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小暑
童弋祯的第一件泳衣是妈妈挑的儿童泳装, 蓝白相间的细条纹,肩膀有抽碎褶的小荷叶边。
每周六晚上,她能跟着老师, 在爸爸任教的大学游泳馆练习一会儿, 这是当时作为教师家属的额外优待。
学游泳这事, 第一个要克服的是对水的恐惧。为了迈出这一步, 童弋祯几乎花了大半个学期,等她快要学会的时候,家中变故陡生。
再后来,她变得格外怕水。
可坊镇三面环海,岛礁经过几千上万年的打磨,每一个空隙都充斥着海水的咸腻气味。
童弋祯不明白, 镇上的人怎么会那么喜欢大海,连徐稚闻也不例外,他喜欢海, 更痴迷船。
最早见到徐稚闻时,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会光着脚拖曳废弃的渔网,有时真的能打捞起落单的小鱼。
童弋祯站在不远处看得心惊, 她总担心一个浪打来,人就被卷走, 就像她妈那样。
可每次,徐稚闻都能从浪里钻出来,逆着阳光甩甩头发上的水渍,或是用手胡乱抹一把脸了事。
时间一久,她似乎没那么怕水了。
高二暑假,她和班里一个玩得好的女同学约定去海边放焰火, 临了被放鸽子。
烟花没法在家里久存,童弋祯索性挑个凉爽的下午,找徐稚闻一起去把那堆危险品消耗掉。
她当天穿了身很素的小吊带,领口缀着圈荷叶边,短裤下是一双直而匀称的腿。
赵丽华曾打算让童弋祯去学跳舞,她将童弋祯当洋娃娃养,别人家小姑娘学什么,她爱跟风。
不过,童弋祯以不感兴趣为由拒绝了,她知道小姨其实已经很久没寄钱来,她的吃穿用度都是徐家在出。
“就这儿吧。”
徐稚闻将一箱子焰火放在离潮岸有段距离的空地上,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引信,牵着还在发呆的她跑开。
童弋祯看焰火一簇簇从地面腾起,在云边绽成蓬松的羽朵,而后坠回海里。
像书里说的“盛筵必散”那样,热闹一下就归于死寂。
再后来,童弋祯一个人在北方读书,很难见到海,居然会时常做梦。
梦见蔚蓝的海,莹白的浪、曜黑的礁岩。
在梦里,她买的焰火质量很差,或许是由于存放太久受了潮,有好多都点不着。
她每每醒来,总发现枕头湿了一小块。
童弋祯受不了梦境的折磨,终于在上完一节枯燥的水课后,一个人随意在街上找了家纹身店,刺了一簇焰火上去。
冷蓝的焰心,粉紫的边。
现在,那朵小小的焰火已经和她的皮肉永远长在一起,她也很少再做梦,梦到和大海有关的事。
徐稚闻起初只是轻轻地吻着她的侧腰,缱绻的呼吸绕着那处皮肤来回地轻挠。
童弋祯实在不舒服,又是这样背着身,未知的忐忑让她忍不住动了动:
“痒。”
徐稚闻如梦初醒,鼻尖还缭绕着她身上的余馨。
“纹这个用了多久?”
他捏住裙子的下端,很轻松就将拉链提了上去。
“不久,半个下午吧。”
童弋祯撑着他的肩膀站起来,在床上来回摆弄裙子答的漫不经心:
“我们去景德镇,穿这条裙子适合吗?”
“嗯。”
徐稚闻认真点头:
“衬你。”
童弋祯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女人在试衣服的时候无论是真话假话,总还是爱听好话,夸就完了。
“这件呢?”
她拿起另一件褶裙,颇为苦恼:
“会不会太宽?”
徐稚闻扶了下镜框:“试试就知道了。”
“你出去,我换好再进来。”
徐稚闻就乖觉站起来,刚要走出门,又突然折返回来,打得童弋祯措手不及,她正努力背着手去够裙子的拉链。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些做女装的商家为什么不能将隐形拉链设置在侧面,难道脱一件裙子还得两个人?
“我帮你。”
童弋祯垂下手,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打量他,指望从他脸上看到些轻浮的欲望。
他倒是沉得住气。
徐稚闻在这种时候就开始装模作样,公事公办地帮她处理好裙子拉链就走出房间,还颇为绅士地带上门……
暑气正盛,景德镇人气不减。
下了高铁,她们先去酒店放行李,两人在站外北广场等了好一会才打到车,这边的公共交通不太方便。
童弋祯终于知道张晓为什么要给她推荐租车行了,对于没有地铁的城市来说,小电驴就是性价比最高的交通工具。
由于选定旅行的时间太仓促,正赶上学生放假,游客如织,酒店房间很紧俏,童弋祯做功课时挑挑拣拣半天,最后咬咬牙选了一间看上去品质还不错的连锁酒店。
她发订单截图给徐稚闻的时候,他刚刚结束午休,正和同事一起回实验室,看到订单页面时,心跳还是难免被扰乱,思绪一下子变得乱糟糟。
对于同住一间房,他们彼此都藏着心照不宣的试探。
结果就是一整个下午,徐稚闻脑子里都是那张直白的截图……
酒店的位置还不错,离几个景点距离都不算远,就是房间没有图片上看的那么宽敞。
一张双人床是重点,浴室被不透明的磨砂玻璃门隔开,显得很拥挤,所幸她们的房间有窗户,能晒到阳光。
童弋祯有些窘迫,她是真没想到这么贵的酒店,实物居然会差成这个样子。
虽然,一开始她确实存了想省一些钱的心思,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不想让这趟旅途的所有支出都由徐稚闻来付。
“呃…房间有点小。”
童弋祯语气尴尬,她在心里默默骂了资本家一万遍,这房间放在平时也就是两百左右的水平,怎么好意思涨这么多。
“旅游旺季能定到房间就不容易,先吃饭。”
徐稚闻放好东西,简单洗过手,没对房间发表任何不满的意见。
这让童弋祯稍稍松了口气。
吃过午饭,童弋祯去张晓推荐的那家租车行,租了辆小电驴当代步工具。
租车的价钱没变,这让她颇感欣慰,看来以后出门旅游还是要先做好攻略,就不会像定酒店那样,白当冤大头。
徐稚闻开小电驴很熟练,却也有点滑稽。
好在他这次出行没有穿他万年不变的衬衫配西裤,那种老派穿搭就差把“体制内”三个字刻在他脑门上,显出一种古怪的禁欲感。
坐在小电驴的后座,热风呼呼刮擦童弋祯的脸。
才出来一会,她已经觉得身上这条裙子有些发潮。
童弋祯身体微微靠后:
“好热。”
徐稚闻一只耳朵戴着蓝牙耳机听导航,她的牢骚声不大,被来往的车流鸣笛盖过。
“你说什么?”
车子正好停在斑马线上,旁边同样骑着小电驴的人好奇看着她们。
男人的车旁挂着一只油桶,后座的中年女人衣裤上沾满了白色油漆,一只手却环着男人露出满足的笑,她们该是这个城市里最平凡的一对夫妻。
童弋祯主动环上徐稚闻的腰,手指摸到他的腰带。
他穿着自己选的那件休闲T恤,却偏要再系一个板板正正的皮带上去,金属扣被阳光晒得发烫。
“我说——很好玩。”
童弋祯凑在他耳边,大声。
旁边的夫妻转过脸去,无心打扰别人的甜蜜。
下午,徐稚闻开着小电驴沿三宝村的盘山公路一直往上开,路两旁开满各种有趣古怪的制陶小铺。
许多摊主将自家烧制的小玩意摆在显眼的地方招揽生意,让人目不暇接。
徐稚闻放慢车速,给童弋祯时间去看。偶有让她眼前一亮的,徐稚闻就停下车让她去选。
童弋祯也不客气,走走停停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有鲨鱼样的小瓷盘子、有卡通冰箱贴,她还特意挑了釉色很清透的陶珠手串,凑成一对,不过短短几百米的距离,两个人就戴了满手。
半天下来,收获颇丰。
酒店的不快忘了大半,等她们晚上再回到那所略有逼仄感的小房间,竟觉得小而温馨。
两个人白日都流了不少汗,江西的暑热毒辣,如果不是淘物实在有趣,没有几个人愿意在这样的高温天,一直在外面蹦跶。
童弋祯将行李箱摊在地上,从里面翻找换洗的衣物。
她带了两条裙子,一套睡衣……
徐稚闻无意瞄过一眼,瞥见箱子不起眼的角落塞着他新买的那件暖白色吊带,霎时心跳擂动。
童弋祯垂目什么也没说,手指微微一滞,才取出那件吊带,和其他衣物捏在一起,躲进浴室,关上门。
湿漉漉的空气里四处漂浮着发霉的苦味,徐稚闻身上汗毛竖起。
哗啦~
水声绽开。
淋浴开始工作,薄荷绿的磨砂玻璃上有水珠顺着纹理滑下来,从徐稚闻的喉结滑进衣领里。
他身上汗津津,稀薄的呼吸让他口干舌燥。
童弋祯一定是发现了:
发现了那条不翼而飞的吊带。
发现他的无耻和欲盖弥彰。
她为什么不声张?
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痛快,无论是咒骂还是巴掌,他都甘之如饴。
徐稚闻怀疑童弋祯是故意羞辱他,用这种微妙的方式提醒他
——不要误入歧途——
作者有话说:今天工作好多,昼伏夜出的我补上更新~(可以睡个好觉啦)
第32章 第 32 章 小暑
徐稚闻起身拿了外套手机, 敲敲浴室的玻璃门:
“我出去买点东西。”
浴室里水声很大,童弋祯听不清,拖鞋踩水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什么?”
玻璃门上映出女人朦胧的身体线条, 暖白的皮肤被罩在水晶盒子里, 黑色的长发被水浸湿贴在她光洁的脊背上, 组成一团柔柔的水草, 似水如墨。
徐稚闻怔怔地站在原地,她们之间只隔着张不到一厘米厚的磨砂玻璃。
她赤裸坦荡,他衣冠整洁。
徐稚闻的眼神不闪不躲。
反正什么也看不真切,童弋祯又不会知道他的目光是怎样贪婪地在那片影子上反复摩挲。
“有事出去下。”
语气板板正正,音调提高几分。
“去吧。”
那片暖白的影子很快就消失在玻璃门前,规律的水声复又响起。徐稚闻有片刻恍惚, 他心底惊叹造物的神奇,只是浮光掠影地瞥见一角,就害他孳生歹念。
他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僭越, 是童弋祯精心设计的圈套。
他的妹妹从小骨子里就带着恶劣的基因,尤其喜欢捉弄别人。
看他失控,看他丑态百出,竟觉得痛快。
读书时, 她有次无意从他书包里翻出本成人杂志,瞬间就瞪大眼睛, 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无声谴责他。
徐稚闻脑袋轰隆一声炸开,仿佛幻视她扯着嘴角发出“咦~”的啧啧声。
“这不是我的。”
苍天明鉴,这还真不是徐稚闻的。
下午班里查违禁,一个玩得好的男生求爷爷告奶奶让他帮着藏,毕竟那些检查的人不会真去翻徐稚闻这种尖子生的书包。
读书时代,学习成绩的高低和人品的优劣有种微妙的绑定, 在周围人眼里,徐稚闻就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道德楷模,违禁乱纪这种事他死也不会犯。
童弋祯被那杂志封面的图片吓昏了头,裸露的皮肤、迷离的眼神和微微伸出半截的舌,无不吐露着淫靡的气息。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徐稚闻就一把夺过:
“别看!”
“脏!”
