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谋划
程羡之升任尚书,程家摆了升迁宴,宴请朝中要员,程羡之本不喜张扬,寒舟却道,既然升任,又大获全胜,理应大办一场,总之府里有大夫人操办,又可趁机让朝中太后党羽知道,这天下唯有辅佐君主,方是正道,自古以来外戚干政的朝代迟早面临易主的局面。
陆听晚的伤几乎痊愈,正常外出不是问题,能出府门第一日,她便去了农庄探望周大叔一家。
虽把花儿从春风楼里接回了家,然难以避免女子遭遇风尘,迎来的流言蜚语,自此她不愿意出门,终日郁郁寡欢,不愿见人。
陆听晚擦净花儿的泪痕安慰道:“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如此遭遇不是你的错,你不应为此憎恶自己、怨恨自己,倘若沉溺能让你现下好受一些,你可以将自己关在房里,这是你给自己固起的城墙,可是这城墙越久越难跨越,最终会成了你隔绝外界的铁牢,永困其中。”
“可是我一出去,那些人看我的眼光很奇怪,我耳边总能听到那些人在窃窃私语,她们好像在说,在说我脏……”女孩躲在角落里,似只有这样阴暗与潮湿才能让她不被外人窥视。
只要别人看不见她,她便听不见那些声音。
可是一旦入睡后,梦里又有无数男人向她压来,那些恶臭的气味和秽语如地狱索命的恶鬼,用铁链困住,一步步将她扯入深渊。
“你不脏,脏的是高衡,是那些将你送入春风楼的人,是那些世俗的眼光。而他们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不是你的错。女子的一生不应被虚无缥缈的妇德桎梏,除了清誉,我们还有很多很多值得去做的事。”
“若你不想留在这,大可去别的地方寻一片天地,重新过活。天下之大,容人之所无数,你若愿意,我可以送你去江陵,学习手艺。两年后你学有所成,开一间属于你自己的铺子,不会再有人记得曾经春风楼里的女子。可好?”陆听晚一步步引着她撕开阴霾。
花儿默默点着头,若有似无听着。
“嗯……”最终无声应着。
陆听晚再出农庄已是夕暮,她赶在入夜前去了趟商会大楼面见洛云初,与他道谢后又告知自己将要拿到和离书的喜讯。
街外恢复往日的安逸,人潮一同往常热闹,隐约传入商会院内。洛云初面上却没有那股雀跃,于他而言,陆听晚的和离书,并无多大影响,陆听晚是陆明谦之女。他知道,即便与程羡之和离,他们两在京都不会有果。
陆听晚筹划和离后让风信暂管知春里,她要在年关前回江陵一趟,至于归期,还得再看形势而定,若洛云初愿意跟她走,她也有去处安排,倘若不愿,她不强求。
人各有志,她自身也不会因旁人而改变自己原本要走的轨迹。
程府张罗了升迁席的布置,请帖名单尽数送了出去,府里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唯有陆听晚不在其中,明日过后,她便可拿到和离书,至此离开这个与她毫无干系的程家。
冬日绿植早已凋零,京都冷得早,仅剩不多绿色摇曳冷风中,说话间吐着雾气。
辰时外头忙碌的声音传入雁声堂,寒气渗入室内,陆听晚窝在被褥里不想起。公孙雪念及她的伤,没让她操心。
那伤在外人看来是为程羡之受的,皇帝亲自派人护送回府,程羡之后来在御前请了恩典,以皇帝之名,派太医三天两日到程府请平安脉,以要告诫众人,陆听晚此人不能碰。
这是在陆听晚决然选择与太后对立,助自己平反冤屈,自己能偿还她仅做的庇护。
风信端了热水进来,门刚敞开,冷风趁机而入,陆听晚蜷缩在被褥里只敢探出半颗脑袋。
“二夫人,今日府中举办大人升迁宴,您也该起身准备了,主君收了帖,夫人、还有大小姐也会来。前些日子您受的伤传回府中,大小姐还特意派人过来问候,待会您得前去行礼敬谢,不然旁人得议论陆家礼教有失。”
陆听晚伸着懒腰,白玉般的胳膊露出冬褥,霎时又被凉意赶回暖窝。
风信说:“府里供的炭火,这两日就到了,等朱管家送来,风信就给您烧上,如此便不冷了。”
陆听晚嘟着小嘴,这京都的冬比江陵来得早,寒气也更足,她自小在南方生活贯了,这还是第一次在北方入冬,萧瑟的风里不似南方湿润,院里葡萄架只剩一根枯藤缠绕,空无绿意。
好在植了几颗红梅,待年关来临,寒梅盛放,与白雪交融,又是一番景象。
“风信,我冷。”她似小孩稚气撒娇,裹着厚褥不愿起。
风信见她泛懒,于心不忍:“二夫人第一次在京都过冬,受不住京都的冷,风信给您备了青莲绒的斗篷,抵御初冬寒气够了。”
陆听晚这才不情不愿撑起身子盘腿坐在榻上,等待风信为其净面。收拾好后换上新裁的青色锦绣香罗风羽袄,配亮橙色石榴裙,用色大胆,与冬日景象相得益彰,又不失灵气,还具一股朝阳初升的蓬勃,与她这个年纪甚是相衬。
最后点妆是她自己亲手上的,额间描上梅花样式的花钿,眉形勾勒细长如柳,两颊斜红若新月延至眼睑下方,瓷肌明眸,朱唇点绛,口脂是她用鲜花调配的颜色,并非正红,而是偏橘色调。
任她在妆前捣鼓能一个时辰不出,风信备了早膳,也不见她挪动。
只好过去小声催促:“二夫人,时辰差不多了,可要风信搭手?”
陆听晚插上最后一枝桃花钗,悠然转过身:“好看吗?”
眼前的可人明艳张扬,眉梢含着一泉清池,肌肤赛雪,恍惚中让人惊错面前是一副冬日雪景摄人心魄。
“好,好看……”风信被惊艳地张嘴道。
她家小姐本就生得好看,又喜钻研美容之道,点妆簪发之术更是精湛。
只是今日好似是程羡之的升官贺席,她为侧室,倒也不必装扮如此隆重。
“只是……二夫人今日这装扮是否过于夸张了些,抢了大人和大夫人的风头怕是于礼不合……”风信有些担忧。
陆听晚并未在意风信之言,今日她并不想抢谁的功劳,之所以盛装出席,是因这个日子特殊。
“风信,替我备好笔墨纸砚。”
知春里的账目风信算好了,昨日才给她过目,从前还稍有不精细之处,而今她的记账本事与陆听晚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陆听晚心算拿手,有时无需算珠也可凭心算得出数字。这点无论风信如何后天弥补都是无法企及的。
“夫人要纸币是要给谁写信吗?”风信虽含疑惑,却也照做。
陆听晚挽起袖子顿了顿,有些后悔应该换衣裳前先写好的。
风信有眼力,跟过去替她整理好衣袖,陆听晚这才落笔。
信纸铺展之上,尤为刺眼的大字落眸,字迹工整娟秀,不失笔锋。
风信眼见那三个字一笔一划落成——和离书!
“夫人这是?”风信略带恐慌,“要给谁写和离书啊?”
“自然是我自己咯。”陆听晚附和着,笔尖稍顿,琢磨片刻又继续落笔。
风信候在一侧,和离书上字迹铺满,无婚姻之内的不和与怨怼,唯道行路不一,各自安好。
在风信看来,程羡之虽未给过陆听晚应有的夫妻情意,可至少不曾干涉她在外谋求事业,尊她喜好,不以苛责,府中妻妾也算和睦。
倘若一直这么下去,陆听晚无心于后宅争宠,互不相关的关紧雁声堂的门窗,顾好自己小生意尚无不可。
只是她不明白,陆听晚一直要做的,不仅仅是经商,做出属于自己的名号。在这京都,若能摆脱掌控,能随心所欲经营生意,她或许愿意留在京都。
可那锦华宫的人绝不会容许她继续好过,终有一日,程羡之与太后党羽兵戎相见,父亲或许会为了家族再次将她献出,平息太后之怒。而程羡之已经升任尚书,此后二人再无利益往来,他也不会护着一个无用的棋子。
陆听晚与其让他们来决定自己的去留与生死,还不如将命运掌握自己手中。
“大人刚升尚书,您即便是侧室,那也是尚书大人的侧室,此次您又为大人御前求情,陛下惦念您的深明大义,大人也感激这份恩情。我朝素有妾室封为诰命夫人的头衔,怎地夫人帮了大人,便要弃掉这些得来不易的筹码呢?”
陆听晚再次蘸了蘸墨汁,手臂抬起,手腕微提,笔尖触碰到风信面颊,连受三道,陆听晚朝她左右两边画了胡须:“这程羡之的诰命夫人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别说是诰命夫人,就算国公夫人,我也看不上,夫人,夫人,不过都是依附在男子身后的附属品。”
“江掌柜,”她收起笔,笔身在指尖打转,“这名字比诰命夫人威风多了。”
“夫人确定掌柜要威风吗?”风信毫不犹豫揭穿道。
陆听晚见她油盐不吃,捏着的笔杆恨不得敲上去,而后见她面颊上六道胡须,又气又好笑:“诰命夫人是别人赏赐的,想收回就收回,可是掌柜是自己挣来的,能一样吗?”
“且夫人永远是夫君在先,掌柜就不一样了,那是独独自己,不曾冠以谁的姓名。”
“就好似现在,我无缘无故赏赐你一百两银,你拿着安心吗?”陆听晚从袖口翻找着帕子说:“还是说让你在知春里担任账房管事赚来一百两,能让你更安心拿这笔银子?”
“自,自然是当账房赚的银子用得安心。”
陆听晚听着满意的答复,才愿意将帕子递出去,给她擦了擦脸上的墨汁,只是帕子擦不净,陆听晚嘴角扬起笑意,温声说:“去洗把脸吧,今日我给你点妆。”
风信含着羞赧,陆听晚俨若指引她的先生,与其说主仆,更似师徒。她或许做不到像她这般明确目标又果决,这点倒与程羡之相似。
待她净面收拾回来,陆听晚的和离书已经落笔完成,一边待墨汁晾干,一边给风信点妆,忙完后再小心翼翼叠好信纸,塞入袄子的袖袋里。
第52章 贺宴
雁声堂外宾客云集,府里下人招呼客人,等着程羡之与公孙雪出席,公孙雪重新换了身雪狐裘裳,衣裳上闪着淡淡的光泽,尽显华贵清雅,再搭一身银线绣制而成的百花裙。
与一身矜贵清冷的程羡之立在一起,郎才女*貌又成双登对,羡煞旁人。
“大岚几十年来废黜尚书一职,眼下陛下初开尚书职便将如此重任交由程尚书,是要委以重任,中书令择选门徒和佳婿的眼光可谓独到。”新任户部侍郎刘百戚称赞道。
“刘侍郎说笑了,程尚书与小女能举案齐眉,做父亲的自然欣喜。”
“那是那是,”刘百戚又说,“不过令爱与程尚书成婚也有半载,怎么还没喜讯传出啊。”
刘百戚意有所指,公孙饮镇定自若,这种话题本不该男人来提,刘百戚有意探口风,公孙饮三言两语打发,“年轻人的事,自有他们的筹算,做父母的倘若过于干涉,到头来怕是父女生分,恩断义绝也不一定。”
“陆仆射,老夫说得可对?”公孙饮祸水东引,暗含陆明谦为讨好太后,甘愿送出女儿为祭,成太后棋子,只是这棋,朝堂之中谁人不知,陆听晚为程羡之御前求情,甘愿受刑。
陆明谦嘴角抽搐,保持风度,朝那主位的二人望去:“中书令所言极是,程尚书与夫人郎情妾意,只是不知程尚书身陷囹圄之时,令爱可有求您去御前为其洗清冤屈。”
“小女不入程尚书之眼,可小女待他心不假,假以时日,水滴石穿,真心可见。”
从公孙饮神色里,陆明谦知道自己赢了上风,看来这老谋深算的中书令,也不像素日那般岿然不动,至少这公孙雪与程羡之的关系,并不像外界所传那样坚不可摧。
至于这情分有多少,陆明谦探不出,公孙饮也无把握,就连公孙雪都只能在一次次质疑中,再选择相信程羡之与自己留有情份。
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众人仰望的少年郎,明明此人就在身侧,她稍一抬手,便能挽上他手臂,与他一同享受荣耀。
可她不敢,上前的念头驱使着她,程羡之身上却泛着一股不被情爱惊起的世俗,与其面对百官拥护与道贺,她的爱意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渺茫细小。
哪怕这一刻,他能侧头给她一个眼神,公孙雪便能鼓足勇气挽过他。
那抹视线穿过人群,不动声色地捕捉。
许久,席坐上的不起眼之处,陆听晚姗姗来迟,她也在人群中寻着人影。
只是她经过之处,都会惊起身旁之人的目光,旁人只知程府里有佳人公孙雪,却不知为侧室的陆家女长的什么模样。
不少年纪相仿的公子借花献佛,拈了席上的鲜花递到陆听晚跟前,陆听晚着急寻人,不曾注意旁人举动,被这人递来的花枝挡下视线。
提起的步子这才不由停下,她看向递花之人,此人是鸿胪寺卿家的嫡长公子。
初见陆听晚,难免被她容貌所吸,他恭谦有礼道:“小生不才,见姑娘一人,不知姑娘是哪家小姐?若姑娘不嫌,小生愿作陪饮酒赋诗。”
陆听晚随意瞥了一眼,没放心上:“饮酒赋诗我不在行,不过赏花品香倒是有点兴致,只是这冬日能见的花,大多来之不易,尚书府也没值得赏的花,倒是要扫了这位公子雅兴。”
此子见她言语好相与,言谈之间并非高不可攀,拿捏分寸又显几分亲和,让他更加想要进一步交涉。
“我瞧姑娘这身装扮甚是惊艳独特,京都贵女中并不盛行这样的妆容搭配,既不过于繁琐涌重,也不失色,俨如冬日一幅奇景,又似一缕暖阳。”男子揉着胸口,轻慢渐显。
“在下不经意被这缕阳光迷住了眼,既然姑娘吟诗作赋不感兴致,那么点妆簪花,姑娘应是有所涉及,不然不会有如此高超精湛的手法。”
陆听晚听得天花乱坠,这样的搭腔手段,她可见多了:“公子这话,春风楼的常客也能信手拈来,公子对点妆如此了解,难不成也是春风楼的熟客?”
