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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阿翎, 你长大了。”


    谢折衣低眸,轻叹一声,用无数人性命换取而来的长大, 未免过于沉重。


    谢青翎怔怔跪坐在地上, 乌黑的发丝散落在地, 她抬头,那双始终蒙着雾似的眼睛在这般逆天改命的阵法加持下, 第一次明亮而澄澈地倒映出前方少年的模样。


    “小, 小谢哥哥?”


    语气略微茫然。


    复而低头,抬手,如瀑的青丝从指间流泻, 如水一般柔顺,久久的, 才如做梦一般呓语道,“我,我,看见了。”


    所有人看着阵法中央的少女,汲取整个云阳城生命力, 于无数生命消亡中长大, 眉眼灵动明媚, 美好得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阿翎,你看见了?你看得见姐姐吗?”那处的谢白玉听见胞妹茫然的呓语, 本已死寂的神情忽而焕发出新的光彩,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身上还痛不痛?”


    “不痛了, 一点也不痛了。”谢青翎摇头,她看向谢白玉,女子的面容苍白近乎透明, 肉眼可见生命力在急剧流逝,泪水从双颊落下,“姐姐,我看见了,我看见你了。”


    “姐姐,停下吧,已经够了。能够看见姐姐一眼已经够了,云阳城的百姓不该死,小叔叔也不该死,这些过来救我们的人也不该死。”


    谢白玉微微露笑,依稀有几分从前的温柔,“阿翎,姐姐已经停不下来了。接下来的事,你不要管。”


    诛神阵已毁,血魂献祭大阵也在谢折衣插足之下再难以维系,如今她还能做什么?


    七窍流血,全身都在流血。


    谢折衣之前在谢青翎那声祈求之下,并没有直接取回三清神瞳,如今谢白玉就这样朝三清神瞳走去,那株梅枝诡异地摇曳。


    谢白玉走一步,地上流下一摊血。


    “她,她想做什么?”


    有人见这般血淋淋的场景,唯恐她还有什么后手,心中惊恐,惊疑不定出声。


    谢折衣却皱眉,三清神瞳为什么,为什么会回应此时此刻的谢白玉?


    “小谢哥哥,求您,不要再让姐姐继续下去了。”


    “姐姐她,曾经对三清神瞳许了一个愿……”


    在那五年生不如死如同地狱的折磨中,因着诅咒的存在,谢白玉总能留口气在,怨恨在滋生,无穷无尽的怨恨恶念于此刻降临,直至……唯一的胞妹,谢青翎的死亡。


    所有的理智倏然崩塌。


    是啊,诅咒纠缠于云阳谢氏世世代代,它不会轻易让云阳谢氏族人死去,可谢青翎和谢白玉却是双生子,是两个,死了其中一个,只留其一,照样也能保证诅咒漫长永恒存在。


    三清神瞳的怨念夹杂着无穷无尽世世代代云阳谢氏族人的恶意,如呓语在崩溃疯魔的谢白玉耳边蛊惑,“许一个愿望吧,以你的神魂血肉,全部的全部,直至灰飞烟灭。”


    血红的泪滴下,谢白玉抱着妹妹逐渐凉透的尸体,许下愿望,“我要毁了诅咒,我要阿翎回来。”


    话语落下。


    三清神瞳焕发诡异的光芒,在浓稠欲滴的怨念中,一道人影轻轻落在谢白玉身前。


    那人有双清润的眸,他着一身青衫,气质温和,若忽略掉周遭无穷无尽的怨念,倒似仙人一般,他取出两道卷轴,“左边这卷为诛神阵,尔可困杀。右边这卷为返魂阵,尔可改命。”


    谢白玉处于茫然无措间,怔怔然:“你,你是……”


    那人影笑了笑,“吾乃谢氏三百五十一任家主,谢别枝。”


    三清神瞳力量之下,谢青翎奇迹般地重新睁开眼,只是个头再也不可能长大,神智永远维持在八九岁时。


    且,随时随地都可能再次死去。


    谢折衣听到这里,神色一凝,“谢别枝?”


    谢别枝没有死?三清神瞳之内,怎么可能出现谢别枝的踪迹?


    “小谢哥哥,你不奇怪吗?为什么三清神瞳会响应姐姐的愿望。明明它那么怨恨云阳谢氏,怎么还会反过来帮助云阳谢氏?”


    谢折衣神色微沉,所以,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谢别枝做了什么?神瞳不可能会违背他的意志主动帮助云阳谢氏。


    他低头,看向跪坐在地上的少女,陡然长大,似乎连神情也在瞬间从茫然无措变得坚韧冷静。


    “因为,神瞳并不只是响应了姐姐的愿望,在千年间,但凡是怨念执念深重想要毁了诅咒的云阳谢氏之人,都会受到神瞳的蛊惑,要他们逆天改命,去复活一具躯壳。”


    这话的意思,谢折衣愣住,不敢置信地低头,谢青翎还在说,“父亲那邪术从哪里来的,姐姐的阵法是从哪来的……都是神瞳里那道虚影,那个所谓的先祖给的。”


    “他们以为自己是要毁了诅咒,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所有的阵法结合在一起,只是为了复活一个在千年前早已死去的人啊,失败了无数次,于是历代云阳谢氏之人总会出现疯魔企图逆天改命之人,妄图用无数人命去填。”


    小姑娘似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的语出惊人,大殿内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连带那处想要彻底献祭自己的谢白玉也惊得转头看了过来。


    “阿翎,你说什么?”


    “姐姐。”谢青翎眉眼微弯,却似乎可怜的像在哭,“我好像,不是你要的那个阿翎。”


    所谓的复活哪有那般简单,后来再度重生的谢青翎不过只是团神智低微的怨念集合,入驻谢青翎那具身体之后,保留小姑娘的本能。


    直至如今,在磅礴力量催化之下,在三清神瞳力量暴走中,在谢折衣重新临世刺激下,混乱微弱磅礴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


    谢折衣神色复杂,若真是如此,那之前那个叫做阿翎的小姑娘,也是这团怨念在身体内受记忆本能而为。


    可还是没能解释,三清神瞳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异动。


    “是……尊神啊。小谢哥哥。”


    少女似悲似叹的声音轻轻落下,整座大殿在此时此刻归于一片死寂-


    天光落入巍峨壮丽的神阙。


    整个云阳谢氏遭到血洗,十不存一。


    谢别枝作为嫡支仅剩的子弟,前任家主的长公子,当之无愧下代家主之选。


    谢折衣最后选择留下他一命,却也剖其骨,剜其眼,势必要让他每时每刻体会他曾所受之痛。


    而今时今日,至那位举世唾骂的大魔头谢折衣身死道消后的一年。


    谢别枝屏退其余谢氏属臣,独身进入神阙,他一袭薄薄青衫,神态虚弱,咳着血,几乎风一吹似乎就要倒下,却仍一步步走在神像之下,站立。


    其余人都当他是得知谢折衣死了之后,迫不及待去昭告神明。


    但谢别枝只是静静地站在神像之下,依稀回忆起数年前,尚还年幼的少年恭恭敬敬跪在神前供奉一株梅枝的场景。


    秉家族之期盼,承世人之仰望。


    谢别枝那时是真的为少年高兴,却又难以控制无可抑制地滋生嫉妒。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谢别枝一度以为他可以做到真正明月清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回不去。


    谢别枝的母亲,同为七大世家之一,重泽闻氏家主之女,闻酌君。


    本是阵法一道的天才,却因意外根基受损,直接被家族强行嫁给谢钧,孕育后代,困于后宅。


    闻酌君性子高傲冷淡,她不爱谢钧,不在意谢钧有多少女人,有多少私生子,但她不能容忍自己唯一的儿子是个废物。


    她要强了一辈子,自己的儿子也绝对不能被人压一头。


    “啪!”


    带刺的鞭条落在少年薄薄的脊背,一道血痕骤现。


    “废物,我怎么会生下你这种废物。天生灵脉微弱,根基不全,废物,百无一用,丢人现眼。”


    女子坐在上首,神色极冷,看地上不成人形的谢别枝冷漠的宛如不是亲子,而是仇人。


    这是谢折衣突破金丹,谢钧举族庆祝,而谢别枝却仍是尴尬的筑基。


    之后无数次,但凡谢折衣哪次又取得了如何瞩目的胜利进步,谢别枝无一例外都会跪在这密不透风的小黑屋中,承受着母亲冷酷无情地嘲讽鞭打。


    再如何希冀清风明月,也在无数次母亲傲慢地蔑视中渐渐腐蚀。


    直至金丹问心劫,自天际而落一道低声的呓语,如蛊惑,如梦魇。


    “嫉妒吗?恨吗?凭什么?凭什么他谢折衣生来如此天命不凡你却只能被他踩在脚下?”


    一朝心魔起,魂分善恶,从此清风明月不在。


    心魔缠身,犯下不能回头之大祸。


    于生死狱中,善念犹存,放少年出去。


    直至云阳谢氏血洗的那夜,根骨尽废,抽筋拔骨,双眼被挖,灵脉寸断,感受到少年曾受之痛,境界跌落至凡人,心魔反倒在这般毫无修为的境况下退散,他终于勉强能再度做他自己。


    而后,于整个修真界不敢置信,如油入冷水传遍天下的消息。


    魔头谢折衣,陨落于山外山天外天,天诛雷罚,身死道消,灰飞烟灭。


    谢别枝将一株梅枝供奉在神像前。


    折衣他,生前最爱的是梅花,心心念念想要供奉神前,如今他为他供奉一枝,少年曾说,他一定要去神域,如今,死在天外天山外山,死在离神最近的地方,是否也算如愿。


    “尊神在上,可否聆听众生祈愿。”


    谢别枝学着记忆中的少年,供奉梅枝祈愿。


    “可否以我的神魂血肉全部的全部,换他一个来世。”


    梅枝湮灭,倏然间,一股九天的威压瞬息降临,冰蓝身影落于半空。


    无情无欲的神明,自九天降临,冷漠俯瞰于他——


    作者有话说: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西江月》


    第72章


    真神, 回应了谢别枝的祈愿。


    自九天的神明降临刹那,整座神阙冰冷杀机四溢。


    在这股磅礴杀意之下,谢别枝本就脆弱的身体浑身溢血, 不受控制膝盖弯曲, “嘭”地一声跪在地上。


    “咳咳咳!”


    谢别枝承受不住这番威压, 激烈地咳嗽往外吐血,他捂着胸膛, 勉力撑着继续抬头看去。


    供在案前的梅枝, 一瞬湮灭,似无比的厌恶,化作无数碎点。


    谢别枝怔了下, 他一瞬想到多年前,少年供奉在案前的那株梅枝, 若当真是厌恶至极,应当像如今这般毫不客气毁于一旦,而不是悄无声息消失。


    “您,厌恶我?”


    谢别枝捂着嘴,稍微没再那样要命的咳嗽, 勉强缓过一口气。


    真神冰冷至极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无需回答, 谢别枝忽地了然于心。


    “是因为折衣吗?我剖他的骨,剜他的眼, 欺他骗他, 害他至如今魂飞魄散的地步。”


    “咯吱咯吱。”


    神阙四周极尽华丽的金玉所筑的高墙在无言的寂静中, “啪”地一声,出现一丝裂缝,随着这丝裂缝出现, 宛如某种预兆一般,四周忽然凭空出现无数裂缝,仿若承受不能承载之压力,几欲破碎。


    谢别枝全身上下的骨头也“咯吱咯吱”随着摇摇欲坠的神阙,弯曲粉碎。


    偏偏也就这般不同寻常的怒意,才叫谢别枝忽而露出一个笑。


    “看来我猜对了,您是为了折衣而来。”涔涔冷汗顺着脸颊落下,谢别枝跪着地上,浑身疼的发抖,却带着笑,“否则,您不可能会见我。”


    “呵。”


    一道冰冷的笑声似遥远的天际而落,与世人所想的无情无欲截然相反,夹杂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所以,你是来向吾求死?”


    却并没否认。


    “不。我是为一个人而来。”


    大殿安静了片刻,久到谢别枝几乎要活活疼晕过去,才听那声音响起,冰冷至极。


    “他要你活着,要你无时无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云阳谢氏世世代代承受无止境的诅咒,吾不会杀你。”


    谢别枝闻言心一紧,他猛地抬头,虽然表面看似冷静,实则在神明冰冷讥笑出声那刻,谢别枝就意识到神明绝非他之前所想的那般乃清正祥和的善神。


    所以,这样的神对于折衣的态度究竟如何,反倒是如迷雾,是逗趣,还是一时兴起?


