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撞见
陆听晚忙于招呼客人,洛云初到店后喜逐颜开,陆听晚便知好事将成。
她让风信将人带至二楼书房,洛云初等上一盏茶功夫才见陆听晚来寻自己。
一踏入房门,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愉悦,“云初,可是招募名单拟选好了?”
“是啊。”洛云初立在她跟前,自玉露膏上市那日她以女装示人,之后都是女子装束。
陆听晚微抬下颚,急切想要知道:“那是拟定了哪几家?”
“明日公示出来,你不就知道了。”洛云初卖关子。
陆听晚挑着眉,撇嘴装着不悦,“洛公子还要在我面前装高深啊。”
“嗯,”洛云初玩笑她,“也不知是谁,那日在我府里落荒而逃,翌日又跟无事人一样与我谈笑风生,偏就只有我一人还在细思沉想。”
“你这人,怎么还翻旧账啊。”陆听晚见他揶揄自个儿,只道,“那日我是喝了酒,脑子不清醒……”
“是吗?那你现在清醒了?”洛云初故意道。
“清醒着呢。”陆听晚绕过他,自顾坐了下来,“说真的,有哪几家铺子你是比较看好的?”
洛云初这才正回话题:“投递名帖的有百来家,最后选定的已是翘楚,若非要论,就看最后百姓匿名投递出来的前十个铺子,不是你说的,得民心者自然不会差。”
“那若是有人从中施以手段,虚假投票可当如何甄别?”陆听晚担忧起来。
“依你的计划,公示前不宣,以百姓投票确定最终选举名单。当日公示后,会有两日投票时间,倘若有人想从中买通百姓作假并不实际。”
“第一,投票结束之前不会公开各商铺的票数,如此那些想要作假的人心底也没有数,*无法估量是否要买通多少票数才能跻身前十名列。”
这个法子好,陆听晚似笑非笑,欣赏道:“洛公子好计策,这法子连我都措手不及。”
“这还不是得了江掌柜点拨,你就莫要在我面前谦虚了。”
“其实以知春里如今的声望,玉露膏不愁卖,知春里也能承接这么多客人,你为何非要代理出去呢?”
陆听晚漫不经心又游刃有余道,“一家独大并非好事,知春里刚开业时你便几次提醒于我,从前商贾因孙桂挑拨施压,对知春里刁难也不是一两次了,倘若我独占市场,抢了京都铺子客源,长此以往定会积怨,届时各商铺联合打压,你说我小小铺子如何顶得住?”
“既然开了这代理的路,就是我江雁离在告诉商市,知春里愿广结善缘,有钱共赚,有利共营,如此京都市场不会陷入恶性竞争,你这商会会长也才能长此以往坐稳不是?”
“你这是走一步便已经想好后十步的事情了。”洛云初喟然,“你,当真是百年难遇的经商奇才。”
“这不是商人都明白的道理吗?”陆听晚说,“你经营房屋租赁时这些门道不是比我清楚?做什么恭维我。”
“不一样。”洛云初若有所思,“并非每个商人都能有你这般格局,你可知这些递帖子的人都说什么?”
“说我什么?”
“想知道的话,得给些甜头吧。”洛云初在期许。
陆听晚不如他意,只递了块蜜饯塞入他口中。
“洛公子夙兴夜寐,好不辛苦,今日我江掌柜设席款待,洛公子可能赏脸?”
“盛情难却。”洛云初开扇说,“只是,你可别再饮醉了,我不是每次都那么能克制的。”
陆听晚垂眸避开视线,洋装不知,洛云初宠溺笑了笑。
陆听晚特意订了未央街的云水斋,京都的官员和公子们都爱来此处,雅致又不失腔调。
入了云水斋小厮领上二楼,安置一间厢房,能看见楼下台子展示的舞曲,位置尚可。
三楼其中一间雅阁,寒舟与程羡之围炉煮茶,屋内茶香四溢。
前阵子刑部接了新案子,京都赌坊里牵扯出命案,其中涉及到子钱家放印子钱,发生命案的层出不穷,程羡之以仆射之职,协理刑部调查背后之人,而其中查出的线索,一位名唤高衡的赌坊庄家涉事其中。
此人曾在赌坊、春楼、钱庄都曾出没过,凡是银子流向之处有关的,都会成为此人常出没的场所。
新茶泡好,寒舟倒上一盏递过,说:“以刑部提供的线索,高衡此人每月月中都会到水云斋赏曲喝酒,咱们来此候着,准没错。”
“此人谨慎,近日惹出事端惊动刑部,不会不知道收敛,避避风头不出来也有可能的。”程羡之靛蓝色直缀,骨骼分明的手指把玩着茶盏,目光洛在水云斋门口。
寒舟道:“大人放心,楼上楼下都安排了暗哨,只要高衡出现,便无所遁形。”
“嗯。”
程羡之正要收回视线,不经意却瞟到二楼之下的雅间,是陆听晚与洛云初。
他多留意几分,视线迟迟未收,只见二人谈笑风生,陆听晚边说边比划,洛云初把盏倾听,竹扇偶尔掩面,偶尔又收起,还宠溺敲了敲陆听晚额心,二人互动好不亲密。
“那时候在江陵经营小生意,我会把整日收入藏一些,剩下的交由娘亲,我以为我娘不知道,可后来才知她什么都知道,只是没拆穿我而已。”陆听晚回忆往昔,便滔滔不绝。
“江陵的地痞小混可比京都的嚣张多了,他们会强行收我们的保护费,说白了就是明目张胆的抢,可是后来啊……”
洛云初听着,原本笑意变成心疼,陆听晚炫耀般说:“那些小混混都被我收拾服帖的。”
“你还敢与这些地痞流氓正面交锋呢?”
“自然不是正面。”陆听晚掩嘴俯身凑近他一些,低声细语着。
待说完后洛云初忍俊不禁,被她逗得直笑。
陆听晚想到那时候将上交的银子用特制调配的花粉浸泡,小混混们触碰过后,七日内必会奇痒无比,皮肤溃烂,只要熬过七日,药效减退便会恢复如常。
于此,她又编了奇闻话本,让说书先生在城中散布,话本内容讲的是几十年前,江陵的奇闻异事,只道那时的地痞混混由于违背良心,荼毒百姓,威胁强抢百姓血汗钱,最终得了报应,被庇护当地百姓的花神下了死咒,凡是恶性收取保护费者,一旦得了咒怨,便会发痒溃烂,体无完肤,若想解咒,只得将钱财归回百姓。
为此之后这些混混再不敢收取保护费,也只有她自己知晓是何缘由。
“原是你自小便古灵精怪,想来夫人定是疼爱。”洛云初笑得合不拢嘴。
“我娘夸我脑子好,却总会唠叨我多学学女子的端庄,我们村隔壁阿姐是端庄了,可最后还不是被他父亲送去了县衙,当了县衙公子的侧室……”
说到这,她才恍然,自己如今也是侧室……
“哎呀,不说这个了,”她截止话题,笑道,“吃菜,光顾着说话。”
寒舟察觉程羡之的异样,沿着他视线望去,也看见了陆听晚与洛云初,若有所思道:“这二夫人也来了云水斋啊,倒是赶巧。”
“商会会馆就在未央街,”程羡之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呷茶说,“她能来此也不出奇。”
水云斋的客人陆续散去,入夜后直至亥时,云水斋也不见高衡身影,程羡之不再等,起身说:“将暗哨撤下吧,已经打草惊蛇了。”
若是出现早就现身了,寒舟颔首退了出去,与门外看守的人下达指令。
云水斋布控的暗哨收线,程羡之目光投过那个位置,早已人去楼空。
出了云水斋后,寒舟驾马跟着马车走,与车里的人道:“今日盯了一日,高衡都不曾出入,莫不是龟缩起来,刑部的信息传得隐秘,不知是如何惊动的。”
“按照高衡此人心性,必是狡猾多疑,让刑部将那些有在高衡手下借过钱的名单都拿一份来府里,只要派暗哨在这些人家里盯着,高衡收不回钱,自会找这些人。”
“那不就是自投罗网吗?”寒舟说,“高衡不会傻到走这一步的。”
“只要诱饵够大,富贵险中求,再将消息放出去,刑部已经撤案,等风声过了,我不信他不出来。”程羡之悠哉说。
过了多时,程羡之想起一事,状若无事问起:“你调查了洛云初?”
寒舟隔着帘子挑眉笑意泛起,“大人是指哪桩啊?”
“你不是想知道洛云初是否清楚陆听晚的身份吗?可有查到了?”帘子内声音严肃。
寒舟假意不知:“嗐,原来大人说这个啊。”
“别拿腔拿调的,不想听废话。”程羡之警告他。
寒舟敛起玩笑,正肃说:“这事,寒舟也不确定,不过有一点,洛云初心思深沉,从举信揭示孔凡罪行时,便可知此人心性并非纯良。只是,倘若他知晓二夫人身份,既然还敢与之亲近,怕不是嫌命过长了?”
“程仆射的人,主意都敢打。”他特意强调一句。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程羡之却不以为意,“陆听晚都敢当着我的面与外男举止亲密,料定我不会动她,可想洛云初也知其中深意,故而有意接近也不是没可能。”
“倘若如大人所说,那二夫人可就是所托非人了。”寒舟咋舌,“可别到头来人财两空,心灰意冷,再以身殉情……”
“你近些日子话多了许多。”帘子内声音不悦。
寒舟在寂夜里收声,风悄然入了窗帘,吹在程羡之面颊,搅起的帘缝里窥见分明的半张侧脸,清冷无二。
程羡之刚入书房小径,陆听晚的身影便没入雁声堂方向。
三日后,百姓纷纷响应商铺代理玉露膏的投选,每日进出商会门槛的人络绎不绝,陆听晚将知春里的事交由风信打理,去了会馆了解近况。
洛云初的公房内,天枢将三日投选的结果呈上来。
陆听晚细细斟酌,目光扫过每家店铺的票选数量,起初都还算正常,越往后翻阅,便觉其中蹊跷。
第42章 票选
紧皱的眉心难舒,洛云初问道:“如何?可有何不妥?”
陆听晚摇摇头:“这票选不对吧?”
天枢看看洛云初,又问道:“江掌柜,票选结果都是这三日根据百姓的投选核算出来的,您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陆听晚将册子递过去,对着洛云初说:“这家明玉阁,第一日票选数量登记是一百三十票,而第二日明显上升,第三日更甚。”
“第一日投选的消息还未广铺京都大街小巷,票数少也理所应当,可第二日第三日消息普及之后,踊跃票选的百姓增多,票数自然就上去了。”天枢道。
洛云初却不曾说话,想听听陆听晚的意思。
陆听晚道:“天枢的逻辑没有问题,前四日票数有所上升都很正常,可是这涨幅却不正常。”
洛云初终于开口说:“你是觉得明玉阁第二日跟第三日的涨幅过大,不可信?”
陆听晚撑肘捏捏眉心,洛云初抬手给她抚平。
“第二日涨幅明显增多三番,而与其他铺子票数对比,涨幅高的出奇。明玉楼,在城北算得上数一数二的胭脂铺,可即便在城北享誉有名,这遥遥领先的票数,应该还不至于。”陆听晚分析着。
“其实选出的二十家铺子已经是资质上乘了,”陆听晚说,“让百姓来做决定投选,也能证明一事。”
洛云初意会接着说:“测试诚信?”
“没错,”陆听晚道,“若是选投期间弄虚作假,知春里不会与之合作,以欺骗的手段达成目的的商铺,不应是百姓择选出来的。”
“天枢,这两日你多留意来投票的人群里有无异样者。”洛云初吩咐道。
倘若直接将明玉阁踢出局,眼下又无有力的证据能够证明,明玉阁虚假投票。不然只会让人觉得商会没有容人之能,与票选公平公正初心违背,反而会引发众怒和消耗信誉。
陆听晚眸子一转,眉心终于舒展,挑出笑说:“这种情况不可避免,只能以我们的手段来防,眼下知道有人从中作假,也并非是坏事。”
“你又有主意了?”洛云初打量她。
陆听晚含着意味深长的笑,“那就让他们继续撒钱投票,商会正常统计票数,今日开始票额不对外公布,等到票选结束,届时再将作弊的商铺摘出去即可。”
“眼下最重要的是搜集商铺作假的证据,否则即便时候到了,我们也没理由将其踢出票选最终名单。”
洛云初说:“距离结束只剩三日了,想在三日之内查到证据并不容易。”
“非也。”陆听晚说,“这最后三日啊,正是有大动作的时候,一旦有所动作必会露出马脚,那不就更容易抓到把柄吗?”