绯红从他的脖颈爬上耳垂、攀过下颌的陡峭,将徐稚闻的慌乱显露无疑。
“帮同学藏的,我没看。”
他越解释,就越显得欲盖弥彰,就越觉得童弋祯看他的表情充满了怀疑和鄙夷。
童弋祯张张嘴,脸颊也染上古怪的粉,她心跳的厉害,好像是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像是误入凶案现场的路人甲,怕徐稚闻要杀她灭口。
她知道班里有些胆大的男生会偷看黄色电影,偶尔在课间,她还能无意听到几个重复的日本名字,夹杂着不怀好意的嬉笑。
这种时候她就把头埋得很低,装作睡着的样子。
童弋祯兔子样夺门而出。
“你哥呢?叫他洗手吃饭。”
赵丽华利索地摆好碗筷,往楼上看了眼,房门虚掩着听不出有什么动静。
“他…等下就来。”
赵丽华不疑有他,孩子们现在都长大了,需要自己的独立空间,只是奇怪今天吃饭的时候,怎么一个两个都像锯嘴的葫芦,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
童弋祯觉得尴尬,抬头不小心撞到他的视线,更觉得慌张,她心里有鬼。
徐稚闻将她躲闪的眼神解读为看到什么了不得的脏东西,眸光里全是了然。
撞破这事情,徐稚闻的形象一下子扭曲起来,他从善解人意好哥哥变成不着调的混账男孩。
她现在握着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徐稚闻的秘密,她忍不住很卑劣地去想:
徐稚闻说没看,就真的没看吗?
他不会忍住随手翻翻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徐稚闻没有翻:
至少,他看到了封面,看到了那位性感多情的丰腴女郎!!!
童弋祯此刻脑袋里全被那旖旎的画面挤满,连她自己也忍不住好奇:
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拍了什么?
这副身体虽然已被她们各自占据了十多年,但它明显还有着很多秘密以待发掘。
为什么长高会伴随腿骨的疼痛,为什么平坦的胸部会从某一天开始突然隆起,为什么如今她看到徐稚闻耸起的眉骨会觉得心绪怦然?
这是正确的吗?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小心翼翼藏起诸如此类的慌乱,开始各自在色/情网站和言情小说里寻找答案。
很奇怪,当身体开始生长,竟无任何预警。
或许是大家都对此习以为常,以为男孩会自然而然长成男人,女孩会自然而然长成女人。
她们似乎是要等到某个夜晚,才突然长大,瓜熟蒂落…
却忽视了七岁脱落的最后一颗乳牙,对清晨勃动的心跳视而不见,所以才会在夜晚难挨的水声中羞愤死去。
直到某天,童弋祯误打误撞闯进来,哥哥的书包里掉出一本杂志,描绘着刺目的欲望和贪婪。
喑哑了一整个雪季的冬麦,终于熬过漫长的蛰伏期,从漆黑一片的泥土下探出新芽。
浴室里水流淅淅沥沥,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刻不停地催促他。
想出来,要见见太阳。
徐稚闻走出酒店,街市霓虹暗淡。
小城的夜晚宁静又安逸,被夏夜的凉风吹一吹,他才觉得头脑清醒些。
见了鬼,从春天遇见她,就事事不专。
徐稚闻找了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包烟、一只打火机,结账的时候,顺手摸了个黑色盒子一起结了。
他有段日子没抽烟了,烦躁的时候、压力大的时候,快憋疯的时候,他很需要烟草来疏解。
徐稚闻站在马路边抽烟,明灭的火星随着他的呼吸一亮一亮。
他想回去,又不敢回去。
抽完一根,又抽了第二根,手机弹出一条消息。
童弋祯问他去干嘛了,明天还要去寒溪村,那地方路远,她们得包车,要早起。
徐稚闻掐灭烟,回了句知道了,才磨磨蹭蹭往酒店走。
景德镇其实很小,他就在酒店附近转悠,但是这短短一截路,他走了快十分钟。
徐稚闻有些后悔,早知道不抽烟了。
小姑娘现在脾气大得很,闻到味肯定要说他。
何况这烟确实不如不抽,越抽越烦!
快到的时候,童弋祯打来电话,说看到酒店附近有个还不错的大排挡,能不能带点宵夜回去。
徐稚闻松了口气,拎着小龙虾、卤味和几罐饮品回去。
童弋祯穿着短裤和吊带,纤长的四肢露在外面,她整个人松弛仰躺在酒店的床上,手里把玩着白天在三宝村淘到的小玩意,翘着二郎腿,搭在膝盖上的小腿悠然地晃动,自有节奏。
他走进来。
听到关门的声音,童弋祯侧过脸:
“排挡人很多吗?”
“嗯。”
徐稚闻收回视线,将手里的塑料袋子放在桌上。
“人多肯定不会难吃。回来的时候就闻到香味了,你买了什么?”
童弋祯是真的有些馋,江西菜的风格和宁城的自然含蓄不一样。奔放直接,刺激张扬,就是要用香料的辛和辣去勾动你最原始的味蕾。
“随便买的,先少尝尝,老板说有点辣。”
徐稚闻将外套挂在衣架上,又洗了手。童弋祯已经按捺不住将塑料盒子全部打开,鲜红的菜色确实让人食指大动。
他取了筷子给童弋祯,自己戴了一次性手套,剥小龙虾。
徐稚闻剥一个,就放在她面前的塑料盖子里,童弋祯就吃一个。这种默契是她们从小培养起来的,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吃了几个,味儿才上来。童弋祯嘴里倒嘶冷气,嘴唇红的要滴血:
“真的好辣!”
她被辣得流出眼泪,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粉晕:
“老板没和你说有这么辣?”
徐稚闻停下手上的动作,摇头:
“他说有点辣,听我口音是外地人,给我们炒的是微微辣。”
“这是微微辣?!!”
童弋祯只觉得心口被火反复燎着,才洗干净的澡,额头又冒出汗。
徐稚闻取了牛奶给她解辣,童弋祯喝了半瓶才觉得好些。
“虽然辣了点,不过确实挺好吃的。”
她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徐稚闻又换了一副手套继续给她剥虾,一直剥了小半盒。
“不吃了,饱了。”
童弋祯总是这样,吃东西眼睛大肚子小,以前在坊镇她们逛夜市,童弋祯就见什么都想试试,多半是吃几口就丢给他解决了。
“我给你剥吧。”
徐稚闻给她忙活了半天,还一口没吃,她从盘子里捡了个剥好的虾肉,捏住递过去,借花献佛。
“你试试,虽然辣但真还挺好吃的。”
徐稚闻唇畔贴过她的手指,轻咬住她递来的虾,嚼了几下,脸色微变。
“是不是很辣?”
童弋祯憋笑。
看他皱眉点了下头,取出一罐酒精饮品,单手握住,食指轻轻顶住拉环,易拉罐就被打开。
“确实。”
“那你还吃么?”
童弋祯问他。
“不吃了,太辣。”
徐稚闻收拾了桌上的东西:
“早点睡吧,我去洗澡,明天八点就得出发。”
闻言童弋祯乖乖缩到床的一边盖好被子玩手机,留出一大片空位给他。
“知道。”
徐稚闻进浴室半天,迟迟没有水声,童弋祯刷了一会手机还是睡不着。
“祯祯。”
她下意识扭头,却没想到徐稚闻是光着上身出来的,他腰上还没解那只皮带,固定着黑色的长裤。
顺着房间暖色的灯光,她自然看得清徐稚闻身上的肌肉线条,两条人鱼线从腰侧勾下去,滑进裤子里。
她慢条斯理收回视线,却再看不清手机屏幕上的字,压着乱蹦的心跳:
“做什么。”
她有些隐隐的期待,却指望徐稚闻先说出来。
因为她是胆小鬼——
作者有话说:前两天更的好晚,今天我要早点发出来~[猫头][爆哭]审核老师求求不要我了,真的要改麻了[捂脸笑哭]
第33章 第 33 章 小暑
徐稚闻轻咳一声, 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房间内空气凝滞,身上沐浴露残存的腻味冲上鼻腔,童弋祯感到阵阵眩晕。
“你衣服还在里面。”
浴室小的可怜, 换下的衣服只能放在马桶盖上。
“哦哦。”
童弋祯脸上发烧, 从床上蹦起来去拿, 居然能忘记这事。
在家她都是顺手将衣服丢在篓里, 等吹好头发、擦过保湿霜再去处理,习惯了。
徐稚闻看出她的尴尬,侧身让出甬道,没说什么。
童弋祯抱着发潮的裙子出来,走得太着急,脚下一滑, 徐稚闻伸手要扶她,她已经身体向后一歪靠着玻璃门站住,慌张的动作让她磕到脚趾。
童弋祯忍着没出声, 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太滑,害她里子面子一起丢个干净。
徐稚闻悻悻收回手,她刚才的举动很难不让人多想。他不确定童弋祯是不是不想让自己碰,所以宁肯磕碰到自己也不用他扶。
想到这里, 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
“伤到了?”
“没。”
童弋祯死要面子活受罪,恨不得原地脱离地球的引力束缚。
徐稚闻看着她轻轻翘起的脚尖, 沉下一口气:
“我看下。”
童弋祯站在原地不动:
“没事,不用。”
他索性转过身,将本就狭窄的过道堵得死死的,童弋祯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下一秒,徐稚闻蹲下身,一手握住她的脚踝, 一手将拖鞋取下检查。
童弋祯重心不稳,身体下意识动作,伸手手搭在他肩膀。
低头,看见徐稚闻逆着的发旋和厚实的背。
他那么大的块头,光着上身蹲下,像村口堵路的大狗,也不吠叫,只呼出温热的鼻息打在她腿上。
“说了没磕到。”
她不自然移开眼,感觉呼吸有些乱。
徐稚闻确认过没什么事,沉默着把拖鞋套回去。
童弋祯脚踝还戴着他送的那条链子,她洗澡的时候才取下来,洗完再自己系上去。
其实童弋祯之前是不怎么戴首饰的,越漂亮的东西就越需要用心去保养,她没有那份心思,也没有那个精力。
可这条链子是徐稚闻送的,她心里很难不生出窃窃的欢喜。
徐稚闻的手掌很宽,指节分明,轻松就能将她的脚踝钳住,皮肤挤压着皮肤,那条纤细的链子夹在中间,像公主床垫下的那颗豌豆,有些硌得慌。
“你还盼着有事?”
徐稚闻啧一声,很快对她失去兴趣,起身进了浴室。
不肖片刻,里面传出哗哗水声,动静不小,听起来不像是在洗澡,像是在打仗。
男孩就是这样,做很多事都给人一种毛手毛脚的感觉。
以前徐家只有一个浴室,说是浴室,其实就是一楼的卫生间装了个花洒,在旁边拉了一个防水帘,平时墙边立着两个大塑料盆。
每次要洗澡的时候,赵丽华就放下大盆,拉起帘子,掺好热水喊一嗓子,徐稚闻就撒着拖鞋不情不愿地过来。
那个年纪的徐稚闻还是个未开化的皮猴子,每天泥里钻水里踩,老实不了一会。
为了提高他洗澡的积极性,每次洗完,赵丽华就从桌肚里掏出几个钢镚作为奖励。
徐稚闻有时直接拿了去小卖部进货,有时攒下来买漫画书看,不过等他再长大一点,这点零钱就很难打动他了。
童弋祯不一样,她天生有个爱干净的毛病,一出汗就不自在,就要去洗。
从小养成的习惯,不洗澡睡不着觉。
赵丽华也不嫌她烦,无论冬夏都早早掺好热水让她去洗,还专门在商店买了新的沐浴香波只给她一个人用。
她乐在其中,赵丽华将童弋祯当亲女儿养,对她来说养女儿比养儿子更有成就感。
小姑娘乖巧懂事,什么花里胡哨的衣服你大可以往她身上套,就没有不好看的。她会关心你冷,关心你暖,跟在你后面赵姨赵姨地叫。
不过家里忽然多出一个小姑娘也有麻烦的地方,最别扭的是徐稚闻。
明明差不多的年纪,你不能凶她,不能大声说话,出去玩得带着她…
这些都没关系,让徐稚闻受不了的是小丫头太爱干净,洗洗涮涮的时候多,浴室、厕所、洗漱的小池子全塞一个房间,他老是没地儿去撒尿。
有次童弋祯洗澡没锁好门,徐稚闻下了补习班回来误闯进去,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赵丽华从不说童弋祯的不是,拎着扫帚揍徐稚闻,都是上小学的人还莽里莽气。
徐稚闻实在冤枉,以前每次他都是敲门的,谁知道这次栽了跟头。他什么都没看到,帘子遮的严严实实,他还没来及解裤子就听到盆里溢出的水声,生生把他的尿意吓没了。
那次之后,赵丽华和徐爸商量了下,将二楼一间空房收拾出来,用一个下午接管线做防水,给童弋祯专门辟出个卫生间,就在小姑娘卧室旁边……
徐稚闻洗完澡出来时童弋祯已经睡下了,她侧过身体背对他,身上的被子只盖到腰侧。
他用毛巾将头发随便擦了擦就关了灯。
黑暗里,童弋祯清晰地感受到床边的位置凹下去一块,弹簧在她耳边发出一声异响。
这张床垫有些老旧,质量并不是很好。
徐稚闻仰躺在离她不过几公分的地方,不再翻身。
童弋祯能嗅到他头发上的蒙蒙香气,那是她出发前特意带着的旅行装。
明明她们两个人已经是共犯,他居然什么都不做。
童弋祯装模做样翻个身,打到徐稚闻的胳膊。
没反应。
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演。
童弋祯伸了个有些夸张的懒腰,像只被阳光晒透的猫,顺其自然地环住身边男人的腰,却不睁开眼。
她以为这是恰到好处的试探,如果徐稚闻识相,就该抓住她递来的橄榄枝。
徐稚闻身体一僵,没动。
怕吵醒她。
他继续睁着眼看天花板,思想神游。
景德镇的夜怎么会这样燥热。
徐稚闻清晰听到空调内机送风的声音,听到枕边人浅浅的呼吸,心跳澹澹。
他动也不敢动,他怕自己一动,就惊到入网的鸟雀。
那种唯恐猎物逃走的失落感倏尔充斥心间。
“你睡着了吗…”
混沌的黑夜让童弋祯不自觉压低声音。
“快了。”
徐稚闻说。
“你是不是睡不着?”
