泪滑落,滴在了江珂玉的脖颈间。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人抓到了吗?”
平远侯的声音一传出来,江珂玉循声往廊上看去,目光骤然冷了许多。
婢女和小厮们纷纷退下,气恼的平远侯在走廊现身。他身上有大片炭灰的脏污,面上已无平日里的温和。
他无意中低头,正对上江珂玉的视线,霎时眸光一滞。
不过他很快有所反应,垂首掸了掸衣袍,再抬头时脸上已无恼意,“我说怎么都愣在这呢,原来是有客人来了。”
他站在栏杆边,居高临下,“这么晚了,江少卿这么大张旗鼓地不请自来,可是有要事?”
“侯爷何必明知故问。”
平远侯扯动了嘴角,“有事好好说,江少卿用不着动气。”
江珂玉压着怒火,“阿启。”
阿启立刻走到他身边。
“带小姐先回去。”
“是。”
可宋宝媛闻言,更加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衫,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便使劲摇头。
她现在这副模样,凌乱又羞耻,哪敢跟旁人走。
她如此惊惧,令江珂玉心慌不已,忙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不、不走,我们一起回家,我带你回家。”
平远侯瞧出不对劲来,看着江珂玉如此小心对待怀中之人,心中狐疑。
这也不像闹掰的样子,可这宋娘子,明明都另有姘头了。
江珂玉将宋宝媛扶起,替她系好披风,掸落雪粒之时,一眼扫过她通红的赤足,过露的衣裙和肩颈间的指痕,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混蛋。
之后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江珂玉将人横抱起,转身欲走。
平远侯思觉不对,快步走过廊道,“江少卿留步。”
非必要,还是不要与此人之交恶得好。
他挡住去路,赔着笑道:“误会,都是误会。本侯当她是江少卿你玩腻了的,这才失了点分寸,还望江少卿莫怪。”
“滚开!”
江珂玉丝毫不留情面。
平远侯骤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我让你滚开!”
“江珂玉!”平远侯倏忽冷了脸,他何时受过这种无礼对待。
他拔高了音量以添气势,“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不过是个破娘们,本侯要了又怎样?”
“老子就是睡了她又怎样!”
寒夜飘雪,顷刻间,利剑出鞘。
江珂玉蓦然腾出手,抽出身旁阿启的佩剑,直指平远侯的头颅。
宋宝媛身子坠落,虽还有他一只手托着腰,但双脚落地时还是疼痛难忍。她靠着江珂玉才勉强站立,咬着牙没吭一声。
“你敢拿剑指着本侯?”平远侯冷笑,“莫说是她,早几个月,你也不过是个给本侯提鞋都不配的小喽啰!”
“你不要以为现在得了陛下的赏识,就可以无法无天。本侯永远是陛下的亲眷,是大黎的侯爵!而你,一个佞臣之后,商户养的,天生下贱!等哪一天陛下厌弃你了,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平远侯冷哼,“莫说她已经不是你的女人,就算是,老子睡她,是她的荣幸,更是你的!”
江珂玉面无表情,眸眼若深潭般充满寒意,握剑的手逐渐暴起青筋。
可在平远侯愈发挑衅的目光下,他却放下了手。
平远侯挑眉,眉目中难掩得意,“本侯就知道你不敢,还以为江少卿风光了一段日子,就忘了自己原是个满京城都唾弃的贱种呢。”
宋宝媛茫然抬头,但视线还未及平远侯的脸,她就被江珂玉搂着腰强行侧身,拥在身前,且被摁下头颅,贴在其胸前。
“江珂玉,本侯给你指条明路。”平远侯往前迈了一步,语调傲慢,“你现在,把她还来,本侯记你一功。来日本侯见了陛下,也能为你美几……”
“嘶。”
是长剑贯穿心脉的声音。
毫无预兆,猝不及防。
平远侯瞬间瞪大了眼睛,僵硬又缓慢地低头,看到了锋利的长剑没过自己的心腔,鲜血顺着剑锋流下,滴落白雪中。
江珂玉手握剑柄,目光阴冷,好似天生薄情。
“你、怎么敢……”
“嘭!”
平远侯的身子重重坠地。
“侯爷!”
“侯爷!”
婢女小厮们顿时乱作一团。
大理寺这头,包括燕芝在内,亦满是惊愕,但不敢出声。
这可是平远侯啊,谁能担待得起。
宋宝媛迷茫地抬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而且极其强烈。
她目之所及,唯有江珂玉冷漠的侧颜。
和落在他肩上,晶莹的雪花。
第92章 当年
来晚了,谢予朝找来时,亲眼瞧见江珂玉抱着人上了马车。
但大理寺的人拦着不让他过去,以至于无从得知阿媛的具体状况。
在他身侧的杜渊犯嘀咕,“这姑娘到底何方神圣啊,把你急成这样,连大理寺都那么快出动了。”
“走。”
谢予朝没有回答,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诶?”杜渊扫视一圈被自己找来的京兆府众人,心里头犯难,有种在劫难逃的苦涩感,“你就这么走了,我这怎么收场啊!”
另一头,江珂玉把宋宝媛带回了老宅。
“你疯了吗?”宋宝媛心中的恐惧已被惊愕和茫然冲散,“那人怎么说都是侯爵,你就这么杀了他,要怎么和陛下交待?”
江珂玉将其安放床榻,语中听不出情绪,“你不用操心这些。”
“你……”宋宝媛语塞,心中更甚的是担忧。
“我看看。”
江珂玉欲察看她的手心。
宋宝媛瞥见他手上的绷带,与之相关的记忆骤然涌现,她下意识抽回了自己的手,且将其藏到身后,甚至整个人还有往里侧瑟缩的趋势。
江珂玉愣了愣,身子微僵,不可置信地抬眼。
“你怕我?”
宋宝媛目光躲闪,“你如今的样子,怎会叫人不怕。”
“我、我难道……”江珂玉心里头堵得慌,“你难道觉得,我会对你做什么吗?”
“你没有吗?”宋宝媛不假思索地反问。
过往之事历历在目,江珂玉垂眸扫过自己的手,“我何曾对你做过真过分的事情,就算是上次,伤的也是我自己,你怕什么?”
宋宝媛觉得委屈,不争气地眼眶发酸。
她别过脸,攥着身后的被褥意图忍住眼泪,可是无济于事。
良久的沉默中,她一眨眼,泪珠滑落,打湿脸颊。
她抿了抿嘴,带着哽咽出声,孱弱又无助。
“可是你受伤,我也是会害怕的。”
江珂玉怔然。
每一次,他快要忘了,每一次他受伤,就算阿媛不哭出来,也会担心得红了眼睛。
他低着头,一时无措。
半晌,他轻声道:“以后不会了。”
宋宝媛愣了片刻,试探地回头。
“我保证,好吗?”
四目交汇,江珂玉收紧手心,“今天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也不会让你有事的。”
宋宝媛呆呆看着他,泪花闪烁的眼睛惹人怜意。
江珂玉招架不住,感觉心里头落了场雨,过分潮湿。
“我看看。”他垂眸道,“把手给我。”
宋宝媛状若迟疑,捏着被角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大夫来了!”
阿启带着女医快步进屋。
江珂玉回头瞥了一眼,依旧坐在床榻边,但往前挪了挪,腾出位置。
女医给宋宝媛检查时,六安出现在了门口,唤了一声“郎君。”
江珂玉会意,低声道:“我去处理点事情,顺便叫巧月过来照顾你。你若有事,就叫她来找我。”
宋宝媛点了点头,看着他快步离开,心中五味杂陈。
大门前,门房拦住了气恼的谢予朝。
“白天我还来过,到晚上你就不认识我了?”
门房无奈,“小的当然认识您了谢公子,但今晚咱们郎君在,小的当真是不能放您进去。”
“他在又怎样?”
“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那你倒……”
谢予朝顿住,因为看到了迎面走来的江珂玉。
隔着门槛,两人的对视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江珂玉听了好笑,“因为这是我家。”
“那是之前的事。”
“这不是你能置喙的事。”
江珂玉握紧了拳头,“阿媛今日跟你在一起,却落到那种境地,我没有把账算在你头上已经是仁慈。你再敢在这里纠缠,别怪我不给谢大人面子。”
谢予朝倏忽冷脸,恍然大悟,“之前这附近到处是谢府的人,是你搞得鬼。”
“你连自己都保不住,怎么有脸每天缠在阿媛身边的,是生怕自己给她带不来麻烦吗?”
谢予朝张嘴欲反驳,却没说出话来。
哪怕今日之祸不是他带来的,可他确实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他……就是还没有保护阿媛的本事。
*
屋里,女医仔细给宋宝媛上了药。
“巧月,送大夫出门。”宋宝媛靠在叠起的被褥上,低声吩咐,“阿启,你留下。”
“是。”巧月应下,“大夫,这边请。”
本想跟着女医离开的阿启顿住脚步,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待屋里只剩他和小姐时,他立刻跪下,“属下无能,请小姐责罚。”
“我没有要责罚你。”宋宝媛直起腰,“你起来说话。”
阿启没动,只是抬头问:“那小姐为何要留属下。”
“我有事情要问你。”
宋宝媛脸色有些苍白,她的指腹划过被自己叠在膝上的披风。
“今日平远侯说,郎君之前被京城……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说完整,但相信阿启明白她的意思。
“还有,他何时这么沉不住气过,怎就因为对方三两句羞辱,就冲动得动了杀心。”宋宝媛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之前发生过什么,还是他与平远侯此前就有过节,我不知道吗?”
阿启缓缓垂下视线,盯着地面。
他迟迟不出声,宋宝媛愈发心中生疑,“你怎么不说话?你之前一直跟着他,应该都知道的吧。”
阿启欲言又止。
宋宝媛诧异,“说话呀。”
“这个、这些,小姐是真的想知道吗?”阿启磕磕巴巴,“郎君并不想让小姐知道,而且,而且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不想让她知道?宋宝媛眉头轻蹙,“我既然问了,自然是想知道。”
阿启不知从何说起,他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
他纠结许久才开口道:“郎君其实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他什么,因为他早就习惯了。”
“属下以为,郎君之所以对平远侯动杀心,是因为被触及了底线,也就是,小姐你。”
宋宝媛不明所以。
阿启不自觉叹了口气,“小姐以前不怎么出门,所以知道的,可能和真实发生的有些不太一样。郎君上任大理寺少卿,得陛下重用,被满京城赞誉和追捧,其实也就近几个月的事情。在此之前,加之郎君身上的只有两个身份,罪臣之后,和商户养子。”
“因为是罪臣之后,清流不容,因为是商户养子,世家不屑。这两个身份带给郎君无数打压和排挤,在刚入书院和初入仕途的时候最为夸张。小姐应该还有印象,但不知缘由。老爷和夫人还在的时候,一个总喜欢给郎君买书,一个总爱给郎君制新衣,因为刚进书院的时候,郎君的书和衣服总是莫名其妙被泼墨、被撕破,甚至光明正大被抢。”
“好在后来结识了常公子和高公子,有他们二人真心接纳和维护,郎君才在书院有了一席之地,能安心读书。虽然那些刁难郎君的人仍旧不喜欢他,经常给他使绊子,但至少不会在明面上。也是因为有常公子举荐,郎君才入盛老的眼。原本郎君是罪臣之后,没有资格参加科举,除非有足够资历的人担保。风险很大,但盛老主动做了此事,所以后来无论盛家的人提出什么要求,郎君都一口答应。”
“中榜过后,郎君顺利进了大理寺,但顺利的也只有这一件事情。还是因为身份,没人瞧得上郎君,好像把脏活累活推到他身上都是理所应当的。前两年,郎君接手的都是最棘手、最危险的案子。可真当郎君耗尽心力把这些案子破了,功劳又被上官抢了去,做了当时大理寺卿的登云梯。忙到最后,郎君什么光都没沾到。但若有祸事,保准让郎君第一个顶上,以至于招惹一身骂名。”
阿启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外头骂郎君什么的都有,他们能毫无负担地说出最脏、最恶毒的字眼。今日平远侯说的那几句,根本不算什么。”
宋宝媛听着,已经将手中的披风揉皱。
她眼中泛红,“为何我从来不知道?”