    “吾不会杀你,你要活着。即便你的□□死去,你的恶魂也要永生永世囚于云阳谢氏永无止境地受剜瞳挖骨,千刀万剐之痛。”


    “你的善魂将堕入九幽轮回,每次投胎轮回转世都会受百苦百难,以凡身,负神骨,承受四方天地倾塌之痛,你的生生世世轮回所在,都将不得善终不得好死。”


    金丹问心一劫,心魔缠身,魂分善恶,于是在无尽轮回转世中,亦一分为二。


    可神明的这番话,却让谢别枝猛地抬头,“神骨?”


    这其中的意味,绝非单纯地惩罚。


    谢折衣死前,掀起世间大乱,天地倾颓,却又在最后碎魂剥骨,真灵渡化九城恶鬼,神骨一分为四,散去四方东南西北最高的山巅支撑天地。


    神骨早已散落四方。


    如今,神明却说,要他在无尽的轮回中,以凡身,负神骨,承受天地倾塌之重。


    在惊疑不定悲喜交加的目光中,白衣的神祇轻轻落于神像之上,祂冰蓝的双眸冷漠地俯瞰而下。


    “你的祈愿,吾允了。”


    换那个人一个来世。


    或者说,祂本就是为此而来。


    谢折衣在死前,生生剖出体内的神骨,一分为四,散去天地,可若要求一个来世,若任神骨散去四方支撑天地,待百年千年万年后,即便侥幸求得转世,却也再难从与天地浑然一体的天柱中将神骨取出来。


    若有一人,愿意承受如坠天地倾颓之痛,永生永世承载轮回之悲苦,将神骨纳于体内蕴养,以□□成人柱支撑天地,等到那人归来那日,才可勉强还他一具完完整整的神骨。


    没人比谢别枝更合适,他也曾拥有过神骨,曾经亦是他生生剖出少年体内的神骨,为己所用。


    而恶魂囚于云阳谢氏,永生永世受诅咒之苦,寄存于三清神瞳之上,悄无声息地蛊惑,引诱此后世世代代的云阳谢氏后人,要他们寻求复生之法,要他们在谎言中复活一具躯壳。


    神明的恶意不加掩饰。


    谢别枝却恭恭敬敬跪下,朝神像一拜,“尊神仁慈。”


    以神明之力,聚四方神骨,铸人柱堕轮回,囚恶魂于三清神瞳,生生世世等待一个人的归来-


    “尊神曾在您死后降临此地,祂以神力划分善恶二魂,聚神骨,囚恶魂,我是那时浩瀚神力之下,波及的一点怨气,因祸得福侥幸生了微弱灵智。”


    谢青翎慢慢地,千年前一场疯狂的祈愿在此时此地,在寂静大殿,于众目睽睽下揭开真相。


    因神明之力,三清神瞳才会容许接纳谢别枝的存在,才会允许谢别枝借的几分力量。


    三清神瞳,不会违抗他的意志,可若有神明插手,谢折衣所有的恶念全都为神明意志让行,甘愿为其俯首。


    谢白玉最后要献祭她自己,不过是为了彻底结束这场交易。


    她活着,三清神瞳将会借由她手再度实施复活谢折衣的计划,可她最后将阵眼换成了谢青翎,这完全违背了三清神瞳的意志,或者说,违背了寄居在神瞳之内那道恶魂的意志。


    青翎诅咒已解,只要她再一死,诅咒也算毁了,再不复存在。


    可所有的一切,在最后谢青翎的话语中,天翻地覆。


    谢折衣在听完这场历经千年的祈愿执念,怔怔然愣在原地。


    “尊神,尊神祂……谢别枝,谢别枝他……”


    脑中的所有混乱一片,完全冷静不下来,完全不能思考,似乎迟钝一般,久久未能反应过来。


    “不可能!尊神……”一旁的青莲宗弟子猛地出声叫道,亦是才从不敢置信的恍神中回神。


    “尊神在上,仁爱世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放任谢别枝的恶魂蛊惑人心,为祸一方!”


    “为什么,你们都理所当然的觉得,神就一定需要仁慈?”谢青翎轻声道,偶尔不经意的回忆,沉浸于神明的冷酷残忍,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所以,即便神智微弱,即便没有记忆宛如稚童,谢青翎在看见那人时,仍止不住地颤抖害怕惊惧。


    谢白玉知道谢青翎对带有神明气息的事物都怕的要死,在谢青翎见到楼观鹤时惊惧朝后而退,谢白玉抱着小姑娘宽慰时,只听见小姑娘颤抖地无意识地念道,“……神,我怕。”


    毫无记忆,堕落轮回的转世之身。


    早在楼观鹤踏足云阳城时,三清神瞳内的恶魂便从浑噩中惊醒,讥诮陈述于耳侧。


    已经死去的神明,还算神明吗?谢白玉冷漠的想,即便是神,也不能阻止她。


    只是,即便是转世的神,又怎么可能拥有感情?


    谢白玉曾向三清神瞳询问。


    寄居其上的恶魂大多时间疯魔不搭理任何人,但却在谢白玉问到神时,饱含恶意意味不明冷笑,“你口中的神,比我还狠毒,冷漠,毫无感情。不过祂只能沦落成现在这种要死不活的凡人,你不用管他,他活不了多久的!”


    恶魂之所以是恶魂,就在于,他绝不是什么好东西,除了要复活谢折衣的执念作祟,他可以为此不择手段,阴险狡诈,伪善狠毒……可惜,与无穷无尽的怨念纠缠,他已没有多少神智,一切都是本能,心狠手辣的本能。


    除了在最开始蛊惑谢白玉时伪装成一副温和的模样,其后愈来愈不掩饰其阴狠的本质。


    所以谢白玉知道,他靠不住,她要自己想办法。


    小玹啊小玹,若你还是没有感情,没有知觉,没有痛苦的怪物就好了。


    你居然第一次喜欢的人,是个同样没有感情,冷漠无情的怪物,好听点是神明的转世,难听点,不过是一个残缺的转世体,将死未死,苟存于世。


    而我,自然也可以毫无愧疚之心的,杀了你。


    可惜恶魂说错了,谢白玉也想错了。


    谢玹非谢玹,而神明也并非毫无感情-


    尊神。


    楼观鹤。


    谢折衣此刻并不想去再听谢白玉谢青翎或者其余什么人的声音。


    他只想见到楼观鹤,前所未有的,立刻马上,非常想,非常想见到他。


    他忽然有些后悔,他不该因为不敢面对就逃避。


    睫羽微颤,他站于大殿之上,思绪千转百回,所有人都看着他,却见他久久地沉默。


    神像下,那株梅枝绽放的妖异。


    突然,伸出无穷无尽的千机红线朝谢白玉缠去,似乎要将她吞噬。


    “姐姐!”


    谢青翎惊叫出声。


    千机红线触碰谢白玉的瞬间,谢白玉所有的挣扎归于死寂,却又转瞬之间露出一抹熟悉的温润笑容,却与那张清冷的面容格格不入。


    似乎知道谢折衣的想法,“谢白玉”虽然是温柔的笑,语气却冷涔涔,恨意深深道:


    “折衣,你不能再去见祂。祂会杀了你的。”


    第73章


    “你应该杀了他。”


    梅树下, 在谢折衣走之后不久,似乎重伤昏迷的楼观鹤蓦地睁开眼。


    他垂眸,看着附近源源不断的金红色神力在四周溢散, 不要命地朝体内涌入, 想要护住他的心脉。


    是谢折衣留下的一缕灵息, 他不敢面对楼观鹤,却也不敢放着受伤的楼观鹤独自留在这里, 以灵息为媒介, 设下结界,源源不断的神力供养不断破败的身体。


    神力,有“神”一字, 自然非比寻常,对如今的谢折衣来说算是用一分少一分, 寻常人若被这么多的神力蕴养,活死人生白骨也未尝不可能。


    但那道缥缈的声音却道,“这些神力救不了你,没用的,你是知道你身体的情况, 这具残破圣体根本承受不住你的神魂, 你会彻彻底底的死亡。杀了他吧, 杀了他,你与我的约定即可达成, 就可以重新回归神位, 再不用受这轮回之苦。这是你最后一次的机会。”


    “呵。”


    楼观鹤冷笑一声, 冰蓝的双眸泄出冰冷杀意,唇角溢出血,面色苍白, 前所未有的虚弱,但神色却冷沉的可怕。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吵……天道。”


    最后两字,一字一句,语气极冷。


    天道,居然是天道!


    寰宇大道之下,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每个世界都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意志,隐于众生生灵背后,没有欲望,没有感情,遵循着既定的命运轨道。


    而这道缥缈声音的主人,便是此世天道。


    天道的声音无形缥缈,分不清男女,它冷静地问,“你恢复记忆了。”


    虽是问句,语气却是毫无感情的陈述,也对,天道本质是一方世界的运转机制,不是人,自然不会有人的感情。


    楼观鹤:“想起来了一点,想起来……我是怎么把你碾碎的。”


    天道:“你当初不该那么冲动,你万万年来都做的很好,为什么到了最后却反而昏了头。你不该心软,你不该为了他违背与我之间的约定……”


    说到最后,毫无感情的语气带上疑惑,“为什么?万万年前降临此世之时,你分明与我约定好的,为什么,你会为了一个入魔的天命人放弃神位,堕入轮回。”


    “你不需要知道。”


    楼观鹤神色极冷,可惜身体急速溃败下,白衣被血迹侵染,连虚弱也透着锋锐,不容直视。


    “你要死了,不出一个月。”


    天道平静地陈述事实。


    楼观鹤没理,它继续道,“你刚才为什么放任他侵犯你?”


    “你本来可以多活几年,融合那块神格之后,你应该知道的,你不该放任他。”


    “你和他双修,不对,不应该叫双修,是他单方面采补你,他应该还没意识到吧,只要和你欢爱,无需神骨,无需神瞳,自然而然修为会回到顶峰,吸取你的灵魄神魂,成为此世千古真正登神第一人。”


    楼观鹤虚弱靠在树上,他垂眸,捏着方才那截因剧烈动作从双眼处松落的白绸,为什么会放任呢?


    自神阙中,那块散落的神格归位,愈来愈多的记忆隐隐浮现,记起来许多事,包括天道,包括万万年前降临此世的记忆,唯独,对谢折衣的记忆模糊而隐晦。


    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楼观鹤敛眸,淡淡道,“不好吗?此世需要一个成神之人,他若成神,你也不亏。”


    天道顿了顿,“谢折衣执念入魔,成神于此世,并非幸事。此世不需要一个入魔的天命之人,也不需要一个疯魔的神明。”


    楼观鹤闻言,露出几分冰冷的笑,“难道你以为,若我重归神位,便会如你所愿?”


    天道:“所以我希望你回到最开始的样子,你最开始来到此世的样子,永远理智冷静,不会被所谓的感情控制。”


    “明明我已经清空了你所有的感情,已经让你本能地厌恶他,对他产生杀意,你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该毫不留情地杀了他,但是你还是没有动手。”


    “我在这千年间,仔细观察学习了凡人为什么总是会做出这种不理智的事情,饥寒交迫之时割肉放血,把生的机会留给对方,违背本能,违背本性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奉献出去……”


    “他们把这叫做爱。”


    “所以,你爱他对吗?神。”-


    谢白玉,不,应该说此时的她已经被附身成了谢别枝。


    所有人都看出来她的不对。


    “折衣,祂一定会杀了你,你不能再去找祂。”


    “谢白玉”努力想要露出温润的笑,但在提及“祂”时却无可避免地泄出几分忌惮与恶意。


    其余人都没听懂这个“祂”指的是谁,以现如今谢折衣的实力,谁还能杀得了他?


    唯有谢折衣站在原地,他无动于衷看着面前的谢别枝,挑起几分笑,“即便是祂真的想杀了我?那又如何?”


    “谢白玉”没想到他如此冥顽不顾,眉头一皱,“祂想要杀你,难不成你还要乖乖送上去给祂杀个尽兴?!”


    显然,谢折衣就是这个意思。


    简直是无可救药!