“嗯。”
徐稚闻老老实实回答,仍旧看着天花板不敢动。
童弋祯胆子大起来,手从胳膊上滑下去,轻碰他的手背,徐稚闻就翻过手掌,牵住她的。
这是她们第一次十指相扣、藏在被子里,谁也不知道。
笨拙且幼稚。
“我也睡不着。”
童弋祯说。
“嗯。”
徐稚闻又哼哼一声,这种颇为敷衍的答复引起了童弋祯的不满。再过一个晚上她们就要回去了,这种脱离主轴生活的日子时刻在倒计时。
“徐稚闻。”
“嗯。”
“你不要老是嗯嗯嗯的…和我说点什么吧……”
童弋祯话说了一半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们是两个笨贼,拿到了保险柜的钥匙却突然互相谦让起来。
徐稚闻下意识又嗯了声,夜色涌动,他却变得保守。时间越是焦灼,他就越瞻前顾后。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的踌躇。
童弋祯显然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她轻轻捏了下牵着的手:
“还嗯……”
“你想聊什么?”
徐稚闻侧过身,两双眼睛在黑夜里发亮。
“我毕业的时候你来学校找我,想说什么?”
她语气带着些引诱的意味,这段时间她们对彼此的试探已经足够,眼下只剩一个借口,一个微妙的却恰到好处的借口。
“祝你毕业顺利。”
徐稚闻的喉结上下动一动。
这是实话,他那时在火车上想了很多。其实从他辗转打听到童弋祯从香港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很想见她。
却苦于没有任何适当的借口。
童弋祯只在香港待了一年就回来读书,听说是那边的亲戚帮他办了两地的交换项目。
“没了?”
童弋祯追问,这个答案显然不是全部,虽然它已足够成立。
徐稚闻紧张起来,当年他站在报告厅对着台下好几个教授做复答辩时都没这么紧张过:
“还想见见你,看你过得好不好。”
“哦。”
童弋祯应下,她没有再继续追下去,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现在终于确信,这个世界上存在幸福这种东西,并且在此时此刻降临在这个狭窄的旅店,降临在她枕边。
“徐稚闻。”
她今晚似乎特别喜欢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
“你晚上出去,是不是还买了那个。”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因为童弋祯看到了。
看到他蹲在自己身前时,裤子侧袋勾勒的形状。
徐稚闻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有些事是经不起踌躇的,你越是反复思量就越是恐惧。
今天晚上,他们都太清醒,没有嫉妒、没有猜忌、没有误会、甚至连酒精的麻痹也不足够,只有平凡到让人觉得十分安静的幸福。
这种庸常的夜晚,没办法发生任何逾越的冒险,连情/欲的魔鬼也无法将他们引入陷阱。
他和童弋祯太熟悉,又太陌生。
作为兄妹,他们两心无猜。
作为恋人,他们一窍不通。
“你要不要和我…”
童弋祯惴惴不安,
听到徐稚闻在她耳边说的最后半句是——
“谈场恋爱。”
第34章 第 34 章 大暑
童弋祯本以为, 她含蓄的提示会是这个漫漫长夜的开场。
徐稚闻甚至不需要说什么,他只要迁就一回欲望,便可轻松摘取如梦佳期。可他没有, 他只是看着她, 在如此暧昧不清的夜晚说出这样朴素的表白。
她们都已不再是少男少女, 纯真的心动和羞怯的爱慕似乎已经不属于她们。
残酷的都市将她们各自磨砺成计较得失的欲望怪物, 只要呼吸交缠、体温炙烫,就无需在乎心跳是否勃动紊乱,可以立即滚到一张床上去。等次日天光大亮的时候,各自穿起衣裤,又可以毫无负担地回归各自的生活,谁也无需为谁负责, 这很便利,可以高效地缓解寂寞。
成年的男女本有大把时间可供浪费,偏偏不吝于将它花费在真正神圣的事上。他们可以为一场考试战战兢兢很多年, 为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虚耗韶华,却从未耗费心神轻嗅枕边之人的费洛蒙。
懵懂的春季只在他们十几岁时偶然光顾过几次,课后憨然的睡颜、体育课咸湿的汗渍和课间的窃窃私语最后全部落在一张拿不出手的告白明信片上。
时光的尘埃流金般从少年的心头溜走,此后的年月里, 徐稚闻无论遇见谁,心头都寸草不生。
今晚, 在这个无人知晓他们身份的小旅店里,徐稚闻本可以顺水推舟。
如果说他没有动过这份念头,那一定是违心的假话。
他的裤子就搭在床边,口袋里装着套。他大可以翻身取出来,而后逾越雷池,享受短暂的欢愉。
可是不行, 对童弋祯他做不到。
童弋祯既是他欲望的客体又是他本我的映射,徐稚闻无法轻率地对待她。
他不确定童弋祯是不是真的想清楚了,他知道她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很幸苦。
住过阴暗的地下室,被房东欺骗,或许还曾流落街头。在其他同龄女生享受大学生活时,他的妹妹在四处兼职。生存的重担过早地压在她身上,即便是现在,她有了一份看似体面的工作,贫困带来的苦厄依旧从她生活的缝隙里溢出来,他没办法视而不见。
徐稚闻却已经很多年没有为钱产生过那怕一毫的忧愁。
在经济上他们是不对等的。在这段感情中,他自认是卑劣的下位者,在物质上却占据上位。
在这个时候,他像一个真正的兄长,忧心她所托非人。
所以他决定给童弋祯时间,让她慢慢看穿自己灵魂的浅薄,再决定要不要往下走。
至少在他这里,童弋祯永远有转圜的余地。
即使她看清自己的心,选择离开,自己还能退回家人的位置,继续做她的哥哥。
童弋祯没有立即回答,定定看着徐稚闻,似乎是在透过眼前这张锋利成熟的脸,去看那个十七岁青涩笨拙的少年。
徐稚闻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咬紧牙齿。
“你在紧张。”
童弋祯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嗯。”
徐稚闻没有否认。
“你谈过恋爱吗?”
她往徐稚闻怀里蹭了蹭,感受到他发烫的体温,和自己的一样。
“没有。”
他老老实实地答。
童弋祯点头:
“我也没有实战经验,那我们扯平的。”
徐稚闻揽着她,不置可否。
“不过我还是要比你多一点经验。”
童弋祯补上后半句,她明显感到徐稚闻的手一僵,随即稍稍用力钳住她的腰。
“我看的小说比你多。”
徐稚闻没说话,他不可避免的想起青春期看过的那本色/情杂志,他为自己的粗陋感到羞耻。
童弋祯的话打断了他的神游,徐稚闻嗅到她身上独一无二的香气。
“徐稚闻,你可以亲我,现在。”
她说。
如果爱恋也有流程,那大概都是从一个吻开始的。
徐稚闻吻上她的眼睛,而后恋恋不舍地掠过她的眉,气息在童弋祯的耳边变得灼热起来,激起她身体自然的瑟缩反应。
他很狡诈地作弊,要延长这个吻,徐稚闻不满足于蜻蜓点水的敷衍,他要用耳鬓厮磨和唇齿相接来彰显他骨子里的恶劣。
他想要童弋祯看清他的卑鄙后,依旧纵容他。
他想她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想点燃她。
童弋祯开始笨拙地回应这个吻,她的呼吸跟着身体一起颤抖,眼角被泪水濡湿。
徐稚闻的动作开始失控,他不再留恋那种蛰伏等待的策略,用凶猛的撕咬纠缠着她。
这是一个凶残的吻,一直到童弋祯呼吸不畅,他才松开手。
童弋祯闭着眼,局促地呼吸。
徐稚闻用指腹抹掉她的眼泪:
“娇气。”
这个夏夜注定酣足。
前途未卜的年轻小虫只看得见湿漉漉的花蜜,就前赴后继飞入网中。
在一年中最盛暑气即将到来的时候,她们终于开始热恋。
……
“好漂亮,谢谢。”
吴彤仔细将小瓷碟包好收起。
童弋祯去景德镇一趟,回来给报社不少同事都带了伴手礼。给张晓的是陶质风铃,给主任老孙的是瓷杯。
吴彤车祸后就一直在休养,眼下刚回来工作没几天,也收到了童弋祯带的礼物。
“那边好玩吗?我小侄女最近也嚷嚷着要去毕业旅行。”
这会正是午休,难得闲暇,吴彤很乐意和童弋祯聊会天。
“挺好玩的,除了交通不太方便都还不错,值得一去。”
童弋祯思忖一番才说,她和徐稚闻后面两天又去了不少地方,逛了古村落,体验了制陶,虽然捏的不太好看,但玩泥巴还是很让人放松。
她想到家里的玄关上还摆着一对釉色奇怪的杯子就忍不住牵起唇角,谁能想到画的素胚和烧制的成品差别会那么大。
不过幸运的是,她们烧的杯子都没有开裂,虽然丑是丑了点,但至少还可以用。不像其他那些碎裂的瓶瓶罐罐,一开窑都是满满的心碎,只是苦了店主还要帮着客人重新烧。
旅行似乎真的可以让运气变好,童弋祯这个季度在报社的广告指标原本岌岌可危,结果下午就有广告主找上来。
招商的同事找她对接的时候,童弋祯大脑还有点懵,她这个季度光顾着忙稿件的事了,哪有时间去招商拉广告。
“我找的?”