“小姐这些年接连怀孕,多思多虑,郎君哪敢让小姐知道这些。而且、而且郎君也不可能想要小姐知道,自己的名声有多不堪。”
阿启眉目怅然,“其实、其实以前,郎君接连几日不回家,又或者很晚才回来,不只是因为忙,有些时候是因为受伤或者生病。知道小姐会担心,所以不想让小姐知道,防着被小姐发现。”
“还有,外头总传,郎君从不带小姐出门,是因为觉得小姐商户之女的身份拿不出手。可实际上,郎君是不敢。外人恶意太甚,他自己还深陷泥潭,怎敢把小姐拉入其中。他自知还没有保护小姐的能力,所以能做的,就是把小姐藏起来。”
宋宝媛像是呆住了,一动不动。
阿启已经能预料,这将是自己说话最多的一天。
“六安总说,跟着郎君命苦,好不容易熬过来了,结果又撞上小姐和郎君和离。当然,小姐怨怪郎君不够关心是可以理解的,郎君的确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但、他确实也不是故意的,一来他应付外面心力交瘁,二来他不懂女子的心思。有的事情小姐不说,他就真的不知道。甚至,他还分不清对小姐的感情,一方面觉得应该尊重小姐的选择,另一方面又见不得小姐跟别人亲近,所以总是做出让人无法理解、莫名其妙的事情。”
“但有一点能确定,在郎君心里,小姐绝对是最重要的那个人。”阿启肯定道。
宋宝媛皱起眉头。
“小姐是不信吗?”
宋宝媛沉默不语。
“小姐觉得郎君变了,确实没错。当初的郎君开朗平和,现在却杀伐果断,难以琢磨。可是这一路走来,他若不变,如何在大理寺站稳脚跟,如何为父翻案,如何守下万贯家业,如何保护得了小姐你和小主子们呢。”
阿启无声叹息,沉声道:“旁的不说,小姐能不能,别怪郎君不喜欢谢公子。毕竟,当年那个占了郎君功劳平步青云,还放任别人欺辱郎君的大理寺卿,就是现在的内阁首辅,谢公子的父亲,谢大人。”
宋宝媛如同梦醒,愕然侧目。
第93章 和好
月光将人的影子拉得斑驳又细长。
谢予朝孤身走在巷子里,脚步缓慢,眸眼呆滞。他今日出门穿的白袍已经脏兮兮,胳膊上没有好好处理的伤口又流出了血。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瞧起来失魂落魄。
忽然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眉头轻蹙。
十来个穿着相似的人突然出现,将他团团围住。
来的还真快,谢予朝心想。
正前方留了个缺口没人挡住,他想肯定不是留给他逃跑用的。果然,没多久,林管家亲自提着灯盏,从这个方向,朝他走来。
在其身后,还有两个小厮押着小思。
人质都有了,他就是有机会跑也不能了,不然也太不仗义。
“林叔。”
林管家走到了他面前,堵住了这个人形“栅栏”最后的缺口。
“少爷。”
看着眼前人的模样,林管家心中五味杂陈。他们家矜贵的小少爷,哪里这么狼狈,又如此失落过。
“这才多久,您怎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谢予朝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回家吧,少爷。”林管家无声叹息,“老爷等您很久了。”
谢予朝捏紧了拳头,似乎是很不甘心。
他这一回去,再相见不知是何时。可他没得选,因为正如那日所说,他太无能。
“林叔。”他抬起头来,“我会跟你回去,但,能不能再给我一天时间。”
“为什么?”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去做。”
林管家看起来并不意外。
他认真劝解道:“少爷,等您长大了,有些事情回过头去看,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谢予朝摇了摇头,“林叔,我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年岁比我小,但已经能入朝为官,建功立业的大有人在。哪怕是杜渊那样不成器,杜叔叔也放他出门历练。而我,到底要把那些书读到怎样铭记于心,到底还要被你们当作孩子关在家里多少年,才叫长大呢?”
林管家不以为然,耐心解释,“旁的人家送家中子弟早早入仕,是为了巩固家族势力,家主觉得没必要。那些年纪轻轻入朝,尤其又没有靠山的,看似风光,实则有大把的苦头要吃。但是少爷,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且等等,等家主替你把路铺平,你往后都会顺风顺水的。”
“那我若是想吃苦头呢?”
这问的,林管家答不上来。
“罢了。”谢予朝知道,争辩不会有结果,“林叔,你就再给我一天时间,求你了。”
林管家眉头紧锁,“少爷,您是家主唯一的孩子,生来就尊贵,日后也定会走到万人之上。这世上,只有别人求你的份。”
“这里又不是谢家。”谢予朝自嘲般笑了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离了谢家我什么都不是。”
唯恐他丢了心气,林管家忙道:“没有那么差,我前些日子在东桥街的茶楼里,听到那的人说,有位谢公子才华横溢,有旷世之才。即便没有谢家的名头,少爷靠自己,不也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吗?”
谢予朝轻嗤,“那些虚名有何用,祸到临头,还不是连……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少爷,任何事情,回家就好了。”
“我会回去的!”谢予朝有些委屈,又恼火,“我只要一天!做完我想做的事情我立马就回去!”
“可是少爷,你想做的事情,对日后的你而言,不会有任何意义。”
谢予朝不确定,他在外这阵的行踪和做过的事,面前的人知道多少。
但他能肯定,“可对现在的我而言,没有比这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
*
又是一夜无眠。
宋宝媛脑海里的事情又多又混乱,先是对今夜之事的后怕,再者是听过阿启所说之话的茫然,还有无限的担忧。
一方面是阿朝。
巧银说,她从雪地里爬起来,就只想着回来找郎君求救,没注意到阿朝。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另一方面,平远侯身份贵重,他死了,怎么可能没人追究。
尽管江珂玉手握大理寺权柄,也不可能轻飘飘把这种事揭过去。
宋宝媛在床上翻了个身,掌心不小心蹭到了枕头,轻微的疼痛扩散开。
她因此又想起江珂玉缠在手上的绷带。
这下好了,两个人凑不出一双好手。
乱七八糟,她脑子里这些东西搅得她无法安睡。
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因为崴了脚,虽然不严重,但宋宝媛也要过个两三天才能试着下地,暂且只能躺着或者坐着。
晨起洗过脸,巧月搬了把舒服的椅子过来,铺上软垫,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扶着宋宝媛过去坐下。又在旁边放了碳炉和小桌,摆上零嘴,方便她打发时间。
“娘你起床啦!”
宋宝媛往外看去,她糯米团子似的女儿穿着小花袄,戴着暖和小帽,正在院子里搓雪球。
“岁穗?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江岁穗小碎步跑进屋,“我来好久啦!但爹爹说,要等娘亲起床了,我才可以说话。”
她的脸有点红,宋宝媛赶紧伸手去贴贴,以防她是被冻红的。但手刚伸过去,她就躲开了。
“怎么啦,才一天不见,就不让娘亲摸摸了?”
“不是!”江岁穗奶声奶气,着急解释道:“是爹爹!爹爹说,不准我碰娘亲的手。”
她看起来不太理解为什么,所以显得有点委屈,但很听话。
宋宝媛微微怔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江岁穗往后退了半步,在碳炉旁蹲下。
她一边烤雪球,一边回答道:“我想吃糖炒栗子,哥哥想吃糖葫芦,爹爹就骑马去买了。”
她张开双臂比划,“那个马那么高,那么大,哥哥想骑,爹爹就让他坐在前面,带他一起去了。”
宋宝媛看着女儿,忍俊不禁。小小一个人,说一大段话,手舞足蹈得跟演了个故事似的。
“你不想骑马?”
“想!”江岁穗撅了撅嘴,“可是石头剪刀布,我输了。”
她抓了抓手,很不服气,“我应该出石头的!”
宋宝媛忍不住戳了戳她鼓鼓的小脸。
“娘!”
外头传来透亮的声音。
宋宝媛侧目,停顿一会儿才见人影。
江承佑一手一个纸袋,像老鹰展翅般张开双臂,迈过皑皑白雪,朝她奔来。
在小孩身后,身姿挺拔的江珂玉信步走来,墨青长袍外,裹着黛色披风。他右手上拿着的两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尤为显眼。
宋宝媛恍惚望去,想不起来是何时,他习惯穿深色了。
“娘!”江承佑已经跑到跟前,举起两只手,“你是想吃杏仁糕还是蜜枣糕?”
他歪了歪头,“你要是愿意亲亲我,就可以两个都吃哦!”
宋宝媛失笑,弯腰在他右脸颊上亲亲。
“哪里学的。”
慢一步进屋的江珂玉难掩困惑。
这样就可以吗?
江承佑得意地扭了扭身子。
江珂玉轻哼,“去,给你爹搬个椅子过来。”
“你自己怎么不去?”江承佑仰头问。
“不乐意?那下次不带你骑马了。”
“我搬!”江岁穗蹦起来道,“我给爹爹搬!我给爹爹搬最舒服的椅子!”
江承佑一看,立刻急了,“我没说我不去!”
两个小孩争先恐后,还吵吵嚷嚷。
“他们还没椅子高呢。”宋宝媛小声嘟囔。
江珂玉回身看了过来,见她脸色不好,问道:“怎么眼圈还黑了,昨晚没休息好?”
宋宝媛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这话问得异常温柔,“还好,你今日不用去当值吗?”
“告假了两日。”
他们说话的间隙,两个孩子已经合力推了一把椅子过来。
“爹爹坐!”
两个小孩殷勤备至,看得宋宝媛哭笑不得。
江珂玉满意地坐下,且将糖葫芦分给了他们,“去玩吧。”
宋宝媛的目光追随着两个孩子的身影,看着他们跑回院里,一边吃糖葫芦一边滚雪球。
直到江珂玉的手摊在她眼前,其手心剥好的栗子散开了香味,她的注意力才收回。
糖炒栗子。
宋宝媛蓦然又想起不知状况的阿朝来。
她偷看身侧之人,欲言又止。
“怎么了?”江珂玉察觉到了她的迟疑。
宋宝媛接过栗子,再三犹豫后,还是开口问道:“你昨日找我,是不是去了红琮林?”
“嗯。”
“那你、有没有、看到、阿朝?”宋宝媛几字一顿,声音越说越小。
江珂玉霎时僵住。
阿、朝?
他缓缓抬眸,明知故问:“谁?”
宋宝媛感觉某一瞬间,笼罩在他身上的温和荡然无存。
“就是、谢公子啊。”
“不认识。”
宋宝媛:“……”
江珂玉面不改色。
“咳。”宋宝媛清了清嗓子,认真道:“他是陪我出城的,当时又是为了保护我,被贼人甩下马车。贼人是冲我来的,对他而言是无妄之灾。若他被我牵连出事,我定难辞其咎。”
“没死。”
江珂玉言简意赅道。
他低头剥着栗子,面无表情。
宋宝媛愣了片刻,“所以你见到他了?”
江珂玉不仅没回答,还轻哼了一声。
宋宝媛:“?”
“阿朝?”江珂玉皮笑肉不笑,“你管他叫阿朝?”
宋宝媛:“……”
怎么感觉阴森森的。
江珂玉气不过,竭力掩饰,却仍能从语气中听出几分气恼,“你管他叫阿朝,你管我叫什么来着?”
宋宝媛敛目,略加思索。
“管他叫那么亲近,管我就……”
“哥哥。”
忽而寂静。
江珂玉没说完的抱怨卡在喉间,咽不回去,也吐不出来。
久违的称呼,令他目光怔怔。
宋宝媛被他盯得不自在,于是别过脸,尴尬地咬了咬嘴唇。
“你、你怎么、突然这么叫我。”江珂玉回过神来,轻声问。
宋宝媛垂眼,声音低低的,“我、我昨夜问了阿启一些过去的事情。就是、你没告诉我的一些事情。”
江珂玉不明所以。
“反正、我、我就是……”宋宝媛开口艰难,结结巴巴,“我就是、就是想说,我们能不能,能不能把过去的事情,扯平?”
她收紧手心,纠结良久,终于鼓足勇气,抬头问:“我们和好行不行?”
江珂玉眸光微滞,“和好,是指什么?”
“回到从前。”
“哪个从前?”
