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上一次见到雪豹已经是三天之前,再次摸到那双毛茸茸的圆耳朵时,沈希真感到一阵治愈。


    虽然她平等地热爱着一切种类的精神体,但也坚定地认为它们的可爱之处各有不同,且无法替代。


    例如,羽毛和鳞片在触感上区别很大,相比起来,前者要更加……


    不不不。


    停。


    在得出结论前,沈希真及时将发散的思维拽了回来,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


    她博爱一切种类的精神体,不应该对它们做这种比较。


    ……但真的好好摸啊。


    沈希真充满幸福感地揉了揉毛绒耳朵,直到雪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才拍拍它的脑袋,抬头看向仍旧站在门口的艾尔。


    他原本正静静看着她摸精神体,却在对上视线时,蓦地一顿,很快收回了目光。


    灯光照着微微晃动的灰白额发,在那双幽灵水晶般的眼珠上投下了一层薄影,将他神色中隐约的挣扎和退缩衬得更加明显。


    真难办。


    沈希真有些苦恼地皱起眉。


    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送走一个不肯走的,又来了一个不愿进来的,难道这是上天给出的预兆吗……暗示她今天应该请假不来上班?


    唉。


    那就在她还没出宿舍的时候就给预兆嘛。


    两人如此莫名其妙地僵持了一会儿,沈希真先忍不住了,站起身,抬手做了个引导的手势,略带疑惑地说道:“你好……请进?”


    不可能装作听不见。


    艾尔尽量自然地走了进去。


    在疏导桌前坐下时,他还感觉到挥之不去的紧张感,但雪豹已经自来熟地在疏导室里跑来跑去,和本体的状态天差地别,单从性格上看起来,更像是沈希真的精神体。


    它一点儿没有外来者的拘束,正叼着从地上捡到的小玩意咔咔地咬,长尾巴快乐地扫来扫去。


    “今天是……”艾尔低声确认道,“要做深层疏导吗?”


    沈希真埋头填诊疗单:“嗯嗯,是指挥部的要求,放心,我已经有经验了。”


    经验?


    艾尔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一天前,他的精神状态恢复到正常值,经过一系列评估后终于离开了封闭病区,回到白塔安排的临时住处后,特意去了解过沈希真。


    她的精神图景有缺陷,做不了深层疏导,只接受浅层疏导的预约,且婉拒A级以上的哨兵——直到昨天下午,预约疏导的内网上还是这么写的。


    那么,是昨天接到了任务?


    不论如何,向导做深层疏导,是太正常的工作安排了,没有什么可疑问的。


    只是,艾尔有些忍不住地想,她看起来这么喜欢精神体,在给别人疏导的时候,也会如此热情吗?


    而那些人,也会像他一样,对一次平常的疏导如此的、如此的……


    在艾尔思索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雪豹正在静音室右侧的空地上自娱自乐,动作欢快,模样兴奋,因为刚才已经被摸得很满足了,此刻没有要找沈希真互动的意思。


    它不知从哪儿捡到了一个金属瓶盖,咬得咯吱咯吱响,大尾巴在空中甩来甩去。


    艾尔只看了一眼,就不胜其烦地收回了目光。


    他天赋异禀,凝聚出精神体时才三岁,哪怕在所有S级哨兵里也算早的,因为太过年幼,最初一直很难控制自己的精神体,为了克服这一点,还曾接受过特殊的训练。


    然而问题并未完全解决。


    除了作战期间绝对服从命令,其他时候,雪豹总是有自己的想法,放在平常,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小毛病,但此时却尤其不合他的心意。


    该闹的时候不闹。


    过了半分钟,沈希真终于填完诊疗单,检查一遍后,将纸和笔一起推到桌子另一头:“好啦,在这里签字,然后……”


    咦。


    为什么看着精神体发呆?


    注意到艾尔的目光,她将后半句话咽回去,也转头看向了桌侧的雪豹。


    雪豹正趴在地上,歪着头,不知咬着什么东西,牙齿间偶尔闪过一点灿亮的光芒,看起来像金属的反光。


    它似乎乐在其中,咬得咔嚓咔嚓响,过了好半天,才发现沈希真正盯着自己看,立刻兴奋起来,张开嘴叫唤几声,朝她跑了过来。


    被咬着玩了半天的小玩意掉落在地,骨碌碌滚了一圈,在疏导桌边停下了。


    沈希真低头看了看,脸上渐渐浮出点疑惑来。


    这不是S级徽章吗?


    她抬眸看向艾尔的前襟,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领,发现两个徽章都好端端的戴着。


    那这就是……蓝凇的?


    意识到这点,沈希真弯腰将它捡了起来,放在手心打量了一下。


    雪豹嘎嘣嘎嘣地咬了半天,她本以为徽章恐怕被损坏得不能看了,但拿到手里,却发现它大体上还是完好的,只是边缘有非常小的不规则的小坑。


    唔。


    令人失望。


    幸好雪豹是精神体,不会流口水,叼着玩了半天,徽章除了微乎其微的损坏,就只有一点点的精神力残留。


    哨兵的话……应该察觉不到吧,况且这种程度的残留,最多一周就会自行消散了。


    沈希真拿着徽章想了想,一时犯懒,没有洗掉残留的精神力,就直接把它扔进了桌旁存放杂物的小提篮里。


    艾尔已经快速地把雪豹教训了一顿,并在它将要发出恶心的呜呜声时,及时抓住了嘴筒子。


    “抱歉。”他转头道,“我赔你一个。”


    沈希真摇摇头:“这不是我的——没事,他不会在意的。”


    谁让蓝凇大早上莫名其妙把她说了一顿,这是他应得的!


    先把这个徽章还给他,过一段时间,等她不生气了,再找个新的替换一下。


    反正她很少戴徽章,宿舍里还有三四个备用的。


    沈希真一边想着这个自我安慰式的超迷你报复计划,一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狡黠微笑。


    艾尔注意到这个小表情,低声问:“不是你的?”


    “嗯,是蓝指挥的。”沈希真回过神来,撑着下巴说,“他早上刚来过。”


    艾尔沉默下来。


    他百般告诫自己不要问些太私密的问题,但疑问不停地盘旋,像细密坚硬的刷毛扫过心脏,让他有些不适。


    最终还是开口询问:“你给他做了深层疏导吗?”


    他实际上想问的不是这个。


    疏导是工作往来,深层浅层都一样,说明不了什么,但……沈希真看起来似乎与蓝凇十分亲密。


    艾尔不知自己为何一想到这点,心情就如此古怪。


    原本,因为疏导时的过激反应与后续引起的可疑成瘾性,他想好了状态恢复就立刻返程回分塔,以防这种情况愈演愈烈,无法收场。


    那对双方都是麻烦。


    既然如此,他不该全凭本能,越来越深地关心沈希真的事。


    “不是,他是来……”沈希真说到一半,咬到舌头似的停了半天,最后说了句,“谈其他事情的。”


    蓝凇问的那些问题,姑且还是不能乱说的秘密,但除了那些,也没有什么能讲出来的了。


    总不能说她因为精神结合没提前申请,流程不合规,被揪住小辫子说了一顿吧。


    好丢人。


    为增加可信度,沈希真又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了点细节:“疏导是昨天给其他哨兵做的,跟今天的事情无关,是私事。”


    “好啦。”她用笔尖敲了敲桌面上的诊疗单,催促道,“先把字签了,上传还需要时间呢。”


    艾尔沉默地签了字。


    他没有再说什么,表情也很正常,只是雪豹却像突然没了精神似的,在桌边趴了下来,恹恹地玩着自己的尾巴-


    再度进入精神图景,站在那片熟悉的雪原上时,沈希真做的第一件事,是感应那枚碎片的下落。


    发现碎片还好端端的漂浮在精神图景外层,她松了口气,抱起了脚边的小团子。


    雪豹缩水得比上一次还严重,纯粹的幼年期大小,抱在怀里像一只小猫,四只爪子因为悬空而划水般晃动。


    “怎么没精神啦?”


    沈希真捏捏它的小爪子,抱起来哄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真正的任务目标。


    深层疏导无法通过触碰精神体来完成,为了防止意外,她还得搭建精神桥梁。


    艾尔靠着山崖,也静静地看着这边,白色的睫毛在眨动间遮住眼珠,像一层不融的积雪。


    “没有问题的话,就准备疏导了。”沈希真快步走过来,揉揉雪豹的脑袋,将它放到地上,然后伸出手说道,“在疏导开始前,我需要先稳定住你的精神图景,以防意外。”


    艾尔凝视着那只伸至面前的手,几秒后,说了声好,伸手握了过去。


    他常年驻守分塔,经历过许多高危任务,对于稳定精神图景的方法也有所耳闻,尽管它们多少都有些后遗症,但不算什么。


    他冷静地等待着锚点建立。


    然而等来等去,在精神图景里扩散的,最终只有一股温和平缓的精神力。


    渐渐流动扩张,遍布雪原,缠住每一块岩石、每一株灌木,卷起地面的积雪,拧成一根一根无形的链条。


    艾尔眉心一跳,反射性想要将手挣开,但没能成功,反倒被更加用力的拽住了。


    身处精神领域,主动权在向导手中。


    他惊疑地抬起眼来。


    这次情况没有昨天紧张,沈希真专心致志地构建着桥梁,没有分心关注其他的细节。


    链接逐渐增多,将艾尔捆束在内。


    他震惊地忘记了挣扎。


    精神结合?!——


    作者有话说:私密马赛本来想早点更的,但是一号男嘉宾太难写了,他好正常


    写到这儿了终于摸出一个阅读指南,总结了一下本文究竟想写什么,放在评论区了,一个超延迟提醒


    (总结之后发现我的xp愈发小众了[墨镜]


    第22章


    艾尔没有亲身经历过精神结合。


    虽然进入哨塔已有五年,但他既无伴侣,也不曾陷入无法通过疏导处理的危险状况,对精神结合的了解仅限于纸面。


    然而,即使是纸面知识……


    正在精神图景中流动感觉太独特了,和疏导截然不同,哪怕是第一次经历,艾尔也确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他知道精神结合是疏导的正常方式,但——那都是极端情况、不得已而为之、没有办法的办法,绝不是常规手段。


    精神链接的数量不断增加,像缆绳般扎根在精神图景中,既是支撑,也是束缚。


    思绪如浸入温泉,逐渐迟缓,杂乱的情绪一点点消减。


    这并不能化解掉艾尔心中的惊疑。


    从第一条精神链接建立开始,他就浑身紧绷,手指僵硬的不知该往哪放,只能一心分析着眼前的情景。


    精神结合……或许她有自己的考量,又或许这是指挥部的提议,还有……


    也许只因为她是一个肆意妄为的向导。


    不管是之前要进他的精神图景,还是现在一声不吭地拿精神结合当稳定方式,可能都只是因为她并不在乎这些行为所蕴含的情感意义,觉得无关紧要而已。


    据他所知,有一些等级高、资历深的向导,奉行效率至上原则,不在意评分,在疏导时也会用一些比较激进的方法。


    精神结合不在此列……但……


    艾尔忽然想起,昨天在匹配库里看见了沈希真的名字。


    也许她……


    ……不,不论如何,他不能把这当成暗示。


    精神力不断涌流融合,像交汇的河流,从不同源头流下的水与水融为一体,不再分开。


    这时还有拒绝的机会。


    不论她是怎么想的,不在意——或者退一万步说,不知道精神结合背后的含义,都不要紧。


    至少他该坚守住底线,断然拒绝,让她知道这不合适,即使非如此不可,也不能一句交代也没有,就这么不清不楚地任由她……


    是的,他应该说清楚。


    艾尔咬紧牙齿,雪一样的睫毛抬了起来,浅灰色的眼珠里映出女孩的面容。


    她正低着头,凝神控制着精神力,脸颊被雪原衬得格外红润,细腻而富有血色,与雪所包含感受截然相反,是另一种温度。


    热意伴随着精神力在周身晕开,令人昏沉。


    艾尔想要开口制止,可是,他稍一松懈,精神图景中那些尚未被撬动的景物就迅速动摇崩解,来自向导的精神力灌进神经,卷走所有正在成形的念头,将雪原融化成崎岖的石滩。


    空白,空白。


    他蓦地闭上眼睛,灰白的发丝颤动起来,仰头时脖颈的线条几乎绷成直线,精神力如火焰般顺着引线一路往上,引爆了埋藏在神经深处的爆弹。


    仅仅一个瞬间——宇宙诞生或毁灭的那个瞬间。


    一只手轻轻托住了他的后脑,掌心柔软,指尖携带着凉如冻水的精神力,向外扩散,在抹平震荡前,先引起了一次更加剧烈的爆炸。


    一个声音在耳畔轻轻说着什么,是安抚的语气。


    他被卷在翻涌的潮水中,无法听清,耳畔只有自己的心跳声。精神图景里模拟出的心跳,居然也能忠实地反映实际状态,砰砰作响,让他连自己的喘息声都分辨不了。


    再过一秒,一片无征兆的寂静将潮水全部吞没,精神图景骤然恢复无声。


    精神结合所带来的海浪,也就只能维持一次涨潮的时间而已,在潮水退却后,留在他面前的只有空空如也的沙滩。


    其间甚至没有任何缓冲。


    艾尔在恍惚中睁开眼睛,填充思维的空白转移至眼前,他怔忪地看着面前的向导,灰眼睛有些湿润,像浸没在冰块中的水晶。


    结束了……?


    只是这样


    吗?


    如释重负的感觉缓缓出现,背后却跟着一层鬼影般的失望,他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感到心脏被这种种情绪咬出一个缺口,收缩得更紧。


    但理应如此……


    艾尔靠着山壁,忽然紧紧握住了那只贴着额头、尚未收回的手,过了很久才松开。


    “抱歉。”


    他随即说道。


    沈希真摇了摇头,没有立刻回话。


    精神力的消耗让她也有轻微的眩晕,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


    到底是什么?


    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但那种“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了说”的感觉真的非常强烈。


    沈希真连大致的思考方向都没有,一时怀疑是工作的事,一时又怀疑是私事,全无头绪,到后来只好认为是自己在疑神疑鬼。


    她纠结了半分钟,也没能将乱麻似的思路理顺,只好暂时放弃。


    想事情就和找东西一样,专心找的时候总是找不到,说不定等疏导结束,就突然想起来了。


    应该没关系吧。


    她很快把注意力转回到手头的事情上。


    精神桥梁如一个个坚硬的楔子,牢牢嵌在各处摇动的缝隙中,相比之前,能明显感觉到脚下的雪地坚实了许多,不再有任何虚浮的感觉。


    沈希真为此安心不少。


    “差不多了。”她最后确认了一遍前期准备,说道,“等疏导结束之后,我会顺便把精神碎片拿走,上一次的那个……你知道,如果不舒服一定及时告诉我。”


    艾尔的状态没有完全恢复——可以说完全没有恢复,但在精神图景里,他不会表现出剧烈的生理反应,因此外表上还能保持住基本的冷静。


    白色睫毛颤动了下,他闭上眼睛,低声说:“好。”-


    与前两次相比,深层疏导反倒很轻易就结束了。


    沈希真唯恐再出问题,咬咬牙,决定把所有麻烦都一手包揽,一边替艾尔疏导,一边花精力屏蔽掉任何可能引起精神图景不稳定的情绪与感受。


    接近半小时后,她终于完成工作,歪歪扭扭地坐在椅子上,在雪豹扑过来的时候将它的脑袋一把抱住,揉搓了好几下。


    顶级工作福利也不过如此了。


    艾尔静静看着她,眼神有些放空,仍在想着精神结合的事情,即使豹尾被捏来捏去,也只是扫过去一眼,就继续神游。


    他以为沈希真在疏导结束后会给个解释,哪怕只是一句说明也好。


    一般来讲,在使用某些特别的疏导方法前,为了避免纠纷,向导们不是会事无巨细的解释一遍,就像在学院里上课那样吗?