“你……”那人被塞得语塞。
有认识陆听晚的世家小姐,却不知她是陆听晚。
见她与人周旋间,过来与她解围:“这不是江掌柜与贺公子嘛,程家居然也请来了江掌柜。”
贺公子被陆听晚的话塞得无地自容,此刻又有别家小姐在,只能拱手悻悻离去,只是那眼神颇有不舍。
礼部侍郎家的柳小姐围过来,一副崇拜目光,“正是江掌柜替农户去刑部申的冤,程大人升任尚书,请江掌柜前来,也不稀奇。”
陆听晚自知身份再难隐瞒,也不辩解,任他人言语,只是别惊动主位上的人才好。
“诸位小姐,许久不见,近日知春里新上了几款润肤露,若小姐们不嫌弃,择个日子,江雁离亲自替小姐们上妆。”
“那自然好,我先前去了几趟知春里,想要你替我试妆来着,可店里的人说你病了,想不到今日在程府见着。”柳小姐挽过陆听晚手臂,拉到一旁。
几位小姐观摩着陆听晚面上妆容,还有发髻配饰,不由请教起来,陆听晚与她们细细描绘手法,再谈到颜色调系搭配,小姐们听得滋滋有味。围过来的人群越来越多,谈话声引起主位上的注意。
他扫了一眼,正好瞧见从人群里钻出的陆听晚。
她伤好全了,又开始折腾起来,这是拿他的升官宴,当成自己的揽客宴了。还真是精打细算,一点缝隙都不愿放过。
如今还穿得这般婀娜妖娆,盛装打扮,看来之前郁结散了,这才恢复心思装扮。
之后宴席高潮渐近,陆听晚酒过三巡,乘着几分醉意,兴奋过头,程羡之与公孙雪也不在席坐。
陆听晚心想,得趁着程羡之兴意上头,赶紧趁热打铁,把要紧事给办了,不然她不放心。
程羡之应付完官员后,与寒舟立于亭子谈话,陆听晚寻了片刻,又问了下人,好不容易看见了他,又一群官员举杯上前,攀谈了许久,陆听晚又等了一炷香,耗得她耐心全无,顾不得旁的,上前一把拉走了正与人攀谈的程羡之。
程羡之看清人后没反抗,任她拉着手腕走。官员们搞不清状况,只知那人并非公孙雪。
寒舟顺势挡在几人面前:“诸位大人稍安勿躁,程尚书处理完要事稍后就回来。”
“那,那不是大夫人吧。”有官员背过身窃窃私语。
寒舟凛声一笑:“侍郎大人好眼神,适才那位是府里的二夫人。”
官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二夫人身怀大义,含章殿前受刑诉状,本官甚是敬佩。”
寒舟微微颔首,笑而不语。
陆听晚将人拉入院墙一角才松开,程羡之甩了甩手腕,活络筋骨,适才被抓得紧。
他恢复正色,冷面应道:“有什么话不能宴席后说?”
陆听晚无视他的不悦,满心欢喜自顾拿出袖袋里的纸张,小心翼翼展开,举在他眼前。
程羡之蹙眉扫过一眼,清楚看见上面的“和离书”三字。
视线自下而上,余光落在她轮廓,那小脸精致如一副能工巧匠精雕细刻后的杰作,他俯视时,见羽睫似蝶展翅,每眨一次便扇动一回,落进平静无波的心底。再次扇动,又激起涟漪,暗暗沉下,如此反复。
陆听晚耐心等待他看完和离书,殊不知他看的不是和离书,良久他收回视线,他近乎质问道,“就这么迫不及待?”
陆听晚毫不掩饰,重重点头:“恭贺大人升迁之喜,此后前途无量,指点江山,挥洒笔墨,尽显章华。”
她将和离书又递前一些,声音满是期待,喜形于色:“和离书拟好了,大人签吧。”
程羡之粗略扫过一眼,漫不经心念着其中一行字:“愿君玉冠巾纶,官运倜傥,公侯万代,愿吾如飞鸟,远向高山,各生欢喜。”
陆听晚和离书里全是愿景,情感恰到好处,不悲不喜,只闻其志,不闻其怨。
陆听晚转身取出提前在此处备好的笔墨,递过去眼巴巴地等着他,“签吧。”
程羡之瞅了一眼她手中的笔,面无表情道:“待宴席结束后,你来书房寻我,我给你签,不耽误你。”
说罢转身离去,也不等陆听晚叫住他,已经出了院墙,往宴席方向去。
寒舟候在廊下,见他出来,问着:“二夫人找大人可是有要紧事?”
程羡之淡淡道:“要我给她签和离书呢,算珠子蹦到我脸上了。”
寒舟望着远处方向,陆听晚走出来,步伐散漫,略显失落。
“大人升任尚书,陆听晚既已无利用之处,和离就和离了,遂她心意,也摆脱了太后这枚棋子,岂不两全?”
“我没说不签啊。”程羡之倪着他,有些莫名其妙。
寒舟一副看破的神色,跟上去。
陆听晚回到宴席,寻着陆听芜的去处,宴席人多,陆听芜也同样寻了她许久。适才见她身影消失在廊下,还拉着程羡之,不由担忧起来。
陆听晚见着阿姐,话到嘴边又收了去,压低声音喊道:“阿姐,我寻你许久,不会又见姜公子去了吧?”
听着陆听晚的打趣,陆听芜小脸骤然羞红,紧张说:“你,你又看见了?”
陆听晚轻笑,她没看见,瞎说的。
“阿姐,”她垂首思忖须臾,才说,“父亲这几日可有生气?”
陆听芜抚着她发鬓,安慰道:“倒是有些不顺心,不过没动怒,对了,父亲让我与你说,待程家宴席结束后,回府里一趟,他有话与你说。”
陆听晚垂下眸,养伤这些日子,太后和父亲那都未来传信,原本还幻想他们会既往不咎,现下看来是等着时机。
陆听芜见她失神,又唤:“阿晚?你有听我说吗?”
“知道了,阿姐。”陆听晚嫣然一笑,将那些不安隐藏于心,明艳的五官甚是灵动。
陆听芜好奇心起:“父亲因你在含章殿的事不顺心,阿姐知你处境艰难,你与程羡之,如今是有情分牵绊,是以父亲的命令,于你而言,更是两难,他可有说帮你一二?”
陆听晚皱眉,情分牵绊?谁?
阿姐是说自己与程羡之么?
第53章 重创
“阿姐多虑了,我跟程羡之没有情分可言,现下他升官嘉爵,父亲官职因我受限,他心底怨我,我也只能受着,宴席结束我跟阿姐回去。”陆听晚下定决心,然后扯出笑意,拿了一盏酒,走远了。
宴席过后,程府送走宾客,寒舟也要辞去,程羡之着人问:“可有看见陆听晚?”
寒舟双手叠胸,微抬下颚,往府门点了点:“跟陆家大小姐走了。”
陆明谦今日宴席上面色不佳,程羡之众人簇拥,他还能坐得住,程羡之倒是佩服,陆听晚这些日子能在雁声堂安心养伤,那是因着含章殿求情一事。
“大人找二夫人是谈和离之事?”寒舟冷不丁问。
程羡之默不作声。
苍术赶过来,行礼后说:“主君,大夫人传话说,今夜在映月阁等您,请您务必要去。”
程羡之深眸一沉,应了一声。该来的总要来,先前答应她的事,现下再无推诿之由。
苍术走后,寒舟揶揄:“正好,与二夫人签了和离书,再去寻大夫人,也有个交代。”
程羡之心情不佳,乜斜一眼没再理人。
陆听晚回到陆府径直跟去了书房,陆明谦遣散了书房外的所有人,屋内静谧无声,哪怕一根细针落地也能听清声音。
原本就冷的冬日更是抹上一层寒冰,让人不禁打颤。
陆明谦坐于书案前,声音凌厉无情:“跪下。”
陆听晚心里委屈,颇不情愿,陆明谦耐心耗尽。
“孽障,我让你跪下。”他重重往桌案拍下一掌,案上堆叠的纸张随即散落,飘在陆听晚裙边。
她咬着牙,缓缓跪了下去,膝盖硬着地板,硌硬又冰冷。夕暮前,落日坠西,余温与寒风交接,冷意逼人。
“陆听晚,你可知罪?”陆明谦诘问着眼前不孝女,失望透顶。
“若父亲责怪雁离未曾将那本账目放入程羡之书房,栽赃嫁祸于他,雁离不知何罪之有。”
茶盏重重摔落,溅起的热茶落在她手背,碎瓷满地,陆明谦斥责,“冥顽不灵,执拗不训,这些年来,你娘便是这么教的你?”
陆明谦责怪江氏,陆听晚心里不愿,娘亲自她襁褓中辛苦抚育成人,她从不知父亲为何物,只知冷暖温饱皆来于娘亲。
原本低垂的头坚定抬起,正视陆明谦:“我娘教我正义,不曾教过我如何栽赃嫁祸他人。”
一句话,正正好激起陆明谦这几日积压的怒意与憋屈。
太后指责他教女无方,斥责管教不严,倘若当初嫁的是陆听芜便不会生出诸多事端。
“你跟你娘一个德行,”陆明谦起身走到她跟前,俯视着,“自视清高,善意泛滥,殊不知在这官场,压根无两袖清风可言,你自以为程羡之就一身清白?他手段若不比父亲狠厉,又怎会短短五年之内坐上尚书一职?”
诘问如排山倒海猛烈地击打她,“陆听晚,谁让你去含章殿的?”
“雁离自己要去的。”
“你当真要为了他这么个男人连同你父亲,你姐姐的前程都要断送进去,方可作罢是吗?”陆明谦面目狰狞,陆听晚陌生至极。
她顿觉可笑,“父亲!我不是为了什么男人,什么程羡之,雁离只想替农户讨回公道。父亲觉得雁离可憎,是因为我不够听话,忤逆太后给您下的指令,耽误了您的官途,不然今日举办升迁宴席的便是父亲,而非程羡之。”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非要一意孤行执拗行事,这于陆明谦而言才是最可憎的。
啪——
一声清响,陆听晚白皙脸颊霎时印上鲜红指印,如冬日白雪地上铺满的红梅。
疼痛刺激着神经与心灵,不知是哪里疼,眼泪禁不住地流,委屈与不解灌满了她,却拗着抿唇一声不吭。
“为农户讨公道,”陆明谦大笑,笑里含着嘲讽,“你以为程羡之趁机修订律法只意在造福百姓?”
“可笑,当真可笑。”
“父亲是何意?”
“程羡之常年在刑部断案,律法有漏洞他不比任何人清楚?之所以有漏洞,公堂旁审,才更知晓判决的轻重。是以他在公堂上明明可以为那农户申冤从而重判高衡之罪,可他偏就没有。”陆明谦捏了捏手心,适才下手重了,还有些微疼,更别说陆听晚。
“替农户写状纸,闯刑部,你自以为是深明大义,惩强扶弱,实际被人利用而不自知,还深谙其中引以为傲。”陆明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咬牙道,“你成了程羡之布下局面的棋子还不知道?”