“天枢,你晚些去云水斋订一桌席面,犒劳犒劳商会这几日参与票选之人,账记在我名下。”陆听晚信心十足。
“你只需在酒席上,借着醉意放出消息,”她指着手里的名单,点着上面的商铺,“就说时过三日,有这几家商铺领先,后面的无论谁问,你都闭口不谈。”
洛云初看着上面的名单,她指过的商铺名次是错乱的,已然明白她的目的,就是要动摇有心之人的心态,逼他们出手。
“你想用天枢放出的假消息,逼迫他们加剧弄虚作假的数额,即便如此,你又如何找出这些人呢?”洛云初问。
陆听晚叉着细腰,仰首挺胸,“接下来的就交给我吧。”
程府书房内,程羡之换下朝服,寒舟立在身侧,手捧官帽,说:“刑部这几日的人都未寻出高衡踪迹,寒舟已让刑部的旧友,去赌坊借钱,一旦消息传入高衡耳中,他便难以再藏。”
程羡之换上常服,淡淡道:“数额再大些,就说要得急。”
这事不是难事,程羡之不说他也能应付过来,只是旁的事更为棘手。
“还有事?”程羡之问。
寒舟说:“近日城中骚动,京兆府出动不少巡防。”
“京都乃是皇城,入秋后迎冬不远,往来的商客也多……”程羡之思忖着。
寒舟却道:“是因商会在斟选十大知春里玉露膏代理商铺,鼓动百姓跻身票选,由百姓来选出十家代理商铺,故而京都大街小巷的百姓都汇聚未央街,堵塞官道,京兆府不得已出动军队。”
“又是知春里。”程羡之望着屏风外,遐想道:“陆听晚动作不小,还能惊动京兆府?是我小瞧了她。”
“如此,高衡怕是会趁乱出城,”寒舟说,“我们的人已经在城门布控,加多人手查检出入城的可疑车马与人员。
“也好,”程羡之勾唇,想到了什么,“让京兆府出动,掩盖刑部的搜查,高衡知道是京兆府的人在维护京都秩序,便会放松警惕。”
陆听晚从未央街出来后回了枫林巷,吩咐风信去将苗大婶请来,不知陆听晚与她说了什么,苗大婶出知春里后便召集了枫林巷和长青街的老姐妹盘算着大计。
待安排完事宜,过完账本,天已入夜,她才回的程府。
程羡之白日上朝回来后便一直待在书房,晚膳去了映月阁陪公孙雪用过,待了没多时借口公务在身就走了。
得知雁声堂的人一直未归,瞧着已是亥时一刻,便在雁声堂的必经之路候人。
隔着距离,从小径过来,程羡之听见脚步声,步子轻快,哼着小曲,愈来愈近。
转角之余,一抹墨色身影压过,陆听蹦着步子顿停,曲子卡在喉咙里,眨巴着眼睛,又巡视四周,确定没看错人后才行礼。
“大人。”
程羡之走近两步,陆听晚被寒芒压着,连连后退。
原以为是挡了他道,让出位置:“大人出来赏月啊?那我不挡您道了。”
闻到她身上不曾带有酒味,只是一股淡淡清香,意有所指道:“今日不喝酒了?”
陆听晚猛然抬头对上他视线:“什么?”
程羡之俯视着她,试图能让她记住点什么。可陆听晚没有,那晚醉后之言她一直没想起来,也并不知在程羡之面前说过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听闻你最近几日不安分,”程羡之收回视线落在别处,“商会甄选知春里玉露膏代理商,此举难道不是你跟洛云初的手笔?”
陆听晚不解:“大人,若我没记错,咱们可是有言在先的,我在外经商是我的自由,您如今这么质问我是何意?”
“我质问你了吗?”
陆听晚这就不懂了,“那大人与我说这个是为何?”
程羡之背过身,负手而立,陆听晚只能见着挺拔的背影。
“因为商会鼓动民众投票,选举嘱意商铺,京都不少百姓汇聚未央街,造成车马人流堵塞,秩序混乱,京兆府出动军队游街,你不会不知道吧?”
“那又如何?”陆听晚说,“听闻每年京都盛会,节日街道人满为患,京兆府也一样会出动军队巡防游街,怎么了?”
“陆听晚,为什么一定要经商?当真只是为了钱吗?”程羡之转回身,郑重其事地问她。
陆听晚默了许久,轻笑道:“那大人呢?又为何一定要入仕?当真只是为了权吗?”
程羡之露出锋芒,清冷的外表透着锋利,似一轮不可触及的弯月,“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太后能许你的,任何时候都会收回。倘若京都因知春里和商会惹出事端,即便京兆府有巡防之责,最后累及朝廷与官府的事,知春里便首当其冲,你有多少个脑袋可以掉?”
“仆射大人这是在提点我,莫要招摇。”陆听晚笑说,“就是因为不想招摇,是以才让商会为介,替知春里拟选代理商铺,倘若是因人流汇聚惹出祸事,不应是道路属与京兆府的责任?怎得要怪我一介商人呢?”
“该说你天真还是聪明呢。”
“我让各街的商铺代理玉露膏,只有利而无害。”
“那你且说说你的利。”
“首先,玉露膏功效能够给使用之人带来效益,便是利好,之所以让京都商铺成为代理,本意是想让人人都可用上玉露膏,而无需跨几条街到知春里才能买到。”
“其次,玉露膏声名壮大,于知春里有双面性,好的来说,确实如大人所言,我能赚到更多的银子,但我也不仅仅只是让自己赚钱。这无疑不是维护商人良性竞争的策略,于我也好,商会也罢,又或者是京都商铺还是百姓,都只有利而无害。”
“最后,大人可不妨去郊外调查调查,如今有多少农户因良田被官员和富户吞没后无以为生,这些人最后去了哪里?”
其二条程羡之能想明白,只是这第三,他还不知何意。
“仆射大人跻身朝堂,指点江山,何等威风,像体验民情这等小事自然不曾亲自过问和考察,也不会明白底层百姓过着何等困苦。”
“让我来告诉你,这些百姓如今以制作玉露膏、焕颜霜、香料、胭脂、手帕为生。”
“而这些东西,眼下都是知春里在售卖,”陆听晚第一次如此正肃与他谈话,“大人不是问我为何一定要经商?是啊,我是为了赚钱,也为了能够给这些失去活计的百姓和村民谋求一条出路。”
“他们与我是唇亡齿寒的联系,我若没有他们,便寻不到这么多人力替我制作玉露膏和产品,知春里只不过是个口子,让其他商铺代理玉露膏也是一个开始。”
“大人的问题,我答完了。那么我的问题呢?”陆听晚直视他。
程羡之此时才觉这才是真实的她,卸下伪装,剥去外衣,真实与野心,全盘托出。
“但愿等你看清之时,不会替自己所作所为不值即可。”程羡之面无表情,“我就事论事,若无事最好,倘若祸事缠身,别指望有人能拉你一把。”程羡之只觉她没听懂自己的忠告,今夜不过是提醒。
第43章 名单
第七日,商会公布最后百姓投选出来的商铺名单,陆听晚作为知春里的掌柜和发起人,一并去了商会会馆。
商会会馆内,洛云初站在二楼廊下,举杯庆贺,楼下的商铺掌柜和观礼的百姓呼声阵阵。
催促声更是不断:“洛公子,投选名单可要公布了?我们可是期待了七日啊。”
“名单自然已经拟定,商会特意邀请了监察署的大人公正,此次知春里玉露膏的京都十大代理商铺皆由百姓所投,依照选定条件,各主街均有名额,是以,由商会来为诸位公示。”
“票选第一名乃未央街烟雨楼,第二名长青街送风楼,第三名朱雀街雾漫阁……第十名玄武街潇湘馆。”
楼下议论声不断,按照天枢在云水斋透露的那些商铺,好几家都不在前十的名单里,原本能够跻身前列的商铺都未曾听见名字。
尤其是那明玉阁的掌柜,他率先说:“洛会长这名单可是出了什么错?”
洛云初气定神闲,“不知玉掌柜何出此言?适才洛某已经表明,此次名单乃是百姓投选,票数统计都有监察署的大人作证,这票数自然是做不得假的,玉掌柜不信洛某,难不成监察署的大人也不可信吗?”
陆听晚站在身后,听着楼下与楼上的对话,还未曾露面。
那明玉阁的玉掌柜不甘心,“我自然是信大人的,只是既然这名单公布了,票数是否也可公开?不然叫我们这些落选商铺心有不甘啊。”
“玉掌柜所言极是,”洛云初道,“既然投选时间已止,票数自然可以公开。”
他朝天枢摆手,天枢将提前备好的文书传去,果不其然,明玉阁票数是最高的,却不曾入选,其中还有几家同样情况。
众人不解,直言商会以权谋私,并非按百姓投票来选定商铺,人群还有大胆猜测,是商会收了那些铺子的钱,暗箱操作。
听着众人的质疑,陆听晚喝完最后一口热茶,缓缓起身,走近洛云初身侧,与之并肩而立。
“洛公子,这明玉阁和广善堂以及几家商铺票数明显排在前十,为何不曾入列?不需要给我等一个合理的解释吗?”玉掌柜甩袖愤愤道。
不明真相的百姓们附庸道:“就是啊,说好公平选举的,怎得又不按这票数拟选了?”
暖阳光晕透过廊下遮帘,洒在陆听晚肩头,充斥质疑的声音落在商会会馆里,一道清幽缓慢的声音从洛云初身侧传来:“自然是以票数结果拟选的名单。”
“江掌柜?”众人望去,有认识陆听晚的,也有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的。
“这就是知春里的掌柜?”
“传言知春里掌柜是个小丫头啊,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
“玉掌柜是对投票结果有所质疑也乃情理之中,我之所以这么说,也同诸位一样,商会替知春里拟选商铺,本意是希望选出的商铺乃实质的民心所向,而非图利之人,背后操控,玩弄虚假,欺骗百姓的手段。”陆听晚透着种淡淡而又轻蔑的嘲讽。
玉掌柜察觉她意有所指,原本的不甘化成心虚,愈是如此,他便愈要急着解释:“江掌柜这话是何意?”
“谁操控选票结果,江掌柜这话可不能乱说。”
“并非乱说,”陆听晚道,“而是证据确凿。”
原本还带有一丝侥幸的玉掌柜神色骤变,忽而失声大笑:“江掌柜既然不想我等未央街商铺代理玉露膏,又为何让商会广而招募,撒网捞鱼?不过是想要利用我等商铺的名声来为你心仪这些商铺铺路,引得京都百姓的号召,殊不知踩着他人达到目的,必将受其反噬。”
陆听晚并未慌神,从骨子里蔓延的沉稳一览无余,洛云初在一旁欲要解围,折扇抬了一半,又被陆听晚摁回去,陆听晚定在他跟前,与楼下的玉掌柜对峙。
“玉掌柜,话别说太满嘛,今日知春里与明玉阁谈不成生意,不代表往后谈不成,您说对不对?”
“哼。”玉掌柜甩脸色,很是不屑。
“不过呢,知春里自开业以来,便有一条不可触碰的规矩,便是不与失信作假之人合作。”陆听晚悠悠道。
有旁观者不明,问道:“江掌柜,可这明玉阁的票数确实在前列,按您这么说,明玉阁的票数是假的?可监察署的大人都在,这票又是如何操作呢?”
陆听晚双手一拍:“这位兄弟问的好问题。”
“近日京都小巷不少外来做工之人,未央街的乞丐也比平日多了数倍,而这些人一贯参与投选,乞丐们连饭都吃不饱,还要关心知春里玉露膏由谁家商铺代理吗?”陆听晚说,“我差人在暗中观察,发现这些乞丐乃是收了银子,按人叮嘱从而投选商铺,诸位可知这投一次多少银子?”
“既然还有这种事?”围观的人谈论不停。
“确实,近日乞丐在未央街出现得多,可京兆府的人都来了,乞丐来讨钱的也不稀奇。”
“江掌柜,多少银子?”
……
“一人十文钱,按此法只要银子砸得够多,便无需参选了,还让诸位来选做什么?”
“江雁离,你是何意,是在扣我等商铺弄虚作假,毁坏名誉的帽子?那你知春里便可逐渐吞并京都商铺,从而一家独大是吗?”