“当然是最开始了。”宋宝媛理所当然,又坦荡道,“你之前不也说过吗?做回兄妹。”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就好了,江珂玉心想。
他扭开脸,掩去失望。
“既然想和好,为什么不可以回到我们、我们……”他不甘心,“我们最亲近的时候。”
这一次,宋宝媛没有躲闪,也没有磕巴。
她诚实道:“因为,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明明那么温柔的一句话,却对江珂玉而言震耳欲聋。
又下雨了。
瓢泼大雨,在他的心底。
第94章 选择
一天时间马上就要过去,谢予朝还是没能找到光明正大进宋家老宅的机会。
天色已暗,他站在隔壁院里,看着快要被积雪堵住的狗洞发呆。
没有办法了,他咬咬牙,徒手将积雪扒开,闭着眼睛钻了过去。
窸窸簌簌的声音传开,在附近狗窝的八招抬起头,左右张望着,且嗅嗅。
“汪!汪汪!”
凶狠的狗叫声在这寂静夜中格外突兀,谢予朝吓一激灵,来不及整理衣衫,撒腿就跑。
“汪汪!汪汪!”
恐是歹人,八招舍弃暖和的小窝,追了出来。
本还想着静悄悄的,谢予朝没料到,一进来就闹出这么大动静。
他慌不择路,撞见宅中几个婢女,忙比着噤声的手势。也不知有没有用,但他确无其他法子。
婢女们面面相觑,这谢公子她们都认得,不仅知道他和自家小姐的关系,也知道自家郎君对他十分不待见。
属实为难。
最后默契地当作没看见,但把八招拦了下来,围着逗弄和安抚。
听到狗叫声的小厮拿着棍棒找来了,见这场面,疑惑问道:“怎么回事,八招刚刚怎么叫那么凶?”
“逗他玩呢。”婢女含糊其辞道。
小厮挠了挠头,见八招在她们中间开心地转着圈,便当无事,都回去了。
摆脱狗吠的谢予朝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凭借记忆和猜测朝后院走去。
卧房里,宋宝媛身着白色寝衣坐在梳妆台前,身后巧月给她打理散开的长发。
“巧银说她已经没什么大碍,明日就可以回来伺候。”
宋宝媛回过神,今日她说完那些话,江珂玉根本没有表态,以至于她摸不清他的想法。
实在是不想那么尴尬又不清不白地相处下去了,她略微苦恼。
“我这出不了门,也没什么事,让她多休息几日吧,没关系的。”
巧月点了点头,“小姐昨日都没休息好,今日早些睡吧。”
“嗯。”
宋宝媛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眉目中难掩疲惫。可她心事很多,不知今日能不能睡个好觉。
巧月将她扶去床榻,又铺好了被褥。
“那奴婢先出去了。”
“嗯。”
巧月转身离开,打开房门的一瞬间,看到外头意想不到的人,立马退回。
刚要躺下的宋宝媛顿住,诧异问:“怎么了?”
巧月扭头,满脸震惊,还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小姐,谢公子来了。”
这个时辰,这么突然?
宋宝媛愣了片刻,才道:“把我的披风给我,让他进来,你在门口守一会儿。”
巧月手忙脚乱,全都照做。
谢予朝在外头掸了掸身上的雪,细心整理自己的衣领和头发,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得到巧月的点头示意,他小心翼翼推门而入,终于得见日思夜想的人。
他站在门口,怔怔望向坐在床榻边一身素白的人,不由得红了脸颊。
不过一日未见,却好像一年那么漫长。
谢予朝不敢想,之后见不到她的日子,该有多难熬。
宋宝媛见他迟迟未动,不解问:“你要站在那里跟我说话吗?”
“不、不是。”谢予朝缓慢朝她走近,独属她的馨香在鼻尖越来越浓郁,令他心跳加速。
他竟然这么堂而皇之,进了女子的闺房。
“我、我只是怕你觉得冒昧。”
宋宝媛歪了歪头,“那你为什么要来?”
“我担心你。”谢予朝直白道,“见你平安无事,就放心了。”
“谁说我没事了?”
谢予朝心中一颤,快步走到她面前,“你、你受伤了吗?还是那个混蛋对你做了什么?”
宋宝媛见他立刻着急,哑然失笑,“脚崴了而已。”
“我……”
到嘴边的“看看”两个字被谢予朝强行咽了回去。
姑娘的脚,岂是随便能看的。
“严重吗?”他问。
宋宝媛摇了摇头,“不严重,大夫说休养几日就好了。”
她将眼前略显不自在的人打量,“你呢,你怎么样。”
“我当然没事了。”
“你没事怎么才来找我?”
宋宝媛忽然变了脸色,谢予朝微微睁大了眼睛,忙蹲下。
“我早就来过。”他略显委屈,“只是某个人不让我进来。”
宋宝媛不用思考就能猜到他说的“某个人”是谁,心中愈发不安。
谢予朝仰目看她,诚恳道:“对不起。”
宋宝媛垂眸,暖光下,可见他脸上的憔悴,“你又不是故意的,我当然不会怪你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谢予朝面露愧意,“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宋宝媛不以为然,“又不是你有心要害我,而且你当时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想,“况且,那些你们自以为的保护,未必是我想要的。”
谢予朝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但知道她不怪自己,心中也算是放下一块石头。
他坚定道:“我以后肯定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宋宝媛忍俊不禁,“我知道。”
“但是……”谢予朝低下头,“我得暂时先回谢家。”
宋宝媛微怔,“你要回去?”
“我还是被发现了。”他叹了口气,又立马像发誓一般虔诚,“不过你放心,等明年春闱一过,我就立马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来娶你,以后再也不让你受委屈。”
在宋宝媛温柔的注视下,他的声音越说越软,“你等等我,好吗?”
宋宝媛并没有太多实感,好像那是件太过遥远的事情。
“你还不如先问问自己,真到那个时候,你的心里,还会不会有我。”
“当然!”谢予朝不假思索道。
他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袖口,拿出了块花形的玉佩,背后刻有一个“朝”字。
“我出门时带走了一箱子玉佩,都被我当了,只剩这一块不能动。”他将其放进宋宝媛手心,“因为这是我还在母亲腹中时,她专门找人做的,是她送我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礼物。这些年它就像护身符一样被我随身携带,如今,我把它送给你。”
“那怎么能行,这么贵重的东西……”
“它是很贵重。”谢予朝打断她的拒绝,“可对我而言,最贵重的,是你。你就替我保管它,也让它替我陪你,直到我来娶你的那一天,好吗?”
宋宝媛欲言又止,仍旧迟疑。
其实她并不怀疑眼前之人的真心,哪怕只是寥寥一句话,她也会信。
“郎君!你怎么来了!”
宋宝媛被吓得肩头一颤。
巧月的声音倏忽从门口传来,令她和谢予朝之间的氛围顿时紧张,似乎都很心虚。
江珂玉本是无意来的,只是听人来报八招无端吠叫,总觉得不太对劲。
他扫了一眼还亮着灯的房间,以及自己面前流露着慌张的巧月,更加生疑,“小姐睡了吗?”
“睡了。”
“睡了你刚刚还喊那么大声?”
巧月:“……”
她试图冷静,但面上却越来越显手足无措。
江珂玉心道有鬼,抬手欲直接推门。
巧月大惊,视死如归般挡住,“郎、郎君,我、不是,奴婢知道您肯定是担心小姐。但您和小姐现在的关系,这样贸然闯进去,不太好吧。毕、毕竟,小姐真的已经换衣服,准备休息了。”
不对劲,江珂玉几乎可以肯定,但他面上没有表露,只是点头道:“那你替我进去看看。”
“好、好!”
巧月以为躲过一劫,谁知她转身的瞬间,江珂玉一把将门扉推开。
猝不及防。
巧月差点摔一跤。
江珂玉大步跨入屋内,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衣衫单薄的宋宝媛,和蹲在其身侧的谢予朝。
三人俱僵。
“滚出来。”
江珂玉自以为不带情绪地吐出了三个字。
宋宝媛却能听出他的恼火。
幸好该说的都说完了,谢予朝心想。
他站了起来,朝宋宝媛笑了笑,示意她放心,“我先走了。”
他往外走去,与江珂玉擦肩而过。后者亦看了宋宝媛一眼,也离开了。
看着他们同时消失,宋宝媛心里跟打鼓似的。
“怎么办呀小姐。”巧月慌张地跑来,“郎君那个样子好可怕。”
“没事。”
宋宝媛口头上虽这么说,但实际上也没底。
她呆坐了好一会儿,愁眉不展。
“不行,你扶我起来,我去看看。”
巧月点头,将她扶起,结果刚到门口,就撞见了去而复返的江珂玉。
“不是睡了吗?还起来做什么。”江珂玉眸眼深邃,令人窥不出心中半点想法。
巧月低着头,压根不敢看他。
虽然不想承认,但宋宝媛也无端生出惧意。
“就这么担心他。”江珂玉步步逼近,“怎么,怕我把他弄死?”
宋宝媛下意识后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哪怕有,也轮不到他来指责。
“你干嘛?”
“我干嘛?你怎么不看看自己在做什么!”
宋宝媛气急,“跟你有什么干系?”
“他就这么好,好到这种登徒子行径,你也可以容忍?”
“若不是你背着我把他赶走,他何至于这样来见我!”宋宝媛抬起头,“我都没有来怪你,你倒是先质问起我来了?”
江珂玉很难冷静,“我为什么不能赶走他?你还要怪我,然后心疼他是吗?”
宋宝媛感到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刺。
“郎、郎君。”巧月颤颤巍巍地出声,意图帮自家小姐争辩,但一开口毫无气势,“您、您何至于、何……”
“你出去。”江珂玉冷声道。
他听到任何多余的声音都无比烦躁。
巧月不知所措,宋宝媛在椅子上坐下,拍了拍她的手,“你先出去吧。”
巧月满目担忧,但心想着,郎君不会对小姐做什么,但对她就不一定了,所以还是走了。
为什么总是要吵架,宋宝媛不明白,“他到底哪里招惹你了?他是他,他爹是他爹,你能不能分清楚?”
“我倒宁愿他招惹的是我。”江珂玉收紧手心,明知道答案却还是要问:“你喜欢他是不是?”
事到如今,宋宝媛没有什么好避讳的,“是!”
“可你白天还说,要跟我和好的。”江珂玉感觉自己走在一条没有退路的独木桥上,“哪怕是做兄妹,若我说,我和他之间,你只可以选一个呢?”
宋宝媛怔然。
四目相对。
良久,她问:“你一定要这样吗?”
“对,就要这样。”江珂玉固执道,“我和他之间,你就是只能选一个!”
宋宝媛咬着嘴唇,如对峙般望向他泛红的眼睛,“无论和谁比,我都不可能再选你了。”
这一瞬间,委屈多过愤怒,于两个人而言。
“为什么?”
“我没有选过你吗?”宋宝媛觉得这话问得可笑,“六年,甚至更早之前,我的世界还是围着你转的,可你有珍惜过吗?”
她的声音逐渐沙哑,“或许对你而言,你已经尽力了,可结果就是这样,我们就是不该成为夫妻!我们成为夫妻就是彼此人生中最大的错误!甚至我们就不该遇见!不该认识!不该扯上任何关系!”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凌迟一般,剜着江珂玉的心脏,将其剥得血淋淋。
“做夫妻,不是你要吗?为什么到头来全都是我的不是?”江珂玉略有哽咽,“你既然那么怨怪我,又为什么要提和好。为什么你只是见了他一面,就要这样对我?”
他自嘲般扯动嘴角,“哪怕是陌生人,你都会心软,我好歹刚刚救过你呢,为什么你独独不能谅解我,为什么独独对我这样不留余地?”
“谢谢你。”宋宝媛已经失去理智的思考,“我感谢你,可以了吗?就算你不来,阿朝也会来救我的!”
“呵。”
江珂玉忍不住眨了下眼,眼泪便滑落。
他侧过身以作掩盖,“好、好。”
不甘心,好不甘心。
“那就让他去救你,你就去找他,不管什么事,好的坏的,大事小事,麻烦也好、祸事也罢,你都去找他!不要来找我,永远都不要来找我!”
“谁稀罕!”