同事又看了眼征订信息:
“没错啊,他们几家医院都定了咱们两年的报纸,还要在四版投放广告呢,那边点名要和你对接做广告策划。
童弋祯半信半疑接过合同翻了翻,在看到落款时心里有了几分了然。
紧接着手机就传进一条简讯,是骆望钧发来的。
她点开一看,是家餐厅地址。
童弋祯回了个疑惑的表情,那边很快回复:
【上次在南京没吃到心仪的盐水鸭,最近发现家还不错的店,师傅是南京人,还挺正宗的。】
自从上次她和骆望钧在KTV别过之后,就再没见过。
这期间,骆望钧主动邀约过几次,都被童弋祯以各种借口推掉了。
可这次不一样,骆氏好几家医院都定了《宁城新报》,还有一家高级疗养院下个月就要在报上投广告。
对接人报的是她的名字,她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犹豫一下,童弋祯还是直白问出口:
【你们家是不是定了我们的报纸,还要投广告?】
那边很快回复了一个Bingo的弹指表情。
童弋祯憋了一口气闷在胸口不上不下,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为什么?】
许是骆望钧感受到了她的不悦:
【别多想哈,我爸一直有看报纸的习惯。下季度正好要投广告,选新报是因为口碑还不错。至于对接人确实是我推荐的你,不过那也是因为认可你的能力,毕竟钱还是要花在刀刃上。】
骆望钧总是能将话圆的特别漂亮,不给别人压力,读研那会儿他就因为这种性格在学校格外受欢迎。
童弋祯无法辩驳,骆望钧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再说什么都显得很矫情,毕竟那对她来说能带来一笔很丰厚的提成奖金。
【谢谢,我会认真做策划的。】
【既然要谢,今晚就请我吃饭吧,这家餐厅还挺难约的。】
骆望钧坐在高尔夫球场的休息室里,手指飞速敲着手机屏幕。身边朋友见他这副样子,索性放下球杆:
“看什么呢?笑这么猥琐!”
骆望钧收起手机:
“没什么,今晚我有约了,先走一步改天再聚,你自己玩吧。”
“我靠!这才玩了多久,好不容易你小子今天没排手术,不陪兄弟,跑去哪儿鬼混?”
骆望钧这会心情不错,没在意朋友的揶揄,摆摆手一副臭屁的表情:
“害,魅力太大,学妹非要请我吃饭,不去不行。”
朋友:???
“该不会是那个你之前一直念叨的…叫童什么的记者学妹吧?”
“人家叫童弋祯。”
骆望钧很不满朋友的表现,这名字又不难记。
“对对,就是你同校读研的那个?现在在《新报》上班?”
骆望钧嗯了声,起身往外走。
他怕出发太晚路上堵车,早点赶过去接人比较要紧。
“可以啊!”朋友追上来,勾肩搭背:
“哎,你让学妹也顺便请请我呗,我吃得少,要不然我请你俩也成。”
他实在是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女生能让骆望钧青眼相待,之前他家里给安排那么多高质量的相亲对象,他可是一个都没看上。
“用你请?你别吓到人,以后找机会吧。”
骆望钧甩甩车钥匙,扬长而去。
第35章 第 35 章 大暑
成船交付后, 徐稚闻最近只做些设备测试的扫尾工作,算不上忙。几个学生带着课题来找他,一下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
从研究所出来, 正碰上陈子敬, 他见徐稚闻就拎着包往停车场走不免有些惊诧。
“今天回这么早?”
其实也算不上多早, 下班时间刚过, 只是徐稚闻在所里这么久,若非有事他是不会踩点上下班的。这种热衷科学研究的精神让陈子敬服气,把单位当家说得就是他这种人。
“去超市买点东西。”
陈子敬自觉跟上他:
“捎我一程呗,我去延山西路那边买点东西。”
“不顺路。”
徐稚闻嘴上这样说,却还是让他上了车。他本打算在家附近的冷鲜商超买点东西,早回去做饭, 这样童弋祯晚上到家就正好能吃上热的,也就能早点休息。
她们报社太忙,总是外面跑采访, 作息都颠倒了。
前面童弋祯还发消息给他,说下午有点事,怕是回去要迟了,不用等她吃饭。
还不到六点, 高架就有点堵了,陈子敬在手机上反复刷新取号信息。
“这么急?”
“网红餐厅, 可难排了,女朋友非要吃,这店又不上外卖,只能自取。”
陈子敬嘴上虽然抱怨,可脸上挂着欠欠的笑。
以前读书的时候徐稚闻比他受欢迎,自己则屡次同女神表白被拒。谁成想, 过了这几年,倒是他陈子敬先脱单,徐稚闻还孤家寡人呢,现在一个没人疼的老男人下班还得自己去超市买速食吃。
陈子敬心疼他一秒,越发觉得自己无比幸福~
“什么餐厅这么火。”
高架上堵车无聊,徐稚闻接话倒是让陈子敬没想到,他之前对这些吃喝享乐可是毫无兴趣,无趣的要死。
“南京菜。”
陈子敬侧身一副见鬼的表情:
“你喜欢?”
“算不上。”
徐稚闻专注开车,他想起童弋祯从南京给他带的那盒盐水鸭,是她坐了一晚上高铁拎回来的。
“不喜欢你笑什么?”
陈子敬真后悔刚刚没把他的表情拍下来发寝室群里。
“我笑了吗?”
徐稚闻剑眉一蹙,又恢复到平时那种冷冰冰的疏离感中。
“你不仅笑了,还笑得特变态。”
陈子敬做了个十分夸张的呲牙动作:
“我怎么觉着你最近不太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徐稚闻懒得理他,有一个话痨又八卦心重的朋友有时候也无奈的。
如果以动物类比,陈子敬就属于那种脑袋特好使的哈士奇,原本是要去读计算机的,阴差阳错分到船舶制造,愣是凭着聪明的脑袋,一路考下来进了研究所。
“我感觉你最近心情都挺好的,还越来越有人味儿了,不错。”
徐稚闻这次休假从景德镇回来,居然给课题组几个同事带了陶瓷礼物,陈子敬自然也收到一份。
以前这种搞人情世故的事,几乎从没有人觉得会发生在徐稚闻身上,他就跟个茅坑里的石头一样,脾气又臭又硬,永远都是公事公办的无趣样子,像个假人。陈子敬看着都怪累的。
他不知道,那些小玩意儿都是童弋祯选的。
她给报社的同事送,自然也要帮徐稚闻给研究所的同事送,即便徐稚闻说不需要。
“到了,下车。”
徐稚闻把车停在路口,并没送他到餐厅外。那边太繁华行人比较多,出来进去耽误时间。
*
骆望钧今天开辆路虎揽胜,和上次他家司机开的不是一辆。
车子停到报社楼下时,童弋祯觉得有些扎眼。
她应下骆望钧的邀约后,就一直在做疗养院的广告策划,打算晚上吃饭的时候先和他对一下。
骆望钧今天穿得很清爽,白色的马甲短裤搭配长袖polo,踩着ECCO最新款的球鞋,整个人显得很有活力。
他颇为绅士地打开副驾车门:
“和朋友打球去了,球场有点远,差点迟到。”
“没事,我也才做完策划,刚刚好。”
骆望钧才注意到她肩上挎着的帆布包,笑道:
“不愧是你,做什么都这么麻利。记得大学比赛那会,你们组的申报书写的特别快。”
童弋祯礼貌回应骆望钧的寒暄,偶尔笑一下,其实心里很别扭。
她和骆望钧真算不上熟,也就读研时,参加比赛和他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学的也不是同一个专业,之后的联系也不多。
如果说高铁站的偶遇让她还有几分重逢故人的感动,现在他突然成了自己的甲方,又主动提出吃饭的邀请,她就没办法再用老同学的心态和他自然相处,只当是应酬。
“我下午看了骆氏疗养院的一些资料,以及你们之前做过的一些营销活动,先粗略做了一版策划……”
童弋祯自然而然将话题从大学回忆扯到项目上,这让骆望钧有些小小的失落,她对自己似乎比之前更疏远。
这让骆望钧一时不知道自己用这样的方式和童弋祯搭上线是否正确。
当年读书的时候,童弋祯在新闻系就是出了名的难搞。因为外形气质优越出挑,一度有不少男生追过,不过都以失败告终,也几乎没传出过什么绯闻。
这些都是骆望钧在认识童弋祯之前,就零零散散听说过的。他当时也只觉得那是个有些清高的漂亮姑娘罢了,像这样的女孩学校里太多太多,从小他家的圈子里也有不少,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
直到后面,他被几个熟悉的学妹拉去帮忙录制他们大广赛的广告词,才第一次见到童弋祯。
骆望钧直到现在都清楚的记着,她那天穿着朴素的白衬衫浅蓝牛仔裤,看不出任何牌子,可穿在她身上就是非常合身妥帖,让人觉得舒服。
女孩简单扎一个高马尾,因为头发过长,发尾半搭在肩上,额前的碎发被桌上的小风扇轻轻吹动。
天气炎热,她却没有丝毫倦怠,专注敲着键盘。
“学姐,骆学长同意帮我们录音频了,这次肯定没问题。”
童弋祯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望过来。空旷教室窗棂边,染着浓夏绿意的阳光打在她肩上。
骆望钧看到她勾唇笑了下,站起身,踩着双洗得干净的白色运动鞋朝他走来:
“你好,我是19新传的童弋祯,谢谢你愿意来帮忙。”
她的自我介绍轻快大方,却让骆望钧有一瞬间晃神,他当时只疑心是被炎夏的太阳晃到了眼睛……
等他们车子开到餐厅时,已经过了六点半,延山西路上的老派洋楼和摩登建筑相间交错,写字楼晦涩的玻璃被粉紫的晚霞染成柔美的绸,路边有不少人掏出手机拍天空,这是下班后难得的浪漫时刻。
“我帮你也拍一张吧。”
骆望钧停好车,也为眼前绚烂的晚霞驻足。
童弋祯摇头:
“不用了,亲眼看到就很幸运了。”
她以为他是在说晚霞。
童弋祯确实没有拍照打卡的习惯,她更愿意用眼睛看、全身心感受当下这种偶然的动容时刻。只要这一刻的感受足够真实,足够惊艳,那怕年逾古稀,记忆依旧不会撒谎。
骆望钧发出一声自嘲的笑声,视线全停在童弋祯身上,所幸她毫无察觉,真的沉浸在流动的色光中。
*
陈子敬刚从餐厅出来就碰上火烧云,宁城海拔低经常能见到,不过颜色这么漂亮的也不多见。
他心中连着发出几声卧槽,赶快掏出手机站在原地拍了一个转圈视频,就是效果有点差强人意。尽管他用着很好的手机,可画面里的晚霞颜色并不如肉眼看到的还原。
陈子敬也不在意,给自己的女朋友发了一条视频,附上一个颇为矫情的爱心emoji。
想了一下,转手给徐稚闻也发了一条,附上一个沙雕狗头emoji。
今天这小子送自己来餐厅有功,请他看看晚霞就是顺手的事。
徐稚闻刚买了菜到家,听到手机震动还以为是童弋祯发的消息,东西还没放好就准备打开回复。
徐稚闻:【?】
陈子敬:【火烧云,你看红得跟火锅似的。】
徐稚闻:【……别给我发,给你女朋友发。】
他憋了一口闷气没处撒,自然不会给陈子敬好脾气。
陈子敬:【发了,这种好事哥们儿也想着你呀~】
徐稚闻被对面那个“~”成功恶心到:
【不过是前一天下过雨,空气中水分子充足,今天的大气透明度好,阳光的散射作用比较强。】
陈子敬看到他的回复满脸黑线,先发了一句:
【不解风情,活该当没人要的老男人】
又觉得不解气,补了句:
【装逼怪】
说什么阳光散射,说得像谁不知道似的,一点都没有浪漫细胞,他是真觉得照这样发展下去,徐稚闻肯定活成孤独又古怪的科研老头儿,他可不能这样。
徐稚闻本来要直接关掉屏幕,余光却忽然扫到视频封面上一个白色的倩影。
他点开视频,陈子敬的运镜十分夸张,以他自己为轴心,晃晃悠悠转了一圈,将周围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拍了进去,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画面上只停留了不到两秒钟。
徐稚闻长按保存视频,暂停,将画面放大。
看到童弋祯穿着早上出门时那件米白色的丝质衬衣,黑色的裤子圈出她腰身纤细的曲线。
她仰头专注看天,日暮的余晖将她勾勒出几分神性。
徐稚闻继续放大画面,看到她身边站着的男人,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那道背影的视线方向却不是火烧云——
作者有话说:[坏笑]哈士奇选手精准扎心~
第36章 第 36 章 大暑
童弋祯到家已经过了九点, 一开门就闻到股淡淡的烟味。房间里灯光昏暗,只有餐厅岛台哪里开着射灯,她扶着鞋柜换鞋, 动作很轻, 往常这个时候徐稚闻都在看论文。
“啪嗒”一声, 刺眼的白光瞬间笼罩整个房间, 童弋祯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晃到,眯起眼睛。
“怎么不开灯。”
徐稚闻站在门廊边,浓黑的眼睛看着她。
“怕打扰你。”
童弋祯换好鞋将帆布袋随手搁在玄关,故作轻松:
“你今晚怎么没看文献?吃饭了吗?”