“玉掌柜高估在下了,”陆听晚颇有耐心,她就是要借明玉阁一事广而告之,知春里是绝无私心的,“倘若我江雁离想要一家独大,便不会大费周章的拖商会替我拟选京都有头有脸的商铺来代理。”
监察署的人一直观望无果,便道:“既然是明玉阁等商铺违规在先,按照规定,理当踢出名单,永不合盟。只是江掌柜可否拿出证据?一面之词不能服众,也会损害无辜者声誉,这并非本官所愿看见的。”
“大人说得是,”陆听晚胸有成竹道,“人证物证皆有。”
陆听晚抬手,风信和天枢领着十几人走近监察署面前。
“这便是人证。”
那是以苗大婶几人为主的人证,其中还有几名乞丐装扮的男子,陆听晚瞧着面熟,原是在枫林巷和长青街经常出没的乞丐。
“尔等是如何证明,明玉阁虚假投票的?”监察署主持着大局。
苗大婶向陆听晚挑眉,陆听晚会心一笑。
“回大人话,民妇便是收了这明玉阁掌柜的钱,给明玉阁投的票。”苗大婶嗓音震慑会馆,此言一出,玉掌柜再不淡定。
“一派胡言,”他还在抵死不认,“若尔等收了我的钱,岂不是有包庇之嫌。”
按照律例,他们所收银两不多,只能道是品行不端,也不至于触碰法律的程度。
这些利害关系,陆听晚早已与他们说明,况且,他们目的并非是要拿这银子,而是要坐实明玉阁买票虚假投选一事。
洛云初道:“大人,此事洛某能够作证,三日前商会统计票数后呈给江掌柜细看,江掌柜察觉其中蹊跷,便让商会有心留意每日来投票之人,确实如他们所说,许多投票者中并非普通百姓应有的装束。”
陆听晚道:“其实即便有乞丐来投选也无可厚非,谁说乞丐便不能有爱美之心,让我疑心的是这数量之大,其明玉阁遥遥领先的票数,让人叹为观止。”
“是以,为了能够秉承公正,保全其他商铺的利益,江某只能暗自寻了此法,安排了人在城中打听生财门道。幸而这几位朋友得力相助,果不其然,城西城北,乃至小巷都有秘而不宣的生财之道,而这拿钱投票便是这几日最为受众的手段。”
苗大神说明细节,“与我等接头之人,只道让我等投选明玉阁,便可获得十文钱,而一家十几余口人一同投票,便是百来文钱。”
“监察大人,今日知春里选代理商铺,本意是为民谋便,与商市通利,相辅相成。京都乃天子脚下的皇城,谋生经商之人数多,为夺利益手段层出不穷,为此江雁离也想大人能够为商会和知春里做个见证,今日所定的商铺,皆是通过公正的筛选,以及民心所向选举出来的。”
“江掌柜从商而不功利,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本官自是敬仰。”监察署微微颔首,陆听晚做出惶恐受宠之举,连连拱手回礼。
玉掌柜见事态暴露,周遭的同行掌柜嗤之以鼻,指责道:“玉掌柜横行京都十几年,这明玉阁倘若堂堂正正参选,何愁没有前十的票数,何故走上此等损人不利己之事。”
“就是啊,做生意讲究的便是诚信,而今诚信丢了,往后我等哪还敢与明玉阁来往?倒是这知春里江掌柜,年纪虽小,行事却稳重,沉得住气,又不拖泥带水。”
“是啊,我等若与江掌柜能够达成合作,也是幸事。”
玉掌柜面红耳赤,老脸无处可藏,只能愤愤离去,其他几家因票数作假而落选的也仓皇而逃,留着只能是丢人现眼。
经此插曲,最终名单定下,十大商铺的掌柜在商会与知春里签下契约,商会作为中间监管部门,一拍即合。
京都茶楼戏楼说书先生编了断佳话。
自有春风起枫林,雁离悄入知春里,京都繁荣欣向往,商市盛况空前有。
知春里江掌柜,妙龄少女,仪态万千,水袖微抬,招揽万财。
……
众说纷纭,而这话也传入了程府,就连太后那似有耳闻。
盛夏雨水足,京城乌云压了几日,雨下不来,陆听晚因玉露膏代理一事近日都在知春里忙碌,上午天还是晴的,后半晌开始闷雷骤响,狂风不止,她望着突变的天气,着急忙慌关了铺子。
“这天风雨不定,瞧着来势汹汹,眼看要下暴雨了,农庄还有一批花等着采摘运送进城,若冲坏了,焕颜霜和玉露膏的原材料便没了,货物供给不足,失信于人,这招募商会的首轮店铺刚拟选好第一批货物就供应不上,于知春里名声有损。”
“掌柜,眼下如何是好?”
“把店里的伙计都叫上一并出城,赶在雨势下来前把田里的花都收采回去,”陆听晚果决道,“风信,你再去找苗大婶叫上她的老姐妹一块出城,事后必有重谢。”
争时争刻,她不能犹豫,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往农庄,陆听晚让村长把村民都叫来一并把开好的花采摘回去,酉时后的天已不见光,乌云笼罩了满城。
第44章 状告
雨水冲刷,雷声惊响,身上蓑衣不断落*下水流,已难掩盖雨势,陆听晚在雨帘里朝花田众人打气,“辛苦诸位,待采摘完这一批,能休息上好一阵,不能让大伙辛苦种植的花,都被雨水冲坏了。”
抬着箩筐的村民采上田埂,滑了脚,新采的花落了一地,沾上泥水,陆听晚赶忙上前扶人,“张叔,当心。”
雨势太大,说话都要喊的,张叔刚擦了面颊的水,马上又糊了一脸泥水,“江掌柜,这雨太大了,还不知何时停,幸亏你叫了这么多人来帮忙,不然这一片的花都得烂在地里啊。”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咱们是一条绳上的,得拧紧了,天不作美,尽力就行。”陆听晚捡起散下的花枝,“天色暗,张叔慢些,咱们能抢救多少是多少。”
“诶。”张叔抹掉面颊的水流,眯着眼难以看清脚下的路,小心翼翼地踏出步子。
陆听晚给了众人定心丸,满片的花陆续摘好,运回田间的草棚下,众人累倒于雨水中,陆听晚身上蓑衣早已湿透了,雨水浸入衣裳,吹得人瑟瑟发抖,嘴唇也是白的,她拖着沉重的身子,踩在泥泞里。
“花收得差不多了,辛苦大伙,先回去村里歇息会儿。”望着凌乱的花田,有的人累到虚脱,直接躺在地里喘息。
好在花都收了回去,再从里边挑出损坏的,田野上的草棚堆满了箩筐,歪七扭八的躺着人,夜色把人影逐渐淹没,
突如其来的暴雨洗刷过后,小径难行,陆听晚安排妥当后已是深夜,雨停了。
知春里翌日还要开门,下过雨后的路不好走,陆听晚顶着黑穿过林子,林间受了风,大颗大颗的水珠砸在马车棚顶,她疲惫地半躺车内,脸上却是笑的,过了今日,知春里在京城更上一层,离她的目标又近一步,一双清眸在暗夜中格外清亮。
***
程羡之调查高衡一案,本是布下织网,久等那人前来自投罗网,不知为何子夜一过,原先赌坊约定地点无人出没,高衡没来。
寒舟立在黑夜之下,窗台的梅枝与秋风浑然,程羡之神色淡淡,清冷眉眼压着股冰凉。
“走漏了风声……”那声音悠悠而出。
就是不知从哪里漏出去的,寒舟透过纱窗,程羡之的影子越来越近,“高衡手下出过印子钱的人,其中可有最近动作频出的?”
“依大人吩咐,已经在这些人家中与商铺布了暗哨,近期都未曾与高衡联络。”
“借钱之人哪有主动去找债主的,这条线行不通。”程羡之遐思。
“或许有一人会。”寒舟细思道。
程羡之轻抬起窗,深邃的五官接着光线,朝寒舟微点头,寒舟绕过廊下,入了正门。
“高衡放印子钱的人繁杂,最近几次都与一人有关,”寒舟说,“那就是未央街明玉阁的玉掌柜。”
“细细说来。”程羡之拂手示意他坐。
寒舟坐下说:“明玉阁经营出了问题,账面亏空,得亏与高衡借了几次印子钱,才勉强维持正常经营,可这玉掌柜精明,账面怕是看不出问题。”
“而近日京都商会在拟选知春里玉露膏的代理商铺,明玉阁就在其中。”
程羡之眯起眸子,饶有兴致:“哦?”
商会要选名单,不可能不查这些铺子的账目,有问题的洛云初不会过。因为关系着他前程和名声,即便是明玉阁有意拉拢,他也不会走这一步。
是以那呈去的账目自然是非常人所能看出端倪,寒舟也是使了手段才得以探知。
陆听晚与洛云初没法深探,才能任由明玉阁蒙混过关,好在陆听晚心思缜密,不然明玉阁钻了空子,毁坏的是知春里和洛云初商会会长的名誉。
“高衡失联,明玉阁断了钱财来处,无以为继,又逢商会替知春里拟选代理,这玉掌柜就指着这次机会翻身了。”
“如此说来,明玉阁入选了?”
“不曾,”寒舟说,“按照票数明玉阁确实名列前茅,只是这玉掌柜聪明反被聪明误,用了非常手段,江掌柜明察秋毫,将计就计,反手就将明玉阁暗中操控投票的行径公之于众,眼下明玉阁可谓是人财两空。”
玉掌柜而言,他的翻身仗就倚靠着知春里此次代理资格,故而挺而走险,出此下策。
虽有风险,可他不得不为,却不料陆听晚这么快察觉出来且能短时间寻到证据,他也低估了陆听晚此人的品行与格局。
程羡之眸子一转:“那便可利用明玉阁如今局势,引出高衡。”
“寒舟想法与大人不谋而合。”
“不过此事说来还得感谢二夫人办的这事,不然咱们暂时也无更好的法子能够引出高衡了。”
程羡之顿觉异样,狐疑道:“你何时对陆听晚此人评价如此之高了?”
寒舟双臂交叠,揶揄道:“也没见过大人对谁这么有耐心,怎的就只说我呢?”
程羡之面色不改,正色道:“高衡猖獗无赖,背后定有其人,印子钱数额过大只会扰乱商市经营,界时,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豺狼又有噱头可以参奏了。”
“属下今夜就去明玉阁走一趟。”寒舟拱手后便出了书房。
明玉阁书房内,玉掌柜还在为账目发愁,失去了知春里代理商的资格,钱庄又不愿意放钱,若是先前还能向交好的同行借些银子救急,如今在商会会馆闹的那出戏,明玉阁已经声名狼藉,别说借银子,原先那些老客也得绕道。
屋外寒风侵袭,入夜后更显森凉,紧闭的窗户闪过一道寒芒,晃了玉掌柜疲倦的双眸。他欲要抬头,一柄长剑抵过喉咙,烛火下映出一身黑衣。
“玉掌柜,在为银子发愁吗?”寒舟声音幽重,漫不经心道。
“你,你是何人?”玉掌柜声音虚浮,颤抖不止。
“玉掌柜不是缺银子?钱庄不给你批,你怎么不找放印子钱的人呢?”
玉掌柜身躯后抵,剑身紧紧贴着喉间,他不敢妄动,连说话都谨小慎微:“印,印子钱利息太高,我,我还欠着钱,他们怕是不敢再给我放……”
寒舟微微用力,利剑划破喉咙,渗出的血迹却不致命,那是警告,“找赌坊的高衡。”
“什么?”
“嗯?”寒舟眼神锋利,玉掌柜不敢轻举妄动。
“高衡失讯已有半月,小人怕是难寻……”
藏在面罩之下的唇角微提,明玉阁半月前还借了一笔,高衡那里明玉阁也算是财主,二人关系比想象的密切。
寒舟断定玉掌柜有高衡踪迹,至少他能联系上此人。
“难寻不是要事,三日之期,要借要还随你意,你约人到赌坊相见,如若高衡不现身,玉掌柜连同这明玉阁的命就一并归西吧。”剑柄在手中转动几下,迅速落回剑鞘,玉掌柜双腿发软跪地难起。
见此人来去无踪,不知要寻高衡做甚,只怕是自己不按吩咐办事,当真要成了利剑下的鬼魂。
他别无选择。
翌日熹微漫过京都城,陆听晚一早要了马车去未央街商会,商铺契约拟定,第一批玉露膏已经摆上十大商铺的柜台,几乎一日之内售罄楼空。
马车经过春风楼时,车轴顿停,马夫连忙收起固声,马蹄高抬,车内的人重心不稳。待车子稳住后,风信掀帘问道:“出了何事?”
陆听晚也挑了帘,未等马夫禀告,车前一五旬老儿满身伤痕,嘴角溢血,那身粗布素衣泛白,还破了几个洞。
“风信,下去看看。”陆听晚紧跟下车。
街道围观百姓越来越多,她俯身去扶那老者,却见春风楼门外站着四个粗枝大汉,手持棍棒,凶相十足。
显然这老者是受了这几人的殴打,而这春风楼是名满京都的春楼,能在这惹事被丢出来的大多是白嫖之客,百姓见怪不怪。
“大叔,您这是得罪了什么人?”陆听晚听着人群里众说纷纭。
“这被春风楼赶出来的还能有人什么好人,没有钱还敢去喝花酒?”
“这不是知春里的江掌柜吗?”
“是啊,江掌柜莫不是要管这档子事。”
“依我看啊,这人就是想白嫖人家姑娘。”
……
那大叔撑地艰难起身,抬袖抹了把嘴角的血,痛心锤首道:“老夫的女儿,女儿在里边啊……”
陆听晚紧皱眉心。
“他们,他们将我女儿强行送了春风楼,那不是要我们的命嘛……”老者无助地望着高楼,春风楼上的舞曲琴音不断,欢愉的取悦声阵阵传出。
京都已有入冬迹象,这几日气温骤降,老者身上衣裳单薄,陆听晚不忍问道:“他们?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将大叔的女儿送进春风楼,难不成是抵债的?”
抵债!
