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执拗
谢府庄严,连盆栽都修剪得规整,处处可见规矩森严。
前厅,坐在主位的是当今内阁首辅谢明儒,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有时,比那九五至尊,更能掌控朝堂。
朝堂上下,府内府外,人人敬畏。
下头,谢予朝虽是跪着,但腰杆笔直,神色坚定,谁都能瞧出他的倔强。
谢明儒久久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忽地笑了。
不过看不出高兴,倒像是气的。
“你是说,你要娶一个爹娘俱已不在的孤女、一个抛头露面的商户、一个已经嫁过人,甚至给别人生了孩子的弃妇,做你的正妻?做谢家的宗妇?”
“是!”
谢予朝底气十足,“不管她怎样的出身,有怎样的过去,都不妨碍她是个很好的人。”
“好到你可以不要体面,好到你让整个谢家陪你不要脸面?好到你不在乎谢家所有人都要因为她而羞于见人?”
“砰!”
谢明儒说完,一巴掌拍在手边桌上,肉眼可见恼怒。
林管家站在一旁,拧着眉头,自家老爷近来身体不太好,生怕他被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
谢予朝仍未动摇,“我不知羞在何处。”
“你当真不知?”
“不过世俗偏见。”谢予朝不屑道。
“你倒是清新脱俗!”
谢明儒捏紧了拳头,扭头道:“你看看他、看看他!”
林管家不知作何表情,“老爷息怒,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又轻声道:“少爷您也是,您这刚刚结束会试,还有殿试要准备。成婚之事,还不着急。”
谢予朝抬头看了一眼自己亲爹的脸色,“不管您同不同意,我意已决,若您执意不允,我就……”
“就怎样?”谢明儒冷嗤着打断,“就离开谢家,丢掉你的荣华,抛弃你的责任,舍弃你的一切,去跟那个女人私奔?”
谢予朝默不作声,但神情已经告诉谢明儒答案。
“荒唐!”
“少爷。”林管家看不下去,“这不是儿戏。”
谢予朝仰起头,“我没有当其是儿戏,我是认真的!你们不必白费功夫来试图改变我的想法,只需告诉我一句话,我与她成亲,您来还是不来!”
“你不要以为你得了会试第一就可以无法无天!”谢明儒站了起来,“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就敢这么跟你的父亲说话,没有一点规矩!我告诉你,我还没死,这个家的任何事,都轮不到你来做主!”
“我也可以不做这个家的人!”谢予朝怒而起身,个头与父亲相当,气势也不弱,“你什么都要管,此后我不做谢家的人,你也还要管吗?就算没有她,我也受够了!”
他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
谢予朝完全不理会,依旧阔步往外走。
“谢予朝!”
谢予朝仍然步伐不停,但心里却在打鼓。
谢明儒气得背过身。
“罢了!”
在谢予朝即将跨过门槛,谢明儒状似妥协道。
谢予朝顿住脚步。
“你若实在要娶,也不是不行。”
谢予朝回过头,颇干意外,“当真?”
像幻觉一般。
“你不就是仗着自己是谢家的独子,在威胁你爹吗?”谢明儒冷哼,“我不允,又能如何?”
“我没有威胁。”谢予朝小声辩解。
“但我有个条件。”
谢予朝眉头轻蹙,“什么条件?”
“既要做我谢家的宗妇,就得和从前的人和事,断个干净。”
谢予朝微怔,“包括她的孩子?”
谢明儒转过来,面对他,郑重其事道:“母子生而别离,确实有些残忍,可以见,但不能常相处。其次,身为女子理该恪守本分,日后不能再行商贾之事。最重要的,她必须与她前任夫君,那位大理寺少卿,彻底断绝往来,死生不复相见,免得惹人闲话。”
谢予朝良久未语。
“少爷,这些条件不过分的。”林管家出声道,“老爷已经让步,您也要理解老爷啊。”
谢予朝垂眸,半晌才应下,“好。”
这么多年,他早就知道辩驳无用,大多父亲不允许的事情他都干,早就擅长阳奉阴违。
他行了一礼,“我得出门一趟,还望父亲应允。”
谢明儒叹了口气,扶着桌边坐下,“你长大了,心思野了。”
他摇了摇头,“去吧,早些回来。”
谢予朝似乎急迫,立马跑了出去。
但在彻底离府前,还是被林管家追上了。
“少爷!”林管家跑得气喘吁吁,“您等等。”
谢予朝犹豫片刻,还是折回,“父亲还有事没有交待?”
“不是老爷,是老奴,老奴有件事想问少爷。”林管家缓了会儿,才认真问:“少爷当真是喜欢那姑娘,而不是因为老爷的管教太严,所以跟老爷怄气,才选一个没一处让老爷满意的女子吗?”
谢予朝坦然道:“我当然是真的喜欢她。”
“只是喜欢,值得少爷如此付出和执拗吗?”
“喜欢还不够吗?”
林管家耐心道:“一时的好感,一时的激情,甚至一时的叛逆,都可被赋予喜欢之名。对旁人来说或许够了。可是少爷,你不一样。您是谢家的独子,将来还要站得更高,关乎一辈子婚姻大事,理该慎之又慎。不过分的说,感情是不讲道理的,您的婚事,就不该只考虑感情。”
谢予朝心生厌烦,“那该考虑什么?”
他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
林管家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家少爷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意。
眼看孩子越走越远,他除了叹息,无计可施。
半刻钟后,看到林管家回来的谢明儒冷嗤一声,“没劝回来?”
“少爷还年轻,自然是有些坚持的。”
“跟被人下蛊了一样。”谢明儒面上满是不愉。
林管家垂首,心中百感交集,“老爷,那咱们与国公府议亲的事,可还继续?”
“当然。”
谢明儒端起了茶杯,“解决那个商户女子,倒不是什么难事。但咱们的大理寺少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了。”
“老爷的意思是?”
“这孩子之前在我手下,我对他还算有些了解。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重情重义,只要对他好过,他就割舍不下,比如已经对他无用的盛家,还有只会托他后腿的朋友。甚至楚家子不过顺手帮过他几回,他就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罔顾律法,偷放罪人。当初我见他还有用,放走的也只是个没有威胁的孩子,就没拆穿,也没计较。”
谢明儒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到底是给他生过孩子的女人,他定不会坐视不理。但如果这个女人为了攀高枝,要跟他一刀两断,我就不信,他还能不心怀芥蒂。他只要不插手,那商女也就无可倚仗。”
林管家若有所思,“当初平远侯之事,老爷在朝堂上为他说话,是为了今日。”
“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谢明儒揉了揉眉心,“朝儿涉世未深,容易被哄骗。除了为父,还有谁会为他图谋。”
*
老宅中,聘礼几乎要铺满整个院子,瞧起来喜气洋洋。
但宅中真实的氛围却有些古怪。
宋宝媛站在凉亭里发呆,将玉佩攥在手里,时间悄然流逝。
“小姐。”巧银拿着披风走了过来,“虽然已经春天了,但吹久了风,还是容易着凉的。”
宋宝媛挪动脚步,双腿都有些僵了,于是在就近石凳上坐下。
“门口还有动静吗?”
“已经消停了。”巧银回答道,“媒婆什么的,话都没敢说几句,就赶紧走了。毕竟郎君亲自出面,他那脸色冷得,奴婢看了都打寒颤,其他人也一样,谁都不敢吱声。至于谢公子,奴婢等了许久,也没见他人影。来的只有媒婆,那些搬东西的人,好像也不是谢府的。”
宋宝媛看向院中的聘礼,难以言语。
巧银站在她身侧,也沉默了很久。
“小姐。”她还是没忍住,问:“您当真要嫁给谢公子吗?”
宋宝媛抬头,反问:“不好吗?”
巧银想了想,诚实道:“谢公子走了有三个多月,奴婢都有些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我记得。”宋宝媛低声道。
“奴婢记不清谢公子的模样,但记得他对小姐的赤诚和真心,自是不能否定他的好,可是……谢公子到底身世复杂,他当真、做得了他那内阁首辅爹爹的主吗?”
巧银语中担忧,直言道:“奴婢害怕。”
宋宝媛笑了笑,拍了拍旁边的凳子,示意她坐下。
“就是因为艰难,所以他为我做到这份上,我才不能退缩,不是吗?”
巧银双手交缠,“那、那郎君呢?”
“你怎么也这么问。”宋宝媛略有不满,“该不是被他收买了吧。”
“不是!”巧银睁大眼睛,连连摇头,“我只是觉得、觉得这阵子,小姐过得挺开心的。现在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吗?”
宋宝媛别过脸,“我过得开心,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因为、因为少了个孩子不用操心,不管是外面还是家里,都事事顺利。反倒是偶尔心情不好,都是他惹人烦!”
巧银欲言又止。
“好了,这么耗着不是办法。”宋宝媛站了起来,“我得出门一趟。”
只是她还没走出院子,就听见身后大喊。
“娘!”
江岁穗倒腾着两条腿,朝她跑来。
宋宝媛蹲下,伸手接住了她,“怎么了?”
“我们去钓鱼好不好?”
“钓鱼?”
江岁穗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还满眼期待。
宋宝媛状似无意地瞥向敞开门的书房,“让你爹爹陪你去好不好?”
“不行!”江岁穗立刻否定,“爹爹他、他不舒服,他不能陪我。”
宋宝媛眉头轻蹙,“他哪里不舒服?”
“他、他……”江岁穗答不上来,“他就是不舒服。”
宋宝媛沉思片刻,抱着女儿快步走入书房。
听到动静,坐在书案前的江珂玉心里一紧,下意识合起了卷宗,选择了伏案假寐。
宋宝媛见状顿了顿,但还是走到了他身边。
“砰砰。”
敲了敲桌子。
江珂玉像是被吵醒一般,缓缓抬起了头,眼中茫然,脸色有些苍白。
宋宝媛将女儿放到了他面前,让其坐在桌上。
“我要出门一趟,你没事的话,就陪岁穗去钓鱼吧。”
“你要去哪了?”
“跟你没关系。”宋宝媛交待完便走。
江珂玉心绪不宁,着急道:“我没空!而且我……”
“你哪里不舒服?”宋宝媛打断问,“我可以顺路把大夫找来。”
她神色认真,江珂玉反倒错开了视线,“你又没有要紧事。”
“我有。”
“什么?”
宋宝媛断断续续迈开脚步,已经快要离开书房,“我说过了,跟你没关系。”
“你……”
“你直说好了,你就是不想让我出门!”宋宝媛语中忽现恼火,但女儿在场,她还是压着声音,隐去情绪,“你是又教孩子撒谎,想用岁穗来绊住我,还是又要捏造一个伤势,拿自己来绑住我?”
江珂玉觉得自己分外狼狈,“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宋宝媛不再耽搁,决绝离开。
江珂玉眼睁睁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无力感。
能怎么办,用一些腌臜的手段,还是直接派人去将那碍眼的人解决掉?
不管他做任何事情,都会被讨厌。
“爹爹。”江岁穗迷茫地出声,“娘要去哪?”
江珂玉将她搂入怀中。
“爹爹不知道。”
第102章 放过
开春以来,宋宝媛因为去户部勤些,所以来茶楼的次数就少了很多,茶楼里大多事情都交给了许评笙去处理。
今日过来,也就是图个清静。
宋宝媛独自待在二楼,伏在桌上,听着悦耳的琴声,却越来越心烦意乱。
“砰砰。”
敲门声响起。
宋宝媛直起腰,“进。”
许评笙端着茶水走了进来,还说道:“前几日,我去送了张烙。他让我替他,对掌柜的您,还有江少卿道声谢。若不是江少卿从中斡旋,他不能从砍头减刑成流放。掌柜本就对他多有照顾,而且若不是掌柜的,江少卿也不会愿意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他,花时间又花心思。”
宋宝媛怔了怔。
其中有些事情,她好像又是过了很久才知道。
她避而不谈,问:“有人来这找过我吗?”
许评笙想了想后才摇头,“不曾。”
那便只能再等等了,宋宝媛心想。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好。”
没过多久,又传来敲门声。
“进。”
宋宝媛的视线投向窗外,没有回头。
但等了许久,只听见门开声,没听到有人说话,她心里莫名“咯噔”。
缓缓回头,只见身体修长又戴着面具的男子,揭下了自己带小花的狸奴面具,露出了笑吟吟的脸。
宋宝媛的心跳有一瞬间停滞,久别重逢的喜悦先让眼眶酸涩。
见她眸光闪烁,像是泪花一般,谢予朝立刻慌了神。
“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久等了?”他快步走近跪坐,连忙解释,“我就是怕你多想,所以先让人给你送了聘礼,但我自己还被一些琐事耽搁,脱不了身,所以来晚了。”
“我没怪你。”宋宝媛颇觉恍惚,“我只是、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谢予朝闻言拿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这样呢?”
温热的触感却让宋宝媛目露担忧,“你是不是瘦了?”
“嗯。”谢予朝看向她的眼睛,直接又诚恳道:“我好想你。”
宋宝媛先愣,又笑了笑,“那岂不是我的错。”
“或许,你该继续心疼我,然后答应早些嫁给我。”
“你爹爹不反对?”
“他答应了。”谢予朝顿了顿,“但他有条件。”
宋宝媛并不意外,“什么?”