陆听晚此时脑子与心里都乱作一团,瞪大了双眼,思索起前因后果,陆明谦眼中戾气一闪。
“第一次刑部判决,程羡之故意不重判高衡,是有意借势激怒民意,只有将此事闹大,民愤达到顶峰之时,朝廷不得不出面解决。”
“可他又何必要让自己身陷囹圄?”陆听晚问出那一刻,霎时恍然大悟。
陆明谦凝视着她,幽深的目光落在身上。
只见她面如死灰,是没有出口的深渊里漫无目的漂荡的浮木,寻不到归处。
所以,她也是程羡之算计在内的一步。
那夜他在书房与她说,谁都不可信,陆听晚问过他,他没答。
是啊,他们之间不过几次交易,算不上交情,即便她不会看错人,可程羡之与姜太后他们又有何分别,不过是踩着人血达成目的罢了。
“原来,原来……”思索清楚一切的她,无声呢喃着。
陆明谦冷漠道:“京都能一日过后就谣言四起,程羡之自己就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好让他身处绝境,让朝廷出面,囚困于他,看似退让,实则以退为进,顺势提出修订律法,一路机关算尽,置之死地而后生,目的便是在此。”
“修订律法何等重要,他要在风口浪尖处撒网,又利用大理寺破除他的罪名,最后名利双收。你一心入宫面圣求陛下修订律法,重审案件重判高衡,桩桩件件已是程羡之事先谋划,只差一步,那就是能够名正言顺推翻他徇私枉法的罪名。你还苦心孤诣将人证物证送到大理寺,可知是你,成全了他最后一个闭环。”
他便是借此摆脱太后在六部安插人手的限制,孤注一掷,以身做局,暗度陈仓,拿到尚书位后横行六部,给太后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他凭什么以为自己不会听太后的指令将账本塞入书房,再出庭作证于他?
陆听晚不明白。
“除了让程羡之坐上尚书位,让父亲与太后计划落空,如父亲所说,他程羡之步步为营,即便没有我,也能全身而退,父亲和太后不也无从下手吗?”陆听晚说,“高衡被判死罪,周花能从春风楼里解救得以归家,我想要的结果至少达到了。至于父亲的官位,若父亲一心辅佐君主,何愁不怕来日没有升迁之遇。”
“是吗?你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结果?”陆明谦眸底透过冰寒之意。
“父亲要责罚我?”
陆明谦眸子犀利,“太后下令,若想保我官运亨通,保你阿姐良缘永结,陆家常安,要为父献上你的性命。”
寒风势大,猛猛吹着屋檐,窗被吹开,随着风势再次合上,陆听晚双肩耷下,她想过太后会斥责自己,也想过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再受几鞭,她在含章殿的事闹得大,太后理应不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动手,免得落人口实,给程羡之留下把柄。
届时她天涯海角,隐姓埋名,横竖都是要离开京都的,任谁都寻不到自己。
“倘若太后要我性命,便不会要父亲今日寻我回来斥责,”陆听晚思忖说,“程羡之刚升尚书,正是用人之际,定然不会与陆家生嫌,可一朝太后不甘愿被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玩弄鼓掌。”
“她要父亲如何罚我?”陆听晚了然问道,颇具凛然之势。
陆明谦睨着她,这女儿心思缜密,胆大刚毅,只可惜与他非同道中人,与她娘性子一样刚烈,不堪屈居人下,又不甘入泥潭沼穴。
“你瞒着人在外边开铺经商,想必一开始是得了程羡之的应允,至于你拿什么与他交换这条件,为父不想再深究。”
“只是太后之怒不可平,唯有以你之喜来换你之过,方可让她平息怒意。”陆明谦转身坐回书案,“知春里即日起封馆谢客,何时你再为太后取得信任,知春里再重开迎客。”
那半扇窗户再次被寒风闯开,大敞的窗迎着劲风,打在陆听晚面颊,胡乱吹着。
随着陆明谦话音落下,陆听晚如五雷轰顶,跪着爬过去抚着陆明谦膝盖,任她如何坚毅,涉足知春里她便不再镇定,哑声颤栗,“父亲要我关掉知春里?那是女儿的心血啊。”
“如今不是我要你关掉知春里那么简单,是太后要查封知春里,太后一日不撤封旨意,知春里便别再想开门迎客。”
豆大的泪珠滚落,流淌玉面之上,与寒风相接,如一把利刃割裂,“父亲,雁离可以受罚,太后要打要骂女儿可以受着,但是知春里不能关,不能关……”
“你走这一步的时候,可也料想到这个结局了?”陆明谦说,“你不是爱肆意妄为吗?这样的结果,你就承受不住了?”
“普天之下,姜家手握生杀大权,要封你一个店铺易如反掌,你到底因何想不开要与姜家作对。”陆明谦越想越恨铁不成钢。
“即便,即便是太后……”陆听晚啜泣不止,这京都唯有知春里是属于她的,父亲不曾慈爱,阿姐虽与她有几分真心,可也为了利益将她拉入深渊,丈夫也非心悦之人。
“即便是太后,也不能随意欺压平民,知春里与商会有生意往来,又牵涉京都各大商铺生意,太后怎能因一己之私下令查封。”
“还不明白吗?”陆明谦推开陆听晚,重重拍着案桌,厉声道:“那是手可遮京都的姜太后,眨一眨眼,便能随意驱使各级部门,乃至世家,姜国公年关前便会返回京都,姜家势力如日中天,别说程羡之护不住你,就算是天子,也不会因你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而与姜家对抗。”
“父亲……”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父亲?你烧账本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是你的父亲?”陆明谦起身走到门外,一副悲凉又轻蔑的神态。
木门开了,冷风彻底淹没沉闷的书房,陆听晚跪地难起,瘫软坐在地上,掌心按在盏碎上,糊了一层血,她已察觉不出疼意。眼底蒙上一层水光,逐渐看不清门外的身影,直至陆明谦走出院外不久,几个小厮进来请人。
“二小姐,主君有令,请您尽快离府。”
院外寒风夹杂玉屑,随风落入,白碎落在木板一碰就化。
她双手撑地,踉跄起身,膝盖传来麻木险些站不住,身躯顺势撞上屏风,小厮不敢上前扶。
陆听晚唇角泛着自嘲的笑意。
她错哪了?
第54章 看清
陆听芜待父亲走后小跑赶过来,刚入书房,便见陆听晚跌撞难走,踏入的步子停驻在外。
哽咽又心疼唤了声:“阿晚……”
一句阿晚,声音拖得极长。
陆听晚隐忍多时的泪再次潸然落下:“阿姐……我错了吗?”
陆听晚紧紧抓着她手臂,看见掌心粘着雪碎,雪碎被瓷片划破的血染红,“我是,我是父亲的女儿吗?”
她一句话,刺过陆听芜的心,她这是怨自己,怨自己当初让她替嫁,怨父亲于她无情。
“阿晚,是阿姐对不住你……”
“阿姐,”陆听晚眉梢淡出难过的笑意,“你要与姜公子恩爱不疑,白首偕老。”
“阿晚?”
京都的初雪不请自来,从细碎雪片,越下越密,点缀过青石瓦,再覆上一层白。
天色渐暗,廊灯亮起,随着风力晃荡不止地激拍檐柱,灯身印在她面颊,陆明谦落下的指痕红肿。
寒风扑面而来,加剧着刺痛。
这还是她长那么大以来,迎接的第一场雪,陆听晚仰头望过漆夜,无数雪花落下,她像初生的生灵诞世,对初雪饱含奇趣,抬起的掌心接了碎片,瞬间化成水雾,指尖一抹,便消失不见了。
“下雪了……”
陆听芜上前关切着她面颊上的伤:“阿晚,你的脸疼吗?阿姐给你上药好不好?”
“阿姐?我险些坏了你的婚事,父亲责怪我,你难道不怪阿晚吗?”她视线泛伤,仍望着无尽的黑夜,就连高墙与屋檐都藏入夜色中。
雪片落进眼睫,陆听晚眨眼收回视线。
“阿姐怎有脸怪你呢?”陆听芜心疼无比,“当初若不是你……”
陆听晚打断话音:“阿姐,京都好冷,阿晚要走了……”
“这雪下大了,你腿上又有伤,阿姐给你处理伤口再着人送你回程府。”
陆听芜以为她只是寻常道冷,并未听出他意。
陆听晚视若无睹,只管踏出步子,淋着雪走出陆家。
回程府,今夜过后,那里也不再容得下她,虽是下雪,京都入夜后的街道上行人依然拥挤,人们浸在初雪的祥瑞里,祈福取乐。
她如失魂的骷髅漫无目的游荡着。
知春里没有了,半年时光,她一步步将知春里送上京都百姓的口中,再过几年,扬名立万。
如今只能止步于此。
许是天意吧,京都留不下人,也不会留下关于她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她走到未央街,人声熙熙攘攘间,将她从泥沼拉回。
这是春风楼?
世间之人,漂泊无定,是一缕沉浮,随风而起,与风而落。
走投无路之人的归处于此,权势富贵之人去处也在此,兜兜转转,不过是一场缘劫,又何谈高贵与卑贱,都是各取所需罢了。
管乐声声泛来,悲悯与喜悦交织,那是不同境遇之人在传递情绪,春风楼外的女倌招呼路过的行人。
欲拒还迎的、大刀阔斧的、偷摸躲藏的,总归最后都要进去的,又何必遭这一份自欺欺人之举。
陆听晚摇头继续向前,没走几步,一声“砰”响惊起春风楼内客人的惊呼。
行人声炸开,有人朝着人群喊道,入了陆听晚耳中。
“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霎时,春风楼外看护围起人墙,闲人不得靠近。
正当她继续往前走时,人群里再次有人呼声而过:“这不是农户老周的女儿吗?”
“官司不是赢了,高衡也已经死了,怎么还这么想不开?”
陆听晚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雪天里一座人形冰雕,路人行色匆匆,围观之下冲撞过她,她方醒了神,神魂飘在雪地里,与心中那股不甘和恨意缠绕交织,叫她难受,叫她心碎。
她拥着仅剩的力气,踏着步子扒开人群,视线落在雪地里躺着的人,一双眼睛睁得巨大,嘴角扬起的笑,似乎在与她说,这世道不公,人命如草芥,她等不到与她回江陵那日了。
花儿穿得还是入春风楼那日的衣裳,陆听晚走后,在她封闭阴暗的穴巢里注入一道光,那是能够盛放成烈阳的光源。
当她鼓起勇气踏出阴暗,迎接烈阳时,闲言碎语如排山倒海,四面八方涌来,让她毫无抵抗之力,也不容得她反抗,将弱小的花儿淹在吃人的谣言里。
那些声音一步步逼退她、吞噬她、撕扯她!
“那就是春风楼里出来的脏货。”
“既然还有脸回来。”
“她怎么敢出来见人的啊?”
“她这样的人,以后谁还会要她。”
“既然已经脏了,让爷玩玩?”
“……”
她退回自以为能够护住她的巢穴,躲进无人窥视的角落,一步步藏起自己。
可那些声音无时无刻,穿墙凿壁,透过纱幔,刺入心里,似难缠的恶鬼,要吞噬她,要撕裂她,要逼死她。
她回到了春风楼,仰望初雪热闹繁华的京都,在最高处纵身一跃,带着世人赋给她的一身污名,融入这雪白的天空与地面,鲜血染红薄薄的雪地,似一朵朵绽开的鲜花,印刻在这冬日的白景中。
手里还握着陆听晚走时送她的花枝。
“只要心向阳光,哪里就是生机。”
“干枯的花瓣也有她的用处,无用的不是自身,而是无法发现事物本身的用处,才最无用。”
“花儿,你不脏,脏的是他们。”
“初雪落下之时,我带你回江陵,可好?”
周花仅剩一口气,看清了人群里挤出的身影,她嘴唇翕张,无声说:“姐姐,我等不到了……”
陆听晚冲过看护围起的防护,扑跪至周花身前,望着满身血迹的她,双手无助举着却无从下手,她怕碰着她疼,又怕惊着原本胆怯的她,压抑着哽咽,努力平复起伏跌宕的心脏,可是没用。
“花……花儿……”陆听晚失声,止住的泪在这一刻如洪流冲刷。
“花儿,你答应我的,等我,等我带你走……”
周花抬起手,却无力触碰她,紧握的掌心缓缓松开,风雪一卷,花瓣飘远,她闭了眼……
那个如花似玉的周花,在这场初雪里终止了她短暂的一生,她在流言蜚语中选择躲避,以此来止灭。
最终花瓣不知卷去何处,视线被眼泪糊住,她看不清,却只觉那一摊血水鲜红刺眼。
“花儿……”众人在陆听晚的撕心裂肺里议论不止。
“这不是江掌柜吗?”