    恶魂气的牙痒,完全恨铁不成钢,“祂冷血,无情,傲慢,到底哪点值得你这么不要命?”


    谢折衣神色沉下去,“不要以为你最后舍身想要救我,我就会容忍你。”


    任何对尊神不敬之人,都该死。当然,也包括他。


    更何况这是谢别枝的恶魂,曾经嫉妒的源泉,满身的恶意不详,只是在千年三清神瞳的侵蚀,谢别枝本人的执念之下,所有的恶念全都执着于复活谢折衣。


    面对谢折衣尚且只能勉强露出几分笑容,对其余人自然更是不择手段阴狠狡诈。


    不过如今恶魂却是真正地关心谢折衣,它的执念早已扭曲变为复活谢折衣,如今谢折衣出乎意料地活过来,执念所系谢折衣一人,绝对不会让谢折衣又这样白白送死糟蹋自己的命。


    于是见劝谢折衣不成,祂转而讥讽一笑,“就算你现在去,除了被祂杀死,难道还有其他用吗?祂想见你吗?你做了那等不敬之事,祂恨你厌你恶心你都来不及,你居然还想凑上去,即便是这样,你还要去见祂吗?”


    神瞳梦魇中发生的一切,恶魂寄居在神瞳之中,自然清楚发生了什么,当然,在金红色的神力之下,祂看不见过程,但并不妨碍祂猜到了什么。


    而楼观鹤之后重伤,他也略有猜测,千年前,是祂亲自把那块神格放在了这里。


    恶魂一顿,回想起千年前那幕。


    谢折衣陨落天外天山外山的第五年,恶魂已经被神明分离出来镇压于三清神瞳之下,忍受着诅咒无时无刻的折磨,满心的怨恨执念,在每日咒骂真神时,却未料这次真神居然真的现身了。


    高不可攀无情无欲的神像伫立大殿,案前供奉一枝亭亭玉立,绮丽妩媚的梅枝,三清神瞳倒是与它那主人一般无可救药,灵韵天成地化为一株梅枝静静供奉神前。


    恶魂厌恶极了神,却又百般无奈无时无刻没日没夜都被迫困在神瞳内供奉神前。


    而恶魂最后一次见到真神,不再似九天高不可攀,也不是自神像自上而下的俯瞰。


    这次,云阳神阙殿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白衣的神祇,神力急剧地衰落,曾磅礴浩瀚的神力如今十不存一,祂是一步步走进来的,走一步,金色的血落一地,沿路走来,一步步金色血落下又被冰蓝神力碾碎化作光点,恍若幻境。


    恶魂甚至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虚弱苍白的人是那个让他咬牙切齿,无可奈何的尊神,没有任何人敢相信,神明也会有如此虚弱的一天。


    直到金色神格碎片出现瞬间,恶魂终于了然,它不敢置信看着面前冷漠的神祇面无表情将神格从灵魄中生生剖出来,再毫无反应地生生切割开来。


    神格!


    即便是对于神明来说,也是重中之重无可代替的存在,有了神格,才可称神,硬生生剖出自己的神格分割,不重伤才奇怪。


    “你,你,你……”


    恶魂震惊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要死了!”恶魂哑巴半天,终于吐出完整一句话。


    即便是恶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神明急剧衰减的生命力,太明显,甚至神明即将陨落的消息本能地让人感到战栗。


    “下次,你若是再见到我,要么直接杀了我,要么就让他离我离的远远的。”


    神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即便是虚弱状态,也不是恶魂可以抗衡的,神色冷冰冰,一如往昔。


    “为什么?”恶魂干巴巴地问。


    神明淡淡道,“因为下次再见,我会杀了他。”


    恶魂想不通这其中的逻辑,虽然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神明显然是想救谢折衣,但又说出祂会杀了谢折衣……


    下次再见?谢折衣死了,神明看样子也活不长了,还有下次吗?下次是哪次?


    在困惑中浑浑噩噩迷茫疯癫千年,直至如今再见,他忽然一瞬明白千年前神明的再见。


    轮回,居然堕入轮回辗转千年,再次于此地相聚。


    所以,再次见面,祂会杀了折衣。


    他绝对不能让折衣去找祂——


    作者有话说:猝死:)


    第74章


    谢折衣站在原地, 仰头,漆黑的眸子映出神像冰冷俯瞰的眼睛。


    恶魂的话大多他都当耳旁风,只是有句话却说的谢折衣周身一僵。


    尊神真的会希望见到他吗?在他犯下那般大错之后……


    可, 为什么最后又……


    “与其赌上一条命回去送死, 不如先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你的神骨, 历经千年,也该回到它本来的位置。”


    恶魂一看谢折衣沉默, 就知道他的话并非完全没有效果, 连忙趁此机会继续道:


    “即便是你现在回去又能做什么呢?即便你取回三清神瞳,可刚才你应该已经尝试过了吧,祂现在的身体根本不是如今的你可以轻易修复的了, 若你真想救他,现如今最该做的, 就是去取回神骨。”


    谢折衣神色微动,他转头看向恶魂,“你知道神骨在哪?”


    若按谢青翎之前所说,千年前,真神以神力分善恶二魂, 恶魂镇于诅咒之下,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善魂承神骨承天倾之重,历代轮回转世尝尽百苦不得好死。


    “兴许……”恶魂提及神骨一事, 自始至终阴郁的神色转为一种内敛的沉默, 他看向谢折衣, 语气很复杂,轻得似喟叹,“他早就在你身边了。”


    谢折衣皱眉, “你什么意思?”


    心蓦地凭空跳起,恶魂的意思是指,谢别枝的善魂早就在他的身边?一直都在?是谁?


    凤朝辞?燕溪山?洛今在?


    ……


    不,不可能是他们。


    若当真是善魂,那就合该是谢别枝本身温柔好脾气的样子,未经恶魂的诱导,未经心魔的折磨,是尽职尽责极尽温柔的兄长。


    而若是他身边这样的人……


    “你应该有些猜测了吧。”


    恶魂笑了下。


    谢折衣:“是……闻清瑕。”


    他轻轻念出这个名字,谢玹记忆中一直无条件纵容他的师兄,温柔和善,敬师长,友爱同门,唯独在对待谢玹时格外护短,永远任劳任怨地为谢玹收拾烂摊子,谢玹能无法无天那么多年,闻清瑕绝对是大功臣。


    只是,怎么会是他?又为什么,一直在谢玹身边,是巧合还是……?


    真神几乎以神谕的方式,注定了善魂背负神骨历代轮回承百苦不得好死,可这一世的闻清瑕,出生中州皇室,是最尊贵的嫡长子,即便主动放弃继承权到了青莲宗,也是众人敬爱的大师兄,无论如何都与善魂的百苦磨难的命运不同。


    兴许察觉到谢折衣的困惑,恶魂冷笑,“历经人世百苦,历代轮回不得好死,千年了,这是最后一世,至此之后,神骨物归原主,那原本用来承载神骨的容器自然也不复存在,也当迎来真正的死亡。这最后一世,兴许连老天都看不过眼,终于让其得以解脱片刻。”


    “最后一世?你们知道我会重生到谢玹身上?所以他一直都守在谢玹身边只是为了等我回来?”


    恶魂摇头,“不,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一世,他只是你的师兄,真真正正的光风霁月。至于他为什么会来到你身边……执念吧。”


    正如谢折衣曾经的执念是复仇,可以长达千年诅咒笼罩整个云阳谢氏上空,而谢别枝的执念也是两个字,赎罪。


    所以跪于神前祈求以其所有换来世,所以甘愿背负神骨承受天倾之重轮回百世之苦,所以可以忍受分魂割裂之痛,永远死无葬身之地。


    他所有的意义为赎罪而存在,历经千年执念不消,直至最后一世,执念,也可以归结于命运,冥冥中将其引到谢玹身边,这一次,他将会成为一个真正温柔的师兄,真正清风明月,光风霁月。


    以这一世的闻清瑕,去面对这一世的谢玹。


    “不过,如今他应该已经想起一切了吧。三清神瞳归位,我也将不复存在,我和他一体两面,善恶双魂共生,我一消散,他大概就该知道所有的一切了。”恶魂垂眸,“你去见他吧,去中州皇城。他应该也想见到你,想来,也没剩多少时间了。”-


    不过即便是要去中州,却不能放下面前这一大堆烂摊子。


    谢折衣和恶魂的交谈并没有避开众人,在听见闻清瑕就是谢别枝善魂时,所有人都傻了眼,尤其是青莲宗弟子,一个个全都处于三观震碎的状态。


    但心中再多震惊好奇惊疑,现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先脱离险境,虽说这恶魂看上去并没有要发狂杀人的样子,甚至能和谢折衣在这里心平气和聊上许久,但其余人是一刻不敢放松。


    恶魂随意扫视了眼,阴冷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这些人,我看还是杀了吧,他们知道你的身份,留着也是隐患。”


    众人顿时浑身一僵,现如今他们毫无反抗之力,这恶魂要对他们动手,根本没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谢折衣轻轻瞥了恶魂一眼,“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恶魂一笑,不置可否,“若你想留他们一命,我当然也不会做多余的事。也对,等你取回三清神瞳和神骨,自然也不需要在意这些人,折衣,去取回神瞳吧。”


    那株妖异的梅枝娇艳欲滴,恶魂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谢折衣一步步走近案前。


    谢折衣低眸,看着这株梅枝,手指微碰,“你刚才说,若我取回神瞳之后,你会死?”


    恶魂笑了下:“不是死,是解脱。”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谢折衣:“那谢白玉呢?”


    恶魂讥讽一笑,“她呀,当然也跟着我一起彻底死亡。她当初把血肉灵魂全都献祭给神瞳,待神瞳归位,自然从此消亡,不复存在。”


    谢折衣闻言,动作顿了下,却没有停下来,而是垂眸,静静看着面前这株梅枝。


    手指触碰刹那,一股金红色神力磅礴充斥整座大殿,妖异的梅枝浑身散发金红光芒,逐渐变小,变小。


    “不要……不要。”谢青翎跪着朝前爬出几步,她伸手,想要阻止神瞳归位,但方才阵法倒逆,体内原本充沛的力量正在溯洄倒流回凤朝辞等人身上,连抬手的力气都变得困难。


    凤朝辞这些人看着她凄惨狼狈地样子,纷纷面色复杂,即便知道谢白玉曾疯狂地想要拉上所有人去死,可如今看着她即将死去,到底心有戚戚然。


    一片金红光芒中,梅枝融化成两团光,晶莹玉透的乌黑琉璃珠,透彻漂亮,玄而又玄的气息萦绕,仿若有灵一般,飘在空中,凡是被其照到的人都不觉心中一凛,总觉所有心思无处遁形。


    这就是三清神瞳,真正的模样。


    破世间虚妄,洞察九幽人心。


    谢折衣抬手,神瞳微微晃动,似乎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朝着谢折衣飘来。


    也就在神瞳即将落于谢折衣手中时,因谢白玉没有继续下令而一直安静站在原地的罗刹少年忽然自发地,疯狂地猛扑过来,想要把神瞳抢过去。


    谢折衣神色不变,面对猛地扑过来的罗刹,他淡淡道,“跪下。”


    “嘭”地一声,几乎不容反抗一般,原本飞扑过来的少年,在这声令下之后,身体直接不受控制地狠狠砸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跪在地上,膝盖砸出乌黑的血,他抬头,“咯吱咯吱”脖子处的骨头在颤抖。


    罗刹,由谢折衣所创修罗道衍生而出的附属,不可能忤逆谢折衣的命令,也不可能胆敢抬头直视谢折衣。


    可这罗刹少年,跪在地上,挣扎着,全身是血地抬头,“还,还,回,来。”


    一字一句说的艰难,极其生涩,像是牙牙学语一般发音极其模糊不清,毕竟是野兽,即便境界越高,灵智越高,可他们本性杀戮而生,也会主动去学习人类的语言,也不屑于学习。


    谢折衣微微有些诧异,这个罗刹居然能违抗本能主动靠近他,灵智已然极高,且显然其并不是被迫受谢白玉控制,而是主动地听从。


    “啧,谢白玉饲养的小罗刹,真是不敢相信。”恶魂看好戏地支着下巴,“居然敢跟你这么叫板。”


    “还,给,我。”罗刹少年跪着朝前又挪了一步,浑身骨头碎的越多,血流的越多。


    恶魂还在一旁道,“它是谢白玉最好的刀,最开始只是一只最弱小的小罗刹,被洛戚风拿来做实验,谢白玉当时挑中了这只最弱的偷偷给它喂血,谁能想到那样弱小的罗刹,也能给她养成绝境罗刹,这些年替谢白玉明里暗里杀了不少人,乖的不得了,一只野兽而已,居然还当真有人的感情,真是奇了怪哉。”


    “索性我替你杀了它?”