“他不想你以后再跟承承岁穗多相处,也不想要你再行商贾之事。”谢予朝言辞坦然,“但你听听就好,不用在意,我不会用这种事为难你,大不了背着他来。只是还有一件事,他希望、你能、和、那个人、彻底断绝往来。”
那个人。
他没有明说,宋宝媛也清楚。
“这件事情不和前两件对等,是因为,你也介意,对吗?”
谢予朝没有否认,而是垂眼,闷闷道:“不只是他,天底下所有男人,都离你远远的才好。”
但只是片刻没有得到回答,他又道:“你若是接受不了也没关系,我知道,你和他不只是和离了的夫妻那么简单。”
感受到他的不安,宋宝媛没由来的心生愧疚,脱口而出道:“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我会做到。”
谢予朝愣了愣,像是得到意外之喜,但又不敢表露。
“但,我能不能也有条件。”宋宝媛轻声道,“即便我们成亲,我也不想,管你的爹爹,叫父亲。”
谢予朝不解,“为什么?”
宋宝媛欲言又止,那些恩怨,好像不适合跟眼前的人诉说。
所以她只是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道:“就是不想。”
“那你就先管他叫谢大人。”谢予朝没有追问,“只是称呼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真的吗?”
“嗯!”
这么简单吗?
宋宝媛心中怀疑,但也想不到哪里有不妥之处。
“有件事情我不能瞒你。”她又道,“你不在的时候,你口中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和我住在一起的。”
谢予朝轻哼,“他又赖着不走是不是?”
“不止因为这个。”宋宝媛缓慢道,“也有,我的私心。”
刹那间,谢予朝的心提到嗓子眼,“你、你、什么私心?”
宋宝媛的手攥成了拳头,低头又低声道:“他在,不管是我,还是孩子,都会很安全。我被掳走那天,被关了很久,眼看着天黑,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如果那晚他没有及时出现,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我很害怕,怕那样的事情再发生。我真的……”
她声线微颤,“很害怕。”
谢予朝的心跟着颤。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是在怪你,我……”
“我明白。”谢予朝柔声道,且将她拥入怀中,“我明白,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以后,换我来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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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后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宋宝媛还没有回家。
江珂玉在院中踱步,实在耐不住,等不了,便准备出门去寻人。
不过刚刚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宋宝媛的身影徐徐穿过廊道。
她手里还拎着一壶酒。
江珂玉原地驻足,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
“你去哪了?”
话问出口,感觉语气不好,江珂玉又找补道:“这么晚了,很难不让人担心。”
宋宝媛没回答,而是看向孩子卧房的方向,“岁穗睡了吗?”
“睡了。”
宋宝媛点了点头,捧起自己带回来的酒壶,“那你要不要,跟我喝一杯?”
家里酿酒又卖酒,但十几年来,他们竟然没有一起喝过酒。
江珂玉的眼皮跳了跳,预感不好,心中忐忑,但还是应下。
夜幕沉沉,他们没有进屋,就坐在凉亭里。
迟迟没人先开口,所有只有宋宝媛倒酒的声音。
她捧起自己的杯子,没有看对面的人,而是望向天边的月亮。
“怎么会想到喝酒。”江珂玉终于还是忍不住,不安地问。
宋宝媛尝了一口才回答道:“这是千仟阁新卖的酒,琼娘说卖得不好,让我带回来自己尝尝,看看是哪里不对。”
“你去千仟阁了?”
“正好路过,就进去瞧了瞧。”
江珂玉转动着面前的酒杯,无心品鉴。
等了许久,宋宝媛主动开口,“你怎么不问我出门那么久,是去干嘛了?”
她像是自言自语,“我去见阿朝了。”
她想着,早就没有拐弯抹角的必要。
“他说,他爹爹应允我们的婚事,只要我跟你断绝往来,这辈子都不能再见面。”
“我答应了。”
江珂玉瞳孔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虽然从她开口的那一刻就知道不会有好事情,但没想到竟是如此开门见山。
“你要为了他,跟我断绝关系?”
说出来好无情,显得她好冷血,宋宝媛心想,口头上却不假思索,“是。”
“你再说一遍。”
“我说……”宋宝媛咬重了字眼,“是!”
“呵。”江珂玉蓦地笑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断绝关系?你要为了他,跟我老死不相往来?这辈子、这辈子这么长,你要为了他,再也不和我扯上关系?”
宋宝媛面无表情,“对。”
“你看着我再说!”
宋宝媛扭头,视线撞入他的眸眼中,“对!”
似乎为了自己的底气而拔高了声音,“就是你说的这样!”
江珂玉眸光微滞。
好一会儿才道:“爹娘不会同意的。”
“他们也不会怪我的。”宋宝媛肯定道,“会怪我的只有你。”
“我当然会怪你,我当然要怪你!”江珂玉站了起来,“你若是真敢为了他跟我彻底决裂,我绝对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宋宝媛放下了酒杯,与他相较,异常平静。
“你就一点都不在乎?”江珂玉的语调忽上忽下,饱含怨怼。
宋宝媛想,诚实来说,她不是不在乎。
她甚至可以察觉到,再这么相处下去,她会有重新喜欢上他的苗头。
就像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软弱一样,这点苗头的存在,让她真的感到自己很难堪、很不争气。
“可我、有更在乎的人,更应该、更值得在乎的人。”
江珂玉轻嗤,“他也配?”
“是你不配!”宋宝媛下意识反驳。
她冷静又诚心道:“不配的,是你,也能是我,但绝不会是他。”
四目相对,她眼睁睁看着,江珂玉红了眼睛。
仿佛下一刻,就能亲眼目睹他流泪,宋宝媛匆忙挪开了眼。
“反正,就是这样。”她亦站了起来,背过身去,“明日你若不走,那我就走。”
“你站住!”
宋宝媛反而加快了脚步,穿行走廊。
“不可能!”江珂玉追上她,拽住了她的手腕,“我们不可能扯得开关系!我们有共同的爹娘,共同的孩子,我们、你和我!永远、永远都不可能扯得开关系!”
“血脉至亲尚能分离,何谈我们!”
宋宝媛用力甩开了他。
可分开不过片刻,江珂玉又握住了她的手,“不可能,我们不可能……”
“你又这样!”宋宝媛愠怒,“你总是这样!”
“我就是这样!”
江珂玉忽地哽咽,“我们就是不能分开!你是不是忘了,你在爹娘面前承诺过,不会让我孤单的,你现在在干嘛?”
“你都能说话不算数,为何我不能?”
甩不掉,宋宝媛试图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你松开!”
“我不。”
又是这样,宋宝媛心道荒唐。
她心一狠,咬上他的虎口。
但哪怕嘴里出现了血腥味,他也没有松开半分力道。
宋宝媛攥紧手心,没有抬头,反而更用力地咬下去。
不能再纠缠下去,反反复复,总是如此,永远都陷在泥泞里。
他们之间总要有个结果。
如今要对阿朝公平,分开就是他们唯一的结果。
宋宝媛如此想着,忍耐着血腥的味道,可是恍惚之间,她看见他的袖口湿了。
一滴一滴的打湿。
罪魁祸首像是眼泪。
宋宝媛微怔,不敢相信地抬眼看去。
当真是江珂玉在哭。
“我错了好不好?”他忽然软了语气,且在宋宝媛怔愣之时,用指腹擦去她嘴角自己的鲜血,“我知道错了,是我从前不好,是我自私、下作、卑鄙无耻,是我不懂珍惜,又贪心不足。是我的错,统统是我不好。只要你不喜欢我都可以改,都听你的好不好?”
宋宝媛目光怔怔,在意识到自己略有动摇时,急忙晃了晃脑袋。
就像在摇头拒绝。
“你想怎样都可以,你想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不离开我!”
“我要你放过我!”
四面寂静的夜里,仅有的声音落在彼此耳里极为清晰。
宋宝媛仍在执着地挣脱他。
“我、我……我们做兄妹也可以,你不是说,要我送你出嫁吗?”
“晚了,不需要了。”宋宝媛反复道,“不需要了。”
她当真一根一根,掰开了他圈握自己的手指。
她把一双漂亮修长的手,弄得满是齿痕和伤口。
然后走了,脚步果断,背影决绝。
留江珂玉在原地,泪眼模糊。
第103章 别闹
谢府上一次办喜事,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反正在谢予朝的印象里,家里从没办过喜事,甚至从没热闹过。
虽然大婚时间仓促,但他的准备并不潦草。
当日,府里喜气洋洋,客似云来,门槛都快被踩破,是他从未见过的盛大场面。
即便大多数人都是因为谢大人才来的,但谢予朝并不在乎,只要足够隆重,彰显他的心意就好。
他穿着喜服,站在暗处张望了许久。
直到小思捧着新郎官的帽子找来,“少爷,该出门接亲了。”
“走!”
与之相反,江府里空荡荡的,冷冷清清,院子里还杂草丛生。
六安从外头跑回来,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才在书房的角落里找到独自喝闷酒的江珂玉。后者脸色苍白,眉目中难掩疲惫。
“郎君,您怎么还在喝。”
“睡不着,外面好吵。”
外面明明什么声音都没有,六安自我怀疑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小小姐已经平安送到东宫了,皇后娘娘说,让您过两日再去接。”
“知道了。”
江珂玉给自己倒酒,晃了两下,发现酒壶空了。
他爬起来,坐到椅子上,“去给我拿壶新的。”
“您还是别喝了。”
“可我睡不着啊。”
六安无奈,“您喝再多也没有,还伤身体。”
“那怎么办?”江珂玉略显烦躁,将手里已经无用的酒杯随手一扔。
酒杯落地碎裂,声音脆得刺耳,令他多了几分清醒,“今天什么日子?”
四月初七,黄道吉日,宜嫁娶。
“四月初五。”六安一本正经道,“没什么特别的。”
“你唬谁呢?”江珂玉没好气道,“你前天就说是四月初五,昨天也说是四月初五,今天还说是四月初五,这天是过不去了吗?”
六安:“……”
他昨天也这么说的?
“初七就初七,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我记错了,是初七。”六安面不改色,“也没什么特别的。”
江珂玉轻嗤,“你家小姐的大婚之日,对你来说,还不特别吗?”
六安感觉自己被耍了,“您都记得,还问我做什么。”
“我一点都不想记得,要是睡一觉,这天就已经过去,就好了。”江珂玉像是喃喃自语,“可就跟受了烙刑一样,烧得火红火红的铁烙,把这日子印在我脑子里。”
六安心里不是滋味,从前最难挨的时候,都没见郎君这么颓唐过。
“谢府独子大婚,肯定很热闹吧。”江珂玉絮絮叨叨,“去的都是达官显贵,连宫里的娘娘都会送贺礼,好多好多人,祝他们缔结良缘,百年好合。这些,我都没给过她,她不原谅我,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六安无声叹了口气,“郎君,事已至此,您得往前看啊。”
“往前看?”江珂玉双目失焦,忽地笑了,“往前跳还差不多。”
他说着站了起来,阔步往外走,“我这就去找口井往前跳。”
“啊?”六安一惊,急忙拉住他,“郎君你醉了!”
江珂玉甩开他,“我没醉,跟你开玩笑的,你真没意思。我还有孩子要养呢,我怎么可能去寻死?”
六安紧紧跟随,不敢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诶?”江珂玉原地转了一圈,“我孩子呢?”
“在东宫玩呢。”六安小声道。
江珂玉皱了皱眉,“瞧我这记性。”
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您去哪啊?”
“找、井。”
“您别闹!”六安真急了。
江珂玉却笑了,“开玩笑的,你看你又信。”
六安:“……”
虽然江珂玉嘴上这么说,但往外走脚步却一直没停。
“郎君你真的醉了,我扶您回去休息吧。”六安担忧道。
“你放心。”江珂玉再次将他推开,“我没醉,我知道自己在干嘛。”
“那您又不找井,到底是要去哪啊?”
江珂玉站在台阶上,看了看天,似乎被阳光刺到,所以眯起了眼。
“去、看看热闹。”
*
老宅中亦到处都是喜气,红绸铺了一路。
宋宝媛坐在铜镜前,看着身着喜服的自己,恍若隔世。
六年前,也是坐在这里,她心情忐忑,又无比期待地等着郎君的到来。
那时她刚刚及笄,满脸青涩,一点藏不住紧张。
但此时此刻,她比自己想象得要淡定从容得多。
“我们小姐真漂亮,跟仙女似的。”巧月站在她身后,不吝夸赞。
巧银蹲在一旁,整理着腰带,附和道:“我们小姐就是天仙下凡呀!”
宋宝媛失笑。
“谢公子派人送来的喜服和首饰都好看。”巧月挑着簪子道,“当年小姐仓促和郎君成亲,都没来得及准备什么,我还一直觉得可惜来……”
“咳!”巧银蹙眉出声。
巧月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偷瞄了一眼自家小姐的神色,赶紧抿了抿嘴,当作自己什么也没说过。
宋宝媛没什么反应。
人要往前看的,不能总执着于过去,她心想。
“人来了。”
守在门口的岑舟冷不丁提醒道。
巧银巧月赶紧拿起红盖头,给宋宝媛带上,扶起她往外走。
不再有父母亲眷,便省了许多流程。
原本并不忐忑的宋宝媛在走出老宅的路上,只能低头看到脚下,心里无端笼罩起许多茫然与愁绪。
直到谢予朝的手伸到了她面前。
“别怕。”
老宅门前,谢予朝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别怕,一切有我。”
突然有了主心骨,宋宝媛握住这只温热有力的手,悬着的心慢慢落下。
进入花轿后,除了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宋宝媛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
谢府,谢明儒亲自着客人。
“谢大人养了个好儿子啊,会试第一,殿试也是第一,日后说不定比谢大人你,还要出色呢!”