“好。”江珂玉点头,“好。”
他转身走进风雪中。
门没关,他离开许久,宋宝媛才敢抬头看。明明不想哭的,可眼泪就是留不住。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雪夜之中,已经不见他的身影。
*
马上就要过年了,即便大雪也挡不住大家的热情,清晨的早市街道很是热闹。
江珂玉牵着马路过,马背上坐着拿着木剑的江承佑,正幻想着自己是话本里的大侠。
六安牵着另一匹马走在旁边,担忧问:“郎君,陛下怪罪怎么办?”
“反正不会掉脑袋。”
江珂玉不咸不淡道。
他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地望向前方,脚步缓慢,像是心事重重。
六安叹了口气,尤为迷茫,但看着自家郎君的状态,根本不好多问。
过了人最多的街,便可以骑马了,江珂玉刚欲上马,忽感凌厉,侧身一躲。
蒙面之人持剑朝他袭来,他先将儿子抱到了怀里,退到马后。
暗卫现身与之缠斗,对方只有一人,显然不敌。
江承佑吓得赶紧抱住爹爹的脖子,但看着这场面又很兴奋。
刺客很快被暗卫制服,押在江珂玉面前。
“又是你。”江珂玉瞥了他一眼,很快认出,这就是在他府上刺杀过他一次的那个人,“青天白日就干这种事,你是蠢吗?”
蒙面人跪地,露在外面的双眼中满是忿忿。
六安欲上前摘掉他蒙面的布。
“等等。”
但被江珂玉制止。
江珂玉抱着孩子上马,毫不在意,“放他走吧。”
暗卫不解,但照做。
只是蒙面人不但不走,还十分嚣张,“你为什么不抓我?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江珂玉压根不理会,拉缰绳往前走,倒是他怀里的江承佑一直往后看。
“既然不是你干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凶是谁?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吗?”
江珂玉真的很烦,无心跟这样幼稚的小孩去辩是非黑白,但他还是停下了。
“告诉你真凶,然后呢?你改变刺杀对象,像个蠢货一样去送死?”他心情不好,说话也难听得很,“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你父亲并不无辜。第二,我当初冒险要救的其实是你长兄。我想他那么高傲一个人,跪下来求我,让我把这个唯一可以活下来的机会给你,肯定不是让你变成现在这样。既无谋略,就不要想着复仇,本分过日子吧。”
“你……”
“驾!”
江珂玉走了。
蒙面人气恼地扯下遮面的布,赫然是岑舟的脸。
*
宋宝媛又没睡好,脑袋昏昏沉沉。
早上一开门,见江岁穗和八招在雪地里玩。
“娘!”
“怎么又只有你一个人?”
江岁穗鼓着脸,像是不开心,“爹爹带哥哥出门了。”
宋宝媛揉了揉眉心,“去哪了?”
“不知道。”江岁穗晃着脑袋,还抱怨,“不带我,还不告诉我。”
宋宝媛心中狐疑,看向来送早点的巧月。
“郎君一大早就带小少爷出门了,什么都没交待。”
这是什么意思,宋宝媛眉头轻蹙,真是不懂。
第95章 赏罚
快到晌午的时候,宋宝媛才见着一早不见人影的儿子。
不等她开口,江岁穗就先冲上去质问:“爹爹带你去哪里玩了?”
“皇、宫!”
江承佑超大声回答,显然有炫耀之意。
江岁穗不知道那是哪,但从哥哥的表情中可以猜到,是个很好玩的地方。
她顿时感到委屈,转身折回,扑进娘亲怀里,“嗯!”
她仰着头问:“为什么爹爹不带我?”
宋宝媛自己都不明白,但还是先解释道:“岁穗不闹,皇宫不是玩的地方。”
江岁穗不懂,依旧不开心,埋头在她胸前。
送孩子回来的是六安,他进屋后就一直站在一旁沉默,宋宝媛看过去,他还目光躲闪。
“郎君呢?”
六安低着头,“郎君还在宫里与陛下商议要事,让小的先送小少爷回来。”
“他带承承进宫做什么?”
“小的进不去,自然不知道。”
宋宝媛将信将疑,看向凑到她身边的儿子,柔声问:“爹爹带你做什么了?”
江承佑仰着脸,老实回答道:“爹爹让我拜见一个、叫皇帝陛下的人!然后皇帝陛下带我见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哥哥,还问我愿不愿意跟他玩。”
不爱说话的哥哥?
宋宝媛若有所思,“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好啊!”江承佑笑容灿烂。
宋宝媛被他摇头晃脑的天真模样逗笑。
“咳。”六安清了清嗓子,纠结着出声,“小姐,郎君还交待了几句话。”
宋宝媛看了过来,静候下文,有一种狗嘴里要吐不出象牙的预感。
“郎君说,他今日不会过来了,当然以后也不会过来了,再也不会来……”六安越说声音越小,很不自在,“碍小姐的眼。”
宋宝媛竟然丝毫不感到意外,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觉得好笑。
“他说,他不来老宅,小姐也别回府。”六安语速极快,试图赶紧揭过,“还有就是,郎君这阵子有事要忙,小少爷和小小姐就先拜托小姐照顾了。过段时间,他会派人来接。”
“怎么?”宋宝媛本就压着恼火,听到这似曾相识的话更加憋闷,“他是又遇到刺杀,受了重伤吗?”
六安欲言又止,像是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到底去干嘛了!”
六安不由得心头微颤,毕竟真的不曾在自家小姐的语气中听出这么明显的气急败坏。
“没有。”他略微底气不足道,“只是、只是因为平远侯的事,郎君需要将功补过,所、所以在陛下那领了份要差。”
宋宝媛怒气不减,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直到巧月匆忙跑来,“小姐,来了客人,说是宫里来传旨的!”
宋宝媛还在气头上,反应慢了半拍。
“小姐?”
宋宝媛惊醒,“快扶我起来。”
老宅的大门前,站了四五个人,最中间的,是陛下身边那位近侍公公,宋宝媛见过。
公公和蔼,见着人便道:“宋娘子,带小少爷接旨吧。”
江承佑虎头虎脑,不解其意,但见娘跪下了,他也有样学样。
“传陛下谕旨,大理寺少卿江珂玉之子江承佑,慧心灵性,敏而好学,故召东宫,为太子伴读!”
毫无预兆,太过突然,宋宝媛心惊,一时竟分不清好事坏事,也不知该喜该忧。
“谢陛下恩典。”
公公特意弯腰递旨,宋宝媛侧目,示意身旁的儿子去接过。
江承佑伸手接过后,立刻看向娘,像是在问这样做对不对。
“辛苦公公走这一趟了。”宋宝媛站了起来,有礼道。
公公却叹了口气,“时候估计差不多了,宋娘子还是赶紧进宫吧。”
宋宝媛霎时茫然,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是,我这就进宫谢恩。”
“不是这事,陛下说谢恩就不必了。”
宋宝媛不明所以,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是需要她进宫的?
猜不着,只是硬着头皮开口问:“那要我进宫是、为何事?”
公公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如此问,肉眼可见的呆滞了片刻。
宋宝媛心中渐生疑团。
“哦!”公公拍了拍脑袋,“就是谢恩这事,我刚想起来陛下免了,宋娘子不必去了。既然旨意已经送到,我们就先回去了。”
“那公公慢走。”
虽然行动不便,但宋宝媛还是将人送出了门。眼看他们都走了,她回头看向江承佑手里的圣旨,眼中溢出不解。
太子伴读?
刚刚出了平远侯这种事,怎么还有这样的旨意下来,像是不惩反赏。
要说陛下信任臣子,可未免太过,群臣怎会服气。
怎么想都不对,承承这个顽皮的性子,他爹爹又不是不知道,怎敢把他放进宫里。
还是储君身边,稍加冒犯都可成罪。
宋宝媛越想,心中的担忧就越甚。
而且,刚刚公公让她入宫是什么意思?明显不像是嘴上说的那么回事。
她又看向六安,后者匆忙扭头。
“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六安摇了摇头,还行了一礼,“小少爷已经送回来,小的就要回宫门口等郎君了。”
宋宝媛还没说话,他就已经走了。
“娘。”江承佑扯了扯身旁娘亲的衣角,举着圣旨问:“这是什么?”
宋宝媛眉头轻蹙,太多地方透露着不合理,若是她想弄明白,是不是只能去问那家伙。
该不是他故意的吧!
先说那样的话,又做这样的事。因为关乎孩子,她肯定要弄清楚,就不得不回府找他。
这样岂不是她先低头?
居然还大费周章的把孩子扯进来,简直卑鄙!
宋宝媛越想越气。
“娘?”
被忽略的江承佑满头困惑。
宋宝媛低头看了看他,沉默半晌,坚定道:“你去问爹爹,娘送你去。”
六安才刚走,她现在出门,肯定能在他们回府前截住。
“巧月,备马车。”
巧月满脸讶异,“小姐你这个样子,确定要出门吗?”
“没事,我就在马车里待着。”
才不见他,宋宝媛心想,明明是他无理取闹,他还先怄起气、摆起谱来了,什么道理!
巧月见自家小姐脸上恼意,不由在心底惊叹,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能让小姐有这么大情绪的,只有郎君一个。
虽然搅动的情绪不太一样。
*
马车就到宫门前,见前面有六安坐在马车上等待的身影,宋宝媛让车夫隔了点距离停下。
她不打算露面,就让巧月带孩子去问清楚。
她独自坐在马车里,巧月带着江承佑和江岁穗坐在外头,翻着花绳打发时间。
宋宝媛靠着车壁,打着哈欠。
毕竟满打满算两日没休息好了,既犯困又睡不着,可谓备受折磨。
“小姐!”
巧月突然喊,吓了宋宝媛一跳。
“怎么了?”她慢吞吞出声,“郎君出来了?”
巧月猛地掀开帘子,瞪大了眼睛,“郎、郎君他、他、是出来了。”
“你慌什么?带小少爷和小小姐过去,就问我跟你说过的话。”宋宝媛以为她被昨晚吓到了,“没事的,这大庭广众,他不会对你怎样。”
巧月回头,声音竟都带了颤,“郎君他、他……小姐您还是自己看看吧!”
宋宝媛皱起眉头,撩开了窗帘,往外张望。
一眼便僵住,瞬间脊背发凉。
江珂玉确实从宫门口出来了,却不是走出来的,而是被人背着。他昏迷不醒,长发半散且上衣单薄,背后满是鞭痕,血淋淋的,染红了一路的雪。
六安哭着将人接过。
隔那么远,宋宝媛都能听到他的抽泣声。
“小姐……”巧月害怕地唤了一声。
“承承岁穗进来。”
恐把孩子吓哭,宋宝媛赶紧在他们发现前把他们捞进马车,“阿启!带小少爷和小小姐先回家。”
“是。”
宋宝媛匆忙走下马车,顾不上放不方便,走得踉踉跄跄。
若不是巧月扶了一把,差点跪倒在雪地里。
六安回头见着来人,哭得更放肆,“小姐呜呜。”
“怎么回事?”
“呜因为平远侯的事,陛下说呜咱们郎君不把皇室放在眼里,赐了他五十鞭呜。”
“你刚刚回来怎么不说?”
六安又难受又委屈,抽抽嗒嗒,“郎君不让啊,他说反正您也不会心疼他,没准还巴不得他因为这五十鞭直接一命呜呼。”
“他……”
宋宝媛看着面色惨白、人事不省的人,又气又心里不是滋味。
“先回家!”