    谢折衣皱眉,恶魂却动作极快,一柄剑直直洞穿少年的脑袋,搅弄三转,从耳朵而入,眼睛而出,趴在地上不成型了。


    他还顶着谢白玉的身体,那罗刹少年知道他不是谢白玉,剩下那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满腔地愤怒。


    “罗刹就这点不好,把脑子搅碎了都杀不死,还是你来吧。”


    谢折衣神色有点冷,他低头,看着不断挣扎的罗刹。


    “我为什么要杀它?”


    第75章


    “你想活吗?”


    漆黑的地牢, 谢白玉吊在锁链上,衣裳破烂,整个人被凭空悬在半空。


    远处数只罗刹在疯狂厮杀, 其中一只罗刹身形瘦削弱小, 远远没有其余几只厉害, 四肢被撕碎,就剩个脑袋还挂在颈子上。


    恰巧地, 落在谢白玉脚边, 它那双血红的眼睛朝上,直直凝视着谢白玉血迹斑斑的脸,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女子冰冷沙哑的声音响起。


    “想活的话, 就眨眼。”


    眨了一下。


    “这只就很合适,神智不算太低, 现在又弱小,洛戚风想要用你的血控制罗刹,但是,”恶魂似笑非笑,“血在你身上, 你其实比他更适合成为这些罗刹的主人。”


    谢白玉沙哑一笑, “罗刹的主人?上一个所谓罗刹的主人已经死了, 魂飞魄散,尸骨无存。我不需要做罗刹的主人, 它们只需要做我的工具, 我给它们血, 它们替我杀人,双赢的买卖。”


    她低头,看着小罗刹, “你想活,我也想活。那就听我的话,我带你一起活下去。


    真是神奇啊,以杀戮而生,只有欲望,没有理智的罗刹,居然会与谢白玉在地牢相依相存,在无尽的血肉血液杀戮中一步步成长为绝境罗刹,甘愿认谢白玉为主。


    “戮,杀戮的戮,你以后就叫戮。”


    洛戚风胸口破了个大洞,死不瞑目地被少年一只手洞穿整个身体,谢白玉重新从地牢爬出来,重见天日的那刻,她低眸,看着蹲在脚边,满身血迹的少年,为他取了一个注定不详的名字。


    这些年中,谢白玉杀了很多人,而戮替她杀了更多的人,数不清的人,或罪大恶极,或穷凶极恶,也或无辜可怜、牵连无知的路人。


    应了它的名字,戮,杀戮的戮。也对,罗刹,本就是他们的主人谢折衣为屠戮天下而生。


    “戮。”


    谢白玉垂眸,她擦了擦少年脸颊杀人时无意沾染上的血迹。


    “嗬嗬。”少年乖巧地把脸蹭在她的掌心。


    她轻轻道,“你我,注定是要下地狱啊。”-


    “你还想留着它?这只罗刹可跟其它那些不一样,它不听你的话,现下还对你心怀怨恨,早早杀了也免日后来寻仇。”


    谢折衣把那柄刺穿罗刹脑袋的剑拔了出来,恶魂见他这样做,皱眉,“这么心软的样子,可不像你了,要是千年前,别说是这只罗刹,就是这些人,”


    恶魂指了指周遭其余人,给其余人指的身上一冷,但它显然只在意谢折衣的反应,纳闷地盯着谢折衣,“你也该顺手杀了才是,如今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谢折衣讥讽笑了下,“千年前?兴许就是千年前造孽太多遭了报应,如今才该好好反省一下。”


    总不能叫他做的孽,报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更何况,”


    谢折衣垂眸,看着地上死死挣扎想要起身的罗刹,少年的模样那么的不甘,那种炽热得几乎想要毁灭所有挽回的样子,仿佛触动记忆中某道影子,不惜一切,拼尽所有也要逆天而行。


    但他面上没有显露,只是淡淡道,“云阳谢氏时至如今,也算彻彻底底死绝,它的话,就当作我为云阳谢氏留下的最后一个见证。”


    这话的意思。


    死绝的意思,谢青翎如今只是一具躯壳,那谢白玉若是要死的话?


    恶魂抬头,其余人也跟着看过来,那罗刹少年忽然猛地剧烈挣扎起来。


    谢折衣抬手,飘在半空的神瞳晶莹玉透,乌黑透彻,似最纯粹的黑曜石,历经千年,轻轻地落在少年指尖。


    倏然,化为两道流光融入体内。


    刹那间,谢折衣周身气息骤然翻涌,浑身金红色神力暴涨,四周的光芒照耀的人几乎无法睁开眼。


    “三清神瞳,融进去了……”其余人怔怔道。


    “千年,终于,还是让我等到这一刻。”


    与此同时,恶魂阴鸷不甘的神色,在这般金红色神力的照耀下,第一次渐渐化为一种平静与怔然。


    它周身无穷无尽的怨气,诅咒,折磨,不甘,戾气,在金红色神力照耀下,逐渐消散。


    修为节节攀升,陡然恢复大半力量,谢折衣暂时不能很好地控制,磅礴的威压从身上源源不断溢散,其余人就不好受了,尽皆被压趴在地上。


    刺眼的光芒逐渐暗淡下来,明亮到极致的大殿勉强可以睁眼,众人才稍微试探看过去,却见谢折衣睁眼,一双极致漆黑透彻的眸,深处隐隐可见金红,对上的一瞬间,所有人尽皆有股头皮发麻的感觉,仿若整个人要被吸进去,根本不敢多看。


    唯有恶魂,怔怔然对上那双眼,所有的心思呈现于谢折衣眼底,无穷无尽的怨恨,扭曲的欲望,在这千年间全都化为要复活他的执念。


    所有的一切,全都在那双乌黑纯粹的三清神瞳中尽数消散。


    “其实,其实我一直想说,”恶魂最后笑了下,“谢别枝第一次对我提到你时,就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


    “我现如今看了,也觉得,他那家伙,倒还真说对了一次。三清神瞳,本就要……回它该去的地方。”


    无穷无尽的黑雾散去,也代表着恶魂的消散,他诞生于谢别枝的恶念,曾是嫉妒的化身,阴险狡诈,冷酷无情,后在谢折衣死后,因谢别枝的执念,转化为自厌,一心想要复合谢折衣,不择手段。


    死有余辜,魂飞魄散,煎熬千年,终于求仁得仁也算得了解脱,只是在最后彻底消亡那刻,它猛地挣扎着抓住谢折衣的手臂,


    “小心,小心天道!是它,是它在金丹问心劫做了手脚!”


    金丹问心劫,心魔一朝生,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崩坏。


    在谢折衣微愣的神情中,恶魂从未有过的痛苦狰狞却又在最后归于平静,“……我才是,从来都不该诞生,他,本来该是真正的明月清风……对不起,折衣。”


    两行漆黑的泪在滚滚黑雾中消散,随之彻底消散。


    恶魂,从来都不该诞生,谢别枝本就是真正秉性纯善之人。


    “天道。”谢折衣微怔,仿若触及某种界限,久远到无尽的回忆溯洄,“天道,居然,那么早……”


    原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因为所谓天命,所谓天道-


    谢折衣和青莲,九莲花三人行,一路跌跌撞撞、有惊无险抵达了天外天山外山。


    去神域,求见真神。


    一人为心中所求之道,为济世救人而来,一人却只为心中妄念,为神明本身而来。


    但他们谁也没见到神。


    天外天山外山,是神域与凡俗的交界,虽界域动荡,磅礴神力翻涌,不易生存,可那处却仍是有人的。


    万万年间,无数希冀横渡无妄海,求道昆仑山之人,虽未能得见真神,却不甘就此离去,久而久之,在这处凡俗与神域的地界落脚,繁衍生息。


    他们自诩为神眷,所有的人渴求追寻尊神的踪迹,苦守在神域附近,只祈求神明的垂怜。


    这群人一向深居简出,只一心追寻神明的踪迹。


    可这一次,在谢折衣青莲抵达界域时,居然被这群人团团围攻,这群人当中不乏有化神甚至大乘的高手,活了无数年,只求侍奉神明左右。


    “你们想干什么?!”九莲花缩在青莲胸口惊恐大叫!


    “我们要见神!”领头那人语气激动。


    青莲语气温和,努力想让场面保持稳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们想见神,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也是来求见尊神的,若是可以,我们还能同路。”


    有人笑出声,“谁说我们要求见神?我们要让神来见我们。”


    青莲抿唇,“什么意思?”


    他们三人被众人捆住带到了一座巨大浩瀚的神殿,但这座神殿的神,却没有头,只有一个身子。


    满大殿穹顶之上,挂着成千上万的尸体,血淋淋的,浓稠的血气氤氲不散,走进殿内,仿若在下着血色的雨,淅淅沥沥,目之所及全是一片血红色,唯有那巨大的无头神像洁白无瑕,唯有衣角的一处微微浸染上一抹暗红。


    不像是神殿,倒似哪个邪修的献祭。


    那些人一见到那衣角那抹暗红,纷纷惊喜欢呼出声,“红了!红了!真的红了!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只要再杀个六七十万,肯定能把这神像全都染成红色!”


    “你们在干什么?”


    谢折衣一进殿,在看见那座无头神像时整个人神色就沉了下去,他不过抱着这群人想干什么的想法假意装作不敌被带过来,没想到就见到这副血海无尽的地狱画面。


    那领头的那个提着谢折衣的领子,往他脖子上缠细成一根线的绳子,这种绳子,缠紧之后只有吊起来,就会绷紧如锋利的刀刃刺进血肉,形如凌迟,可以让人活生生疼死,血流而尽。


    见他死到临头还似乎毫无所觉地发问,那人讥讽笑了笑,“你也算走运,能为神明临世出一份力。你现如今配合点,到时候,等我拿到神明的血肉,分你一滴血也不是不行,不过,你最好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谢折衣神色骤变,“你什么意思?!”


    神明的血肉?!这群人怎么敢?!


    那人却以为谢折衣这副样子是害怕,轻蔑地笑了笑,“你不知道吧,神,要死了!”


    “等我们把这神像完全浸染成血红色的那天,神明就会从九天陨落坠下,我们到时候,就能真正地得到神明了,无论是血肉还是其余的所有……”


    这群疯子,在无数年的追寻中,对神明执念入骨,在长久得不到神明回应之下,竟丧心病狂生出想要弑神的念头。


    谢折衣只觉得这群人蜉蝣撼树,不自量力,可他抬头,看着那座巨大的无头神像,看着神像衣摆那抹绯红,不详的预感萦绕不散,心跳剧烈跳动。


    他逮住那人,漆黑的瞳眸冰冷一片,“是谁跟你这么说的!”


    那人没想到他能挣脱束缚,朝后踉跄了下。


    “是,是……是上天的启示。”


    第76章


    “噗嗤。”


    剑洞穿咽喉, 方才还说着话的人下一秒倒在血泊中,那人死死捂着脖子,止不住的鲜血喷薄而出,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要死了, 再是不甘心下一秒也倒在了血泊中。


    “你怎么还能动?!”其余人悚然一惊, 背后油然而生一股冷意。


    谢折衣脸上溅上几滴血,他抬眸, 若隐若现的绯红瞳孔诡异心惊。


    “谢道友, 你心魔缠身,不要冲动。”青莲看出谢折衣周身的不对劲,比以往时刻带给他的感觉都要危险。


    几乎与那些快要走火入魔的修士一模一样。


    谢折衣轻轻笑了下, 极轻极冷,血雨滔天之下, 他一人,却似乎比无尽血海还要恐怖,无穷无尽的杀意从心底不可抑制的生起。


    这些人,这些人怎么敢。


    杀,杀, 都杀了。


    这些人, 全都该死。


    根本看不清是如何动的手, 几乎只剩一道残影,冷刃寒光一闪, 便应声倒下一具尸体, 不一会儿的功夫, 整座大殿少了一半的人。


    待来到青莲面前,少年整个人浑身都被血浸染透了,踏着血泊, 黏腻的血迹沾染在衣摆,透着死亡的气息。


    九莲花快要被他这副模样吓死了,失声大叫,“大魔头,过来了过来了!不要杀我!青莲快跑!”


