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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开荒


    一路上陆听晚还有些惊魂未定,适才她拿着刀,架人脖颈上时,腿都发软。


    可仍然尽力控制不露出端倪。


    经过这次下山经历,陆听晚也彻底摸清白塔寨上山与下山的路径,沿途中暗自留下记号,以便她往后之需。


    回到寨子后,谢昭要她将这批香料三天内出售,换成银两。


    陆听晚不负众望,三日内在清风县消耗这么大量的香料而不被探查踪迹,白图等人也不知她用的何种方法。


    只要能拿到钱就行。


    历经两次青要山劫物,县衙接了商会的状告,要求县衙出兵围剿青要山,可县衙清楚以青要山匪徒对地形熟知及作战策略,压根攻不上去,反而会折损兵力。


    只是派了士兵在青要山窄道前后巡逻,接连半月,白塔寨山匪收敛未动。


    而这并非长久之计,见谢昭与白图等人终日困在主事堂里愁苦,陆听晚想要从青要山活着出去,便需要不断取信二人。


    为此,她让谢昭派人带她去入山巡查,谢昭拨了两人任她差遣,陆听晚在白塔寨附近的后山巡视,探究到以此山的地形和土质并非种不出农物。


    只要根据作物的生长习性和青要山土质气候,再加以结合,白塔寨自给自足不成问题。


    回了寨子后,她向谢昭提议,将这次卖香料的钱,拿出一部分用来买药材和农作物种,待来年耕作时可以派上用场。


    再利用山里的先天条件,每日按组分成小队,依次派人入山打猎,采集山里药材,再下山拿去变卖财物和粮食,以此增加寨子营收。


    可他们上山是为匪而非耕作,既要耕作大可不必跑到青要山如此艰苦的地界,白图第一个反对,也是第一次对陆听晚产生敌意。


    “让我们开垦荒地耕作?”白图甩着脸子,粗声道,“江姑娘说这话轻巧,还不如下山劫一次来得痛快。”


    “怎么?阿昭让你下山去一次,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陆听晚从容不迫,只等着谢昭表态,谢昭久不应声。


    还想听听陆听晚别的缘由。


    “下山抢劫并非长久之计,大当家与二当家也非只为钱财,倘若为财,又为何只劫商会富户的货物,再艰辛万苦运送上山,千方百计拿去换钱。”


    “既然想要养活这百十来人的寨民,长此以往实非良策,官府不出面是因未涉及他们的利益。可日后,谁能作保县衙不会向知府请兵攻打青要山,乃至惊动京都的人。”


    陆听晚晓之以理:“现如今县衙的人就在山下巡逻,只要兄弟们一下山,交锋起来,咱们未必能占到便宜。”


    “还是白二爷想要弟兄们在此节骨眼上跟着冒险?”


    “你,”白图眼见说不过她,气恼道:“你懂什么?我们若甘愿在这青要山耕作,还跑上山做什么劫匪?阿昭你说。”


    “白二爷说得没错,”谢昭摆弄着臂驽,淡然道,“弟兄们不愿官府压榨,若要打,咱们也不是没有胜算。”


    陆听晚恨他们刚愎自用:“拿什么打?县衙的官兵或许还能抵挡一二,倘若州府的军队呢,京都的军队呢?”


    “听闻京都姜国公年关前会从山海关班师回朝,届时潭州匪患猖獗的事闹到朝廷,姜国公携铁骑攻打青要山,尔等还能说出如此狂悖之言?”


    “江雁离!”白图忍无可忍,徒手捏碎茶盏,热茶混着血腥漫在空气里,谢昭视若无睹。


    主事堂其他人大气不敢出。


    谢昭倪着她,不动声色。


    “这样的话诸位不喜听也得听,自然,若诸位觉着有更好的法子维持生计,那全当我今日不曾到过主事堂。”


    “江姑娘如何得知姜国公要班师回朝?”谢昭眯眼审视她。


    陆听晚咽了咽,镇定自若:“我本是从京城经商回乡,在京城自然能听到边关的抵报。而这事只要大当家在意,现下就派人去清风县打听,想必早就传到了潭州。”


    “也并非我要危言耸听,挫兄弟们的锐气,于寨民而言,诸位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依大当家的仁心仗义,即便不考虑自己,也会考虑他人。”


    “不是吗?”


    堂内众人视线放在谢昭身上,谢昭还在转着他的臂弩,良久才淡淡开腔:“那就依江姑娘所言,寨子的兄弟,留一半巡防,其余听从江姑娘调配。”


    话音一落,白图为首的几人意见相左,怒意更是无处可泄,谢昭知道白图的性子,仍然不闻不问,还将腰间令牌抽出,朝陆听晚丢了去。


    陆听晚接过令牌,上面还留着余温。


    从寨子北面山坡往上,有一片林地较为平坦,可以开垦耕地,依照青要山土质,适宜种植麦子和耐寒耐旱的草药。


    一直到年关前,开垦的荒地接近十来亩。府衙的人在山下巡查了半个月,自行撤回了,县衙的人也不过做做样子,哪里敢真的攻上去。


    谢昭按照陆听晚提供的药材和作物的种子,在冬日时节能够采买的都尽数买了回来。


    陆听晚在后山与寨民忙碌开垦荒地,种植冬菜,闲时不下雪也会跟着寨民入山打猎。她本不会射箭,久而久之就上手了,不过相比寻常弓箭,她似乎对谢昭手上那副箭弩更感兴趣。


    谢昭时常在远处望着与人商谈的身影,她弯腰捧起松土,观察土质,再与寨民论耕作之道,人群围起她,纯朴的寨民面容心满意足。


    陆听晚抬袖擦去额间碎发,面颊不知何时蹭了泥,双手冻得发红。抬眸时看见山坡上的谢昭,朝她点头。


    落日挂在山头,金辉满覆,寨民拿着耕具下山。


    陆听晚放下卷起的衣袖,两人往寨子的小道方向走,及近陆听晚时,谢昭双手递出一个盒子。


    “呐。”这是谢昭下山替她寻来的冻疮膏。


    “这是什么?”陆听晚眉眼一挑。


    谢昭视线落在她一双通红的手上,“给你的,冻伤膏。”


    她手上还附着泥,大大咧咧要擦在一身布衣,谢昭忙伸出手臂,陆听晚不明所以。


    “擦我这。”


    “多谢。”陆听晚不扭捏,道谢后朝他臂袖擦手,又才接过木盒。


    “你这人看着粗,倒是心细。”陆听晚不吝夸赞。


    “你为白塔寨忙前忙后,我做这些微不足道。”谢昭也很坦然。


    余晖落在肩头,陆听晚歪头抬眸看他,思忖后自顾笑了。


    落日将人影拉长,晚风将至。


    又过月余,谢昭因着开垦的事来草舍来寻过她几回,越到年关了,陆听晚越不见他人。


    谢昭入夜后带着人下山入城,山匪用着锋利的箭,称手的兵器,闯入了富户人家的宅子,洗劫一空。


    官兵追了半道,出城后山匪上了山便不敢再追。若他们胆敢经过窄道,谢昭会即刻吹响哨令,山石顷刻能够砸开官兵的头颅和盔甲。


    而这些官兵也因怕死躲过一劫,谢昭勒马回缰。在崖山上透过星辉俯视官兵,直到人马消退,山匪才重返寨子。


    浩荡的队伍回到寨子,主事堂外林立马匹,火把的光线随风卷起屋檐,陆听晚刚洗漱准备下榻,却被动静惹起精神,她从墙上取下斗篷,推着木门出去。


    主事堂外的兄弟们还在为今晚的收获庆贺,里边医师正给谢昭处理伤口,城内闯出官兵的围困时,不慎划破了虎口,血止了,医师在缠着纱布。


    陆听晚被拦在堂外,声音传入主事堂,谢昭撑开疲惫的眼帘,懒懒道:“什么人在外边吵闹。”


    白图翻身从桌上跳下来,挑帘子出去了。


    陆听晚被刀架在外边,进不来。


    见白图出来后,挥了挥手,手下人收起兵器,陆听晚立在阶前,仰着头问:“白二爷,谢昭呢?”


    “谢昭谢昭,江姑娘称呼我们大当家倒是不客气。”白图抱臂依在门框,一脚抬起拦下去路,挑衅她,一副吊儿郎当的混账样。


    屋里谢昭传来话:“白图,让她进来。”


    白图不情愿收起腿,挑起帘,陆听晚斜睨一眼白图,入内后一阵冷风紧跟其后。


    屋内烧着柴火取暖,医师收起药箱退了出去,陆听晚观察着情势,这些人明明周身还散着一股杀气。


    盯着她时,让人有一股被猎杀的错觉。


    视线又落到谢昭那缠了纱布的掌心,她走前问:“谢昭,你们下山了?”


    谢昭取下臂驽,丢到桌面,靠回椅背:“这也要跟你汇报吗?”


    陆听晚气不打一处来,这些莽夫一身蛮劲儿,压根不考虑后果,她恼极了又只得忍着劲儿:“这次又抢了什么?”


    白图上前驳斥道:“江雁离,你什么身份,白塔寨两位当家还在这呢?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说话。”


    “我有提醒过你们,这个节骨眼不要下山,不要下山,你们若是执意肆无忌惮下山烧杀抢掠,过了这个年后,白塔寨有无当家还说不定呢。”


    谢昭另一只手撑着太阳穴,斜靠座椅,视线透过指缝,陆听晚身影被压得极小。


    “寨子余粮不够,这是今年最后一次下山。”看似随意的回应,却是谢昭能想到应付她的话。


    他不是不知道下山会招来风险,正如白图说的,他们是山匪,若贪生怕死,就不会干这行买卖。


    而寨子储粮不够,自然要下山,他也想让寨子的人能在白塔寨过一个像样的年。


    陆听晚不清楚寨子的情况,只以为能撑过年后,那些银子换来的钱若只是拿来买粮自是够的。


    可是一大部分,谢昭都用在锻造兵器上,这是他给自己和兄弟们留的后路。


    而这些他不会跟陆听晚说。


    “谢昭,我能跟你谈谈吗?”陆听晚声音放低,谢昭抬起眸,不禁对上视线,冰天雪地里似冲撞了火堆,散出星辉。


    谢昭抬臂摆了两下,吩咐人退下。


    第62章 新年


    陆听晚倒了杯热茶,移到他跟前。


    看着负伤的谢昭,陆听晚满心疑惑,他精通箭术,善于造器,又一身孔武,为何却走上不归路,凭借他一身才能,入伍从军,建功立业,前途无量。


    “多谢。”谢昭接过茶,沉稳的嗓音将她拖回现实。


    青要山飘起雪碎,寒风时不时卷起虎皮帘的一角,雪花便悄然偷偷进了去。


    “你先前不是答应了,年前不再下山吗?”陆听晚见主事堂没人,才开门见山问道,“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不能与下面的人说。”


    谢昭一副被看穿的心思,陆听晚捕捉到一丝丝他的闪躲,便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烛光打在他眉骨处,英气骇人:“我们是山匪,做的自然是山匪要做的事,烧杀抢掠……”


    视线裹着陆听晚:“烧杀抢掠不过是家常便饭,以前我们也入城直接抢,之前带你下山截获不过是过家家的把式。”


    “你是不是害怕了?”忽地声音装下了温柔,他睨着陆听晚,“后悔替我下山换货,搅进这泥潭了?”