“这话可别让他听见了,不然尾巴得翘到天上去。”谢明儒笑着摇了摇头,“不过略有几分才情,能入陛下的眼也是运气使然,当不起大家如此夸赞。”
“诶!谢大人何必谦虚,谢公子的才华大家有目共睹啊!谢大人不如跟大家说说,这孩子是怎么养的,我也好照葫芦画瓢,看看我家那皮猴子还有没有救!”
大家伙盛情难却,谢明儒也难得高兴,今日是少见的和蔼,“孩子有孩子的造化,由他们自己就是。犬子初涉仕途,日后还得仰仗各位大人多多关照。若是他闯了祸,也绝不能姑息,各位尽管当自家孩子教训!”
“那看来这谢公子是耳濡目染,被谢大人熏陶的。若有谢大人几分风采,没准还得谢公子这小辈,来提点提点我们这些老东西呢。”
“对啊对啊。”
“……”
觥筹交错间,谢明儒看到了站在角落里朝他点头的林管家,于是道:“大家尽兴,我先失陪一下。”
谢明儒只身走进一间外人进不来的房间,没过多久,林管家也进来了,还带上了门。
“如何了?”
林管家回答道:“我们的人已经成功引出暗中跟随保护的人,且将他们牵制住,剩下的也都已安排妥当。”
谢明儒点了点头,“今日人多,千万盯紧些,别出岔子。”
“是。”
*
从宋家老宅到谢府,需要穿过三条街。
骑马走在最前头的谢予朝神采飞扬,明知只能看到花轿,看不到里头的人,却还是忍不住频繁回头看。
穿过前面的十字路口,离到谢府就只剩一条街的距离了。
“小姐,你饿不饿?”
跟在花轿旁的巧银提着食盒,靠近窗边问。
花轿里的宋宝媛听不到这些询问,自然也没有回应。
迎亲的锣鼓声都这么响吗?宋宝媛心里疑惑,震得她脑袋嗡嗡的。
之前成亲就在自己家,根本没有上花轿到处张扬这一说。
“唔唔唔!”
巧银边走边低头察看食盒里的点心有没有凉,忽得被人从身后用布巾捂了嘴。
她吓得睁大了眼睛,丢掉食盒,腾出手来挣脱。
但不仅捂她嘴的人孔武有力,她的力量不足以撼动,而且布巾上有迷药,她很快失去了意识。
花轿的另一边,巧月也是如此昏迷,被人抗走。
宋宝媛被锣鼓吵得捂了耳朵,什么也没有发觉。
她也不能撩开窗帘往外看,在这里头待得越来越煎熬。
十字路口,迎面撞上另一家送亲队伍,花轿还挺像的。
谢予朝心道今日真是个好日子,尤其适合成婚,有人与他英雄所见略同。
他骑着马率先拐弯,想回头看一眼花轿有没有跟上。但随行的小厮上前提醒,短暂地吸走了他的注意。
“少爷,穿过这条街就到咱们谢府了。”
“我知道。”
“老爷说,今日来的客人很多,咱们不用着急,免得冲撞了新娘子。”
“行。”
说了两句话,谢予朝再回头看,花轿已经跟上,他的笑意难掩。
*
谢府门前,除了客人外,还有许多围着看热闹的百姓。
谢府大气,一方面图个喜庆,另一方面还能捡点他们丢的铜钱。
六安拽着自家郎君的袖子,死死不肯撒手,混在人群中,生怕出什么意外。
“郎君,在这看就行了。”他担惊受怕道,“那门口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您这脸本就招风,他们还眼熟,您可别被发现了。”
“看不见。”江珂玉想要往前站。
“怎么看不见,您这个子又不是白长的!”六安压低声音道,“再者接亲的还没回来呢,您想看啥呀!”
江珂玉回头瞪了他一眼,“被发现了又怎样?”
“惹闲话呀!”六安左右张望着,“不仅是您,小姐也是。听说像谢家这种世家特别注重名声,小姐的出身本就弱势,咱们不能给她添麻烦了!”
终于,这话让江珂玉止住了躁动,老实站在原地。
“花轿来了!新娘来了!”
人群中有人兴奋道。
面无表情的江珂玉同所有不相干的人一样,望向刚刚到来的花轿。
一到地,翻身下马的谢予朝动作利落,意气风发,迫不及待走到花轿前,撩开车帘,伸手邀请自己的新娘下轿。
“我们到了。”他柔声道。
搭上他掌心的,是一只白皙漂亮,瞧起来养尊处优的手。
这一幕过于扎眼,江珂玉死死盯着,感到有刺贯穿他的心脉,令他最脆弱的地方千疮百孔。
“新娘下轿!”
欢呼之中,谢予朝牵着新娘的手,从大家伙眼前走过。
江珂玉的视线跟随,眉头轻蹙,忽又睁大了眼睛,眸中乍现几分如梦初醒的清明。
他往前走去。
“诶?诶?”六安赶紧拦住他,“不是说好就在这看吗?”
“那个不是阿媛。”江珂玉呢喃道。
六安心累,“郎君别闹了。”
“那不是阿媛的手。”
“那么好看怎么不是?”六安没法,使出吃奶的力气牢牢将他抱住,阻止他现眼。
江珂玉气急,“我怎么可能不认识阿媛的手!”
“您今日喝了多少酒心里没数吗?”六安很难冷静,“你忘了你出门的时候连门槛都看错,差点栽一跟头吗?”
“那个真的不是阿媛!”
“我的郎君啊!”
要不是不方便,六安都想跪下来求他,“你要这个时候发酒疯、闹笑话,咱们丢脸事小,小姐麻烦可大呀!算我求求你了,你真的……”
“不、要、闹、了!”
第104章 闹事
“新人跨马鞍!”
“恭喜恭喜!”
“砰!”
声音嘈杂,四面恭贺声、爆竹轰鸣声、礼乐声……不绝于耳,令江珂玉恍惚。
“都有都有!同乐同乐!”
谢府的下人们捧起喜糖往外撒,围观的百姓们又接又捡,挤作一团。
空中挥舞着陌生的手,掉落着象征喜庆的碎红纸,令江珂玉视野模糊。
真的是他看错了吗?那个就是阿媛,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而已。
“郎君,咱们回去吧。”
六安心里不是滋味,在这看着小姐跟别人喜结连理,连他都难受,何况郎君。
江珂玉固执地站在原地,任人冲撞,一言不发,但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郎君。”六安鼻头一酸,“回去吧。”
可万一呢,江珂玉收紧手心,低声嘟囔,“不可能,我不可能认错阿媛。”
“别!”
六安再次拦腰阻挡,用力到面目狰狞。
好不容易老实了,怎么又来?
但江珂玉无比执拗,眼看要拦不住,六安咬了咬牙,狠心道:“你还想再耽误小姐一次吗?”
江珂玉骤然僵住,眸光呆滞。
“新人跨火盆!”
在无数人的注视和祝愿下,新人共同迈过一个又一个礼仪,但不觉繁琐,只觉喜悦。
片刻的不知所措后,江珂玉低下了头。
“都已经这样了。”六安叹了口气,“郎君,咱们走吧。”
江珂玉一动不动,失神落魄,被人往哪推搡,人就往哪走,好像被风吹落在水面的枯叶,随水飘零。
六安将他拉出人群,强行将他拽走。
一路上,许多人与他们方向相反,擦肩而过。
“看不看路啊!”
江珂玉心不在焉,在十字路口,与拐弯的男子迎面撞上。
“不好意思。”六安连忙道歉。
“路这么宽看不见啊!”被撞的男子不依不挠,原本的好心情烟消云散。
“算了算了。”
不等六安再开口,与那男子同行之人压低声音提醒道:“我打听到了,国公府嫡女出嫁,嫁的就是谢家小郎君,只要道贺就能得赏,咱们错过了国公府的,别为这点小事再错过谢府的。”
“你说什么?”
江珂玉猛然抬头,突然出声,吓了俯首耳语的两人一大跳。
被撞的男子愈发恼怒,“眼神不好使,耳朵倒是挺灵!”
“郎君!”
猝不及防,江珂玉骤然折回,六安都没反应过来。
六安满脸茫然,“你们刚刚说什么了?”
“不就是能蹭点喜气领点赏吗?”两个路人目瞪口呆,“至于跑这么快吗?”
*
礼乐声戛然而止。
仍坐在花轿里的宋宝媛等了片刻,才缓缓松开捂着耳朵的手。
静得突然,令她感觉尤为诡异,好像自己的耳朵在某一瞬间坏掉了一样。
感觉不到喜事的氛围,她心中不由忐忑,但遮蔽视线的红盖头限制了她的所有想法,令她只剩彷徨。
忽地,在她模糊的视线里,花轿的帘子被人粗暴掀开。
不对,宋宝媛微愣。
五指的黑影朝她袭来之前,她慌忙揭开了自己的盖头,眼前出现的是陌生但魁梧的男人。
“你唔!”
她刚说出一个字,就被陌生男人用白布堵住了嘴,又被其绑了手脚拽出花轿。
宋宝媛睁大了惶恐的眼睛。
何时到了荒郊野岭?
巧银巧月都不见踪影,只有她和四个陌生男人在此,面前还有一个大坑。
“抱歉了姑娘。”将她拖拽的男子冷漠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宋宝媛奋力挣扎,可她的力气根本敌不过面前身强力壮的男人,被其毫无留情地推进坑里。
“咳咳!”
摔进坑里,泥土呛入了耳鼻。
紧接着,四个陌生男人开始铲土填坑,将一铲一铲的土泼到宋宝媛身上。
“唔唔!”
宋宝媛勉强翻身,泥土劈头盖脸地砸来,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她的挣扎好像反而令她在坑里陷得更深。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被埋葬,但不知为何。
她逐渐感到了窒息的感觉。
……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
“谢予朝!”
这是江珂玉第一次叫出这个令他厌烦的名字。
人声鼎沸之中,这道高声呼喊即便夹杂着愤怒,也依然引不起大多数人的注意。
可是谢予朝听到了,而且知道那是谁,丝毫不为此感到意外。
但他只是小心翼翼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并未理会那喊声。
“谢予朝!”
喊出第二声,江珂玉已经借着门口的混乱闯入了谢府,突兀的出现让他比新郎和新娘还扎眼。
四面议论纷纷的众人难免困惑,安静了不少。
独坐高堂的谢明儒眉头紧锁,愠怒侧目,眼中不满仿佛在质问:不是让你们看好他吗?
林管家心惊,从这位江少卿出现在谢府附近开始,他们就派人盯着呢,看他走了才放心,怎么还杀了个回马枪。
大喜的氛围突然奇怪。
“江少卿?”
谢府外头凑热闹的百姓不认得,但谢府里头这些客人多是朝廷命官,大多都认得他。
“江少卿莫不是喝喜酒走错地了吧。”杜大学士笑着上前,试图将他拉走,把这场面化作小插曲,“瞧瞧,这一身酒气,喝了多少啊。”
“谢予朝!”
江珂玉压根不理会来打圆场的杜大学士,还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开,死死盯着不知是心虚还是别的,反正是不敢看他的谢予朝。
“你娶的是谁?”
谢明儒朝身侧递了个眼神,林管家默默退后。
该来的总会来,谢予朝心想。
他拉起似乎在彷徨的新娘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还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别担心,有我在。”
红盖头下的新娘不清楚状况,难免心中不安,凭感觉往身旁之人身后躲了躲。
“我原以为,你就算不考虑她的感受,自己也会要些体面。”谢予朝转过身,冷脸道,“如今她已经我的妻子,你休想再胡作非为。”
“我问你娶的是谁!”
江珂玉阔步往前,但被谢府的下人团团围住。
围观的众人听得云里雾里。
“这说的什么话!”杜大学士笑容僵硬,再次伸手,想将人强行拉走,“江少卿这是喝醉了,快跟我旁边坐,别搅了这大喜之日啊。”
江珂玉执着往前,“你既要娶国公府嫡女,那阿媛在哪里?”
谢予朝拧起眉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他这话一出,江珂玉瞬间头脑清晰,视线越过了他,看向高堂上镇定自若的谢明儒。
阴沉问:“我的阿媛在哪里?”
不管这个人装得有多公正严明,宽宏大量,江珂玉都最清楚他有多心狠手辣,多擅长斩草除根,若是……
“我的阿媛在哪!”
众目睽睽下,谢明儒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江少卿在说什么,但江少卿这身酒气,属实有些夸张。”
他无奈道:“今日我儿大喜之日,我府上难得的喜事,江少卿来喝酒自然管够,但若要借口生事,可就莫怪我招待不周。”
“我问你阿媛在哪!”江珂玉惴惴不安,难以冷静,“你最好没有对她怎样!”