但凡是被送去春风楼,流落风尘的大抵都是家道中落,亦或是食不果腹,只能卖儿卖女维系生存,又或是债主讨债,家中无银子和值钱货可抵,便只能以子女抵债。
陆听晚的话仿若刺痛到老者,布满褶皱与岁月痕迹的面容尽显无奈与愧责,再多的情绪只能化作悲愤。
他看清眼前这位小娘子:“你,你是江掌柜。”
“大叔认得我?”陆听晚诧异。
“江掌柜在城郊花农村子里广招村民做工,给工钱,我家老婆子也在里边。”
老者是花农附近农庄的村民,家中老妇在花农庄户上做活,大叔在农庄见过她几回,周边的村民对陆听晚的称赞不少,尤其是农庄里的村民。
“去岁庄稼收成不好,我便到钱庄借钱,想花点钱将庄子重新打理一下,钱庄见我是农户,不肯借,给我介绍了一个放印子钱的,谁知那条款里都是讹人的,当初不过是借了二十两,结果一月之后就滚到了一百两,家中拆东墙补西墙也还不上这一百两啊。”
“印字钱是个无底洞,利滚利最后也不知欠了他们几百两,家中良田抵卖,当真是什么都拿不出来了,那些人见我再无可压榨,便上门把我女儿抢了直接送去春风楼接客。”
“我想见我女儿一面,但是春风楼的人不让见,若我要见人,得拿出一千两银子赎人……”
一千两,普通农户做上几辈子都赚不到一千两。
风信问道:“天子脚下既然如此世风日下,那你为何不报官呢?”
“报官?我,我去了,人家要我写诉状,我大字不识几个如何写得诉状。”大叔重重磕着青石板,泪如雨下。
或许报官去了京兆府刑狱司,还没开始伸冤便已经去了半条命,先前农户与商贾起了争执送去京兆府的时候陆听晚已经领教过了。
“不如你去刑部状告吧,”陆听晚想起一人,“诉状我可以替你写,不试试又怎能知道不行呢。”
说着陆听晚便吩咐风信将大叔扶上马车,马车调转车头去了刑部。
第45章 诉状
春风楼的事没过多时便传到了商会,天枢给洛云初说了来龙去脉,原本约好了时辰的,洛云初只能更改行程。
“去长青街吧,她要去刑部,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马车到了刑部大门,陆听晚让风信去与守卫讲明来意。
守卫庄严,拔出腰间佩刀:“刑部不接百姓状纸,要状告去京兆府递状子。”
风信被逼退几步,无助看了眼陆听晚,陆听晚上前理论:“刑部既有审理案件之责,那我们状告京都子钱家,强抢民女,逼良为娼,可有何不妥?”
“未经上报案子刑部不予受理,还请姑娘莫要再胡搅蛮缠。”
大叔已然心灰意冷,见陆听晚与风信还在与守卫纠缠,他便不能再怯弱,索性跪倒在地,磕头道:“就请大人替草民申冤吧……草民有冤情……”
“赌坊子钱家高衡,逼良为娼,将草民的女儿强送春风楼……”
陆续,刑部外聚众不少百姓,眼见事态不好控制,刑部的衙差进去禀报,刑部侍郎正与程羡之谈完要事,寒舟候在一侧。
见衙差欲言又止,寒舟问道:“二位大人议事,有何事情?”
“是……门外有刁民闹事,直言是有人逼良为娼,非要刑部来诉求冤情。”
“既有冤情,让他们去京兆府递诉状,怎的跑来刑部了。”
“守卫已经说了,那两女子与一老头,老头嘴里喊着高衡……”
里边的程羡之听闻名字抬眸望去:“既然有冤情陈情到刑部,先将人请进来……”
“大人,这并非刑部管辖范围内啊……”刑部侍郎犹豫道。
“适才没听他说高衡吗?”程羡之扫一眼刑部侍郎,“我要的是高衡的消息。”
程羡之横眉扫视,他刚从牢狱出来,身上还带着审讯后的血腥气,刑部侍郎频繁擦汗,衙差颇有眼力,只字未提,赶忙去请了人进来。
“大人,人带到了。”
程羡之立在檐下,刑部侍郎和寒舟各站一侧。
熟悉的面孔入目,陆听晚与风信怔愣片刻,檐下的人气势如虹,扫过陆听晚,一直到人走近跟前。
他未发话,陆听晚也没急着解释。
寒舟余光瞄了眼岿然不动的程羡之,率先道:“来者何人?”
老者跪地请诉:“草民周氏叩见大人,草民乃京都郊外村落一户农户,去岁跟城中的高衡借了二十两银子,那高衡……”
“那高衡是放印子钱的。”程羡之这时候动了动身躯,视线从陆听晚身上抽回,落在身后的阳光里。
“程大人知道此人。”陆听晚上前一步问。
程羡之目光斜过她,背过身去:“高衡如今在何处?”
老者说:“回大人话,半月前高衡将小女从家中绑走送去春风楼,此后便不曾再来讨债,草民也不知其踪迹……”
刑部侍郎道:“为何不到京兆府状告?而是来刑部。”
“是……是……”
老者想说是陆听晚送他来的,陆听晚见他为难,这才开口:“是我送周大叔来的。”
程羡之负手而立,那看不见的暗处,眸子阴沉,带着股意味不明的笑。
“京兆府刑狱司之前关押过花农,”她目光落在那抹挺直的背影上,她没想过今日会在刑部碰上他,“我不信刑狱司的人。”
只听那人轻嗤声刺耳,打断陆听晚的陈述。
他缓缓转过身,长臂背过身后藏入宽袖里,俯视着陆听晚:“刑狱司乃京兆府管辖,你胆敢质疑朝廷机构,可知重罪?”
陆听晚知他有意刁难,说:“直言坦率若在大人面前成了重罪,那我无话可说。”
“原本以为刑部有程仆射监管,会有所不同,而今连百姓状告都不敢接,实在叫这京都百姓寒心。”
寒舟道:“案子在京兆府递诉状,再由京兆府呈递刑部并不是不可,若要夫……”
随即寒舟意识到这称谓,改口道:“若想要刑部直接审理此案,也不是无可能。”
程羡之沉默,刑部侍郎也知道寒舟想说什么,面色难看。
“大人请讲。”
“我朝一直以来都设有登闻鼓,敲鼓鸣冤,敲鼓诉状,依照例律,越诉先受罚。”
陆听晚问道:“如何罚?”
“杖刑二十。”
“什么?”陆听晚看着大叔身上原本的伤,于心不忍,“他为了见女儿一面,被春风楼的人打成这样,哪里还经受得起二十刑仗?”
“别说陈情诉冤,命都没了还如何申冤,敢问程仆射,若不受廷仗,这冤屈就不配申了是吗?”
寒舟暗自叹了口气,替他答道:“按照例律,理应如此。”
陆听晚咬唇不语,万千复杂情绪压下。
“那被高衡送去春风楼的人,能否……”
“那便要看诉状所求何冤,按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是因债务引出命案,那官府有责出面调查,还清真相与公道。”程羡之说。
老者闻言重重下定决心,“草民愿意受刑,多谢江掌柜送老夫一程,为了我的女儿,我也得拼一把。”
“咱们可以去京兆府,京兆府诉状不用受仗刑的……”陆听晚眼含热泪,声音哽咽。
“素闻刑部有程仆射监管,又闻程仆射雷厉风行,虽雷霆手段,却未叛过冤假错案,草民今日便敲一回登闻鼓,替女儿讨回公道。”
“请江掌柜替我写状纸吧。”周大叔深深连磕三个响头。
陆听晚扶起他来,让风信搀着,自个向前迈了几步。
“程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刑部侍郎不知所以,见寒舟对此人言语带着敬意,也颇为识相不多过问。
程羡之往刑部正院走去,陆听晚紧跟随后。
直至剩下二人,程羡之才开口问:“你事情不少,怎么与那高衡扯上关系的?”
陆听晚没心思与他周旋,也不在乎那高衡是何等身份。
“周大叔因从春风楼出来受过重伤,这廷仗自古可有人撑不下去?”她心思只在这里。
前边的人停下步子,转身俯视着她:“二十廷仗,于健壮之人修养半月不是大事,不过你也说了,他既已年迈又身上有伤,撑不撑得过去难说。”
“怎么?”程羡之狭长眸子睨着他。
“我的问题,你还没答。”
“那可有代人受过的先例。”
“陆听晚,你当自己是救世主吗?”程羡之说,“鸣冤屈者,敲鼓、诉状、受刑,一样不缺。”
“怎么你此中也有冤屈不成?”
陆听晚没了往日生气与明媚,整个人覆上一层阴郁,程羡之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她。
“此案若刑部受理,可以由你主审吗?”
“刑部有自己的办案章程,我不便插手。”
见她再次陷入困境,又说:“但我可以旁听。”
“当真?”闻言她抬眸终于泛起笑。
程羡之补充道:“旁听不代表我能插手。”
起伏跌宕间,她已经被耗尽了希冀。
程羡之必然会插手,事涉高衡,或许能从此案中审出有关于高衡的线索,而寒舟那已经安排玉掌柜以借钱为由,约定赌坊相见。
今日村民一事不过是高衡放印子钱产生纠纷里的其中一个案子,早在一个月前,便已引发命案,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刑部才未曾高调办案,只有将高衡这类祸害缴清,才能还钱庄和借贷一片清宁。
陆听晚低声问道:“我能信你吗?”
声音没了平日的剑拔弩张和傲气,更似一种服软。
“别随意轻信任何人。”程羡之又恢复那股清冷高不可攀的冷情。
陆听晚想通了,她要为周大叔和她女儿讨回公道,这原本就是不公,是欺压、是霸凌、是奴役。
今日可以是旁人,来日也会是自己,她不甘做躲在真相背后的懦弱者,终日以愧疚和怜悯同情苦难之人,她要尽自己微薄之力,帮一帮身陷囹圄中人。
她跟程羡之不一样。
她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打抱不平,也会为一个与她剑拔弩张,相看两厌的人申明冤屈。
因为不公不应被任何私怨与冷眼而蒙蔽。
待她决定后,出去刑部将周大叔带回知春里,差人好生照看,又为他寻了大夫诊治,虽然明日过后或许又会有新的伤。
她向周大叔了解更多详细之后,奋笔疾书,情文并茂,一气呵成。
状纸已成,翌日陆听晚、风信、洛云初等人送大叔到了刑部,围观百姓听闻有人敲登闻鼓也纷纷聚集过来。
登闻鼓一旦敲响,刑部便会介入此案,就连朝中各部都会注意此案,但凡审理有失偏颇或不得民心,审理和旁审之人都会累及。
周大叔受了刑仗,状子最终顺利递到刑部公堂案上,只是还未开审,周大叔就已晕厥,无力陈情。
陆听晚表示能替他辩护,而诉状之人已不清醒,堂审中断。
下了公堂,程羡之让寒舟尽快寻到高衡,不然这状纸上所状告之人寻不出来,状纸写得再如何悲切也无济于事。
大叔暂由刑部看押,又有大夫为其诊治,确保是日开庭前能有意识述清原委。
“此案是敲了登闻鼓入了刑部的,明日朝议定有人拿此做文章,我得早做准备,高衡今夜务必捉拿。”程羡之指节有一下无一下轻敲桌面。
“大人是想利用此案,顺带定下高衡罪行,再将他背后那些吃人的一并带出来。”
“刑部接管此案,虽棘手却并非坏事,如今半个京都百姓都知道了,那就不可能只是刑部的事了。”
“属下明白。”
第46章 质问
入夜后亥时已至,赌坊鱼龙混杂,暗灯勉强照着杂乱无章的壁垒,秋风浸入时油灯打在壁面,几道裂痕透着赌坊里的岁月与气息。
赌客们叫嚷声盖过筛盅摇晃与各种赌具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烈酒和汗馊。
这个时辰大多都是刚进的赌坊,等到子时,里边的盛况空前翻涌,被抬出来的、赶出去的、也有盆满钵满的,那些赌客面上充斥着贪欲与欲望。
寒舟抱剑倚在赌坊外的古树枝上,耐心等着猎物出现。
子时一刻,玉掌柜身影出现在赌坊门口,转悠了一盏茶功夫,一个灰衣中年男人与他擦肩而过,玉掌柜扫视四周一眼,随即跟了进去。
猎物来了!
寒舟纵身一跃,暗夜里寒鸦展翅,四散而飞。
翌日公堂开审,周大叔将在高衡那借贷起因经过交代清楚,又将高衡是如何入室强抢民女,送至春风楼抵债的经过诉清。
最终刑部侍郎判定高衡利用印子钱高额赚取百姓血汗钱,引发命案,依照大岚律法,高衡判定囚狱三年之罪,仗刑三十。
当夜陆听晚回到程府去了书房等程羡之,却被苍术告知程羡之去了映月阁。陆听晚跟着去,这也是她入府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去的映月阁。
公孙雪备了菊花饮,因着程羡之总忙于公务,能见他的次数并不多,夜夜独守空闺,对镜愁伤。
“主君这几日办案辛苦,雪儿不能替您分忧,不过雪儿学了点按摩手法,给夫君解乏。”公孙雪说着手便放上程羡之肩头。
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情绪,程羡之想起一事,侧了身问,公孙雪定在半空。
“那玉露膏你用着可还喜欢?”