    陆听晚云里雾里,猜不透他想表达何意:“也并非是我自己选的,若不是被二当家俘获,我又怎能搅进这里脱不了身,大当家一声令下。”


    “哦不对,大当家让我成了白塔寨的一员,截货也有我一份。”


    “你留我在寨子帮助寨民耕作,产销物品,其实这些,相比你们下一次山,换不了多少东西,可到底来得安心。今夜是你受伤了,可想哪天或许抬回来不是负伤的你,而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又或许头颅挂于高墙之上。”


    “若我死后,寨子里的人愿意为我砌一块碑石,谢昭赴汤蹈火,绝无怨言。”


    陆听晚不明白他的意图,白塔寨于他而言竟然如此重要。


    他身后那盏油灯缭着陆听晚深眸,她看不清。


    烛火随风摆动,摇曳不止,程羡之落下窗,挡下漂进的雪,寒舟围炉煮开热茶,炭火上置了几个甜橘,被炭烤得通红。


    “暗哨寻了快三个月了,二夫人到了潭州地界后便凭空消失一样,音讯全无。”刚煮开的热茶,递到程羡之手心。


    他坐回暖炉旁的矮凳,拨弄着手里的钳子。


    “姜国公回朝已快十日,陛下下旨论功行赏,又宫里设宴款待,此次姜国公得封爵位,太后懿旨,让姜陆两家年前完婚,这两家关系越发紧密了。姜党羽翼更丰,至于陆听晚,太后不会再将心思放在这颗弃子之上,而陆家自始至终也只字不提。”程羡之转着茶盏,炭火烤热了身躯,瞳孔猩红。


    寒舟若有所思:“那这寻人的暗哨还要继续放下去吗?”


    程羡之未立刻回应,而是思忖良久,才默默说:“江陵可有探查过了?”


    “已经着人探过了。”寒舟摇着头,那就是江陵也无踪影。


    “一个人真的会凭空消失吗?”


    于他对陆听晚的了解,知道的便只有这么多,至于洛云初那,也有派人外出寻找,只是程羡之广布的暗哨都无迹可查,更别说洛云初。


    “撤回来吧。”最后程羡之眼眸闪过一丝落寞,茶水映着轮廓,一口长叹进了茶里。


    他似乎看不清自己,这几个月映月阁隔三差五差人来书房,程羡之仍以公务为由,未宿映月阁。


    公孙雪也看不明白,为何一个口口声声,处处表明对自己情深的男子,却不愿与自己亲近。


    她想过程羡之是否有什么隐疾而不可告人,又或是什么人扰乱了他原本放在自己身上的心。


    最后她都推翻重理思绪,程羡之光风霁月,一心跻身仕途,不是耽溺情爱的凡夫俗子。


    可她夜夜空床独守,就连一个女子都难以自安,而他一个男子,定力如此坚不可摧,思来想去,她似乎陷入了一个循环里。


    质疑他、相信他。


    陆听芜站在陆听晚出嫁前居住的小院,里边全然没了她住过的痕迹,大雪覆上肩头,侍女撑开伞,遮过她头顶。陆听芜抬手推开,白雪覆满了青石板,再过几日她便出嫁了。


    她如愿以偿嫁给自己心爱的公子,曾经她与陆听晚就坐在这个台阶上。那晚她答应替自己嫁入程家,还满欣笑意地问着自己,是否已有属意之人了。


    她那副神情,明明是什么都知道,却还要为了成全自己,甘入虎穴,最终落得凄风楚雨的下场。她这个做姐姐的,此刻竟连她的下落都不知何处。


    陆明谦和刘氏自认陆听晚已经死在了外头,可她不愿相信,那晚她走的时候,身上带了伤,她说不怪阿姐。


    可陆听芜心底愧疚随着她的离去,一日复一日,就好似这雪,慢慢堆积成山,最后化成一滩死水。


    “阿晚在哪里?”


    “阿晚最怕冷了……”


    “阿姐要出嫁了……若你知晓,定也会为我高兴的吧。”


    惆怅隐没在深色里,扬长悠远,似一股永没有落处的悔意,得不到谅解。


    她自知带着这股愧疚进入姜家,是对陆听晚的不公,是以她想亲耳听得陆听晚祝福的话语,如此她良心才能安。


    可陆听晚早已不怪了,若是重来一次,她或许还是会同那晚一样,明知是局,却不得不站出来要为阿姐替嫁。


    即便是侧室,即便是父亲为讨太后信任而献上的棋子,她抱着一丝幻想,能够在失去多年的亲情里寻回一丝真心。


    可是父亲自始至终,都只当她是棋子。


    陆听晚打了个喷嚏,谢昭才见她斗篷里边还是单薄的衣衫,抄起自己的那件旧氅丢过去,陆听晚来不及接,氅衣盖了头,她扯下大氅,发丝连同散了下来,怒目的瞪着谢昭。


    谢昭心虚偏过头,瞟去远处。


    陆听晚忍不住嗤笑,老实盖上了大氅,走出帘子时道了句:“明日还你。”


    白雪覆盖的白塔寨挂上新春的红绸,陆听晚自己写了一副对联,来到白塔寨不常动笔,就连书籍也难得看,谢昭那有几本兵书,她想过闲暇无事可以借来消磨时光。


    可是一直忙到年底,她就把这事忘了,上次裹回来的氅衣,说好第二日送回去,就挂在墙壁上。她去了后山就把这事给忘了,还是谢昭自己去拿回来的,走时陆听晚从他眉宇间看到一丝揶揄。


    好像是她要占为己有似的。


    明明是他自己塞过来的。


    寨子草舍被鲜红点缀,在枯黄与白相间,红色显得格外耀眼喜庆。


    白塔寨也挂起年意。


    花满市,月侵衣。


    这是陆听晚在白塔寨吃得最丰盛的一次,那都是谢昭带人下山为除夕夜置办的,其中还有些是陆听晚列的单子,里边没有自己的东西,全是为寨子准备的结彩。


    依照先前计划,除夕她已经在江陵过着年。


    白塔寨的弟兄们举杯庆贺,她从酒席里被敬了一轮,手心里攥着寨民送上的福袋,是用草绳编制的,系了红丝带,福袋了装了几个铜钱,用作辟邪的,那是寨民给她的祈愿。


    谢昭与白图在众人簇拥里酒杯不下,青要山的圆月笼罩草舍。在白塔寨的数月,她寻了事舒心度日,逐渐的,京都过往碎事,慢慢覆上一层暗淡,不知会在哪个不眠的长夜,或是繁闹的酒后,终将消散。


    她在尝试接受成为白塔寨的一员,可始终内心还是只能以外来者的身份观测白塔寨的前路。陆听晚深知,谢昭和白图等人不会有好下场,山匪不会停止抢掠的步伐,最终仍会走上与朝廷正面交锋的对立。


    而她在这深水里,唯有寻一处小舟,渡过长河,抵达彼岸。


    倘若白塔寨不是山匪当家,或许这也能算个好去处。


    正因她落入白图手里,没能抵达江陵,京都的人才一直寻不到她的下落。


    在思绪被拉成长河,无数星点也在灯火通明的寨子里显得暗淡,她举杯对月,饮下杯中最后一口。


    谢昭透过人群,目光定在远处栏杆的孤影,身影再次悄无声息立在她身后。


    陆听晚只觉身后的风停了,撑栏处的酒杯压下一股力量,往下沉。


    捏着杯子的手心倏然握紧,同时抬眸望去,谢昭正往她酒杯里斟酒。


    深邃的五官在灯火与月色交融下显得格外立体,裹着素日难见的惆怅,陆听晚仿若从一双深眸里读懂些什么,又好像读不透。


    “你,在想什么?”谢昭双肘撑栏,陆听晚明显感觉整个栏杆受力下压,她收了收倚在栏杆处的重量,直起身子。


    从主事堂的楼顶望去能看见整个寨子的景象。


    陆听晚也不知从何说起,只道:“为何圆月不能一直有?”


    谢昭以为她在想什么人,“思念郎君了?”


    入喉的冷酒喷出口中,陆听晚连忙擦拭,掩盖着不安:“大当家说什么?”


    “你若想出去,是不可能的了,不过这寨子好儿郎不少,你若看中了谁,我也不是不能成全这门亲事。”


    亲事?


    陆听晚还在想,她那京都的婚还没离成呢。


    若非程羡之那厮一而再再而三的逗弄她,她早就拿了和离书远走高飞,天下好儿郎是多,可她身上挂着一道看不见的锁链,随时会被人往回拽着走,而那时,她或许已没了谈资的条件。


    陆听晚泛起一抹自嘲,谢昭也看不透她。


    她在寨民那里听了一些谢昭的经历,“你来白塔寨多久了?”


    谢昭饮下酒,又斟一杯,目光落在远处的哨楼上,“记不清楚了。”


    这是他到白塔寨的第五年,他比任何人都记得清楚。


    陆听晚借着除夕夜,问起心底一直的疑虑,“你明明一身本领,可以入伍随军,在战场厮杀功名,又或凭这身本事,开一间锻造铺,再不济,一身蛮劲儿在哪找不到活计,为何独独占山为王,以匪为生?”


    她仰头时,只能看见谢昭的侧脸,不似程羡之那样完美无瑕,也不似洛云初轮廓柔和,多的是锋利和显露的匪气,那股匪气之下藏了不为人知的正义,是从他骨子透出来的,旁人看不出,陆听晚能看见,那是谢昭不同于白塔寨其他人特有的气质。


    陆听晚坚信,谢昭不属于这里!


    “那江姑娘呢?你精明能干,脑袋灵活,想法出奇,如若没有上山,你又会做什么?”谢昭视线没动。


    楼顶的竹灯被山风疾拍,飒飒作响。


    或许会开一间铺子,安安稳稳做个小掌柜,又或许承包花田,承袭母亲的点妆手艺,在江陵安稳无忧度过一生。


    “至少不会窝在这不见光明的青要山躲躲藏藏一辈子。”她隐起心中向往,在试图揭开谢昭的内心。


    灯火下,大掌不知不觉握紧。


    谢昭转回身子,收起撑栏的双臂,背靠栏杆,站的很随意,长腿支撑身躯。


    侧过头俯视陆听晚,陆听晚没有闪躲,仰头直视谢昭。


    第63章 观山


    他原本要去参军那年,途经潭州,当街遇官差欺民,出于侠义,他不过是上前劝阻,却不料官差仗势欺人,横行霸道,压根不听劝阻,拔枪殴打百姓。


    谢昭心中义愤难填,加上本就粗犷的性子,慌乱下失手打死官差,而后在潭州被通缉,他在逃亡的途中经过青要山,遇上当道抢劫的白图和弟兄。


    那时的白塔寨还没有这么多的兵器和精壮,白图等人只能抢些途经之人的钱财与货物维生。面对武艺与体格远胜过他们的谢昭,白图等人无力招架。


    谢昭原本可以制服这些山匪,而一想到那些横行的官差,他只能借白塔寨躲藏通缉。


    后来,谢昭几次截获中获得不少银两,白图等人对他心悦诚服,奉他为白塔寨大当家,山下越来越多百姓被侵占田地无处为家,只能被迫上山寻求容身之所。


    谢昭也都愿意容纳,担负起这些百姓的民生。


    他虽是匪徒,心中正义与责任却无一日消散。


    他自知为匪不是正道,如陆听晚说的那般,也许他会在不知明的哪个夜里,头颅被挂上高墙,尸首分离。


    从军一直是他的理想,壮志凌云却无处施展,也是他的憾事。


    月落梢头,楼下的酒桌声息渐低,兄弟们倒了一片,白图仰头唤着楼上的人下来痛饮,谢昭充耳不闻。


    陆听晚感怀他的遭遇,说来也算是同病相怜。


    “若有机遇,你还会出白塔寨,选择从军吗?”陆听晚声音在空旷中绕开。


    “不知。”他寻不到归处,原本奉为光明的地方,亲眼所见它的黑暗,便不再是光。


    陆听晚感同身受,这样的答案,她自己也没有。


    她处在风口许久,鼻尖冻得通红,时不时吸一下。


    谢昭离开了栏杆处,过了不久,又踩着木梯上来。


    陆听晚听闻动静回眸过去,一身粉蓝缎面毛领斗篷盖住她的视线。


    似曾相识,她扯下遮目的斗篷,上下打量一番,是一件新的。


    白塔寨都知她女儿身,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已没有着男子装束,寨民私下揶揄,难免有想要将陆听晚娶为媳妇儿的,却也有人议论那是白塔寨大当家要的人,大当家若不要,还有二当家,怎么着也轮不着旁人。