这些话没头没尾,他突然间转移矛头,令谢予朝微微错愕,心中倏忽升起一个大胆又荒谬的想法。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些许局促的新娘身上,竟有一丝掀开盖头的冲动。
不可能。
“你又在莫名其妙闹什么?”谢予朝扭头质问。
你总是这样莫名其妙!
那责怪的话霎时在江珂玉耳边响起,令他恍惚。
“将近二十载,我亏欠我儿良多。”谢明儒缓缓站了起来,“如今他大婚,娶的又是自己心仪的女子,我断不能让人破坏。江少卿,你虽醉酒可以谅解,但若还不清醒,我当真是要不客气了。”
谢府众人拿着棍棒严阵以待,只等一声令下。
江珂玉一身酒气无疑,胡言乱语也不是不可能。
“谢明儒!”
一石激起千层浪,谢大人位高权重,哪怕是当今圣上,也不会对他如此无礼喊叫。
江珂玉却顾不得那么多,“你若再装傻,我也会不客气的!”
“呵。”
谢明儒仿佛听了个笑话,不着痕迹地冷眼扫了一眼地面,不咸不淡道:“赶走。”
谢府众人立刻有所行动,气势汹汹地朝江珂玉走去,试图将他逼退,将他赶出谢府。
“郎君!”
六安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但在谢府大门前被小厮拦住。
但不过片刻,另有一行人强行冲了进来,谢府的小厮们拦都拦不住。
是大理寺的人。
“老大!”
虽还不清楚状况,但燕芝和汤远还是一左一右站在了江珂玉身旁。
这阵仗,这热闹,显然不是小事了。
“你疯了吗?”谢予朝难掩错愕。
这是要抢婚?
那也没有公然挪用官兵的道理。
“告诉我阿媛在哪里!”
江珂玉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有大理寺的人到场,普通小厮哪还挡得住。
“江少卿!”杜大学士再次出面,“好好的大喜之日,何必如此呢?”
江珂玉冷着脸,“让开。”
“我这是好心相劝,你没有缘由就带大理寺的官兵公然闯入首辅大人家的府邸,仅这一条,若上奏陛下,你可是被问罪的。到时候,可不是一句喝醉了就可以逃脱罪责。”杜大学士低声道。
“让开!”
内阁大学士,官阶还在大理寺少卿之上,杜大学士心想他总要给自己几分薄面,没想到竟是这般无礼。
“江少卿!朝儿叫我一声叔父,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能看着你破坏他的大婚。你再这么霸道,这么胡闹,我们也要请官兵了!”
“跟你无关,你让开!”
“不让!”
“呲!”
是长剑出鞘的声音。
“老大!”
“江珂玉!”
江珂玉顺手拔出身旁燕芝所携带佩剑,架在了杜大学士的脖子上,后者震惊得僵住,谢予朝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连燕芝都被吓得慌了神。
“你干什么!”杜渊从看热闹的客人堆里冲了出来,“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居然敢这么对我爹!”
他气得跳脚,“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无缘无故搅人大婚,一个人不够,还叫一群人,现在还敢将刀剑向人!天子脚下,岂容你如此无法无天!”
“让开!”
江珂玉执意如此,只盯着谢明儒,大有鱼死网破的决绝。
谢予朝担忧地看向身后新娘,更加握紧了她的手。
“你怎么敢!”
杜大学士咬牙问。
因为他迟迟未动,长剑已经没过了他脖颈的血肉,出现了血痕。
他如何能不害怕,这小子竟然来真的!
“够了!”谢明儒终于出声。
他稳站高堂。
“江少卿,虽不知何故使你肆意妄为,胡言乱语,但你最好想清楚。你擅闯私人府邸闹事,又无故调用官兵,还当众伤害朝廷命官,哪一件不是丢官入狱之罪?何况你身为大理寺少卿,知法犯法,滥用职权,更是罪加一等!”
“阿媛到底在哪里!”
江珂玉太了解这个人的手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多耽搁一刻,阿媛就多危险一分。
谢予朝微怔,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女子的手。起初她还有些茫然和害怕,但不知何时就十分镇定。
他蓦然松开。
阿媛,是不可能在旁人因为自己陷入困境时而无动于衷,甚至置身事外的。
他很清楚,也不得不承认和接受。
尤其是……对那个人。
她不可能毫无波澜。
谢予朝迷茫着后退。
在他松手的瞬间,新娘才可见慌张。
“朝儿,你做什么?”谢明儒微微蹙眉。
谢予朝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向高堂上的父亲,眼中晦暗。
“我的新娘呢?”他问,“我的妻子呢?”
“她就在你的面前。”谢明儒肯定道。
“她不是。”
谢予朝不断摇头。
且脊背发凉。
“你做了什么!”
第105章 愚蠢
不过眨眼的功夫,事态发生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变化。
被剑抵着脖子的杜大学士一时都忘了恐惧,侧目盯紧谢予朝。
“朝儿。”谢明儒的神色微微松动,“你又在胡闹什么?”
难怪,难怪会那么顺利,谢予朝心想,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原来在这等着他。
他怎么会这么蠢,竟然没有一丝防备。
“我真正的新娘在哪里!”
“就在你眼前。”谢明儒似有不耐,“不过别人三言两语的挑拨,不明所以地闹事,你便连自己都新娘都怀疑吗?”
“非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吗?”谢予朝反问。
父子四目相对,隐隐僵持。
但不过片刻,谢予朝又道:“我不知道这盖头底下到底是谁,但绝对不是我真正的新娘子。今日这么多客人在场,你非要我当众把盖头掀了,让她跟我们一起颜面尽失,成为所有人嘴里的笑话才肯承认你做了什么吗?”
“谢予朝!”谢明儒些许恼怒,“你无缘无故、无凭无据就能如此质问你的父亲吗?”
“是父亲就可以不留缝隙地掌控我的人生吗?”
“你……”谢明儒忽然哑口。
因为几乎在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唯一例外的,只有带着红盖头,失去依靠后独自在原地强装镇定的新娘子。
“来人,带少夫人回房。”
婢女战战兢兢出现在人前,小心扶着新娘离开。谢府的其他下人亦大批出现,开始道歉和送客。
首辅大人家的热闹,可不是想看就能看的,大家都很识趣,零零散散地走了。
与此同时,谢明儒背过身,“逆子,跟我进来!”
“诶!”杜大学士惊呼。
谢明儒还没走两步,只觉凉风扫过,锋利的剑离他的脖颈咫尺距离。
江珂玉推开了杜大学士,阔步走进了内堂,直接剑挟谢明儒。
“我没有兴趣掺和你们父子的事,更没时间等你们相互讨伐。”江珂玉毫无耐心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我的阿媛在哪里!”
“你有本事,就把你手里的剑,再往前推一寸。”谢明儒丝毫不惧,甚至回身与他对峙。
江珂玉面无表情,手背用力到青筋暴起,“你别以为我不敢。”
“江少卿。”谢明儒语无波澜,“你初入仕途,便是在我手底下做事,也算是为数不多,我看着走过来的孩子。念及往日情分,你现在离开,我不追究你的过错。”
“情分?”江珂玉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你老糊涂了吧。”
谢明儒面不改色,“你身为大理寺少卿,理该最明律法,你不会不知道,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知道。”
“那你是疯了吗?”谢明儒流露出不解,“你有如今的地位和成就,我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更清楚你的努力、你的不容易。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的体面不顾了吗?你的前途不要了吗?”
“努力和前途。”
这一瞬间,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从江珂玉脑海里闪过。
“那你以为,我所做和所求,是为了谁呢?”
谢明儒愣了愣。
“呵。”他忽地冷笑出声,“那是个为了荣华富贵就和你一刀两断,将你弃如敝帚的女人!”
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语气中的不满再也压不住,“你们一个两个都是中邪了是吗?”
江珂玉也忍无可忍,“告诉我她在哪!”
“你动手啊!”谢明儒冷哼,“来,让我看看我手底下出了多了不得的青年才俊,敢明目张胆地威胁当朝首辅!”
他甚至自己靠近剑锋,“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知道她在哪,杀了我,不止是你,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人知道!”
“你……”
江珂玉生出一剑砍了他的冲动,但是不能,毕竟阿媛还不知所踪。
“剑握在你手里,仇视的人就在你面前。”谢明儒轻轻扯动嘴角,满是轻蔑,“你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人摆布。就像当初一样,你以为当初在大理寺阻止你顺利晋升的人真的是我吗?”
谢明儒抬起手,随意地撇开眼前的剑,“不,是你自己。”
他幽幽道:“究其根本,是你自己还没有坐上那个位置的本事。算起来,你应该感谢我才是,若非我对你磨砺,你岂不是早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无能之辈,又岂会有今天的成就?比起盛老,你倒不如尊我为你的恩师。”
他淡定坐下,“当年我从大理寺升任内阁,本欲将你一起带走。可你偏偏要为了那几分微不足道的交情,私自放走姓楚的罪人。这般感情用事,我料想你往后一定因此吃大亏。瞧,这不就印证了吗?”
谢明儒冷笑,抬眼看向江珂玉,“纵然一日夫妻百日恩,可她抛弃你、为了攀高枝,宁可和你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把她曾经的一切,尤其是你!当作她的污点!她根本就不在乎你,你就一点都不心怀芥蒂吗?你最好分清楚,自己到底是重情重义,还是愚蠢至极!”
“她不是这样的人!”江珂玉厉声反驳,“她不过是……”
他蓦地哽咽,“不过是、对我很失望。”
“呵。”谢明儒拍了拍桌子,配合自己感叹,“蠢啊、真是蠢啊,这样愚蠢的小子,还不止一个。”
他扭头望向谢予朝,“为了这样不堪的女人,就能不尊自己的父亲。”
谢明儒目光阴沉,仿佛压抑着怒火,“我告诉你谢予朝,今日的新娘,就是你以后的妻子!你认就认,不认也得认!”
“不可能!”谢予朝冷硬道,“要认你自己认,你怎么不自己娶呢!”
“混账!”谢明儒握紧了拳头,“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见谢予朝犟着脸,他稍微缓和了语气,但态度未变,“我知道,你怪为父对你管教过严,对你的事插手太多。可你怎么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为了一个女人就如此大逆不道,不顾大局,你叫为父怎么敢给你自由,怎么敢放任你,怎么敢把谢家的担子交给你,怎么敢让你去掌控我唯一儿子的人生!”
“你真的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吗?”谢予朝仰着头问。
“我说了我没有时间看你们父子讨伐。”江珂玉从中打断,声音低沉了许多。
他看向谢明儒的眼睛似深不见底的寒潭。
“谢明儒,当初我受制于你,是因为我顾忌太多。我有被冤枉的生父等着我为他沉冤昭雪,有离世不久的养父指着我替他守下基业,还有被污名的妻子需要我保护,更有刚添了孩子的家需要我支撑。谢明儒、谢大人,你的性命威胁不了你,可我不信,你就真的没有顾忌。”
他说着,握紧剑柄的手再度抬起,指向了谢予朝的心口。
后者不躲不避。
谢明儒心中一惊,虽面上无甚变化,但不自觉站了起来,“你敢。”
听来平静说出的两个字,不是质疑,是威胁。
“我有何不敢呢?”江珂玉冷静得过分,“翻案、守业我都已经做到,爹娘可以安息。孩子我也已经找好靠山,安排好后路。如今只剩一个妻子要保护,可你偏偏要伤害的就是她。”
“她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她弃你于不顾,要嫁给别人!”谢明儒难掩恼火,不明白天底下怎会有这么愚蠢的人,“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江珂玉心想,是。
“不管世人眼里如何,她眼里如何,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妻子,这就够了。”
江珂玉倏忽动手,一剑划伤谢予朝的胳膊以示警告,“实不相瞒,若不是担心阿媛会恨我一辈子,我早就想要了他的命。所以谢大人,别再纠结我敢不敢,要是我的阿媛有事,我便再也没有需要顾忌的东西,他、你、你们整个谢家,都要为我们陪葬。”
吃疼的谢予朝一声不吭,仍不躲避。
谢明儒看向自己的儿子,眸中情绪复杂,其中恨铁不成钢最为浓烈。
“告诉我。”江珂玉冷声道,“她在哪。”
*
郊外树林间,原本的大坑虽没填满,但已经看不出埋了什么。
“差不多得了。”一男子撂铲子道,“就那小娘们的柔弱样,不埋都爬不出来。”
旁边的同伴没回答他,而是左右张望了一番,问:“你们听没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
几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仔细去听。
好像……有马蹄声。
而且很多,越来越近。
“咻!”
“砰!”
树林间穿来的飞箭吓得他们四散而开,急忙丢了手中的铲子。
“吁!”
他们没跑两步,就见大批人马露面,将他们团团围住。
江珂玉翻身下马,着急问:“你们抓来的人呢?”
燕芝和汤远就近逮一个,将刀架在其脖子上恐吓,“快说!”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几人不知所措,慌乱的视线看向刚刚在填的坑。
江珂玉的视线扫过去,顿时明白了什么,心口一滞,窒息的感觉紧随其后。
“阿媛。”他不敢多想,跪地徒手刨土,“阿媛、阿媛、阿媛……”
“混蛋!”燕芝忍不住咒骂一声,将手里的人丢开,赶紧去帮忙。
用工具恐伤到人,所以只能用手。
“阿媛。”
幸好,没有很深。
在尘土间瞥见宋宝媛的脸时,江珂玉的手在颤抖,心跳和呼吸都分外沉重。
“找大夫!快去!”