    但青莲全身都被绑的严严实实,根本动弹不了一点,但青莲本身也没有任何想跑的意图,他抿着唇,看着谢折衣陷入杀戮的欲望中,对他的话熟视无睹,似乎完全丧失了理智。


    而此刻,谢折衣走过来,冷漠地俯瞰着青莲,一剑举起。


    “啊!”九莲花捂眼不敢再看。


    却没有剑刺血肉的声音,怔怔然睁开眼,却是青莲身上的绳子一分为二,落到了地上。


    “青莲。”少年看不清神色,语气沙哑,“你走吧。”


    “赶紧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你不和我一起走?”青莲不赞同地皱眉,现在谢折衣情况摆明异常,怎么能够放他一个人在这里。


    谢折衣漠然道,“不了。本就是萍水相逢,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他这话说的有些绝情,在青莲微愣的神情中,没待青莲反应就发动传送符,直接将青莲和九莲花传送出去。


    在将青莲送出去后,此时此刻,他提剑抬头,剩下那群人被他杀怕了,他一动,全都畏畏缩缩朝墙角缩去。


    “你,去擦干净。”谢折衣随手指了一人。


    那人现如今怕极了他,完全不敢反抗,哆哆嗦嗦连滚带怕朝神像那里爬过去,想要用手擦干净。


    但还没来得及碰上去,一根诡异红线直接从后方袭来讲他整个人拉到半空直接搅成了碎末。


    “我疯了不成,那么脏的人,怎么能让他碰到神像。”谢折衣喃喃,神色平静到诡异。


    这样一想,那剩下这些人也没有用了,铺天盖地的红线朝四周涌去,不同于纠缠于楼观鹤时痴迷近乎撒娇的无害,此时此刻,这些红线,诡异扭曲,近乎碾压地将这些人缠在半空,锋利的不可思议。


    片刻间,哀嚎声渐渐微弱,死了个干干净净,整座大殿只余谢折衣安静到死寂的呼吸声。


    浓稠的血腥味萦绕不去,谢折衣看着神像衣摆处那抹血红。


    稍微有些后悔那么干脆利落送走青莲。


    如今的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脏透了,不配靠近。


    可那些人更不配。


    若是青莲还在这里,倒是可以叫他帮帮忙。


    这样恶心的地方,那些人怎么敢把神像放在这里,无头的神像,在看见这座无头神像之时,怒火沸腾烧的理智岌岌可危。


    但谢折衣还是小心克制地不想损害神像,他反复将自己的手擦拭干净,确定绝无任何血污,才敢小心翼翼尝试去擦掉那块碍眼的血渍。


    不行,完全不行,无论如何那块血红都擦拭不掉,就好像诅咒一样附骨之疽,似乎真的牢牢扒在那处。


    即便用上灵力,无穷无尽的灵力涌上去,想要直接磨掉这一层表面,却毫无作用,谢折衣神色越来越阴郁。


    穹顶吊着的无数尸体仍在摇摇晃晃滴着血珠,方才那么大动静的打斗,却没有一具尸体掉下来。


    一滴血珠滴在谢折衣眉心,蜿蜒朝下,谢折衣感应着脸上黏腻的触感,抬头,看着头顶无数的尸体,手一翻,天问剑被其掷了出去,掀起一阵冷风,势无可挡朝那些尸体刺去。


    却在即将靠近时,“咚”地一声,被一道无形结界拦住。


    随之而来,方才被谢折衣杀的成千上万的碎肉全都自主地似乎受到某种召唤朝上飞去,也成了那堆烂肉的一员。


    谢折衣再度把剑掷出去,这次无数千机红线也跟着朝上面扑去,却还是被那道无形屏障拦着。


    那是什么、那上面的气息。


    无数次被挡下,有余波反噬到身上,谢折衣唇角溢血。


    终于,在天问剑再度被弹开之时,谢折衣猛地吐出一口血。


    “你不可能成功的。”一道平静无机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缥缈玄幻,仿若从遥远的天际而来。


    但绝不是尊神。


    “你是谁?你知道什么?”谢折衣冷冷地问道。


    “天命之人,你不需要如此戒备,”它说出它的身份,“我是此世天道,我不会害你。”


    谢折衣闻言,忍不住冷笑三声,“不会害我?我从出生之日起,至今所经受的这些痛苦折磨,莫不是拜你所谓天命所赐,这就是你所谓的不会害我?”


    “那是你身为天命成神之人所注定的宿命,我并未强行干预,而是你生来注定,隐于三千道之上的命轨选中你为天命之人,没有人可以反抗。”


    “天命成神之人,非历经百般磨难,千种蹉跎,不可证道心。那是你的宿命。”


    天道平静地解释道。


    狗屁的宿命。


    谢折衣心中讥讽,却惦记着更重要的事,他问,“那看来,那群人刚才对说上天的启示,莫不是就是你这贼老天?”


    面对他的出言不驯,天道毫无反应,只应道,“我只是稍微回应了他们的夙愿。”


    谢折衣神色冰冷,“是你告诉他们用这些尸体来污染这座无头神像?这些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若是这座神像当真全都染成红色又会怎么样?”


    天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待这座神像真正完全浑身上下都被血迹浸染,高居九天的神祇也将会陨落。”


    心中那股预感成真,即便再不想相信,可冥冥中有道声音告诉他,天道说的都是真的,而也正是如此,谢折衣才愈加不安躁动。


    “尊神高居九天,不朽不灭,凭这些人,凭这么简陋的阵法,你怎么就敢自以为可以对神造成伤害,即便你是天道,也不可能插手神明生死。”


    天道:“你说的对,若是正常来说,我确实不可能做到,只是,是祂擅自违背了与我的约定,是祂违背了命轨,即便是神明,也不可违背三千道之上的命轨,祂会因此付出代价。”


    谢折衣错愕,“什么约定?”


    天道:“祂应当杀了你。”


    一句话,震的谢折衣几乎不能思考,他陡然想起初见时,白衣的神祇,自上而下垂眸看他,当年幼的谢折衣问祂为什么出现时,祂道,“或许,是让你知道,你未来会死在谁的手上。”


    所以,从那时起,祂就知道,或许未来的某一日,祂将亲手结束他的性命。


    可是……


    “可是祂非但没有杀你,还救了你。”天道第一次语气上扬,纯粹的疑惑。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要救他。


    “祂救了你,你……没有死。祂违背了和我的约定,祂会死。而你,恭喜你,你度过了天命给你的考验,你会成为此世第一位成神之人,所以,我不会害你的,天命人。”


    天道放缓语气,徐徐善诱道,“放下这一切吧,放下执念,放下魔障,来,成神吧,这本就是你的宿命。”


    少年低头,乌黑发丝散落身侧,看不清神情,久久的未出声,死寂的大殿,遮掩不去的血腥,在这样极致的炼狱景象中,却告诉他,来,放下一切执念,成神吧。


    久久的,久到时光似乎凝滞于此刻,忽然,一声轻声喑哑笑声溢出。


    “成神?我为什么要成神?”


    若要放下一切执念,若要坐视神明的陨落,成神还有什么意义。


    “你,你不想成神?”天道顿了顿,它似乎感应到什么不对,语气加快,“不对,你……”


    周遭血气蔓延,浓稠的执念化作亘古的魔障,眼角血色魔纹一片片蔓延,少年抬头,一双漆黑如墨的眼深处暗红蔓延。


    “我不要成神。”


    “我要做魔。”


    既然成神不能做到他想做的事,那就入魔吧。


    执念缠身,魔障深重。


    在这一刻,天外天山外山方圆万里浓稠戾气升腾,诡异的梅花沿路绽放,开得奇诡艳丽。


    青莲被谢折衣送出去之后,还欲朝回走,他还没见到真神,也不放心最后谢折衣的状态,可没想到颤栗于灵魂的戾气从天外天山外山一路席卷萦绕包围无止境的山水,形成一座牢不可破的结界。


    一念成神,一念入魔。


    至此,再无回头路。


    第77章


    谢折衣当初只知道天道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他, 态度模棱两可。


    不过,谢折衣从不听它的废话,若依天道之言, 成神需放下执念, 那他永远不可能如天道所说的那般成神。


    所以, 谢折衣选择了另一条极端偏执的道路,入魔, 以杀证道。


    血洗天外天山外山, 彻底入魔,以杀入道。


    而后,重新回到人世, 屠城,掀起战乱, 杀业深重。


    可没想到,连谢别枝的心魔也是天道在作祟,还有尊神与天道的约定,尊神为什么要答应那种约定……


    谢折衣垂眸,将纷乱的思绪压下, 千年前, 他入魔之后, 虽理智尚在却早已被戾气影响,难以自控, 所行之事罪孽深重, 最后落得天诛雷罚的下场也是他咎由自取。


    重生之后, 居然难得感到一阵久违的清明,在回想千年前那些往事时,也终于能够平静地去看待。


    无论如何, 所行之事,他无悔。


    只是,为何尊神仍是陨落了,谢折衣心没忍住颤了颤,还堕入轮回成了楼观鹤,想到楼观鹤如今千疮百孔的身体,谢折衣喉咙干涩,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害怕。


    他从不怕报应,红莲业火,天诛雷罚,他都能一笑而过,可这些绝对不能,不该报在那人身上。


    谢折衣再度睁眼。


    恶魂乌黑的雾气在暴涨的金红色神力光芒下逐渐散去,如云如雾融入空气,悄无声息,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笑容,是一种解脱的笑容,时至今日,那萦绕不去的戾气怨恨嫉妒才在此刻彻底消散,带着一种解脱。


    “去见另一个我吧。”


    极轻的声音,随那些雾气彻底消散。


    “……咳咳。”


    随着那些雾气散去,再次有了动静,些许轻咳立马引起了谢青翎和戮的注意。


    “姐姐?!姐姐你回来了……”


    谢青翎虽体内灵力逐渐流失,可身体却未再缩水,仍是青葱少女的模样,肤色白的跟雪一样,她急切地爬过来,乌黑的发丝晃动,其下透明的肌肤若隐若现。


    看的周遭那些年轻弟子皆是脸色一红,纷纷挪开目光,左顾右盼。


    谢折衣垂眸,看着少女狼狈地朝这边爬过来,没拦。


    总共也没剩多少时间了,他又何必去做那恶人。


    “阿翎。”谢白玉轻声唤道。


    谢青翎顿时停在半路不敢上前,她哭着道,“姐姐,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不是你的妹妹,我只是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自怨气中诞生,无意间占据了这具身体,对不起……”


    谢白玉神情很复杂,在良久的沉默中,在谢青翎忐忑不安的心跳中,她低低叹出声,“我早该知道的……本来就该是如此不是吗。”


    “我是亲眼看着阿翎死在我面前,起死回生,又怎么可能会如此简单……”


    谢白玉蹲下身,为少女抹去眼泪,动作很轻,谢青翎感受到脸庞轻柔的抚摸,怔怔抬起头,“姐姐……”


    “也许这样也好。待我死之后,云阳谢氏再无后人,诅咒,也如我所愿,彻底终结于此代。阿翎,不,不该叫你阿翎。”


    谢白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摇头,“我没有名字,我是一团怨念,真正的谢青翎死时,因她担忧你而产生的强大执念将我唤醒,让我阴差阳错间附身到了这具躯体。”


    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的谢青翎,是原本谢青翎的执念与云阳谢氏无尽怨念纠缠而形成的特殊产物,甚至,原原本本继承了谢青翎执念中对胞姐的孺慕依恋。


    “那我叫你,小翎吧。”和阿翎换了一种称呼,一种称呼。


    谢白玉没有如谢青翎想象中露出厌恶的表情,反而仍温和地摸上少女的头,“小翎,好好的活下去,你的身上将不再有诅咒,从此云阳谢氏诅咒终结于我此身,你要好好的,带着我和阿翎的那份希望,一起活下去。”


    谢青翎没来得及高兴谢白玉对她的态度,就从这段话听出言外之意,她猛地抬头,“姐姐,那你呢?!”