“世事难料,听闻江掌柜替农户申冤,得罪了人,知春里也被查封了,而今这农户女以死明志,可悲可泣,可悲可泣啊。”
周花没有错,可是她无法逾越那道由成见筑砌起坚不可摧的高墙。
陆听晚心痛欲绝,她明明做了所有的努力,可是最终什么都没有留下,结局没有变好。
她褪下那身斗篷,盖上周花纤薄的身躯,那是她能给的,最后的体面。
陆听晚指尖蘸取混在雪里的血,往周花的唇瓣点缀,再而轻晕染开,为她点上最后的妆。
“花儿好看,愿来世生于开明盛世,不再被尘世所困。”
周大叔从人群寻过来,见这一幕痛心疾首哭喊,陆听晚从呜鸣与喧嚣声逐渐失去听觉,眼前众人成了一圈圈模糊的星点,初雪落不停,身上寒意驱散着体内的温度。
好冷!
不知何时,她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游荡街头,漫无目的。
冰雪落进衣领,冰冷的躯体促使她不断发颤。
她跟陆明谦说,一切结果达到了想要的,可是周花最终还是选择结束生命,献祭那虚无缥缈的清白之誉。
结果没有变。
是她,是她非要周大叔去刑部申冤,惹得全城通晓,将周花的遭遇赤裸裸展示众人,不然她也不会如此想不开。
陆明谦的话似恶鬼萦绕脑中。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是啊,她压根料不定事态的演变,也无法掌握他人生死,一切不过是徒劳一场,那*血淋淋的画面经久不去。
这样的结果,不是她想要的。
可造就这种结果的人,不只她自己。
陆听晚骤然间想通了什么,游离的神魄回归,她目光如炬,用得仅剩的力气,顶着漫天大雪回了程府。
只是那身不再规整的衣裳,还有充红的面颊,哭得肿胀的眼窝,泪痕糊着精致的脸蛋,她不再如素日那般在乎面容和着装,大步流星的往书房去。
她不确定程羡之在不在,但此刻她唯一的想法,就是立刻要见到这个人。
书院外两个小厮守着门,还未等小厮问礼,陆听晚已然闯入书房院内,小厮从身后紧随而上,试图拦下莽撞闯入的陆听晚。
寒舟与程羡之在里边议事,若无召唤,旁人不得入内,这都是程羡之的规矩,府里的人不敢破,这才急切。
她便如此毫不避讳推门而入,寒舟听闻外边动静刚要出来探个究竟,便被陆听晚撞个正着。陆听晚仅仅扫过一眼,穿过视线,见着里头端坐的程羡之,正打量着这头。
寒舟抬着手臂拦下她去路:“二夫人这是?寒舟与大人议事,您是有何急事?”
陆听晚偏过头,寒舟看清她面容,那道指痕尤为清晰,她身上挂着雪碎。
不给寒舟思索时间,陆听晚推开挡在跟前的人,寒舟本可以岿然不动,却借力闪过一旁,朝程羡之递去神色。
程羡之不知她发了什么疯,冷声曷厉道:“寒舟说了,我在谈事。”
原还以为她是为着白日答应她的和离之事来的。
却见走近的陆听晚情绪激动,双眸里含着一股说不明的恨意,也不等程羡之什么反应,书案所及之处,堆叠的书籍被她猝不及防扫落在地,还有一些落至程羡之身上,程羡之皱眉压着怒意,情绪颇为稳定!
陆听晚双臂撑桌,双目猩红质问道:“你一早就在调查高衡了,对不对?”
程羡之面对突然其来的诘问,面色不改,只对寒舟示意,寒舟出去顺带关紧了门。
透过烛光,程羡之目光锁定她面颊上指印,似乎还能闻到血腥,心里想问的话没有问出口,而是道:“陆明谦与你说了什么?”
“你不要问我,”陆听晚吼道,“现在是我问你,是不是我带周大叔入刑部申冤之前,你就在调查高衡?”
程羡之正视她,默了许久不说话,这样的回应等同于应征了她的猜测。
第55章 离去
“你故意引我让周大叔去敲登闻鼓,招来百姓重视和参与,你调查案件无果,而我那日出现在刑部,你正好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此借我之手,将此案闹大,之后一步步按照你事先设定好的计划,最终达成目的。”
陆听晚每一字说得真切,恨不得撕了眼前的人:“是也不是?回答我!”
屋外的雪飘入廊下,寒舟在漫天大雪中听着屋内一声声的质问,终是看淡般摇了摇头。
而一直端坐的程羡之这才微侧头,将腿上一本书籍放回书案,云淡风轻回应道:“你既已有了答案,何必还来问我?”
“哈哈哈……”陆听晚收起双臂,放声大笑,凄凉的笑声绕过梁柱,随风雪飘远。
“我原以为你会有不同,我在御前信誓旦旦与皇帝说,你不会是为一己之私而徇私枉法之人。”陆听晚怒气无处发泄,憋得自己心口巨疼,呼吸急促又跌宕起伏,说话时不自觉抽搐起来。
“枉我得知太后要栽赃于你时,费尽心机设局搜集人证,好让大理寺给你诉清冤情,你明明可以告诉我,却为何要用这种手段来利用我?”
“利用?你觉得是利用?”程羡之神色不改,甚至有些轻蔑。
“不是吗?”
“陆听晚,”程羡之起身,走出书案,提醒道:“不要忘了我们一开始的约定。”
“我的目的,就是要拿到尚书位置,可约定里并未说过不能利用彼此,难道你就没有利用我吗?”程羡之反问。
陆听晚情绪崩溃,思绪被牵引着走:“我利用你什么了?”
“为你知春里坐镇,用我名义替你广开商路,我们之间,各取所需。”
“陆明谦没有教过你这个?”
陆听晚后退几步,面前温润公子的躯壳之内,似住了一个冷若冰霜的恶魔。
“官场搏斗,利益争夺,各自施展手段一较高下,输赢不论,成王败寇,这就是生存之道。”清冷的气质与俊美的容貌说着不相衬的冰冷话语。
陆听晚仿佛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压根不了解他,而他却能窥破自己。
她想与之周旋,谈定条件,是他愿意与自己逗趣,她才有机会与他约定俗成。
又是一阵冷笑充斥书房。
陆听晚再抑制不住情绪,借着柜子撑着颓败的身躯。
“你们高位之人的斗争,为何要拿他人性命作为赌注?就因为旁人身份低微,就活该被你们这些人玩弄鼓掌,程羡之,你到底跟太后有什么区别?”陆听晚声嘶力竭,随手抓了个摆件朝程羡之丢过去。
那摆件是朝他脸上去的,却被他轻易接下。
“没有区别。”程羡之不紧不慢,把玩着手里的摆件。
“不止我、你父亲、你阿姐,甚至是你那倾心的洛公子,都无区别。”
“洛云初?”陆听晚被这个名字牵着头绪,“你什么意思?”
程羡之笑她天真:“你要不要猜猜,他洛云初知不知道你的身份,又或者他这商会会长之位是如何坐上去的?”
陆听晚大脑剧烈震动,有如五雷轰顶,不愿相信洛云初有参与这些丑陋肮脏的事。
她在程羡之一次次击溃下失去了最终的防线,无力地喊道:“我要和离!”
“我要和离!”
见她已然失去理智,程羡之背过身,站在昏暗下一丝难色闪过不见,沉声道:“可以。”
陆听晚得到答案后,欲要拿出事先备好的和离书,那人声音再起:“不过,不是现在。”
陆听晚再次跌落涯底,她斥声:“程羡之,你到底何意?”
“和离书可以给你,得是两日后我从中书令府回来,再给你签。”
陆听晚看不见他的脸,只是背影肃正,俨然月色下屹立的一颗青松。
风雪摇窗响,失意人无归。
他白日说好的,今夜会签,可今夜又再次推脱,陆听晚要被逼得疯魔了,她只想立刻马上离开这嗜血的地狱。
“我如今失信太后,父亲不怜,于你无任何可用之处,为何不愿归还我自由,程羡之,不签和离书,那就休书。”
“两日后,和离书又或是休书,都随你意。”
程羡之转回身,陆听晚面色难看,油灯添上枯黄,她形同枯槁,昔日的灵动与艳阳不再,程羡之不知她从陆家回来后还发生了何事。
至少衣衫上沾的血迹不是那么简单,还是说陆明谦动用了私刑?
清眸淹没了不知所起的情愫,他大抵是与她来往多了,也会为她这样的人心软。
屋内时不时映出陆听晚的抽嗒声,一下一下,毫无节奏,她不想哭的,可是无论如何忍却始终抑制不了心头的难受。
她仿若还能闻到那股刺鼻的血腥,看见刺红的血液漫漫染上皑皑白雪,最终漫天飞雪都成了红色碎片下落。
木门开了,寒舟闻声转身,陆听晚垂首望去,沐浴在雪色里。
程羡之跟出来立在门槛前,目送背影。
寒舟低声道:“适才暗哨来报,入夜不久,农女在春风楼上纵身一跃,死了。”
“二夫人正在现场目睹过程,所以……”
程羡之侧眸凝视,原来是这样。
“明日去中书令府,”程羡之收起神色,“这无他事了。”
寒舟告辞后,程羡之着人去雁声堂送去热水和伤药。
陆听晚硬闯书房的事传到映月阁,公孙雪等了多时都不见程羡之过来,听闻陆听晚气势冲冲去了书房,里边嘶吼传出的动静还不小,府里人猜测什么都有。
苍术见寒舟走后才敢入内,书房内书籍散落,杂乱无章,程羡之捡起其中一本,放在手里无心翻页,黑色锦袍绣了金丝云纹,目色透着锐利。
苍术小声探道:“主君,大夫人那边差人来问候,明日回公孙府,可有何还需要安排的。”
程羡之要陪公孙雪回中书令府住上两日,一来是弥补她这些日子独守空闺的苦楚,先前还能推脱,仗着公孙饮的身份,他要给公孙雪足够体面,虽如今官阶二人同等,都是正一品官职。
若论起来,他不在公孙饮之下,只是于情于理,那都是他的先生,朝中元老,资历声望远在他之上。
程羡之没应,出了书房。
映月阁内,女使谈论着陆听晚回来的情形,都在猜测与主君是伤了情分,往后怕是再难修复。
公孙雪压制流言,里间红木炭烧得足,与外界的冰天雪地相差甚远。程羡之入内后便受着一股暖意,公孙雪踩着绒毛绣花鞋迎上去。
程羡之面无情绪,她便猜测事出陆听晚之事,摆手让下人都退出去。
“今年初雪来得猝不及防,往年钦天监都会提前几日观测,主君快进来暖暖。”公孙雪拉着程羡之坐在暖炉旁。
程羡之不露声色摆开她手,淡淡应着。
炭火的灼热牵扯着书房过后的争吵。
“雪儿听说,二夫人闯了书房,与夫主君闹得不快,不知何事引得这般极端,若是二夫人哪里做得不对,雪儿身为主母,应该多加管教才是。”
“不必理会。”程羡之端起热茶,喝下一口,“今日宴席,你张罗上下本就辛苦。”
“陆氏不过一个是个侧室,骄纵不训,性子跳脱,雪儿无需理会。”
“可二夫人总要服侍主君的,总不能一直纵着性子来,我为主君的妻子,为您打理家宅乃分内之事,何来辛苦可谈?”
程羡之放回茶盏:“过两日我给她休书一封,叫她逐出程家,你便无需再操心此事。”
公孙雪蓦然呆愣:“休书?”
“那是太后赐的人,倘若今日二夫人在书房对您有言语不敬之处,责罚便是,怎么还要休书?”
“雪儿不想我与陆听晚断绝这层关系吗?”程羡之一副打量之状。
公孙雪重新续茶,说:“倒也无所谓她是不是主君的妾,总归我知夫君的心是在雪儿这儿的,便已足矣。”
“至于她,主君刚上任尚书,便闹出这样的事,怕是对您官声不利。若您不喜,大可再等一年半载,待稳固官位,做出功绩后,再寻个由头将她送去农庄就是了。”
“雪儿体贴入微,是我之幸。”
公孙雪双颊染上红晕,低眸含羞,换了称呼,不敢看他:“新婚夜夫君答应雪儿的事,可还记得?”
程羡之默不作声,只顾喝着茶。
公孙雪等不到回应,抬起头望去,发觉他正盯着自己看。
“夫,夫君?”公孙雪唤他。
程羡之心不在焉:“雪儿画的可是螺子黛?”
她竟然不知,他对女子点妆之物还有了解。
“正是,夫君认得出螺子黛与石黛画的眉?”