    这些话没传到陆听晚耳中,却从白图口中再传到谢昭耳里,他下令禁止议论,若有违者,寨规处置。


    “大当家给我结的报酬吗?”陆听晚抚着缎面,笑容不禁扬起,柔软暖和,可想而知价格不菲。


    “报酬?”谢昭又撑回栏杆,俯身撑着,斜睨着她。


    “我替你解决了寨子的耕作,”她披上斗篷,拉紧系绳,满意拍了拍,“这算是你给我的报酬了。”


    “你开心便好。”谢昭眼神逐渐灼热,仿若面前*的景是一面平静的阔海,让人心驰神往,甘愿下沉。


    斗篷抵住吹来的寒风,她不禁将面颊往毛领里钻,如沐云层。


    月色与白塔寨的新年景象,短暂驱散了她心底的阴霾,她仰头觑着黑夜,又将面颊暴露在肃风之下,感受冷意从面颊疾驰的快意。


    “喜欢。”那人注视着夜空,缓缓合眼感受眼下难得的惬意。


    整个身躯倒映在谢昭深瞳,眼前的人如一涧清泉,冲刷他那原本混浊的心。


    这样一件斗篷,谢昭要从扶风镇弄来不易,于她来说算不上贵重,却蕴含了谢昭的诚意,她不想理会出于何种原因要送她,至少它是纯粹的,并不像在京都时,她得知而来的每一样重要的东西,都是经过条件的交换,才能所获。


    斗篷并不是他用截获的财物换来的,而是他谢昭用自己画的图纸,再亲手锻造的弓箭,从山下换来的一件他自认为衬她,又配得上她的斗篷。


    “春耕后,你就下山吧。”谢昭久久不舍移开视线,像是下定了决心。


    “什么?”她扭头时险些扯了脖颈。


    清澈的眸子透着一股雀跃:“你愿意放我走?”


    “你不想走?”他试图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大当家愿意让我走,我会毫不犹豫下山。”陆听晚坚定到察觉不出谢昭闪过的失落。


    “然后呢?去哪?”


    “南下,做南归的雁。”


    “你呢?”陆听晚问,“也许你可以试试新的活法。”


    谢昭未答。


    白塔寨又飘起雪片,落在栏杆处,谢昭指腹摩挲雪碎,在指尖化成一点湿润,消失殆尽,许久深沉道:“南归的大雁……雪落后会消融,雁过有声,终将无痕。”


    陆听晚不这么认为,她指着栏杆外,环绕寨子的远山。


    “都道青山为雪白头,”她遐想,“只是时间到了,雪如期落在山头,无人问过青山与白雪,是否愿意落在此处,又是否愿为他白头,而是季节让他们相遇,无人能掌握天时。”


    “江姑娘说得深奥,谢某不懂。”谢昭收回手,将酒壶留在屋顶,转身踏上木梯,下楼去了。


    陆听晚目光从木梯移回楼下酒桌,他淹没在弟兄们递的酒盏里,筛盅划拉着木桌,呼声随风而起,在山谷里盘旋,又消散山间之外。


    她捧起酒壶,自顾倒了一盏,大口喝下,辛辣灼烧喉咙。


    转眼间,出了正月十五,谢昭又开始带领弟兄频繁下山。


    陆听晚最近在研制一种洁颜膏,原料采自青要山的茶籽和茶叶,青要山上长满山茶,茶籽可以炼油,也可作洁面原料,先前抢回的那批香料,她让谢昭留了些需要用的,想着忙完耕作之后,再专心研制洁颜膏。


    除夕那夜,谢昭允她开春耕作后让她下山,陆听晚想着走之前能给寨子留下些东西,让寨民能够凭此,摆脱物资匮乏的困境,也算是谢他们这段时日的照顾。


    她先列出几张配料,根据记忆中典籍记载相关配方比例,进行调配研制,反复试了几十次,消耗的香料不少。


    好在最重要的原材料能够从山里获取,谢昭见她将自己关在草舍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捣鼓,他对洁颜膏并不了解。陆听晚耐心与他讲解此物作用,还多次邀请他和寨子弟兄来试验研制成果。


    谢昭别扭,觉着大男人用这些女人的东西,抹不开面子,便下令让手下来给她当实验。


    手下不敢违抗,虽也愿意,却扭捏难行,陆听晚一边强忍着笑意,一边又装作严肃,举着谢昭给的令牌,那些手下不得不任由陆听晚指挥,按照步骤涂抹后再进行清洗,陆听晚就起效、使用的感觉、体验、及用后的效果一一记录。


    谢昭倚在门框,见她与这么些男人举止密切,陆听晚观测使用过洁颜膏之后的肌肤状态,不得已要触碰这些男子的面颊,她不觉得有什么,一心只想着尽最大所能研制出最好效用的洁颜膏。


    女子肌肤与男子有所不同,以白塔寨能提供的条件允许,她想研制一款适用所有肤质都适合的洁颜膏。


    用过的弟兄只觉神清气爽,常年不修边幅的糙汉们面颊褪了一层污垢。


    谢昭抱臂轻咳一声,点了点下颚,属下们意会后退出草舍。


    “这个……”他捏着刮片蘸取少许洁颜膏,无从下手。


    “洁颜膏。”陆听晚噙着笑意打量他。


    “嗯,洁颜膏。”谢昭掂量两下,“当真会有人买吗?”


    陆听晚夺过他手中蘸取之物,反手利落抹到他颧骨,再将那张写好使用步骤的纸张举到他跟前,不客气说:“自然,有了这个,往后你们无需下山抢人财物,也能养活白塔寨的弟兄和寨民了。”


    “照着这个做,用完到我跟前来,我要记录一下。”陆听晚对谢昭的别扭熟视无睹,转头将适才属下的记录整理一遍。


    谢昭动作生疏,也完成了步骤,陆听晚给她递过备好的帕巾,谢昭拿过后粗略擦净面颊上的水珠。


    待了一刻钟,陆听晚开始记录他的皮肤状态,凛冬尚在,洁颜膏将面颊的油脂去除后,面颊水分被快速吸干,便会逐渐紧绷。


    陆听晚记录完后,谢昭才敢动,只觉整张脸似弓弦被拉紧到极致状态。


    陆听晚从另一个盒子蘸取少许不明物,“手伸过来。”


    谢昭难得听话,像一只温顺的老虎,任主人使唤。


    “两只掌心揉开后抹脸上就不会紧绷了。”陆听晚又专注回记录本上。


    “哦,”谢昭立在原地许久,“既然是为了白塔寨,若有需要我的话,差人来主事堂唤。”


    那头忙着记录的人应了一声:“嗯。”


    谢昭心不在焉,见她忙碌又不想再分她心神,默默退了出去。


    根据几日的研制和记录,最终她敲定了最后的配比。又列了一张清单,把所涉及到的原料让谢昭照单采买。


    洁颜膏所需的材料都非贵重之物,那是根据白塔寨的条件能够承受的范围下研制的,若想打开销路不难,依靠先前交换布匹和香料的商铺进行商谈,她有把握能够将第一批洁颜膏卖出,白塔寨不便以自己的名义销卖。


    陆听晚承诺给这些商铺打开销路,大多沿用了先前知春里使用过的手段,效果同样好用,而白塔寨作为他们背后供给的来源,既规避了被官府查抄的风险,又能以最便捷的方式销出产品。


    陆听晚召集寨民,每家除了需要耕作出力的人口,也可派出一人来制作洁颜膏,凡是参与的,最终登记每家制作的数额,这批货物卖出以后,拿到的钱会给每家按数量比例分配对等的银子。


    她站在主事堂的楼顶,看着寨民领着应得的那份报酬,洋溢笑容,便是她最满足的时刻。


    “谢谢大当家,谢谢二当家,谢谢江姑娘。”寨民崇敬着高处的人,就像供奉他们的神明。


    陆听晚屹立在风口处,不久之后,白塔寨将会送走最后一场冬雪,迎来春雨,那便是她下山的时候。


    楼上谢昭俯瞰人群,“从前巡视寨子,他们喊的都是大当家,二当家。”


    陆听晚打趣道:“那我要成三当家了。”


    谢昭也揶揄,“寨子看到是能力和对寨民的贡献,而今你的声望可不比我和白图低了,若你想留下,三当家也不是不可。”


    看似玩笑,却是他的真心话,他想留下她。


    “若我说,我要大当家这个位置呢?”陆听晚挑眉,不像假的。


    谢昭勾唇:“大当家得扛事,我怕你不行。”


    “小看我了?”陆听晚不乐意,皱着小脸。


    “带你去个地方吧。”谢昭岔开话题。


    第64章 远山


    青要山上的雪还未完全化开,沿着山路往山顶爬,路不算好走,每到难行之处,谢昭都会回头看看陆听晚有无跟上。


    从寨子登到青要山山顶要一个时辰,这还是未下雪的时候。


    “到了。”抵达顶峰的人注视即将登上的她,仅差最后一步。只要翻上这个山石,便能踏上山顶。


    谢昭伸出手,“上来。”


    陆听晚想也没想,搭上去,谢昭握住她手腕,她也跟着用力,顺势踏了上去。


    刚正直身子,眼前的落日闯入眸底,笼罩整个青要山山体。


    陆听晚第一次站在峰顶俯视群山,金辉投射过来,在笑靥如花的少女脸上渡过一层金光。青要山四面被群山环绕,让人顿感身处尘世之外。


    一种隐士的安逸罩着尘嚣中人。


    “这还是我第一次到青要山峰顶。”陆听晚转了一圈,空旷中她展开双臂,拥着自由的风,就像拥住了她无处漂泊的灵魂。


    这一刻,她甘愿为这盛世景观驱使。


    渐渐的,她失去了平衡,身子顺着重心后仰,实实落入雪堆里。


    谢昭望着远处:“冬日山路被大雪封后我也未曾来过,以前每次我踽踽不前,便会来这,吹一吹风,看云卷云舒,许多想不通的事,最终都会想通。”


    陆听晚睁开眼,余晖刺着双目,她手心挡了一半,露出狭缝,半眯着眼。


    谢昭半张轮廓被金辉遮蔽,她只能看见侧脸,落日之下,那张锐利的轮廓柔和些许。


    谢昭或许不是想通了,也可能是认了。


    “云床遮不住落下的圆日,也困不住想要挣破囚笼的猎物。”陆听晚沐浴余晖,似笑非笑说。


    “在这里你是否觉得看得更远了?”


    陆听晚坐起身,斗篷沾了满背的雪。


    “看得更远了吗?”陆听晚若有所思,“青要山虽地处高势,可群山环绕,将它困于中心,也就只剩下远了。”


    谢昭在她旁侧坐下,不知她看得透还是看不透。


    “是以,你觉得站在山顶也未必看得远。”


    陆听晚侧眸盯着他:“若心里不够宽阔,即便身处顶峰,想必目光所极之处,也能丈量。若心怀坦途,波澜壮阔山河,何处不及?”


    说罢她又道:“话虽如此,可我这种凡人,还没有如此广阔的胸襟。”


    她拍了拍谢昭肩头,“但目光所到之处,便是吾身之处,总不会错,你说是也不是?”