    谢白玉微微露笑,浑身浮现莹莹白光,自发丝,开始碎成模糊的光影。


    “我这种人,自然是该下地狱去。”


    如恶魂所说,谢白玉将她的灵魂所有全都献祭,如今神瞳归位,恶魂已消,她自然也即将紧随其后消亡天地。


    旁侧的戮在看见谢白玉逐渐消散的身躯时,非人的红瞳猛地一缩,似乎明白等待谢白玉的将是什么,他半个脑袋还吊在半空,他这次没像最开始激烈地反抗,而是爬着,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抠着地,爬到谢折衣面前。


    “救,救,救她……”他喉咙艰难挤出字,祈求道。


    谢折衣垂眸,“救不了。”


    神瞳归位,若想救谢白玉,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眼睛重新挖出来给她续命。


    但,他疯了才这么做。


    谢白玉无论目的为何,杀人如麻是事实。


    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


    谢白玉想来也是这么想的,她对自己接下来的结局颇为冷静,“戮。”


    她平静地唤住见软的不成,又想要拼命的罗刹。


    戮果不其然在她出声的下一秒,什么也顾不得,连忙转身,想要爬过去。


    但他伤重的很,爬也爬的慢,还是谢白玉主动走了过来,自上而下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少年,一瞬间,仿若回到最开始相遇的那个昏暗地牢。


    谢白玉蹲下身,为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污,她手指拂过少年脸上巨大的窟窿,顿了顿,“戮,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我,注定是要下地狱的。想来今日,便是我等的那日。不要再为我做什么了,从今日起,你自由了。”


    戮疯狂摇头,“呜,嗬,不,嗬。”


    野兽一样含糊不清的呜咽。


    谢白玉微微露笑,“好好活下去,地狱太冷,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最后,她转向谢折衣,神色些许复杂,“小玹。”


    她还是叫她小玹。


    谢折衣于是也应道,“白玉姐。”


    谢白玉声音近乎叹息,“对不起。”


    白光愈盛,最后一句轻叹落下,化作细碎光点。


    “嗬呜!!!”戮疯狂地扒拉着散去的光点,但什么也抓不住。


    “不!姐姐!”谢青翎终于没忍住失声大哭。


    她毕竟是小姑娘的样子,哭的实在可怜,有人看不下去,想上前安慰一下,却在下一秒睁大眼。


    却见谢青翎周身忽然全身冒出青色的光韵,也如谢白玉那般身影逐渐模糊消散,化作一粒粒青色光点,朝那白光融去,二者触碰刹那,青白交映,混沌旋转,最终在众人惊疑不定的视线中,化作一株相依相偎的双生花。


    一株二艳,一青一白,并蒂双生。


    无名风起,青白花瓣随风摇曳,再不可能分离。


    “这,这,她这是……”


    谢折衣也没想到谢青翎居然会这么做,他抿唇,“并蒂双生,灵魂所有献祭,再加以双生子之间的羁绊,只为了留住一丝残魂,等待千年万年亿年一丝渺茫的可能。”


    他上前几步,金红色神力落向那株双生花上,一丝隐晦的黑雾彻底散去。


    其余人不解谢折衣在干什么。


    戮也生怕谢折衣想毁了这花,急眼地欲上前抢过来,谢折衣收回动作,把那花丢给戮,道,“谢白玉身上的诅咒已消,若来日她真能再次重临世间,也如她所愿,再无诅咒。”


    戮小心翼翼把双生花护在怀里,消失在众人眼前。


    至此,云阳谢氏诅咒,才算是彻彻底底终结于此。


    大殿一时寂静,皆没料到最后居然是这般收场。


    眼下谢白玉已死,谢青翎为强留一丝残魂也跟着化作一朵花,如今这座大殿就剩凤朝辞这些人和谢折衣。


    谢折衣一人站在殿中央,其余人离他离得远远的,泾渭分明,戒备警惕,生怕他忽然看他们不顺眼,也想随便杀几个人助助兴。


    “谢……”凤朝辞看着谢折衣一个人站在那里被所有人忌惮,总觉心头一堵,没忍住第一个想开口,谁知才上前一步就被他爹拖下去施了禁言咒。


    “唔唔。”凤朝辞睁大双眼瞪向他爹。


    凤家主挪开目光,眼下谢折衣秉性还没摸透,他们在场这些人还不够在那些红线下走过一回合,就算要当出头鸟,也轮不着自家这个小祖宗。


    最后还是宋山主打破了僵局。


    “多谢前辈搭救,敢问阁下还有何事交代?”他恭恭敬敬朝前行了一礼,只是神情格外的复杂,尤其是面对谢折衣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还记得前不久他是如何嫌弃,现如今再忆及之前的事,这声前辈那是说的五味杂陈。


    谢折衣也被宋山主这声前辈叫的一愣,之前装谢玹装的太顺手,当个仙门二世祖当的不亦乐乎,如今再度以谢折衣的身份重现众人面前,才发觉那种疏离警惕戒备,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般相处。


    虽心中思绪辗转,面上却毫无表情,淡淡道,“我爹,”


    下意识说了个我爹,转瞬又反应过来那是谢玹的爹,和他谢折衣没关系,旋即改口道,“谢从安在地牢。”


    “谢山主在地牢?!”


    其余人没想到消失已久的谢从安居然真的在云阳城,且居然就在这座神阙底下。


    宋听雪自然听见谢折衣方才嘴瓢的我爹,神色更是复杂,他当下派人去地牢找人,却见谢折衣身形微动,似乎要离开,下意识问道,“你不见一见他吗?”


    谢折衣没回头,“不了。”


    这个答案显然不是宋听雪想听的,他皱眉,又问,“那观鹤呢?”


    听见熟悉的名字,谢折衣身子反射性紧绷,但他控制的很好,极力用平静的语气回道,“逢场作戏而已,见他做什么。”


    好一派渣的坦坦荡荡的言论。


    宋听雪几乎要被他气笑了,若不是顾忌谢折衣如今的修为,他真得冲上去好好问问,什么叫逢场作戏,所以,他那个徒儿铁树开花唯一一次动心,居然就被骗了个干净?


    虽然宋听雪一向嫌弃谢玹,但在这些日子不断的挑战下,几乎都快自己麻木自己,其实也不是不行,结果才刚刚劝自己想开点,却告诉他,这都是假的,他那傻徒弟被骗了个底朝天。


    谢折衣显然不知宋听雪所想,他不欲再留在这里,发生的事太快太多,暂时性不能理清,但有一件事他很明确,他得赶紧去中州找闻清瑕。


    身形微动,刚想离开,背后一道声音传来,霎时整个人僵住。


    “谢折衣。”


    声音冰冷若玉石,胆大包天唤了大魔头的全名。


    第78章


    “所以, 你爱他对吗?神。”


    天道冰冷无机质的话落下,楼观鹤第一时间没有回答,安静下来, 唯余轻微的呼吸。


    花瓣簌簌而落, 楼观鹤伸手接住一片, 冰蓝的眸轻垂,乌黑睫羽掩下, 定定看着手中那片落花, 神色不分明。


    “爱?”少年声音冰冷,“我不知道。”


    “但他不能死。”


    天道不说话了,它无声注视着冰冷无情的神, 对爱一无所知,却又似乎早已告诉了它答案。


    “你要去哪儿?”


    天道看着楼观鹤忽然起身, 谢折衣留下的金红色神力只是为了修复楼观鹤的伤,并没有囚禁的作用,所以楼观鹤毫无阻碍地迈出了金红结界。


    想来谢折衣也没想到楼观鹤会醒的那么早。


    楼观鹤:“出去。”


    天道:“你应该留下来。这里有谢折衣源源不断供养的神力,虽然不能让你实质性地修复,但可以让你好受点, 延缓你这具身体崩溃的过程。”


    楼观鹤看了眼四周源源不断供养而来的神力, 皱眉, 这么多的神力,即便是谢折衣取回了神瞳也绝对不可能轻易耗费这么多神力。


    他抬手一翻, 所有的金红神力被他主动阻隔体外, 面无表情, “没必要。”


    天道不理解:“你这是在找死。”


    这具身体在崩溃,在与谢折衣结合的刹那,全身上下所有的力量如同祭品一般, 悄无声息地流向谢折衣,楼观鹤在获取那片神格时就隐隐明悟,他这具轮回转世的躯体,只是一个……祭品。


    他是谢折衣最好的灵丹妙药,无论是灵血,还是……其他。


    所以,在双修结束之后,楼观鹤直接在谢折衣面前没控制住吐血,只是因为修为神力神格急剧消散,悄无声息化为了谢折衣的养分。


    那一刻,杀意是真。


    本能地想要杀了这个威胁,理智也该是杀了谢折衣。


    可最终,杀意化作一个吻,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楼观鹤走出幻境,所有的一切都在崩塌,飞花,落雪,所有的一切全都湮灭,归于寂静的黑暗,冰蓝的神力如冰冷的雪花于黑暗中铺出一条道路,少年身影愈走愈远。


    天道:“你还要去见他?你如果不是为了杀他,就该离他远点,你现在离得越近,力量只会衰落的越快。”


    转世的神明头也没回,一声轻笑传来,纯粹冰冷,分不清玩笑还是认真。


    “总不能叫人占了便宜就逃之夭夭。一个月,压回青莲宗成亲够了。”-


    “谢折衣。”


    顶着在场所有人惊恐的目光,楼观鹤叫住转身欲离去的少年,他平静地问:


    “你要去哪?”


    “唔唔……!”


    师兄!


    凤朝辞见到楼观鹤出现,整个人如打了鸡血一般,想要大喊,却无奈还被他爹下了禁言咒,只能激动地摇晃身子想要冲过去,可他人也被凤家主拦着,只能站在原地唔唔叫。


    青莲宗其余人却没被禁言,见到楼观鹤出现的刹那,尤其是莲山那些年轻弟子,大为激动围上前,“师兄!你去哪了!我们之前一直在找你,还好你没事!”


    分明是前后脚进的神阙,楼观鹤却一个人失去踪迹,青莲宗的弟子一路都在找他的踪迹,可惜仿佛人间蒸发一样,毫无痕迹,只能拿师兄修为高深,绝不会轻易出事来安慰自己。


    如今陡然见楼观鹤完好无损现身,在场青莲宗之人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连宋山主神色也微不可察地一缓,下意识想过去看看观鹤有没有事,又忽然想起这大殿内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危险成分在场。


    宋山主猛地想起楼观鹤刚才喊了什么。


    完完整整的谢折衣三字,一个尊称都没有。


    算得上十分不客气,宋山主猛地提起心,那边那人应当不会这么小心眼计较一个称呼吧?


    他小心翼翼看过去,只看见一个背影,少年仍是背对着众人,只是脚步未动,似乎有些僵持,脊背紧绷,仿若错觉一般,宋山主居然会从那道背影看出几分胆怯?


    宋山主来不及多想,只当自己眼花,见楼观鹤直直盯着谢折衣,生怕他因感情受骗一时冲动想找人算账,连忙走到楼观鹤身旁,小声劝道,


    “观鹤,冷静。谢玹他,已经不是谢玹了,他是谢折衣,从前那些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虽这般劝说,神色却也不怎么好,自己爱徒被人耍成这样,现如今,即便再愤懑,也只能憋着。


    其余青莲宗弟子也在宋山主这番话下回神,对啊,谢玹之前和师兄不是都说好要结为道侣了吗?可若谢玹是谢折衣,那之前所说的那些,还能当真吗?


    师兄,师兄他是怎么想的,在知道谢玹之前的一切都在骗他。


    一时之间,所有人小心翼翼打量楼观鹤的神情,却见少年面容冰冷如玉,什么也看不出,只是静静地盯着前方那道身影。


    宋山主还想再劝,身侧一名弟子却忽然疑惑出声,“师兄,你脖子这怎么受伤了?”