    沈希真在开始前什么都没说,艾尔用“她工作太忙所以忘了”来说服自己,但现在已经结束了,再没有其他的借口。


    没有解释。


    她认为不需要解释吗?精神结合不需要,那……其他的……


    艾尔一下转开目光。


    他这一瞬的情绪太强烈,连始终不受控制的雪豹也受到影响,尾巴毛像蒲公英似的一路炸起来。


    沈希真以为是自己摸过了头,连忙停住动作,但刚松开手,雪豹又不满地哼哼唧唧起来,她犹豫几秒,瞄了眼艾尔的表情,又鬼鬼祟祟地继续揉搓。


    猫科就是容易应激,绝不是她的问题。


    发出这种叫声明明就是想要被摸嘛。


    沈希真轻易地说服了自己,但另一边,艾尔依旧深陷在内心挣扎中。


    想到结合——更深层次的结合,他感到一丝恐惧。


    他见过不少有固定伴侣的哨向,不说全部,至少绝大部分都完全绑定,双向影响,单向控制,如果是深度结合倒还好一点,仅仅只有精神结合的话,哨兵就彻底成了向导手里的提线木偶。


    他有点害怕那样。


    不能把后背交给他人,否则将被控制;不能暴露真心,否则就等于给他人递刀。


    一直以来,艾尔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其实是个怯懦的人。


    他不想和任何人保持太亲密的关系。


    最好永远游离在外。


    “不要发呆啦。”沈希真观察了很久,见他一直没有回神的征兆,不得已用力地捏了捏雪豹的耳朵,终于把艾尔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后,便单手将另一张疏导情况记录单也推过去,说道,“结束之后也要签字。”


    她已经觉得今天十分不顺,送走一个麻烦又来一个,而且两个都很喜欢走神。


    有更重要的事情就去做啊,难道她的疏导就这么无聊吗?


    沈希真狠狠捋了一把雪豹的尾巴毛。


    早知如此还是请假好了。


    艾尔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手指在尾巴被捏紧时轻微颤了颤,但很快恢复平静,拿起笔在记录单上签字。


    签完后,他低声问:“那,这就是最后一次疏导了?你要的东西拿走了吗?”


    应该已经拿走了,他想,即使感官几乎被完全屏蔽,那种有什么东西被从精神图景里扯下来的异样感,还是难以忽视。


    所以沈希真说的或许都是真话。


    不论是弄丢了精神碎片,还是今天的所作所为都只为了疏导,这都是真话,她没有私心。


    但他不能确定自己……


    有没有私心。


    “嗯,是的。”沈希真最后拍拍雪豹的脑袋,就将它放开了,拿起记录单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说道,“这样就行了,你有其他事情的话,现在就可以走了,如果不舒服,再……”


    她在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艾尔立刻接上:“我要回分塔了。”


    沈希真愣了下,把“再来找我”咽了回去,改口道:“好,那我等下把诊疗记录传给分塔,后面假如有其他问题,可以让分塔的向导联系我。”


    她埋头在日历上将这件事写下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做,然后抬起头,最后摸了摸雪豹的脑袋。


    “再见啦。”——


    作者有话说:以后要在笔名上加个前缀:别扭心理活动爱好者


    真的好喜欢写这种啊[熊猫头]


    第23章


    艾尔走后,又来了两个预约过浅层疏导的哨兵,沈希真依次完成工作,就歪倒在桌子上玩一支空空的玻璃试管。


    她急于研究那个精神碎片,在疏导的间隙,就匆匆把它放在精神海里,仔仔细细就摆弄了很久。


    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那种熟悉感还在,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的了,她原本都快相信了那个编出来的“我的精神碎片”的说法,但真开始研究,却立刻把它排除了。


    没反应啊,吸收也好,排异也好,根本什么反应也没有出现。


    难道这和之前发生的种种状况都没关系吗?是另外的分支事件?


    ……那最近的异常也太多了。


    沈希真苦恼地把趴在桌上,脸颊被桌面压得扁扁的。


    在知道之前吸收的那些能源大概率是精神污染的时候,她就仔细排查过自己的精神海,但没有找到问题的根源。


    那些污染被她吸纳之后,非但没像在艾尔的精神图景中时那样,引起崩溃或者痛苦,反而彻底安静下来,连尾巴都抓不到了。


    该不会是溜进她的精神图景里了吧?


    那简直不能更麻烦!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人能进到她的精神图景里看看情况。


    就算是同为S级的封曼,也只能检查一下外表而已。


    在精神图景里面的话……


    想到这种可能性,沈希真懊恼地推了一下桌子上的玻璃试管,让它骨碌骨碌地撞在小提篮上。


    她的目光追随着试管,也停在提篮上,一眼看见了那个显眼的金色徽章。


    沈希真抿起唇。


    还得找时间把徽章给蓝凇送回去。


    不,还是让他自己来拿好了。


    她带着小小的报复心如此想着。


    果然还是最讨厌没事找事的领导了!


    不过,说到蓝


    凇,沈希真很快就记起来另一位相关人员,细细想了一会儿,松开玻璃试管,一下坐直了。


    从蓝琦那里,好像也得到了一个有用的信息来着。


    杂质?那究竟是什么?


    把最近遇到的这几件事结合在一起,沈希真想了一会儿,很快得出了一个她不太愿意接受的等式。


    该不会,那种杂质就是她吸收的精神污染吧……


    除此之外,沈希真实在想不出来,她的精神力里能有哪个部分足以担任杂质的角色,甚至效果猛烈到刚扩散就令一个S级哨兵险些失控。


    她又不是人形自走毒药。


    沈希真歪着头想了好半天,发现想来想去,关键还是凝聚在最初的那个点上,只要弄清她能够吸收精神污染的原因,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吧?


    出于某种隐约的预感,她觉得这是可能还是和丢失的记忆有关。


    三年前……


    啊啊,总之还是先回一趟镜湖看看吧!


    沈希真下定决心,不再迟疑,一把抓起终端,打算给沃尔什发消息问问匹配结果。


    刚点开聊天框,还没开始打字,对面的头像突然闪动了一下,先吐出一条消息。


    【沃尔什:下班后来我办公室】-


    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


    沈希真一向守规矩,还没有早退过,在溜出静音室前往电梯口的过程里,蹑手蹑脚,像一只初次做贼的啮齿动物。


    可尽管足够小心,她还是没能按捺住内心的兴奋,路过公用休息室时砰地撞掉了一个花瓶。


    啊啊啊!


    她惊慌地瞪大眼睛,赶忙伸手去捞,使出了毕生的反应力,总算没让它掉到地上。


    可惜的是,正巧在休息室里吃点心的组长敏锐地察觉到了走廊上的动静。


    她推开门,将抱着花瓶的沈希真收入眼中。


    “真真?”


    沈希真笑出八颗牙齿,眨眨眼睛,试图萌混过关:“组长。”


    “在走廊上站着干什么。”组长拉开门,“进来吧。”


    沈希真觉得自己还是太学生思维了。


    她不太敢当面翘班,将花瓶放回原处后,蔫头蔫脑地跟进了休息室。


    如果沃尔什先生没加那个“下班后”就好了……


    沈希真怂怂地坐了下来。


    组长把一盘点心推到她面前,问道:“今天的工作顺利吗?”


    “很顺利。”沈希真拿起一块蔓越莓饼干,默不作声地吃掉一半,总算下定决心主动出击,暗示道,“沃尔什先生说要找我。”


    “联络人找啊。”组长挑了挑眉,“该不会是你的匹配有结果了吧?真快。”


    沈希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虽然这么说,但她想到沃尔什发来的消息,也觉得那大概率就是和匹配相关的事情,除此之外,她和联络人也没有其他的交集了。


    虽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强调“下班后”。


    “要是能匹配上,你就去和哨兵相处相处试试,最近正好也没什么事。”组长说,“有件事我本来想明天告诉你的,既然碰上了,就现在说了吧。”


    沈希真咬蔓越莓饼干的动作停了下来,歪歪头,黑眼睛里冒出一个“什么事?”


    组长很随意地说:“上次那个要找你疏导的、六分塔的哨兵,估计暂时来不了了,听说是任务安排有变化。”


    沈希真想了想,从记忆里抓住一点浅薄的印象:“是那个精神体很漂亮的吗?”


    “对,他下个月才来。”组长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说,“你正好能专心弄匹配的事儿,记得多多了解,别随便就被哨兵骗走了。”


    沈希真被敲得发出一声轻哼,揉了揉额头。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


    沃尔什似乎很是着急,刚到点,就又发过来一条催促的消息。


    沈希真已经哒哒地跑过走廊。


    怀着隐隐的兴奋,她推门进入办公室,张口就要欢快地打招呼:“沃……”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先一步响起。


    封曼:“我真想把他们都杀了。”


    她的语气已经饱含杀意。


    沈希真抖了一下,差点咬到舌头,定睛一看,才发现老师没有在对自己说话。


    沃尔什的声音紧随其后:“冷静,亲爱的,谁也不想这样。”


    “我早就提醒过指挥,还没毕业的小崽子不靠谱,非得弄去干外勤,出了问题还不是我们顶上?”


    封曼烦躁得要命:“这么有本事就别找我收拾烂摊子。”


    沈希真听了几句,踮起脚尖,偷偷溜到了沙发旁边站好,低眉顺眼,尽量降低存在感,像一个偷偷生长的蘑菇。


    趁封曼不注意,沃尔什对她做了个嘘的动作。


    沈希真连连点头,竖耳旁听。


    “你只需要把那几个学生带回来,放心,我们探测过只有中危级别的怪物,以你的能力轻轻松松。”沃尔什劝道,“而且,搭档也还是……”


    封曼打断了他的话,没有让那个名字被说出来:“我烦的就是这个。”


    她皱着眉想了半天,深吸一口气,问道:“我可以去,但学院这边怎么办?”


    听见这个问题,沃尔什精神一振,立刻朝沈希真招了招手,等她走到两人中间时,便问:“真真愿不愿意帮忙代封老师的班?”


    沈希真张了张口:“……”


    在沃尔什招手的时候,她就感觉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我……代课老师吗?”她很犹豫地说,“可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沃尔什说:“代课?不,比赛还没结束,是哨兵学院那边的工作。”


    沈希真后退一步:“……外勤任务?”


    “不是。”


    封曼眉头微皱,拉着手腕把她拽到面前,说道:“只是一些琐事,比较下来,和你在白塔的工作差不多,不用担心做不了。”


    听起来似乎很容易。


    沈希真想了想,答应下来。


    唉,她有点失落地叹气,心想,居然不是要说匹配的事吗?


    沃尔什大大地松了口气,朝她露出一个极度赞扬的笑容,转而对封曼说:“这下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封曼已经快要被烦躁引燃,皱着眉点了点头,转头交代了些学院的事情,就匆匆离开了。


    沃尔什望着还在晃动的办公室们,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总算安了心。


    沈希真也终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大事,有几个学生太莽撞……不用管他们。”沃尔什挥了挥手,像要打掉眼前乱飞的小虫子,想了想后,递过来一份工作安排,“这样吧,明天休赛,后天你去学院报道,都是些很容易的工作,我会替你申请补贴的。”


    沈希真惦记着匹配结果,只大致翻看了日程表的部分,发现和封曼介绍的差不多,就点点头说了好。


    她正想开口问问匹配,沃尔什就像心有灵犀似的,忽然说道:“对了。”


    他伸手在终端上点了几下:“还有匹配结果,我本来想给你发邮件的,但还是当面讲更好。”


    沈希真一愣,蓦地生出些紧张来。


    匹配……虽然只是希望遇到一个肯帮忙的哨兵,但这毕竟是件挺重要的事,她对结果还是有些期待的。


    “现有的匹配库里没有和你相性很合的哨兵,确切的说,匹配度都低于百分之十,这大概和你精神图景的特殊有关系。”


    沃尔什举着终端,边看边说,“不过,上次毕业生来体检的时候,我见到过一个可能和你合得来的年轻哨兵,刚过匹配的年龄,我提前调来样本试了一下,正好58%。”


    沈希真的心情已经因这段话大起大落两个回合,但听到58%,还是又惊讶了下:“匹配成功不是要到60%才算吗?”


    “是的,但接触多了,匹配都会有不同程度的上涨,58%是个非常有希望的数值,你后天


    去哨兵学院,正好能见一面了解了解。”


    沃尔什一边说着,一边把屏幕转了过来:“海洋生物——你上次说挺喜欢的吧?”


    沈希真低头看过去。


    最先吸引她注意的,是一双大海般蔚蓝的眼睛。


    第24章


    因为后天就要暂时调去哨兵学院,第二天,沈希真获得了整整一天的假期。


    她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的福利,晚上接到通知后,在宿舍里兴奋地做了好几份假期计划。


    当然,等到一觉睡醒,看见屏幕上的“11:27”后,计划们就像肥皂泡一样排着队破掉了。


    中午吃过午饭,沈希真无所事事,抱着抱枕在阳台上发呆。


    好闲啊。


    事后想想,人在特别闲的时候,思考方式可能也不太正常,具体表现在,发呆到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她突发奇想,决定去把那个被咬坏了一点点的徽章还给蓝凇。


    ……结果是又在放假时间去了办公地点。


    不过,刚到二十一层时,沈希真的心情还是相当不错的。


    静音层安静得一如既往,每个房间外都亮着“工作中请勿打扰”的小灯。她踏出电梯,沿着环形的走廊刚迈出几步,就遇到一个刚道过别的熟人。


    “艾尔?”


    沈希真一边按住雪豹拼命往前扑的脑袋,一边抬起头,有些疑惑地问:“你不是回分塔了吗?”


    “嗯,明早出发。”艾尔停在她面前,似乎有点不自在,手指抵了抵鼻尖,说道,“来拿主塔的证明,正好路过二十一层——听说你要外调?”


    沈希真正在跟雪豹玩握手游戏,闻言疑惑地皱起眉毛,然后才点点头。


    怎么感觉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了?她在心里嘀咕,昨天晚上蓝凇也发消息问过,还有哨兵学院那边……从他们的态度来看,这莫非是个很不得了的工作?