    见山水,见尘世众生,方见自己。


    她总爱重新组织自己的观点,再打破揉碎,面对现实,最后接受现实,成为现实。


    谢昭抿唇含笑,念着她的名字:“江雁离,雁离……”


    “你这名字与你性子倒是相衬。”


    “我娘亲给我取的,起先并非是雁归的雁,而是厌恶的厌。”这话她同程羡之也说过,可两次却是不同心境。


    “厌离?”谢昭喃喃道。


    “我不喜欢这个字,后来自作主张给改了。”她话语轻松,像是在回忆一件极其值得回忆的往事。


    “离别并不可憎。”


    倏然,她起身朝着四下空旷喊,猛灌的肃风扫谑整个身躯,似要将人吹倒在地,她偏不臣服,用力抵抗着这股力量。


    “我,江雁离,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谢昭凝望着她背影,坚定而又决绝。


    今日之后他想留下她的念头,便像这青要山的风,刮过之后不留痕迹,也似这青要山的雪,化而不再。


    他们享受短暂的安逸,彼此又都自觉处在风口浪尖处,背后隐藏的惊涛骇浪不知何时又再滚滚而来。


    含章殿上,潭州知府上奏京都的奏折呈到了户部,户部侍郎刘百戚启奏:“启禀陛下,潭州知府上奏,潭州管辖之地青要山匪患出没不断,自去岁冬匪患越是猖獗,半夜入城打家劫舍,百姓怨声载道,商户惶惶不安,遂请京都出兵,剿匪。”


    程羡之立在朝列岿然不动,还是来了。


    姜国公从山海关回朝,战场上厮杀的戾气尚存,气势凛然道:“小小山匪,潭州所辖十一郡县,兵力还不足以抵抗匪徒?朝中每年拨款的军粮是入了知府还是哪位官员口袋?”


    公孙饮不疾不徐,列出一步:“姜国公久居山海关与突厥常年对战,为大岚死守国门,京都主要精锐兵力自然都用在山海关,所供给粮草,兵器,装备都是最好的,自然无法体会地方官员的难处。”


    “以中书令的意思,那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姜国公嗤之以鼻。


    程羡之顺势而上,“去岁潭州请兵的折子就递上了兵部,因冬日风雪加重,官道受阻,朝中又承受山海关军需的负重,此事才迟迟提上要程。陛下,臣本意也是待开春,京都再举兵前往潭州、滨州,将沿途匪窝彻底清缴,以安民生。”


    李庭风坐在龙椅,面不改色,偏头时珠帘跟着晃动,“剿匪利于民生,恰逢山海关战乱平息,国库得以缓冲,剿匪之行利国利民,依朕之见,此举可行,太后觉着呢?”


    姜太后声音悠长:“姜国公平息山海关之乱,威名远震天下,此次派兵出剿,由姜国公举兵,不出多时,定能大获全胜,还滨潭两州百姓安宁。”


    姜太后直接钦定姜海义做此次剿匪主将,那就是防备着程羡之。


    姜海义却不以为然,区区宵小匪徒,要一国护国公前往收缴,未免过于大刀阔斧了。


    久居沙场的他,迎战的都是沙场将士,还不屑与匪徒交锋。


    太后的用意他不明朗。


    公孙饮正是摸清姜海义居功自傲,眼高于顶的做派,自然不会顺利接下差事。


    眼见姜海义未立刻附和,公孙饮趁隙说:“姜国公乃一朝护国公,不过是一群青壮占山为王的小辈,倒是用不上国公此等身份前去镇压,免得天下人以为京都已无其他能将,能够胜任带兵出缴。往后姜国公远赴山海关,京都也该有能震慑地方的将领才是。”


    “中书令所言甚得朕心,”李庭风抬起龙袍宽袖,“姜国公为国劳苦,自当休养生息,潭州匪患不足为惧,放眼朝中,朕已有合适人选。”


    姜太后见兄长不上道,再观中书令、程羡之与皇帝三人一唱一和,摆明是已有意图,看穿一般悠悠道:“既然皇帝已有人选,那此次出兵清缴两州山匪,是谁来领军呢?”


    不等李庭风指派,程羡之率先道:“陛下,微臣不才,自请领兵清缴匪患。”


    果如太后所料,程羡之要在担任尚书之后站稳脚跟,急于做出功绩,才能让六部乃至朝野心悦诚服。


    原本在姜海义回京后,姜陆两家完婚可以巩固姜家朝中地位,至少能够在程羡之担任尚书后得以喘息。


    可程羡之野心越显,他不可能只想要六部那点实权,如今又手握两万禁军大权,李庭风让他随意调动驱使,就是认可程羡之。


    初登尚书也并不能安枕无忧,他比往日需要跻身朝事的时间更多,短短三月,六部在悄无声色地重整要塞。


    凡是要职,所任职人员,过往功与过,桩桩件件寒舟都调查清楚,并拟成册子,待到时机成熟,便是他们在与太后这帆巨船较量下的一股东风,能够助他扶摇直上。


    “程尚书乃六部之首,国之栋梁,怎可贸然领军。”御史大夫急言令色。


    “正因身居高位,更要担任重责,”程羡之俯首道,“陛下,此去滨州和潭州,不仅清缴匪患,也可借机体察民情,观地方民生。陛下拟旨昭告天下,出兵剿匪,是要天下人知晓,大岚国主心系民生,此时恰逢春耕时节,也能了解地方实质所需,利国利民。”


    “臣身为六部之首,六部所辖之事,微臣理应要比任何人清楚,如此才能更好调遣六部,辅佐君王,安社稷,固国本。”


    “程爱卿忠君报国,实乃吾辈楷模。”李庭风大赞,帝王的仪态尽显,“传朕旨意,封程羡之为清缴两州山匪主将,领军一万人马,务必胜归。”


    “臣领旨。”


    姜太后隐隐泛着笑意,眸光扫过之处,覆上一层寒冰,姜海义接收到这股视线时,征伐沙场的老将竟有不寒而栗的错觉,锐利的眸光丝毫不减。


    锦华宫院前山茶开得正茂,洪掌宫递过玉壶,里边盛了半壶清水,水流顺着根部侵染春泥。


    姜海义对这些花草惯是没有耐心,“太后今晨在锦华宫让臣出兵剿匪,是不想程羡之领军?”


    “兄长既然知晓,为何有所踟躇。”姜太后悠悠转回身子,虽年近四十,行动扶风若柳,身段气质,以及那股高不可攀的矜贵,在这后宫,任凭佳丽三千,也不及她仪态一分。


    “不过是剿匪而已,也用得上陛下如此兴师动众,滨潭两州的兵力再不济,也不可能撼动不了区区山匪,难不成以臣这些年在山海关镇守边防,大岚境内州城匪患已猖獗成祸?”


    “兄长只说对一半,匪患并不可惧。自古以来,民匪起义,颠覆王朝的事迹不是没有,去岁一直以来,地方有关匪患的奏折呈上,都被六部拦下了,最终打回地方。”一支山茶开得妖艳,在花丛里独树一帜,姜太后两指轻捏,山茶便到了掌心。


    “六部胆敢如此骄纵,驳回地方奏折?”姜太后撇过一眼身侧一言未发的陆明谦,“若没有程羡之许可,六部的人又怎敢如此行事,此事陆仆射可知晓?”


    “也是近日才听说的。”程羡之上位后,原本陆明谦的实权,都被程羡之暗中一笔一笔削弱,他这仆射之位,所经手之事务,要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要么是已敲定的要事,他压根无处所施。


    陆明谦虽不说,这些月以来,他原先管辖的要务都回到了程羡之手里。


    第65章 出军


    最先大岚要设立三省,就是要分散臣子权利,而今程羡之拿着六部要塞,近乎把大岚的命脉捏在手里,旁人或许还未察觉其中要害,可姜太后隐隐不安。


    “程羡之竟然敢这么做,想来也是皇帝有意为之。”姜太后说,“他将地方的奏折压下,又在春耕之时,再次让户部呈上奏折,已经摆明了要出兵两州的打算。”


    “不过一次剿匪而已,难不成办成了,陛下就要给他加封进爵了?太后会不会过于谨慎了。”姜海义说。


    姜太后此时倒觉兄长心思越发简单,战场上都是真刀真枪,下了战场,重回朝堂,便没了以前的谨小慎微和步步为营。


    又或许是战场得了胜利,便不把旁人当做对手,轻敌则败。


    姜太后叹息,转头对手陆明谦,“陆听晚至今还未有消息吗?”


    陆明谦颔首,“劳太后娘娘挂心,暗中派出去的人都探不到任何踪迹。”


    “如此,人是在程家凭空消失的,程尚书倒像是个无事人,好沉得住气。”


    他们不知,程羡之暗中派了多少暗哨寻了数月,仍是无踪。


    “陆家无缘无故没了个女儿,程家到底得给个交代,程羡之皇命驱策,清缴匪患回都后,朝中与地方的威望渐壮。只是不知,这府中的大夫人和尚书大人容不下一个政敌女儿的名声外传,会不会对这尚书一职有所影响。”


    从陆听晚离开京都音讯全无之后,姜太后一直不曾过问其踪,原来是有意放任不管,倘若程羡之能寻回来,她另有用处。如若寻不回,此事便是她发难的一个由头。


    “这……”陆明谦提起女儿,毫无怜惜之意,“太后心思缜密,程羡之想借此次出兵赢得名声,老臣定不会让他得偿所愿。”


    “这山茶啊,就是不能过于耀眼,独树一帜赢得的目光和赞许固然可喜,却同样会招来杀身之祸。”姜太后似乎意有所指,“若没有能够承受这杀身之祸的本事,便奉劝不要做出格的事。”


    “哀家就不喜风头过盛,自作聪明的人。”只见人往正殿方向走去,那朵折下的山茶,鞋底碾过,成了一滩残花。


    “护国公,陆仆射,哀家乏了,回吧。”


    二人出了锦华宫,陆明谦与姜海义寒暄几句。


    白塔寨也迎来了春耕,新播种的草药和作物不到几日便长出嫩芽,陆听晚捧着山土,从原本荒林冒出小生命,在这万物复苏的季节冲出土壤,寻求新的生机。


    她该下山了。


    洁颜膏也为白塔寨带来能够维持生计的营收。可谢昭还是三天两头下山,又在半夜时分声势浩大回到寨子。陆听晚忙着春耕,夜里倒头就睡,外边的动静唤不醒她。


    可到了翌日,寨子又恢复平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直到一次夜里谢昭被白图等人搀扶回了主事堂,陆听晚起夜听闻动静,看了才知。


    他腹部中了箭,医师处理完伤口,上了伤药,谢昭腰腹缠上厚厚一层纱布,也无法遮蔽腹部下分明的线条。


    木盆里血水染红了帕巾,陆听晚率先瞧见的是血盆里的轮廓,五官因疼痛而拧成一团。


    谢昭不想陆听晚知道自己下山抢舍的事,却也没打算能一直瞒得住。


    面对陆听晚的质疑,他也只是艰难扯出一丝笑意,似等着她训话的小狗,那无处安放的手摸着脑后,憨态尽显。


    “谢昭,”果不其然,她还是生气了,“你这些日子到底在做什么?”


    “不是说好先不下山劫舍的吗?你现在搞成这副样子,叫弟兄们和寨民如何是好,你到底在想什么?”


    主事堂的弟兄看不过去,想要上前劝阻,陆听晚压根不听,劈头盖脸给他一顿痛骂,顺带连上前劝阻的人也不能幸免,此时若是主事堂飞过一只鸟雀,也要叫陆听晚骂上两句才能走。


    顿时堂内气压到了谷底,白图忍不住出声,“江姑娘解气了?大当家好说话,不与你置气,甘愿让你指着鼻子骂,你别给脸……”


    “白图!”沉默的谢昭扬声打断,声音里是不容质疑的曷止,“你们都出去。”


    白图话到嘴巴只能咽下去,弟兄们见状纷纷退了出去。


    白图还定在原地,谢昭眉宇间闪过一丝警告,白图不情不愿挑了帘子。


    此刻就只剩下二人。


    适才凌厉的谢昭柔和些许,声音带了几分柔情:“坐吧。”


    上身就这么敞开着,可他受了伤,活动不便,屋内孤男寡女的,他也没穿上衣,陆听晚没察觉这回事,倒是谢昭面颊热了起来,试图起身去拿墙上挂起的外衫。


    他才撑开一步,腹部便传来撕裂,迫使他不得不停下动作。


    陆听晚倪着他动作,不知他的意图,抬眼看见墙壁上挂的衣裳,她才恍然谢昭此时是裸着上身的。


    “活该。”陆听晚撇了一眼狰狞的谢昭,取下外衫后又立在他跟前。


    “多谢。”谢昭眸子和面颊泛着肉眼可见的笑意。


    她没搭手,谢昭花了好些力气才穿好的衣裳,却不怎么整齐。


    “我骂你骂错了?”陆听晚抱臂俯视他说,“若你还跟之前一样带着兄弟们下山,我又何必没日没夜研制洁颜膏,又带寨民上山开垦荒地。”


    谢昭垂首任她训,嘴角仍是噙着笑,陆听晚得不到回应,怒意更甚,仿佛是在对一团棉花发力,怎么都打不出去。


    思及此后,她越发难以压制怒火,在周身寻着物件能够砸过去,却无一件趁手的。


    谢昭转动了身子,从桌案的地形图下摊开一张图纸,自顾说着:“这是我这段时日设计的弓弩,总觉得还差点什么,你可否来帮我瞧瞧?”