六安腾出手来抹了抹眼睛,“是。”
*
老宅上下如临大敌,婢女们端着一盆盆血水从屋里出来,个个小心翼翼,开门关门不敢耽搁,唯恐寒气入屋。
江珂玉赤裸上身趴在铺着褥子的罗汉榻上,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着急赶来的大夫正眉头紧锁,一点一点处理着他背上数不清的伤口。
宋宝媛坐在榻边,眸眼失神,沉默不言,心中琐事乱成一团麻。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大夫终于直起腰,松了口气。
“已经仔仔细细上过药,暂且无事了,只是需要休养好长一段时间。尤其头几日,需最为注意。我再开几副药,内服外敷配合着,兴许能好得快些。”
“麻烦了。”
“应该的。”大夫收拾起药箱,“再有事,宋娘子尽管叫人来找我。”
宋宝媛点了点头,“多谢大夫。”
巧月送大夫离开,房门开合响了一声后,屋内陷入长久的寂静,只剩炭火燃烧的微末声响。
宋宝媛静静注视着手边这张苍白但依旧好看的脸。
这样的江珂玉,少了许多气势和严肃,倒是给了她几分旧时熟悉的感觉。
真是奇怪,宋宝媛心想,明明吵架不过一天,咬牙切齿地说着再不相见,现在却又咫尺距离。
命运像一条确定了长度又坚韧的绳,将他们绑在两端拉扯,一旦谁起了走远的心思,便将人不计代价地拽回来。
第96章 证明
从窗户缝里溢出的光渐渐黯淡,昭告着时间的流逝。
宋宝媛拨了拨脚边的炭火,又从袖口抽出帕子,给趴在爹爹身旁睡着的女儿擦了擦口水。
房门被缓慢推开,探出江承佑的小脑袋。
宋宝媛闻声看去,被其眨巴眼睛的可爱模样逗笑。
她轻声道:“过来。”
江承佑立刻跑过来,手里还捧着个小雪人。他冲了几步又停下,回头去把门关上,再直奔娘亲而去。
宋宝媛任他爬到自己腿上,等他坐稳再将他搂住,低头贴了贴他的脸,小声问:“外面冷不冷?”
“不冷。”江承佑捧起小雪人,“娘你看我做的好不好看?”
“好看!”宋宝媛柔声道,“我们承承真厉害。”
“嘻嘻。”江承佑开心地扭了扭身子。
耳边依稀有孩子偷笑的声音,江珂玉迷迷糊糊睁开眼,先看到的是女儿酣睡的小脸,像是做着美梦。
“它怎么没有鼻子呢?”宋宝媛佯装困惑地问。
江承佑想了想,在雪人该有鼻子的地方戳了个洞,“有啦!”
母子俩的声音在江珂玉耳里逐渐清晰,他抬眼看去,恍惚之中,仿佛回到了某一个寻常的冬日傍晚。
他们一家人围在炭火旁,孩子仰着天真的脸,乖乖坐好,等着他讲故事。他的妻子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手里摆弄着小孩的玩具,也时不时看向他,眼中多是笑意。
记忆好似经年已过,此时此刻眼前温馨的一切也像是幻觉。
“我对你已经别无期待。”
“因为,我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无论和谁比,我都不可能再选你了!”
刺耳的话在他耳畔反复响起,无法控制也无法抵挡地刺疼他的心,令他逐渐清醒。
“爹爹睡醒啦!”江承佑歪着头道。
他这一声将妹妹吵醒,江岁穗揉着眼睛爬了起来,黏黏乎乎地喊:“爹爹。”
江珂玉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爹爹你怎么了?你怎么睡这么久。”
“咳。”江珂玉嗓子沙哑,有气无力,“爹爹没事,就是困了。”
宋宝媛状似无意地瞥过他的脸色,“好啦,你们再玩一会儿也该睡觉了,去外面,不打扰爹爹好不好?”
“好。”
江承佑乖乖带着江岁穗出门。
江珂玉垂眼看向炭火,“我怎么在这里。”
“我留六安照顾你。”
宋宝媛没有理会,撂下这么一句后,便由巧月扶起往外走。
六安走近,立马被江珂玉质问。
“我不是说回府吗?怎么在这里。”
“小姐吩咐的。”六安弱弱道。
还没走出门的宋宝媛顿住了脚步。
江珂玉看向她迫不及待远离的背影,心情沉闷,“扶我起来,我们回府。”
“啊?”六安为难,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扶我起来呀!”
“不准帮他!”宋宝媛忽地转身,“有本事你就自己回去!”
六安僵在两人中间,一动不敢动。
“你不是嫌我碍眼吗?”
“是,要不是怕爹娘怪罪,我才不管你!”宋宝媛不假思索道。
“用不着!”
江珂玉勉强撑起来,身上疼得倒吸凉气,“你还杵那干什么?”
宋宝媛气得折回,“不准扶他!”
“你是谁的人啊,听她的做什么?”
“六安你出去!”
六安:“……”
左右为难。
一番纠结后,他咬了咬牙,溜了。
江珂玉眼中闪过不可置信。
宋宝媛闷哼,轻飘飘得像挑衅一样道:“外头还下着雪,你想回府,你就自己起来。不怕死在半路,你就自己走回去好了。”
江珂玉闻言收紧手心,强行支起上身,意图爬起。
盖在他背后的被褥滑落,潦草穿在身上的单薄里衣没有系带,松松垮垮,依稀可见他身体紧绷,每一寸肌肤都在用力。
乌发散开,遮住了他的神情,但宋宝媛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就好像看到了他额头渗出的冷汗。
眼看江珂玉背后露红,显然是伤口被崩开,宋宝媛没想到他真就这么犟,急得走近,“你是不知道疼吗?”
江珂玉一声不吭,竟然真的站了起来,还弯腰去拿榻上的披风。
宋宝媛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突然伸手,抓住他还没来得及穿上的披风。
这件披风就像被他们各执一端的绳,他们沉默地用力,哪怕弄疼了自己,也不松手。
宋宝媛觉得荒谬至极,“你闹够了没有?”
江珂玉依旧不发一言,背后的血迹越来越扎眼,但他还在倔强地往外走。
“江珂玉!”
宋宝媛已经气得无计可施。
江珂玉倏忽僵住。
可谓平生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还伴随着怒火。
道理讲不通,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宋宝媛心中忿忿,“你是没有疼够吗?你要是非得折腾自己,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免得死在外头还吓着别人!我现在成全你行不行?”
“巧月,去厨房把盐罐拿来!”
巧月睁大了眼睛,步伐迟疑,小声确认,“小姐,真、真的要去吗?”
“去!”
巧月小碎步跑开,有种此地不宜久留的恐慌感。
与此同时,江珂玉终于回身,看向气恼的宋宝媛,自己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四目相对,如对峙般僵持。
巧月独自在外头徘徊,思来想去,还真把盐罐拿来了。
宋宝媛也没想到,她竟然照做,不到半刻钟就把盐罐捧到了自己面前。
不等宋宝媛有动作,江珂玉先松了手,丢下披风。
“呵。”他蓦地笑了,背过身去褪下里衣,又解开绷带,将遍布伤痕的背袒露在宋宝媛眼前。
他如邀请般催促道:“来,撒。”
宋宝媛退后了半步,虽然大夫处理伤口的时候她就在旁边,但她根本没敢仔细看。血肉模糊,实在太过触目惊心。
但此刻视线避无可避。
“撒啊!”江珂玉侧目,“反正你也讨厌我!反正你也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你那就撒,疼死我好了!”
宋宝媛抬眼,只能瞥见他冷漠的侧颜,看不到他眼底只想一条道走到黑的执拗。
“你简直不可理喻!”
“你赶紧撒!”
“你现在跟逼我拿簪子扎你有什么区别?”宋宝媛绕到他面前,“这就是你说的,保证再也不会了吗?”
江珂玉愣住。
“你总是这样说话不算数!”
宋宝媛捏紧拳头,“还越来越莫名其妙,甚至像个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
她再也不想容忍,“你要是再敢这样,我就把爹娘的灵位都摆到你面前来!”
话落,她摔门而去,一刻也不想在这种氛围里多待。
“砰!”
江珂玉一直视线追随,所有的情绪在心中糅杂,渐渐只剩落寞。
他已经找不到别的办法,除了这样近乎疯狂的逼迫,来证明自己没有被彻底抛弃。
第97章 不去
烛火照耀下,床榻里侧忽明忽暗。
宋宝媛罩着被褥,趴在枕头上,呆呆看着手里的花形玉佩。
也不知阿朝回家之后怎样了,想来……他那个爹,应该比江珂玉这家伙好应付。
宋宝媛轻哼一声,将玉佩收到枕头下,翻过身来入睡。
新的一天到来,地面的积雪又厚了一寸。
“再有十几日,就过年了。”
清晨,巧月端着木盆进屋,“小姐,咱们今年就在老宅过吗?”
宋宝媛刚从床上起来,正坐在梳妆台前捋着长发,“不然还能去哪。”
巧月拧干布巾,递了过来,“奴婢就是确认一句,毕竟过年该布置都该准备了。”
宋宝媛看向窗外,白得有些刺眼,“今年就简单点过吧。”
“是。”
“承承和岁穗起床了吗?”
巧月拿起梳子,站在了宋宝媛身后,“早就起了。但他们不知道郎君受伤,还当爹爹在赖床,一早就去闹了。小姐您说,要不要找借口拦着点,不然孩子没个轻重的,郎君怕是要伤得更重了。”
宋宝媛对镜挑了挑眉,“有什么好管,他亲生的,让他自己受着去。”
巧月失笑,“早饭也送郎君那边去了,只等小姐过去。”
宋宝媛想也不想道:“我不去。”
巧月偷瞄她的脸,“小姐是不想见郎君?”
“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宋宝媛回头,寻求附和般拔高了声音,“净做些没道理的事,说些浑话。”
巧月低头偷笑,“是。”
“你去叫他们用早饭吧,不用等我,我不去。”
“那奴婢端一份过来,小姐在屋里用吧。”
“嗯。”
另一头,江珂玉趴在罗汉榻上,被吵吵嚷嚷的两个孩子闹得头疼。
终于,有人推门而去,他看过去,却只进来了巧月一个。
“郎君,小姐说,她就不过来了,请您陪着小少爷和小小姐用早饭。”
江珂玉眉头轻蹙,“她怎么了?”
“小姐没怎么,只是懒得过来了。”
懒得过来?明明是存心不想过来,江珂玉心道,就这么不想见他吗?
*
晌午,宋宝媛坐在炭火旁,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无精打采地翻着账本。
“小姐!”巧月小跑进屋。
宋宝媛慢腾腾抬头,“怎么了?”
“郎君不喝药!”巧月摊手道,“他说自己受的是外伤,没必要喝药,谁劝都不听!”
“他又作什么!”
宋宝媛像是被瞬间点燃的炮仗,声音虽然不大,但明显能听出生气来。
巧月退后半步,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耳朵,“要不、小姐你去劝劝?”
“不去!”宋宝媛直起腰,还捏起了拳头。
巧月睁大了眼睛,“那不管?”
宋宝媛皱着眉,盯着手边账册,像是陷入沉思。
她忽道:“你帮我把岁穗抱来。”
只有趴着才能暂缓疼痛的江珂玉一直侧目,看向门口的方向。可真当门口有了动静,他又立刻将头扭到另一边。
“爹爹!”
只听到女儿的声音,江珂玉没有反应,但等来等去,也无另外的声音。
江岁穗凑到爹爹跟前,满头困惑,“爹爹你怎么不理我?你又睡着了吗?”
江珂玉这才回头,发现来的确实只有女儿一个。
“没有,刚刚爹爹没听见。”
江岁穗倒也不计较,捧起旁边的碗,“爹爹喝药!”
“爹爹不用喝药。”
“可是娘亲说了!”江岁穗突然激动了起来,“爹爹要是今天不喝药,明天就会死,我和哥哥就没有爹爹了!”
江珂玉:“……”
大过年的,一点忌讳也没有。
“怎么会呢,爹爹不就在这里吗?”
“那明天呢?”
“明天也会在啊。”江珂玉耐心道,“你娘亲骗你呢。”
江岁穗撅了撅嘴,“娘亲才不会骗人!”
她说着红了眼睛,“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了,你只带哥哥骑马不带我,你带哥哥出门玩也不带我,你还不喝药,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没有!”江珂玉顿时慌了神,“怎么会不要岁穗,爹爹最喜欢岁穗了呀。”
“那爹爹喝药。”
江珂玉稍加犹豫,江岁穗立刻放声大哭,药碗都捧不稳了。
“别……”江珂玉无奈,“爹爹喝,爹爹喝好不好?”
他一只手接过碗,另一只手替女儿擦眼泪,还不停哄道:“你看,爹爹喝……咳!”
苦。
本想当着女儿的面把碗里的药一饮而尽,但这味道实在夸张,又苦又呛鼻,他不仅没喝完,还差点吐出来。
“呜呜!”