“是。”燕芝率先行动,策马去接早就备好,但脚程没他们快的大夫。
“对不起、对不起……”江珂玉心中防线骤然崩溃,泪水决堤,“对不起。”
他明明知道谢明儒是怎样的人,居然还掉以轻心,他明明知道的呀!
“对不起、对不起。”
江珂玉低喃,恐惧与愧疚占据心腔。
“对不起……”
*
谢府,大夫快步进屋。
谢予朝木讷地坐着,肩上流着血,他却不在乎,好像不知疼痛,还像丢了魂魄。
谢明儒站在几步之外,“他要杀了你,你没长腿,不知道跑吗?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不看重自己的性命!”
“老爷息怒。”林管家眉头紧锁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又不好什么都不说。
谢予朝全无神采,缓缓抬头,看向虽不外显,但他知道是盛怒中的父亲。
“爹。”他莫名笑了。
但毫无喜色,而是满满嘲讽,“从小到大,你不让我干的事情的那么多,可我好像都干了。”
谢明儒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你不让我读杂书,我就把封页换了偷偷看。你不让我养狸奴,我就藏在床底下偷偷养。你不让我喝酒,我没事就要偷喝一杯。我一直都奇怪,我怎么好像、天生就会阳奉阴违。”
他脸上的笑意更甚,“原来,是一脉相承啊。”
“你……”
谢明儒气急,却又看着眼前孩子的模样,无可奈何。
他重重挥袖,转身离开。
林管家跟在后头,亲眼看着老爷一出门就为泄怒踢翻了台阶下的盆栽。
到底是亲生的、唯一的孩子,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可这滔天怒火,势必要有人承受。
*
马车里,江珂玉的眼睛还是红的,他将还未醒来的宋宝媛小心抱在怀里。
徐徐前进的马车毫无预兆地停了。
“郎君。”六安惶恐的声音从外传来。
江珂玉掀开车帘,见到的是并不算陌生的脸。
禁军围了他的马车,阻了前行的路。
“江少卿,奉陛下令,请您移步诏狱。”禁军首领站在车窗前道,“还请江少卿配合,不要为难我们。”
江珂玉早已料到,谢明儒是不会放过他的,他毫无准备,根本逃不掉。
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人,伸手温柔地拨开了她额前的碎发,目光好似道别般落寞。
“正好顺路,我送她到家,就跟你们走。”
第106章 等死反正
尘土迷了她的眼睛,呛进她的喉间……“咳!”
宋宝媛从噩梦中惊醒。
“小姐!”
“小姐你终于醒了!”
是巧银和巧月的声音,此刻听来,令宋宝媛无比安心。
眼前是熟悉的床帐,她盯了许久,脑海里的一切好像是一场凶险的梦。
“先别动。”旁边的大夫出声提醒道。
宋宝媛这才发现,自己头顶扎着针,床榻边站着陌生的大夫,还有意料之外的人。
“荷月?”她出口才知道自己气若游丝。
周荷月往前倾身,柔声道:“宋娘子放心,已经没事了。这是常郎君特意从宫里请来的太医,另外常郎君就在外面,他说有事叫他就可以了。”
太医收了针,宋宝媛还是想坐起来,巧银便上前搀扶。
“常公子、还有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宝媛环顾一圈,确认这是她自己家没错。
“是江少卿派人递了口信去常府,常郎君便带着我匆匆赶来了。”周荷月解释道,“旁的我也不清楚。”
“好在就医及时。”太医插嘴道,“好好休息几日就没事了。”
巧月帮忙收拾药箱,“多谢大夫,我送您。”
宋宝媛感觉自己没什么力气,所以靠在巧银身上,低声问:“发生什么了?”
“我们也不知道,家里其他人说,是郎君送小姐你回来的。”巧银如实道,“至于我们,阿启说他被人围攻,折回时已经找不到小姐你,只在巷子口发现了被打晕的我和巧月。”
宋宝媛眉目疲惫,总觉眼皮沉重,感官都失效。
虽然不知要如何面对那个人,也还是问:“他人呢?”
没有马上得到回答,宋宝媛低下头,“也在外面吗?”
巧银欲言又止。
静默许久,宋宝媛终于察觉不对劲,缓缓直起了腰,“怎么了?”
“郎君他……”巧银支支吾吾,“不在家。”
宋宝媛不觉意外,毕竟她说过那样绝情的话,他纵是心中怨恨,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本不欲纠结,可眼前的巧银却咬着嘴唇,无声红了眼睛。
“怎么了?”宋宝媛心里一紧,着急问:“可是你们还受了什么欺负?”
巧银连忙摇头,“小姐、小姐。”
她反复念叨,像是无助中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郎君他、他被禁军带走了。”
“什么?”宋宝媛愣了愣,骤然拧起眉头,“为什么?”
巧银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她是真不知道,所以更加害怕。
恐怕和她脱不了干系,宋宝媛心中如此想,不由得收紧手心,“扶我起来。”
她搭着巧银的胳膊站起,快步往门外走去。
外头,拄着拐杖的常云柏正和刚刚进门的高洛书在交谈,后者见到宋宝媛的身影,赶紧跑了过来。
“你怎么起来了?”
“高公子也在。”宋宝媛心下一沉,看这样子,出的定不是小事,“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高洛书笑容勉强道,“你好好休息,不用管。”
宋宝媛愈发心焦,“他人呢?”
高洛书抿了抿嘴,不知如何回答。
常云柏一瘸一拐地靠近,边说边道:“外头闹那么大,想来瞒也是瞒不住的,倒不如直说了。”
见高洛书依旧沉默,他又继续道:“江珂玉为了找你,大闹了谢府。如今谢明儒带头联名上奏,说他以权谋私,还伤害朝廷命官。群臣激愤且那么多人都亲眼所见,无从辩驳,所以陛下不得不下令将他收押诏狱。”
“他……”宋宝媛眸光微滞,“他、会有事吗?”
常云柏避开了她的目光,含糊其辞道:“还不清楚。”
“咳。”他清了清嗓子,又认真道:“幸好你醒了,我也好跟他交待。这几日你就安心在家中休养,最好不要出门,免得再被盯上。若有什么事,你就叫人传信去常府或者高府。江珂玉的事情,你也不用操心,我和高洛书会去想办法。”
宋宝媛脑中一片混乱,半晌才道:“多谢。”
“我们得先走了。”
“不用送。”高洛书抢在宋宝媛有所反应前说道,“你好好休息。”
宋宝媛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眼中逐渐失焦。
*
屋子里传出劈里啪啦的声音,守在门口的两个婢女听得忧心忡忡。
“放我出去!”谢予朝的声音难掩怒火。
终于,林管家带人走了过来,婢女们暗暗松了口气,赶紧打开门上的锁。
见门开,谢予朝意图冲出去,但刚迈过门槛就被三四个小厮合力挡了回来。
“放我出去!”谢予朝气恼道,“你们打算关我多久!”
林管家无奈,“少爷您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不管您想做什么,身体都是最要紧的,不是吗?”
谢予朝捏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林叔。”
“少爷不用担心。”林管家知道他想问什么,“那位宋娘子,已经被江少卿带回去了,还请了御医过府,想必不会有大碍。她一个弱女子,只要少爷您不闹,老爷是不会再为难她的。”
“什么意思?”谢予朝嗤笑,“威胁我?他的意思是,我若不听他的,他还会为难阿媛是吗?”
林管家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父亲的!”
谢予朝扬声道,好像以为这样,就能让不在屋内,但最该听到的人听到。
“少爷。”林管家亲自将婢女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谢予朝执拗地问着自己的话,“他打算关我多久?”
“如今外头谣言四起,老爷其实也是在保护您。”
又是为他好,谢予朝对这套说辞感到前所未有的厌烦,“真是可笑。”
林管家本想出言缓和两位主子的关系,可现下看,着实有些无能为力。
谢予朝一直盯着门口,试图找机会逃出去,可小厮堵得严严实实。
“放我出去!”
*
即便是白天,诏狱中也常常是昏暗的。
江珂玉从狱卒那要了纸笔,借着从窄小窗口透过的一束光,坐在桌前,不停地写。
时间悄然流逝。
他过于专注,以至于并未听见拐杖敲地声的靠近,甚至连狱卒来开了自己牢门的锁都没发觉。
“江少卿,有人来看您了。”狱卒提醒了一句。
江珂玉这才回头,瞥见了缓慢走进来的常云柏,急忙问:“阿媛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常云柏说着,挪动到桌边坐下。
“那就好。”江珂玉点了点头,并不看他,继续手头的事,马上就要写满第五张纸。
常云柏拿起了铺在桌上的其它纸张,“你在写什么?”
“交待一些事情。”江珂玉平静道,“还得请你帮我带出去,转交给阿媛。之后,她、还有承承岁穗,我就只能托付给你了。”
常云柏愣了愣,反应过来时睁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你什么意思?我当你这么泰然自若是留有后手,结果你现在跟我说托付?”
江珂玉头都不抬,不停再写。
“我跟你说话呢!”常云柏不满地抢过他手里的笔,“搞半天你在这写遗书,还那么多,真要写成书啊!”
“牵扯的事情那么多,关系那么复杂,我不写清楚,日后她遇到事情要怎么办?”
“那你不是更应该想想办法保全自己吗?”常云柏想不通,“没有你,她们孤儿寡母能靠着几张纸过好日子?真有什么事,你指望我一个瘸子及时赶到吗?”
江珂玉夺回了笔,但忘了自己已经写到哪。
“我能有什么办法,那人只手遮天,连陛下都拿他没办法。这些年我不是没找过他的错处,可他干的事那么多,竟然一丝错处都抓不到。”
常云柏傻眼,“那你还敢拿剑指着他,你在他手里吃的亏还少吗?你事先就没想过吗?”
“我哪有时间想!”
“你现在不是有时间吗?”常云柏恼火地撇开他面前的空白纸,“光用来等死?”
江珂玉别过脸,抓紧的手,蓦然又松开。
他倏忽怅然说:“反正我这日子,过得也很没意思。”
常云柏怔然。
好一会儿才有所质疑:“是我听错了吗?我怎么觉得,你不是没办法,就是纯自己不想活了呢。”
江珂玉的视线没有目的地落在了牢房的角落,说话的语气淡淡的,“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但好在,我该做的事情也都完成的差不多了。”
“所以死而无憾了?”常云柏将一句咒骂憋回了心里,“你在开什么玩笑?平常挺聪明、脑子挺好使一人,到这种关键时候却在伤春悲秋,不知所谓?”
江珂玉沉默不言。
常云柏看他这样,火气“噌噌噌”往外冒,就好像当初他因为断腿萎靡不振时,江珂玉来劝解他一样。
不过现在互换了情绪。
在江珂玉身后,缓缓出现了一抹青色的身影,他未曾发觉,但常云柏的余光却将其捕捉。
常云柏瞥了一眼,回过头道:“我就问你一句,你既然觉得自己死了也无所谓,那你家那位宋娘子,你是不管了,不在乎了是吗?”
落寞像帷幕一般慢慢将江珂玉笼罩,令他的眸光也黯淡。
“如果、没有我,她或许、会过得更舒心吧。”他轻声感概,“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短暂的、为我伤心。”
“应该会吧。”他自言自语,“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
但又不自信,声音越来越失落,“可是,她说她讨厌我,最讨厌我。”
常云柏:“……”
气笑了。
“你认真的吗?”常云柏歪下头,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当初被排挤、被打压、几乎要走投无路的时候,你都能懂隐忍,擅谋略。现在她一句讨厌你,就把你拍碎了,让你觉得天塌了,搁这要死要活?”
江珂玉垂眸,不再吭声。
“去你的!”常云柏忍无可忍,抄起桌上一叠空白纸张就往他头上拍。
猝不及防挨这一下,江珂玉带着恼意扭头,“你干嘛?”
常云柏不想理他,拿起自己的拐杖,撑着站了起来。
见他要走,江珂玉也没想挽留,只是将自己的写满的几张纸整理好,塞到他手中。
“帮我转交。”
常云柏嫌弃地推开,“要给你自己给!”
“我若是自己给得了,自然不求你。”江珂玉毫不客气,甚至恶劣地抢他拐杖。
常云柏气急败坏,“我把她叫来还不行吗?”
“可她不愿意见我!”
“咳。”
江珂玉的话音刚落,牢房外传出一声咳嗽。
江珂玉愣住,没有第一时间回头,因为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可即便是,看一眼又如何呢?