“螺子黛珍贵,我朝稀有,往年也只有波西进贡,圣上拿来赏赐臣子才可见。”
“正是如此,”公孙雪难得与他有话可聊,“这螺子黛是去岁进贡的,陛下赏赐了父亲,就是赏赐给雪儿做嫁妆之礼的。
“好看吗?”她扬起笑意,等待程羡之的夸赞。
螺子黛画眉自然好看。
屋外风声鹤唳,扫过庭院,吹起雪片,他思绪飘远,视线虚焦。
“高位之人倚仗权势不择手段,却要牺牲普通人的性命作为代价。”
“螺子黛画眉最是好看,只是那样珍贵的物品,我也可望而不可及。”
“点妆并非一定要取悦谁,最重要的是自己开心。”
“和离,我要和离!”
“……”
陆听晚说过的话不断在脑海荡回,程羡之心口不知为何酸涩难明。
“夫君?”公孙雪瞧他出神,关心道,“夫君应是今日累着了,早些歇息吧。”
程羡之“嗯”了一声。
夜里他站在窗台下,听着风雪声打过窗棂,院外青石板铺上一层不薄不厚的雪,枯枝窸窸窣窣响彻不停。
公孙雪有意提醒他约定之期已至,他以身乏为由搪塞过后,公孙雪自我安慰,今日他处理不少事务,心情也是不佳,定然不会再有心思行周公之礼。
罢了,他既然动了休陆听晚的念头,就不会与旁人有别的情意,至少他的心还是在这的。
只要程羡之心里没有别人,她公孙雪可以一次次说服自己。
雁声堂内,风信备了热水给陆听晚泡浴驱寒。她回来时,身上覆满雪片,面颊红肿,又染血迹,风信心疼坏了,忙拉着她入内检查伤势。
第56章 意冷
“二夫人不是回了陆府吗?怎的弄成这副样子。”
陆听晚如提线木偶,神情呆滞,任风信给她换下脏衣,又扶入木桶,膝盖的伤泡入热水时撕裂的痛感袭来。
她却毫不在意,仿若只有感受疼痛才能缓解痛苦。
“二夫人,您这样风信害怕。”
“是不是主君,因为你帮了大人,责罚您了。”
风信一边说一边蘸了玉露膏,涂抹在指痕处,又才晕开,先前在含章殿受的鞭刑,伤是好了,可疤还未消退干净,满满布在白背上。
“主君好狠的心,下得此等重手,他不心疼您,风信都心疼坏了。”越说越替她委屈,鼻子一吸一吸的,鼻音重起。
木桶的热气蒙上眼眸,涟漪在搅动里荡起千层,陆听晚透过水面,望着倒影,久久才说:“风信,花儿死了……”
“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救她出火海,可是将她拉出火海又推向深渊的,也有我的一份……”泪珠无声滴落水面,融入雾气里,“我,我恨死自己了……”
风信不明所以,听闻周花噩耗也久久不能回神,可是她怎么能将周花的死怪罪自己身上呢。
“二夫人是至纯至善之人,您为周家申冤,替花儿消散春风楼所附的阴霾,花儿不会怪您的。”
“您又何苦如此苛责自己呢?”风信替她擦拭泪水,明明哭肿了眼,瞧她眼泪仍是止不住流,“您在风信这里是七彩祥云,比艳阳绚丽,花儿解脱自己,也是一种救赎,这一切都是他人私利造就的,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风信学着她昔日鼓励自己的模样去安慰她。
“可是我好痛,风信,我好痛啊……”
风信满眼怜惜,一遍遍吹去面颊上的伤,她自知陆听晚所说之痛并非是那一掌,而是心疼,心里的伤痕是无法吹灭的,只有经过时间磨砺,尘事覆盖,才能将陈年旧疤遮掩,最后成为一道死去的旧痕。
热浴泡过之后,陆听晚宣泄完情绪,已精疲力竭,一着软榻就睡,风信守在床榻一步不敢离去,梦里她呓语连连,一夜如鬼魅缠身,她醒来时已是天亮,初雪停了,风也止了。
艳阳高挂,薄雪在暖阳下慢慢消融,仿佛要将昨夜那场大雪的痕迹吃干抹净,不留一丝痕迹。
重新洗刷过后,昨夜那场泥泞消尽,万籁寄生,唯一缕朝阳入心,疑梦一场。
院内树枝上的麻雀扑腾不停,陆听晚踩着木屐,支起窗,晨阳打进来,钉着她。
果然,那场雪停了,连同那个惊天动地的陆听晚一并停在了那个风雪夜。
昨夜陆听晚告知风信,知春里查封,往后无需再去枫林巷,至于租金她会付满一年,商会有洛云初在,即便没了知春里,花农还能像从前一样正常给商贾供应花卉,商铺代理的玉露膏,最后一批量前几日已经交货,赶在了查封之前。
至于那些工人,陆听晚让风信结了三倍工钱,给了每人十两银子作为补偿。
还有风信,她以京都掌柜的工钱给她算了比银子,再加上奖金,一并从账上划了三百两作为她的报酬,又让风信划出一百两给周家安葬花儿,再安度晚年。
剩余的纯利,三成分到洛云初名下,这是她兑现的承诺。
陆听晚用过早膳,在院里晒日,想了许多事,从江陵入京都后发生的一切,好似黄粱一梦。
只是,有些事情,她还未理清楚。
夕暮后她交代了风信,自己去了未央街。
路过春风楼时,昨夜花儿躺过的雪地早已消融殆尽,只剩下一块斑驳的湿气,未央街与春风楼恢复往昔繁闹。
年关之前,各路商客都会入都做最后一笔买卖。无人关心春风楼纵身跃下的人因何屈辱结束生命,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行客匆匆,就当是一场闹剧,雁过无声。
她驻留一刻钟,将手里摘的一朵菊,放上那个位置才离去。
商会会馆。
知春里查封之后,洛云初要对各大商铺商谈细则,完善后事。
昨夜春风楼的事情闹得未央街人尽皆知,洛云初得知后第一时间想到了陆听晚。
他们几日未见,不知她何时方便外出。
天枢立在书案前,协助处理公务,又有所担忧:“知春里好端端被查封,连个正经理由都懒得给,看来江掌柜这次是再难翻身了。”
商会这个时辰无人,加之洛云初的书房僻静,商会之人又知他不喜生人叨扰,陆听晚一路入内不曾见人。
只是刚至书房外,便听见天枢的话,不由后退几步,定在那。
“程陆两家鹬蚌相争,她夹在中间,怎么都不好做,只是我也没想到她会弃陆家选择帮程羡之,给大理寺提供人证。”洛云初颇有惋惜之意。
陆听晚在门外听不清,倾了倾身子,贴着木墙。
“公子早知江掌柜的身份,知道她要帮程羡之,也一度让属下配合,是如何料定程羡之在与太后的交锋中会胜一筹的?”
洛云初折扇捏着,没打开:“程羡之此人心思深沉,先前以韩近章身份让雁离打探我的底细,我方能借她身份在程羡之面前得脸,而后又在孔凡和孙桂一案后,暗地提拔我为商会会长,看似无意,实则处处玄机。”
“天枢不明白。”
“他知道我跟江雁离的关系。”洛云初说,“又让她以江雁离身份经营知春里,可想而知只是以此与她达成合作,程羡之此人亦正亦邪。”
“在商贾案上,他替农户讨了公道,雁离便认定他是正,是以之后高衡一案出来,她认定程羡之可以帮这对父女。”
“程羡之是吃定了雁离会信他,才敢放手一搏。”他说这话时,也带有歉意,因为他也一样,“只是啊,身处博弈中,唯有利益方可生存。”
“要怪,只能怪世道无常……”
陆听晚曾与他说过,和离之后,他们便可名正言顺。不论最后他如何选择,陆听晚都不会有怨言,至少相伴过,也互许下心意,也算淋漓尽致一场。
“倘若江掌柜来寻公子,公子该如何应对……”
“善意的谎言比残忍的真相,能更让人接受,至少谎言不曾被拆穿前。”洛云初遐想,倘若陆听晚知道他也是算计她的人,该是如何撕心裂肺。
思及此处,他又不忍告知真相。
“公子也是一早知道江掌柜是陆仆射之女,又是程尚书侧室,之后才刻意接触的?”天枢问。
洛云初撇了一眼,昏暗里,他未作答。
陆听晚也没等到他的答案,离开了会馆。
一切都分明了,正如程羡之所说。
是她太过天真,相信了所有人,却被所有人抛弃、背叛、利用。
她想痛哭流涕一场,可不知为何,再也哭不出来了,只是想笑。
笑声划过喧闹拥挤的人群,看不清来路。
每走一步,像虚无的空境,又似踩在云层里。
父亲一开始接她回京都,就是要她给阿姐替嫁,嫡母和善,阿姐亲近,可是最终他们还是替她设了局,让她走上注定被利用的宿命。
太后视她如棋子,不惜代价,完成使命的棋子;她唯一倾心的男子,原也是千方百计算计她,借她之势,为自己前途铺路。
她的丈夫,以最嗜心的手段将她推入深渊,又要残酷告诉她一切真相。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她,所遇非人,都在啃食她的血液。
“京都,繁华落尽,”陆听晚闭目站在人群里,任由行人穿梭而过,“我再也不要来了……”
肃风裹起衣裙,斜阳落幕,唯有与黑暗融为一体,才不被他人可窥弱点。
她要远离尘嚣,踩过泥泞,迎着南下的风雪,找回归途。
程羡之要她等两日,她等不了了。只身前往中书令府,府卫传话到了公孙府书房,程羡之与公孙饮谈论正事,公孙雪在院里消食。
陆听晚来求见程羡之的消息传到耳中,公孙雪捧着暖炉,若有似无问道:“这个时辰她来府里做什么?”
“二夫人口口声声要见尚书大人,已经让人传话,大人不便见客,可二夫人执意要见,说有要事不肯离去,奴婢怕闹得难看,便来请过大夫人。”
公孙雪思忖须臾,程羡之说过待回去后会给她休书,难不成陆听晚此时过来是要与他谈这事,是她不愿意?
“让人去回话,就说大人与我陪父亲说话,叫她有何事,也得等回了程府后再商议。”
女使应声下去,又被唤了回来。
“等等,就说这是尚书大人的意思,”公孙雪眸子一转说,“大人好不容易陪我回府一趟给父亲敬孝,此刻正是承欢之乐,不愿被外人叨扰。若她在执意纠缠,只能请陆仆射来府里接人了。”
“是,奴婢记住了。”
更深露重,夜风里夹杂许些冰霜,冻得陆听晚发抖不止,今日外出她未披斗篷,一件水蓝袄褂御寒,却挡不住实实的冷风四面围剿。
等了小半时辰,见女使出来,陆听晚上前一步要问话,府卫无情执刀拦下,她无法上前,只能就着距离,立在阶前与女使对话。
“程羡之呢,可愿相见?”
“二夫人请回吧,夫人与尚书大人陪同主君围炉煮茶,尚书有令,不会在中书令府与您相见,您若执意纠缠,便不留旧情了。”
“还请二夫人回去府中静候。”
陆听晚嗤笑出声,她在寒风中等候一个时辰,不过只是要见一面,他有闲情逸致月下煮茶,那为何不昨日就给她签了和离书,就此方休。
百般刁难、羞辱、挑逗,就是想看她这副狼狈的模样。
好一个程羡之。
陆听晚收起情绪,说:“既如此,还望替我再传句话,程尚书的允诺,此后我陆听晚一个字都不会再信。”
“祝尚书大人与夫人和如琴瑟,两不相疑。”
说罢毅然转身离去,女使立在原地,陆听晚的神色让她怔愣良久,不知为何,从目色里瞧见一股愁伤。
那身躯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暗夜里。
第57章 山匪
书房内,程羡之正与公孙饮商谈政事。
“今你既已坐了尚书一职,便可大展拳脚,无需再因陆明谦而受制。”
“还得多谢先生指点,羡之一路走来,与恩师教导紧密不分。”程羡之谦卑有礼。
公孙饮默默摇头:“若说几年前于你有教导之恩不假,这两年你凭自己之力,那都是你的本事。而我已没有再能教你的了,唯有一愿,便是希望你与雪儿能够相敬如宾,夫妻和睦。”
程羡之深眸一转,应道:“谨记先生教诲。”
“不过你初登尚书,官位不稳,暗中豺狼虎视眈眈,只等揪出你的错处,到时候再挂一个不堪大任的名声,一切都是枉然。”
程羡之也正有此意:“先生所说也是羡之所虑,只是再如何谨小慎微也抵不过人心难测,与其防范不如主动出击。”
公孙饮瞧他血气方刚的正直风华年纪,刚猛些也没错,而他这样说,想必也有了打算。
“你想如何主动出击?”