    陆听晚投去目光:“你少岔开话题。”


    “这弓弩是仿造古籍上记载的落日弓形态画的,我想锻造一把能够比普通弓箭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弓。”


    “这样,你就可以抢更多的财物,甚至可以横扫县衙?”陆听晚撑着手臂,扫过那张图纸。


    落日弓气势和霸道跃然纸上,就好似见到了实物锻造的弓。


    “你下山抢来的钱,都用来锻造兵器了,”陆听晚察觉出一股不安的气息,“你疯了吗谢昭。”


    谢昭抬眸时,茶水正面泼来,茶叶粘上眉骨,一滴一滴顺着鬓间往下,最终浸入纱布里。


    谢昭素日脾气并没那么好,只是面对陆听晚时,却总有用不完的耐心。


    “你解气了吗?”低沉的声音衔着万般无奈。


    谢昭听着知道她气还未消:“若还气着,这还有。”


    “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刻了吗?”陆听晚上前揪着他的衣领,“你改造旧器,将抢来的财物换成银两,锻造兵器,你不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吗?”


    “可我即便没有这些兵器,此身已是罪行累累,我只不过是尽自己所能给弟兄们留一条退路。”


    “没有到这个时候,谢昭,还不到这个时候。”陆听晚声音里透着无助。


    她不知道,朝廷已经派了军队前往滨州围剿了,山下传得沸沸扬扬,陆听晚许久不下山,听不到这些消息。


    她只以为只要白塔寨金盆洗手,自给自足,时间长了,便可抹灭曾经山匪枪掠的罪行。


    谢昭也不甘愿在白塔寨躲藏度日,历经五年的生死与共,自身也无法对这些人的生死不管不顾。


    他大可一走了之,再寻一处安置,去哪里都行。


    可他们呢?


    谢昭拿出事先备好的臂驽,递给陆听晚。


    这臂驽是为她锻造的,陆听晚箭术不算精,但她敢拉弓,也不怕射出的是虚箭,只要假以时日,她勤加练习,也算个防身之物,至少若再落入其他匪寨里,她也能借此逃生。


    “做什么?”陆听晚盯着臂驽,没有接。


    谢昭拉过她手腕,手法娴熟,很快便系上了。


    “这跟你那把臂弩不太一样。”


    “你看出来了?”谢昭眉眼压着笑意。


    “你这个是轻型臂驽,适合你这样不擅武艺的人,这臂驽射程不远,无需蓄力拉弦,十丈之□□击最佳,只要有歹人靠近意图不轨,你便对准他的心脏,按动扣机,对方便可一击毙命。”


    “能穿透心脏吗?”陆听晚被扯走心绪。


    “能。”


    “里面有箭吗?”陆听晚试图问。


    “有。”


    陆听晚打量几番,谢昭就这么端详着。


    忽而,她伸出手,直指谢昭左心:“是这样吗?”


    “嗯。”


    “若我此刻扣下臂弩,利箭便会穿膛而过。”陆听晚滑动着喉咙,若是一开始白图掳她上来白塔寨,她手上有这样一把臂驽,她会毫不犹豫射击。


    “你要试试吗?”谢昭微抬了抬下颚。


    陆听晚不再跟他闹,收回手:“谢谢你的臂驽。”


    谢昭正回身子,抚着落日弓的图纸,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锻造出这把弓。


    “你下山去吧。”


    下山!


    陆听晚注意力彻底被拉回,不可置信道:“你当真愿意放我下山?”


    她已经对别人的许诺不敢再信,即便谢昭那夜承诺她会放她走。


    就如同程羡之对她许诺过,坐上尚书后便会与她和离,直至最后她也没能拿到那张和离书。


    “我谢昭从不轻易许诺,三日后,我送你下山。”那双期待的眸子告诫他,他已经留了她许久了,或许一开始白图就不该带她上山。


    陆听晚亥时回了草舍,从主事堂出来,她便觉身驱轻飘飘的,好似已经游离在云层,待翌日晨光泛起,她便能远离青要山。


    主事堂灯火一夜未灭。


    第66章 下山


    三日后,谢昭的伤好了许多,行动自如,就是不宜过多走动。


    这是医师给的忠告,但他没听,忍着伤通,送陆听晚下山。


    过了青要山窄道,隔着一条宽河,对面就是扶风镇,二人立在木栈道桥头。


    春风席着潮水而过,冲鸣的声音掩盖心底的悸动。


    “过了这条桥,就是扶风镇了。”


    谢昭肩头挎着一把弓,陆听晚背了一个小包袱,里边有寨民送的干粮,还有谢昭给她备的一些盘缠。


    臂驽系在手腕上,宽袖遮挡了,她又换成男子装扮,谢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那张精致的轮廓上,总觉这张脸好似瞧不够。


    陆听晚只把他这种越来越肆意的凝视当做对寨民的感激。


    “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陆听晚嫣然一笑,涌风从身后滚来,发带打在颧骨处,谢昭犹豫许久,终是伸手,温柔地替她挽过发带。


    那是陆听晚难得从谢昭神色里看到的柔情,他也不知从何时起对她有了这样的心思。


    或许是她为白塔寨苦思夜想维持生计,又屡次三番点拨,他许久未能在这青要山里寻到一丝能与自己共鸣的灵魂,那是难得交织在一块的慰藉。


    谢昭很快伸回手,嘴唇几度翕合,却未出一声。


    “我该走了。”陆听晚率先道。


    “嗯,”谢昭暗暗隐下失落,“那臂驽你可还记得如何使?”


    “记得啊,”陆听晚露出张扬的笑,如这股春风沁人心脾,“下山前不是给你展示过了。”


    “也是”谢昭憨笑,“保重。”


    陆听晚转过身,踏上木桥,走到一半想着还有话想交代一下,桥头却已没了谢昭身影。


    陆听晚定在原地,叹息一声,抚着手腕的臂驽,*喃喃自语道:“白塔寨不该是你的归宿,有一日你也可远阔高飞。”


    良久,她转回身,往扶风镇方向去。山石上,一抹屹立不屈的身影注视她走过的方向,直到视线彻底被林子掩盖,潮水冲走了他们短暂相处后的不舍,连同带走了谢昭在青要山难得巡回的光芒。


    日落前夕,陆听晚赶到扶风镇,寻了处客栈打算歇脚,翌日再出发。


    客栈里都是从京都和滨州南下的商人,京都派出的剿匪军队碾过滨州的匪寨,短短一个月,便缴获滨州大大小小十四个匪窝。


    军中士气大增,程羡之立于马背,寒舟抛着水壶过来,程羡之饮下大口。


    “过了滨州就快到潭州地界了,按照知府奏折上所述,潭州最棘手的便是青要山的白塔寨,寨子上的匪徒有利器,又借着山体优势,易守难攻,沿途这一路剿匪动静声势浩大,他们想必早已有了防备。”


    听着寒舟的描述,程羡之也隐隐察觉,此次青要山之行并不像滨州那么简单,他没退却,在他这里,凡是他要达成的目的,再难也得成功。


    “青要山虽易守难攻,其实只要一个办法便能破解。”他胸有成竹道。


    趁着军队扎寨休息,他跳下马背,寒舟摊开图纸,程羡之指节抚过一处:“青要山只有一条下山道口,若真的攻不上去,死守道口的话,就看能够耗得起谁了。”


    这虽也是一种打法,不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还没到这个地步。”寒舟道。


    “没错,就看这些匪徒想怎么打,他退或是攻,我都有胜算。”


    谢昭等人每次下山都会有不同的路线,一来是隐匿行踪,二来是掩人耳目。


    但是有一条道是运货的必经之路,这就是程羡之所说的道口。


    陆听晚要了一盏茶,又点了碗素面,周遭的歇客谈起滨州近况。


    “这下好了,以后咱们行商运货再也不怕山匪劫持了。”其中一位行商客说。


    和他同行的人也感慨着:“是啊,朝廷此次剿匪是彻底要扫清这些匪患,自然不给留后患,滨州连串匪窝全都彻底端了,接下来这青要山的山大王定然也逃不掉。”


    陆听晚手中的竹筷倏然落地,旁边的人不由注视过来。


    “这位小兄弟可是要去京都啊?”


    陆听晚不答却问:“二位大哥适才说,滨州的匪窝都被清缴了,这真假可有依据?”


    “依据?京都六部尚书之首,程尚书,弱冠之年,英姿飒爽,号令一响,马蹄踏过匪窝的寨子,匪徒榻上的金子成箱成箱闪着金光,头颅都被挂到滨州城墙示众了,怎会有假。”


    “你是说,那领军剿匪的人是新上任的那位程尚书?”


    “正是。”


    陆听晚心脏骤然跳动。


    她面色难看极了。


    难怪!


    难怪谢昭要频繁下山,锻造兵器,还决意放她下山。


    那些消息他早就知道了,却没告诉她。


    陆听晚心里不知怎的,越发不安。


    程羡之到潭州来了……


    若目的只是剿匪,便不会为难于她,可若是知道她在此处,还与匪徒搅和一起,会不会……


    “这白塔寨的匪徒,怕是猖獗不了几日了,届时咱们行商再也无需忧心忡忡的。”


    陆听晚心里装着事:“可我听说,青要山的匪徒,从未为难过平民百姓,也不至于头颅挂在城墙之上吧。”


    她说的自然是了,可这些人也都是行商,指不定哪些人中货物就曾被白塔寨的人抢了去。


    歇客的言辞愈发激烈,对白塔寨的人愤怒不已,陆听晚在人声里逐渐失去思索,如一缕青烟,漂泊不定,她好似听见了马蹄与厮杀,弓箭射出的锐利,刀尖抵挡巨石……


    青要山血流成河,白塔寨木楼烧成灰烬。


    猛然间,她被一股热流冲破遐想,重新收回思绪,放了几个铜板,出了客栈。


    谢昭回白塔寨后便吩咐人下去,唯独他还在主事堂摸索着地形图,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抵抗程羡之的兵力,一万人马!


    白塔寨加上老弱妇孺也不过两百人。


    那把落日弓的图纸还未完成,他将那张图纸折放回袖袋,又换下衣裳,腹部因下山行动过多而扯开了伤口,纱布里边一层血红,他自己撕开纱布,重新换药,又再缠上新的一层。


    “我要见谢昭,都别拦着我。”


    “江姑娘,大当家不是已经让您下山了吗?怎的又回来了。”


    白图巡防回来,隔着距离就瞧见主事堂外熟悉的身影。


    “这江雁离怎么回来了?”


    身后弟兄戏谑说:“该不会是舍不得大当家了吧?”


    白图瞪他一眼,那人噤声。


    屋内谢昭起先是听到了动静,声音甚熟,只是他亲眼见陆听晚去了扶风镇,她那么想要下山,断然不会再折返回来。


    是以,他没往那方面想。


    可屋外声音越来越清晰,紧接着帘子挑起,一股风迎进来,连同那个身影,一并闯入眸底。


    陆听晚被廊灯笼罩,立在帘下那一刻,仿若驱散黑暗的使者。


    谢昭以为是幻觉,陆听晚质问的声音震慑耳膜。


    “谢昭,”臂驽隔着距离,直直甩到谢昭面上,“别以为一把臂驽就能够让我走。”


    “你是不是知道京都派了军队剿匪,才要我下山的?”