“雪儿喜欢。”
“那让人再送些来府里。”
“主君忘了,您在知春里定了百罐,知春里每七日都有按时送来的,雪儿这还没有用完呢。”
“嗯。”程羡之沉思着。
“听府里的人说,知春里的江掌柜替人在刑部公堂诉状,此事传得京都满城风雨,短短两日,影响颇深,夫君是否烦心此事啊?”
程羡之脑里回忆起今日刑部侍郎宣判结果后,陆听晚投来的那丝神情。
似有质问,又有埋怨。
心绪也不知道怎的乱了。
“雪儿也听说了,”程羡之拧眉,“此案已定,只是怕这结果不得民心。”
“这案子不是主君旁审的吗?若有问题,是否于你不利。”
“主君,夫人,二夫人在外求见主君。”女使的传话打断二人,公孙雪侧身望向外边。
“二夫人?”她看向程羡之,见程羡之未开口,才吩咐女使道,“请她进来吧。”
女使面色为难,犹豫道:“二夫人说请主君到书房一叙,她还说主君定然知道她的来意。”
程羡之端着姿态,面无表情道:“你告诉她,今夜我要宿在映月阁,不想见任何人。”
“二夫人也说了,若,若主君不见,你们的盟约便有待商榷了。”
程羡之眸子一沉,森然笼罩烛光:“我最不喜旁人威胁。”
侍女背脊一颤,两头为难,陆听晚那架势,她怕是闹起来伤了和气。
公孙雪见她拎不清,这家里到底还是程羡之说了算。
令色道:“还不下去。”
女使听从吩咐,传话后见陆听晚还不走,只能劝解道:“二夫人,主君心情不佳,正与大夫人说话呢,不然您有事明日再寻吧。”
陆听晚管不了那么多,顿了须臾,扯着嗓音朝里喊道:“程羡之,你出来。”
院内女使躲在梁柱后小声耳语,这二夫人性子竟然如此刚烈,自古哪有侧室在正房院里逼问主君的。
“躲在女人后面算什么本事,这就是你堂堂仆射大人的做派是吗?”
露珠上前阻止:“二夫人,您别说了。”
“拦我做甚,我就见一面,问完话我自会离去,程羡之你为何不敢见我!”
寒光处亮出抹肃影,那人于月色之下,皎洁如银,却泛着冷,说:“陆听晚,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胆敢言语……”
“言语什么?”陆听晚见着人怒气愈发涌上来,“你为何不敢见我,堂审过后匆匆离去,回府后只敢躲起来,你心虚了?还是你本就料定了结果。”
公孙雪跟着出来,看着二人争吵不休,她斥责着陆听晚:“二夫人,你是府里侧室,主君做何事你要当众言语辱骂,难道出嫁时陆家就未曾教过你何为三纲五常吗?”
陆听晚不想与公孙雪扯上关系,即便面对诘问,也忍下了,她的目的不是公孙雪。
也并非有意要来闹映月阁,只想问清楚,可程羡之避而不见的举动激怒了原本心底那些意想。
“大夫人如何指责我都好,扰了您清净是我不对。”
程羡之侧头说:“你先进去。”
“主君还会回来吗?”公孙雪揪着他袖口不舍放手。
程羡之应了声,下阶后掠过陆听晚,说了句:“出来。”
陆听晚跟着去,一路上她几欲要开口,程羡之脚步迈得快,她几乎是小跑的。
直至入了书房院内,他命人关上院门,就着月光与寒夜,露雾淡淡一层附着衣裳。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陆听晚,我已经提醒过你,你觉着堂审判定不公,觉着高衡该死,刑部却只判了三年牢狱之刑,不足以平愤对吗?”程羡之负手,居高临下的先发制人。
“难道不是吗?”陆听晚声音颤抖,精致五官皱成一团,每个字都透着失望。
“刑部依照案件程度与细节裁断,最终结果判定是要符合大岚律法,而非个人恩怨情仇,”程羡之言辞恳恳,就知道她不会明白,“高衡放印子钱,强行压榨百姓血汗钱是有违律法,而这不过是行商律法中最常见的借贷纠纷,高衡有借据,借据上白纸黑字写明了这利息算法。”
“可利息算法是有漏洞的,平常百姓不曾学过账目,压根不懂其中蹊跷。那是高衡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要不断将借出本金滚成巨额债务,从而掏空借款人。百姓不知,大人经年办案难道不知其中缘由吗?”陆听晚言语激烈,杏眼充红。
院内争吵声隐隐绕过屋檐,程羡之仍是沉着冷静说:“是,这是子钱家放印子钱的本质根源,可是大岚律法里没有明确,是以我才说刑部断案只能以律法为本。”
“即便是高衡借贷中,因债务无法偿还,逼死人命,也不能判定高衡就是直接的杀人凶手,只能判断高衡追债之过,而不能判其杀人之罪。你若是不明白,我可请朝中拟定律法的元老给你陆听晚普及普及,即便今日不是刑部审理,你状告锦华宫或者含章殿,高衡的罪名都不足以判他死刑。”
“你以为事事较真,满腔热血便可与你如愿以偿?陆听晚,你也不小了,怎么有些事就那么轴呢?”
“我轴?我轴?”陆听晚苦笑,又无能为力,“那为何周大叔的女儿不能从春风楼接回来?”
“那是高衡与春风楼的契约,春风楼给了钱,人就是春风楼的,朝廷也无权过问。”倘若交易未成之前,那人自然能接回去,现下不行了,周大叔若想接回女儿,只能以春风楼的规矩赎人。
“律法本应以人为先,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清澈的眸子泛出水光,湿了视线。
原本昏暗的院内,她更是看不清程羡之那张脸,只隐约见得一张白皙轮廓。
“世间本就没那么多公平可言,你想让自己过得舒服些,那便看清现实,学会接受不公,看淡不公。”程羡之声音放软,久久注视着她。
可陆听晚听不进去他那些道理,律法不应凌驾人情与道德之上。
“你口中的法不容情,是因为判定的人本身就冷血无情,若哪一天这法理用在己身,我不信他们也可说出这样的话。你们权势之人自以为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轻飘飘一句话便能决策旁人的生死余生,殊不知因着一句,我们要从中努力多久,甚至拼上性命才得以从这缝隙里逢一丝甘霖。”
“陆听晚,高位之人也并非如你所想能随心所欲,不论身在何处,既是世间凡人,便有不可逾越的苦难,”程羡之今日富有耐心,“倘若你要将自己困在这无法冲破的认知里*,今夜你我便没什么可聊的。”
“至于你说的盟约,如若你决意与太后同行,愿做她驱使的一颗棋子,那我也坦白告诉你,和离书不会给你,知春里如今所得到的一切,在你一次次向太后输送消息时,都将是失去你所爱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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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听晚怔怔听着每句冷若冰霜的威胁。
“这就是你所说的,权势之人,可以随意掌握生杀大权,我程羡之从不自诩善类,但姜太后手段不会在我之下,你身为陆家女,既已入局,就别想着能全身而退。”
“你现下可认清我了?”那双星眸,原本就陌生,此刻更是疏离与不可探,她压根不了解他,她只以为助他查清房屋税一案,便是能为民请命的好官,看来是她错了。
惊艳的面容之下此刻只剩颓然,她一步步后退,直至背脊贴上门面,夜间狂风骤来,寒意席卷周身,却无法与那颗沉下冰窟的心作比。
月色下矜贵公子视她如这寒夜里的一缕枯叶。
陆听晚看透了,他没有悲天悯人的心,他就是传闻所说的那样杀伐果决,冷血无情,如同他那张入天然雕刻尽显疏离的轮廓一样。
他说得对。
是自己太过轻巧取信于人,却忘记了这世间的不公难平,她今夜不该来寻他的。
陆听晚转身扒开院门,未曾留下一句话,决然离去。
而那抹背影在程羡之瞳孔里经久难散。
书房内翻阅文书的人思绪飘到九霄云外,偌大的书房是二人对峙过后的寂寥与无声,偶有几声寒风敲打窗棂的躁动,如同他那颗就不能平复的心,隐隐发作。
程羡之心乱了。
文书最后被丢在一旁,他冷静许久,重新拾起刑部拿回来的卷宗,已经结案的卷宗本该由刑部安置归档。
却不知怎的,让寒舟带了回来,或许他有那么一瞬,也不认可律法无情。
每个朝代律法都在演变优化,这才有不断修订的版本。
高衡自认放印子钱所做的孽不止强抢民女,逼人自尽也是常有。
在京都天子脚下人命如草芥,尚且不可避免,那么在官员和朝廷伸不出手的地方又含有多少不公与冤情。
陆听晚本没有错,周大叔也没错,不过是世道错了。
程羡之唤了苍术进来,丑时寒舟入了程府。
第47章 律法
翌日朝堂之上,谏议大夫参奏:“回禀陛下,太后,臣有本奏。”
姜太后珠帘微晃,红唇轻启:“爱卿请奏。”
“近日京都百姓躁动,酒楼茶肆传言,刑部侍郎执法如山,大岚律法无情无义。”
李庭风道:“哦?京都为何传出此言?”
谏议大夫继续说:“事情是由一桩农户借贷印子钱所起,诉状京兆府不成而至刑部敲登闻鼓,经刑部查明后,陈情属实,最终审判却有失民心,故而才有此传言。”
“陛下是要留万古长青之名,又怎可任由京都百姓口诛笔伐。”
姜太后闻言道:“竟然还有此事,刑部由程仆射监管,如今因这案子引发众议,程仆射可知?”
程羡之迈出朝列:“回陛下与太后,此案正是臣旁审,谏议大夫所言句句属实。”
“程仆射上次在房屋税一案中步步为营,可不曾有过这样的纰漏。”姜太后正肃,“而这次是为何啊?”
程羡之道:“刑部按章程办事,并无不妥,只因陈情之人乃是京郊农户,敲登闻鼓诉状,是投诉无门。那被告之人罪状依照大岚律法判决,有所涌余,是以,判决结果不得民心却也是符合律例。”
“微臣督审,本意是要还涉及案件之人的公允,法既已度,但却无情。”
陆明谦说:“依臣所听,这农户女儿被放贷之人送去春风楼抵债,讨还无果,还被青楼之人殴打重伤。”
“百姓之所以愤恨判决结果,是因背后罪魁祸首之人所做的孽与所判之刑不符,是以才激发民愤,引发众怒。程仆射铁面无私而得京都人人称赞,可一句法不容情,却难以平息民愤。”
“那依陆大人所见,程某那日应该如何决断才好?”