“看过了,你晚上在外面吃了?”
一句话让童弋祯心里咯噔一下,她好像那种初出茅庐的笨贼, 徐稚闻不咸不淡的两句话就逼得她近乎要投降。
她没和徐稚闻说晚上自己和骆望钧吃饭的事,她知道徐稚闻其实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他不喜欢骆望钧, 从他们两个人第一次见她就发觉了。
所以下午和徐稚闻发消息的时候,只说她晚上有工作的应酬要处理,却微妙地隐去了应酬的对象。童弋祯有点后悔,有些事明明白白说出来反倒没什么, 现在这样怪别扭的。
很多话一旦错过最佳的时机,再说出来味道就会变, 她骑虎难下。
或者,童弋祯也可以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说骆望钧突然给了她一笔广告大单,自己是去谈合作的。可那样就得再去解释,为什么这种天上掉大饼的好事会砸在她头上。大家都是成年人,不会不知道其中藏着的事。
童弋祯缺乏自信, 她和徐稚闻太多年没见,时间会把人打磨成千奇百怪的样子。
她和徐稚闻才刚刚开始,她不想让任何一点意外扰乱重新接纳彼此的节奏。
或许,她得再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把这件事和盘托出,那要等她对这段关系不再那么战战兢兢的时候。
毕竟现在除了两位当事人,在她们各自的社交圈里,还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们已经从兄妹变成了恋人。
即便没有血缘,这种关系的转变也是为道德规则所排斥,为人所不齿,见不得光的。
她偶尔也会恐惧这段关系曝光之后,世俗的评价会对她和徐稚闻带来什么样的冲击。
“嗯,一个工作的应酬,谈广告合作的。”
童弋祯还是忍不住多解释了一句,今晚的氛围确实有点奇怪。
徐稚闻没说什么,径直走去岛台。童弋祯亦步亦趋跟上她:
“你做了虾!”
撤盘子的手一滞:“避风塘炒虾。”
桌上还有炒好的时蔬、煲好的汤,几乎看不出任何动过的痕迹。
童弋祯主动环上徐稚闻的腰,脑袋贴着他的背轻轻蹭了一下:
“我哥现在学坏了。”
徐稚闻呼吸一噎,捏着盘子的手颤了颤,很快稳住站在原地没动,看她要玩什么花样。
“你肚子不饿?不是说不用等我。”
童弋祯说着伸手在他腹部乱摸,本以为徐稚闻晚上没吃东西肚子会饿瘪,她是抱着玩乐的心思,隔着一层薄薄的居家服,却隐约摸到硬朗结实的腹部线条。
徐稚闻放下盘子,转过身,一只手不耐地摘掉眼镜丢在桌上。童弋祯看清他眉眼的妒意和冷封的唇,下意识松开手往后退一步要走,却被徐稚闻攥住手腕扯回来。
在童弋祯错愕的眼神中,徐稚闻俯身吻下来,呼吸凶猛。
她被比自己结实许多的手臂牢牢箍在怀里,几乎要站不稳,只好双手向后撑住岛台,唇边细碎的挣扎全被折磨的不成词句。
徐稚闻从来都是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他一点不克制、一点不温柔、一点不怜香惜玉。
他只是掠夺、只是占有、只是昭示主权。
童弋祯从不用香水,她有哮喘病史,对任何刺激的味道都很敏感,所以徐稚闻也不用。这个家里最原始的气味除了洗浴产品本身的味道外,就只有身体睡得滚烫时那种皮肤自然代谢出的咸。但现在她的颈间、发梢都笼着一股不属于这个房间的气息,惹人生厌。
南京的春夏,香樟葱茏,开花的时候就是这种腻味的甜!是餐厅特意找人调的环境香,以图给每位光临的食客留下美好的回忆。
童弋祯发出一声惊叹,因为徐稚闻开始用舌/尖轻轻挑/弄她的耳垂,这里曾是从未有人抵达的原始森林。
他用牙齿去咬,滚烫的呼吸在耳边放大数倍,激起后颈皮肤微微的战栗,她感到后颈的绒毛顺着他呼吸的节奏战战兢兢地耸起,然后又被徐稚闻带着薄茧的指腹狠狠蹭去,燃起一片恐吓过后的细密疹子。
徐稚闻只用一只手就能从后握住童弋祯纤细脆弱的脖子,她甚至恐惧徐稚闻只需微微用力就能将自己碾碎。
身体本能地躲避,却被脑后的那只手恶狠狠按回来。
这根本不是亲吻,是审判和惩罚。
童弋祯恍然大悟,她开始抗拒,试图推开失去理智的野兽。
“徐稚…闻……唔……”
唇齿间啧啧的水声将她的话全赌回去,腰上的那只手开始收紧又收紧,想要把她按回自己的身体里去。
童弋祯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将欲念展露在她面前。可这次又不一样,现在她已主动放弃亲缘关系的庇佑,将自己完完全全袒露在徐稚闻面前,只要她允许,他随时拥有睡她的权力。
徐稚闻的手顺着/腰向下滑,磨过丝光衬衣的下摆。
工作后,童弋祯仍是偏爱牛仔,黑色的紧身牛仔裤将腿/肉/紧紧绷在一起,比松弛时更有张力。他指尖碰过的地方,珠帆布上微小的颗粒乖顺低下头,等待他的抚摸。
“徐稚闻…唔…我…没洗……”
童弋祯爱干净,她白天在外面上班跑了一整天。她的话被徐稚闻解读为一种许可,低头埋在她肩上毫无章法地啄吻。
“哥。”
在紊乱的呼吸声里,这一声细如蚊声的哥居然就给这个夜晚画上了休止符。
“哥,我还没洗澡,你也没有吃东西。”
童弋祯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她脑袋里很乱,如果从本能的角度出发,她毫不抗拒发生些什么,可又觉得时机很奇怪。
他送自己脚链的那个晚上、景德镇狭小的旅店都比这个晚上要更和时宜。
徐稚闻松开手,童弋祯终于得以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他的头还埋在她的颈上,安安静静。
“你今天怎么了。”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平静,伸手轻抚他的后脑,替他顺着头发。
徐稚闻不说话,两个人僵在原地。
“徐稚闻,你在生气。”
是肯定的语气。
她和徐稚闻太过熟悉,在分开之前,几乎没有任何微弱的心绪能逃过彼此的眼睛,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是比恋人还要理解对方的存在。
从前,徐稚闻生气时会装作没生气的样子,你只能在言语中偶尔挑出一两根毒刺。
中学快毕业那会,童弋祯和一个男孩走得很近。
那个男孩长得斯斯文文,学习也不错,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短袖衬衫,在一众脏兮兮、黑了吧唧的野小子里显得格外出挑。这样的男孩很自然地会受女孩子欢迎,一次期中考试后,老师给她们俩调了同桌。
他开始,她是给童弋祯借笔记,却意外被拒绝。
“谢谢哈,课堂笔记我都是用我哥的。”
童弋祯见他一副受挫的样子,挠头:
“不过你写的也很好,这几个函数记的比我哥记的还全呢。”
她只是好心安慰一下,却被徐稚闻撞个正着。
童弋祯当时就有一种被抓包的别扭感,看见他的眼神只轻轻在她身上掠过去,又聚在手中的题目上,似乎没有半分不悦。
只是后来几天,他对自己摆出一副很高傲的架子,讲题时过分言简意赅、再去借他的笔记,他就会刺你:
“用你同桌的不好吗?他那本,函数部分记的比较全。”
童弋祯吃瘪,她哥真是全天下最小心眼的人。青春期的少女正是叛逆期强的时候,他不乐意给自己借,她还不乐意看呢,转头收下同桌的好意,两个人的友谊开始突飞猛进。
直到毕业时,她收到来自那个男生的一份礼物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浅橙色糖纸包着一个透明的水晶摆件,那阵子,不知道是不是受施华洛世奇水晶流行的影响,这种类似的工艺摆件风靡得很,送礼拿得出手。
盒子的缝隙处还夹着一张贺卡,上面只写了一句【毕业快乐】,但封面却画了桃心图案。
徐稚闻黑脸从她手里抽走了贺卡,拿着水晶摆件出门。
晚上再回来时,把摆件还给了童弋祯。
“贺卡呢?”
“你那好同桌拿回去了。”
徐稚闻语气平淡,丝毫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逾越的地方。
童弋祯有些生气,怎么说那也是送给她的东西,那怕自己寄人篱下,至少也有拥有自己私有物的权力吧。
“为什么拿回去。”
“他选错贺卡了。”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浅粉色贺卡,封面画着可爱的阿狸。童弋祯当时很喜欢这个卡通人物,有些欣喜,一打开里面却什么也没写。
“他说祝你毕业快乐。”
徐稚闻说完就回了自己房间,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卑劣的小偷。
偷走了别人对他妹妹的喜欢,换成赝品——
作者有话说:今天早早发~周末快乐呀[猫头]
第37章 第 37 章 立秋
暑假放榜, 童弋祯和徐稚闻的分数能上同一所高中。
说是同一所,但含金量不同。
坊镇偏僻闭塞,镇上只有一所中学, 水平不上不下。但凡对孩子未来有点想法, 家里不管是托关系求人还是花钱借读, 也会让孩子去市里读高中。
只是那样一来, 就不得不住校,或者陪读。借读费每学期一万二,吃住花销还得另算,折腾个三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尽管条件苛刻,也还是有不少人挤破头去市里读,用三年赌孩子甚至整个家庭的未来, 不能算亏。
分数线便年年水涨船高,到现在,连借读也划出个镇上大部分普通孩子够不到的分数线在那拦着, 能让她们这些乡下草鱼向上跃的龙门,是越来越高了。
徐稚闻不同,他早在各个竞赛里展露头角,成绩常年霸榜, 中考成绩也是全镇第一。市里重点中学的老师特意来家里做工作,让徐爸和赵丽华都有些受宠若惊。
站在招生老师的视角, 优质生源倒是稀缺产品,各个学校每年比着赛地出优惠政策,都希望能将各地的好苗子早早挖过来,这样后面高考放榜才好看,学校下一年招生就能正循环。
“只要孩子来,我们肯定是用心去培养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做老师的也不愿让这么好的苗子给埋没了……”
饭桌上,招生老师在滔滔不绝,徐家人听得起劲,童弋祯一直安静吃菜,不时帮赵丽华给其他人布菜,收拾下碗盘。
说到埋没的时候,赵丽华给老师使了个颜色,他才注意到餐桌对面的文静女生。
“您家是两个学生?成绩怎么样?”
童弋祯下意识绞紧手腕,礼貌道:
“我成绩一般,我哥哥很厉害。”
徐稚闻看了她一眼,还没说什么就看她端了自己的空碗起身:
“赵姨,我吃好了,等下还有同学找。”
“那你去吧,早点回来。”
童弋祯端着碗出了门厅,还能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
“这不是您家小孩啊?”
“邻居家的,是个苦孩子,暂时在我家住着……”
坊镇的夏夜节奏很慢,连树上的蝉都懒得叫唤。
童弋祯在街上瞎晃悠,她说谎了,根本没什么同学来找,这时候考得好的几个跟着家人去外地旅游,考得不理想的忙着四处择校,谁有闲工夫出来。她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在饭桌上特别不自在。
凭良心说赵丽华这几年对她是真的好,徐爸虽然严格,但对她也从来没说过什么重话,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可就是这种客气让她觉得别扭,让她觉得自己不管在这个家里住多久,那怕在这里已经有了独属于她的小房间和洗浴室,她有一天也是要搬走的,因为她是“邻居家”的。
等她走了,那间房子就会空出来,留给这个家真正的成员去住。
外婆的那间小院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了,小姨走得时候给她留了一把钥匙,但里面值钱的东西基本都搬空了,就连柜子里几床她和母亲搬来时新做的褥子也一起用卡车拉走了。现在那就剩个空壳住不得人,她拿着钥匙也没用。
“童弋祯!”