    她撑着木桌俯视着他,上身缠了白布,肩膀上都是结实的膀子肉,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拧断陆听晚纤细的脖颈,这样修长白皙的脖颈,若是握在掌心里欣赏,或许别有一番风趣。


    谢昭久久注视她,洁白无瑕的肌肤渗出一层红晕,她马不停蹄的从山下寻着道口上来,一口气都没喘顺。


    “喝口茶润润。”谢昭手足无措,便只能将桌前未动的茶水递去。


    陆听晚口干舌燥,可他明明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她更心火难下。


    “谢昭,你要赴死,能不能别带着弟兄们一块送死?”


    “那你回来做什么?”他将臂驽整理好,抓过陆听晚手腕,像第一次那样重新系回去。


    “要跟我一块赴死吗?”谢昭鬼使神差问出这一句。


    陆听晚一杯热茶泼过去,似曾相识的动作,谢昭仍然不躲,茶水沿着鼻梁滴落。


    陆听晚才瞥见换下的纱布粘了血。


    他伤还没好全,又怎能抄剑与大军兵戎相见。


    “那是一万人马,攻下白塔寨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谢昭,不如换一条路走吧。”陆听晚试图能够劝说他。


    “我不会搭上寨民的性命,若我身死不敌,大不了就是尸首分离的结果,寨民手无寸铁,只要说是受我胁迫,军队也不会加以为难。”他什么都打算好了。


    至于她能为此回来,原本还有不甘,此刻却觉得就算葬身于此,也死而无憾了。


    至少有人记挂他谢昭这个人。


    他淡出一抹暖笑,而后再肆无忌惮憨笑,陆听晚不知他在想什么。


    “或许,”陆听晚沉着气,压低声音,“或许,我能尝试跟军队谈判。若你愿意归降,保你和弟兄们一命……”


    “归降么?”谢昭歪着头。


    他不会降,他恨那些仗势欺人的官差,若要他不战而降,那是对他一身傲骨的侮辱。


    白图和弟兄们也不会的。


    “归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陆听晚抓紧他的手腕,要两只手掌才能握主他腕骨。


    “你可有更远的路可以走,或许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谢昭打断她,“你若还能想起谢昭这个人,就算是我的慰藉了”


    “你……”陆听晚自知已无力回天,她又像回到了那晚,周花儿在春风楼下闭了眼,她与程羡之对峙,试图从他那里寻得答案。


    她才恍然,世间之事无可奈何,并不都能改变。


    时过半年,他与程羡之仍是处于敌对阵营,而她一样改变不了什么。


    “若你死了,我还活着,我替你刻碑!”


    “有你这句话,谢昭即便是死,也值得了。”他将臂驽系回去那刻就没打算让她留在白塔寨。


    陆听晚转身之际,后颈受力一震,人便晕厥过去。


    第67章 记号


    谢昭唤了人进来,连夜将陆听晚送下山。可她能回来一次,就能回来第二次,他当真是小瞧了她。


    陆听晚不愿屈服,她想把在京都丢掉的韧劲捡回来。


    她与之正面交锋,至少她得要了那张和离书……


    三日后军队抵达青要山脚,青要山被黑甲围得水泄不通,程羡之采取猛攻之势,派五百人沿道口上山探查线路。


    为避免山匪设陷,士兵探查极为谨慎,刚过山腰,便有十几条小径,在一个路口分散,如此多的小径交叉,士兵无法探查哪一条才是通往山上的路。


    地图上只记载了道口,却没有上山的任何有关标记。


    程羡之立在原地发号敕令:“分三人一队,每队一条路口,我倒想看看这青要山有何玄机。”


    未过一个时辰,派出的士兵身上挂着伤:“启禀尚书大人,上山的路设有障碍,随同的兄弟未能躲避机关,已经身亡。”


    果然如他所料,这青要山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攻破。


    迄今为止,青要山除了山兽,便只剩下风声,而白塔寨的匪徒踪影未见,越是宁静,越是暗藏危机。


    “大人,看来这匪徒早已有所防备。”寒舟佩剑出鞘,直指山上的方向:“不如用弓箭远程一试。”


    倘若有人布困于丛林山石后,穿林而过的箭羽能击中匪徒,伤亡不论。


    程羡之凝眉压着眼眶,清冷气质覆上一层锋利。


    “不妥。”


    此刻不知匪徒手上是否有无辜百姓为质,白塔寨住了几十户人家,若是匪徒被逼急了,要拿着寨民陪葬也不一定。


    自滨州剿匪开始,便有不少匪徒被逼绝境,拿百姓人命要挟,他得抵抗匪徒威逼,还得壮大军威,又不能对百姓性命置若罔闻。


    每每他都能有法子解决,以利相谈,或是寻找时机,总能迎刃而解。


    寒舟这方法是冒进了些,却能探出敌人没错。


    谢昭早已料到,若军队箭攻,正好寨里还差些弓箭,只要他敢放,他便能用这批箭羽,一一插入他们的铠甲。


    隔了半柱香,又有其他士兵折返,身上铠甲划开了裂口:“启禀大人,这小径暗藏杀机,尽管已经谨小慎微,仍会触发机关,利箭穿喉咙而过,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紧接着又不断有士兵折回。


    “山匪狡诈,上山之路滚下落石,得亏属下反应迅速……”士兵劫后余生,喘着粗气。


    利箭、机弩、巨石、长枪、火把……


    每一处小径都有不同的机关陷阱。


    程羡之神色淡然,饶有兴趣道:“看来这青要山人才济济啊。”


    寒舟颔首,猛攻已经行不通了。


    “不如先撤兵在山脚五里外安营扎寨,好好与之周旋。”寒舟也起了兴致,难逢敌手的快意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收兵。”程羡之举起右掌,瞬时握成拳头。


    将士们互相搀扶,紧随其后下山。


    主事堂里,白图快意称手:“军队撤回山下,不过几个机关,就把他们吓得落荒而逃,想来这京都来的程尚书,也不过如此。”


    弟兄们陷在暂时的胜利中,寨中士气剧增。


    可谢昭眸子蒙上一层雾霾,看不清前路。


    “程羡之此人心思缜密,故而才不敢冒进,今日辛苦弟兄们,此战在所难免。”谢昭擦拭着那把陪伴多年的臂驽。


    宝剑锋从磨砺出,必要之时,他知道该怎么选择。


    “白二爷,你带几位弟兄,将寨子储粮清点一下,看能支撑多久?”


    白图得令后退了出去。


    刚出主事堂,又见折回的陆听晚。


    他险些以为见鬼了。


    “那谁,”他扒拉着身后的属下,“那是那谁吗?”


    “是,是江姑娘,她怎的又又又回来了?”属下摸着头。


    陆听晚明晃晃经过二人,还瞟了一眼,轻哼一声:“白二爷晚上好。”


    白图愣住原地,陆听晚这眼神,睥睨桀骜又不当一回事,怎的就透着一股痞气?


    帘子挑起时,谢昭以为是白图回来了。


    “怎的人手不够?”他专注地图,“我们最后撤离地点不在山下道口,而是峰顶。”


    “峰顶撤离?”陆听晚声音盖过屋内气息。


    谢昭手心一松,图纸滚落。


    “你,江雁离?”


    没错,她又回来了。


    三日前,她站在这里,劝说谢昭。谢昭不听,还给她打晕送下山去。


    她在山下沿途打探军情,程羡之小心谨慎,必然不会给谢昭等人反击之机。


    没有人带她上山,她便只有一条路能够通往山上,而那条路白日被军队围堵,而后又折返下山,想必是遭了那些谢昭曾与她说的机关阵法。


    一想到他也有吃瘪的时候,陆听晚心底竟然有些痛快。


    而那十几条道最后能够通往寨子,是道路与交叉口的环环相扣,就如同蚁巢,一旦进入小径,便让他跌入千丝万缕的蛛网中。


    那是千千万万种可能中的一次机会,陆听晚之所以能够从这里上山,还得亏谢昭先前带她走过一回。


    她留下的记号,是独一无二的。


    江雁离不像前几次那样横冲直撞闯进来,也没有满腔怒火。而是漫不经心地坐上谢昭常用的那张案台。


    原本半躺长椅的谢昭,正起身子,很是无奈:“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陆听晚只顾自己说:“程羡之不好对付,你们此战毫无胜算。”


    “程羡之?”谢昭眸光闪过一丝猜疑,“你认得此人?”


    “认得。”陆听晚坦言,“以我对他的了解,你们没有退路的。”


    “适才你说峰顶撤离?那是……”


    “江雁离!”白图径直踏入,打断二人谈话,“你认得领军的狗官?”


    陆听晚点头。


    “那他可认得你?”


    陆听晚扫了一眼谢昭,谢昭直直盯着自己,等待答案。


    她默认了。


    “那好办了,”白图扛起大刀,“阿昭,留下江雁离,咱们撤离把握又高几分。”


    陆听晚还没敢去想白图话里意思。


    谢昭曷止:“白图,我让你做什么去?”


    白图拧着性子:“她既然认识程羡之那狗官,咱们还怕什么?你两次放她下山,她又回来了,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剿匪军队驻扎山脚,你自己一人是如何上山的?”谢昭眸光一凛,问到关键之处。


    陆听晚解释说:“从道口上来的。”


    道口!!


    谢昭心底一沉,隐约不安。


    “你是如何走过一次便记得那千回百转的路?”谢昭在这一刻起身俯视着她,气势前所未有的压迫,陆听晚也不自觉发寒,这股久违的寒意,从前总在程羡之身上感受到。


    “你,你之前带我走过,我留了记号,自然能顺着记号找上来。”


    “你留了记号?”白图按耐不住,怒吼道,“阿昭,你还要护着她?”


    “出去,”谢昭下令,白图也少见他发怒,“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那记号,除了你自己,还有人知道吗?”


    陆听晚被抵在角落里,不敢妄动:“没,没有。”


    见她被吓到了,谢昭缓和之下,收了锋芒:“你跟他如何认识的?”


    “他从前来我铺子给他府上夫人买过东西,仅此而已。”陆听晚撒谎了。


    谢昭眉峰微蹙,“既然你要回来,就待在寨子里,没有我的允许,不许私自外出。”


    陆听晚点头应道,他们都知,彼此另有所图,却又不勘破。谢昭知道陆听晚不会做不利于寨子的事,陆听晚只是担心谢昭等人会被程羡之缉拿处刑。


    她不想这场兵戎相见里血流成河。


    任何一方,她都不想。


    翌日白图等人带了五日的干粮上山,陆听晚不知他们在峰顶做了什么图谋,又或是待军队攻打上山后,借此引过峰顶围杀。


    谢昭的计谋和机关都远在她所了解范围,她更加确信,也更加坚定,谢昭不能死在这场战役里,那样就太不值了。


    寨民因两方对垒而人心动摇,却无人站出来抵抗谢昭,而是面对进进出出的兄弟们,多了几分关切,在他们心里,这些人就是他们的家人。


    是庇护他们的神明。


    剿匪军队休息一夜,重整旗鼓,程羡之再次派人上山,从青要山山脚寻找其他上山路径。


    可是却无一所获。


    “若是道口设了障,就说明此处一定有通往山上的路。不然,他们不会大费周章的设下陷阱。”程羡之凝神静气,也不急躁。


    “依着大人吩咐,从山下附近村民那打听到一些关于青要山的传闻。”寒舟颔首恭敬道。


    “青要山有两个当家,五年前白塔寨匪徒并不像现在如此壮大,又身配精器,当时的大当家叫白图,后来这大当家就易主了。也就是如今的大当家谢昭,精通器械,武艺超然,懂得奇门遁甲,若非白塔寨资源稀缺,想必咱们昨日的伤亡更大。”


    “谢昭?”程羡之默念名字,若有所思,“此人若能为我所用,想必与姜党博弈中更有胜算。”


    “大人明鉴,就是不知这谢昭的意愿,属下觉得可派人上山谈和。”


    程羡之没立即应下,依着此人心性,未必能


    愿意招降,不然也不会布阵精细,每一招都是直取性命。


    有种赴死的决心。


    思来想去,程羡之又带了一队人马上山,道口处昨日触发的机关混成一片,他蹲身摸索着里边的关巧神机,能够就地取材,掩人耳目,素未谋面的交锋,让他对此人多了几分兴趣。


    沿着小径再往里进,又是十几个岔路,每一条道路后面还可以通往无数岔口,最终汇聚成主道抵达白塔寨。


    陆听晚就是在这里上的山。


    第68章 攻寨


    程羡之等人不敢妄动,留在原地勘察。


    “这些山道错综复杂,白塔寨的匪徒平常不多走山道。依据村民所说,偶有几次夜间看过飞檐走壁的人影,想必就是这白塔寨上的人。”寒舟道。


    “村民对白塔寨的人并不像传闻那般惧怕,至少这些匪徒从未入过他们屋舍强抢财物,倒是这两年村民耕地收成不好,白塔寨的人还增援了过冬的粮食。”


    “是以,依照村民所述,这谢昭跟白图还是好匪?”程羡之捡了把箭头,寻常工艺锻造,只是箭头后面有官印,不知他从哪取得的。


    箭头在木枝上滑动两下,他试起箭头的锋利程度。


    “黑还是白,并非一言一语就能说清的。”寒舟观察着程羡之的神色。


    幽深的林子里,山石反着日光,一束束金光落入山体。


    就在这一刹那,他的目光捕捉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东西。


    程羡之绕开寒舟,移到那颗不算明显的树枝前,拨开嫩叶,上面是一个简笔雁形标记,看着木枝上的痕迹,应有几个月之久。


    好熟悉!