他试探地挪动视线,只见牢房外,身着宽袖竹青裙的宋宝媛独自站在阴影中。她手里提着食盒,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像一株开在山谷中,无人知何时盛开的幽兰。
不是幻觉,江珂玉顿时松开了和常云柏争执的手,以至于后者一时失去重心,直接跌坐在地。
吸引来注意,宋宝媛立刻敛目盯着脚下,突然不知以何种表情面对。
江珂玉的目光亦快速从她身上挪开,不知所措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第107章 办法
诏狱本就死寂,即便出现寥寥谈话声,也像空谷回音,听来遥远。
当这些掀不起波澜的声响褪去,静默像潮水一般蔓延开,将人淹没。
直到倒地的常云柏扒着桌角,憋着一口气靠自己顽强站起来。
本要出言咒骂,但见眼前情景,到嘴边的话卡住,最后竟然成了叹气。
“算了,你们聊吧。”
常云柏闷哼,捡起拐杖,自顾自离开。
在他慢腾腾走出视野的半刻钟里,隔着牢门面对面站立的两人视线飘忽,虽然没有撞到一起,但尴尬仍旧悄然笼罩。
就好像回到还是夫妻的从前,夜幕降临时,婢女和孩子都离开,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这种尴尬,从这时候出现,会延续到他们各自躺到同一张床上,假装睡着。
但此时此刻,显然没有闭上眼睛就缓解气氛的可能。
宋宝媛提着食盒的手逐渐收紧,思索着开场白,脑子竟然越想越空白。
“咳。”江珂玉神情莫名严肃,出声却显底气不足,“你怎么来了。”
宋宝媛终于有所反应,但不是说话,而是走进牢房。她瞥了一眼桌上的纸张和用来压纸的碗里被咬了一口的干瘪馒头。
她沉默地将东西挪开,把自己带来的食盒打开,将里头的饭菜一一拿出,且将碗筷推过去。
江珂玉接过,又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就刚刚。”宋宝媛轻描淡写道。
“你……”江珂玉轻蹙眉头,“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宋宝媛摇了摇头。
“那就好。”江珂玉低下头,好像突然不会握筷子了,所以将其夹在指间反复调整。
话音落下,两人在彼此静默中越陷越深。
宋宝媛在对面坐下,双手在桌底交缠,冷不丁问:“不喜欢吗?”
“嗯?”江珂玉抬起头,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饭菜,“不是,我只是、只是、你、你就是专门来给我送饭菜的吗?”
宋宝媛避开了他的直视,“高公子说,狱中吃食难以下咽,你肯定接受不了,所以让我顺带送些来。”
江珂玉闻言愈发没有胃口,“原来是他让你送的。那、也是他让你来的?”
“当然是我自己要来。”宋宝媛坦然道,垂眼盯着自己的袖子,“不过是他帮忙打点的。”
江珂玉眸光微动,但垂眼掩去神色,“那你找我,是有事吗?”
宋宝媛欲言又止,到嘴边的好像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说不出来。
好在对面的人耐心十足,一直等着。
“你不是说,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吗?”宋宝媛攥紧手心,“那干嘛还要做这些,把自己都赔了进来。”
江珂玉总是忍不住看她。
他的指尖敲打在碗边,慢吞吞回答:“我保护你,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如果、一定要理由,那或许是因为,袖手旁观不能和爹娘交待。又或者,比起爹爹,承承和岁穗好像更需要娘亲。还可能,我就不能跟你计较,毕竟,哥哥总是要让着妹妹的。”
他断断续续说了许多,但第一个冒出脑海的想法,只字未提。
宋宝媛蓦然看向他的眼睛,江珂玉顿时怔住。
四目相对,宋宝媛又立刻撇开视线,别扭道:“不用说了。”
她的声音闷闷的,江珂玉抿了抿嘴。
“好,不说这些。既然你来了,是该说点更重要的事情。”
江珂玉理了理思绪,神色认真,“承承已经和东宫捆绑,日后,皇后就是你的靠山。但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庇护,你需记得,家中最大的优势便是钱财,你得将其掌控在自己手里。哪怕……你有了夫君,也决不可假手于他。”
“就算是谢予朝也不可以!”他强调道,“若他不蠢,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怎么对抗他爹,长了记性。如果你还是想和他在一起,并非不能,但你万万不能只依靠他。”
“另外,还有一件东西能保你无虞。”江珂玉往身后瞥了一眼,确定没人才继续道:“在府中,我的书房,画架后的暗格里,有一份卷轴,详细记录朝中百官底细。你去找到,之后妥善保管,之后除了你,绝不能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东西在何处。”
“之前楚兄托付保管的东西,我也放在此处。你一并取了,替我转交岑舟。”
“还有……”
“你是在交待遗言吗?”宋宝媛突然出声,打断他的絮叨。
江珂玉顿了顿,正色道:“是交待,不是遗言。你别听外头瞎说,陛下不会赐死我的,顶多,流放十年。也不是真的流放,其实是假借其名离开京城,暗中查一起牵扯极广陈年旧案。所以,你不用担心,更不用内疚。”
宋宝媛微怔,“十年?”
“嗯。”江珂玉扯动嘴角,勉强流露几分笑意,“怎么,嫌少啊。”
宋宝媛的眼皮跳了跳,什么叫嫌少,就这么想她吗?
这话令她焦躁,甚至心头升起无名火。
江珂玉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她的脸上,不着痕迹地瞧过她反应,“你若实在不想见我,那过了十年,我也可以不回来碍眼。”
他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多了几分郑重其事,“我若答应,你能不能……”
宋宝媛按捺着情绪,些许不安。
江珂玉的声音低低的,“从前的事,能不能、就别怨我了。”
宋宝媛捏紧了拳头,有些生气,又有点委屈,可她又不知道自己这些感觉从何而来。
“都什么时候了。”她不满道。
江珂玉轻笑,“不是说了,只是假借名头,我不会有事。”
“可你刚刚和常公子不是这么说的!”
“这种机密自然不能和他说,顶多只能告知……”江珂玉又偷看她的表情,“最亲近的人。”
宋宝媛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嘟囔,“你总是骗人。”
“哪有。”江珂玉不假思索地反驳,见她冷脸,又立马改口,“也就一次两次,几次而已、吧。”
宋宝媛忿忿看向他。
江珂玉心虚地与她错开目光,信誓旦旦道:“以后不会了。”
又漫不经心撂下一句,“反正也没机会了。”
“你……”
宋宝媛恼意愈甚。
想来也说不了什么正经事,回去算了,她心想,于是起身往外走。
“就走吗?”江珂玉霎时着急,下意识伸手阻拦,“阿媛。”
“不准碰我!”宋宝媛转过身,连连后退,“你不准碰我!”
江珂玉一僵,慌乱着收回自己悬空的手,“我……”
“你也不准说话。”宋宝媛蛮横道,“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你说!”
江珂玉肉眼可见茫然,唇瓣微张,又不敢出声,眸中渐渐有了委屈。
退出牢门,宋宝媛扭头就跑。
江珂玉怔怔看着她迫不及待消失的背影,自己孤零零站在简陋的牢狱中,颇显落寞。
宋宝媛拎着裙子一路跑出诏狱,好像逃跑一样累得气喘吁吁。
此刻、莫名其妙的人,变成她了。
*
诏狱外,高洛书和常云柏都在等待,神情一个比一个严肃。
见到宋宝媛出来,高洛书缓和了神色,“怎么样,他可有跟你说什么对策?”
宋宝媛摇头。
常云柏似头疼般揉了揉太阳穴,沉沉叹了口气,“听我的,你再进去一趟。”
宋宝媛诧异地看了过来。
“然后跟他说,只要他这次无事,你便再嫁给他一次,或者就当和离的事没发生过。”常云柏煞有其事道,“我保管能行,哪怕就给他柄勺子,他也能连夜挖出地道逃出来。”
宋宝媛:“……”
她无奈,“常公子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
“就没靠谱的法子吗?”
常云柏正色了几分,“陛下是想保他,但又不能无视群臣进奏。此事的关键就在谢明儒,若他不挑事,其他想借机除掉江珂玉的家伙们群龙无首,有陛下偏袒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但谢明儒显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一来丢了面子,二来江珂玉这些年所做之事,不断在分散他作为内阁首辅的权力,本就是敌对。哪怕没有这档子事,日后也会撕破脸皮。现在逮着机会,肯定不会放过。”
这一番话将局势挑明,但仍旧找不到出路。
“听说决明大师来了京城。”高洛书突发奇想,“要不我去找找,请他做个法,诅咒谢明儒那老匹夫今晚睡着,明天醒不来,直接暴毙。”
“好办法。”常云柏白他一眼,“你回家吧,回家玩去吧你!”
高洛书拍了拍自己的嘴皮子,老实噤声。
“好了,别在这干杵着了。”常云柏摆摆手道,“你们都回去,我再进宫去看看姑母,顺便探探陛下的口风。”
宋宝媛行了一礼,目送他先走,再回自己的马车。
回家的途中,她靠在车壁上休息,闭着眼睛,脑海里回想刚刚见面的场景。
她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江珂玉,但和离之后,见识了他许多自己意想不到的样子。现如今,连他嘴里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都一点都分不清。
思索中,宋宝媛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有了迷迷糊糊的睡意。
她又想起了以前的事,回到夫君被一箭穿胸、性命垂危的那一晚,她守在床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等其苏醒。
还好,夫君醒了,他醒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对她笑了笑,说的第一句话是——别怕,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说完,他便睡去。
然后失去了呼吸和心跳。
宋宝媛身子一颤,骤然惊醒。
原来是梦。
“小姐又做噩梦了?”巧银上前,将自家小姐拢到怀里。
这几日宋宝媛要么睡不着,要么睡得很浅,而且频繁做噩梦,总是被吓醒。
宋宝媛捂着心口,感受到了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还有不均匀的呼吸。
可是这有什么用,梦里失去这些的,并不是她。而且她以为,要彻底分道扬镳的人。
她埋头在巧银肩颈间,试图以此寻求安慰。
“小姐别怕。”巧月也上前抱她,“会过去的,任何事情,都会过去的。”
过去,是怎样的过去?
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宋宝媛一想,便产生浓烈的不安感。
她强迫自己冷静。
“你需记得,家中最大的优势便是钱财。”
“此事的关键就在谢明儒,若他不挑事,其他想借机除掉江珂玉的家伙们群龙无首,有陛下偏袒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诅咒谢明儒那老匹夫今晚睡着,明天醒不来,直接暴毙!”
几人的声音接连在她耳边响起。
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宋宝媛在心里念叨。
“停车!”她忽然道。
车夫拉紧缰绳,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了小姐?是不舒服吗?”巧银焦急问。
宋宝媛抓紧了她的手腕,“你现在去清点所有铺子,筹集现银,将我名下所有山庄、田地等等能变现的尽快变现,换成黄金。”
巧银不明所以,还没来得及问,宋宝媛已经松开了她。
“巧月,你去趟千仟阁找琼娘,让她替我……”宋宝媛咬了咬唇,“发一则悬赏。”
“千金万金十万金,不够那就百万金。三天之内,我要内阁首辅谢大人、谢明儒、项上人头。”
第108章 画卷
“砰!”
被关在屋内的少爷终于消停了一阵,但过了半个时辰,里头突然传出刺耳的瓷器碎裂声。
守在门口的两个婢女几乎同时抬头,看向对方,面面相觑,且心中惴惴不安。
只这一下,屋里又安静了,根本感受不到里头有人。
“不会出什么事吧。”婢女压低声音问同伴。
另一婢女亦忧心忡忡,“要不,看看?”
两人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小心翼翼戳破了窗户纸。
“少爷!”
两人大惊,只见谢予朝捡起了地上的碎瓷片,割在了自己白皙的小臂上。
一条条血淋淋的划痕,触目惊心。
婢女吓得不轻,一个慌忙去找大夫,一个赶紧打开了门上的锁,进屋去阻止。
“少爷您别做傻事!”
婢女跪倒在谢予朝面前,想要夺去他手中瓷片。
谢予朝眸光呆滞,失魂落魄,“每日困在这里不见天日,还不如死了痛快。”
“不是奴婢不放您出去,是老爷有令,奴婢们不敢不从,少爷您就别为难我们了。”婢女急得快哭出来,“想必老爷只是在气头上,所以关着您,过两日肯定就不会了,少爷您再等等、再忍忍吧。”
“等?”谢予朝轻嗤,瞥向门口,“他还不来吗?”
“谁?”婢女惶恐,“老爷吗?老爷出门了,恐怕不能及时赶来。”
匆忙而至的是府中大夫和林管家。
大夫欲给谢予朝包扎,但他却躲开了,而且十分固执,不给其仔细看伤势的机会。
“少爷怎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林管家不得不出言道,“先让大夫处理伤口,旁的事容后再说。”
谢予朝将被自己划伤的右臂藏到身后,仿佛不知疼痛,放任鲜红的血滴落在地。
“放我出去。”他说,“除非你们放我出去,不然我就死在这里。”
林管家无奈,“少爷既说自己已经不是孩子,又为何要说这般孩子气的话,岂能这样拿自己的性命相挟。何况老爷现在不在家,没有人做得了主,少爷至少等老爷回来。在此之前,先包扎好伤口。”
“我等不了了!”谢予朝怒道,拿着碎瓷直接抵到了自己脖颈,“为什么任何事情都要他来做主,明明是我的人生!你们最好现在就放我出去,不然……”
“少爷!”