江岁穗泪眼婆娑地站在面前看着他。
江珂玉没法,强忍着反胃喝掉,“怎么会这么苦?”
简直和他的命一样苦。
“好像是小姐吩咐的。”旁观的六安幽幽道,“小姐吩咐多加了几味药,虽然对郎君你的伤并没有任何好处,但也不会改变药性,而且能让味道丰富多彩。”
江珂玉:“?”
都不来看他一眼就算了,还故意整他?
“娘说了,要我每天监督爹爹喝药。”江岁穗虽然脸上还挂着泪,但已经笑了,还竖起两根手指,“每天要喝三次!”
江珂玉:“……”
他勉强扯出笑容,“岁穗真乖,能不能给爹爹倒杯水?”
“不行!”江岁穗立刻摇头,“娘说了,爹爹喝完药后的半个时辰,既不能喝水也不能吃东西!”
六安没忍住笑出了声。
江珂玉眼皮跳了跳,“你还笑?给我倒杯水啊!”
“不行!”
江岁穗急得蹦起,又跑到茶壶面前,张开双臂阻拦。
六安老实地站在一旁,“是,都听小小姐的。”
江珂玉:“……”
“爹!”
又来一个,听到儿子的声音,江珂玉愈发觉得心累。
江承佑顶着一头雪粒,兴奋地跑了进来。
他好奇问:“爹爹,我听巧银姐姐说,娘亲以前都叫你哥哥,就像妹妹叫我一样!可是夫子说,我们要管娘亲的哥哥或者弟弟叫舅舅。那我为什么要叫你爹爹呀,我能叫你舅舅吗?”
“舅舅!”
江岁穗听得一知半解,起哄一样先喊了一声。
江珂玉:“……”
好样的,一个想把亲爹毒死,一个想把亲爹气死。
“呵。”他蓦然笑了,勾了勾食指,“江承佑,你过来。”
江承佑灿烂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爹爹这个语气有点熟悉,十分不妙。
他默默往后退。
“过来!”
“爹我错了。”
江承佑果断低头,耷拉着脑袋,虽然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你过来,我告诉你为什么。”
江承佑顿时紧张,难掩迟疑。
江珂玉声音放柔,循循善诱,“你不是想知道吗?”
江承佑放松了警惕,缓慢往前挪动。
“呜啊啊啊!”
刚靠近,就被揪住了耳朵。
“来,你叫句舅舅给我听听!”江珂玉咬着牙道,“你爹我还没死呢,你打算把位置腾出来给谁啊?”
“不敢了呜不敢了!”江承佑鬼哭狼嚎,“爹我错了爹!”
“打孩子?”
消息传到宋宝媛耳里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她满头困惑,“他那样还打得了孩子?”
巧月摇了摇头,“也不算吧,就是拧了两下耳朵,倒是没下多重的手。但郎君罚小少爷在墙角站着,面壁思过,也不说要站到什么时候。”
“承承惹他了?”宋宝媛不掩质疑,“还是他单纯拿孩子撒气?”
“听六安说,小少爷突发奇想,要喊郎君舅舅,然后就这样了。”
宋宝媛:“?”
听着、倒也不像冤情。
“这小少爷都站半个时辰了,郎君也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别人求情都没用,恐怕还得小姐你亲自去,才救得了小少爷。”
“我才不去。”宋宝媛侧身道。
“那让小少爷继续站那?”
宋宝媛想了想,“要不、你再去找大夫配一副药。”
巧月不解,“什么药?”
“能让男人以后都生了不孩子的药。”宋宝媛煞有其事道,“再混在伤药里给他喝下,那他这辈子就只有承承一个儿子了,怎么都不可能对他太差。”
“啊?”
巧月震惊得睁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家小姐口中说出来的,“这不至于吧。”
这事,她可真不敢干。
“不能吗?”宋宝媛诚恳地问。
巧月抿了抿嘴,实难回答。
“不能就算了。”宋宝媛大方道,“那你去说,我找承承有事。”
“就算这样说,郎君也不放人。”巧月叹了口气,“奴婢觉得,您今日要是不在郎君那露面,还有的是……”她越说越小声,“有的是幺蛾子要出。”
宋宝媛轻嗤,“我才不去!”
“那小少爷怎么办?”
“罚站而已,承承怎么说也是那家伙目前唯一的、亲生的儿子,还能让他站废不成?”宋宝媛狠狠心道,“他们父子俩的事,我才不掺和。”
巧月已经不感到意外了,“好吧。”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站在墙角的江承佑腿酸又委屈,试探地呼唤,“爹!”
翻着卷宗的江珂玉瞥了他一眼,“站不住了?”
“嗯。”
“你娘现在也是谁都不溺爱了,连你都不管。”
江承佑既听不清楚,也听不明白,“爹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出去玩吧。”
江承佑眼前一亮,像是生怕爹爹反悔,一溜烟似的跑了。
他将门大开,寒风吹了进来,六安连忙上前,想将其关上。
“等等。”
但遭到了江珂玉的阻拦。
“把门开着吧,把窗户也打开。”江珂玉面无表情道。
六安左右看了看,“郎君可是觉得屋里闷?小窗已经开了透风,若是还开,这炭火烧了用处也不大,您再着凉就不好了。”
“没关系。”
六安眉头紧锁,“您该不是……”
他倍感荒唐,“您就一条命,都这样了还霍霍啊!”
“去!”
第98章 蹊跷
这日子,天黑来得早。
宋宝媛站在床榻边,卸去钗环,放下长发,正准备早点休息,每天都祈祷自己能睡个好觉。
但刚脱下衣服,就听见外头传来巧月的声音,“小姐!”
“他又怎么了?”
宋宝媛下意识问,语气稍显不耐烦。
巧月跑到门口时,累得气喘吁吁,“不好了,郎君突发高热了!”
宋宝媛一愣,倏忽间所有怨气都抛之脑后,“怎么会突发高热?”
她一边穿衣一边往外走,“大夫来了吗?”
“已经去叫了。”
宋宝媛急匆匆赶来时,屋里只有江珂玉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趴在罗汉榻上。
“怎么都没人看着?”
“六安去找大夫了,郎君一早就不让别人靠近。”巧月慌张解释道。
“胡闹!”
宋宝媛快步进屋,走到榻边,伸手探向江珂玉的额头,当真是烫的。
“大夫来了!”
六安领着大夫一路跑来。
宋宝媛让开位置,抬头问:“白天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这样,是屋里炭火不够吗?”
六安为难道:“郎君非说屋里闷,要开门要开窗,可能是受了风。”
“你就由他了?”
六安低下了头,说不出话来,心道自己命苦。
宋宝媛也知道怪不到他头上,罪魁祸首根本就是榻上这家伙自己。
大夫能做的都做了,又扎针又喂药,但江珂玉依旧高热不退。
“还有别的法子吗?”宋宝媛问。
大夫摇了摇头,“等吧,需要些时候才能见效。好在来得及时,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宋宝媛愁眉不展,“就算好了,会不会留病根?”
“难说。”大夫不敢断言,“原本受的就不是小伤,也就郎君平日里身体硬朗,换个人早熬不住了。平日里还是要小心看护才是,吹风受寒这种事真不能再有下次了。还有就是,这种时候就别操劳了,若是心思郁结,更难好了。”
“好,我知道了。”
宋宝媛点头应下,心中却在犯难。
还得哄他开心?若不是他额头烫得人心慌,宋宝媛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装的,这大夫是不是他提前找来唬人的。
毕竟他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小姐您回去休息吧,郎君这有我守着。”六安出声道。
宋宝媛没好气,“你守着有用的话,我今日都不用来!”
六安有苦难言。
宋宝媛再次伸手,探向江珂玉的脸,还是很热。
“罢了。”她认命道,“反正也睡不着。”
她在屋内张望了一圈,“检查一下,该关的门窗都关上,只留下透气的。”
“是。”
巧月听命行事,还拉走了杵在那不知道干嘛的六安。
六安一离开宋宝媛视线便开始双手比划,像是在和巧月状告自己的憋屈,后者耸了耸肩,表示自己都懂,但无能为力,能做的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
今夜的风有些大,呼呼地吹。
宋宝媛裹了厚厚的裘衣守在榻边,时不时探探江珂玉额头的温度。
“真是欠了你的。”她低声嘀咕。
*
黎明静悄悄的到来。
江珂玉睁开眼时,仍觉得眼皮沉重,身上也像压着千斤的石头,令他喘不过气来。
直到他看清伏在自己眼前的人,心中豁然开朗。
宋宝媛坐在地上,枕着自己叠在榻边的胳膊睡着了。
江珂玉见过很多次她的睡颜,都是像此刻这样很近的距离,毕竟同床共枕有六年。
她瘦了,从前白白嫩嫩的,现在怎么黑眼圈都有了。
江珂玉小心翼翼伸出手,轻柔着抚过她的眉眼,像是试图抚平她的愁绪。
只有到这份上,阿媛才会像从前一样在乎他吗?江珂玉在心中问。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好像这样宁静又满足的时刻,是他偷来的。
宋宝媛忽地皱了下眉,他立刻收回手,闭上眼睛。
宋宝媛抬头环顾,略显迷茫。
她怎么睡在这了?
昨日她发现江珂玉额前没那么热了,就松了口气,心想着再等一会儿,如果他的体温恢复如常,自己就回去休息。
结果不小心睡着了。
睡得还比前几日沉。
宋宝媛好一会儿才有点清醒,急忙再用手背去探江珂玉的额头。
好在不热了,她想趁其没醒赶紧离开,不料腿麻了,站不起来。
再坐一会儿吧,她想。
她还没缓过劲来,但很快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睡得比较安稳。
说来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她从小就喜欢哥哥身上的味道。
哪怕后来睡在一起那么多年,她也没有腻烦,甚至有些依赖。
到现在,他这个人虽然变讨厌了,但身上的味道却没有。
宋宝媛摇了摇头,不愿再细想。
她扶着榻边,慢慢站起来,手上忽地盖上一层温热。
她低头看去,江珂玉倏忽握住了她,但他自己还闭着眼。
宋宝媛狐疑,缓缓用力,轻而易举将手抽了出来。
看来是她想多了。
房门被打开,六安探出半边身子,“小姐?”
“你进来守着他吧。”宋宝媛往外走,“不准告诉他我来过。”
六安老实地点了点头。
但宋宝媛刚走,江珂玉就睁开了眼睛,还来得及窥见其裙摆的一角。
宋宝媛回到自己房间后,除了有人来告知她江珂玉醒了外,整个上午安安静静。
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反而觉得有些怪异。
下午,门房来报,有客人来了,是常公子和高公子。
既便不是冲自己来的,宋宝媛身为主人家,也需得露面。她简单收拾一番,叫人备了茶水送去。
她一来,就见衣着华贵的高洛书蹲在门槛边,姿态瞧来和身份极为不符。
“你怎么没进去?”
听到熟悉的声音,高洛书忙不迭站起来,“好、好久不见。”
“你怎么蹲在这,是他们在谈要紧事吗?”宋宝媛不解问。
高洛书摇了摇头,低头小声,但愤愤不平,“他让我滚。”
像告状一样。
宋宝媛更加诧异,“为什么,你们吵架了?”
“算是吧。”高洛书不敢看她,“具体的,也不适合跟你讲。这么久没见,你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
宋宝媛想起他走那天发生的事,好奇问:“倒是你,和你娘怎么样了?她那天说什么画,说你破坏……”
“没有的事!”高洛书高声打断,声音大得屋里头都听得见。
正常进屋的常云柏左右看看,搞不清状况,“你和高洛书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了吗?”
江珂玉心情很差,“没有。”
“没有你不让他进来?他可是一知道你的消息,就专门来看望你的。”
“你确定他是来看我的?”
常云柏微怔,“不然呢?”