猛然听到有人叫她:
“陆梓临,你怎么在这儿?”
“我跟我爸来买点东西,他碰上朋友聊天呢,我自己逛逛,你也出来逛呀。”
陆梓临是她同桌,两个人一起备战中考也算是有些不一样的革命友谊。
“嗯。”
童弋祯兴致不高:
“对了,谢谢你送的礼物,也祝你毕业快乐。”
陆梓临被她这么一说,有点不太好意思起来,挠头嘿嘿笑了两下:
“我看见你成绩了,考得不错呀。悄悄给你说,你这分儿能进一中尖子班。”
陆梓临妈妈是公务员,人脉很广,消息自然可靠。
“你考得也很好啊,下学期我们应该又能做同学。”
童弋祯却看他突然泄了气:
“别提了,我妈非说一中教育质量不好,让我去市里读,我今天就是跟着我爸出来买点东西,过几天开学他就跟我去市里陪读了。”
“挺好的,你学习好,去市里读以后肯定能考个特别好的大学。”
她很想让这句宽慰完全出自真心,可心口确实有个什么东西堵在哪里不上不下,童弋祯一时想不清这种感觉是嫉妒还是羡慕,或许二者都有一点。
有家的孩子和她这种丧家犬是不一样的,在人生未知的路口上,会有人告诉她们该往哪儿转。
童弋祯回去的时候,听到二楼卧室里传来争执的声音。
她很想装作没听见,偷听别人说话不对,但路过时她还是控制不住放慢了脚步。
赵丽华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性子,但今晚难得显得低沉:
“那个招生老师不是说祯祯要去也能去,就是每学期多交四千五…”
“四千五,你上嘴皮碰下嘴皮说得轻松!现在厂里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欠好几个月工资不发了,你让我从哪儿弄钱给她读?”
徐爸的声音发闷,这几年坊镇搞产业升级,取缔了很多厂,不少人下岗自谋生路。
“可稚闻说……”
童弋祯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报了几分期待。
“别给我提他,小童成绩本来就普通,在镇上一中好好念未必没有出路。如果前面不是这小子横插一脚,他这学籍的事今天就能定下,还用得上我们折腾?”
“也是。”
赵丽华叹口气。
“稚闻这孩子有时候是挺倔,他和祯祯打小就玩得来。”接着语锋一转:“咱家毕竟不是什么有钱的大户,祯祯家的人这几年一直不闻不问,我也觉得供两个孩子有点吃力,要是都去市里确实是……”
童弋祯没再听下去,安静回了自己房间。
接下来几天她和平时一样,只是洗碗打扫卫生更频繁勤快些。
饭桌上,赵丽华给她夹了一块排骨:
“最近怎么没见你和朋友出去玩了,快开学了,现在还是可以好好放松放松的。”
“外面太热了,出去玩没意思。”
童弋祯夹起排骨吃得斯文。
“上次你说有朋友来找,怎么不带来家里玩,开空调就凉快了。”
童弋祯搁下筷子,状若无意提起:
“上次是我同桌,我俩在外面随便逛逛,还行晚上不热。”
徐稚闻餐桌下的手微微攥紧,却也没说话低头专注吃饭。他这几天好几次看到童弋祯晚上不睡觉,好晚还在温书。她已经开始提前自学高一的内容了。
“赵姨你说巧不巧,我同桌他妈妈在教育局上班,他说我的成绩能进一中的尖子班呢。”
“是嘛!”赵丽华松了口气,接连给她夹了好几筷菜:“我就说只要咱好好学习在哪里都能学得好,你哥哥还非要跟我犟。”
“那哥也太小看我了。”
童弋祯侧过头,故意提高了声量:
“我觉得一中也很好啊,很多之前的同学还能继续在一块儿。而且尖子班的话,老师也都挺厉害的,还能天天回家见到赵姨。”
说着冲赵丽华眨眨眼睛,鬼灵精怪的样子逗得她笑起来。
“还是祯祯好,是我的小棉袄。”
饭桌上一片其乐融融,徐稚闻突然啪嗒一声将碗筷搁在桌上,发出异响。
“读高中不是儿戏,你就这么想读一中。”
徐稚闻的脸色并不好看,浓眉拧在一起,眼神里透出几分不悦。
童弋祯看得清楚,但她不想理会。
“我觉得一中很好,不想折腾。”
童弋祯还在细数留在镇上读高中的好处,徐稚闻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
“你那同桌也在一中读吧。”
“对啊,他叫陆梓临人很热心,之前还给我讲过题。”童弋祯笑起来:
“哥你说是不是特有缘,他成绩比我好,估计也会分去尖子班。”
“是么,那提前祝你们分在一个班。”
徐稚闻皮笑肉不笑地说,他疑心童弋祯是个狼崽子越长越没有心,即便他对她再好,她也不会领情。
这顿饭一过,徐稚闻去市里读高中的事就算是敲定下来。学校很有诚意,不仅直接减免了三年的学杂费,连宿舍都免了,每学期只要成绩达标还有助学补贴,按最理想的情况折算下来,连吃都是免的,甚至还能剩下点。
八月,高中开学,因为徐稚闻要住校,得提前走。
这几天赵丽华越收拾东西,心里越不是滋味。虽然说为了儿子的前途,送他去市里读书是最好的选择,可突然要和从小长在自己身边的孩子分开还是会舍不得。
“你说要不要带个家里的凉席过去。”
童弋祯跪坐在地上讲徐稚闻的衣服一件一件叠整齐:
“我觉得可以,要不再买个小风扇吧。听我同学说,市里的学校宿舍特别挤,好多都没空调,就装了风扇还得定时才能用。”
“哎,这学校也真是,就只管成绩不管孩子们吃不吃得好,睡不睡得好……”
童弋祯理解赵丽华的心情,这几天徐稚闻在家里很沉闷,也不怎么说话,吃完饭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学习。她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机会和徐稚闻说说话,只能来帮着赵丽华一起收拾行李。
坐在前往市区的火车上,徐稚闻和徐爸都很沉默,他们父子从小就没什么共同语言,尤其是后来他逼着儿子去学奥数去打比赛,两个人的关系一度剑拔弩张。
“到学校要是缺钱就给家里张口,好好读。”徐爸将从家里带的烧鸡打开,推到儿子面前:
“吃点。”
“不饿,你吃吧。”
徐爸就不再劝将烧鸡收起来,扭头看外面葱葱的水田。
徐稚闻搂紧怀里的书包,前面在候车室候车的时候,他翻开童弋祯送他的小说,是本精装的《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黑塞的书向来不符他的口味。其实童弋祯并不理解他精神的贫瘠,他和竞赛、数字、成绩这样的东西打了多年交道,觉得自己近乎失去阅读幽深文字的能力。
这本书里的夏天越瑰丽绚烂,就越显得他的夏天狼狈苍白。
他随手翻了几页,发现里面夹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着红色的狐狸,中间写着一行娟秀的字:
——
“于漫游者而言,每条道路都通向家园。”
第38章 第 38 章 立秋
童弋祯很少见地失眠了。
自从毕业之后, 她经常一沾枕头就着,工作已经将她生活的所有缝隙填得满满当当,只剩疲倦, 没有心思胡思乱想。可昨晚, 她却因为徐稚闻失眠了。
犹疑再三, 最终还是说了骆望钧给报社投广告的事。
出乎意料地, 徐稚闻很平静。只说了句“知道了。”就继续收拾盘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句话将童弋祯准备好的解释全堵在嘴里不上不下,有些话果然错过时机怎么说都不合宜。他要是生气或者和自己吵几句,说他不喜欢别的男人同自己走得太近,她也能将这个话题接下去,可徐稚闻偏偏在这种时候沉默。
他什么都不问, 什么都不好奇?
虽然最开始是自己心胸狭隘选择了隐瞒,可在徐稚闻这里她习惯了被迁就,从小到大徐稚闻鲜少真的同她生气。
“小童, 想什么呢?”
吴彤将一叠资料放在桌上:“看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的,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就是没睡好。”
童弋祯拿过资料翻了翻,是她前两天交上去的那篇环卫工热射病死亡的稿件。现在气温一年比一年热, 几乎每年都有这样的事发生,只是同城的报纸几乎不会报道当地发生的恶性事件, 这种影响不好的负面新闻,多是由临省或邻市的媒体来报道。这也算是行业内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这篇稿件不能发吧。”
童弋祯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现在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天真,以为拿了一支笔就了不起能写什么惩恶扬善的文章。只是她毕竟心里有几分不甘,这次因热射病死亡的环卫阿姨,才刚过五十, 出事前刚拿了每月80块的高温补贴。
她出事后,家里就只剩下残疾的老伴和读高中的孩子相依为命,日子捉襟见肘。原本出了这种事,单位上是要给赔偿的,可因为她签的是外包公司,属于临时岗,那边只愿出于“人道主义”赠与两万三千块。
不得已,家属打了《新报》的热线求助。
“这次还真说不好。”吴彤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
“你最近不是要接手骆氏疗养院的推广,它们的广告投入几乎占了社里一整个季度的招商KPI,这事你那边定了吗?”
“还没,只是先做了一版草案,合同什么的,是广告那边接洽。”
“抓点紧,这个合作如果能敲定,在主编那里多少是能说得上话的。”
吴桐说得不算含蓄,童弋祯现在也明白,社里这么多记者,除了论资排辈,更多是看谁更有经济价值,手里资源多的自然话语权就大一些,稿子投上去被压的概率就小一些。
中午吃饭的时候,童弋祯主动给徐稚闻打了电话,她不是那种擅长冷暴力的人,也很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冷战状态。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通,那边听起来有些吵。
“哥。”童弋祯戳着碗里的米饭喊了一声:“你在外面吗?”
“在食堂。”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和平时对学生讲话一样。
徐稚闻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别扭:
“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你忙的话就算了。”
童弋祯嘴上这么说,却没打算真的挂电话。
“不忙,在打饭。”
童弋祯就“哦”了声,放低了语气: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气我昨天瞒你。”
那边沉默了一会才出声:“是。”接着又说:
“我就那么让你不能相信?”
童弋祯知道这件事的责任更多在自己身上,无论是身为恋人还是家人,信任都是一段关系中最基础的构成。曾经他们确实是亲密无间,能放心把所有底牌交给对方。
可分开十年,这期间他们谁也没能参与彼此的生活,习惯会变、性格会变、社交圈大换血。
重逢的代价就是得读档重来。
“对不起。”
徐稚闻不说话了,他心里那点芥蒂和不快都被这句姿态很低的道歉冲得七零八落:
“中午吃什么?”