“山海关连连大捷,而我登上尚书位的消息想必也传到了山海关,江海义定然不顾一切在年关前取胜班师回朝。届时朝中武将和姜党趋之若鹜,壮大党羽,外戚势力剧增,于皇权稳固并非益事。”程羡之道。
“江海义镇守山海关多年,劳苦功高,再班师回朝,封侯加爵也是情理之中。”
“羡之知晓,只是如今大岚兵力多数捏在姜家手中,是以陛下也得敬重几分。今年几方匪患猖獗,地方上奏的折子不断,而朝中只让地方府衙派兵镇守,却无济于事。”
“你想剿匪立功,来稳固你的官位。”公孙饮淡淡道。
程羡之点头说:“是,不过,这只是其一。”
“其二,匪患猖獗,无非是世道所迫,我想招安。”
程羡之话音一落,公孙饮捏紧茶盏,眉心紧锁。而后凛然一笑,不禁感叹:“后生可畏啊。”
“私自招兵买马会有谋逆之嫌,倘若以大岚朝廷名义招募兵力,也不会为你所用,想要一支独属于你的军队,招安匪徒,是有些另辟蹊径,但也算一个法子。”
“先生说的是,”程羡之说,“匪患要除,不若待壮大后再出兵,届时恐引大乱,大岚内忧外患,外戚干政,不利江山稳固,羡之正好趁此次初任尚书,以造福百姓名义出兵剿匪,既能还民生太平,也可解决隐患,还能收服军队,一举多得。”
他要组建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不被姜家所辖的军队,如今除了禁军他能驱动,想要调动兵力都得有太后、皇帝,以及三省尚书一同决定后方可调用。
与公孙饮商议,就是要他在朝中投选一票出兵剿匪。
程羡之这里有了三票,出兵志在必得。
两日后程羡之打道回府,原本以为陆听晚会第一时间过来要他签和离书,人在书房待了半晌,不见动静。
苍术听得里面的人沉闷一声,探进头去,问:“大人可有吩咐。”
程羡之问:“雁声堂的人这几日可在府上?”
苍术支支吾吾回答:“没见到二夫人,倒是风信那丫头有出过府。”
程羡之没想太多,她既不来,他也乐得清静。
又过几日,程羡之拿到了出兵潭州围剿匪患的旨意,七日后出兵潭州。
而雁声堂一直未有动静,唯见风信进出频繁,神色略带慌张,寒舟来程府碰着她几次。
出兵前一晚,程羡之才得知陆听晚早已不在府上,苍术带了风信去问话,风信坦言,那日他们去了公孙府的第一夜,陆听晚出了府后便没再回来过。
之后她几进几出,也是暗中查探陆听晚会去的地方,也没寻到人。寒舟听着风信的话未全信。
“二夫人是你主子,她去哪里,没交代过你什么吗?”
风信如实说:“府里举办大人升迁宴那晚二夫人回来后,交代过风信不少。”
“都说了什么?”程羡之端坐,一言未发,都是寒舟在替他问的。
风信想起那夜的她便心疼不已:“知春里被查封,二夫人神魂俱灭,又带了伤回来,却把所有后事都安排妥帖,第二日入夜前,她说要出去透气,交代我若她不在的时候,如常在府里就是。”
“起初奴婢没多想,直到过了几日都不见夫人回来,这次外出去了夫人常去的地方寻了,也没见人。”
程羡之这时才沉声道:“她可有跟你提过要和离之事。”
“有,有的。”
“那她可有提过,离开程府要去哪里?”
风信低头,抿唇不语,她猜到或许陆听晚是离开京都了。
“洛云初可还在京都内?”
风信扑通跪地。
她去过长青街找过洛云初,可洛云初不知陆听晚有来寻过自己,自宴席前见过一回,之后再无她的消息,他也着了天枢几经打探,除了知道周花死在春风楼那夜,她出现过未央街,其他信息便不再有了。
寒舟替她回道:“洛云初这几日都在商会里。”
程羡之要问的话问完了,苍术送走了风信。
寒舟感受着屋内的寒冷,尽管暖炉烧得通热,他也能察觉到程羡之那股冷意。
“大人在想什么?”
“寒舟觉得,陆听晚去了何处?”
寒舟往暖炉旁走近些,摊了手掌,照着暖炉:“知春里被查封是太后的懿旨,按理说,此时正是太后要与陆家保持合盟的时候,不可能对陆听晚暗下杀手。”
程羡之撑着脑袋,难得慵散:“那就是离开了京都。”
“可她还没拿到大人给的和离书,这就走了?”寒舟只觉蹊跷,“若是陆听晚不在乎这个和离书,一开始便没必要与大人约定条件。”
没错,程羡之不明白之处,便在此。
他目光*镇定,沉稳道:“人是在程府不见了,无论生死,都得找到,不然陆家那里没法交代。”
“也许是哀莫大于心死,这才离开了京都。”寒舟看似无意一句话,却刺着程羡之不为所动的神色。
毕竟寒舟那夜见着的陆听晚,就是一具浮尸。
程羡之只记得最后见她时,含着满腔失望与恨意,恨不得立刻与自己决裂,那个眼神,他至今也忘不了。
她该是恨自己的吧。
陆听晚曾说过,她来自江陵,若要离开京都,唯一去处怕就只有江陵了。
南下,这个时节,官道都是进京做生意的行商,往来行人多,若要探查,很快便能搜寻下落。
加上官道不算好走,她走不快,最多也只是到了潭州。
程羡之让寒舟暗中派暗哨寻人,若是寻到即刻来报,出兵前夕,寒舟收到探子信息。
“如大人所料,二夫人果然刚过潭州,有行商客说曾在滨州见过二夫人。”
程羡之专注手上的行军路线:“潭州。”
分明的骨骼落在潭州地形图上,他们此次要出兵围剿匪患之处,最耗力的便是潭州,潭州匪患猖獗,尤是白塔寨的山匪,公然叫嚣多次地方府衙。
白塔寨位于潭州清风县,扶风镇青要山。
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由于地形优势,府衙官差攻不上去,土匪手里又有百姓当为人质。
而这些匪患常出没黑夜,凡是路过的夜行商客多半无一幸免,连同钱财与人一并带上山,这是潭州知府上奏的折子中所述的要情。
寒舟说:“没错,咱们此次目的就是潭州,寒舟已派人去寻二夫人踪迹,若她南下江陵,就必须得过清风县,到时让暗哨将人带回军营,与咱们一同返回京都也好。”
程羡之思虑后说:“不到十日,她就到了潭州,脚程够快的。”
她这是多急不可待要离京都远去。
江陵?
江陵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顶着风雪南下。
还是说只要是离开京都,不论去哪,她都可以?
寒舟觉得以她的本事,倒不为奇。
不过,到时候接回她,陆听晚愿不愿意还是一回事。
程羡之自有让她心甘情愿回来的法子。
思及此处,他收起心绪,再次专注回行军图上,与寒舟商讨策略。
潭州地界,陆听晚一身男子装束,蓝色发带束起墨发,滚在山风间。
她在客栈躲雪时,还苦愁夜幕下来前赶不到扶风镇,过了扶风镇,就是兖州地界,再过兖州便可抵达江陵,她思乡心切,还好同客栈的走镖正好有一批布匹要运送至清风县,官道雪厚,从扶风镇过,路好走些。
陆听晚听着走镖人谈话,知道他们要经过扶风镇,便上前交涉,让他们搭载自己一程,走镖人常年行走于江湖,讲的是侠义。
陆听晚起初还怕他们不答应,愿意支付报酬。
谁料镖客爽快应下,也不收她银子。
“彪大哥,咱们还有多久到扶风镇啊,眼看雪落越大,待天黑更不好走了。”陆听晚察觉马车行路放缓,天色不早,风雪加剧,一股不详预感油然而生。
“这位公子莫急,这里便是青要山了,待过了青要山,才到扶风镇,不过青要山常有匪徒出没,咱们得小心些,故而行得慢。”镖客大哥耐心道。
陆听晚一路上所见所闻不少,其中关于青要山白塔寨山匪的更是不少。
这些山匪喜欢在夜黑后劫财,不过这些镖客敢走,就一定有能应付的法子。
“彪大哥不怕这些山匪吗?”山风擦过面颊,有些刺痛,连续几日风吹雪淋,她身上没带御寒之物,原本饱满的两颊吹出裂红,但一想到能够回到故土,她心里又多了几分希冀。
京都的阴霾,在赶路的日子里,逐渐消散,只是那心底被撕开的裂痕,只是止住了血,却不曾愈合。
镖客应道:“怕也得走,这批货物主家定的急,眼下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拼死一试。”
山林间只闻风声扫过山脉的呼啸,除此之外就是车轱辘碾压过厚雪的积压声。
她学着镖客们观察周遭的样子,聚精会神盯着山道两侧的山石,时刻防备山匪的突袭。
陆听晚喟然,这样的地形,难怪长时间以来,官府府衙攻不上去,才让山匪猖獗多时,想必这些路过的商客遭遇荼毒的不在少数。
潭州离京都不算很远,若知府上奏朝廷,朝廷不会默不出手,只是一路上听闻都是由行商客口中所听,倒是不知此地民生如何。
入了青要山,小道是巨石林立的窄道,巨石压上耸立山峰,寒鸦躲在暗处嘶鸣。
石间传出寒鸦惊翅的动静,随即一声离弦破入雪幕,穿风而来,镖客大哥推开陆听晚,利箭钉在她眼角旁的木箱子。
寒鸦振翅飞远,陆听晚惊魂未定。
马车驻停,镖客反应疾速形成防御阵型。
雪色里却不见半个人影。
第58章 山寨
镖客大哥疑惑,这窄道并无躲藏之处,却不见山匪身影。
阵型原地变换位置,镖客大哥扫过周围。
“此处并无藏身之所,箭羽飞来太快,大雪遮眼,适才没注意到方位。”
陆听晚打量着箭羽的受力方向,箭头下压,右侧箭头露出较多,左侧力道压入木箱,由此断出射箭之人的方位应该是在高处。
她沿着箭身慢慢转身,指着右侧山石方位,陆听晚伸指定着方向:“他们在那!”
众镖客纷纷沿着她指向的位置望去。
霎时间,山石上铁索抛落,几十个壮汉沿铁索顺利稳稳踩过雪地。铁索碰过之处的积雪震散,窄道里下起大雪。
镖客前后被山匪包围,水泄不通。
只见领头的人扛着一把巨刀,步伐张狂,嘴里还刁着一根箭羽,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些猎物。
“此路是我开,”领头的人吐掉箭羽,踢了一把积雪,“此……”
“你们用铁索攀爬山石,若不是雪天风烈,我们早就发现了。”陆听晚打断那人的话。
领头的正是白塔寨二当家白图。
方才就是此人断出他们的方位,而今还敢大放厥词。
镖客防备说:“夜色未至,兄台青天白日就下山,是要钱还是要命?”
大刀从宽背落下,插入雪地里,白图笑声不止,身后小弟们跟着戏笑,镖客们是真汉子,受不了山匪嘲弄和耍玩。
“不管要钱要命,得先过了小爷手里的刀。”镖客抽出重型长刀,比划起防御姿势。
白图见状丝毫不慌,懒态显出:“二当家我不要钱也不要命,只要这批货。”
“那就是要命了。”镖客大哥冷冷一笑,镖货失守,等同于失信,而对于镖局来说,镖就是信,信就是命。
白图侧眸与自己人笑道:“兄弟们,这人是个傻子,二爷我说了要命吗?”
陆听晚观察这些人的装备武器,有统一的兵器,箭羽和弓弦,看品质次等于战场上所用的战弓,难不成是山匪从官兵处抢回来的。
若是如此,今日这些镖客,包括自己,都得交代在这里。
“白二爷,”陆听晚坐在镖车上,拔出那根箭羽,下了镖车,双手递上箭羽,镇定说:“您的箭。”
白图审视着陆听晚,眼神里都是窥探。
“你认识老子?”
陆听晚镇定道:“听说白塔寨有两位当家,大当家鲜少下山,白二爷下山如飓风扫过行客之人的货物,来无影去无踪,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镖客见陆听晚谄媚,不忍嗤之以鼻:“我与公子一路相护,不成想公子竟然是怕死之人,长这山匪之势。”
白图撑着刀看戏。
“彪大哥别急。”陆听晚说,“白二爷连看都不曾看这木箱里为何物,却坦言只要这箱子之物,想必事先已经打探过此行镖局所运送之物,故而才特定候在雪天,也不夜行,是以,无论今日如何,这批货物都得交出来。”
“古话有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兄弟们留住性命才是要事。如若几位兄台拼死抵抗,彪兄有几成胜算?”