    “是暂时调动。”沈希真解释完,想了想,很有责任心地询问道,“你呢?还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如果不着急,回分塔前最好再做个全面检查。”


    她的语气很认真,黑眼珠里落着点星星似的微光,显得格外专注。


    艾尔顿了顿:“我……”


    昨天离开静音室后,他才突然意识到另一个不太对劲的点:就算精神结合只是纯粹地为了疏导,对她来说是不需解释的常规方式,但疏导结束之后,难道也不需要处理吗?


    精神结合的感情色彩再怎么减弱,总归,它还是有点绑定的效果的。


    想到绑定,艾尔又记起昨天去联络人那里沟通工作安排的时候,在匹配库的当期名单里看见了沈希真的名字。


    既然已经有确定的匹配对象,为什么还要随便和其他人精神结合?


    他想直接询问,但总觉得有某种奇异的阻力抵在舌根,让已拟好的话没办法出口,犹豫了又犹豫,忽然想到沈希真刚刚说过的“暂时调动”。


    “暂时”——是指多长时间?


    如果只是几天,或者几周,那么他不必现在就问,可以等到下一次来白塔的时候,再找机会和她讲清楚。


    “我已经恢复了,但之后也许还要来找你复查。”艾尔问,“你大概什么时候回白塔?到时我来找你,可以吗?”


    通知里倒是没有写明这个。


    沈希真的眉毛慢慢皱起来,犹豫道:“我不确定,你需要复查的话,可能……”


    她思考着能找哪个同事代班。


    在平常的疏导里,哨向的关系并不是一对一的,就算是复查,也不是非得找最开始的那个向导,谁有空预约谁就好。


    但对S级来说,情况就比较特殊。


    哨向的数量都在S级断崖式减少,哨兵还好一点,每个分塔都有三五个,向导则全部集中在白塔,比起低等级的向导,S级的个人风格尤其明显,负责的病人基本是固定的,复查就更难假手他人。


    沈希真想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在我之前,是哪位向导负责给你疏导?”


    艾尔道:“封曼,封向导。”


    沈希真愣住:“诶?”


    艾尔又说:“我知道她是你的老师。”


    虽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们的关系,但往日和封曼一起出任务的时候,有时会听她提起“新收的学生”——一个等级太高,但被当成普通人养大,缺乏身为向导的基础教育的小姑娘。


    基础教育。


    他回想着种种交集,心想,确实缺乏。


    可她到底是被封曼一对一地教导了一整年,怎么也该……怎么也不该……


    艾尔说完后,许久也没有等到回应,直到被突然冷落的雪豹开始呜呜咽咽地叫唤,伸出爪子拨弄裤角,沈希真都低着头没再说话。


    她低着头,睫毛被上方打下的灯光照得根根分明,似乎在微微地颤。


    因为抿着唇,本就圆润的脸颊更加鼓起来,像一只委屈的小动物。


    表情还有一点……心虚?


    ——沈希真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她忘了向艾尔介绍精神桥梁。


    没有预先说明,也没有事后补救,完完全全,一点儿也没记起来。


    要不是今天提起封曼,恐怕直到从哨兵学院回来,她都想不起来这件事。


    沈希真静悄悄地低着头。


    她在工作里捅过的娄子不多,不过,单论严重程度,忘记提前说明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但封曼已经强调了不止一次,不仅在学院里当面说过,等她回来之后,还特意发消息提醒过。


    没有事先警告,忘了就忘了,可假如警告了又警告,最后还是做错的话,引起的愤怒程度简直不能是一个等级。


    百分之一千会挨骂啊!


    沈希真在心里小声哀嚎,脑海里一直往外弹各种回忆,全部是封曼曾经生气的画面,每个都让她心惊胆战。


    不过,即使如此,另一个疑问还是在乱麻中慢慢浮现出来。


    她先看了看还在脚边撒欢的雪豹,又抬头看向艾尔。


    但是——究竟为什么没有主动问呢?


    沈希真不想推卸责任,可这样的发展实在是太奇怪了,既然她忘了说,那艾尔就应当以为这是精神结合才对,就算一般的哨兵不至于像蓝琦那样纯情,可也不会对此无动于衷吧。


    只要觉得奇怪,就总该问一下啊。


    “不好意思,关于昨天的疏导,我有一件事需要……”


    沈希真抬起头看向艾尔,正要解释,目光在周围环视一圈,掠过安静无声的环形走廊与远处引导台里似乎正撑着胳膊往这边看的值班向导时,迟疑了下,伸手在口袋里掏了掏,直到摸出门禁卡才松了口气。


    “我们到静音室去说吧,今天没有其他哨兵要来。”


    她朝静音室的方向示意了下,率先转身往那边走,与此同时,另一个疑问像顶出土壤的蘑菇一样出现了。


    白塔内部是环形结构,上下都靠中间的直梯,直上直下,两侧开门,各伸出一条空中连廊与楼层相连。消防楼梯只有特殊情况才使用。


    十二层往上是静音室、指挥部和瞭望台,其他的行政部门都在一至十一层,训练场也早就迁到周边的建筑里了。


    ……是怎么顺路走到二十一层来的啊-


    静音室比走廊还要安静。


    出于心虚,沈希真拿出了非常良好的态度,从储物柜里翻出之前交流学习时买的特产花茶,热气腾腾地放在了桌上。


    泡茶的时候她先尝了一口,瞬间被苦出X字形眼睛,思来想去,悄悄把自己那杯换成了白开水。


    艾尔看起来倒对花茶接受良好,雪豹在桌边嗅了嗅,满脸好奇,试图将爪子放进茶杯里,可惜被当场抓包。


    沈希真忙里偷闲,从桌子下面伸手过去,捏了把毛茸茸的脸颊肉。


    “那个,昨天疏导之后,你的感觉怎么样?”


    她清清嗓子,解释的话在嘴边滚了好几圈,临出口时,变成了一句弱弱的


    试探:“……有什么不良反应吗?”


    艾尔尚未回答,雪豹先因这个问题兴奋起来,爪子攀着桌面,仰起头叫了两声,不住地用大脑袋蹭她。


    “哎,好啦。”沈希真弯下腰拍拍它,“我们在聊正事呢。”


    她没听见回答,摸了摸雪豹又抬起头,重复一遍:“所以,你有没有觉得身体,呃,主要是精神上有一点……区别……”


    艾尔握紧了杯柄,冒着热气的茶水晃荡起来,在杯中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明明该心照不宣,如果她是觉得无所谓,那就……这是暗示吗?该把这当成暗示吗?


    但沈希真已经把下半句话吞掉了。


    她像个上好发条的音乐人偶,咔咔咔地往外吐音,说着说着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是发条倒不回去,只能卡住。


    好怪。


    为什么他的表情这么奇怪?


    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吗?


    沈希真自我质疑着,悄悄掀起眼帘,仔细观察几秒,又悄无声息地移开了目光。


    艾尔的表情有些别扭。


    他微低着头,白色睫毛被灯光照得像雪,眼眸低垂,积雪就滑下屋檐遮住了窄门,几乎能听见扑簌的声响。


    似乎是在生气,但也没有一般的怒意冲天的气势,何况,雪豹也还不知愁滋味似的扑抓着她袖子上的流苏,像小猫一样呜呜叫唤着。


    一点也没有猛兽的气势了!


    沈希真偷偷用手指戳了一下雪豹的脑门,等它看过来,又竖在唇上嘘了一声。


    但呜呜的叫声反倒更大了。


    不过,艾尔仍未说话。


    两人一时相对沉默。


    大概得有半分钟。


    卡顿太久,沈希真感觉思绪乱糟糟的,大脑里仿佛充满了打成死结的磁粉带,控制着目光到处乱晃,但一与艾尔对视就蓦地移开。


    ……啊啊不要用这种委屈的眼神看着她呀。


    此刻,沈希真甚至有点希望昨天做的是真正的精神结合,那样的话,就可以通过链接知晓哨兵的真实想法和情绪了。


    而不是现在这样纯靠猜……还大概率猜不中。


    沉默着沉默着,沈希真把昨天发生的事情都回忆了一遍,开始尝试着换位思考。


    比如说,如果她是哨兵,在疏导的时候,有向导一点儿说明也没有,就突然开始和她精神结合,那……


    那她绝对会提出质疑的啊!


    在疏导开始的时候,只要他说一句——甚至只表现出一点点疑惑,她就一定会想起来忘记解释的,就算没有,至少也会询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可是、可是……


    无论沈希真怎么回忆,印象中的艾尔都是一副非常正常的表情。


    这里面难道还有表情控制的成分吗……


    难道在哨兵眼里,她是一个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向导,所以,就算在疏导中出现了这样的疑似事故,他也不敢提出质疑?


    不至于吧。


    精神桥梁的建立过程还是冲击挺大的。


    到底为什么不质疑她?


    沈希真想了又想,再度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有觉得哪里难受吗?”


    艾尔终于动了下。


    他盯着茶杯中漂浮的花瓣,沉默半晌,低声道:“没有。”——


    作者有话说:公司招了个实习生妹妹给我分担工作,虽然没经验,但是感觉好一点了


    人生又有了盼头!可以继续码字了!


    第25章


    沈希真瞪大了眼睛。


    她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僵僵地变了一会儿小丧尸,一动不动的盯着艾尔看了许久,直到大猫率先转开脸,才慢慢解冻,吐出一个上扬的“啊?”


    不会吧。


    这不合理。


    按老师的介绍,精神桥梁引起的感受不是和精神结合一样吗?上一次在哨兵学院的时候,蓝琦的反应明明很大。


    那才是正常的反应吧?


    沈希真冷静地思考了许久,先研究了一阵可不可能是自己的原因,又找了找对方的问题,对比之下,最终还是觉得艾尔的状态比较奇怪。


    精神结合不可能没有感觉的。


    而且,虽然她问的比较隐晦,但艾尔应该也知道她在问什么,就算昨天觉得不好开口,现在她都直接问了,明摆着就是希望他说出来啊。


    嗯……不好意思讲?


    这倒不失为一种解释。


    沈希真拿出了十足十的研究精神,用解决一道难题的严谨态度观察着艾尔,试图从线头般的诸多疑惑里,找出一个比较能直击核心的加以提问。


    没道理,怎么想都没道理。


    不可能一点异常都没感觉到的。


    疏导桌的桌面不大,他们面对面坐着,但距离仍然很近,唯一的屏障……唯一称得上是遮挡的东西,就只有茶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


    但茶水越放越凉,热气也越来越稀薄,她的目光专注、热切,仍能轻易地穿透这薄薄的水雾。


    艾尔任由她注视。


    沉默的。


    时间愈长,他愈发感到那目光像两枚掷入心海的珍珠,已经不满足于从外界观测,正由内而外的,像埋在血肉里的监视镜,将他的精神世界也看得一清二楚。


    雪豹呜呜咽咽、越缩越小,终于滚到了疏导桌下面,毛茸茸的大爪子捂住眼睛,一点儿声音也不肯发出来了。


    艾尔无暇看管自己的精神体,尽力维持着表情的平静,手指虽已紧紧扣住了桌沿,神态却还称得上是泰然自若。


    他猜测那个回答并没让向导满意。


    但是这还不够吗?


    对她的违规行为,对她超过底线的冒犯,全部都当做不知道,就像没有发生过那样,这难道还不是一个明确的答复吗?


    他不能表现得更清楚,不能做第一个给出肯定答案的人。


    艾尔微低着头,手指用力扣住桌沿,脊背紧绷着,过分的紧绷,像冬天就已干枯,却直到第二年春天还固执地不愿倒下的枯树。


    他的头发——灰白中夹杂着乌黑、常被人称赞俊朗的头发,如今只是没形没状地垂在额前,恹恹的,像一捧死掉的雪。


    这已经是没什么用处,连自己都不太能领会的坚持。


    但艾尔却仍在止不住地想,这还不够吗?


    难道必须要明明白白地说:虽然你做的事十分出格,已经冒犯到我,但没关系,我愿意堵住耳朵、遮住眼睛来配合你,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我会是一个心甘情愿的共犯,所以,你还可以继续。


    要这样说吗?


    ——当然不用。


    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沈希真已经顺利地替他想出了合理的解释。


    她怀疑了一大圈之后,突然想起情况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艾尔提起了封曼。


    封老师是原本负责为他定期疏导的向导。


    而搭建精神桥梁的办法又是老师教的。


    那么,说不定……这种办法虽然已经不再通行,但在老师那儿,却仍然是一个常规方法,所以艾尔才没有质疑。


    在他看来,这本来就是正常的,而自己表现得这么大惊小怪,也许看起来才奇怪呢。


    一定是这样。


    沈希真完成了逻辑闭环,成功说服了自己,不只是一团乱的脑子恢复清醒,她甚至觉得精神状态都好了起来。


    总算想通了。


    果然谜底都藏在谜面里。


    这样一来,这件事的严肃程度就稍稍下降,至少不会因为过失闹到指挥那去吧。


    虽然现在大概也没有这个风险。


    不过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沈希真回过头来琢磨了一会儿复查的安排,很快确定了方案,刚抬起头,就见艾尔也正看着她,微微启唇,像是要说什么。


    她立刻挥手制止了。


    “先听我说,嗯,下次你来白塔复查的时候,记得先联系我,如果我还没回来,会找其他向导帮忙的,最近不忙,大家基本上都有空。”


    艾尔怔然道:“其他向导?”


    沈希真没注意到他的细微异样,肯定地答了声:“对。”


    “我会提前说清楚的,不过,也需要你自己先确认一遍。”


    她从笔记本上扯下一张小纸条,把注意事项都写在上面,指着最后一条强调着:“其他的都不要紧,你注意点就好,但是一定要确定精


    神桥梁还有没有残留,不然其他向导没办法进入你的精神图景。”


    沈希真一句句地认真说着,半天没听见回音,抬眸一看,发现哨兵的脸色不太对。


    “怎么了?”


    她疑惑地问。


    艾尔已经完全僵住,状态和她刚才有点像,卡顿、宕机、凝固,看起来无法思考的情况还要更严重点。


    他并没听懂那个术语,但不妨碍危险预感的降临,低声问道:“精神桥梁……是什么?”


    沈希真也是一僵。


    这个反应不对——他不知道?


    不,没道理,那根本没法解释,要么就是……


    大概老师之前用这个办法的时候,情况紧急,没有来得及介绍学名。


    真是这样吗?