“番茄炒蛋、丸子、米饭,虾…”童弋祯一样一样报菜名,听到电话那边的男人终于发出一声低笑。
“吃虾啊。”
“是啊。”她知道徐稚闻气消了大半,热络起来:
“昨晚没吃到我家大厨做的,只能今天吃食堂解解馋。”
“那有什么关系,毕竟没有南京菜好吃。”
童弋祯:……
“小心眼。”她忍不住揶揄一句,被徐稚闻听到。
“你说什么。”
童弋祯轻咳两声:
“没什么,我说外面那些花花绿绿的菜都没有你做得好吃。”
听筒又是好半天没动静,但童弋祯觉得他应该心情不错,放心挂了电话去搞策划案。
*
徐稚闻很多时候确实有点小心眼,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童弋祯发现她哥身上长出很多“好学生病”,比如口是心非,比如自以为是。
自从他去市里读高中后,童弋祯就只能在赵丽华散碎的言谈中得知他的近况,知道他第一次月考就冲进了年级前十,也知道他被特选进了实验班跟着很好的老师搞物理竞赛。
他每个礼拜只有周六下午会给家里打一个电话,一次打不了十分钟,基本都是他说两句,赵丽华叮嘱十句,有时候徐爸在旁边也只是安静听着并不说什么。父子两个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
童弋祯倒是想和他说说话却又拉不下面子,正是青春期的女孩,心思敏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期中考试前,徐稚闻破天荒在周五晚上打来电话,徐爸徐妈都去上了夜班,家里只有童弋祯一个。
她接通电话,心里明明雀跃嘴上还要持做一本正经。
“赵姨和叔叔都不在,上夜班了。”
徐稚闻穿着校服站在电话亭里,外面排了不少人:
“是嘛,那不巧。”
他百无聊赖绞着电话线:“算了,打都打了,不浪费电话费。”
徐爸徐妈厂里排班是有规律的,徐稚闻早算得清楚,他是下了晚自习特意溜出来的。
“你怎么样,学习跟得上吗?钱还够花吗?”童弋祯学着赵丽华的语气:
“要是缺什么我可以帮你转达。”
电话那边安静了几秒,童弋祯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乱跳。
她听见徐稚闻低低叹气:
“你现在翅膀硬了,没大没小,也不叫我哥了。”
童弋祯懒得和他犟嘴,老老实实喊了一声哥,又重复一遍客套话,倒是让徐稚闻拿她没办法。
“我这边时间不多,你就说这些没营养的话气你哥是吧。”
童弋祯问他:“我送的书你看了吗?”
“看了。”
童弋祯顺手捞过懒猫金贝抱在怀里,边替它顺毛边问:“好看吗?”
“看不懂,也看不进去。”
童弋祯就笑起来,小声“切”了句:
“没品。”
“你哥我没品味?你选的什么明信片啊!土得掉渣,多大人了还喜欢卡通…”
童弋祯被他驳了面子,挂了电话,沉郁了几个月的心情却一下子好起来,抱着金贝在沙发上笑。
之后的几个星期,他总能精准在徐爸徐妈夜班的时候打来电话,不过电话的内容到不再是无聊的成绩和竞赛。童弋祯经常给她抱怨一些学校里的事,吐槽哪几个老师比较苛刻,也会说自己在新的班级交到了什么朋友。徐稚闻大部分时候都安静听着,偶尔出言应和一两声。
秘密的电话一直持续到快学期末,市里高中的老师打来电话,说徐稚闻出事了。
吓得赵丽华当场瘫倒在地,童弋祯跟着徐爸辗转四个小时的火车赶到市医院。
病房里站着好几个中年人,看着像老师的打扮,徐爸在病房外看了一眼就被拉去缴费。童弋祯进去的时候,看见他一条腿和胳膊已经打了厚厚的石膏,脑袋上也缠着纱布,床边的校服染了血。
徐稚闻比离家的时候瘦了很多,也白了很多,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营养不良的感觉,精神恹恹的,眼下缠缠裹裹躺在床上,像丢在废品站没人要的旧娃娃。
童弋祯叫了声“哥”,声音颤得乱七八糟,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听学校老师说,徐稚闻是早上四点多在宿舍走廊里背书,不小心脚下踩空从楼梯上滚下来摔的。
学校统一定的起床铃是五点半,等有学生出来看到他,徐稚闻已经在楼梯拐角躺了快一个小时。
“哭什么,丑死了。”
徐稚闻微微偏了偏脑袋,冲她挤出一个笑。童弋祯想不明白人都摔成这样,他怎么还能笑出来,该不是把脑袋给摔傻了。
童弋祯只是哭,不发出声音,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徐稚闻那只缠了石膏的手上,烫得他心口一阵一阵地缩。
徐稚闻有些后悔,早知道她会这么难过,他就再忍一忍,想想其他办法,总有其他更温和的办法供他同望子成龙的父母周旋,让他转回一中念书。
他确实后悔了,从坐上去市里的火车,徐稚闻就开始想念坊镇。
对于他这样灵魂空洞的漫游者而言,只有在故土才能获得片刻安宁。
开学第一天,徐稚闻看见了陆梓临,那个被小姑娘在嘴里挂了一个暑假的好同桌,他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校服来报道。
那一刻,湿热的夏季风越过太平洋,拂过坊镇的渔港,打在他脸上。
徐稚闻开始明白那个寄人篱下的少女是在用怎样的心意,小心维系着她生存的平衡,她是不是也想要一份远大的前程?
她是不是在用过早的成熟懂事,包容着周围大人们的算计和无奈?
徐稚闻在那张明信片补上半句。
——
“世间所有的水终将重逢,北冰洋的水与尼罗河的水将在湿润的云朵中相遇。”——
作者有话说:哥妹明信片摘抄,出自:《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第39章 第 39 章 立秋
秋老虎来势汹汹, 童弋祯连着好几晚加班加点做策划,因为骆望钧的关系,甲方并没有为难她, 很快敲定方案, 她借着这股东风顺利通过热射病稿件。
只是报道发出去还没形成太大气候, 舆论的声量就转了方向。几乎整个南方的沿海城市, 都将关注的焦点投给了台风。
西北太平洋生成的小股热带风暴励志北上,一路上吸收水汽,还未正式登陆就招风唤雨,成功浇灭暑热。
“童老师,你手机还有电吗,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下午我妈打好几个电话我都没接到,她肯定急死了。”
张晓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新报》要做直击台风登陆的专题, 社里的记者几乎都放出去采风。
童弋祯这组是三个人,她带队、张晓外加一个摄影老师,已经在外面拍了大半天,都没怎么吃饭, 又饿又累,士气低落。
“我带了充电宝, 你先用。以后再遇上外采还是额外带一个充电宝比较好。“
童弋祯的手机一直开着低耗模式现在也已电量告急,她没舍得用充电宝。去年她跟吴彤做过台风直播,今年有经验,知道充电宝要留着应急。台风过境很容易小范围停电,她要确保手机能及时发出最新短讯给社里才行。
张晓有点不好意思:
“我这手机平时冲一次能用可久了,最近那个充电宝爆炸的事有点吓人, 这几天我就没带,谁能想到这么寸。”
童弋祯耸耸肩以示安慰,她只是顺嘴提醒一句,没想到让张晓如此紧张,这倒是让她想起自己刚刚毕业的时候,也是这样战战兢兢的,生怕工作出一点错误。
“没事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咱们今天拍了不少焦点画面,你做得特别好。”
休息的间隙,童弋祯也掏出手机,切到自己的私人微信,徐稚闻给她发了好几张照片,有简单的午饭照、有书房的案台、有银贝趴在阳台看雨,这男人报备倒是很积极。
今天宁市发布台风橙色预警,不少事业单位放假,徐稚闻和银贝呆在家里。
童弋祯点开照片反复看了好几次,感觉心头有一股春水柔柔地淌过去。她对着自己脚尖拍了张照片发过去,配文:
【快来观摩童记者的帅气工作照~】
原本还想再多发几句报个平安,天色骤变,狂风暴雨都歇下来,居然还出了太阳。
这是进入台风眼了。
来不及耽搁,三个人抓紧收拾设备转移阵地,去下一个备采点。
一直折腾到晚上八点多,她们这组才要收工。
摄影老师和张晓顺路回报社,童弋祯没和她们一起。
周一派出所打来电话,说之前那个卷钱跑路的黑心中介被抓到了,童弋祯之前租房被坑的押金损失能补回来一些。只是这几天太忙,她没来得及去领。
正好今晚最后一个备采点离报案的派出所很近,童弋祯便想着顺路去领,之后不用再折腾徐稚闻开车送她。
“在这里签好名字和身份证号,后续如果还能追回剩下的损失,我们会再联系你。”
民警帮她做着交接手续。
这个点所里没什么人,警力大都放出去巡逻了。
“警察同志你这里有充电宝吗?或者type-c接口的充电线也行,我手机没电了,能不能借我手机充个电。”
童弋祯有点不好意思,她的充电宝借给张晓忘记要回来,现在轮到她借了。
年轻警察倒是热情,直接将自己的快充借给她。
手机一开机,页面跳出来28条未接来电,都是徐稚闻的。
童弋祯还没来得及回拨过去,那边就又打进来,她有些心虚,不知道该不该接。警察倒是很善解人意,拿了材料去二楼复印。
“你在哪儿,直播不是早结束了,怎么一直不接电话,是不是手机没电了。”
童弋祯听得出他声音里隐隐的情绪。
“嗯,充电宝借给同事忘记要回来。我在派出所。”
她简单说了黑心中介的事又报出一串地址,听筒那头的男人只言简意赅说了句:
“等我过来。”
就挂了电话。
童弋祯就知道徐稚闻是有点生气了。
他生气的时候不喜欢放狠话,也不爱吵架,行为举止和平时似乎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偶尔表情管理失败脸拉二尺长,说话惜字如金装冷脸酷哥之外,其他都和平时一样。
童弋祯最受不了这个,和徐稚闻吵架就像出门没抖鞋里的沙子,看不见什么大毛病,可走起路来脚疼。
高一那年,徐稚闻在学校出了事,骨折在市里住院。
徐爸帮儿子办好学校的手续,只留了三天,看检查结果没什么大问题就收拾回程了。
他是技术工人,厂里还真离不开他。再说,多请一天假就得多扣一天工资,现在厂子效益不好,徐爸徐妈都不敢请假太久,害怕上面找借口直接让她们下岗,只好留童弋祯这个半大学生在这边照顾。
徐爸在医院附近给童弋祯开了个小宾馆,也留了钱,纵然心里还是放不下,也只能赶当天最后一趟绿皮车回去。
病床上,徐稚闻百无聊赖吃切好的水果,不时瞥一眼坐在旁边背单词的童弋祯。
几个月不见,她又长高了一点,对学习的热情也是空前高涨。
等她终于背完,徐稚闻才稍微侧侧身体:“扶我起来。”
“你要干嘛,都摔成这样还不老实?”
徐稚闻睨他一眼,语气却弱下来:“去厕所。”
童弋祯忙着收磁带没听清,重复问了一句。
“我要上卫生间。”徐稚闻咬牙切齿。
童弋祯就手忙脚乱开始摇病床,取助行器。她此前没有任何照顾病人的经验,在医院这几天倒是进步飞快。
徐稚闻的右脚踝和同侧胳膊骨折比较严重,额头有一些擦伤,其他倒是不严重。
童弋祯牵过他那只没受伤的胳膊,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借力让他下床走。
“好重。”她发自内心的吐槽。
“是你太瘦,我不在家你不吃早饭吧。”
徐稚闻被她扶着,一低头,看见童弋祯白皙的后颈,上面有细微的绒毛被他的胳膊压着,他像被烫到一样,移开目光。
“才没有,我经常吃的。”
不知为什么,徐稚闻心里有点别扭。
以前他在家的时候,徐爸徐妈经常上晚班起不来,都是他自己起床煎两份蛋,然后去叫童弋祯。
一般他得叫两次,因为童弋祯要磨蹭一会,扯谎说自己再睡五分钟、再睡三分钟之类的,如果真信了这话,她包会迟到。只有徐稚闻摸透了她的秉性,数着时间催她洗漱吃饭,再骑自行车载她去学校。
到了厕所门口,徐稚闻用助行器自己摸索着进去,以“叶问蹲”的姿势解决掉个人问题。
起初童弋祯搀他去厕所还会害羞,毕竟她一个姑娘守在男厕所门口算怎么回事。现在倒是习惯了,医院的厕所性别规则并不严格,是病人就总有不方便的地方,家属也总有不得已的情况,没什么人会太在意。
下午,童弋祯去徐稚闻学校取东西。
徐爸已经帮他办好了转学,只是走得太仓促,没来得及收拾徐稚闻的书本卷子。这几天徐稚闻看她老在医院折腾,想着利用好时间给她补课。
童弋祯赶到学校,正好下课。从五点半到七点半,这里的学生有两个小时的晚休时间,之后从八点开始上晚自习一直到十一点洗漱睡觉。
才拎了书本走出教学楼,就遇上陆梓临。
他认出童弋祯先是有些惊讶,随即想到什么表情又恢复平常:“你是来帮你哥哥取东西的吧。”
初中的老同学,几个月不见倒很亲切。
“嗯,你和他很熟?”童弋祯试探性地问。
“也不算,我们不是一个班的,他在实验班,我们下课时间都是错开的,只在食堂见过几次,没说过话。他的事学校都传疯了,怎么说的都有。”
童弋祯稍稍放心了些,她生怕自己之前扯的慌露馅:
“我哥是早上在宿舍楼道里背书,踩空摔了。”
这个解释倒不新鲜,童弋祯忽略了陆梓临脸上的表情,见他端着饭盒:
“你去打饭吗?”