彪头扫过山匪,来人有二十七,手持利器,对地形熟知,他还不确定山匪是否有援力,贸然出手,不是上策。
他可以一死,兄弟们就等着干几次,赚了银子回家过年与家人团聚。
拼死一战,他也只有三成。
可他却难下令。
对面的白图拍手叫好:“二爷我看这位小公子倒是识趣,适才又能精准判断我的方位,老子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我等并非嗜杀成性,只要乖乖留下货物,白二爷我保你们安全抵达扶风镇。”
不等彪头下令交出货物,白图右手一点,山匪蜂拥而上,卸了货物,彪头兄弟几人被山匪刀架颈侧,不敢妄动,连同陆听晚在内。
至到解下捆绳,山匪一箱箱货物拆卸,再捆回铁索。
原本以为山匪就此收手,白图见彪头神色狠厉,不想放虎归山留下祸患。
手下却低声提醒道:“二当家,大当家有令不得伤人性命,速战速决。”
白图心有不甘,下令用黑布蒙上那些镖客的眼睛,送出窄道。
而白图对于那位小公子留了心眼,转念一想,眸子露过狡黠。
“我要他。”
陆听晚被盯得头皮发麻,还未来得及反抗,脖颈后传来一股巨疼,随即便失去知觉。
镖客被送出窄道,山匪借着铁索运走货物,再飞涯而上,消失在雪色里。
陆听晚半梦半醒,感受着颠簸与奔走,似绕着山体走了好长时间,悬崖的风声,深林的鸦鹊,野兽嘶叫。
期间还听见妇孺孩童的谈笑。
她这是到了哪?
眼皮撑起时,却被黑布遮了光芒,此时天色暗沉,白塔寨里点上火把,如坠在雪夜的星点。
夜间寨子山风鹤唳,大当家正坐于主事堂内的宽椅上,擦拭着新做好的弓箭,等待白图众人大获而归的喜讯。
属下掀起虎皮制成的门帘,风雪袭入,待帘子放下后又才阻断外边的风力。
“大当家,二当家回来了。”
属下拱手,大当家漫不经心转过身,长腿从竹椅落下,身上批着狼袄褂,一副锻造的铜色异兽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却能清晰看清原本分明傲人的轮廓,深邃的眼眸透着戾气。
“货拿到了?”
声音低沉中透着少年气,弓箭离手,又随意拿了把短刀继续擦拭。
白图率先掀了门帘,大步入内,嗓音粗犷:“臭小子,哥哥回来了。”
大当家谢昭唇角勾起。
“你猜哥哥带了什么人回来?”
谢昭眯起眸子,凌厉闪过:“人?不是说过不许带外人回来吗?”
白图走近,端起他面前的杯盏,一饮而尽:“我见此人聪慧过人,你又嘱咐过不能杀人,我这怕放了之后留下隐患,索性带了回来,也许还能有用。”
谢昭知道白图不可控,不知道此次又带了什么人回来。
“带上来。”白图招手后陆听晚被推着进来。
面罩扯下后她游神一会儿,主事堂里的光线刺目,她不得已闪避着,不经意间视线锁定了前方的谢昭。
再移到那张陈年木桌上的弓箭。
木桌上几道刀痕显眼,还有箭头刮破的口子。
谢昭声音悠悠传来:“这就是你说的可用之人?”
白图舔着笑意:“没错,我们伏击时,此人能够精准猜到隐藏之处,也能猜到我们的意图,本不想留他一命。”
陆听晚这才庆幸自己侥幸躲过一劫。
谢昭闻言也提了几分兴致:“带上前来。”
陆听晚被推着走,立在台阶下,谢昭双手撑膝,缓缓下阶,俯视着陆听晚。
近距离的观测,谢昭发觉此人并非男子,骨骼分明的指节取下面颊,一张深邃的轮廓映入眼帘。
双方打量着彼此,都闻白塔寨的当家雷厉风行,陆听晚是觉怎么也得是个络腮胡大汉,不曾想这般年轻,那白图还自称是哥哥,却奉他为大当家,想必此人定有过人之处,让白塔寨的人甘愿臣服于他。
“阁下怎么称呼?”
陆听晚镇定自若:“在下江雁离,见过谢大当家。”
她认识自己名讳谢昭并不意外。
“江姑娘。”
陆听晚神色诧异,这人一眼认出自己女儿身,她已然看淡了,先前洛云初和程羡之也都能一眼看出,她并不执着于此。
“你跟清风县的贾会长认识?”
陆听晚不明所以,他所说的贾会长她不知何人,也不知他为何这样问。
“回大当家话,在下只是途径青要山,并不认识什么贾会长。”
“是嘛?”谢昭背过手,一只箭羽在指间转着玩,“那你是如何跟镖局的人走到一块的。”
陆听晚如实回:“不过雪路难行,结伴照应,彪头大哥仗义,这才要送我抵达扶风镇,谁知窄道里遇到了白塔寨的弟兄们。”
白图见她避重就轻,再次提醒道:“大当家……”
谢昭抬手示意他噤声,自己问道:“我的兄弟说你聪慧,可为我所用,不知江姑娘可有何过人之处?”
陆听晚不想与山匪搅在一块,青要山名声大噪,现如今看似占山为王,威风凛凛,可这名声越大,招来的祸患也就更大。
见陆听晚迟迟不应,谢昭警示说:“凡是进了白塔寨的人,便只有两条路可选。”
“其一,入我白塔寨,为我所用,其二,不愿为我所用者,诛之。”
此时她才明白,为何他要在自己面前褪下面具,她到过这寨子,见了大当家的真容,若想走,命得留下。
眼下局面,她只能退一步再做打算:“我看寨子弟兄们今日用的箭乃是官箭,若我没有猜测,这批官箭也是大当家从运输货物的人身上截下来的。”
“只是这样一批朝廷物资,大当家也敢明抢,而我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儿,又怎敢在大当家面前为所欲为,任凭大当家差遣就是。”
谢昭满意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与通透的人打交道就是省时省力。”
他瞥了一眼白图,就连素日最是焦躁急功近利的白图,都能留下她性命,想来此人定然是个识时务,懂得把握时机的慧人。
而那批山匪使用的兵器,应是他们截获后,由精通器械的专人改造,成为更适合此处地形所适用的弓箭。
至于具体是从何而来陆听晚猜不准,一时半会对这白塔寨还不熟悉,她若想借机逃离,首先就得取得大当家的信任。
第59章 取信
那批弓箭原是以前京都转手卖出的旧器,也就是先前孔凡与孙桂暗中销毁换钱的旧器,交易到别处后要运往指定地点。
奈何经过青要山却被这群山匪截获,大当家谢昭再根据白塔寨人的习惯和地势重新锻造收弦,形成属于他们自己的武器。
丢了违禁物的人不敢报官,恐生事端,只能咽下哑巴亏。
谢昭下令让白图安置陆听晚,陆听晚刚出主事堂,就听闻白图与谢昭商议,要将那批货物拿去当卖,换成财物。
陆听晚在白塔寨凑合了一晚,依着一夜的风搅不断,她猜测这白塔寨位置属于青要山山谷低处。
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她原本只是途径,眼看不日便能抵达江陵,回乡过年。
不曾想落入贼人之手,谢昭和白图想要她为白塔寨出力,紧凭自己展现的那点本事,便能决定留下她来,可想而知,白塔寨何其缺人,且是要生面孔。
只是进来白塔寨,再想出去可就难了。
陆听晚在草榻上转辗反侧难以入眠,半梦半醒后,仿若回到了知春里,见到了洛云初。
起初梦里的翩翩公子执扇对着她笑,当她走近后,适才温润的笑容霎时狰狞。
她想要退,却发现退无可退,左边是陆明谦和陆听芜,陆听芜伸出手唤她,“阿晚,过来,来阿姐这儿。”
陆明谦肃穆神色狠厉,“不孝女,赶紧滚回来。”
而他们身后立着仪态万千的姜太后,身后无数的侍卫要锁她命,“捉拿此女,听候发落。”
右侧立着程羡之,他面无表情,只一抬眼,无需说话,陆听晚便连连后退,梦里还惦着和离书,忽而程羡之取出纸,引她过去,“陆听晚,你要的和离书,给你!”
陆听晚欣喜起身去拿,半道公孙雪拔刀刺入她的心脏,得意挽上程羡之,二人亲密无间,居高临下望着她,一副嘲弄之色。
她无路可走,只能往身后的悬崖踉跄爬去,就当纵身一跃时,木门敲响了。
陆听晚惊厥起了一身汗,窗棂还在作响,门外的催促声不停。
“江姐姐,大当家叫您过去主事堂,您起了吗?”
这声音貌似十岁出头,陆听晚睁眼,甩了甩脑袋,晨光晃眼,她揉了睡目,回笼神后才清醒身在白塔寨。
她拖着身子,取下门栓,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冷意让人彻底清醒了。
这白塔寨竟然真的有孩子,难不成是他们虏回来的?
“姐姐跟我走。”
从居住的草舍走到主事堂,要经过一条街,街道虽小,却与山下乡镇无异,热气腾腾的包子,冒着香气油滋滋的煎饼,还有刚出锅的热汤。
一列匪队穿过主街,往主事堂方向去了,寨民们热情招呼,还要送上吃食。
白塔寨的寨民与山匪之间的关系并非水火不容。
陆听晚巡视四周,青要山群山围绕,四处环山,且山石居多,不宜耕种。
冬日风霜比山下要厚重,生存不易,或许这些寨民本是世代居住于此,至于山匪是后来居上还是其他,她暂且还未可知。
“小妹妹,你说大当家的找我过去,这个大当家平日对你们好吗?”
小孩应道:“谢哥哥对我们好,我娘说若不是谢哥哥和白二爷,我们这些人都要饿死在这白塔寨了。”
小孩的话或许可信,再看这些寨民对山匪没有惧意,更多的是一种敬意。
街道不长,很快便行至主事堂正门,陆听晚一个人进去了。
主事堂外白图在检查昨日那批截获的物品,按照昨日镖车压过的痕迹,这批货物不是重物。
“大当家说了,今日下山把这批货出了,得赶紧找人换钱买些粮回来,不然寨子的存粮喂不饱这么多人。”白图吩咐属下装车。
陆听晚被带进主事堂,白图扫了一眼背影。
谢昭用着早膳,一碗小米糊配上几个包子。
“来了。”他摆手,属下退了出去。
“大当家叫我过来是有何事?”
谢昭不急着回答,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下。
这人平日是不带面具的,怎么昨日见他时却带了面具。
陆听晚在他对面坐下,谢昭将那碗小米糊移到她跟前,自己拿了个包子咬下一口。
“昨夜睡得可好?”
他这么一问,陆听晚顿觉浑身酸痛,那草榻一动身就有声响。
眼睑下的乌青告诉他,她没睡好。
“山谷里风大,窗子叫了一夜,委实算不上好。”陆听晚捧着米糊,暖手。
谢昭唇一勾,将剩下一半的包子放入口中,两口一个。
见陆听晚还不吃,索性又递了个包子过去。
陆听晚接过后咬了一口。
“你就不问问,我留你下来,要你做点什么吗?”谢昭脚撑在长凳上,一手搁在膝头审视她。
陆听晚放下包子:“我人在这里,好像不管我问还是不问,大当家只要让我做什么,我似乎没得选。”
谢昭点头,她还算识趣。
这就开门见山道:“我要你跟白二爷他们下山,把昨天那批货换成钱,不管你什么手段。”
这种要事,他怎么就敢交给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尚且还不知自己底细。陆听晚寻思后问道:“是什么货?”
“贾诩布庄的云锦布匹,”谢昭比划着手,“我要卖这个价,少一文不行。”
十箱云锦,两千两,这价格未免太高了些。
“清风县贾会长的布匹,大当家要我一个生人去替你找买家,那不就是自投罗网吗?”陆听晚并未应下。
“若没有风险,我要你做什么?”谢昭正起身子。
他就是看重她脸生,才要她去跑一趟,镖客丢了货,贾诩那里很快便会收到消息,这时候将布匹出售,哪个商行敢接。
陆听晚说:“如果没有我,你们打算如何出售这批货?”
白塔寨有自己的输货渠道,正常商路走不通,还有黑市,只是黑市价格不定,这批云锦卖不到他想要的价格。
谢昭抽出腰间白刃,直插木桌,白刃闪了陆听晚眼睛。
“不需要你去谈,我的弟兄们不能直接露面,但是你可以,你只需以贾氏商铺名义,去与人交货就行。”
陆听晚摇头,觉得不妥:“大当家想要我借贾氏名义出售这批云锦,既然贾诩是清风县商会会长,而这云锦在清风县想必名声不小,若大张旗鼓的出售只会引来后患,每个商铺出售的商品,上面都会有他们铺子的商标,何不隐匿了这里边的商标,再出售呢?”