    直觉告诉她这个解释不太合理,没有一个地方是合理的。


    嗯……算了,不管那么多了。


    “封老师从前没有介绍过吗?你应该知道的。”沈希真晃晃手里的笔,说道,“是一种古老的治疗方法,精神结合的分支,不过没有那么明显的副作用。”


    她把封曼的话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


    艾尔一言不发地听着,神色渐渐僵了起来-


    下午三点多,阳光正盛。


    没有窗户的静音室仍旧沐浴在暖白的灯光里。


    沈希真看着紧紧关闭的静音室门,一下下地缓慢眨着眼睛,茫然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


    眨眼睛的速度更缓慢了。


    某一个瞬间,不对,很多很多个瞬间,她都以为艾尔下一秒就会感官过载,直接失控。


    所以说,他好像真的不知道精神桥梁这种东西,对昨天的疏导,也当精神结合看待。


    那他没有质疑,是、是……


    在这段时间里,沈希真已经将精神结合的历史源流都搜查了一遍,对它所蕴含的种种情感含义,都清楚到了能流畅背诵的程度。


    恐怕连联络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吧,她既心酸又小有成就感的想着。


    但以此试探着询问艾尔的时候,他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哪怕她把之前存在的误解都拆开来说明白,他也表现得很平淡。


    不在意,无所谓,是精神结合也没关系。


    就是这样的态度。


    “我根本不在乎”——就差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既然这样,沈希真也只好算了。


    主要是她有点怕再逼问下去,艾尔的状态会急转直下,差到需要疏导的程度。


    纵观四方,能为此负责的就只有她了。


    休息日变成工作日,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啊!


    而且,沈希真也很难相信,艾尔对她会抱有什么特殊的情感。


    比如说精神结合所蕴含的那一类。


    他表现得太冷静,这还是其次,问题在于,他们根本没见过几次面,也没有深层次的接触过。


    沈希真还是不太相信发展过分迅猛的感情。


    在静音室里发了会儿呆之后,她决定暂时把这件事放下,毕竟只要精神桥梁还没自我分解,艾尔还要再来找她疏导,那个时候再问也来得及。


    或者不问也可以,这不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


    ……不,还是弄清楚吧。


    都怪雪豹太好摸了。


    真不想就这样失去毛绒大猫。


    沈希真暗自下定决心,在静音室里又坐着休息了接近半个小时,才从小提篮里拿出徽章,决定去做本来要做的正事。


    也不能算是正事。


    如果能趁机摸一摸小蛇,那还差不多。


    她暗暗想着,在心里把还徽章的优先级降低了好几等,在精神上取得了大大的胜利后,拿出终端给蓝凇发消息。


    对面没有立刻回复。


    指挥真是大忙人。


    但为什么在封闭病区的时候,他还有闲心来监督她工作?


    果然从一开始就想挑她的毛病!


    沈希真自觉抓住了重点,不大高兴地在领导头上宣泄着不满,干脆把还徽章放到了内心日程表的最后一项。


    虽然说,蓝凇好像也不是很在乎这个徽章。


    作为S级哨兵,他应该随时随地都佩戴好徽章,防止遭遇袭击突然失控的时候,旁人不能第一时间实行最高警戒才对。


    大概也是有备用吧。


    沈希真百无聊赖地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一直在静音室里等到四点二十,还是没有接到消息,便干脆利落地放弃了。


    也不必非要自己去送。


    让人帮忙,邮寄,或者扔到失物招领处,都是可行的办法——最后一条尤其高效。


    沈希真锁好静音室,迈进电梯,弯着腰按下一楼的按钮,起身拍了拍袖口,安心地站定了。


    虽然做了这么多事情,但是时间还很宽裕嘛,如果动作快,还来得及去安全区吃个饭再回白塔。


    真的已经吃够食堂了。


    想到接下来能吃到的美食,沈希真微微眯起了眼睛,有点快乐地在心里哼着歌。


    电梯门在眼前徐徐关闭。


    最后一条缝隙也合拢时,她手里的终端突然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弹出来一条消息。


    【蓝凇:我在办公室,你现在过来还是我去拿?】-


    白塔四十二层,指挥办公室。


    蓝凇已经盯着终端看了十分钟,尽管屏幕上只有那短短的一条消息。


    【沈希真:哦。】


    “哦”是什么意思?


    蓝凇百思不得其解,皱紧眉头,往上滑动屏幕,又看了一遍自己发出的消息。


    “你现在过来还是我去拿”——这个问题为什么能用“哦”来回答?


    那他到底去还是不去?


    经过了昨天早上在静音室里的沟通,他对沈希真的观感已经发生了一点变化。


    智商大概是没问题。


    但看起来笨也是真的笨。


    社会化的程度不够,指的应该就是她这样的情况吧。


    但虽然昨天才刚肯定过她的智商,此刻,看着屏幕上那条答非所问的消息,蓝凇明显感觉到初印象正在死灰复燃。


    不太聪明。


    为了询问沈希真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刚收到消息就立刻回复了,但足足等待了十五分钟,第二条消息也还没弹出来。


    又在闹什么脾气?


    该不会觉得白塔的战时指挥有闲心陪她过家家吧?


    蓝凇又等了五分钟,终端仍没有动静。


    他紧皱着眉头把终端放在了一边,在指挥部的通讯频道里发了一条通知,表明十分钟后的会议照常进行。


    不可能一直在办公室等着。


    “如果沈希真过来,让她在办公室等我。”


    临走前,蓝凇对秘书说道:“告诉她会议五点二十结束,来了就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不要离开这层楼。”


    说完,他将终端屏幕按熄,抬脚进了前往顶层会议室的专用电梯。


    青蛇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在办公室外的景观植物上卷了一会儿,直到会议铃准时响起,才不甘心地扯掉一片叶子,随即凭空消失了。


    在它的影子彻底消失的下一秒,沈希真的身影出现在了第四十二层的走廊上。


    她踏出电梯,站在栏杆旁张望了一会儿。


    越往上,每层楼的空间就越小,四十二层虽然还没到顶,但也比底层的面积小了不少,站在走廊这边,能和正对着的人隔空喊话。


    沈希真左看右看,最终把目光停在了不远处的一盆龟背竹上,盯了一会儿,疑惑的皱起了眉毛。


    总感觉在这盆花里察觉到了蓝凇的精神力。


    精神力浇花?


    他又不是治愈系的向导。


    好怪。


    从踏进白塔开始,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好怪。


    作为唯一一个正常人,至少是自认为非常正常的人,沈希真默默叹了口气。


    她好奇地迈出一步,还没来得及观赏四十二层楼的景象,就在秘书的指引下,进到了蓝凇的办公室里。


    这里的模样和想象中差不多。


    除了墙角有几个奇怪的架子之外,其他的摆设都很简单,甚至没办法通过他们判断办公室主人的兴趣爱好。


    沈希真坐在


    待客沙发上,无聊地晃了晃脚尖。


    有一搭没一搭的数着秒数,自觉已经等待了一万年后,她抬起头看向墙上的挂钟,发现时间竟然才只过去了5分钟。


    等不下去了。


    为什么她也得在这里隔空陪着指挥们开会?


    沈希真极度无聊地在办公室里转了小两圈,走到窗边想看看外面的风景,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阴沉沉的,连脚底下最近的建筑都看不清。


    好无聊啊!


    她有点想叫出声来。


    秘书接受了蓝凇的命令,怕她中途溜走,进来看了好几次,先送了水又送了点心,后面甚至抱来一沓杂志放在桌上,并贴心地翻到了每期笑话的那一页。


    沈希真虽然不清楚缘由,但也有点为对方的专业素养震撼了。


    哨塔指挥的日子也过得太愉快了。


    虽然临时监护人白若是白塔总指挥,但他从来不会把沈希真牵扯进指挥部的事务里来,别说四十二层,只要是静音层往上的楼层,都不太希望她来。


    因此,沈希真在白塔任职了这么久,除了上次被叫到审议庭外,这还是第一次到这么高的楼层。


    在白塔的值班向导里,还流传着许多与高层相关的传说。


    在顶层的走廊两边牵手接吻,就能一辈子不分开之类的。


    顶层?


    除掉最高的瞭望台,顶层……不就是审议庭所在的楼层吗?


    总感觉那个距离好像不太能允许两个人牵住手。


    沈希真没有相信这些传说,却也有点想在走廊里逛逛,可想到蓝凇,又担心这里会暗藏着什么机密,在办公室门口犹豫了挺久,最后还是理智打败了好奇,一步步缩了回来。


    好奇心害死猫。


    ……但我又不是猫。


    不不不。


    忍住!


    沈希真正要坐回沙发上,忽然,办公室门被轻轻敲了敲。


    她扬声道:“请进。”


    推门进来的果不其然是秘书。


    “如果感兴趣,可以在这里随意走走,我带您参观参观。”秘书说,“只要不离开这层楼就可以。”


    沈希真开始怀疑秘书有读心术。


    “我……不,不用了。”她正想答应,看了眼挂钟,发现已经五点十五了,只得拒绝,“我就在这里等蓝指挥回来吧。”


    秘书微笑道:“请便。”


    沈希真点了点头,注视着办公室门一点点重新合拢,将目光转回到窗户上。


    唔。


    真无聊。


    五点二十才开完会,也许在路上还要聊几句,下电梯,回到四十二层,再怎么也要到五点半了吧?


    早知道还是不等了。


    沈希真在沙发上安静的等了半分钟,就有点坐不住,起身又走到窗边往下看,发现遮住视野的阴云似乎消散了一点,便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拿出终端来拍照。


    刚按下摄影键,一条通讯请求就刷新了出来。


    语音通讯。


    沈希真的注意力还在取景框里,听见通讯的声响时,扫了一眼名字,眼睛微微睁大了点,但还是先把照片保存好了才接通。


    她取出终端内的耳机戴好,在通讯刚一接通,就出声喊道:“白若。”


    此后的几秒钟里,听筒里都只有轻浅的呼吸声。


    白若只安静了很短的时间,但他的情绪从不太规律的呼吸中流出,被电信号传到另一边,仿佛将时间也无限的拉长了。


    他轻声说:“真真。”


    沈希真应了一声。


    “很久没有跟你联系,抱歉,污染区里没有信号。”白若先是解释,然后略微停了停,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塔里的情况怎么样,一切都还顺利吗?”


    顺利……


    听见这个词语,沈希真一下子想起来许许多多的画面,但一个也没有讲出来,只回答道:“顺利呀。”


    “你呢?”她礼尚往来地问,“例行巡查顺利吗?”


    白若低低地“嗯”了一声,说道:“还有十九天,例行巡查就结束了,我很快就回来。”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讲下去,只犹豫地吐出一个字:“你……”


    沈希真从语气里琢磨出他的意思,相处了这么多年,总还有点心有灵犀,没等他说完,就很直接地说:“我当然想你了。”


    听筒里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过了几秒,才有传来微微的吐息的声音,有点发颤,晓雾一般的声音。


    “嗯。”白若像是突然有点没力气,低声说,“我也很想你。”


    沈希真弯弯眼睛:“注意安全,等你回来。”


    例行巡查并没有结束,白若是在几个污染区的交错地带寻找到机会,争分夺秒地给她打了通讯,只简短的谈了几句,就因信号不良而被迫挂断了。


    通讯结束后,沈希真又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便随手将终端放进了口袋里。


    十九天……


    接近三周。


    不知道她有没有从哨兵学院回来,如果那边的工作还没结束,该怎么和白若解释呢?


    虽然他也不会真的对她生气,而且净化污染的消息,大概也很难瞒得住。


    哎呀。


    走一步看一步吧。


    沈希真站在窗边又望了几秒云海,转过头,想要看看挂钟上的时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关门声。


    她听见声音,下意识转过头去看,一边转身,一边才后知后觉的感到奇怪。


    关门声。


    ……回来了?


    沈希真的脚步很小幅度地顿了顿,终于转过身时,果不其然,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蓝凇没有走进办公室,正在门口静静注视着她,手指仍按在门把手上,保持着反手关门的姿势,直到她彻底转过身,才收回手。


    蛇一样幽暗的墨绿色眼睛,闪着乌云似的莹莹的光,仿佛外面的雨落进了他的眼睛里。


    许久没有听见他说话,沈希真歪了歪头,有点疑惑地主动喊道:“蓝凇?”


    她想起到这里来的主要目的,刚一喊完,没等他回答,就伸手在口袋里寻找着那个S级徽章。


    休假日她没穿制服,身上是平常出去玩儿才穿的常服,口袋里零零零碎碎装着许多小东西,发卡、手链、纸巾等等,小小一个徽章混在里面,一时半会竟然有点找不到。


    不好,忘记今天穿的不是制服了。


    沈希真有些懊恼地想着,低头在口袋里翻找着,没有注意到蓝凇的神情越来越坏,甚至朝她走了过来。


    “你刚才在和白若聊天?”


    蓝凇问。


    他压低了声音,令人听不出来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绪,但在说出那个人名时,吐字还是明显加重了一点,像咬紧牙齿说话似的。


    沈希真暂时停下了寻找的动作,点点头:“是呀。”


    “白若说还有十九天,例行检查就结束了,到时候巡查组就都回来了。”她确实因此有些高兴,声音里带着很细微的压不住的雀跃,“那天我要请一天假,去边境线接他,会提前写好申请发给沃尔什先生的。”


    一点点的雀跃和情绪起伏。


    听在蓝凇的耳朵里,却剧烈得像是只有年与年的交界处,才会燃放的有着巨大声响的烟花。


    他笑了笑:“你要去接白若?”


    沈希真点头:“我和白若之前说好的,他回来的时候,我要去接他,最远就只能到边境线了。”


    蓝凇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才低头看向她的脸,目光沉沉,如同罩着一层经久不散的乌云。


    “很好,我对你们的约定不感兴趣。”他咬着牙说,“但你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就是为了在这里给白若打通讯?”


    “当然不是,是你让我在这儿等的,我本来想过几天再来。”沈希真莫名被说,开始不满,但因为心情还不错,


    尚且忍耐着和他解释,“是白若突然打过来的,我总不能跑到另一个楼层去接吧。”


    她觉得自己很占理,非常有逻辑地说道:“虽然你们关系不好,但这不影响我和他很熟,而且,我又没有逼你接他的通讯。”


    蓝凇深吸一口气。


    他没有继续与她纠缠刚才发生的事情,甚至也没有回忆偶然听见的谈话内容,他非常怀疑如果自己再询问下去,恐怕就会成为第一个在办公室里被气晕的指挥。


    ……还是被一个向导。


    “行,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这件事。”蓝凇倚靠着门,强压着烦躁朝她伸出手,“徽章呢?”


    沈希真正好从杂物里把徽章翻了出来,闻言直接递了过去。


    蓝凇本想接完东西就让她走人,自己再一个人冷静冷静,但金属徽章落在掌心的那一瞬,他却又察觉到了另一种令人心烦的不协调。


    这徽章上有其他哨兵的精神力残留。


    第26章


    情况有点不对劲。


    沈希真看看右边的蓝凇,再看看左边的青蛇,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妙。


    怎么会一下子惹到两个啊。


    蓝凇生气勉强算是情理之中。最近的几次见面里,他就没有多么高兴的时候,似乎世界上总有这样那样许许多多令人不快的事情,存在着就是为了影响他的心情。


    而我永远是那个可怜又无辜的被迁怒者!