林管家忽地高声打断,语中多了几分平日里不曾有的冷硬。
谢予朝满是愤怒的眼中逐渐多了委屈。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林管家根本心硬不起来,他陪自家少爷的时间,比老爷要多得多。见其如此激动,好似在崩溃边缘,自己的心里就好像被刀割了一般。
“我要出去。”谢予朝坚定道,在众目睽睽下迈开步子往外走。
小厮们不知该不该拦,拦是老爷的命令,可此刻少爷手中的碎瓷看起来真的很锋利,稍有不甚就能划破血肉,他们哪敢轻举妄动。
于是纷纷看向林管家。
林管家紧盯着谢予朝的动作,眼看他跨过了门槛,仍迟迟没有开口。
一走出房门,谢予朝掉头就跑,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
小厮忍不住问:“老爷那边,要怎么交待?”
林管家想,尽管他处理不当,可他毕竟在这个家里待了三十多年。即便会受到责罚,应该也不至于会被赶走,会被打死。
既然如此,放任他的少爷又如何呢。
他只是说:“派人跟紧了,护着他。”
*
临近傍晚,宋宝媛只身回府。
虽然听琼娘说,悬赏令一公开就被人接下,但这并不是万无一失的事情。刺杀当朝首辅,既影响颇深,又困难重重,在巨额悬赏下有人敢接,但未必有本事做到。
她不能坐以待毙。
既然江珂玉说,在其书房里藏着记录百官底细的卷轴,那她是不是可以在其中,找到可以左右局势的人。
宋宝媛已经很久没回过府了,更别说去书房。
府中无人打理,略有衰败之相,如同不好的暗示,令宋宝媛的心情裹上一层沉闷。
推开书房的门,一股尘封已久的笔墨气息扑面而来,除此之外,还有常年存在的颜料的味道。
宋宝媛的视线落在凌乱的桌上,蓦然想起那日天高气朗,阳光穿过窗户,落在桌上栩栩如生的女子画卷上。
就是那日、那个瞬间,她有了倍加折磨自己的心结。
宋宝媛晃了晃脑袋,不愿再想。
她径直走向画架,伸手摸到最上层,竟然碰了一手灰。看来不仅很久没人进来打扫过,这间房的主人也很久没有作画了。
宋宝媛将一大摞又一大摞的画轴搬出,终于在挪开差不多一半时,看到了后头的暗格。
她伸手一摁,没想到轻易就打开了,只是“啪嗒”一声,她不小心碰倒了一份画轴。
这幅画在她脚下铺开,她蹲身欲将其捡起,但在指腹与画卷咫尺距离时顿住了动作。
画上美人伏案,阖目而眠,清风大方穿过敞开的窗,撩拨她如海浪般湛蓝的裙摆。
在右下角,有几个漂亮的字。
妻——宝媛。
宋宝媛记得,自己看完账本,总是在卧房那张桌上趴着小憩一会儿。不知这是哪个寻常的午后,不知何时被画在了纸上。
但有所不实之处,画中的她眉间有一点朱砂,添了几分娇憨与俏皮,与真正的她不同。
宋宝媛呆怔许久,抬头环视一圈被她搬下的、还留在画架上的,数不清的画轴。
鬼使神差的,她就近拿起手边另一幅,将其打开。
还是她。
是她撑着伞站在家门前、台阶下,翘首以盼。雨点落地溅起,打湿了她的鞋袜。
末尾同样写着,妻——宝媛。
还有她披发坐在梳妆台前挑发钗、她裹着粉色的裘衣蹲在雪地里用树枝画圆、她隔着床帘抱着枕头发呆、她站在树底下踮脚够纸鸢……
将所有的画展开,能铺满整个书房,她便无处不在。
宋宝媛呆立在桌前。
数不清的画,除了小部分是承承和岁穗,剩下的一大半都是她。
但又有一些不像她,比如点在她额间的朱砂、开在她锁骨的兰花、圈在她脚踝的玉镯……
可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妻——宝媛。
宋宝媛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从前她总在想,这画架上,藏着多少盛姑娘,藏着多少遗憾和爱而不得,可是竟然没有。
一幅都没有。
她不明白,为何那人画下那么多的她,既没藏着,也一句都没有提起过。
*
傍晚余晖下,街道上都是赶着回家的人。
徐徐前行的马车里,帘子遮住了光,宋宝媛独自坐在晦暗中失神。
她并拢的双膝上放在一个扁平的木盒,是从书房暗格中取出,不出意外就是江珂玉说的,楚兄所留之物。
她要去茶楼,想着顺带将其交给岑舟。
为凑现银,茶楼也要抵押出去,宋宝媛心里算着帐,如果悬赏之事能成,估摸她只能留下一个损失惨重的千仟阁。
这不算糟糕,毕竟基底还在,其他的早晚都能赚回来。
“小姐,到了。”巧月提醒道,并撩开了车帘。
突然而至的霞光令宋宝媛恍眼,她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抱着盒子往外走。
她稍稍拎起裙子,欲踩车夫刚摆好的板凳下车时,在她身后的巧月又唤了她一声。
“小姐!”
她像是惊呼,宋宝媛诧异,回过头,“怎么了?”
巧月睁圆了眼睛,望向对面,“那个好像是、谢公子!”
宋宝媛怔怔抬头,隔着街道与三两行人,她与茶楼对面的谢予朝遥遥相望,好像已经阔别数年之久。
他站在霞光里,依旧腰杆很直,眸眼中有着少年的纯然,见到她,便迫不及待地奔来。
只是忽然一阵骚动。
“快跑!”
“杀人了!”
“快跑!”
人群中大喊,路上行人四处逃窜。
宋宝媛眉头轻蹙,往众人跑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升起了烟雾,遮蔽人的视线。
谢予朝被冲撞的路人挡住,虽不知发生了什么骇人的大事,但他无心知晓,只想赶紧去到宋宝媛身边。
他在人群中艰难穿梭,被人撞到,踉踉跄跄,小臂的疼痛愈甚。
只剩几步距离,却被人拉住了胳膊,还挣脱不掉。
“不好了少爷!”抓住他的是家中小厮,“老爷回家途中连着遭了三波刺杀,中了一箭,眼下不知伤得重不重,但家中恐怕要乱,少爷您赶紧回去看看吧!”
“什么?”谢予朝错愕。
“万一、万一老爷……”小厮不敢犯忌讳,“咱们除了老爷,就只剩少爷您一个主子,您得回去主持大局啊!”
谢予朝抬头,与还站在马车上的宋宝媛四目相对。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媛,在混乱的氛围中,她冷冷地站在高处,眸眼无波澜,镇定得过分。
甚至,透着几分凉薄。
谢予朝怔愣之时,小厮用力将他拉扯,将他带走。
宋宝媛眼睁睁看着,马上就要来到她身边的人,又一点一点离她远去,最后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明明那么近,明明只差一点。
她面无表情,手心却被自己掐得通红。
“小姐。”巧月偷瞄其神色,有一瞬间,眼前之人的气质让她感觉不是小姐,而是郎君。
她轻声安慰道:“其实,有的事情,也不是谢公子希望的,更不是他能左右的。”
宋宝媛垂眸,“我知道。”
她淡然走下马车,与背后被动乱吓得惊慌失措的路人们仿佛存在两个世界。
“我不怪他,也怪不到他。”宋宝媛低声道。
或许,只是缘分太浅。
或许,错的,一直是总心存侥幸的她。
第109章 畏惧
外头人心惶惶,所以茶楼大门紧闭,许评笙把窗户都关紧了。
“掌柜的您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他回过头问。
宋宝媛往房梁上看了一眼,又语气平常道:“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之后茶楼要转手的事情。”
许评笙不仅知道这个,谢府父子相驳,江少卿被羁押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他都有听说。只怕茶楼要转手,和这两件事脱不了干系。
但他没多问,只说:“是。”
宋宝媛眉目平和,“许秀才,我欣赏你的能力,所以你有三个选择。一是做我的私人账房,此后由我差遣。二是由我做主,把你和茶楼绑定,你只需在这等你的新东家。三是还你自由,你自己另谋差事。”
许评笙蹙眉,似乎感到为难。
“不着急,你慢慢考虑。”宋宝媛起身往楼上走,“岑舟,你跟我过来。”
一直靠在窗边像在发呆的岑舟猛然抬头,见她动作,忙快步跟上。
进房间前,宋宝媛在门口顿住脚步,忽地黑影落下,阿启稳稳当当立在她身侧。
“小姐。”
宋宝媛侧目,只见阿启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
没死,宋宝媛敛目,神色冷了几分。
她走进屋,将自己带来的盒子放置桌上,有些心不在焉道:“这是你兄长留下的,那人本要等你成长些再转交给你,但如今更担心没有机会给你,所以托我带来。”
岑舟愣住,不曾想有这回事,反应过来时赶紧将其打开。
盒里有两样东西,皱巴巴的册子和泛黄的信封。
他早已习惯亲人俱已不在,连曾经的家都已成一片废墟,不留一点念想。此刻他神情木讷,但颤抖的手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情。
信封看起来尤为脆弱,所以他撕开时小心翼翼。
宋宝媛望向外头,思绪短暂飘远,直到听见脚步声。
她回过神,瞧见面前的岑舟无端往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她问道,且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打开的盒子。
在愤怒和难过中,岑舟迟迟未语,但抬起了头,视线从信纸上缓缓挪动到了宋宝媛脸上。
宋宝媛不明所以,被他盯得忐忑,谁料他竟把信纸递了过来。
“给我?”宋宝媛心中狐疑。
岑舟仍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宋宝媛接过,纸上笔墨痕迹有些糊,但好在不妨碍辨别内容。
信中除却楚岑毓身为兄长的嘱咐外,言明家中祸事因何而起。当年大理寺卿受贿,多次用无辜之人替罪真正凶手。有一次牵扯楚系旁支,同在大理寺上任的楚岑毓发现了端倪,暗中收集到了证据,却不慎被大理寺卿发现。后者借楚父牵扯进幽侯一案,借机除掉楚家满门。
楚岑毓本想用手里的证据在祸事来临之前揭穿大理寺卿,奈何官官相护,投路无门,只好将证据留存。
宋宝媛眉头轻蹙,当年的大理寺卿,不就是谢明儒。
她低头看向盒中之物。
那这岂不是可以扳倒他的证据。
竟然算得上,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是,她的心情,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要平静太多。
*
御书房,帝王端坐案桌之前,指尖敲打着桌面,若有所思。
在他面前,摆放翻开的册子,正是所谓大理寺卿暗中定罪无辜之人的证据。
在他的预想中,江卿这事出得刚刚好。他可以以解救之名让江珂玉在流放途中假死,然后替他南下查案,既让江珂玉念着他的好,又给南下之事派去了最值得信任的人。
可现在,这位宋娘子可真是给他出了一个好大的难题。
他有了救人的机会,如果不放了江珂玉,恐让他们君臣失和。但如果放了,再想让这么个恋家之人孤身南下,恐怕很难心甘情愿。可除了江珂玉之外,还有谁能去办这件事呢?
帝王阖目,一阵头疼。
“陛下。”公公端来温度刚好的茶,“休息一会儿吧。”
帝王合上了册子,将其随手丢到一旁,“谢府那边如何了?”
“回陛下,照您的吩咐,太医们都过去了,不会让谢大人有性命之忧,但也不会好得太快、太全。”
帝王仰躺,沉默片刻,又问:“太子如何了?”
“太子殿下还是不说话,但这江小公子进宫也有段时日了,以前的伴读,不出几日就会被太子殿下赶走。但这回,太子殿下竟还没有表态。”
公公稀奇道,“太子殿下一直讨厌吵闹,但这几日江家小女儿也在东宫,每天叽叽喳喳,不是哭就是笑,太子殿下竟也没怎样,就是看着。”
帝王揉着眉心,再次沉默。
半晌才道:“去把江卿,带到这来。”
“是。”
江珂玉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得知陛下召见他,心想肯定是为了南下之事。
可他真的不想去。
哪怕这是唯一合理解他困局的办法。
但是,要和妻儿相隔万里,孤身一人去遥远又陌生的地方,面对一群豺狼虎豹,每天虚与委蛇斗智斗勇,长达数年之久。
想家的时候又会想起,自己的妻子很可能在和别的男人海誓山盟,自己的孩子在喊别人爹爹……
天杀的,怎么不现在就杀了他。
死了不比这痛快?
光是现在想象一番,江珂玉就已经感到窒息和绝望。
公公将他带进御书房后,自己便退了出来。
“罪臣叩见陛下。”
“既无外人,何必多礼。”帝王随和道,“南下之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江珂玉低着头,坦然道:“臣、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
是挺失望,帝王心想,但更多的是匪夷所思,“不如此,江卿希望朕如何处置你呢?是真的流放,还是如群臣所愿直接赐死。”
他微微眯起眼,“江卿到底是不怕死,还是有恃无恐,觉得朕一定会救你,或者,一定有人会救你。”
偏偏江珂玉的颓然不像作假。
“臣只怕能力有限,恐负陛下所托,耽误要事。”
帝王怎么看都觉得他又老实又横,“能力不够?”
他扶额,“江卿,朕真是不懂你。”
“陛下是天子,众生俯首,自无可惧。但臣不同,臣有自幼畏惧之物,比之生死,更为可怖。”
帝王蹙眉,“何物?”