“倘若执法者自身相信律法不正,往后查案断案又如何服众,律法不善可待修补,却非在公堂判定结果之时,公然在百姓面前承认大岚律法有失情理。”程羡之镇定自若道。
“程仆射执法如山,克己奉公,刚正不阿,是我大岚之福,”李庭风道,“程爱卿是职责所在,并无不妥。”
“可是陛下,这民愤既起,若朝廷不作出雷霆手段安抚民心,怕是愈演愈烈,届时恐动摇国本,为天下耻笑啊。”谏议大夫恳求道。
此时含章殿外刑部员外郎面圣求见,一早刑部大门便由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扬言要朝廷彻查此案,刑部徇私枉法,暗动私心,助纣为虐,天理昭昭,程仆射管辖疏忽,理应撤下仆射之职,以息民愤。
从刑部断案后,三日之内,京都便传得如火如荼,皆为控诉刑部之言过多,连同旁审的程羡之也难置身事外。
此事若想一笔带过怕是不成了。
面对朝臣的诘问与施压,李庭风犹豫再三也拿不出主意来,姜太后镇定自若说:“既是刑部所起,这事便只能由程仆射领刑部众卿来平。”
“依哀家所见,不若便暂时关押此案主审刑部侍郎与旁审程仆射,由大理寺重启案件,既有冤情,理应肃清,还百姓一个公道。”
中书令公孙饮开口道:“太后要平民愤老臣并无相左,只是刑部断案向来只依律法,并无过错,倘若以此手段达到平息众怒的目的,无疑是自打朝廷,陛下还有太后的脸面。”
“那依中书令所言,此事该如何平息呢?”姜太后道。
“律法不善可以修补,陛下不若就此事而言,下令重修律法。既是程仆射与刑部所起,就由刑部与程仆射,联合修订律法的老臣一块重修。至于放贷纠纷引发人命的案子一直都有,百姓怒的本质并非刑部徇私枉法,而是判决程度无法服众,究其原因就是律法不善。去岁中书省就有提议要重修大岚律法,却被门下省所驳绝,此间引发民愤,正是契机,告知天下,陛下并非不懂民生之苦。”
“可百姓不会看重你的律法修订,他们只在意眼前这个案子结果,倘若要重判被告,就必须重审案件。”陆明谦道。
程羡之顺势而为:“启禀陛下,中书令与陆仆射所言都有所考量,臣愿以此身平息众怒。”
“就请陛下关押微臣与刑部侍郎,由大理寺重审此案,微臣只愿一个请求。”
李庭风终于等到程羡之所言,想看看他的意见,“你说。”
“臣恳求关押诏狱的同时,请求陛下任命臣为此次律法修订的主要职责。于此,才是彻底平息民愤的最好手段。”
他自愿入狱,是遂人心愿,也是为了安抚民心,他自请修订律法,这几年断案中没人比他更清楚大岚律法的漏洞,而今日这一出戏,早就是他谋划中的一步。
寒舟散出去的言论短短一夜便能响彻京都,少不了京都各处暗哨的推波助澜。
程羡之入狱的消息同样传遍京都,百姓众口铄金,等待案件重审。
陆听晚身着男装,入了春风楼,见了周大叔女儿。
让她安心等候,案子重审之后便是她重见天日之时。
陆听晚忙于知春里要事,城内外两头跑,京都的传言愈演愈烈,朝廷关押程羡之和刑部侍郎,暂且能够平息民愤,只是在这悠悠众口中,多了一些骇人的传言。
刑部侍郎与程仆射狼狈为奸,官官相护,受人钱财,故而才轻判高衡,诸如此类的言论再次引发京都动荡。
百姓堵了官员上朝的街道,拦了谏议大夫的车马,朝议上百官争议不休,有人提议彻查程羡之与刑部行贿证据,倘若属实,该当严惩。
也有的人提议不应被传言牵着鼻子走,朝廷该拿出应有的威严。
朝议结束后,锦华宫召见了陆明谦。
陆明谦拱手恭敬道:“程羡之自请入狱,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此人精于算计,倘若没有全身而退的后路,他决计不会以身犯险的。”
姜太后何等聪明,又怎会看不出来:“他想借机将修订律法的差事揽过去,为他坐上尚书位的一个功绩,可若是此次大理寺案件查不清呢,他程羡之别说觊觎这尚书位,恐怕连他仆射位置都难保全了。”
陆明谦眯起眸子,阴森道:“那便让他再无翻身之机。”
“听闻此案是你家二女带着那农户上的刑部敲登闻鼓,”姜太后声如细丝缓缓绕过屏风,“那日堂审她也在其中,整个案件陆听晚都有参与,若是她能以程家二夫人的身份去大理寺出证……”
她没再往下说,洪掌宫递了热茶上去,等待陆明谦的回答。
“太后是要小女来出证更能让人信服。”
“如今风口于程羡之不利,陆听晚能出面,百姓不仅更信她的一言之词,还会歌颂陆仆射之女深明大义,是乃陆仆射教女有方,待大理寺定罪后,哀家会让圣上拟选陆大人为新任尚书。”
“即便陛下有所忌惮想避而不谈此事,可碍于百姓的言论压力,最终此事想要平息,恢复京都安宁,皇帝就必须下诏着升陆大人为尚书,以昭天下,君主严明。”
姜太后要陆听晚出面揭示程羡之行贿包庇罪犯,即便无法重创,也能让他做不上尚书位置。而关键就在于陆听晚。
陆听晚刚从农庄回来知春里,洛云初等了半个时辰,见她面容憔悴,抬手抚了她发,似在替她赶走近日奔波的疲惫。
陆听晚身躯倦疲,坐在案前,洛云初关切问:“农庄的事情可还顺利?”
“运作都没问题,只是……”
一想起这事,她太阳穴刺痛,难受地垂下头,甩了两下:“只是农庄里也在传……”
洛云初绕过书案,立在她身侧,扶着她双肩往自己身上倚,温声道:“你已经尽力了,以我们的微薄之力,至少能将高衡此等作恶之人送入牢狱,已是不易。”
“你大可无需给自己这般大的压力,我看着你日日为此揪心也很是心疼。”
“大理寺要彻查案件了,”陆听晚恢复精神,“或许会有转机呢。”
“即便大理寺彻查,最好的结果就是高衡死罪,周大叔女儿从春风楼里出来,而刑部侍郎和程仆射贬官定罪。”
陆听晚美眸微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程仆射?”他虽为案件旁审,可是这事也并非他一手造成,陆听晚不明白其中缘由,这几日在城中待得少,还未听得到这些要闻。
只是那夜与程羡之争吵过后,再无见过他人。
他也不会想见自己。
“这事为何会牵扯到他?”陆听晚试探道。
洛云初走开几步,寻着椅子坐下,端倪着陆听晚的每个动作与表情:“程仆射旁审案件,有人说是因他纵容手下行事,刑部与程仆射受了高衡的贿,才将原本该判定的死罪改成三年牢狱之刑。”
“就算受贿也得有证据才行吧,大理寺查出罪证了?”陆听晚顿觉可疑,以程羡之为人,又怎么会为了那点银子惹祸上身。
“还未可知,不过此事已经激怒民愤,朝廷定然不会轻拿轻放,人都关进大理寺几日了,重刑之下,怎么也得吐出些东西吧。”洛云初淡淡说,“从前都是程仆射断案审人,不知这事之后,他还能不能保住这个仆射官职。”
“怎会如此呢?”陆听晚呢喃。
那晚他说是律法不善,若朝廷追查也不会将过错都归于他一人身上,而这贪污受贿的传言在这个时候频出,莫不是……
陆听晚眸光闪过一个念头。
莫不是太后出手了?
正当她陷入遐想时,风信敲响门,打断二人谈话。
她望了眼洛云初,又再看向陆听晚。
洛云初随即意会,转身走去窗台,望着窗外那颗枫树,入秋后枫林巷便飘满鲜红落叶,而今初冬刚至,枫林巷俨然一副枯木围笼下古旧城池。
风信附耳说:“二夫人,主君派人来程家送信,要请您回陆家一趟。”
陆听晚一听就察觉其中不安。
这个时候陆明谦找她定然与程羡之的案子分不开。
“知道了。”她吩咐风信下去,起身走到洛云初身边,冷风绕过枫林,扑面而来,她实实吃了一口凉风。
“云初,这几日商铺代理的第二批玉露膏就快成了,我已吩咐后续事宜由风信接管打理,得麻烦你费些心思。”
“你忘记了。”洛云初转身与她对立而站,将她藏在寒风吹不到的膛前,“是你说的,一年之内,知春里还有我的三分利,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陆听晚嫣然一笑,稍作安心。
入夜后,马车离开枫林巷往陆家去,陆听晚再回到程府后已过了亥时,异常安静。
经过书房时,从花园小径望去昏暗无光,府里的人应早就知晓程羡之入狱,而她却今日才从洛云初口中得知,今夜陆明谦唤她回去,目的与她所想八九不离十。
太后要她出面坦言公堂审案的不作为和冷眼旁观,还要她做伪证栽赃程羡之。
陆明谦交了一本提前做好的账本,要她寻机放入书房内。
入了雁声堂后,她驱走了风信,独自将账本燃在炭盆中,灰飞湮灭。
第48章 求情
陆明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软硬兼施,再与她分析利弊,此事既是太后授意,陆家必须促成目的,功成之后她想和离还是待在陆家,又或是经商,都可随她所选,这是太后许的条件。
她想和离!
可要叫她做伪证她办不到,她不敢苟同程羡之的做派,可他到底有无受贿,她未曾亲眼目睹,也不会以此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至于这账本,即便她不做,想必也会有人能递到大理寺面前。
而陆明谦行此举,正好证明程羡之不曾受贿,她不过是两方暗自较量下的利箭,用好了,陆家扶摇直上。
程家呢?
背后的真相呢?
火光缭绕瞳孔,在深夜中也点燃了她心里一直压抑的一把火。
她不要再受制于人。
公孙雪回了中书令府,还在为程羡之入狱之事忧心,公孙饮让她住在府中,安心等待大理寺的查案结果。
第二日,陆听晚以求见太后为由,入了宫门,宫女引着路还未入后宫,她借着出恭之由,离了锦华宫宫女视线,往含章殿去了。
朝议结束后,李庭风留了大理寺卿寻问案件详细进展,从高衡家中搜出的账目确实有几笔往来记录关于刑部的,之前刑部都已经去过高衡家中搜查,若有这样的证据,刑部为何不拿走毁尸灭迹,还留给大理寺的人来指正自己,这手段过于明显。
除此之外,倒是有人证出面举证,程仆射携禁军屡次办差中手段暴虐,仗势欺人,不问前因后果,凡是涉嫌之人一并抓入刑部诏狱严刑逼供。大理寺不好裁断,只能向上呈报。
关于高衡放贷一案,按照那张诉状上的冤情及农户的口供,大理寺提审了高衡,刑部依照律法办案并无大错,不过律法既有漏洞,当堂倘若重判高衡,赐予死罪也属律法范围之内。
错就错在此案涉及冤情在京都广为散播,激怒民愤。大理寺要判程羡之和刑部疏于律法也说得过去,只要能平息民愤。
眼下就要看李庭风想如何断这个案子了,倘若不追程羡之过错,太后那头不会善罢甘休,百姓的愤怒短时间内难止,还会影响朝纲动荡。
若是追责,无疑是向太后低头,往后再想让程羡之坐上尚书位,就难了。
李庭风两厢为难,大理寺卿耐心等着圣意,直到内官近来传报。
“陛下,程仆射二夫人在含章殿外求见。”
妇人不得踏入议事殿,姜太后垂帘听政也是先皇开的先例,除此之外再无女子踏入过含章殿。
李庭风闻言:“程仆射的二夫人?”
内官钱公公回话:“就是陆仆射的次女,太后恩典指给程仆射的侧室,中秋宴上入过宫。”
李庭风思忖着,不知她此时求见是何意。
钱公公又道:“程二夫人求见陛下,只道是有关于程仆射案件的重要线索,她能够举证程仆射不曾受过行贿。”
那就是来申诉冤情的,可含章殿有规矩,非诰命品阶以上的妇人不得入殿陈情。
李庭风也诧异,陆听晚此人身份特殊,此间有无猫腻还得另看,深思熟虑后他正肃道:“她要给程仆射佐证,可知道含章殿的规矩。”
“老奴已经跟程二夫人说明,程二夫人执意求见,”内官摆着拂尘,“听宫人说,她是从锦华宫来的,走到半道寻含章殿过来特意求见陛下。”
“那就按规矩办吧。”李庭风眼含深意,试试便知。
含章殿外,陆听晚跪在青石板,鞭子抽在背上,每一下都痛在骨子里,可她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内官见着于心不忍,劝解道:“鞭刑二十,可不是那么好挨的,程二夫人若是受不住,老奴也好叫人住手,您是陆仆射的掌中宝,陛下也不想伤了和气,只是含章殿有含章殿的规矩。”
陆听晚苦撑着,沉哼了几声,额间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沿着发鬓顺着轮廓滑过脖颈,在衣襟消失殆尽。
“多谢公公提醒,二十下,”陆听晚艰难出声,鞭子再次落下,“我……我能撑下……”
钱公公摇着头,直到二十鞭受尽,陆听晚轰然倒地,趴着的双手无力撑起身躯,整个人不停的颤,密汗难断。
内官扬起拂尘,宫女将人扶起,陆听晚发髻乱了,绽开的衣裳冒着血痕,触目惊心。
“烦请公公带我面见圣上……”
钱公公传话:“陛下,程二夫人已受完鞭刑。”
皇帝深眸一沉:“宣。”
“宣陆氏觐见。”
陆听晚沉重地往殿内迈着步子,大理寺卿与李庭风相视一眼。
“臣妇陆听晚参见陛下。”她下跪时礼节也不曾拖泥带水。
这是李庭风第一次正眼见陆听晚,虽因刑罚过后妆容不再,可一眼便能让人觉察出,其身上一股无形的引力,不是艳俗与魅惑,而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与生俱来的灵动与明媚,还有执着。
皱起的眉峰也难掩盖其面容下的阳光,她努力带着笑,等待威严的帝王赐予她恩典。
“抬起头来。”李庭风打量着她,能看清她整张面容,“你宁愿受这二十鞭刑,也要为程羡之举证,若是你手握证据,大可去大理寺,为何非要到御前呢?”
陆听晚道:“大理寺即便有证据,想必也不敢轻易决断,还请陛下明鉴,程羡之并非是会因小利而舍大义之人,也并非徇私枉法之辈。”
“你对他倒好像很是了解,”李庭风说,“听闻程爱卿与你感情不睦,一心只有大夫人公孙氏,你今日为他求情,是为了情意,还是旁的?”
“回陛下,程羡之与谁情投意合臣妇无法左右,臣妇也自知她与大夫人琴瑟和鸣,是旁人断不能插入的,臣妇来含章殿并非出于情意,而是求一个真相,求一个公道。”
“一个能还农户和她女儿的公道,可臣妇也不想因此,再让无辜之人牵累其中,”陆听晚言辞恳恳,“想必大理寺迄今为止,也应该查清程羡之并未收受贿赂,之所以断高衡三年牢狱之刑,是大岚律法存在不善……”
自那夜程羡之与她说明这个问题,陆听晚便拿了律法在雁声堂里逐字逐句的研习,她以前对律例了解不多。
细看之后,确实如程羡之所言,律法漏洞颇多,刑部侍郎想要无功无过,按照律法最基本的意思进行裁断是没有问题的。
她虽心存有疑惑,可却不愿去猜测程羡之另有所图,至少他不会把私人情绪带到案件中,是以刑部侍郎的裁断,他并未插手,尽管他知道这个结果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那依你所见,程爱卿此案中,不曾断错案子便是无过,即便他知道律法存在漏洞,纵容刑部侍郎裁断,明知后果会引发众怒,仍是一意孤行。直至民愤无法平息,百姓当街拦截官员,扬言大岚国君纵容臣子鱼肉百姓,持权而不作为,也是无错,对吗?”李庭风风轻云淡发问。
“敢问陛下,关押程羡之只是为了平息民愤吗?若下次再有同样的案件发生,官员仍是按律依法裁断,是否都要考量背后无法估量和预测的后果,而不顾案件公允?”