“如此一来,也无需担心会让人知晓我们卖出去的这批货就是贾诩丢的那一批。”
若论做生意,谢昭不在行,也不精通其中门道,他们劫富济贫,劫的都是大富人家的钱财和货物,而贾诩身为商会会长,横行霸道,强买强卖,为自家布匹能够畅销清风县,垄断市场,寻常摊贩更别想同他做一样的生意。
“那依你的意思?”
“大当家若信得过我,这批货物包在我身上,只是你的人得听我的。”陆听晚道。
“成交。”谢昭拔出短刀,插回刀鞘,“但胆敢搞小动作,死!”
陆听晚喝完小米糊,起身出了主事堂。
按照陆听晚的意思,十箱云锦的商标拆完,又重新换了别的箱子装箱,替白塔寨送货,这算接近白塔寨机要,如此一来,往后怕是更难摆脱。
可她是陆听晚,她不愿意被京都的权势所困,同样也不会甘愿被这青要山群山万壑围困。
白图与谢昭自不会彻底信任她,至少下山时,陆听晚仍是蒙着黑布的,直到下了山抵达扶风镇后,陆听晚才重获天日。
一路上她想过趁机逃跑,可是白图精明,不好甩掉。
陆听晚询问他们以前都跟哪些商铺有过生意往来,每个商铺之间有何种联系,与商会又有何关系,她将所获信息提取重组,最后锁定两家商铺,与贾氏布庄往来鲜少且有嫌隙的商铺。
依照这批云锦的质量和工艺,要卖出好价钱自然不难,只是如何要人愿意收下这批货物才是关键。
对于陆听晚而言,这并非难事。入夜之后,白图等人赶回青要山,主事堂内,谢昭看着陆听晚,坐姿随意,背靠椅背,翘起二郎腿,一副山匪吊儿郎当架势。
又看了看自己跟前的两千八百两。
白图等人分散坐着,对陆听晚露出几分敬意。
谢昭忍不住开口:“我要你卖两千两,你卖两千八百两?”
白图几人被他倪着:“你们带她抢钱了?”
陆听晚捧着茶盏,颇有闲情呷起茶。
白图双手叠胸,戏谑道:“差不多,不过江姑娘是文抢,跟咱们武抢不同。”
陆听晚一口茶险些呛住,轻咳了几声:“大当家只让我一文不少,可也没规定不能多啊,若是嫌多,不如大当家把这八百两给我如何?”
陆听晚底气足,也不怕他恼怒。
白图几人笑声不止:“江姑娘跟那商铺掌柜讲得云里雾里的,白二爷我愣是听不懂,临走那掌柜还乐呵的说下次若还有货,就只送给他们家。”
谢昭压着眉,让人将银子收起,遣散了白图几人,主事堂内只剩下二人。
谢昭语气含着警告:“白图脑子不好使,只要看到了钱就觉得是好事,我不管你以什么手段卖的这两千八百两,若因此事给白塔寨招来祸患,我谢昭拿你江雁离献祭。”
陆听晚不受他威胁,说:“大当家都当土匪了,官府和百姓人人喊打,还怕惹出别的什么祸患?况且我也没那么傻,我若拉白塔寨下水,首当其冲就是我自己,如今咱们是一条船上的。再者,我连下山的路都不知道,大当家怕什么呢?”
“你知道就好,我只是想提点你引火上身的事别做。”
帘子外有人求见谢昭:“大当家,寨子南角的草舍昨夜被风雪掀了。”
第60章 融入
谢昭神色少有慌忙:“可有伤了寨民?”
“屋顶掀翻砸下来伤了两户寨民,好在并无性命之忧,郎中已经过去瞧了。”
谢昭凝紧的眉头松了松:“我过去看看。”
“我也去。”陆听晚跟过去。
谢昭顾不上她,没说什么。
南角寨子的屋舍已在重修,受伤的寨民伤势不重,只是被砸下的重物压伤,上过了药。
“大当家。”寨民恭敬朝谢昭行礼,身后跟着的陆听晚,他们还没见过。
谢昭巡视一周屋舍,要重新搭建好屋顶,他多派些人一日时间便能修整好,只是眼下缺的并非人手,而是物资。
“大当家,寨子能用的草皮已经不多了,估计得下山采买才行。”属下说。
陆听晚才知原来这寨子物资贫乏至此,先前住的草舍她还觉过于简陋,如今这么对比起来,已算是寨子里不错的安排。
谢昭无奈让白图下山采买,只是来回耗时,屋顶入夜后也难修好,寨民要在这样漏风的木屋里度过寒夜,怕是要冻死。
陆听晚看着妇孺主动提议:“我那里还能挤一挤,大当家可让她们母女搬过来,我那能凑合凑合。”
至于男子,与匪军将就一晚就成。
谢昭本不想麻烦陆听晚,看她热心也不扫兴,爽快应下了。
待安顿好后,妇孺跟着陆听晚一道回了草屋,入夜后山谷的气候多变,北风吹过岩石,在谷底盘旋打转,呼啸不止,雪这两日止住了。
草榻不宽,三个人挤一挤勉强能睡下,陆听晚充满对白塔寨的好奇,包括谢昭这个人。
“听主事堂的人说,江姑娘是白二爷带回来的恩人,替大当家赚了不少银两。”妇人先闲聊起来。
“这儿的寨民为何对谢昭和白图如此敬重?”白日谢昭和匪军的举动,应证了一点,至少,他们对寨民是仁慈的。
“大当家二当家都是好人,山下的人说白塔寨是恶鬼,是丧尽天良的山匪,可是二位当家只是劫富济贫,从未伤害过平民百姓,村民害怕,是因那些被抢了货物钱财的商人,传出的恶语耸人。”
陆听晚望着草皮屋顶,若有所思:“可他们抢劫是真,商户的钱也是别人辛苦赚来的。”
“也许是吧,但大当家于我们白塔寨的寨民而言,就是大恩人。”
“白塔寨物资如此匮乏,为何你们不下山寻求能够耕种的地方安家呢?”陆听晚疑惑。
妇人拍着孩子哄睡:“官僚和富人侵占了我们的民田,还要抢夺我们的屋舍,若山下有能生存之地,我等为何又要跑到这苦寒之地生存呢?”
“这儿虽是条件苦了点,可没人欺压,也无需整日担惊受怕。”
潭州物产丰饶,陆听晚暗自猜测,按理说不应把人逼入如此绝境才是,难不成当地官府纵容富户压榨农户。
若因如此,少不了利益输送,京都天子脚下如此,更何况这天长水远,朝廷手伸不到,一方地方官员便成了土皇帝。
白塔寨里的地形,勉强能种些耐焊的农作物,生长周期短,平时勉强能满足温饱,一旦到了冬日,物资跟不上,寨子就要下山去抢。
若想往山里扩容耕地,也不是不能实现,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不过若山下当真与这妇人所说,怕是往后会有更多的农户被逼上白塔寨。
油灯在脸上画了影,她陷入沉思,天下苦难无处不在,她所到之处,所见所闻,都超乎她对大岚盛世下的想象。
在江陵虽不富裕,可一方官员还算作为,至少这种现象她未曾见过,又或许只是她还没见到。
朝中要臣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他们手握常人望尘不及的权势,又能如何呢?
远在京都的百姓受着荼毒,过着无人问津的苦日,交着厚重的赋税,却得不到朝廷丝毫庇护。
如程羡之所言,她并非是救世主,也别想自己能为谁改变命运,因为自己都难抓住的命运,更何谈他人。
陆听晚自知渺小如一粒尘埃,又怎能撼动山海。
翌日风停了,熹微时,谢昭来到木屋处,妇人和孩子已经回了屋*舍,白图采买回来的草皮今日能重新披上。
没有风信每日辰时叫醒,陆听晚睡得安稳,也逐渐适应了草舍。
屋外敲门声惊扰睡梦中的人,谢昭的声音传入门缝:“江姑娘。”
陆听晚仿若幻听,撑着眼皮又合上去,门外再次唤道:“江姑娘,今日还请下山一趟。”
陆听晚这会彻底听清了,猛然坐起:“谢昭?”
“起,起了……”
陆听晚蹬靴,披了外衫,眼睛从门缝里望去,谢昭负手而立。
“下山做什么?”
“开门。”谢昭声音低沉。
陆听穿好衣裳,发丝还未来得及束,就随意散着。
木门开了。
寒意侵入外衫,陆听晚不由打了个冷颤,谢昭见她衣裳单薄,她刚来白塔寨,确实没有厚衣物,白图带她回来时,也不见她的包袱。她从京都连夜出城,什么都未收拾。
她发散下时,透着少女的灵动,立体精致的五官无需繁重奢华的朱钗点缀和加持,清澈的眸子转动,便能牵扯人心,谢昭望着她时,仿佛隔着一层云雾。
陆听晚咧着笑,似青要山涯上开出的一朵山茶,明媚动人,好不张扬:“我这还没梳洗,大当家要不进来等?”
谢昭挪动身子,站在风口,替她挡下了冲来的风,陆听晚被风舞动的发丝垂下来,落在肩甲处。
待她进去后,谢昭才跟进去。
“你不怕我做出什么事来吗?”谢昭不客气自己找了位置。
陆听晚披上那件深色男子外袄,长发一卷,一支木簪束成马尾,满不在意道:“这里是你的地盘,你若想对我做点什么,也无需等到今日。”
陆听晚在妇人那摸清谢昭为人后,便更不再惧怕他,倒是对此人生出几分敬意。
她在铜镜前束好发,转身问道:“又截获了什么货物?”
“不是。”谢昭打量着她这屋子,确实过于简陋,从陆听晚行为举止,妆容打扮,虽不像骄矜贵女,却绝非寻常人家女子。
对这种环境倒也不曾有过怨怼,又或许是她自知处境不妙,刻意隐忍?
他试图能看破陆听晚,而陆听晚也在窥视他。
“我能问大当家一个问题吗?”陆听晚收拾好,等着谢昭带路。
“大当家是什么原因来到白塔寨的?”
前面走着的人忽而停滞,陆听晚鼻尖结实撞上谢昭背部,被逼退几步,她揉着撞疼的鼻子,还带着凉。
“你不应该关心,我带你下山做什么去吗?”谢昭凝视她。
陆听晚倒是忘了这茬,总以为还是跟先前一样,让白图带她下山谈生意。
现下他这么问,看来并非好事。
“大当家想说自然就说了,”陆听晚先一步走,“反正我也不能说不,不是吗?”
谢昭虽是武夫,心思也不粗,比起陆听晚,还差些。
谢昭迈开步子,与她并成排:“我带你去劫财。”
轻飘飘的一句,陆听晚背脊一凉,天杀的谢昭,这是要将她彻底拉入劫匪的行当里,让她往后脱身了也抹不去劫匪的行径了。
身旁无人应答,谢昭放肆一笑:“怎么,这就怕了?”
“这次又是哪家富人的货物?”陆听晚神色自若,不给他看低的机会。
“清风县府衙的官银。”谢昭整理手上的臂驽,云淡风轻道。
陆听晚眸子一斜,不知哪里抓了一把雪,往他侧脸扔过去:“谢昭,你疯了吧?”
雪碎掉落衣襟处,他竟然没恼,望着陆听晚愤怒的小脸憨笑道:“江姑娘也有怕的时候。”
“我不去。”陆听晚没再继续走,坚定说。
这种冒险又杀头的买卖,他们白塔寨不要命,她可不会冒险交代自己的小命在这。
截获官银,青要山就白塔寨一波山匪,衙门还不得把这账算他们头上。
若是惹急了人,只要衙门派出军队死守青要山,仅凭寨子里的储粮压根熬不过两个月就得饿死,到时候不攻自败。
“逗你的。”谢昭扫净面颊的碎雪,“滨州送去清风县商行的一批上等香料。”
“香料,”陆听晚松口气,“白二爷不去吗?”
“这次我带队,你既然说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让你在这船上坐稳些,不然我不放心。”谢昭邪魅一笑。
陆听晚美眸一沉:“你这是逼良为寇。”
谢昭转身对着她:“是啊。”
手臂缓缓抬起,臂驽瞄准陆听晚心口:“你有得选吗?”
陆听晚性命被人捏着,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生死,她若在白塔寨毫无价值,谢昭不可能任由她。
她有得选,却不是而今这种局面。
“我不会武功,手脚不利索,能替大当家做什么?”
谢昭收起臂驽,二人走着走着就到了主事堂,属下拿了一件黑衣斗篷,陆听晚按照吩咐换上。
谢昭没让她做什么,就只要她举着刀,立在那,待检查香料时,叫她来辨认。
陆听晚之前经营知春里,研制焕颜霜玉露膏,胭脂水粉不在话下,自然对香料有所涉猎,让她来目的就是参与,至于香料,女子总比他们这些大老粗认识多一些。
如谢昭所说,这些香料算得了上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