“不饿,我送你出去吧。”
童弋祯没拒绝他的好意,陆梓临很贴心地帮着她搬东西,她们一起走过学校的林荫道。
“你们学校还挺大的,居然有游泳馆。”
童弋祯看到操场旁边的场馆不免发出小小的惊叹,坊镇的高中连打篮球的场地都很紧张,更别说游泳馆了。
“那是给体育特长生修的,他们选拨后天天都去拉练,我们走文化课的不常去,就开学参观过一次,比咱们镇上差远了。”
童弋祯就知道他说得是坊镇临海的小浅滩,夏天的时候有不少人去那边玩,她们这些小孩子也没少去。
“没事,人各有所长嘛。你成绩那么好,高考肯定没问题。”
陆梓临听了这话却低落起来:
“害,来了这里我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这儿的学生都不是人,你敢信我们班上居然有人都学到高二下的物理了,我老觉得自己赶不上她们,这样下去怕是很难考上南大天文系。”
童弋祯听着陆梓临说他在学校的困扰,心里升起一股敬佩,又想到在医院的徐稚闻,莫名有些酸楚。
她在镇一中读尖子班,老师只比教学大纲超前那么一两个章节,她都觉得有些吃力,这里的学生每天都被高压任务堆着,还能提前学那么多知识。
“我相信你。”童弋祯说得很诚恳: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
“嗯。”童弋祯继续说:
“感觉你和我哥都是那种知道自己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所以就有动力去学习,不像我……我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觉得这样下去,我会赶不上你们任何人。”
陆梓临有些惊讶,曾经同窗三年她都没和自己说过这些话,如今毕业后,在家乡之外,她却愿意推心置腹。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我觉得你肯定会成为特厉害的人,肯定比现在好。”
派出所外,童弋祯穿着被体温反复烘干的潮湿裤子,鞋子因为早就被雨浸透,走一两步就发出叽咕叽咕的滑稽声响。
她抬头,看见徐稚闻打了一柄黑色的伞,站在马路对面看她。
第40章 第 40 章 立秋
刺耳的心跳盖过鸣笛, 月光被轮胎碾碎。等路边信号灯终于结束倒数,徐稚闻踩着一双尖头皮鞋穿过马路朝她走来。
好男人一定要在下雨天打黑色长柄雨伞!
童弋祯忽然想到这句话。
那是韩剧正大行其道的时候,她和舍友窝在昏暗狭窄的四人寝煲剧, 陈卿轻吐露的名言。
“一定要长柄雨伞?”童弋祯往嘴里塞山楂条。
“一定!”陈卿轻斩钉截铁:
“你能想象一个185帅哥用肚子收折叠伞的画面吗?我是不敢想。”
“初雪、雨天、黑色长伞、穿黑色大衣的韩剧男主, 缺一不可!”
言犹在耳。
徐稚闻穿着他万年不变的黑色西装裤和蓝色衬衣, 单手领一个纸袋, 半个肩膀被斜吹的雨丝打湿、湿透的衣料紧贴肩胛线条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竟然颇为性感。
他现在勉强算是占了三条,雨天、黑色长伞和没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童弋祯想。
“你来得好快。”童弋祯还在担心那28条未接来电:“那个警察小哥人真好,借我充电线,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联系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想要挽他的胳膊却被徐稚闻的动作打断。
他只点头应了下, 伸手在她衣袖上摸了摸:
“外套是湿的。”
徐稚闻像个老派家长,指挥童弋祯转过身,又在她背上四处摸了摸, 眉头簇得很难看。
“裤子也是湿得,你穿这身湿衣服在外面跑了一天,结束后还不回家。”
童弋祯心虚,鞋底踩出吱吱水声。
“台风天没办法, 大家都这样。”
她说大家,是她们这组三个人都各有各的狼狈:
“我还算好, 我们组摄影老师,早上踩翻一块地砖,裤子上全是泥水还发臭呢。”
细碎的雨声一直不歇,童弋祯看他蹲在自己面前替她挽着裤腿,脊骨微微拱起像随时要跃起攻击的蟋蟀,口器里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 她却不觉得吵闹。
“徐稚闻,你怎么过来的,这边不是封路了吗?”
童弋祯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发尾带着潮气。
“走过来的。”
徐稚闻让她坐在路边的公交站台,蹲下替她解着鞋带。
“怪不得你衣服也湿了,环山路那边雨很大。”
徐稚闻把她的运动鞋脱下来,白色的袜子早染了色。
“我自己脱。”童弋祯有些不好意思,刚要伸手就被他的眼神吓回来。
徐稚闻带得东西很全,一双全新的棉袜,一双运动鞋。她想起小时候在海滩玩水,也是徐稚闻担起哥哥的责任,包里永远额外带着她的小凉鞋。
袜子脱下来后,脚趾已经被泡得发白褶皱,摸上去几乎没有温度
“冷不冷。”
童弋祯摇摇头,嘴角忍不住牵起,微小的幸福感开始顺着血管流动。
“损失追回多少?让你这么兴奋,台风天也要来领。”
徐稚闻从口袋里掏出消毒湿巾帮她先做了一遍清洁,才拆开棉袜的包装袋,手指粗粝的骨骼卡着她的脚踝,另一只手帮他穿袜子和鞋。童弋祯听出他隐隐的责怪和微妙的讽意。
短暂的缄默是她心潮泛滥的海啸。
“其实也没有多少。”童弋祯说。
这笔钱或许还不及徐稚闻工资的零头,但对她来说却无法忽视。现代生活的便捷与虚幻的公平泡沫几乎让她以为人人生而平等自由,只有在钱这种一般等价物的衡量下,她才分得清社会的阶级和人与人之间的三六九等。
“四千七百六十三块,还有七千二百三十七块可能追不回来了。”
徐稚闻手上的动作一滞,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他今天一直守着《新报》的台风直播,从偶尔切屏的间隙中分辨童弋祯的声音,用平板地图查她移动的路线。
直播持续近九个小时,童弋祯辗转了三个区,从白天跑到晚上。他坐在安静温暖的房间,听着外面霹雳的雨声,浑身上下只余惊惧。
一整天,徐稚闻除了回复工作消息,其余时间都在刷新闻,他知道台风几点抵达,宁市是什么时候进入风眼,延山路甚至短暂放了晴。
直到下午快三点,他才收到童弋祯的消息,一张全无构图的照片。
从那会儿,或者更早,她的登山裤就湿了大半条,鞋子也是被水浸透后的深色。
徐稚闻帮她换好鞋袜,将剩下的东西装在袋子里。
“你可能对钱没概念,但我真的还挺缺钱的。”
童弋祯说着话的时候想故意营造一种轻松的玩笑语气,却弄巧成拙让语调显得很局促。
她都快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意钱的,不是开始工作,也不是大学,要更早一点,早到她父亲去世之后。
童爸在的时候,她想要什么几乎当天说了第二天就能得到。童弋祯还隐约记得,家里有一面很大的书墙,上面有很多漂亮的图画书,还有各种模型、琴、松香、颜色各异的石头……
“一千四百块你就可以在宁市稍偏些的郊区租到一个可供落脚的合租房,运气好得话,能租到朝南的房间。”
“两千七百块,你能在郊区升级成一居室整租。别小看它,整租之后你的幸福感会大幅度提高。”
徐稚闻蹲在原地仰头看她,眼神里染上愧色。
“像我之前翻车的隔断,也勉强算是整租。除了小一点,吵一点,阳光少一点,我还挺满意的。”
童弋祯笑了下:
“因为它够便宜,一个月还不到两千三,还是民水民电。你知道这年头民水民电有独立电表的房子多难找么,那地段离报社也近。”
“对不起。”
徐稚闻觉得自己的道歉很苍白,他确实很久很久没有为钱苦恼过。
从他工作之后,钱对他来说更像一个数字,他常能领到各种人才补助和科研奖励,也没为租房和温饱操心过,就连送赵丽华去疗养院,也能走特殊的渠道报销很多,他无需关注生活细碎的冗余。
只要专心工作,现行的体制就会给他源源不断的金钱和荣耀。这个世界会实实在在地奖励那些天才的脑袋,努力的回报却更多基于运气。
“没事,我就是吐吐苦水。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这么在意钱,挺俗的。”
童弋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真的。”
“你不知道,那个警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多紧张。他先说我的损失能追回来,又说只能追回一部分。我先是开心,然后又想要是能全追回来就好了,想我要是不贪小便宜租隔断就好了,那样钱就不会被骗。”
“那钱是我从大学开始一点一点攒下的,我想用它换一个独居的房子,这样就不用每次上厕所前要先清理舍友滴在马桶盖上的尿渍和毛发,也不用因为厨房没及时丢掉的垃圾和人争执。”
童弋祯有很多话想要说,她恨不得一股脑将自己离开徐家的这十年全部倒给他。
可那些不体面的日子蛆虫一样几乎爬满她生活的每个角落,她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一条说起。
“那是四千七百六十三块,瑞幸每天9.9的咖啡我能买480杯,美团18块的单车月卡我能买264个月,通勤六块钱的地铁我能坐793次,无论怎么算我都觉得这笔钱好多啊,多到我甚至没办法等一等,等台风过去。我迫不及待,我要把钱拿到手里才会觉得安心一些,负罪感少一些。”
徐稚闻起身抱住她,再无法轻易说出“抱歉”这样的字眼。
“好几个晚上,我都睡不着觉。心里反复盘算着要是当时我做了什么这笔钱就不会被骗走,越想就越觉得自己特别笨,我这样的人居然还当记者?其实我知道隔断房有风险,我就是赌徒心理,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吧。等真被骗了,我又觉得自己真是活该啊,这一定是老天爷给我的教训。”
“徐稚闻,我现在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能让人安心的东西都有一个价格,两千七百块和两千三百块的房子,并不只是差了四百块那么简单。”
童弋祯眼神有些呆楞,这些话她憋在心里很久却没人可以诉说。从前大家都说,长大后朋友会越来越多,可她走出校园才发现,很多玩得好的朋友多是年少之交,可惜她已经切断了在坊镇的过去。
年龄越长,她身边的朋友、老师、同事就走马灯一样地换,越到后面她就觉得越没意思。她便不再对身边的人诉说太多,高兴的事她恐惧嫉妒、失意的事她担忧袭扰,只好说些不咸不淡的社会新闻,或更多时候在人群里扮演一个倾听的角色。
社里不少人都觉得童弋祯身上有一种清冷的气质,她并不是明艳的美人,好在骨头里的那点倔意和矜守补足了浓烈的皮相。
即使在人群里,她也显得疏离,因为她很久不曾和任何人真正交心。
钱才能给予她最大的安全感,童弋祯这样认为。
她感到自己的两只脚终于暖和起来,棉袜包裹着她,像茧包裹着幼虫。
还有徐稚闻滚烫的体温穿透潮冷的外套,将她冷冻的四肢烤得暖起来。
“徐稚闻,棉袜好暖和。”
“嗯,纯棉材质吸汗透气。”
徐稚闻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其实没想到还会遇见你,我一直觉得,我这样的人是没人爱的。”
童弋祯还没说完,那个拥抱变得更紧,这让她紧绷的身体得以放松。
“我会努力赚很多很多钱。”
徐稚闻说。
童弋祯就笑,她伸手环住徐稚闻的背:
“钱会让我觉得很安心,很踏实。”
她语气一顿,又说:
“哥你也是。”——
作者有话说:妹,你会有很多很多钱的,也会有很多很多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