江珂玉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外头,宋宝媛没有追问,笑道:“你别在这吹风了,跟我进去吧。”
高洛书犹豫片刻,还是摇头,“算了吧,他不想见我就算了,知道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哪有让客人蹲在外面吹冷风的道理。”
宋宝媛说着,推开了房门,“请进。”
房门的遮挡一消失,暴露在江珂玉的视线下,高洛书顿时不自在起来,心虚地目光飘忽。
江珂玉也不负他所望,没给他好脸色。
“常公子。”宋宝媛行礼道,没注意另外两人的视线。
常云柏起身回礼,“宋娘子。”
江珂玉冷声道:“你们都回去吧,要让某些人失望了,我没死。”
这话一出,屋里陷入寂静,但他一点也不嫌尴尬,依旧神色不愉。
怎么跟谁都这么横,宋宝媛心道。
“咳!”常云柏不得不出声打破这氛围,“其实除了来看望你之外,我还有件正事跟你说。你只受了这五十鞭,平远侯的事情就算过去了,一点也没影响你的官职,是因为有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替你求了情。”
江珂玉蹙眉抬眼,“谁?”
“谢明儒。”
宋宝媛愣了愣。
“且不说你们之前的恩怨。”常云柏严肃道,“他本身就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你这件事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他突然横插一脚给你求情,说没有蹊跷你信吗?”
江珂玉若有所思。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图什么,但还是得提醒你,趁早防着点。”
常云柏拄着拐杖起身,“就说这么多吧,你好好养伤,清闲一阵也好,我们就先走了。”
他朝高洛书招手,后来快步过来搀扶他,两人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茶都还没喝一口呢。”宋宝媛嘟囔道。
她回过头问:“你和高公子怎么了?”
“没怎么。”
江珂玉扭头不看她。
之前正事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宋宝媛都差点忘了,“承承接的那道太子伴读圣旨是怎么回事?”
江珂玉沉声道:“皇后和太后虽出同族,但并不和。之前太后势大,在皇后刚刚生产之时以皇后虚弱为由将太子要了去,以至于太子受了不少磋磨,现在不仅性格孤僻,还胆小怕事,难以和人正常交流。陛下便想选伴读陪在太子左右,以改变其性情。”
他轻嗤,“谁让江承佑跟狗都能聊。”
宋宝媛:“……”
“可是宫里那么复杂。”她心中忧虑,“承承又不太守规矩。”
“如今皇后主事,倒也不用太担心,她是个宽厚仁慈的。”
宋宝媛不满地看过去,“你不觉得自己这样背对人说话很没礼貌吗?”
江珂玉回头,“你不觉得自己把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晾一天很过分吗?”
“你不是不让我管你吗?”
“那你管都管了,怎么也得管到底吧!”
宋宝媛闷哼,往外走去,“我听你脾气挺差,声气又足,想来也没什么事。”
“你去哪?”
“你管不着!”
第99章 叩拜
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挂,贴对联,剪窗花。
过年的氛围一下子就起来了,老宅里喜气洋洋的。
傍晚,宋宝媛带着孩子去江珂玉屋里用晚饭,顺便把他那屋子也简单布置一番。
“爹爹吃饭。”
江岁穗端着碗坐在江珂玉面前,有模有样地给他喂饭,比自己吃饭都积极。
江珂玉推搡道:“你自己吃。”
“我不爱吃这个。”
“挑食不好,你都要吃的呀。”
江岁穗撅了撅嘴。
宋宝媛瞥了他们一眼,“岁穗乖,你爹爹说的对,不可以挑食哦。”
江珂玉诧异侧目,稀奇,今天不跟他唱反调。
“你爹爹就不挑食,来,岁穗,把这两块豆腐给你爹爹吃。”
江珂玉:“……”
他最讨厌豆腐了。
江岁穗乖乖走过去,举起碗接过,再回过头来喂爹爹。
人是不能打自己的脸的,江珂玉再不喜欢,也还是得当着孩子的面吃下。
宋宝媛笑着问:“今日厨房又换了种新做法,好吃吗?”
“嗯哼。”
天天不重样给他做营养均衡且难吃的东西,也是用心了,江珂玉心道。
他吃得好不好,宋宝媛不清楚,但自己看得挺开心的。
“砰砰。”
巧银敲门而入。
“小姐,新衣这个时候送来了,您要现在看吗?”
宋宝媛回头,“拿进来吧。”
婢女们拿着制衣坊刚刚送来的新衣走了进来,一字排开。
“承承岁穗,你们看喜不喜欢自己的新衣服?”
两个孩子的衣裳都是大红的,图喜庆。
另外两件大人的,是白色打底,湖蓝色点缀。
“喜欢!”
江承佑抱着自己的新衣服转了个圈。
江珂玉眯起了眼,“我的呢?”
“这不就是吗?”宋宝媛指向身侧,“我又没忘,免得某些人要去爹娘面前告状,说我苛待。”
“你确定这是给我的?”
江珂玉满脸质疑,他好些年前就不穿这样清新的颜色了。
主要因为看起来好欺负,镇不住场子。
宋宝媛毫不在意,“不喜欢就算了,反正你也不是没有别的穿。或者你叫六安去买别的,你又不是没有钱。”
江珂玉闷哼一声,别过脸去,像是在生闷气。
“吃完饭就抱着自己的新衣服回房间,自己收好,等过年的时候穿,知道了吗?”
“好!”
江岁穗应完又仰着头问:“小舟哥哥会来陪我过年吗?我都好久没有看见他了。”
提起岑舟,宋宝媛不知如何回答。
前些日子,好像就是江珂玉出事那天,岑舟跟人间蒸发了一样,突然就消失了。
“这个,可能不会哦。”
“为什么?”江岁穗顿时难过,“他不喜欢岁穗了吗?”
“当然不是啦!”宋宝媛安慰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小舟哥哥他、他可能……”
江珂玉冷不丁出声,“那家伙有什么好的。”
“小舟哥哥可好了!”江岁穗着急道,“他长得可好看了!”
“有你爹爹好看?”
“有!”
江珂玉:“……”
他就不该问,跟自取其辱有什么区别。
宋宝媛哑然失笑。
“不行。”江珂玉倔强道,“在你心里,爹爹必须是最好看的。不然,爹爹就不帮你把小舟哥哥找回来。”
江岁穗睁大了眼睛,“真的吗?爹爹可以把小舟哥哥叫来陪我过年吗?”
“嗯。”
“那爹爹最好看!爹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
江珂玉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脸上的笑意似乎在说:这还差不多。
“幼稚。”宋宝媛鄙夷道。
“怎么了,那小子本来就一般。”
“人家年轻啊。”
江珂玉:“?”
他神情微僵,“我难道已经老了吗?”
宋宝媛回避了他的视线。
“我也不过才长你三岁!”
“哦。”
宋宝媛冷漠地点了点头。
但很快就没忍住笑了。
“你成心的。”江珂玉已然清楚,“成心气我,我不高兴了,你就开心了。”
“我才没有。”宋宝媛矢口否认,且转移话题,“你能找到岑舟?”
“我知道他在哪。”
这个回答属实让宋宝媛意外,“你知道?”
“嗯。”
“他、岑舟他、姓楚吗?”宋宝媛不确定地问。
江珂玉挑眉,“他告诉你的?”
“我猜的。”宋宝媛能够回想起很多奇怪的地方,“他当初极为肯定地告诉我你没有受伤,还故意拿开水烫你,该不是刺杀你的人就是他吧。”
这事牵扯到自己骗人,江珂玉也不愿她回想,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所以他是把你当作仇人了?”
“是。”江珂玉认真道,“不过,当年也是我故意误导他的,一来防他以卵击石,二来确保他回京会来找我。只是我没料到,他会利用你来接近我。”
宋宝媛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那真正借机铲除他全家的人是谁?”
江珂玉没有马上回答。
“是你们口中那个,谢明儒吗?”
她能猜到,对江珂玉而言,实属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嗯。”
宋宝媛眉头紧锁,“他为什么要针对楚家?”
“这个我也不清楚。”江珂玉如实道,“也许是私仇,也许是利益纠葛。这案子被抹平了,我后来也查不到什么。”
“你误导岑舟来找你,是为了他哥哥留给你那个盒子吧。”
“嗯。”江珂玉无声叹气,“那里头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他哥当年跟我说,如果有一天,这个弟弟能够独当一面,就把这东西给他。不过现在看来,他远远不行,有勇无谋,难堪大任。”
宋宝媛没有反驳,其实从岑舟在茶楼当伙计就能看出,他还是有些孩子气的。
“他现在在哪?”
“楚家旧地。”
*
年前十几日,很快就过去。
“啪啪啪!”
“嘭嘭嘭!”
江承佑和江岁穗喜欢上了放炮仗,因此家里买了很多,致使老宅里时不时传出鞭炮响。
天快黑的时候,宋宝媛独自穿过走廊,手里提着放着香烛的竹篮,盯着院里捂耳朵的孩子,走向了祠堂。
祠堂里只有四个牌位,显得极为冷清。
宋宝媛点香燃烛后,跪坐在了蒲团上。还没来得及叩拜,先听到了身后传出的动静。
她回头看,是江珂玉。
“你怎么起来了?”
“这种事情,我怎么能不来?”
他穿的是那件湖蓝点缀的新衣,令宋宝媛恍惚,好像迎面走来,是很多年前的哥哥。
“这衣服你不是不喜欢吗?”
“做都做了,不穿也浪费。”江珂玉察觉到她的视线,跪到她身旁后,忽地扭头问:“穿着还行吗?”
宋宝媛点点头,“显年轻。”
“我只长你三岁!”
“是。”宋宝媛一本正经,“爹娘面前嘛,不管长三岁还是三十岁,都是小孩。”
江珂玉抬头就告状,“你们看她!”
“我怎么了?”宋宝媛歪了歪脑袋。
她将自己手里的香塞给江珂玉,再去拿了新的回来。
“这样我够体贴了吗?”
“勉强。”江珂玉不情不愿道。
宋宝媛在他看不到的视角瞪了他一眼,又问:“你弯得下腰吗?”
“应该能。”江珂玉不打保票,“但可能起不来。”
“那你先来。”
江珂玉将香举过头顶,诚心叩拜。
但他这背属实还没好全,他直挺挺地倒下,真起不来。
宋宝媛在旁笑出了声。
“扶我一把成不成?”
“求我。”
江珂玉:“……”
宋宝媛不紧不慢,叩了三个响头,再把香插回炉里。
她做这些事时,江珂玉一直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头都抬不起来。
“我走啦。”
“你……”江珂玉被气笑,“爹娘你们看她!”
宋宝媛戳了戳他的后颈,像是在警告。
“还敢告状?我真走啊啊啊!”
她还没说完,就被江珂玉腾出的手凭感觉捏住了脸。
“疼!”
江珂玉另一只手放下了香,撑在地上,忍着疼支起了身子。
宋宝媛掰不开他的手,“松开!”
“求我。”
宋宝媛:“……”
完了,这下真回到从前了,他当初捡了她的风筝不还,就是这样恶劣地提要求。
“你松不松手?”
“你求我我就松。”
宋宝媛忽地张嘴,咬向他的手腕。
“你又咬我!”
江珂玉吃疼,掉了力气。
宋宝媛趁机挣脱,“你还没拜完呢。”
说完,她先走了。
江珂玉看着她一路小跑,离开自己的视线,又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牙印,忍俊不禁。
其实,这样的日子还挺有意思的。
他捡起自己的香,再度叩拜。
*
宋宝媛跑回了院子里,坐在走廊边,看着两个孩子放炮仗炸雪堆。
过了两刻钟,江珂玉才回来,走到她身后兴师问罪,“干完坏事就跑?”
“说得好像你没干坏事一样。”宋宝媛理直气壮,“既然你都能正常走动了,等过完年你就回府去吧。”
江珂玉顿时没了表情。
“怎么了?”宋宝媛回身问,“你又不想走了?”
江珂玉看向远处,不回答。
“不走也可以。”宋宝媛大发慈悲般说道,“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江珂玉退后了半步,“什么?”
“阿朝说,等他来年高中,就会来娶我。”
江珂玉听到这个名字就烦。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要作为兄长送我出嫁。毕竟,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你怎么不直接要我去死?”江!珂玉直白道。
宋宝媛愣了愣,不自觉捏紧了拳头,“大过年的你还说这种浑话!”
江珂玉别过脸,“他考得上再说吧。”
“你都考得上!”
江珂玉:“?”