    他一时间陷入沉思,努力回想过往。


    寒舟过来也看见了那标记,不以为意问:“雁形标记,大人可是在想这个?”


    ***


    程羡之思绪回到两人京郊城外遇刺那晚,黑夜里沿着破庙的山路行走,陆听晚边走边刻下标记。


    “你在做什么?”程羡之在前路转回身盯着陆听晚,她不停在树枝上刻着印记。


    “这山露雾浓重,我怕待会咱们迷路了,做个标记。”陆听擦了一把额汗,碎发还淌着。


    ***


    过往的记忆如云海赴来,程羡之念着她名字,“陆、听、晚!”


    先前寒舟说过,陆听晚的踪迹消失在了滨潭两州交界,那不就是青要山。


    而这个雁形记号,先前二人在城外躲避追杀,上山前往破庙躲藏时,陆听晚刻的标记就是这个!


    一股念头在此时纷涌而出。


    陆听晚到过青要山,若是她当时被匪徒劫持上山寻机留下的记号,若不被发现,沿着记号往前定然能抵达白塔寨。


    倘若记号消失半道,那就证明她没能成功下山或者上山。


    可以确认的是,陆听晚来过这里!


    那么有三种可能。


    陆听晚离开了。


    陆听晚已经死了。


    陆听晚,还在白塔寨!!


    寒舟疑惑不解等着程羡之说。


    “寒舟,下令让人跟着我走。”


    寒舟踟蹰道:“这些路层层机关,大人还是跟属下说,属下去探了确认安全,大人再走。”


    程羡之充耳不闻,沿着记号的方向选择路口。


    可是寒舟看不懂那个雁形指的方向如何断。


    程羡之踩踏上去的地面都异常平静,没有触发任何机关。


    ***


    “你这记号,怎么每只画的形态都不一样?”


    “变化形态不过是障眼法,就算有人能够识别我的雁形是留下的记号,也无法断出这个方向。”


    “那是如何断?”


    陆听晚抵着树枝,拉着程羡之借着微弱的月色往前看,她指尖划过雁的翅膀:“你瞧,这只雁是立着的,嘴巴和翅膀方向不一,若是此路通往右边,那就左翅开,右翅合,反之亦然。”


    “那若是直走呢?”


    “直走不画。”


    ***


    程羡之回忆着,找寻记号也不简单,陆听晚每到一处岔口,刻下的雁形标记不好发现。


    而每只形态刻的越来越潦草,即便不成雁形,左右翅膀形态还是有,可见当时她为了避开谢昭等人的猜疑,刻下印记的时间并不充裕。


    历经三个时辰,程羡之等人已经登了许长一段山路,他似乎感觉到出口就在不远处。


    他们随行的兵力不多,想要确保能够攻下白塔寨就要派人下山请援。


    原本程羡之没打算白日攻山,可他们寻迹上来有官靴脚印,铠甲和刀尖压碎了新枝,若白塔寨来人巡防,定然能查出踪迹,从而有所防备。


    程羡之得趁着白塔寨匪徒未察觉之前,进行第一波突袭。


    与此同时,主事堂外属下火急火燎疾驰寨中,白图和谢昭还在商议要事。


    “大当家,二当家,不好了,剿匪军队上了山。”


    白图第一个惊慌,直起身子时连同桌上的东西一块掉落,木桌一角偏移方向。


    “什么?道口上设置的路障可有触发?”


    “没有,是巡防的弟兄发现山路有军靴的印记。”


    “这程羡之什么能耐?仅仅两日便勘破这千丝万缕的路障。”


    谢昭镇定从容,分析道:“若想在道口顺利上山,若没有明确的地图或是标记,其他路障不可能丝毫没有触发。”


    “阿昭的意思是?”


    “千万个可能中,只有一个,”谢昭眸光锐利,“这上山的岔口泄露出去了。”


    “除了山里寨子兄弟们,还有谁知晓?”白图抄起长刀,恨不得此刻将泄露的人碎尸万段。


    谢昭显然心底已猜想到一人,可是他不信陆听晚会将上山的路告知程羡之。


    可白图不这么认为。


    “老子知道是谁,”他大步流星往外去,“把江雁离那个贱人给老子带过来,老子今天他娘的就砍了她。”


    谢昭倏然起身,身后声音伴随威慑:“白图,不会是她。”


    “不是她难不成是寨子的弟兄?”白图面目狰狞,“你宁愿相信这个女人也不信弟兄们?”


    “此刻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江雁离不能动,这是我谢昭说的话。”强壮的体格披着大氅,在残阳之下,目光追着落日。


    他下令让寨子的寨民不要出屋舍,只要寨民不轻举妄动,军队不会为难他们。


    匪徒们按照先前的计划撤离峰顶,谢昭去了草舍,陆听晚听闻动静扒在窗户口探,谢昭给她关了起来。


    屋外木门伴随开锁动静,她从窗户转移到门口,还未做好冲出去的准备,便一把被谢昭推回屋内。


    他将那张落日弓的图纸塞过去:“替我保管,我回来取。”


    深眸中透着股坚定,陆听晚声音沙哑:“军队上山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管在这待着,你们不是认识?就说是我强掳你上山做压寨夫人的。”


    陆听晚原本难受的心情被他这句压寨夫人逗笑了。


    只是这个理由,于她好用,却不会对谢昭有利。


    外边弟兄们撤离的速度不减,谢昭不能耽搁太久,转身之际顺手带了门,他仗着自身优势,陆听晚根本抵抗不了分毫,一扇并不算坚固的木门格挡了彼此,


    “谢昭,你放我出去,让我来谈!”


    “谢昭!谢昭!”


    她望着已经远去的背影,谢昭踩在落日最后一缕余晖上山,身后木门阵阵嘶吼,那是陆听晚绝望的嘶喊。


    他在一声声谢昭里沉沦,最后踏上峰顶撤离的路。


    白图安置好寨民,带着剩余三十人从另一侧上山。


    剿匪军队的铠甲声越来越近,气势碾过寨子,程羡之黑甲肃身,一把长剑拎在手中。


    夜幕下来后,月光也悄然而出,就连这种时候,月色对他好像格外偏爱,长剑映着清光,浩浩荡荡的火把不断压过白塔寨的漆黑。


    “大人,匪窝里空无一人,想必已经遁逃了。”哨兵探查消息。


    “逃?”程羡之星眸扫过四野,确实寂静得不寻常。


    寒舟道:“大伙警戒四周,避免匪徒狡猾奸诈,来个出其不意。”


    此种情况下,不得不提防警惕,免得被匪徒来个瓮中捉鳖。


    程羡之留了后手,就算谢昭要在白塔寨里动手,他也不会招架不住。


    “再探,白塔寨还有寨民,总不能一并消失了。”


    屋外火光越来越亮,陆听晚趴在窗沿往外探视,隔着旌旗和通黄的光焰里,她看清了那个背影。


    是他!


    黑甲群中,那股清冷如寒芒闪过遮蔽物,直直闯入眼底,陆听晚双腿发软,几近难以出声。


    “程,程羡之……”


    她得尽快想出办法离开此地。


    房间能用的器物寥寥无几。


    不对,她有!


    猛然间她握着手腕系紧的臂驽,臂驽暗扣下有一根银丝,足够让她从狭窄的门缝破开木锁。


    屋内没有烛光,她只能借远处的火光来解开门锁。


    没过多时,那木锁开了,陆听晚推门从侧后方往山顶方向去。


    这手艺,上次展示的时候还是同程羡之一同闯入孙桂府邸时。


    寒舟猎鹰般的眼睛捕捉到那抹暗中渐远的身影。


    “大人。”


    程羡之随声而过,沿着寒舟视线望去,仅瞟了一眼,那身影像极了一人。


    二人就好似猜想到一块,面面相觑。


    “当真有这么巧?”程羡之深眸凝起,泛起一股深沉。


    “若是陆听晚,想必知道谢昭和白图的去处,不然属下抓回来问问究竟。”


    “若是谢昭的诱饵呢?”程羡之稳重得出奇。


    寒舟原本以为他至少会有一丝松动,看来自己的担忧是多余了。


    寒舟垂下眸子,哨兵再次来报:“程大人,寨子里都是百姓,手无寸铁。”


    “看来谢昭和白图是彻底放弃白塔寨了。”寒舟道。


    程羡之抬眸往山顶望去:“那便只有一处。”


    寒舟意会,一声令下,军队继续往山顶而去。


    只是这一程未免会那么顺利。


    谢昭早已在山顶设下埋伏。


    陆听晚穿过丛林,她走的不是主路,谢昭等人上了山顶,主路便不会安全,定然一贯设了路障。


    正因如此,后面上去的白图也是走的侧道。


    山的北侧传来士兵的哀嚎,路障触发了。


    清缴军队伤亡不知,程羡之的黑甲被巨石划破,好在未见血。


    寒舟等人也被巨石阵法冲散。


    原本黑压压的军队霎时间散成一片。


    谢昭站在峰顶,俯瞰四下,夜幕遮蔽了山林,半山腰上不断传来声音,那是军队遭遇了机关。


    “大当家神机妙算,这些官兵果不其然会将兵力转移峰顶。”


    谢昭眉峰是紧蹙的:“兄弟们撤离得如何?”


    “就差白二爷一队了。”


    “待他上来后,你们一块先行撤离。”谢昭的视觉还能望到主事堂的檐顶,那缕旌旗飘逸,任由山风疾驰,它受着拍打,被紧紧困定旗杆上。


    山林光线晦暗,陆听晚看不清路,前方却有动静。


    白图等人也察觉了身后一路有人尾随,紧绷的神经让他变的燥怒。


    他抬臂示意兄弟们隐蔽,陆听晚沿着山路往上。谢昭没带她走过这条路,她先前只跟随寨民打猎走过一回,仅凭不多的记忆摸索着上峰顶。


    还没继续往前走多几步,身后一股寒芒压上后颈。


    “转过头来?”白图似夜鹰窥探,命令道。


    陆听晚识得声音,还有这把刀。


    “白二爷。”她举起双臂,缓缓转过身,“是我。”


    “江雁离?”白图更是恨意四起,“是你给程羡之通风报信,泄露了道口上山的路。”


    “我没有!”陆听晚不知所以,她压根没与程羡之的军队碰过头,又如何给他们传递信息。


    “阿昭送你下山,你为何要回来?如若不是连通外敌攻上白塔寨,那是什么?”