    其余人闻声,纷纷看过去,其实也不能说是受伤,没破皮,但红了一片,跟落梅点点一般,只是楼观鹤皮肤白的近乎透明,如雪一般,那片红则格外突兀。


    谢折衣在听见受伤时,以为楼观鹤反噬又加重吐血,下意识转身看过去,就见那弟子疑虑指出楼观鹤脖子处不正常的绯红,顿时僵住。


    那,自然不是什么伤。


    楼观鹤的血对谢折衣来说诱惑力太大了,在那个过程中,谢折衣一度将牙齿抵在楼观鹤脖子处,清幽的莲香如蛊惑,苍白皮肤之下,冰冷的血流动,隐约显露的青色血管,全都在引诱谢折衣咬下去。


    在极致的沉沦中,神智迷糊远去。


    罗刹天生杀戮而生,而其上的修罗相也形如野兽,嗜杀,杀欲极重,但谢折衣第一次知道,在做那种事的时候,即便化作修罗相,可比天生杀欲更汹涌的,却是翻涌的情欲。


    所有的利刃褪去,谢折衣舍不得咬,全都化作吻,在那处流连不去,属于野兽的占有欲发作,神力牵引之下,让那处吻痕深深烙在上面,短时间内极难消除。


    年轻的弟子不懂,宋山主到底还是见识比那些弟子广,见那红痕形如梅瓣,或深或浅,从衣领一路延伸出来到脖颈咽喉,格外的……一种说不出的暧昧。


    “师兄!你受伤了!”凤朝辞挣扎半天,可算摆脱了那该死的禁言咒,他一听楼观鹤受伤,忙上前查看,待看见那连片的红痕,看上去很严重的样子,咬牙,没忍住骂出声,“这是什么伤!该死,谁伤的!”


    “我带了药,师兄你涂一点看看有没有用。”


    凤朝辞从储物戒里翻出个瓷瓶,刚想要递过去,却被凤家主截住了。


    “爹!你干什么!”


    凤家主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傻儿子,语气莫名,“你师兄他应该没事。”


    “什么没事!那么大片红斑,师兄灵力护体,怎么会突然出现这种异状!”


    凤朝辞不理解他爹语气里奇怪的意味,一心记挂着他师兄,可惜连宋山主的反应也一瞬变得奇怪,“观鹤,你脖子上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一个合适的说法,“脖子上的伤……哪来的?”


    而后,却见楼观鹤静静看向谢折衣。


    这这这……?!


    宋山主脑中一声惊雷掠过,不敢置信亦瞪大眼跟着看向谢折衣。


    一时之间,惊疑不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楼观鹤一身蓝白道袍,仙姿玉貌被众人围在正中,一双冰蓝双眸静静看向谢折衣。


    而那处黑衣的少年,亦转身,似乎避无可避一般,回头,乌黑纯粹的双眸,那双可堪破世间虚妄的三清神瞳,此时此刻清清楚楚倒映出一抹蓝白的身影。


    似乎感受到其间暗潮涌动,不易察觉的焦灼蔓延,连凤朝辞也下意识噤声。


    “你去哪?”楼观鹤再度问,声音平静,但总隐隐感受到一种压迫。


    这次,连宋山主也没再试图拦着楼观鹤了,大殿一时寂静,所有人看向这对之前貌似“恩爱甚笃”的准道侣。


    谢折衣没想到楼观鹤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依照他所想,楼观鹤之前反噬过重,在他神力蕴养之下,至少也得七天才能醒过来,而那时,待他取回神骨,再为其续命。


    他其实,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有很多的疑问,恶魂说的是真的吗?天道说的是真的吗?为什么要回应谢别枝的祈愿,和天道的约定是什么?又为什么宁愿违背约定也要救他,以及……在幻境中。


    只是,在看见这个人时,所有的话哑在口中,敬如神明,不敢擅自揣测。


    但这个时候,他不能暴露楼观鹤的身份,因此谢折衣心中翻涌不定,面上却冷漠看过来,淡淡道,“我去何处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该知道,之前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我不是谢玹那个二世祖,而你,也不该这么跟我说话。”


    楼观鹤语气平静,“逢场作戏?”


    谢折衣莫名心虚,但还是应道,“对。”


    楼观鹤再问,“都是假的?”


    谢折衣迟疑着应声,“对。”


    他回的实在太无情,青莲宗的人纷纷咬牙切齿,同时担忧看向楼观鹤,生怕他一激动想上前跟谢折衣拼了。


    但楼观鹤神情却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好,你走吧。”


    惊人的好说话。


    完全跟楼观鹤之前冷酷翻脸无情的形象不符。


    但反而是这么平静的一句,反倒叫谢折衣心莫名提起来。


    他转身,迟迟迈不动脚步。


    “你在怕什么?”


    冷淡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看我,谢折衣。”


    “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现在走,以后别再见我。要么,跟我一起回青莲宗。


    “我们成亲。”


    第79章


    一语惊起千层浪。


    成亲?!


    楼观鹤居然还想跟谢折衣成亲?!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以楼观鹤冰冷无情的性子,在发现谢折衣隐瞒身份骗他感情后,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把人一剑捅死, 而是要成亲。


    直至此时, 所有人才恍然, 隐隐约约发觉,这位名满天下, 惊世奇绝的莲山首徒, 兴许是当真动了心,还是死心塌地的那种。


    宋山主神色复杂地看着楼观鹤,凭他对观鹤的了解, 楼观鹤之前对谢玹做出的重重例外,都让他知道他这位冷心冷情的徒儿是认真的, 但,他还是没想到,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楼观鹤居然还能要说出成亲这种话。


    可是,即便是想成亲, 但谢折衣不是谢玹, 佯做谢玹时的虚情假意能有几分?又怎么可能同意这个荒谬的要求?


    不。


    宋听雪忽然想起楼观鹤脖子上那些暧昧不清的“伤”, 心中一个念头凭空升起,若真是他想的那般, 能做到那种程度, 是不是说明, 其实那个人也并非完全毫不在意。


    尤其是,从方才楼观鹤出声到现在,已足足过了几息, 远处的黑衣少年却迟迟没有回答,若真如他之前所说逢场作戏,那早该嗤笑而过,当即走人,哪还会留下来。


    但宋山主想得到这些,那些不明所以的年轻弟子却不明那红痕为何物,只知道谢折衣亲口承认对他们师兄毫无感情,此时见楼观鹤似乎执着于此,纷纷担忧上前,“……师兄……”


    刚想劝句“算了吧”。感情这种事,到底不可能勉强,其实也不是不能勉强,若换作其他人,要是他们师兄喜欢,抢回山上也不是不行,可现在摆在眼前的是那个千年前掀起腥风血雨,修为不知道有多高深的大魔头,他们也是有心无力。


    但才稍微出了个声,就被截断。


    “可以有第三个选择吗?”


    什么?!


    所有人都没想到谢折衣居然会是这个反应。


    远处的少年驻足回头,唇微抿,漆黑的眸紧紧地盯着楼观鹤,十分慎重的样子。


    也确实十分慎重。


    在楼观鹤说出,“若你现在离开,就再也不用见他”时,这句话有如世上最无可战胜的咒语,谢折衣似脚下凭空生了藤蔓缠住,再也走不动一步。


    再也不能见到。


    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


    但谢折衣知道,楼观鹤既然能说出这种话,就一定会做到。


    直至听见第二个选择。


    “我们成亲。”


    成亲。


    成亲?


    成亲!


    脑子一瞬间被这句话炸的空白,万万没想到楼观鹤时至如今,恢复记忆之后被他那般对待,还会说出要和他结为道侣这种话。


    心中千遍万遍浮现又觉不敢置信,唯恐亵渎一次次否定,又一次次忍不住细想的念头终究再也控制不住再次涌上心间。


    楼观鹤,他。


    尊神,祂。


    兴许,也许,真的,可能,不讨厌他。


    不讨厌也可以换种说法。


    但谢折衣不敢想,想到这种地步已经是极限。


    楼观鹤说到这种地步,谢折衣绝对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一意孤行离开,在这样的情况,在楼观鹤开口挽留的情况下,即便心中有千种万种理由告诉他,他应该离开,不能在这个时候露出多余的感情。


    但所有的一切,都为楼观鹤的意志让步。


    可,也不能不去,神瞳回归,恶魂消散,与恶魂一体双魂的善魂受其波折,也很快会消散,也就是说,闻清瑕……时日不多,他得抓紧时间。


    所以,谢折衣认真地,提出第三种选择。


    他看向楼观鹤,隔着无数人群,似发誓一般,说不出的认真,“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所有人听到这里之后,一切消声。


    谢折衣后面这句话是传声,他不欲让其余人知道他对楼观鹤到底是什么态度。


    大殿一时安静,所有人在猜测何谓第三种选择,却见下一秒金红色神力朝所有人扑面袭来,灵台被落下咒痕。


    一个极其高明的禁言咒术。


    若他们这些人胆敢泄露与他有关,尤其是与楼观鹤沾上边的任何信息,都会立刻马上七窍流血而死。


    在谢折衣暴露出对楼观鹤的不同时,他就已经在想要不要杀了这些人,但前世他杀人杀的厌倦,又唯恐这些因果当真报应在楼观鹤身上,还是决定留人一命,若这些人当真不识好歹,再死不迟。


    所有人都感受到灵台上那个极具不详的咒印,心有戚戚然,对谢折衣魔头之名有了更深认识,再不敢窥探,一个个低下头,而下一秒,少年转瞬消失。


    楼观鹤则神色冰冷,没有任何反应。


    没人知道的那所谓第三个选择是:


    “给我七天时间,无论发生什么,七日之后,我会回来。”


    其实应该说,“回来成亲”,但即便是这种地步,少年也不敢说出那两个字。


    这傻子-


    谢折衣一路马不停蹄地朝中州赶。


    云阳离中州十万八千里,寻常御剑十天半月也是正常,不过谢折衣取回神瞳,境界愈深,神力加持下,转瞬穿梭壁垒,几个呼吸间便到了中州。


    四域遍布修仙世族门派,可中州却是凡人国度,千千万万的凡人,皆归闻氏皇朝统治,此世唯一的大一统王朝。


    自千年前诸国割据分战,天下动荡不安,由当时的闻氏先祖闻岐以一介卑微质子,力揽狂澜,登基之后,挽大厦将倾,异军突起,灭诸国,结束战乱,建大统一王朝,史称太玄皇朝。


    这位陛下征战天下,谋略才能无穷尽也,性情冷酷严谨,雄才大略,天生帝王之才。


    唯二的缺点。


    其一,酷好求仙问道。


    其二,早逝。享年不过三十岁。


    死于……谢折衣死后第五年。


    谢折衣抵达闻氏皇城时,几乎是一路畅通无阻进入皇宫。


    只需稍微遮掩形迹,就无人可察觉。


    直至到人皇殿门前,身形才微微一滞。


    他能感应到,闻清瑕在里面,但也不止闻清瑕一个人,隐隐有女子泣哭的声音。


    这里有道结界,十分玄妙,让谢折衣不能像之前那般悄然进去。


    谢折衣感应到这结界的气息,挑眉,是千年前他所设。


    嗯……他想起来,千年前,他应了那个小孩的祈求随手在这里设下了道结界。


    人皇殿,是千年前那位世祖陛下所居之地,统一诸国,建立大一统皇朝,当之无愧的人皇。


    不过千年前,那位人皇才从民间流落回国登基时,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孩,权臣野心勃勃,太后冷眼旁观,少年君王,行走刀刃之上。


    “老师,你虽不好直接插手人间之事,给孤这寝居处设个防身的结界是否可行,否则若是在睡梦之中就被人悄无声息地杀死,总觉得窝囊。”


    半大的少年跪坐在书案前,小声向旁侧神情冷淡的青年祈求道,半是敬畏,半是依赖。


    那青年隐于阴影下的面容俊美苍白,眉眼阴郁冷漠,赫然是自天外天山外山之后彻底堕魔的谢折衣。


    天外天山外山,在发现尊神即将陨落的消息,谢折衣拒绝成神,入魔之后重新回到人间,他选择以杀证道。


    入魔之后,执念怨念恶念不受控制,沉入九渊,化作罗刹,以杀入魔,堕为修罗恶鬼。


    无数罗刹入世,诱惑引诱凡人贪嗔痴恶念,世间祸事陡增,不幸之事,不幸之人,恶胆横生之人,奸佞小人,恶徒贼人横行世间,挑起世间大乱。


    其后,入世,掀起战乱,修真者不得随意干涉人间之事,即便他入魔不受道义约束,可碍于无处不在的天道法则约束,也不能正大光明插手人间之事。


    于是,谢折衣挑出一个合适的人,来替他完成这一切,做他的棋子,指哪打哪,挑起战乱,所行之处,军队开道,尸骨遍地,灾劫无数。


    闻岐就是那枚合适的棋子。


    闻岐,岐,同弃。


    所有人都不要的弃子。


    流落他国,受人欺凌,与野狗争食,性情暴戾冷酷,却不乏聪慧过人。


    于是谢折衣成了他的老师。


    半大的小孩正恶狠狠与一只野狗对峙,中间放着一个馊了的馒头,一人一狗都眼馋地盯着中间那个馒头,而后抬眼,互相看向对方。


    风声动,一人一狗扑向对方。


    小孩一只手直接被野狗咬住,血流不止,但他恍若没有痛觉一般,任它咬着这只手,只不要命地用另一只手使劲地朝狗脆弱的腰捶打。


    谢折衣面无表情看着这幕,他盯着小孩头顶象征人皇的浩瀚紫金之气,无论如何没想到千年难得一出的人皇居然会混的这么惨。


    不过也好,方便他利用。


    闻岐以不要命的打法,成功让野狗胆寒,放弃那块馊馒头夹着尾巴逃了。


    就在小孩大口大口狼吞虎咽趴在地上享受他好不容易狗口夺食的战利品时。


    “仙人”翩然落下。


    “甘心吗?你在这里受苦受难,你的兄弟姐妹,你的那位父皇,甚至欺凌你的所有仇人全都高居宝殿,雍容华贵,骄奢淫乐。你就甘心如此吗?想……万万人之上吗?”