    沈希真安慰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当然是在心里。


    至于另一边,青蛇的模样也有些吓人。


    它比平常大了足足十几倍,像一条粗壮的丛林蟒,尾巴在窗帘柱上卷了好几圈,身体倒悬下来,墨绿色的眼睛正好与沈希真的脸颊平齐。


    往日十分细小的鳞片,此刻也变得冰冷而坚硬,摸起来仍然光滑,但已经不能感受到其中包裹的柔软肉.体了。


    它抬起颈部,发出嘶嘶的声音,眼睛里冒着杀气。


    好凶。


    人和蛇,全部都超级凶。


    虽然说,近距离接触到其他陌生精神体的气息,的确容易领地意识发作,产生一些不太妙的情绪。


    但是变成这样也太夸张了吧。


    沈希真忽然想起第一次与蓝凇一同前往封闭病区时,疏导结束后进行的那番对话,关于蛇容不容易应激什么的。


    如果现在再被问起这个问题,她不仅能给出确切的答复,甚至还可以摆一排证据。


    ……只要把蓝凇办公室的监控视频拷贝过去就好了。


    蛇真的是很容易应激啊!


    他居然一点儿自知之明也没有,当时还大言不惭地对她说那种保证。


    沈希真一边默默质疑,一边忍受着左右夹击,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脚尖。


    尽管相信自己是百分百无辜的纯粹受害人,然而,在蓝凇阴着脸靠过来时,她还是怂怂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腰抵住窗台,才不得不被迫站定。


    蓝凇和她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二十厘米,墨绿的眼瞳逼近身前,虹膜上的纹理都能看的一清二楚,他用手撑着窗框,指尖仿佛正散发着隐约的寒气。


    “停!”


    沈希真抬起几根手指,按住蓝凇的肩膀,将他往外推,并坚定地划清界限:“不许再靠过来了!”


    窗口的空间很小,她不太能找到发力点,所做的只是个象征性的推拒动作,但蓝凇却真因此停了下来,几秒后,甚至往后退开了一些。


    “你今天是特意过来挑衅我的?”


    他极力让自己冷静,声音平淡地问着。


    沈希真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和白若的通讯——那又不是她主动打过去的,而且,他的办公室里也没贴“此地禁止打通讯”的标语,这怎么能追责?


    还有徽章——她更是明明白白的解释过了,那完全是一场意外,硬要追究的话,也只能怪他自己没有收好。


    沈希真想来想去,越发觉得自己冤枉到能在四十二层外拉横幅。


    “我哪里挑衅你了,不准扣帽子。”她没找出自己的问题,十分自信地去挑蓝凇的错处,“我还想说你呢,不要无理取闹,这样很难相处的。”


    蓝凇目光沉沉,反问道:“我无理取闹?难相处?”


    沈希真点头:“嗯。”


    她回答的很坚定,但说完没多久,就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了窸窣的动静,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就感到冰凉的蛇头蹭过手腕,蛇身卷住了她的腰。


    很用力。


    诶?


    沈希真惊讶得暂时忘记了思考,微微瑟缩了一下,低下头,看见青蛇尖尖的毒牙,搭在蛇身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现在知道害怕了?”蓝凇扫一眼她的手指,说道,“精神毒素对你无效。”


    在精神领域,向导——S级向导是金字塔顶层的存在,他的毒素纵然连特危级别的怪物都能瞬间放倒,注入沈希真体内,也只会像滴进海洋的水,引不起一丝波澜。


    但,蛇捕猎并不是只能依靠毒素。


    蓝凇的目光慢慢上抬。


    如果沈希真是猎物,蛇可以绞住她,生吞下去,消化分解,让她变成精神图景的一部分,永远……


    再也不会有什么能惹他生气的事。


    可惜不能这么做。


    真可惜。


    沈希真的注意力则已经被引到了青蛇身上。


    她原本就知道精神毒素不会起效,但面对着这么大的一条蛇,第一时间,难免还是会受到惊吓。


    不过,仔细看看,也还是很可爱的嘛。


    缠在窗帘柱上的时候,青蛇凶得简直有点可怕了,像是下一秒就会扑过来咬住挡在面前的一切东西似的。


    但在她腰上盘了这么一小会儿,它好像就心满意足了,弓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主动缩小了一圈,脑袋钻进她的手心里,惬意地吐着信子。


    沈希真轻轻摸了摸蛇头,觉得心情好了不少,抬起头看向蓝凇,试图提出解决方案:“你不喜欢那个徽章的话,我再还给你一个新的。”


    蓝凇不置可否,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觉得这件事不能如此轻易了结,总该给沈希真一点教训,让她以后不再总是将和其他哨兵的相处细节带到他面前来。


    无论如何,不能再提起这几个让他看见就觉得不顺眼的。


    至于有哪几个哨兵看起来比较顺眼,可以提一提,蓝凇还没有思考这么多。


    但总是有的。


    他没想过要限制她的人际交往。


    许久没听见回答,沈希真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主动把那个惹祸的徽章从蓝凇手里拿走:“既然你不想看到,我就带走处理掉好了,等过两天,我再给你送一个新的。”


    明天她就去哨兵学院了,到时候,干脆拜托后勤处的工作人员跑一趟。


    让别人来送,总不会惹出什么乱子吧。


    沈希真一边想着,一边忍不住又低头摸了摸冰凉的蛇鳞,正在一点点的拨弄着它们,忽然感觉衣领被扯了一下,耳边同时响起极轻的金属碰撞声。


    她循声看过去,发现蓝凇手里又出现了一枚小小的徽章。


    非常眼熟。


    边缘的花纹有轻微的磨损,不如刚领回来时那么清晰。


    ——她的徽章。


    “就这样。”蓝凇将徽章收进掌心,低声说,“扯平了。”


    他随即直起身,往后退到了符合社交礼仪的距离上,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但……可是,这个我已经戴了很久了。”沈希真提醒道,“这上面也有精神力残留,已经很旧了。”


    蓝凇说:“我知道。”


    他攥紧手指,感到徽章的边缘硌着掌心,在它的表面上覆盖着一层无形的、微凉的水波,涟漪浅浅地往外发散。


    一般的、对精神力没那么敏感的哨兵,根本不会察觉到这些细节。


    但如果能感知到精神力残留,那么,它简直就像是一个身外化身。


    想到这里,蓝凇的目光偏移了一瞬,感到呼吸略微急促了一点——大概是错觉。


    “我说了就这样。”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像扔垃圾一样把徽章扔进了最深处,这才抬眼看向沈希真,“还是说,你想继续


    跟我探讨刚才的问题?”


    沈希真当然是摇头。


    “不不不,你觉得这样可以就可以。”她做了一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随后指了指仍环在腰间的青蛇,“那……我先走了?”


    今天可是难得的假期!


    虽然已经跌宕起伏到这种程度了,但只要离开白塔,她相信自己还是能迅速找回放假状态的。


    但蓝凇并没如她的意。


    “还有一件事。”他的声音冷了回去,“下个月月初我要去镜湖塔,你是去接白若,还是和我一起去?”


    沈希真先是一愣,紧接着难以置信地问:“你去镜湖塔干什么?”


    她的心脏又像上次尝试回忆时一样,怦怦跳起来,只是没有再发展出其他的生理反应。


    但青蛇已因此忽然警觉,攀住手腕静悄悄地倾听着。


    蓝凇没卖关子,直说道:“去查你。”


    沈希真抓住在腰间摆动的蛇尾,不安地抿着唇:“查我?”


    “你的档案不在电子信息库里,只有纸面文件,中间还有不连续的部分。镜湖的负责人几次三番推脱,不肯派人送过来,我只能亲自去看。你身上的谜团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


    蓝凇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去接白若还是跟我走?”


    沈希真着实犹豫住了:“让我想想。”


    “和我一起去,如果真的查到什么东西,还有商量的余地。”蓝凇说,“假如等我把问题扔给指挥部,那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反手撑住桌面,指尖轻轻点着:“考虑好了吗?”


    沈希真满脸纠结,手指一下下绞着青蛇的尾巴尖。


    她确实有点怕蓝凇真的查出某些比较异常的东西,但又感觉,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安慰她,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对。


    好像真的有声音在响。


    沈希真静下心来,在漂浮着的各种念头里细细分辨,果然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别管他。】


    这一次,它比从前微弱了很多,更像是一个模糊的念头了。


    自从上次从哨兵学院回来,这个声音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沈希真再三研究,将白塔的文献全查了一遍,已经默认它是吸收了精神污染后的伴生物。


    好像不太对?


    但直觉告诉她应该照办。


    沈希真下定决心,但开口时,还是说道:“等我考虑一下,回去之后再告诉你。”


    离开白塔之后再说,她想,都跑那么远了,蓝凇就算生气,也不能到哨兵学院来抓人吧——


    作者有话说:给封曼老师开了一个小故事,放在专栏了:


    《被匹配对象的精神体讨厌了》,论坛体,作为支线的补充,感兴趣可以点下收藏


    本来想放作话里的,但是太长了,如果放在这本的番外里面,又过分无关,干脆把原来开错的一本预收挪过来用了,不V,跟着正文的时间线更新


    论坛体太适合发疯了[墨镜]


    第27章


    沈希真清早就去了哨兵学院报道。


    距离上一次离开白塔已经过去了好几天,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静音室和宿舍间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过关卡的时候才知道管控措施变严了许多。


    “二级通行证不够啊。”


    关卡的警卫皱眉看着盖章的文件,满脸为难地说:“管控等级今早正好调到一级了,要不你回大厅再申请一张?”


    沈希真突然被拦,愣了愣,才去接通行证:“好。”


    她边伸手边瞟着终端上的时间。


    糟糕,距离约好的报道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了。


    依照白塔的办事效率,现在提交通行证申请,走完线上流程估计就到下午了,只有高层的议员才有权力批准一级通行证,如果他们恰好都很忙,最后拿到手可能……


    三天?


    沈希真默默打开通讯界面准备轰炸联络人。


    这时,排在她后面的一个好心向导突然出声道:“通行管控不是只针对外来人员吗?出去应该不受限制呀,你先让她出去,之后回来的时候再申请一级通行令就行了,现在申请那到什么时候了?”


    “妹妹,你去污染区吗?”向导转头问,“还是只在安全区转几圈?”


    哨兵学院位于安全区边缘。


    沈希真感觉情况好像要柳暗花明了,立刻回答道:“我不离开安全区。”


    闻言,向导朝警卫问:“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沈希真也精神起来,眼巴巴地看着警卫。


    “这个……”


    警卫犹豫起来。


    通行管控是凌晨时突然通知的,白塔官方虽然发布了公告,但刚醒就去看官网的人也不多,从早上开始,在关卡抗议的人多得像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


    那些行程固定,每日都会过关的人,他们也睁只眼闭只眼地放出去了几个等级高、相对不容易出事的。


    话说回来,平常通关都只要最低等的五级通行证,一下子提高到一级的确也不合理,况且……


    警卫看了看屏幕上的字母。


    这还是个S级。


    没准是要去做片刻也不能耽误的重要任务。


    他想了又想,挥手把旁边休息的同事叫过来暂时替班,然后朝沈希真做了个手势,将她领进了掩着门的值班室里。


    “稍等,我看看能不能联系到那个指挥给你特批一下,得先填个表哈,我找找,嘶——”


    桌上只剩下几片不规则的碎纸屑。


    警卫捏着纸屑沉默了一瞬,拉开窗朝外大吼一句:“谁的狗又把信息表吃了!”


    话音刚落,一只通体雪白、尾巴尖带点黑毛的狼就哒哒哒地跑过来认领。


    它犯了错,但表现得还挺狂,扑在窗台上嗷呜嗷呜地龇牙,做出一副撕扯的模样。


    远处传来一个同样狂躁的年轻声音:“柜子里有备份,别喊我了!”


    “江桃!你这是什么态度!”


    警卫还想说两句,又想起身后还有人在等,不得不暂时放弃教训近来十分嚣张的年轻后辈,将白狼一把推下去合上窗户,叹着气去柜子里找信息表。


    沈希真站在窗前,忍不住凑过去看还在扒拉玻璃窗的白狼,欲摸又止。


    好可爱。


    ……但尾巴上怎么缺了点毛?


    她盯着那个Y型的缺毛尾巴尖看了一会儿。


    狼精神体在哨兵里算是相对常见的,但回想起来,在她有印象的几只里面,最有气势的还是伊戈尔的灰狼。


    既然调到了哨兵学院,应该也总会有机会摸到吧。


    虽然……她和伊戈尔间还存在着未解决的问题。


    想起那次在哨兵学院的会面,沈希真的心里还是充满了疑惑。


    她上次临走前向伊戈尔保证过回去会仔细想想,也真的没有食言,不仅绞尽脑汁的想了,甚至还把之前在学院里写过的实习报告都找了出来。


    但真没有伊戈尔。


    连犬科都没有。


    沈希真只能把问题的答案归结于两个方向:一是伊戈尔记错了,她再次惨遭迁怒;二是,那次见面是她来白塔前发生的事。


    但那就更没印象了。


    可是,失忆症也不会改变性格,照她对自己的了解,怎么也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情让一个哨兵对她记仇到现在。


    沈希真最后只得回到原点,决定将弄清楚的希望寄托在当事人身上,往好的方面想,也许这还有助于弄清她身上的种种问题。


    希望伊戈尔愿意说。


    实在不行,就用额外的疏导交换。


    暗自下定决心后,沈希真又在原地等了会儿,但警卫仍在埋头翻着柜子,时不时说句抱歉,然后再骂两句后辈。


    她的思绪渐渐飘远,想到另一件有点意外的事情。


    从尘封已久的行李中把实习报


    告翻出来,虽然没找到伊戈尔的线索,又吃了一嘴灰,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不如说还有挺大的收获呢。


    ——最终确定的匹配对象,竟然是她在实习时就接触过的哨兵-


    江桃近来的心情极坏。


    她刚进塔实习,工作忙得要死,偏偏情感关系上还出了点问题,整日焦头烂额,恨不得把自己切成十二片,分开来解决各种问题。


    因为太烦,前一天离开哨兵学院的时候,也没什么心情参与朋友们的讨论。


    只是在他们聊到什么匹配对象的时候,出于人类本能的八卦心瞄了一眼。


    毕竟在学院里就匹配真的非常少见。


    简直是合法早婚,江桃不无嫉妒地想。


    但尤莲那个混蛋平常明明对什么事都挺没所谓,随随便便的,在匹配上居然异常热情,没让任何一个人看清向导的长相,蓝琦平常跟他关系最好,居然也碰了一鼻子灰。


    幸好江桃坐的位置不错,视角是俯瞰,才勉强看清了屏幕上向导的眼睛。


    直到现在都印象深刻。


    那是一双极黑的眼睛。


    江桃甚至觉得那已经超过了能用颜色来形容的程度,是本质上的黑色,或者说本质给人的感觉是“黑”。


    尽管眼眶的轮廓很圆,线条温柔,但也被漆黑的眼珠压倒性地盖过了。


    而且,她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吸引力,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但又被危险预警打断。


    像是沼泽。


    江桃没敢把这种感受直接说出来,按尤莲对照片的宝贝程度,只是看一眼他都恨不得发疯,说这种批判性话语恐怕直接打起来了。


    虽然当时没说,但直到早上到白塔来上班,她都还记得这件事,甚至把自己的烦心事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江桃是A级哨兵,等级已经很高,但比起S级还是逊色一筹,没那么稀少,学院分队的时候,原本也是要和同等级的哨兵组队的。


    但她天赋比较特殊,对精神力极度敏感,放在所有哨兵里都是顶级。


    哪怕是同样有此天赋的代理总指挥,在这方面也比不上她。


    昨天冷静下来之后,江桃琢磨过当时的感受,得出的结论是:那个向导的精神力有问题。


    联想到近来死灰复燃的人类异种化事件,她越想越紧张,焦虑得想立刻翘班。


    也许应该上报一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江桃就迅速决定了,一边巡逻一边写好了邮件,准备等休息时间就发给学院教官。


    由于向导和尤莲的匹配关系,她总觉得这么干有点背刺朋友,所以同时也写好了道歉信。


    唉。


    人际关系真难。


    江桃站在离关卡十米远的地方,一边遥遥执行着警戒任务,一边边如此想道。


    随着时间推移,关卡处被拦住的人越来越多,她正想走近点,就听见值班室那边传来窗户被拉开的声音,前辈探出头喊:“江桃!给我进来!”