江珂玉顿了顿,“是无家可依。”
“可是江卿。”帝王不以为然,“树干茁壮才得以枝繁叶茂,待事了之后,朕定会给你封赏,彼时你何愁无枝可依。”
江珂玉垂眼,“回陛下,树若无根,何以茁壮。臣的家,不是向外蔓延的枝、也不是迎风飘扬的叶,而是臣赖以生存的根。”
他木讷道:“无根之木,何谈彼时。”
帝王眼皮跳了跳,看他这副模样,莫名来气,但欲言又止。
想他堂堂天子,竟也有感到憋屈的时候。
骂又不好骂,劝又劝不动,讲又讲不通。
“你……”帝王顿住,脑海里闪过无数个说服的理由,但还没开口就已知结果。
“罢了。”帝王无奈道。
世上无完人,至少,只是犯矫情,比起权欲过甚要好太多。
这样能确保,不会有第二个权势滔天的谢明儒出现。
“既如此,江卿便回家去吧。”帝王缓缓道,“想必江卿早已归家心切,朕岂能多留。”
江珂玉不解其意,迟迟未有反应。
“谢大人重病难愈,朝中诸事,还需江卿你来帮朕料理。”帝王正色道,“既无需远离故土,阔别亲眷,江卿可不能再推诿,再令朕失望了。”
谢大人重病难愈?
江珂玉微怔。
老天开眼了?
*
谢府的氛围冷肃,走廊穿行的婢女们行色匆匆。
房内,谢明儒半靠床榻,阖目休憩。他脸色苍白,胸前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但依稀可见血肉模糊。
一旁,谢予朝面无表情侍药在侧,刚接过婢女递来的碗,就听到外头急促的脚步声。
竟是杜大学士,不仅贸然前来,而且神色古怪。
“咳。”他轻咳了一声,引起注意。
谢明儒动作缓慢地扭头,见他如此神态,眉头锁得更深,“都先下去。”
下人们听从吩咐,全都离开,但谢予朝还留在原地,沉默不言地用手心探着药碗的温度。
“你也先出去。”谢明儒没好气道。
“喝药。”
谢予朝一动不动,从嘴里蹦出两个冷冰冰的字。
谢明儒本就烦闷,见他如此态度,愈发生怒。
但没等他发作,杜大学士先开了口,“朝儿不能走,现在的情形,他更需清楚。”
没了外人,杜大学士便无顾忌,“那宋娘子,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当年大理寺处死无辜的证据,神不知鬼不觉就送到了陛下手里。若是陛下要问罪,恐怕……”
虽然杜大学士打住了,但谢明儒已然清楚。
他心中存疑,“当真?”
杜大学士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谢予朝满头雾水,心情凝重,“大理寺处死无辜?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这是在用什么口气跟你父亲说话!”谢明儒怒道,忽地想起曾在他手下的那个楚家郎君。
杜大学士急得捏紧了拳头,“都什么时候了,还吵架呢。朝儿还是个孩子,犯点错又并非不可饶恕。当务之急,还是得在陛下发难之前有所准备。”
“咳咳!”谢明儒刚直起腰,便吃疼弯下,手撑在床榻边,用力到青筋暴起。
谢予朝下意识伸手要扶,但又僵住了身体。
“谢予朝!”
喊完这个名字,谢明儒便冷静了许多,“陛下心头,有一重案,需有人替他南下。你现在就进宫,向其投诚,言明你愿卧底南下。”
“什么南下?什么发难?你们在说什么!”
“照我说的做!”谢明儒略显恼火,“你只需知道,如此才能保全你自己,还有整个谢家!”
谢予朝愈发觉得他不可理喻,“我为什么要去?我凭什么……”
“凭你姓谢!”
“我只是想要一个解释!”
忽的寂静。
“呵。”谢明儒蓦然冷笑,“你只知跟你的父亲置气,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又有什么好解释的?说多了,你恐怕还要合着外人,来指责你父亲!”
“我……”谢予朝收紧手心,“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去的!”
“那就别去。”谢明儒一只手捂上胸口,在疼痛作用之下,语气略显怪异,“我死了也是一样的,陛下不会怪罪一个死人,定不会牵连你和谢家。”
谢予朝一愣,“你在说什么?”
“我说,就当我谢明儒花了半辈子的心血,只养出你这么个害死母亲,现在又要逼死父亲的混账!这是我的命,我认!”
谢予朝霎时怔住。
“这说的什么话!”杜大学士心惊,赶紧将谢予朝拉开,“不至于、不至于。”
谢明儒抬起头,看向儿子的眼中俱是冷漠,“你以为只有你会以死相逼吗?我告诉你,要么你照我说的做,现在就进宫。要么你就在这等着,等你亲爹我的死讯先传进宫!”
“好好说、何至于此呢。”杜大学士夹在中间手足无措。
谢明儒冷哼,无情道:“他都已经害死过他娘了,自然不会在乎他爹的死活。”
嗡!
谢予朝只觉脑子里有什么炸开,紧接着一片空白。他不自觉红了眼睛,脚步往后退。
这一瞬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助。
第110章 外人
宫门口停着两辆马车。
江珂玉顺着宫道走出,远远瞧见了应该是在等他的两个孩子,还有常云柏。
“爹爹!”
江岁穗大喊一声,牵着哥哥的手一起往前跑。
江珂玉微微讶异,加快脚步,临近时蹲下身,抱起女儿,又牵起儿子的手,慢慢往马车的方向走。
“你们怎么在这?”
“我和哥哥来接你回家。”江岁穗趴在爹爹肩膀上说道。
“你们……”江珂玉的视线飘忽。
常云柏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嗤道:“别找了,孩子他娘没来。”
“我问你了吗?”江珂玉没好气道。
他神色严肃了几分,“发生什么事了吗?陛下怎的突然就放了我,还有谢明儒重病,真有这回事?”
常云柏看着他,沉默不言。
江珂玉等了片刻,皱起眉,“说话呀。”
“你问我就要答吗?”常云柏翻了个白眼。
江珂玉:“……”
“先上车吧。”常云柏转过身,“谢明儒可不是重病,而是重伤,巧得有些蹊跷,咱上车细说。”
*
江珂玉带着孩子回到老宅时,已经是傍晚。
一直守在门口的六安终于松了口气,紧接着泪眼婆娑,“郎君你终于回来……”
“打住。”江珂玉略显嫌弃,“我不是好好的吗?”
他望向宅内,“小姐呢。”
六安让开路,“小姐知道小少爷今天回家,亲自在厨房准备晚饭呢。”
江承佑一听,立刻松了爹爹的手,跑进家门。
江岁穗见状着急地晃着两条腿,江珂玉便将她放下,任她跟着哥哥疯跑。
江珂玉刚要跨过门槛,却又顿住,片刻后收回了脚步。
他扭头问:“小姐知道小少爷要回来,那她知道、我、我会回来吗?”
六安点头,“当然。”
江珂玉长舒一口气,阔步迈进了家门,越往里走心跳得就越快。
走进院子,他再次顿住脚步。
正是当春好时节,院子里的树枝叶翠绿,宋宝媛身着雪青色半袖裙衫站在底下,手里拿着碗和勺子。
两个孩子围在她身侧,仰着头,张着嘴,等着娘亲的投喂。
这一刻,江珂玉好似回到了一个寻常的傍晚,家里的妻儿在等他回家吃晚饭。
看到自己喜欢的菜上桌,馋嘴的乖乖拉着娘亲的衣角央求,就先吃一口!
宋宝媛弯下腰,给两个孩子一人喂了一口鱼羹,然后柔声催促道:“好啦,已经提前尝到了,现在去洗手,准备吃饭吧。”
心满意足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走开。
宋宝媛目光跟随,直到他们消失在眼前,眸光短暂失焦,但还是很快回过神,望向院子门口。
恰好四目相对。
有些距离,所以都看不清对方眼底的情绪。
江珂玉还是察觉到了不同。
从前的阿媛,在发现他到家的时候,眼睛总是亮亮的。即便没有夸张的表情,也会让他感到笑意。
但此刻的阿媛,平静似水。
江珂玉低下了头。
再往前走,似乎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遥遥相望,宋宝媛在他之后撇开视线。
他不知穿了谁的衣服,很素很素,还长发披落,但是整个人看起来颇为干净。
“你也去收拾一下吧。”宋宝媛侧过身,“准备吃饭了。”
隔的有点远,她知道或许那人听不见。
江珂玉确实没听到,但这个场景在他曾经平淡又满足的生活里出现过无数次,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换身衣服,过去吃饭。
他转身离开,再回来时两个孩子都也去而复返,乖乖坐在椅子上。
江珂玉在江岁穗旁边坐下,帮她提了提快掉进碗里的袖子,顺带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宋宝媛的注意都在孩子身上,一边给他们舀着汤,一边问:“你们在宫里乖不乖?”
“乖!”江岁穗握着勺子挥舞道,“皇后娘娘说,还要我去找她玩,她夸我!她说我超厉害!”
“厉害?”宋宝媛不解,“为什么夸你。”
江岁穗摇头晃脑,“因为太子殿下只跟我说了话。”
江珂玉眼皮跳了跳,太子殿下不知是不敢开口还是不愿开口,哪怕陛下面前都像是哑巴。
他好奇问:“太子殿下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江岁穗绷着小脸,像是模仿神情,“滚!”
江珂玉:“?”
宋宝媛皱起眉,“然后呢?”
“然后我就给他表演打滚啦!”江岁穗摇摆着身子,“我在他的床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然后我就睡着了。”
宋宝媛心生担忧,毕竟宫规森严,对方还是顶顶尊贵的太子。
她挪动视线,望向了若有所思的江珂玉。
江珂玉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份注视,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不假思索地安抚道:“没事。”
宋宝媛依旧神色忧虑。
“咳。”江珂玉清了清嗓子,“就太子殿下的情况,不管说什么都聊胜于无。他虽然难相处,但心地善良。就算他不喜欢,也顶多是把人赶走,不会更严重了。”
宋宝媛将信将疑。
江珂玉拿起帕子,给女儿擦了擦嘴。
他试探地开口询问:“听说,你变卖了家产,是、和谢、和我的事有关吗?”
宋宝媛别过脸,给儿子夹菜。
她语气淡淡道:“归根结底,是了结我自己的事情。”
两人互不相看。
得到这句确认,再结合从常云柏口中得知的事情,江珂玉已经能串联出整个事情的经过,以至于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
倾家荡产也要救他,那证明他还是很重要的,对吧。
“你放心。”江珂玉认真道,“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办法赚回来。”
宋宝媛抿了抿唇,“不用了。”
她垂眼盯着自己的空碗,“你不是说,我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吗?再说本就是我的责任,从前因为……所以都是你在兼顾,现在不一样,我有时间和精力。”
“我说的是……”
外人。
江珂玉顿住。
对她而言,自己现在可不就是外人吗?
想到这里,心情就像刚刚被风吹起的落叶,慢慢飘落。
*
入夜,万籁俱寂。
泥土打在宋宝媛的脸上,模糊她的视线,溅入她的耳鼻。她想要出声呼救,但嘴被堵着,她只能断断续续发出微弱不明的声音。
渐渐的,泥土没过她的头顶,她呼吸不过来了。
“呼!”
床榻上的宋宝媛惊坐起,倒吸一口凉气。
意识到自己是又做了被活埋的噩梦,她立刻看向身侧,还好挨着她的女儿没被她惊醒。
巧银小心翼翼推门而入,先察看了香炉,安神香点着,但似乎没什么作用。
“小姐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巧银走到床榻边,“隔两个时辰不到就要醒,小姐你都好久没睡过整觉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要不再找大夫看看吧,再开几副药。”
没用的,宋宝媛最是清楚。
她呆坐着,眼中惊恐还未褪去。整个人仿佛劫后余生,还没缓过劲来。
“小姐?”
宋宝媛抱起脑袋,晃了晃,意图让自己清醒。
巧银束手无策,既担忧又心疼。
宋宝媛又侧目看了一眼女儿,一颗不安的心始终在颤抖。
“你留下来看着岁穗。”她低声道,“我出去走走。”
“还是让奶娘来看,奴婢陪小姐您吧。”
宋宝媛摇了摇头,“我没事,我自己走走就好了。”
巧银欲言又止。
宋宝媛缓缓动身,顺手拿了衣架上的薄披风,脚步无声地往外走去。
外头多些凉意,能让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她的家,不是某个即将被填满的土坑。
她没有提灯,手里攥着自己的披风,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脚步沉沉的,心里闷闷的。
不知走了多久,有些累了,她便在石头上坐下。抬起头,先看到的是八招的狗窝,然后是斑驳的院墙。
她自然想起,那个总爱趴在墙头跟她说话的人。
竟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她又站了起来,在墙边踱步。
踩中一颗小石子,她捡了起来,放在手心,看了许久。
鬼使神差的,她把石子用力一抛,丢到墙的另一头。
她仰着头,等了一会儿。
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比谁都清楚这个结果。
可为什么,她还是要丢这个石头呢?
因为她总是心存侥幸。
宋宝媛收紧手心,眼眶忽地就酸了。
一次两次。
她明知道哥哥不喜欢她,明知道那是挟恩持报。
她明知道身份悬殊,明知道他做不了主。
可她还是要嫁。
不长记性,咎由自取罢了。
……
廊道深处,檐柱后头露出江珂玉半个身影。
他一直跟着,一直看着,心里揪揪的。
他的阿媛,此刻在想什么呢。
他的阿媛,看起来真的好难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