“如若大理寺最后将罪名都让程羡之担下,只为给百姓一个交代,是可以平息民愤,短暂解决京都棘手之事,却是治标不治本。”
李庭风暗暗轻嗤,却不露声色:“眼下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举措了。”
“朕听闻,这次案件是你呈递的状子,是也不是?”
“如陛下所闻。”陆听晚说,“臣妇算是整个案件涉事之人,正因如此,于农户大叔也好,程羡之和刑部侍郎也罢,更想大理寺能够给出公允。”
“此案并非不能有第二种选择,就看程二夫人能为程仆射拿出什么样的证据了。”大理寺卿意有所指。
陆听晚脑海闪过那本化为灰烬的账本,身上的疼痛在告诫她,她踏入含章殿的那一刻便没了退路。
公然忤逆太后之意,已经惹下大祸。
“倘若臣妇能够证明高衡住所搜出的罪证是假的呢?”陆听晚说。
“大理寺能断,似乎无需劳烦程二夫人。”大理寺卿道。
“大理寺卿若行,早就拿出实证,想必此刻案件已经平息,正如大人所言,大理寺能断,也不过是猜测,刑部断案时就已经去过高衡家中,大理寺之后搜出的证据自然不是真的,可这大理寺也只能是推断,我说的可对?”陆听晚分析道。
大理寺卿看向李庭风。
这就是关键所在,是大理寺跟李庭风的为难之处。
“那你又如何能解此难呢?”李庭风饶有兴致问。
“臣妇有人证,亲眼目睹栽赃嫁祸程羡之和刑部侍郎受贿证据的人证。”陆听晚目光如炬,决然道。
“人证何在?”一贯淡定的李庭风压着心中确幸。
“此刻已经在大理寺中了,还望大人明查。”
“只要大人能够将栽赃之人查出,陛下便可昭告百姓,是乃有心之人故意诬陷程仆射和刑部侍郎,借百姓之手,混淆视听,有意谋害朝中要臣,再重新断高衡嚣张跋扈,祸害百姓,荼毒良民,危害人命,扰乱钱市之罪,重新判决死刑,下旨春风楼释放农户女。”
“望重拟大岚律法,还百姓清明。”陆听晚强撑着最后一丝力量,磕在大殿之上。
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可神情却无比坚定,藏着无人可知的力量。
李庭风泛起几分敬意,下旨道:“大理寺卿即刻回去审问证人,还程爱卿与刑部侍郎清白。”
“至于其他的,朕也不是不能允你,你先回府养伤。”
陆听晚目的达成,绷紧的弦全然放松,身上的疼痛如排山倒海,侵灌而来,她在这痛感中,渐渐失去意识,含章殿的金碧辉煌成了一道道模糊的文字,她好像看清了重拟的大岚律法,又似看不清。
最终还是倒在含章殿上,李庭风差人送回程府,又派了何太医上前诊断。
而锦华宫收到信息后,人已经出了宫门,素日最为稳重矜贵的姜太后被陆听晚摆了一道后,也再难持着风度。
第49章 伤痕
锦华宫的玉露盏碎了满地,洪掌宫许久不曾见太后娘娘情绪外露,还是因为这么一个小丫头。
“陆听晚!”手心的玉如意死死攥着,指甲几乎嵌入血肉里,那株君子兰开得格外亮绿。
“太后娘娘莫要动怒,身子为重。”洪掌柜劝阻,将玉如意从太后手心拿开,“陆仆射得了娘娘的授意,想必已经将话传达过了。陆听晚倒戈相向,去了含章殿,又不曾提账本一事,只道为程仆射举证,还农户公道,严惩高衡。既得了百姓之心,又遂了陛下与中书令之意。”
“这么明目张胆的与锦华宫叫嚣,想必她其中会有深意,不若太后寻机问个清楚,再决定惩治也不迟啊。索性京都就这么大,太后娘娘想叫她付出点代价岂不是易如反掌。”
“陆听晚何惧,”姜太后沉声道,“只是她坏哀家大计,今日借哀家名义入宫,为她自己办事,哀家还未驱动她,她倒是先利用起哀家来了,陆明谦教的好女儿。”
“可知含章殿内还说了什么?”
“奴婢在派人打听了,陆听晚出宫后不久,大理寺卿也回了大理寺,陛下,”洪掌宫说,“陛下去了诏狱。”
“程羡之在诏狱重修律法,皇帝去做什么呢?”
姜太后美眸沉下,思索起事。
公孙雪回了程家主持大局,几次要父亲让她去看程羡之,都被公孙饮驳回,仍是让她安心等着,维护家宅,程羡之不在,她这主母夫人便是程府的重心。
刚搬回映月阁的她正想去书房替程羡之收拾收拾,便见被宫人送回的陆听晚,满身伤痕,面无血色。
公孙雪茫然失措,抓着人问了情况才知陆听晚面圣求情去了。
她居然入宫面圣?还是为程羡之求情,他们之间何时到了如此情深的地步,公孙雪不解。
那晚二人在书房大吵,府邸传遍了,为此程羡之与陆听晚再无来往。
公孙雪原本还为程羡之丢下她与陆听晚走后耿耿于怀,得知事情原委后便不曾放在心上。今日她又为何会去圣上面前求情,求的什么情……
她心存疑惑,却还是跟了上去,雁声堂就风信一人,白日本就难见雁声堂的人。
现下倒好,空无一人,陆听晚负伤也无人可唤,公孙雪只能差了几个女使留下照看,太医给开了伤药,因着鞭伤都在背上,嘱咐了女使用法和用量,便离去了。
陆听晚用了药后醒过一阵,她倒是不希望这么快醒来,睡着就好了,睡着就不会痛了。
“她身上的伤如何了?”公孙雪问道。
女使回话:“大大小小的鞭伤,奴婢看着触目惊心,不知二夫人是如何挺过来的,妇人在含章殿前求见面圣,是要受二十鞭刑,想必就是因为这个。”
“她可有醒来了?”公孙雪心神恍惚问,从前未把她放眼里,也觉她心思不在程羡之身上,即便日日出府,公孙雪也闭一只眼睁一只眼,只要不与她争抢,她可以容忍她的存在。
现下看来,她若为了程羡之能做到这个地步,并非无情无意。反观自己,却未曾想过走这一步,若程羡之知道她的用心良苦,可会心软?又会不会将自己身上的心意转嫁陆听晚身上?
如此真情,就连她也难不为此动容,更何况是为了他呢?
“醒来了,还是二夫人叫奴婢下去的。”
“那她可有问了什么?”公孙雪说。
“就跟奴婢说若是风信那丫头回来,叫她尽快回雁声堂。”
“知道了,雁声堂到底无人,留两个女使在外,若有需要再进去,二夫人没唤别去扰她清净。”
眼下她能做的,只有照顾好陆听晚,到底还是为了主君伤了,如此若程羡之回来她也有所交代。
大理寺卿回到大理寺后宣见了陆听晚所说的证人,正是苗大婶等人与天枢。
从陆听晚得知程羡之被关押诏狱重审案件后,她便想到许会有人从中作梗,便安排了天枢给苗大婶送了几张春记馅饼的免费仿单,限时亥时过后使用。
而春记馅饼正在高衡家的后门斜对面摆摊,虽摊子不大,味道却好。
那夜几人吃着馅饼,确实见着有黑衣人入了高家后门,天枢故意若无其事的提了一嘴。
说是高衡入狱,家中值钱的东西就要便宜了盗贼,苗大婶几人当时只当是普通盗贼入室,还道了几句脏话,话他高衡活该。
起初几人并未在意,待黑衣人出来之后,天枢借口有事先走了,跟着黑衣人一路入了城西荒*芜的巷子。
那里的房屋租赁之人都是江湖走客居多,以卖武力和性命为生,干着上不了明面的勾当,只要有钱,无所谓做什么事。
洛云初便是他们的房东,平常来收租金的也都是天枢,洛云初让天枢寻了由头去谈租金一事,带上了陆听晚事先备好的迷药,以天枢的功夫硬碰硬怕是打草惊蛇,只能上非常手段。
药倒后将人送去一处无人居住的宅院关押,陆听晚事先与洛云初商议,若今日她巳时未出现在知春里,便让他带着天枢和苗大婶以及那栽赃之人前去大理寺。
缘由交代清楚,大理寺审查过后,栽赃程羡之与刑部侍郎受贿的人证物证皆有。大理寺能够名正言顺放了人,也能堵住百姓悠悠众口。
李庭风去了诏狱,程羡之牢在狱里并未与想象的那么狼狈不堪,即使身着囚服,也难隐其那副与生俱来的清冷。
牢狱内成册的书,大多是几朝以来的律法,藏书阁的典籍也堆了不少,直到李庭风立在牢门处,内官钱公公宣道:“陛下驾到。”
程羡之不慌不忙起身,拍了几下囚服,拱手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羡之起来吧。”李庭风摆摆手,狱卒开了牢门,李庭风进去后坐了原先程羡之坐的位置。
“陛下怎么来此了?”程羡之肃身而立。
“你也坐吧。”李庭风顺手拿了桌上案卷查看,“在诏狱这几日,也没闲着啊。”
“重修律例迫在眉睫,臣不想辜负陛下所托,也不想陛下因臣之过而受制于人。”程羡之正色道。
“你也觉着是自己的过错,才让京都起了这祸事?”李庭风打量问道。
“事并非因臣而起,可臣未能事先阻止事发后果,究其原因,臣也脱不了这罪责。”
“嗯,”李庭风放下案卷,定定看向他,程羡之面色沉稳,“可是有人愿意为了你,闯含章殿诉冤情,她并不觉得那是你的过。”
一贯平静的他,神色飞出不解,有人为自己闯含章殿求情?他不曾想过会有谁愿意为他闯含章殿,公孙雪吗?有公孙饮在,定不会让她鲁莽行事。
见他沉思不语,李庭风打趣道:“程卿不防猜一猜,会是何人?”
程羡之起了难色,心底思忖须臾:“还请陛下明示。”
“陆听晚,你家二夫人。”李庭风宽袖一扬,一副看戏的神情。
“陆听晚?”程羡之不可置信,而后想起那晚的事,自嘲笑道:“她怕不是求陛下赐死臣的。”
李庭风闻言开怀大笑,笑得程羡之也摸不准其意。
“起初朕也是这么以为的,妇人在含章殿求见,要受鞭刑才能面圣陈情,可她实实受了二十鞭。”
程羡之眼眸闪过诧异,她当真是如此恨透自己?宁愿受刑也要指责他的过错?