    又怎么了又怎么了又怎么了!


    值班一个小时喊她八百遍!


    江桃维持着狂躁的状态,拧着眉走过去,刚推开门想抗议,就猝不及防的对上了一双圆润的黑眼睛。


    她的呼吸一滞。


    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好巧”二字先悠悠地浮现出来,直到脑细胞恢复运转,另一些有意义的想法才后知后觉的出现。


    好像……没有那么黑了。


    现在看起来好正常-


    沈希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很光滑,没有东西,手感也和昨天一样,并没有一夜长出两倍肉。


    她抬眸瞥了眼旁边目光炯炯的年轻哨兵。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盯着她看?


    警卫将被撕成碎屑的备用信息表扔进垃圾桶,沉痛地叹了口气,把从桌脚下面翻出来的最后一张递了过来:“麻烦先填表吧,我已经给指挥部传过消息了。”


    沈希真点头道谢,拿起桌上的签字笔,弯腰一行行写着。


    在最后一个格子里落笔时,身后灼热的目光还没有移开,如芒在背的感觉更强烈了。


    她把表拿给警卫,默默站了几秒,终于回头看向身后的女孩,问道:“那个,你好……”


    年轻哨兵几乎因这个招呼而立正了一下。


    “你好,我叫江桃。”高度紧张之下,江桃还没忘记面前的向导是朋友的匹配对象,自我介绍道,“是学院102届6班的哨兵,目前在关卡实习,请问您有什么问题吗?”


    ……独自面对朋友的对象真是太考验人了,但她表现得应该还不错吧,还有,这个向导姐姐看起来好年轻啊。


    江桃想,先礼后兵,打过招呼之后,再趁机询问疑点就不算没礼貌了吧。


    为什么真人和照片的状态完全不像,那种沼泽般拖人下坠的深陷感,直面时却无影无踪了?


    沈希真又想摸脸了。


    咦……


    她看起来很像来做实习期暗访的教官吗?为什么这么紧张?


    而且看起来好凶……——


    作者有话说:第三视角走一下剧情


    江桃的个人故事之后在隔壁论坛体里细写,单独的情感线,和正文角色无关


    第28章


    回答到第五个问题时,沈希真意识到刚才的直觉不太准确。


    她不是来暗访的信息采集工作人员。


    江桃才是。


    “那个……”


    在第六个问题袭来以前,沈希真先一步开口问道:“请问我们之前见过吗?”


    江桃沉默了。


    然后在心里给尤莲的名字划了个大大的叉。


    吹牛不打草稿的吗?


    什么“早就见过匹配对象了”,什么“一直没有忘记”,什么“情投意合命中注定”——都是屁话。


    她特意把班级报得那么清楚,也没见向导姐姐说一句“哎呀好巧你也是这个班的那你认识尤莲吗?”。


    还情投意合呢。


    呸呸呸。


    “没有,抱歉抱歉。”江桃干脆重新自我介绍了一遍,“我是尤莲的同学,昨天在他那里见过你的照片,刚才一见到就认出来了,太兴奋了,不好意思。”


    她这会儿已经收起了和前辈互怼时的狂躁,但白狼仍在脚边转来转去,不时低吼。


    沈希真惊讶地轻轻哎了一声,反应过来后,先说了句没关系,然后伸手礼貌地和江桃握了一下。


    尤莲的同学?


    她默默在心里回忆了一遍前天看过的那张个人信息表:


    今年的毕业生,十九岁,S级哨兵,所在班级是……嗯……呃……完全不记得了。


    因为哨向比例失衡,向导通常比哨兵毕业早一些,沈希真又是S级,比“通常”还要更早。


    但现在这种情况也是第一次碰见,匹配对象的交际圈什么的,总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她觉得这时该说几句话寒暄一下,但尚未办好的通行证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她每隔一会儿就忍不住瞥一眼终端上的时间。


    四十分钟。


    该不会第一天上班就迟到吧。


    沈希真有点发愁的想着,一边担忧,一边听见江桃问了几个关于“喜好”、“精神体”的问题,随口简单回答了下,又把注意力转到了返程所需的通行证上。


    一级通行证已经是战区级别了,也许是外面出了什么事,之后要到边境找白若,提交通行证申请的时候,应该会被蓝凇知道吧……那可不妙。


    想到这里,沈希真更发愁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个过程里,江桃一直盯着她的眼睛。


    她实在觉得太奇怪了,尽管知道不礼貌,还是忍不住盯着观察了会儿。


    昨天只是非常短暂的瞥见那张照片,都能感觉到迎面而来


    的巨大冲击,如今真正面对面站着,却一点儿异常都没有。


    如果照片都附带那么严重的精神影响,本人的情况只会更严重才对。


    难道是我判断失误了?


    ……那还要不要向塔上报?


    还是说,认错人了?


    不,应该不会,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给她的印象很深刻,绝不会忘记。


    江桃正在困惑,忽然灵光一现,想起来可以问问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她心直口快,想到就立刻问出了口。


    “匹配信息表里的照片?”


    “那张照片刚换过,我想想……”沈希真不知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但还是好脾气地算了算时间,说道,“上个星期,上周六。”


    江桃明显一愣。


    上周六不就是前天吗?


    精神力异常等于精神图景出了问题,再快也不可能两天恢复。


    她本以为那张照片是很久之前拍的,所以才会和实际情况不同,但考虑到影像所携带的精神力留存时间极短,她也觉得这个猜测不太合理。


    但没料到这么快就被推翻了。


    沈希真注意到她脸上的困惑,虽然不太明白,还是低头在终端里翻了翻:“是这张照片吗?”


    屏幕上是一张一寸照片,白色背景,画面简洁,因为是在沃尔什办公室临时拍的,还有一点儿过曝。


    江桃瞄了一眼,目光立马凝固住了。


    ——等等,她昨天看到的不是这张照片。


    尚未想清逻辑,江桃先精神起来,想再深入的问一问照片的事情,但还没有开口,旁边忙碌了半天的警卫正好收到了指挥部的回复,在那张二级通行证上盖了个章,将它递了过来。


    “行了,指挥部批准了,你走吧。”警卫嘱咐道,“通关章只生效一次,回来前务必提前申请好一级通行证。”


    沈希真已经焦虑地看了两百遍时间,闻言,立刻把正在进行的谈话抛到脑后,接过通行证低头看了看,便向警卫道谢,转身欲走。


    “等……”


    江桃的一个问句刚成形,在嗓子眼儿里卡的不上不下,无力的吐出一个字,眼睁睁地看着她跨过了门槛。


    不过,沈希真刚走出一步,就想起了被忘在身后的江桃,折身回来客气地说了一句:“我先走了,下次再聊吧。”


    江桃仍被问句梗着:“嗯,再见……”


    在沈希真走后,白狼焦躁地围着值班室转了好几圈,缺了撮毛的尾巴甩来甩去,将地面的灰都扫起来飘到半空,终于在将要大闹关卡前被主人及时控制住了。


    江桃搓了精神体两把,拿出终端,决定尽到损友的添堵义务,给尤莲发去两条信息。


    【江桃:我在白塔遇到你的向导姐姐了。】


    【江桃:但她说喜欢毛茸茸的精神体。】-


    沈希真没有想到,会在短短两小时内被卡两次。


    “小沈老师,不是我要为难你,但临时通关章就是只能单次使用。”哨兵学院的警卫隔着栏杆说道,“限行通知刚下来,我们也在商量解决办法,你先在休息室等一会儿吧,不好意思啊。”


    说完,学院大门旁边的一个小侧门就缓缓打开了,门后是一栋两层高的值班楼。


    沈希真已经接受了现实。


    她走进休息室里,拿出终端给还在等待交接的同事发消息说明了情况,然后点开和尤莲的聊天框,表示见面的时间可能要推迟,告诉他不必等。


    时间刚过八点,卡在哨兵学院的晨训结束时间上,沈希真本以为尤莲应该也在忙,但没想到消息刚发出去,对面就秒回了。


    两条消息,第一条是带波浪号的“好~”,第二条是个白色毛团微笑的表情。


    沈希真被吸引了几秒。


    这个表情……好像一大团长着白毛的霉豆腐啊。


    她默默关上了终端。


    真活泼。


    相比人员往来频繁的白塔,哨兵学院实行封闭化管理,访客较少,工作效率高了不止一个度。


    沈希真发完消息就在沙发上坐下,本已做好了等上几个小时的准备,但仅仅过了两分钟,就有人推开休息室的门走了进来。


    “先去做个精神检查,基础三项,再签个风险告知书,哦,还需要一个一对一的负责人。”


    伊戈尔斜斜地倚着门框,朝她扬了扬手里的纸笔,唇角微弯,脸上是一种只能用懒散来形容的笑意:“愿不愿意让我来给你负责,小沈老师?”


    他的衣服穿的比上次规整了一点,领口的扣子只解开了一颗,那条狰狞的伤疤大半被遮住了,露出来的部分像一个风格狂放的纹身。


    沈希真一下记起上次被他逼至角落无法动弹的情景,大脑还没开始转动,身体就先一步站了起来。


    “伊戈尔教官。”短暂的惊讶后,她抬脚往门口走过去,“你好。”


    伊戈尔已经进到了休息室里,伸手拉开旁边一张办公桌右侧的椅子,等她照指示坐下来之后,将手里的文件放在了桌上。


    “签完字再去做精神检查。”他翻到最后一页,点了点签名栏,“和我的名字签在一起,别过线,影响扫描——签之前先看看内容。”


    不用他说,沈希真就已从头翻了起来。


    文件的内容很熟悉,白若尚未当上总指挥时,每次被派往高危污染区前,都会签一份这样的风险告知书。


    她没花多长时间,就把每一条内容都看了一遍,很快在最后一页签好字,仰头道:“我过来的时候白塔也戒严了,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


    伊戈尔站在她旁边,单手撑着桌面,正低头注视着签名栏,听完这个问题后,隔了两秒,才直起身来,随口道:“大概知道一点,你很好奇?”


    沈希真放下笔:“一级通行证的等级太高了,我想知道原因,如果不能说就算了。”


    伊戈尔笑了笑:“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


    他没有直接说出后半句,将末尾的字拉长了一点。


    沈希真问:“不过?”


    两人一站一坐,她必须得很用力地仰起头才能与伊戈尔对视,只维持了这个动作几秒,就觉得脖子扭的不太舒服,用笔杆戳了戳他的手腕,又指向办公桌对面:“你先坐下来吧。”


    伊戈尔没动,甚至还站得直了点:“不用。”


    沈希真不得不用更清楚的话来表达要求:“这样站着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我脖子好酸。”她伸手扯了一下他衣袖上的银色链子,催促道,“你坐下再说。”


    伊戈尔的眼睛似乎微微眯了起来,灰眼睛里夜雾流动,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又挂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倒是顺着她的话坐了下来。


    他弯了弯唇角:“不过,我该先问问你,上次回去之后,想起来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没有?”


    沈希真的气势弱了点:“……没有。”


    虽然来的路上她也想过这件事,但伊戈尔怎么会一开口就问这个,上次临走前她说要好好想想的时候,他不是一副不在意无所谓的样子吗?


    “没有?”伊戈尔说话时像在用力撕咬着每一个字,但表情还算稳定,视线偏了偏,“行吧,那就算了。”


    沈希真:“那戒严的原因呢?”


    伊戈尔耸耸肩:“我忘了。”


    沈希真:“……”


    “我又不只是忘了你,失忆症是一视同仁的,这不是我的错。”她有点不满,“不要这么记仇。”


    小心眼难道是S级哨兵的通病吗?


    但白若也不这样。


    伊戈尔反问:“一视同仁?”


    他真没想到沈希真居然还能说出这个词来,一视同仁……哈,她对白若可不是这个态度。


    “就是一视同仁的!”沈希真捏着脖子,说道,“你得给我一点提示,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


    伊戈尔:“你要什么提示?”


    “我们第一次见面到底是什么时候?”沈希真说,“我去找了之前在学院里写的实习报


    告,但没有你的名字,你说的那次见面是在我进白塔之前吗?”


    伊戈尔不答反问:“你和白若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沈希真秒答:“暗区。”


    这两个字刚出口,她就感觉脸颊肉被捏了一下,有点用力,让她像小黄鸭玩具一样叫了一声。


    “不要捏我脸!”


    她抗议道。


    伊戈尔捏完就松开了手,说:“我看你记得挺清楚的。”


    沈希真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头也不抬地说:“这不是我记住的。”


    伊戈尔的动作停住了。


    “我没记住。”沈希真重复道,这才抬头控诉地瞪他一眼,“这全都是回到白塔之后听他说的,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暗区的事情全部不记得——不要再怪我记忆力差了,我也不想变成这样的。”


    伊戈尔微微怔了下,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又灵动起来,笑容比衣领上没扣好的纽扣还随意。


    他忽然说:“暗区。”


    沈希真问:“什么暗区?”


    “我说的那次见面也是在暗区,我和你第一次见面。”伊戈尔边说边走到桌子对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然后轻飘飘地抛出一个炸弹,“第一次见面,你就袭击了我。”


    他扯开衣领,指尖在那道伤疤上点了点:“这可是你的杰作,不记得了?不想负责?”


    沈希真:“……”


    “我?”


    她难以置信地指向自己。


    第29章


    沈希真陷入了短暂的自我怀疑。


    类似情景发生了太多次,她的心理活动已经从“没弄错吧这怎么可能跟我有关系”,逐渐变成了“难道我真的不了解自己吗”。


    如果伊戈尔说的是真话,那么……


    她偷偷抬眼瞄了下那道伤疤,默默嘶了一声。


    很长,几乎到喉咙,边缘不太规则,像是被用力撕扯过。


    假如对外说是追捕高危怪物时受的伤,可信度也非常之高。


    这真的是我干的吗?