肉眼可见地生气了。
宋宝媛背过身,却莫名笑了。
第100章 新年
大年三十这天,在屋里待得太久的宋宝媛亲自在院中扫雪,以松松筋骨。
但总是感觉身后有股视线追随,可一回头,只能瞧见正经坐在凉亭里看卷宗的江珂玉。
他闲赋在家没有束发,乌发落肩,略有一丝颓感,偏又实在生得好看,颓废都像美的点睛之笔。
“你要看卷宗不去书房,来这做什么?”
江珂玉闻言侧目,“我都在屋里闷了半个月了,出来透透气而已。”
“你好全了?”
“没有。”
“那你就该在屋里待着。”宋宝媛扬声道。
江珂玉别过脸,“我不。”
宋宝媛也扭头,不再搭理他。
“娘!”
女儿的声音传来,宋宝媛往门口看去,但迟迟不见女儿人影。
好一会儿,江岁穗才将不情不愿的岑舟拉到门口。
“我把小舟哥哥带回来啦!”
但岑舟不想进去,她小小一个,怎么都不能拽动。
“进来吧。”宋宝媛笑着道。
岑舟目光躲闪,迟疑之中,没有动弹。
江岁穗抓着他的手,卯足了力气拉,但无济于事。
“怎么了?”宋宝媛不解,见他这种日子还衣着单薄,耳朵也像冻红了,回头道:“巧月,去郎君房里取件冬衣来。”
江珂玉放下了卷宗,“拿我的衣服给他,我同意了吗?”
巧月顿住。
“不用管他。”宋宝媛没好气道。
听到这话,巧月才重新迈开步子,一路小跑。
“要你同意做什么?”宋宝媛反问,“你除了官服,哪件衣服不是我吩咐人给你置办的?就连……”
就连贴身的都是,但这句到嘴边,被她咽了回去。
江珂玉不满,“那也是我的。”
岑舟看着他们,颇感恍惚,“不、不用,我、我没想麻烦你们。”
“那你来干嘛?”江珂玉不客气地问。
“我没想来!”岑舟急忙解释,“是她一直哭,我没办法才、才到这的。”
江岁穗仿佛被点醒,差点忘了自己的杀手锏,嘴一撅,立刻开始,“呜呜呜!我不管!呜呜呜!”
岑舟立刻手忙脚乱。
宋宝媛失笑。
“岁穗!”
听到名字的江岁穗顿了顿,一边哭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瞄是谁叫她。
“到爹爹这来。”
江岁穗停止装哭,犹豫片刻,还是跑了过去,“爹爹!小舟哥哥不陪我玩!他不喜欢我了!”
“我不是!”
岑舟无奈。
宋宝媛摇了摇头,“进来吧,不然她可要闹了,你就当帮帮我。”
岑舟耷拉下脑袋。
“赶紧进来!”江珂玉抱起撒娇的女儿,“搁外面流浪,跟没人要似的。”
“你才没人要!”
不等岑舟有所反应,宋宝媛先反驳道。
江珂玉不恼反笑,“我这不有人嫌吗?也好过没人在意。”
宋宝媛:“……”
不要脸。
她也笑了笑,认真道:“他说话就是难听,你不用理会。其实就是他让岁穗把你带回家的,毕竟他答应过你兄长,会照拂于你。”
“哪有这回事?”江珂玉目露不满,“我怎么不知道?”
“他就是不好意思承认。”
“我没有!”
“他就是!”宋宝媛一口咬定。
刚说完,就感到后肩被什么东西击中。
她回头一看,江承佑不知何时冒出来,在他爹爹身边递雪球。
江珂玉手里抛着雪球,显然刚刚就是他砸的。
“好啊你们,都帮爹爹欺负娘亲是不是?”宋宝媛佯装伤心道。
两个小孩急忙摇头,江承佑立刻翻出凉亭,把自己捏的雪球转而送给娘亲。
宋宝媛接过,想也不想就砸回去,只是没那么有准头,没打中。
江珂玉眼中笑意浮现,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嘲讽,又像在挑衅。
宋宝媛心中负气,一个接一个扔,忠心的儿子蹲在她脚边快速捏雪球,一个接一个递。
“娘你打到我啦!”
坐在爹爹腿上的江岁穗赶紧跳下来,跑回小舟哥哥身边。
江珂玉没管她,起身躲避,更让宋宝媛的瞄准难上加难。
就是打不中,要气死了,宋宝媛眼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还是打不中,甚至有点生自己的气了。
江珂玉手里滚着雪球,像是在寻找机会再砸她一回。
他作势要扔,宋宝媛霎时警惕,连连后退。
但他只是做做样子,纯吓唬人,宋宝媛感觉被戏耍了。尤其他眼中戏谑,显然是成心逗弄。
“你离我远点!”
宋宝媛恼火道,将手里的雪球一股脑全丢出去。
虽说带伤,江珂玉毕竟是有身手的,想躲便躲了,绕着圈走,离她越来越近,还扬起了手。
宋宝媛下意识躲避,没注意脚下,恰好踩入自己刚刚扫出来的坑,忽地失去重心,往前倒去。
“小心!”
江珂玉心惊,匆忙上前。
宋宝媛闭紧双眼,落进温热的怀抱,但脑袋磕在坚硬的锁骨上,没比掉地上少疼。
她听到闷哼一声,扶着底下之人的肩膀,抬起头来,愣了愣。
如果说眼前之人的脾性差得无可夸赞,那这张脸,可以说漂亮得无可挑剔。
此刻放大在眼前,宋宝媛不由得怔住,即便告诉自己他十分讨厌,也不得不承认他这容颜,极具蛊惑。
距离挨得很近,她还可以闻到他身上,自己喜欢的味道。
江珂玉似有失神,盯着她红润的唇,心中无法抑制地涌出某种冲动。
要是可以尝一尝就好了,他缓缓往前倾身。
再近一点。
宋宝媛后知后觉他试探的靠近,神色怔怔,眸光也呆滞。
四面寂静,唇畔只剩咫尺距离。
宋宝媛心跳加速,一时迷茫。
直到身体挨近,撞到她袖中藏匿的玉佩,令她蓦然清醒,匆忙扭头避开。
江珂玉倏忽僵硬,这样的拒绝,他不是没料到。
可真发生,他根本做不到不委屈。
“啪!”
宋宝媛随手抓起地上的雪,往他脸上一拍,趁他被迷了眼睛,赶紧站了起来,快步与他拉开距离。
怀中陡然空荡荡,江珂玉跪坐在地,失落感瞬间袭来。
“既然有客人,我去厨房叫他们多加几个菜。”宋宝媛转身跑去。
江珂玉久久没有动弹,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踩雪的声音。
他抬眸看去,是岑舟抱着他的女儿走到了他身边。
“看什么看?”他语气恶劣。
岑舟面不改色,良久,不咸不淡地吐出两个字,“活该。”
江珂玉:“?”
他愈发恼怒,“滚出去!”
岑舟扭头就走。
“等等!”江珂玉一只手撑在了地上,背上传来撕裂的疼痛,“过来扶我一把。”
岑舟:“……”
*
年三十的晚上,热热闹闹,炮仗声不断,烟花在夜空中绚烂。
时间过得很快,新的一年马上要到来。
江承佑带着火折子,牵着妹妹跑出家门。
岑舟帮他们将鞭炮挂在两侧,两个孩子一人站一边,打开火折子,只等新年更迭的那一刻,点燃引线。
宋宝媛和江珂玉并排站在台阶下,看着他们。
捂着耳朵的巧月巧银、倒数着时间的六安阿启都在站在他们身后。
六安忽地高喝:“时间到了!”
江承佑和江岁穗立刻点线,然后咿呀乱叫地跑开,跑得不够快的江岁穗被岑舟一把捞起带走。
“嘭嘭!”
“啪啪啪!”
“嘭啪!”
烟花与鞭炮齐鸣,夜幕好似被揭开。
宋宝媛仰头张望,身侧的江珂玉与之相反,低头看向脚下、他们在烟花与月光照耀下的影子。
他若是往左一步,他们的影子或许会相叠,江珂玉心想。
但阿媛如果知道了,会躲开的吧。
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呢,进一步会被推开,退一步……
他不甘心。
做兄妹不好吗?
不好。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改变了想法。
但见不得别的男人靠近她,甚至想取代自己,成为她最亲近的人。
这算是贪欲吗?
算是自私吗?
是。
那又如何。
江珂玉往左迈开了步子,果然影子重叠。
宋宝媛也没有躲开。
幸好,江珂玉心想,她没有发现。
宋宝媛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绚烂的天际、扫过孩子天真的笑容、扫过围在她身边众人的脸。
唯独没有看向身侧。
人生像场闹剧。
相遇、陪伴、结合、分离、纠缠。
当真不知该如何收尾。
*
日子稀里糊涂地过,正月里,江承佑奉旨进宫,为太子伴读。
家里少了个吵闹的孩子,却并没有冷清多少。
除了还有个越来越闹腾,还胆大无畏的小丫头到处疯外,还有家里两位主子时常拌嘴。
简直和从前相处的状态两模两样。
家里的下人唏嘘不已,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时常还能看个热闹。
虽然主子好似性情大变,但他们只对彼此挑剔,对大家伙还和从前一样宽容大度。
春二月,会试大开,春闱如期。
春三月,张榜天下,能者及第。
“小姐!”
“小姐!”
春光正好,宋宝媛蹲在狗窝前,跟江岁穗一起喂八招,忽听见巧月大喊的声音。
江珂玉刚刚换下官服,听到这样兴奋的喊叫,诧异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怎么了?”宋宝媛站了起来。
巧月跑到跟前,喘着粗气道:“我们去给小姐取胭脂,路过榜下,看到了谢公子的名字,会试第一!”
宋宝媛怔然。
心中自然欢喜,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之后……他会兑现他的诺言吗?
玉佩依旧在她袖中,这些日子从未离开她左右。
可玉佩的主人,好像有些离开得太久了。
故人的消息从远方传来,竟让她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种像做梦一般的感觉,甚至超过惊喜。
站在门口的江珂玉远远看过来,有些不懂她的神情,更猜不透她的心思。
只知自己紧张。
“小姐!”
又有呼喊传来,这次是门房。
“小姐,门口来了一堆人,还有个媒婆,说是来……”门房说着,看了一眼呆站的江珂玉,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接着道:“说是谢府来送聘礼的!”
“这么快?”巧月惊叹。
无意中瞥见门口的江珂玉,赶紧捂住了嘴。
这么快?
宋宝媛忧虑不过片刻,有些措手不及。
“小姐。”门房问:“要让他们进来吗?”
宋宝媛心中慌乱,将玉佩握在手里,才得些许清醒。
她没有回答,而是迈开步子往外走。
江珂玉见状心惊,快步追上,挡住她的去路。
但欲言又止。
宋宝媛止步,抬眼看向他的脸,也没有急着言语。
犹若僵持,旁边的人皆不敢有动静,睁大了眼睛看着。
终于,宋宝媛眉头轻蹙,开口问:“你干嘛?”
“你要去干嘛?”
“有客人来了,自是该相迎。”宋宝媛说着,往旁边走,想绕开他。
江珂玉执着地阻拦,“你、你……”
宋宝媛再度停下脚步,等着他的下文。
江珂玉没有设防,想着谢予朝肯定过不了他爹那一关,根本不用他出手。
可居然失算了。
“你该不是真要嫁给他吧。”
宋宝媛愣了片刻,蓦地笑了,“你该不会以为,我之前说的话,是在同你开玩笑吧。”
江珂玉眉头紧锁,“不行。”
“你说了不算。”
“你、你若……那我呢?”
宋宝媛避开了他越来越灼热的目光,“你不是好好的在这吗?其他的,我可管不着。”
她换了个方向走去。
但她的步子往哪迈,江珂玉就几乎同步的往哪挡。
“你让开。”
“不行!”
宋宝媛收紧手心,气恼中夹杂无奈,“巧月,替我去请客人进来。”
“不准去!”
巧月抿起了嘴,霎时进退两难。
袖子下,宋宝媛的指腹滑过玉佩的花纹,似将其纹路在心中临摹。
“让我找一个称心的人再嫁,不是你亲口说过,且真心希望的吗?”
宋宝媛往前逼近,状若质问。
“现在我找到了,你不是应该为我高兴吗?”
高兴,当然高兴。
高兴得想死,江珂玉心道。
可他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