“她与陛下如何说的,可是也同外面一样,徇私枉法,持权而不为。”
“起初朕也以为她是太后和陆仆射派来指证你的,”李庭风说,“可当她满身伤痕出现在含章殿前,道高衡毫无人性,指律法无情,言辞恳切,却不曾有提过你一个不字。”
“朕倒不知,陆明谦还养了这样一个女儿。”
程羡之神色镇定,心底却莫名浮过一层难以言语的情愫。
她那日与自己争执时,眸子里尽是失望与畏惧,他本以为陆听晚会陷在自己的迷雾里,不曾想也会理解他说的那些话。
或许是自己狭隘了。
既然陆听晚在含章殿说了那些话,太后那想必也知晓,于她而言不是好事。她与自己的盟约里,并不存在这一条,需要她以身为自己脱困。
“陆听晚,并非是甘愿为太后和陆明谦所左右的人。”程羡之说,“如陛下所说,她御前也并非只为我求情而来,一定与陛下许了别的条件吧。”
“看来你对她有所了解,”李庭风说,“当初以为她不过是太后放在你身边监视的棋子,朕知道你能处理好,也不曾过问。”
“只要大理寺拿到诬陷栽赃刑部侍郎与你受贿的人证与物证,京都的谣言不攻自破,再借你手将重修的律法昭告大岚疆域,重判高衡。”李庭风起身道。
“大理寺那可有查明到证据了。”
“陆听晚敢只身前来,便已做足了准备,人证物证她都送去了大理寺,至于是以何手段达到目的,朕不感兴趣,只要她能助朕达成想要的结果,高衡死罪,放农户女出春风楼,就是朕允她的条件。”李庭风定定道。
“过不了多久,程卿便可离开诏狱。”
程羡之还沉在遐思中,他倒是想知道陆听晚是如何拿到证据的,而这栽赃之人除了姜太后与陆明谦背后安排,他想不出还能有何人。
陆听晚胆敢公然忤逆太后私自行事,那无人察觉的神色里透着一抹狡黠。
“陆听晚啊陆听晚,到底是我小觑了你。”程羡暗自念着。
三日后,大理寺查清真相,将案卷呈递含章殿,原本对此案颇有微词的其他官员也不再出声。
姜太后没了底牌,不想再暗自生事,只能隐忍下败局,小皇帝羽翼硬了,若非陆听晚从中倒戈,事态也不至于如此快翻盘。
高衡被判决死刑,于法场行刑,百姓口诛笔伐,直至人头落地那刻,周大叔眼含热泪。陆听晚却可惜没能见到这一幕,她身上的伤还未痊愈。
早晚风信都来换药,血痕有所愈合,可是伤口深,并非短时间内便能痊愈,日日也只能趴着,背不能着榻,有时压着心口闷,就让风信扶起来坐会儿,哪怕是下地行走也会扯着伤口,疼得她老实不敢再动,万事只叫风信动手。
听闻高衡最终判决,周大叔从春风楼接回了女儿。程羡之也出了诏狱,事情也算尘埃落定,唯独她的伤还在提醒着她那场满城风雨的血案。
第50章 真相
风信白日去了知春里,入夜后还未归,陆听晚整日不是趴,就是坐,整个身子僵了一般,身上的痛也没那么明显了。
里间的卧榻摆了案几,陆听晚将那些药罐摆放整齐,初冬寒气渗人,紧闭窗门,寒风入内后冷意难熬,只是屋内这几日被药物浸染,尽管陆听晚让风信点了熏香也掩全。
她不喜欢那股子药味,便让风信将门敞开了,里屋有帘子和屏风遮挡,她情愿冷一些也不想闻着那股味。
玉指轻解衣领,她动作缓慢,衣衫缓落,露出白皙的薄背,蝴蝶骨清晰可见,烛光透过屏风,背上的血痕结了薄薄一层痂,药涂抹上去,还是会有刺痛发痒的感觉。
每回上药最是难熬,先前都是风信上的药,现下只能自己动手,视线又受阻,手臂动作过大还会扯到伤口,她只能凭着感觉慢慢抹上一层。
雁声堂分外宁静,寒风时不时敲打枯木,月色悄然落下,一抹颀长松姿如风划过院落,立在檐下,静得能听清里边的沉吟。
透过屏风,陆听晚的身影模糊不清,他脚步轻,陆听晚未察觉有人入内。
伸向后背的手触碰到一股陌生的凉意,她骤然收回手,却不慎再次扯到伤口。
“嘶……”陆听晚大惊失色,欲要转过身时,却被那人命令道。
“别动。”清朗的嗓音又满是温柔。
“你……”陆听晚听出声音,慌忙下不敢妄动,待片刻后才惊厥自己衣衫不全,整个背是裸露的,而程羡之就这么赤裸裸的站在身后。
她这才恍然要去寻衣裳,想转身又觉不妥,只能一手护在胸前,一手绕过腰后去摸索。
“我现在不便见人,还请大人退出屏风外再说话。”她声音满是急促。
程羡之不以为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反倒是要往前的打算。
陆听晚只觉身后气息越来越近,她隐约不安,脑子充着不实的想法。
就在此时,陆听晚猛然起身要走,肩上一股实而有力的力道往下压,“别动。”
陆听晚老老实实坐回原位,身子僵硬得如严冬后的一块冰雕。
“你,你别以为我现在没有能力抵抗,你便可趁人之危,我……”
“为何要去含章殿受这鞭刑?”程羡之不理会她,捡起卧榻那支抹药的玉片,蘸取少许药膏,动作轻缓,像是在护理一块玉石。
药膏附在伤口处,她不自觉缩起肩头,许是这样对着他让自己颇难为情,陆听晚却不觉着疼了。
“你入含章殿给我求情,太后那如何交代?”
陆听晚垂下眸,慢慢适应身后凉意,“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我只需要对得起自己。”
她轻笑道:“你不要觉着我去含章殿是为了你,程羡之,我只是为了能还周大叔和她女儿一个公道,仅此而已。”
“至于你我的承诺,你不曾违背约定,我也不会让太后通过我、利用我,让你陷入困局。”
“那你自己呢?”程羡之问,玉片从肩头的伤痕沿着脊柱慢慢往下。
陆听晚背部僵直,背上的玉片冰凉,可她周身都是热气,尤其面颊,充红涨热,好在他看不见。
只是那红了的耳垂好似出卖了她。
陆听晚嗤笑:“大人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吧?”
程羡之道:“按照陛下的进程,半月内大岚新订的律法将会昭告天下,届时尚书省一职,我志在必得,你父亲苦筹的心血付诸东流,还得多亏了他的好女儿。”
“大人怎么这般说话,即便我不是为你,可也算助你脱困了。落井下石的话,当着我的面说得这么清晰脱俗,未免太无情了。”
程羡之放下玉片,将那脱落的衣衫披回,淡然说:“待我坐上尚书后,允你的条件也会如约履行。”
陆听晚闻声,阴郁被驱散在昏暗里,烛光又填满了整个屋子,也如同填亮她被困在昏暗石室内无法飞出去的心。
“当真?”她转身再次确认,直直盯着程羡之的目光,想要从中确定自己期许的答案,“你愿意给我和离书?”
她俨然忘了,那身外衫只是披回背上,身前的亵衣半露,胸前山峰隆起,露出隐隐约约的春光。
程羡之无意瞥了一眼,又不动声色挪开视线,可一直盯着他的陆听晚还是看见他挪走的视线。
他确实往不该看的地方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
陆听晚像意识到什么,抱着手臂挡了挡,又侧过身去背着他。
干燥的嗓音附和了一声:“嗯。”
陆听晚浸在和离的喜悦里,恨不得此刻便将好消息传给洛云初。
身后的人悄然无声消失在雁声堂,陆听晚竟然不知他何时走的。
程羡之洗脱冤屈,名正言顺继续修正律法,于半月后大岚新修订的律法公布于众,给高衡的重判有了根据,民间声望又恢复如前。
含章殿上,中书令公孙饮畅言,“启禀陛下,大岚律法重修,百姓歌功颂德,程仆射携领百官夙兴夜寐,短短半月内便将我朝一直以来的律法漏洞重整,不仅简化百姓上诉陈情章程,也更合乎人情。”
“民间流传的程仆射纵容属下徇私枉法传言,乃栽赃嫁祸,大理寺既已查明,那么重修律法造福民生社稷的举动,程仆射该赏。”
李庭风就等着朝官提议,中书令顺势而为,姜太后如出所料:“程仆射修订律法是有功,而事情根源,是因程仆射与刑部所起,功过相抵。”
“可如今律法修善后民心所向,吾主乃赏罚分明的明君,若不对程仆射加以功赏,怕是有违民意。”中书令继续说。
陆明谦道:“那依照中书令所言,陛下该如何奖赏程仆射才得以抚慰民心?”
李庭风说:“是啊,中书令觉着呢?”
“依老臣所见,程仆射年少有为,卓逸不群,先前房屋税一案尽显圭璋特达,本就颇富名望,而今律法大修,名动天下。我朝尚书省一职常年空置,六部由程仆射与陆仆射二位大人分管,虽六部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可尚无一人统管六部从中运筹,若能在尚书省擢升一位尚书职,统管六部,中书省与门下省传达的指令到了六部时有推脱之嫌,为六部提升办事效率,完成圣意,臣建议擢升程仆射为尚书省尚书一职,统辖六部,辅佐君主。”
“程仆射不过刚及弱冠,虽有功绩,资历却浅。可要论功绩,朝中诸位大人谁又无功?陛下想恩赏臣子,无可厚非,尚书省乃我朝正一品官职,统管六部,并非儿戏。哀家以为,以程仆射之姿,在朝历练两年为时不晚,重修律法是为民谋福,不如陛下就赏赐程仆射金银珠宝,至于尚书一职,还需从长计议。”姜太后缓缓道。
“年初陛下就有意择选朝中要臣兼任尚书一职,我朝任职以来,从不以年纪论官职,而是功绩与为官之德。是以,程仆射虽仅弱冠,行事却不轻浮,性子又向来沉稳,多年掌管刑部,所破案子诸多,办事手段老辣,遇事处变不惊,是年轻之辈榜样模范,试问在座各位,谁弱冠之年能有此等作为。”中书令言辞恳切。
“若以年纪论官职封赏,我大岚早已沉疴无救,太后有所思量自是应当,可若固执死守旧礼,大岚亦止步不前。”
姜太后自知举荐程羡之为尚书省一职,早已是李庭风与公孙饮的谋算,却仍保持镇定。
“那陛下也这么认为吗?”
“京中流传程仆射栽赃嫁祸,可大理寺断查后确有栽赃之嫌,只是太后,这栽赃之人乃城西江湖行客,朕实在不知这江湖客为何要对程仆射行栽赃之举,难不成是程仆射办案中得罪了什么江湖中人?从而记恨寻机报复?”
李庭风也不急,缓缓道:“而大理寺卿对那伙江湖客审问后,却发现另有隐情,太后可知其中是何隐情?”
一贯淡定的姜太后鲜有动摇,屏风后的人深吸一口气,眉眼压下,目视着龙椅上的人,再悠然吐出,镇定说:“既有隐情,大理寺卿再查便是,哀家久居深宫,自不知这江湖客为何要栽赃程仆射。想必历年刑部断案之多,得罪了人也难说,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李庭风既然说到此处,今日又在含章殿提议让程羡之任尚书一职,已有了十拿九稳之策,而这底牌就是能让太后退一步,心甘情愿让程羡之任职。
李庭风步步为营,在这一刻她便释然了,从一开始,就是他们所做的一个局,只是这局具体从哪开始的,姜太后无法确定。
最终屏风后的姜太后道:“至于陛下想要立谁为尚书省尚书,只要赏赐与功绩相得益彰,哀家绝无异议,皇帝自己拿主意吧。”
李庭风珠帘后的俊容勾起笑意:“即日起,程羡之为六部尚书省尚书,统管六部,凡是六部要员皆由程尚书管辖,有权任命选举六部六品以上官职,直辖于朕。”
含章殿下鸦雀无声,陆明谦紧握拳头,目光狠厉,程羡之提步而出,单膝跪地:“微臣领旨,定为君主分忧解难。”
姜太后拖着沉重的凤袍回到锦华宫,那樽梨花木的罗汉床上摆放了矮桌,洪掌柜搀扶姜太后,自含章殿回来,一路上都在冥思苦想,到底是从哪开始的。
看着眉心紧皱的姜太后,洪掌宫劝解道:“娘娘又因朝政头疼了。”
“皇帝长大了,”姜太后捏着额心,“敢在含章殿公然威胁哀家。”
洪掌宫道:“陛下虽不是娘娘所出,可自小便养在膝下,坊间都说生恩不如养恩大,陛下对娘娘一直恭孝有加,朝政之上,大事也会问过娘娘意见,又怎敢在含章殿公然与娘娘对抗呢。”
这些年,李庭风组建自己的军队,将京都兵权掌握在自己人手中,从前禁军大权握在姜家手里,而后再到了程羡之手中,李庭风是不甘大权被外戚所掌,才会步步为营。
“雏鹰长大,羽翼渐丰,便想试图挣脱,殊不知离了这护墙,等待他的是更多暗中虎视眈眈的猎人。”
“他笃定哀家不敢让大理寺再查,想必已经知道,栽赃程羡之徇私枉法的罪证是哀家授意,皇帝自然不会对哀家做什么,可他能借此一专一瓦地敲开姜家固牢的这所铁笼。”
“程羡之为六部尚书,此后陆明谦仆射职权削减,这步棋算皇帝赢了,也该让他尝尝胜利的滋味。”
姜太后又恢复那副坦然之容,仿若一切尽在掌控中。而凤眸中闪过一丝暗沉,是在坐等好戏开场的淡定与期待。
“娘娘是在教陛下君臣之道,陛下想摆脱姜家束缚,又不得不享受姜家为大岚江山社稷所做的伟业。”
“哥哥在山海关连送战报回京,突厥越发猖狂进攻山海关,而各城匪患又频频崛起,朝廷如今兵力渐乏,既要程羡之升六部尚书,就看初任尚书的程大人,能不能给朝廷带来好处。”
“入冬了,山海关要下雪,兄长的军需奏折这几日就会抵达京都。”姜太后倚着罗汉床,若有所思。
入冬后突厥理应要退,却不知为何今年频扰大岚,此战若胜,姜海义班师回朝,朝中局面又有所迂回,姜太后倒是不急。
“至于陆明谦,无缘尚书,陆听晚又不可用,得适时敲打敲打陆家。”
陆听晚虽倒戈程羡之,她心中有恨,既然程羡之升任尚书,陆明谦这条线她更要牵稳了。
若是从前,陆听晚活不了,可看在陆明谦份上,她暂时还可留她一命。只是有些给了她的东西,若她不能胜任,理应收回,这是给她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