    沈希真因这种可能性震撼数秒,对自己大为改观,然后迅速把目光收了回来。


    她低头努力的回忆了半天,却徒劳无功,再抬起头来,伊戈尔仍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回答。


    “我不记得了。”沈希真困惑地低声说着,试图确认,“你真的确定当时遇见的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嗯……比如说具有变形能力的怪物?”


    “没有那种怪物,袭击我的就是你。”伊戈尔说,“如果不想负责,你不如直接说是我的幻觉。”


    “啊……的确。”沈希真思考了下,煞有介事地点头,“这个也很有可能。”


    伊戈尔笑了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掌撑着桌面,俯身迫近她,低声道:“三年前,我和白若同时遇上你,你既然不相信我的话,为什么那么信他?”


    “难道没想过白若说的也不是真话吗?他说他救了你,也许实际上是——”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眼睛的颜色像晦暗的烟幕,在将要说出什么的时候,又倏然收住了,语气变得很随意:“谁知道呢。”


    沈希真露出一个不满的眼神。


    “不要挑拨离间。”她用笔杆敲敲伊戈尔的手背,像教导孩子的幼儿教师,然后说道,“当时,我……”


    伊戈尔微微眯眼,等待着听见一见钟情无条件信任之类的鬼话,眼神更晦暗了点。


    “当时怎么了?”


    他许久没有听见回复,反问了句。


    “当时我已经在白塔了,只能相信指挥的说法。”沈希真抬眸说道,“如果三年前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也会相信的。”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那道伤疤,在心中补充了个“可能”。


    伊戈尔问:“现在说就不信了?”


    沈希真:“那倒也没有……”


    突然有个人找上门为一件根本没证据的事情要说法,一般人都很难相信的吧。


    她还在这里心平气和的聊,而不是甩一句“那你去找总指挥啊”,就已经很有良心了!


    不过她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好吧,真是那样的话,我愿意道歉和赔偿,但更多的就不行了。你知道吧,就算我相信,追诉期也过了喔。”沈希真抬起一根手指,强调道,“所以你也不能为此无限期地找我麻烦。”


    比如说原因不明、突然出现的后遗症什么的。


    回到白塔之后,果然也要让蓝凇签一份不许没事找事协议。


    她暗暗地想。


    伊戈尔笑笑:“追诉期?”


    “现行法律的追诉期是三十年。”他在终端上随意点了几下,拎着屏幕说道,“就算你遵循最短的旧法,也有十五年之久,照这么算,说不定你要对我负责一辈子。”


    听到第二句话的时候,沈希真已经开始用力地瞪他,圆眼睛像亮亮的石头,张牙舞爪,像虚张声势却不会咬人的小猫。


    但伊戈尔深知她咬人有多疼。


    因此,只将屏幕晃了几秒,他就关闭了页面,改口道:“行了,放心吧,只是说说而已。”


    沈希真狐疑地看了他几秒,相信了,笔头抵着脸颊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但得先去报道才行,唔,下午我能去找你吗?”


    “可以。”伊戈尔语气随意,“下午四点以后。”


    沈希真道:“好。”


    她又看了一遍那份题为“关于入校人员精神检查流程的通知”的纸张,确定好位置,就想转身离开。


    但还没走到门口,伊戈尔突然叫住了她。


    “你的第一个问题,我现在就能回答——你不是好奇为什么突然升成一级警戒吗?”


    伊戈尔也已经站起身来,单手插兜,说这些话时也显得那么不在意,但目光似乎凝重了些:“昨天晚上,也可能是今天凌晨,前线探索队发现了一只与人类高度相似的怪物,听说如果不依靠精神力,单凭外表无法区分。听说过人类异种化吗?”


    沈希真上次被蓝凇以此恐吓,后来特意去查过那几起“人类异变为怪物”的事件,对此影响深刻,当即点了点头。


    “我听说过。”她问,“这次也是吗?”


    “不,这一次恰恰相反。”


    伊戈尔耸了耸肩,说道:“是怪物变成了人类。”-


    等待精神检查的结果时,沈希真还在回想那句话。


    怪物变成了人类?


    污染区出现已有百年,和能力不断提高的哨兵向导们一样,怪物也的确在缓慢进化,甚至已经出现了精神力特化的种类。


    但进化成人类……也太跳跃了吧?


    就算是辐射产生的怪物,进化也该遵守基本法吧。


    沈希真回忆着在学院学过的那些知识,尚未分析出一个确切的结果,负责做检查的老师就拿着报告单走了过来。


    “除了精神图景封闭之外,没有其他异常了,在这里签个字。”老师将笔递过来,又问道,“精神图景的问题,在白塔有备案过吧?”


    沈希真一边签字一边回答:“有。”


    “好,那我们稍后会向塔确认的。”老师又问,“近些天有没有出现过什么明显的异常?”


    沈希真写字的动作放慢了点。


    她立刻想起那个来无影去无踪、总是自说自话的奇怪心声。


    在白塔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阻挡在前,制止她将这件事往外说,但到了哨兵学院,这种禁锢似乎完全消失了,面对这样的询问,心里的念头变成了“说出来也无所谓吧”。


    “有一点。”沈希真签完字,说,“我总觉得脑袋里有人在说话。”


    “有人在脑袋里说话?”老师拿着终端看了看,摇头道,“距离你上一次参加外勤任务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这不会是怪物的影响,建议你抽空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沈希真对这个回复早有预料,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


    那到底是哪里来的声音?


    按正常思维方式来说,精神图景里出现了异常的东西,无论是奇怪的声音,还是限制着记忆的情绪锁,都应该生出十二万分的紧张感,尽快去解决才对。


    但不知为什么,她却拿不出积极的态度进行调查,相反始终兴致缺缺,如果没人提起,甚至根本想不起来这些问题。


    好奇怪。


    果然还是只能先回镜湖塔看看,先尝试补全一部分缺失的记忆。


    沈希真暂时停下思考,开始专心等待着白塔对身份信息核验的请求做出回复。


    等待的过程十分无聊。


    哨兵们的性格通常都会急一点,但学院办事处的老师们却丝毫没有表现出这种特质,确认目标没有危险后,就进入了一种慢半拍的节奏里。


    每个人都满脸严肃,不停敲击键盘,看起来确实是一副很忙的模样。


    沈希真时而看看时间,时而低头晃着脚尖自娱自乐,在发现已经没人关注这边的情况时,便挪到窗边,靠着窗台眺望着远处的训练场。


    这里虽然只是二楼,但视野开阔,老师们有时也会在这里观察学生们的动向。


    但沈希真的视力远不如哨兵,遥遥望过去,只能看见模糊的人群,需要很仔细地凝望,才能看清他们身上样式不同的作战服。


    不过,学院的气氛还是很容易让人想起往事。


    三年前,沈希真进入白塔不久,就被测出是S级,经过一段漫长的检查和隔离时间,塔决定将她送入向导学院进行为期三年的进修。


    她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训练,虽然是S级,但基本等同于新人,刚进入学院时,先跟着低学段的小向导们上了一整期基础课。


    即使时隔两年多,现在回想起来,沈希真也不得不承认那是她进入白塔后最为幸福的时光之一。


    小向导们年纪很小,精神体也很小,一到上课时间,整间教室都是各种幼年期的小动物。


    精神体的生长速度和自然界中的动物不一样,基本是随本体一起长大,一个月的课程结束后,小鸟还是长着细软的雏羽。


    有时课上着上着,孩子们会突然闹腾起来,老师负责安抚向导,沈希真就在一旁看管他们的精神体。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被一只幼年期熊猫抱着小腿不放的感受。


    太可爱了。


    不过,基础课程最后并没有像预期一样持续半年,仅仅两周之后,沈希真就跳级又跳级,甚至已经可以参加中学段升高学段的考试了。


    这种情况引起了白塔的重视。


    当时的总指挥特意把沈希真叫回塔里问过,但并没有发现学习速度快之外的任何独特之处,最终只能将此归结于高等级向导的无师自通。


    她的天才名号倒是在塔里流传了一段时间,但有S级的光环在前,学习能力强也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


    那些讨论没过多久就消弭无踪了。


    在那之后,沈希真就由封曼接手,既在她所带的班上进行高学段的课程学习,私下里,还要接受一对一的专业级指导。


    封曼至少三次在向塔汇报时,对她的天赋进行了一番盛赞。


    私人教学达到S级的层级时,沈希真终于渐渐也开始出现学习上的困惑,在精神力的使用上没有那么得心应手了。


    这反倒让总指挥松了一口气,觉得她的状态终于走入了正轨——白塔需要天才,但不需要太过异常的天才。


    那只会引起恐慌。


    与此同时,沈希真也松了一口气。


    她早就发现老师的小文鸟非常可爱,不过它有点害羞,平常很少出现在外界,只在上课充当教具的时候会非常配合。


    封曼教导过的向导数不胜数,但热爱精神体到这种程度的实在少见,在沈希真的吹捧之下,文鸟越发欢快,毕业那天甚至送了她一根羽毛。


    精神力构成的羽毛,短短十分钟就自行消散了。


    “如果用特殊的办法保存,也可以留几周,不过没必要,它看你喜欢会越拔越多的。”封曼总结道,“这是鸟类的习性。”


    沈希真学动物学的时候听过这个,但发生在老师的精神体和自己身上,感觉还是格外惊悚,有点结巴地确认道:“求、求爱?”


    “没到那个程度。”封曼看起来有点头疼,摆手道,“它就是送成习惯了,不用管。”


    沈希真放下心来。


    虽然封曼说没必要,她还是本着好学之心问了具体的保存方式,后来再次收到羽毛时,特意尝试了一番,非常成功。


    那根羽毛被她放在书里当了十几天的书签,才化为粉尘慢慢消散,消失时也像玉石磨成的透亮粉末。


    只可惜那一幕出现的时候,沈希真看得有点儿愣神,没有及时拿出终端录像。


    那之后,她又想起封曼说的“表现出喜欢就会一直拔”的事情,忍住了没有再去要。


    鸟类的特殊习性……


    很好很好,非常优秀,值得提倡。


    回想到此处,沈希真趴在窗台上眯了眯眼睛,感觉远处被太阳照耀着的树林,也像是书页间那抹光耀照人的青绿色。


    她等了太久,已经感觉有些困倦,脑袋一点点低下去,在眼睛完全闭上之前,视野里忽然闪过了一点不太一样的颜色。


    金色的小圆点。


    在训练场外侧一点点移动,越来越近,颜色也越来越清晰。


    有点熟悉。


    沈希真迷迷糊糊地想。


    总感觉不久之前刚刚见过一模一样的颜色。


    第30章


    蓝琦觉得自己的朋友大概是疯了。


    晨训间隙这么长时间,既不去休息,也不走动,他都绕了一大圈回来了,尤莲还站在训练场边,若有所思的凝视着自己的精神体


    那只水母本来就热衷于展示美貌,被如此凝视着,更是火力全开,飘到半空,像金属灯球一样一边旋转一边发光,每一根触手上都写着“看我美不美”。


    给人的观感比太阳还亮。


    蓝琦受不了此种光污染,尚未走近就改变方向,朝训练场的另一个角落走去,让眼睛脱离光线的侵蚀。


    然而我不就山山非得就我,他刚一转身,尤莲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忽然出声,将他叫住了。


    蓝琦压住心中隐约的抗拒,停了下来。


    “怎么了?”


    他问。


    “我有一个创新的想法。”


    尤莲说着,并没有回头,仍然专注的凝视着面前的精神体,他蔚蓝色的眼睛像是清澈的海洋,水母映出的紫影则如同绮丽的晚星,两相交错,极为绚丽。


    “我想给……”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说道,“给我的精神体穿件衣服。”


    蓝琦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下意识顺着这句话看向半空,发现水母的触手集体抖了一下,蜷缩成一大堆小问号。


    尤莲转头问道:“你觉得呢?”


    “你要怎么……怎么给它……”蓝琦一时间不太能组织语言,最后问了句,“你想给它穿什么样的衣服?”


    “还没想好,总之就是毛茸茸的衣服。”尤莲打量着水母,仿佛一个充满自信的裁衣师,用指尖挑起一根触手掂了掂,很有专业性地说道,“我查到了珊瑚绒和水晶绒都还不错,哦,还有一种比较轻薄的毛线,效果应该也不错,但我看了教学视频,感觉会比较难织。”


    蓝琦艰难地跟上他的脑回路,设想了一番,提示道:“这会不会影响到战斗能力?”


    “那个不重要。”尤莲对这个反应不太满意,转过头说,“作战的事情等到作战的时候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我和向导姐姐见面的事。”


    说完,他又大肆描绘了一遍对精神体衣着的构想,每一个都十分猎


    奇,听得水母一阵阵颤抖,没过多久就彻底熄灭,缩成指甲盖大小,溜进了墙缝里。


    尤莲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眼睛发亮,纤细如金丝的头发晃动起来,被阳光照的过分耀眼,成了另一盏悬日。


    相比之下,那份总是被人赞叹的美貌,都显得暗淡了许多。


    蓝琦安静地等了很久,始终没有插话,好几分钟后,盘旋在耳畔的话语声才终于消失。


    他看了一眼尤莲,张了张口又闭上,然后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在哨兵学院同窗多年,蓝琦已经无数次听见有人夸赞自己这位朋友的容貌,通过长期的讨论,这些追随者们已经达成了一个统一的宣传语,即是“美貌绝伦、高贵优雅的水母”。


    据说他们本来想用蝴蝶来形容,最后是考虑到精神体的种类才改成现在这样。


    因为部分人觉得不够贴合,还曾经在论坛上吵过一架,对骂出了足有九百九十九层的高楼。


    尽管在吵到第四百层的时候,帖子里还在发言的所有人都已经不记得吵架的最初原因是什么了。


    但水母也好,蝴蝶也好,无论哪一个形容,都让蓝琦觉得无比违和。


    他常常觉得,尤莲更像是……一只狗。


    容易兴奋——过度的兴奋;精力旺盛——超出常人的精力旺盛;极其护主——不讲道理、没有逻辑的护主。


    长久以来,蓝琦都只针对前两点下了确切的结论,一直没有意识到第三点的存在。


    直到白塔将匹配结果传给了尤莲,他才发现,之前没有护主的迹象,纯粹是因为无主可护。


    现在这只金毛狗终于给自己找到主人了。


    连同他的水母——那明显也应该被形容为一只会发光的狗。


    蓝琦努力理解了朋友的话,在他开始滔滔不绝的陈述水母服饰的第100种可能设想之前,先行打断,委婉地说道:“也许那个向导不会喜欢这种……独特的装束,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样做?”