    “仙人”容貌俊美,比闻岐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从天而降,恍若真仙。


    但闻岐对上那双漆黑深不可见的眸。


    恍若引诱般,“我可以帮你,不过,你得献出你的所有,做我的刀,做我的刃,替我杀人。”


    哪里是什么仙人,是恶鬼。


    但他闻岐,早就沦到地狱,神明不渡,恶鬼同行——


    作者有话说:倾情推荐专栏预收《杀死那只妖鬼》,懵懂残忍杀人不眨眼的妖鬼×沉默中变态也不正常的穿越者,有没有感兴趣的宝宝呀[求你了]


    第80章


    闻岐如谢折衣所预想的那般, 天生就是一名合格的君王。


    文治武功,触类旁通。


    性情是君王特有的冷酷恣睢,但面对谢折衣极尽听话蛰伏, 登基之后, 尊谢折衣为帝师, 修高百尺供玄国百姓顶礼膜拜的摘星楼为其居所。


    “老师,您看, 这是我为您特意建造的摘星楼。”少年君王殷切讨好地为青年展示这座高不可攀, 月华潋滟下的琼楼玉宇,高百尺,细数而上, 九千九百九十九玉阶,四周种下月桂, 比之真正的仙殿亦不遣多让。


    谢折衣随意瞥了一眼,收回视线,毫无动容,“你不需要讨好我,有花这心思的时间, 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能费最少的兵力灭了赵国。”


    闻岐热切的神色微黯, 他低头, 在谢折衣面前,不似群臣面前亲政后冷酷的君王, 而仍是多年前那位孩子, “我不是在讨好老师, 只是老师乃仙人降世,那些凡俗宫殿怎配得上您的身份,只有真正的月宫才配得上老师, 可惜凡人力量终有不及,只能打造这样的宫殿,还望老师见谅。”


    谢折衣面无表情,无动于衷,“我不是仙人,不需要折腾这些。闻岐,你逾矩了,记住,你如今只需要按我说的做,不需要做多余的事,最鼎盛的六国只灭了最弱的燕国,还有其余五国,有空折腾这些,不如还是仔细想想若他们联手你该如何应对,不要让我失望。”


    “你现如今,只需要挑起战乱,不断地征战,出兵,令天下大乱,其余所有事,都是多余。”


    闻岐抿唇,应声,“是,老师。”


    谢折衣冷淡看他一眼,少年埋头,看不清神色,但他也不需要去理解少年潜藏的心思,一个供他征战挑起纷争的工具而已。


    是的,只是个工具而已。谢折衣那时堕魔,真神即将陨落的消息对他的打击太大,神智全然无法自控,偏执,冷酷,阴暗,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一个敏感多疑的少年君主显然不能让他有任何关注。


    记忆中的闻岐是什么样子?谢折衣记不太清楚,年少时卑微而倔强,与恶犬争食,后来对突然出现的他,戒备多疑但又不得不蛰伏臣服,做他的最锋利的刃,搅得天下大乱。


    不过与他谢折衣的这场交易,也不算全然亏待了他,至少,他确实实现了他曾经予他的承诺。


    复仇,新生,万万人之上。


    可惜,命短了点。


    唯一奇怪的是,他曾经观闻岐命格,并不是早夭之相。难不成是当初跟着他造孽太多,也承了报应?


    谢折衣挑眉,看着人皇殿这道结界,隐隐约约想起来记忆中模糊到早就不知道忘到哪去的少年。


    好在这结界虽玄妙难以破解,但再怎么说也是他自己布置的,虽然现在谢折衣实力比不上曾经,但稍微花些时间也不是不能进去。


    谢折衣才将将把手放上去准备破了这结界,里面的人似乎察觉到外面的动静。


    “小玹。”


    殿门打开,结界消散。


    青年形如翠竹,眉眼温柔,挂着温和的笑,仍唤着“小玹”,一如往昔,似乎谢折衣仍是那位二世祖,而他也仍就是青莲宗大弟子,任劳任怨为师弟收拾烂摊子的师兄。


    谢折衣看着这位谢玹记忆中熟悉的“师兄”,神情复杂,一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位似仇非仇,似友非友的故人。


    怨恨太深太久,即便知道他情有苦衷,但恨到已经成了习惯,想要回到当初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不可能了。


    想来谢别枝也知道他们回不到当初,于是他只做闻清瑕,而谢折衣也配合地以谢玹的语气唤道,“师兄。”


    闻清瑕神色愈温和,“进来吧。”


    谢折衣跟着闻清瑕进了大殿。


    里面确实有其他人。


    一位是如今的陛下,闻清瑕此世生父。


    一位是如今的皇后,闻清瑕此世生母。


    还有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闻清瑕此世胞弟,也是闻清瑕求道仙山,自愿放弃继承人位置后,这位胞弟顺理成章继承了太子之位。


    方才谢折衣在门外听见幽幽泣哭的女声,就是那位皇后娘娘。


    她生得柔婉动人,此时睫羽沾着点点泪珠,看着谢折衣的目光却有些恨意,“你就非得叫清瑕为你去死吗?”


    谢折衣挑眉,他都没想到他在这些人眼中是个这么心狠手辣的歹人。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没说错,他如今要取回神骨,可不就是要了闻清瑕的命吗?如果他放弃取回神瞳,谢白玉恶魂不会死,放弃取回神骨,闻清瑕不会死……


    只要他放弃,一切貌似皆大欢喜,但谢折衣不可能放弃,他需要力量,无论如何。


    谢折衣没说话,皇后的目光愈加透出凶狠,那是想要拼命守护孩子的决心,好在这个时候闻清瑕开口了,“母后,请您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已经说的很清楚,这是我欠小玹的,我活着,就是为了赎罪,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而如今,我终于可以如愿。”


    皇后泪流满面,“就算要赎罪,也不是非要你的命啊,清瑕,再想想好吗,为了我,为了你弟弟……”


    闻清瑕摇头,微微露笑,“只有一死,才可换我灵魂的安宁,况且,也只有一死。”


    这一世的闻清瑕,出生尊贵,是太玄皇朝嫡长子,身份贵重,父母疼爱,胞弟孺慕,堪称人生赢家,一帆风顺。


    可按道理来说,其为神骨容器,承天倾之罪,前面无数轮回无不是尝尽百苦痛苦磨难,如今最后这一世反倒是异常,可恰恰因是最后一世,才要其活的顺风顺水,在父母亲人疼爱中,迎来最终的死亡,迎来千年劫难的终结。


    也是,神明对其最后的温柔与残忍。


    神明的恶意,简直如影随形,神明会不知道谢别枝曾经的苦衷吗?不,祂知道,但祂不在意苦衷,只在意结果。


    而陛下倒是比皇后要冷静许多,自谢折衣走近大殿,他就一直紧紧盯着谢折衣,似乎在打量、思虑、辨别,想要从中寻找某个熟悉的影子。


    他问,“你就是,我太玄皇朝千年前那位国师大人?”


    “你知道我?”谢折衣看他一眼,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也确实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陛下见他承认,神色有些复杂,“知道,当然知道,我太玄历代君主,在继任之时,无不认识您。”


    谢折衣这下有些诧异了,他倒不知道他在太玄还如此有名。


    陛下见他一无所知,起身问道,“您可否随我来一趟。”


    谢折衣没拒绝,他也想知道这里面又在卖什么关子。


    其实在来之前,他就隐隐有些猜测,谢别枝虽千年前曾占有过他神骨一些时日,可做神骨的容器,可单凭如此,即便有尊神相助,想要仅靠他一人之力承载千年天倾之罪,也几乎难如登天,其中,定还有什么转折。


    陛下带着他到了人皇殿的里殿。


    华贵内敛,布置陈简。


    正北墙上,挂着一副墨画,所有人一进门都能看得见。


    其上青年容貌俊美,五官锋利冷漠,一手执剑,正在杀人,是个侧面,剑锋掠起的血色映在他毫无波澜的眼底,衬得那副面容越发苍白瘦削,如终年不化的雪,又似出鞘的剑,多看一眼,都觉脊背一亮。


    画名,仙人恶鬼图。


    最下角有行小字:


    “孤的帝师,孤的仙人,孤的恶鬼,孤的求而不得。”


    其中狂热,病态,偏执,看的人不寒而栗。


    谢折衣皱眉,他之前不在意那小孩的心思,但陡然见到闻岐居然对他这么病态,略微有些厌恶。


    怪不得,怪不得千年前,那家伙居然第一次反应那么激烈,敢那样对他说话。


    那次,谢折衣无意间叫闻岐察觉出了他对尊神的心思。


    堕魔之后,心魔缠身,谢折衣一时不察陷入心魔,他双眸赤红,失去理智,在幻境中被神明幻像所困,妄图渎神。


    闻岐察觉到灵力暴动,昭示着此地主人的失控,抛下一切赶过来。


    一进大殿,整个人被眼前之景惊住。


    青年跪坐在神像之下,乌黑浓稠的发散落在地,似乎陷入梦魇,苍白的脸颊爬遍扭曲诡丽的花纹,漆黑的双眸赤红,他称在案前,似乎陷入艰难的挣扎。


    “老师,您怎么了?”闻岐第一次见谢折衣这副样子,痛苦狰狞,神智不清,似乎……还毫无防备。


    这是除掉他的好机会。闻岐犹豫了下,没有任何一个君王能忍受被人控制的感觉,尤其是谢折衣极度冷酷,修为高深莫测,闻岐平日完全不敢反抗,如今见到谢折衣如今毫无反抗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靠近。


    恐惧,胆怯,戒备,还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兴奋。


    可待他靠近之后,却听见青年口中痛苦反复呢喃着的都是一个字:


    “神。”


    千回百转,似在口中辗转反侧千遍万遍,世间最极致浓稠的感情,也不过这一字而已。


    与寻常人敬神,拜神,绝无可能出现的妄念。


    与闻岐内心,潜藏至深的阴暗心思不谋而合。


    一瞬间,闻岐想笑,疯狂的想笑,太讽刺了。


    他像只黑暗里的蛇,觊觎他的老师。


    可他的老师,竟比他还肆意妄为,居然,居然觊觎九天之上的神明。


    嫉妒使原本的胆怯消失,而嫉妒,扭曲的爱慕涌上心头。


    神,您居然喜欢神?!


    凭什么,凭什么您不能看看我?!


    闻岐凑近,他伸手,想要为青年拈起落在脸侧的一缕发丝。


    却没想到才靠近一步,无名冷风起,一股磅礴力量袭来,摧枯拉朽般把闻岐拍到墙上。


    足足差点要了闻岐的命,而谢折衣也在这样大的动静下从梦魇中清醒,他才从梦魇中醒来,凶性未消,看着闻岐,毫不关心他为何受伤,只盯着他吐在地上的血:


    “你是怎么进来的,谁让你过来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准靠近这里,而你,不仅不听我的话,还弄脏了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