    尤莲并不认同这个判断。


    他非常勉强的从客观角度审视着同伴的好心建议,但很快,就回想起从江桃那里得到的信息,金色的刘海蔫蔫地往下塌了一下,立刻决定坚持己见。


    不过,他还是把早晨江桃发来的那条消息找出来,给蓝琦看了看。


    “原因在这。”


    尤莲将聊天记录调出来晃了晃,只让蓝琦勉强看清就飞快的回退到了终端主界面,然后将屏幕关上了。


    下一秒,他又回到了服装大师的人设里,从墙缝里把水母捉了出来,变回最常用的大小,用手指测量着尺寸。


    “我一定要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姐姐面前才行……”


    尤莲喃喃地说着。


    蓝琦对“最好状态”的含义抱着极大的怀疑与不看好,但同伴表现出的精神状态实在太亢奋,他没办法继续质疑,只本着友谊提出了最后一个建议。


    “在那之前,你要确定江桃的判断没错才行。”蓝琦说,“否则会弄巧成拙的。”


    尤莲笃定地说:“我确定。”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便松开了手,水母终于得到解脱,却没有像刚才一样急着往外溜,反而将所有的触手都垂了下来,像一个被雨打湿的——晴天娃娃。


    蓝琦险些让落水狗三个字清晰的出现在了脑海里,幸好及时悬崖勒马,换成了一个比较体面的形容。


    “我第一次接受姐姐疏导的时候,在静音室外等待的除了我,还有……”


    讲到这里,尤莲顿了顿,脸上的亢奋被脑海中骤然浮现的画面浇熄了一点,变得冷淡起来,他随即把这句话掐断在这里,只在心里骂了一句臭狗,就重新若无其事的开口说道:“从疏导的时长来判断,姐姐明显更喜欢长毛的精神体。”


    蓝琦:“……”


    他很想问这种判断方法是不是太草率了,但抬头看见朋友脸上如同护食恶犬一般的表情,不得不将这个问句咽了回去,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尤莲敏锐地从蓝琦的语气里听出了质疑,但提起往事,他的心情好了不少,不再关心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


    他低着头思考了下,浅金色的卷发将眼珠遮住了一大半,然而其中的兴奋还如射线般向外流动。


    做朋友的时间太长,蓝琦立刻看出尤莲又沉浸到了往事当中,倾诉欲在不断高涨,不知哪一秒就会爆发涌出火山口。


    但那些滚烫的爱情岩浆中所包裹的故事——一见钟情永生难忘天命向导等等——蓝琦已经听过了太多遍,现在纵然岩浆流进眼睛里,他能感受到的也只有厌倦了。


    “所以,”他选择用一个老套的办法打断倾诉,率先问道,“你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吗?”


    尤莲没有直接回答,只弯出一个漂亮的笑容来,说道:“这招对我没用了。”


    但在拿到匹配信息表之前,他确实不知道向导姐姐的名字。


    接受那次疏导,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按尤莲的计算,是两年零十二天。


    当时他刚升到高学段,本该和其他哨兵一起参加实训任务。但当时学院安排出了点差错,直到任务开始的前一天,才临时有通知说后几组要推迟两天参加训练,其中就包括了尤莲所在的那一组。


    高学段的其他哨兵和教官都前往划定区域完成任务,无人授课,也不能就此给哨兵放假,教务主任便牵头与向导学院商量,将之前说定的疏导实践提前了。


    尤莲起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哨兵的等级越高,就越容易失控,在管理S级的学生时,学院异常谨慎,完全把他们当做随时会爆炸的危险物来看待。


    即使因为学段低还没有参加过高危任务,学院内的几个S级还是在频繁地接受疏导,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抱着这种平常的心态,尤莲踩着时间到达了静音室,在门外等待的时候,他几乎感到了一丝无聊。


    这种心境结束于他踏进静音室的第一秒。


    和从前的每一次疏导一样,静音室内的灯光柔和,厚厚的隔音材料吸收了一切噪音,就算是五感敏锐的哨兵,刚进入静音室的时候,最多也就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但尤莲确信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向导的呼吸声。


    第二个声音是他自己的心跳。


    除了一见钟情之外,没有其他词语能形容当时的情绪,不管是怎么样的比喻、描述,都不能复现出哪怕百分之一,只是画蛇添足。


    尤莲人生的前十七年都没有那么紧张过。


    直到在疏导桌前坐下,听见向导开始柔声说话时,他才意识到在耳畔滚动的雷声是自己的心跳声。


    姐姐一定也听见了,否则不会特意停下动作,对他说一句“别紧张”。


    但她看起来也很紧张。


    触碰额头时,手指似乎在轻轻地发抖。


    尤莲后来回想时,隐约记得向导姐姐应该是说过名字的,但他那时太晕了,沉浸在混乱的情绪里,天旋地转,根本什么都没有记住。


    疏导结束后,他终于清醒过来,立刻想到要问联系方式,然而还没有出口,下一个哨兵就被叫了进来。


    在疏导实践里,效率也是评分标准之一。


    在被迫离开静音室回到学院时,尤莲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次疏导实践是向导学院安排的毕业任务之一,顺利完成之后,再过一个月,这一批向导就会从学院毕业。


    S级的年轻向导,毕业后必然会进入白塔,想找到绝对不难。


    但尤莲万万没有想到,那次疏导之后,向导姐姐竟然真像汇入大海的河流,无论他怎么打听,都找不到任何线索。


    白塔虽然不会对外公布S级向导的准确名单,但工作的时间长了,他们的信息总会外流,不可能一点儿踪迹都没有。


    ——但偏偏就没有。


    百般寻


    找无果,尤莲已经决定好,要等进入白塔之后再地毯式搜寻一遍。


    他抱着非常大的希望在期待这件事,亢奋的、神经质的希望,绝不去想失败的可能。


    也许就是这种期望打动了命运,让他在匹配信息表上看见的那张熟悉的脸。


    尤莲如此想着,又低声笑起来,一簇被扎起的金发垂在颈后,随着他的笑轻轻的晃动起来。


    “你的抗拒已经吵到我了,但是放心吧,我不会再把那个故事讲一遍了,反正你也不懂。”他颇有些愉悦的笑了一会儿,然后一把抓住旁边的水母塞进口袋,说道,“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要提前过去。”


    蓝琦还在思索尤莲的前一句话。


    “你不懂”——不懂什么?一见钟情?


    不,在这点上,他确信自己已经完全彻底充分的理解了。


    也许不能这么说,那可能不是同一码事,他和沈希真的相处时间要比一见钟情的定义长一些,但是,至少“钟情”完完全全是真的。


    蓝琦很想反驳,但又考虑到在朋友倾诉时一味的讲述自己的事情不太礼貌,于是强行忍了下来,想要另找时间再提起这个话题。


    冷静了一点之后,他立刻又发现了在尤莲的后一句话里,也存在不合逻辑的地方。


    “你要提前去等吗?”蓝琦注视着朋友的背影,疑惑地问道,“但你们不是已经推迟了见面时间吗?”


    “是啊,但这不影响,今天没有课了。”


    尤莲说着,捏了捏口袋里的水母,等到那淡紫色的光线开始闪烁时,他仿佛被这幻梦般的颜色迷惑,扬唇露出了一个更深的笑容。


    “我要提前去等。”他说,“一直等到第二次约定的时间。”-


    等到通行手续终于办妥,约定好的入职时间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小时。


    相比之前,窗外的天空已经阴沉了一些,阳光不再那么明亮,而是像将要融化殆尽的冰块一样,浮动在地面表层。


    沈希真的目光越过这些若隐若现的金色冰层,落在远处的两个人影上,看着他们越来越近。


    在两边的关卡耽误了太久,那位说好要领她办理入职手续、介绍工作的老师已经被其他的事情缠住了,在焦头烂额当中,只得暂时取消了上午的工作。


    【下午两点,我在A3行政楼等你。】


    这是最终的时间安排。


    沈希真大致算了算,觉得下午的工作应该花费不了太多时间,但以防万一,她还是提前告诉伊戈尔或许要晚点去找他。


    伊戈尔只回了一句“四点后我都有空”。


    那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沈希真一下子失去了紧迫的理由,拿到盖过章的通行证后,在检查室外的长椅上独自坐了一会儿。


    长椅旁也有一扇窗户。


    和检查室的朝向不同,这扇窗户正对着训练场外的那条路,视野很好,一览无余,沈希真看着那两个人影由远及近的过来,在他们停在校医室外后,还低着头注视了一会儿。


    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认出了他们俩的身份。


    蓝琦和尤莲。


    前一个刚做过精神图景修复,尽管那之后并没像一开始说的那样来找她,但也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把她忘记。


    后一个是从前在学院执行任务时做过疏导的哨兵,这个倒是可能已经忘记她了,不过既然是匹配对象,很快就又会熟悉起来的吧。


    总的来说,都能算是熟人。


    沈希真又心安理得地在楼上旁观了他们很久。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她没能免俗,最先注意到的还是尤莲的脸。


    他太漂亮了,像一朵每个花瓣都经过无数次精雕细琢的花,讲起话来,上嘴唇不自觉地翘起,像在讨要亲吻似的。


    漂亮到有点超过认知限度了。


    上一次为蓝琦做精神图景修复时,沈希真也非常清晰的看见了蓝琦的样貌,尽管疏导结束后她有点累,但还是仔细观察过他。


    没办法,突然见到熟人的弟弟,她下意识的就想把他们的相貌放在一起做对比,观察相似处和不同点,而且也得出了一些非常客观的结论。


    秀气,柔和,精致,看起来比他冷淡的哥哥软了一个度。


    精神体也很好揉搓。


    一楼,蓝琦侧身站在步道上,说话时轻微地点头,原本就偏柔和的脸部线条,因为那抹浅浅的笑容,变得更加细润了。


    但即使如此,和尤莲站在一起时,他也似乎失掉了一点五官上的清晰,连精致也不再是个那么确切的词,和真正如同贵重人偶的面容相比,反倒被衬出了另一种更加写意的秀美。


    沈希真左右看看,很快就从对美的欣赏中抽离出来,目光落在了尤莲后颈垂束着的长辫上。


    她从匹配信息表里知道了他的精神体是一只浅紫色的海刺水母,但没想到他本人竟然也留着水母头。


    或许是考虑到日常战斗,尤莲将头发剪得偏短,脸颊旁边的两簇向内卷成扣,花托般捧着他的脸。


    相比两侧的头发,刘海要偏长一些,也是很精致的卷发,但后颈的辫子却很直,只有发尾卷着,不太像自然卷。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后,海刺水母就晃悠悠的从口袋里飞了出来,被裹在水泡里,莹莹闪光,像一大朵烟紫色的呼吸灯,在尤莲的脸侧上上下下地飘动着。


    两只小水母。


    沈希真在心中评价。


    她有点被可爱到了,撑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托腮笑了笑,脸颊的软肉被手心压成扁扁的一小团。


    学院安排的那次疏导实践任务,是她在那三次意外发生后,第一次给哨兵做疏导,所以非常非常紧张,注意力全部放在任务上。


    那次她只在尤莲踏进静音室时,因他的长相晃了下神,就再也没有把精力分到这一点上了。


    相处的细节……模模糊糊的,记不太清,但倒是对疏导的过程记忆犹新。


    沈希真歪头想了想。


    会是什么性格呢?


    如果肤浅的从外表上判断,大概就是温柔、文静的类型吧,说不定和小水母一样,软软的很好rua。


    她畅想了一会儿,再垂眸去看,楼下的两人已经进入到了告别环节。


    “我下午还要写理论课作业,必须先走了,晚上训练场见。”蓝琦摸了摸肩头的黑翅鸢,说道,“祝你相亲顺利。”


    说出“相亲”这个词的时候,他稍微有点不好意思,音量变低了些,直到句末才恢复原状。


    尤莲听完,首先出言纠正:“这不是相亲。”


    蓝琦困惑地问:“那是什么?”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新的说法。”尤莲皱着眉,将飘在身旁的水母拍得弹了弹,说,“但肯定不是那种没有意境的东西。”


    蓝琦选择不接这句话,转而问道:“你要去行政楼等吗?”


    “对,休息室,我打算边等边看看织毛衣的教学。”尤莲看了看终端,说,“听说通行管制已经快要放开了,姐姐那边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也许我不需要等太久,你们不是想看看姐姐的模样吗?”


    尤莲作势要从终端里翻照片。


    蓝琦连忙伸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并摇了摇头。


    他还是觉得,尚未毕业就参加匹配太早了一点,虽然在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很冷静,但不知为何,总有点抗拒看到更详细的信息。


    “是他们想知道,我没有说过,等你们……


    确定下来之后,再介绍给我吧。”蓝琦问,“你昨天不是不愿意让他们看照片吗?”


    尤莲收起了终端。


    没有成功炫耀,他很快变得兴致缺缺,提起昨天的事情,想了想,懒洋洋地说:“那张照片比较特别。”


    “我记得,你说那是当年疏导结束后,那位向导同意你拍摄的照片。”蓝琦问,“有特殊的纪念意义吗?”


    讲到纪念二字,他生出了一点憧憬,期待地等了一会儿,得到的却不是什么冒着粉红泡泡的回答。


    尤莲说:“你记得我前年误入过一次暗区吧?”


    蓝琦对那场引起了处分的意外记忆犹新,当即点了点头:“我记得。”


    “在暗区里……”


    尤莲明明主动提起了这件事,但真要把情况说出来,反而突然犹豫了,吐出地名后就猛然一顿,最后摆了摆手:“反正和暗区有关,总之那张照片有点特殊,不太方便拿出来看。”


    蓝琦没有追问。


    他一向很有分寸,不是那种会刨根问底的倾听者,闻言,便压下了自己的好奇心,道:“不方便就算了,没关系。我先回去了。”


    尤莲点点头:“训练场见。”


    为了防止哨兵斗殴,学院为他们安排的宿舍都是单间,虽然面积小,但五脏俱全,零散地分布在训练场与教学楼之间的空地。


    蓝琦的宿舍在A2行政楼附近,离训练场有些距离,道别之后,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校医室外只有尤莲一个人了。


    他低头看着聊天界面,再度确认了一遍约好的见面地点,想了想路线,便准备离开此地。


    接着,终端突然震动起来。


    一串悠扬轻快的通讯提示音从发声孔流了出来。


    和默认的音效不同,是特别设置过的。


    一听到这声音,尤莲就猛地僵住了,先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声音响到第四秒,飞快地按了接通。


    他迅速将还没穿好特制服装的水母抓了回来,避免被视频拍到,然而匆匆忙忙一阵慌乱后,才发现屏幕上显示的是语音通讯。


    滋滋的电流音震荡着空气。


    一阵一阵,像急促的心跳。


    尤莲掐着嗓子,尽量甜软乖巧地喊了一声:“姐姐。”


    数秒没有回应。


    在他按捺不住想再喊一声时,电流忽然波动起来,传出清朗舒缓的女声。


    “我在校医室二楼。”


    沈希真轻快地说:“你抬头就能看到。”


    尤莲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却先一步照指令做出了动作。


    他抬起头来,目光很快锁定在二楼的窗口,然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沈希真倚着窗台,挥了挥手,将终端贴在唇边说道:“我现在就下去,等一等喔,马上就到。”


    她挂断通讯,跳下长椅,很快就往应急楼梯走去。


    目前看起来,感觉是和蓝琦差不多的性格,有点羞涩,或者说青涩,应该很好相处吧。


    那回镜湖塔的事情就可以……


    不,先别想这个。


    还是摸水母最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