    “寨子弟兄们不会泄露道口,只有你从山下回来过,只有你!江雁离!”


    白图一字一字直击她的内心,陆听晚百口莫辩。


    “我回来是……”


    “是什么?”


    她想帮谢昭,帮白塔寨,帮他们能够在程羡之手下留得一条活路。


    第69章 交锋


    “我想你们都能活着出去!”陆听晚直视白图,在昏暗里,试图带去一抹光。


    白图转而露出阴狠:“既如此,那就别走了。”


    陆听晚只觉双目被黑暗吞噬,再也没了意识。


    军队被路障冲散后,有不少士兵沿着山路两侧的林子攀爬而上。谢昭立在巨石之上,俯瞰群山,连同山下火光中移动的身影都在他的视野内。


    他将身后那把长弓拉满,三箭齐发,箭矢命中不同路障的开关,山石再次滚落,打乱军队上山的进程。


    “我倒想看看,这谢昭还有什么手段。”寒舟刚躲过一波机关,擦了一把额汗。


    “恐怕再过不了几次,这些路障都会全部触发,届时让大伙撤出主路,沿山路两侧递进,活捉匪徒。”程羡之道。


    半山腰不断传出将士们的哀嚎,火光影射在林中,浓烟不断升起。


    “白图呢?还没来吗?”谢昭问道。


    “还不见人。”


    眼看所剩时间不多了,不到一个时辰这些军队都会攻上来。


    就在这时,白图一队人才抵达峰顶,谢昭扫过人群,看清了白图,还有一人。


    是陆听晚!


    谢昭快步过去,见陆听晚昏迷不醒,上前将人扶到山石靠着。


    “白图,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阿昭,并非我要带她来的,是她自己找来的。”


    “你把她打晕的?”谢昭声音低沉,陆听晚眉峰微蹙,似有清醒之意。


    “她不是说跟那个程羡之狗官认识吗?说不定是老相好,程羡之胆敢取弟兄们性命,就拿江雁离要挟,也是咱们的一个筹码。”白图眸光锋利,阴险倍增。


    “不成。”谢昭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白图清楚,谢昭不会做这种的事,加之几次护着陆听晚,他清楚此时争论不会有结果,面上也不再与他争执。


    “那人已经带上来了,眼下如何是好?”


    “白图,听我的,”谢昭起身,扫视过所有人,“带着弟兄们按照原定路线撤离,还有她。”


    陆听晚此时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坐实了她勾结匪徒的事实,且不说她与程羡之是何关系,留她一人在此,他也不安心。


    白图爽快应下。


    军队铠甲擦过韧风,黑压压的军队涌上峰顶。


    来了!


    悬峰之上,两方对垒,谢昭侧身时,正好对上程羡之视线。


    接连几日的交锋,都是你来我往。


    那立于一侧的人,肩扛长弓,箭羽转在指尖,犹如这青要山深林里势必待发的猛兽,只要有人贸然上前,他便会不惜一切撕碎他。


    而那清月之下,朗朗如风的少年将军,面容清冷,玉树临风,却与谢昭想象的不一样。


    “白塔寨大当家,谢昭。”程羡之临风投去一抹欣赏之色。


    “阁下想必就是京都六部尚书之首,程羡之!”谢昭对此人也有耳闻。


    “一路上,设下关卡机关的人,是你?”程羡之打量着他。


    “是又如何,不过是我低估了,山脚道口的千丝万缕网,程尚书一次就带人通关了。”


    谢昭犹如猎手,窥探着他,而这里,他一直心有疑虑。


    陆听晚不会泄露,那他又是从何得知的呢?谢昭这一问,也提起了程羡之心中疑惑,陆听晚上了山却不见其人。


    谢昭可没有闲情逸致与他闲聊,他是在拖延时间。


    白图正要从后山断崖撤离,陆听晚此时偏就清醒过来。


    周遭是万丈悬崖,她推开了旁人,挣扎问道:“做什么?”


    白图系紧绳索,被陆听晚动静吵得烦躁:“怎么偏这时候醒了。”


    “白图,谢昭呢?”陆听晚揪着他衣领诘问。


    “谢昭谢昭谢昭,你那故人已经攻上山了,阿昭掩护弟兄们下山,我奉他命护你离开,你别给老子找事,不然别怪我不留情面。”


    陆听晚愣在原地,白图索性摊牌告诉她:“你不用担心阿昭,此行,朝廷这些狗官必定葬身于此,待我们下山后再与阿昭汇合。”


    “谢昭如何脱身?”陆听晚不放心。


    白图被问烦了,丢下手中绳索,言辞愈发激烈:“你以为阿昭下山就只是抢些财物吗?”


    陆听晚在黑暗红眼睨着白图,一身布衣擦破了,满身灰烬,哑着声质问,“什么意思?”


    谢昭带人入城劫舍,目的是调虎离山,而县衙后院管制的那些火药早就被他洗劫一空。


    谢昭料定县衙丢了此等重要之物,不敢外传。


    “程羡之等人今夜务必葬身于此,这批火药就是为他们备的。”白图说罢就要用绳去捆人。


    陆听晚僵硬半晌,脑袋昏沉,就当白图手上绳索捆过来时,陆听晚猛然挣扎。


    白图甚烦,惹急了,一把擒过她后颈,往万丈悬崖摁下半个身躯,“想找死老子就成全你。”


    “白图,你放开我,我能救谢昭。”陆听晚逐渐窒息,悬崖凛冽的风刮过面颊,她此刻无比清醒。


    “要不是你回来泄露了上山的路,我等今夜又岂能如此狼狈,若非谢昭嘱托,老子早让你血溅当场了。”


    “你想让谢昭活吗?”陆听晚眼见碎石落入深不见底的悬崖,仿若看见了无数血液填满深渊。


    “用我来换!”


    白图不明其意,手腕用力,将半个身躯扯回,陆听晚心有余悸,双腿发软,很快理清思绪。


    “少跟老子耍花样。”


    陆听晚正色要继续往下讲,捕捉白图松懈的片刻,眼疾手快,推了一把白图,旋即脱离掌控,转身不顾一切往回跑。


    火药!


    退路!


    若真如此,谢昭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白图撑起身,啐了一口,迅速朝她跑去的方向接连射出短箭,陆听晚躲避攻击,速度不减反快,犹如林中小鹿穿梭,裙摆被狂风乱搅,追在身后。


    白图箭羽不断阻拦去路。


    “谢昭,你还有路可以选的,一定有的。”她在心底一遍遍告诫自己,提醒自己。


    “你救不了所有人。”那日他们在峰顶一同俯瞰残阳消散,谢昭曾对她说。


    “可是我想,只要尽力一搏,至少我不会愧对自己。”这是陆听晚当时给他的答案。


    自始至终,她都无法从周花的死走出来,她原以为自己放下了,故而劝解谢昭时,便如同旁观者般大义凛然。


    当她得知剿匪的主将是程羡之时,从前过往又浮出脑海,她把程羡之当成一堵越不过的高墙。他是权势产物,她想与之对抗,又不得不借他之力达成所愿。


    碎发粘腻在面颊上,已经分不清是急切的泪还是汗水。


    “谢昭!”一股清冷又具有声势的喊声震慑山野,林间鸟兽展翅四散。


    远处僵持不下的程羡之与谢昭齐齐侧眸。


    就在这一刻。


    二人都看清了陆听晚。


    程羡之平静的瞳孔顿时扩张。


    “陆听晚?”


    寒舟也喜道:“是陆听晚,她果然在这。”


    “不要过来!”谢昭一声曷止。


    陆听晚步子顿在原地,终于鼓足勇气将视线移到左侧,程羡之手持长剑,铠甲有碎裂的痕迹,冠发乱了些许,并不像从前的记忆,每次见他都是一副清冷自持,高不可攀的疏离。


    “程羡之,我知道你是奉皇命剿匪,可谢昭他们不是坏人!”陆听晚顾不得往事,直奔话题。


    “青要山只劫富济贫,又从未做过鱼肉百姓伤天害理之事,他们也不过是被世道逼上山苟且偷生的可怜人罢了,能不能,能不能放了,放了他们……”


    而他最后将那些质问都化作一句“律法如此”。


    那一声声恳求之下,他们仿若又回到了从前在书院争执的场景,她声泪俱下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


    “陆听晚!”程羡之定在原地,“你怎么跟匪徒搅和在一块了?”


    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不屑,殊不知背后有怨气,怨她为何不辞而别,走的那般坦然。


    “离开京都,就是为了成寇?隐藏行踪,销声匿迹,这就是你费尽心思都要离开的原因么?”


    陆听晚并无心情与他叙旧,她还不清楚谢昭会如何引爆火药。


    “你若不信,大可走访扶风镇百姓,青要山方圆十里,若无白塔寨的人相护,早就被其他土匪洗劫一空。他们不是坏人,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陆听晚声嘶力竭,眼眶湿了,那是恐惧,无法预料结果的恐惧,“还有,还有,谢昭懂机关器械,会画兵器图纸,还能亲手锻造,你不是最惜才的吗?你可以将他们收归麾下,唯你所用。”


    “你要对抗姜家,能人必不可少,谢昭,谢昭可以……可以……”


    陆听晚后来也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只能把谢昭和白塔寨的好尽数道出,尝试说服程羡之。


    可那人睥睨一切,仍然纹丝不动。


    谢昭听着她的言辞,百味杂陈。


    “江雁离,你不必劝。”


    “谢昭,你让我跟他谈好吗?”陆听晚恳求,声音早已沙哑,“就算你以死护住弟兄,可他们下山后又如何生存?是被朝廷通缉,天涯海角,过着隐姓埋名逃亡的生活,还是再占山为王,这难道就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谢昭内心也很痛苦。


    他在挣扎。


    降?不降?


    “你信我!”陆听晚目光诚挚,她一边靠近谢昭,又一边观察周遭动静。


    还差几步她便能够走过去,就在此时,身后一股力量将她往回拽,快的让众人反应不及。


    一支弓弩锁定她喉咙。


    程羡之与谢昭齐齐喊道。


    “陆听晚!”


    “江雁离!”


    身后拿准弓弩的人露出真容,阴森的笑声布在夜中,骇然得让让捉摸不透。


    “白图?”谢昭欲上前阻止,“你回来做什么?”


    “放了她。”


    “阿昭你也别过来,”白图禁锢起陆听晚不让她乱动,“把引火器给我。”


    “白图!”原本的计划都打乱了,谢昭也逐渐开始失控。


    “这二人意见相左,”寒舟附过去说,“大人,看来无需我等出手,白塔寨已经忧患。”


    “只是,陆听晚救还是不救?”


    程羡之捏紧剑柄,试图安抚山匪,“适才她说的,本官不是不能应允,尔等皆是稀世之才,只要愿意归降,本官允诺诸位,不再追究从前过错,以此剑立誓。”


    长剑划破空旷,肃风环绕剑身,寒光锋芒,一块铠甲削落。


    “我呸,”白图狠狠啐了一口,“朝廷狗官的话向来冠冕堂皇,口若悬河,若空口白话管用,我等弟兄何至沦落至此?阿昭,你不是最痛恨这些狗官,今日也要信他们吗?”


    “白图,你先别冲动,放了她。”


    “引火器给我,你带弟兄们下山,这里交由我。”白图下的是命令,而不是商量。


    谢昭不想给,可弓弩划破了陆听晚脖颈,鲜血渗入衣领。


    程羡之保持极度冷静,“寒舟,你见机行事。”


    寒舟暗器从袖口划到指尖,紧紧捏着。


    谢昭被一步步逼退。


    他在传递一个眼神,陆听晚似乎读懂了。


    三人形成角阵,距离也在拉开。


    第70章 相见


    “白图挟持陆听晚,应该不只是这个筹码。”程羡之在思考。


    “白图,你把引火器给我吧,你带谢昭走。”陆听晚艰难出声。


    白图精力用到极致,陆听晚右臂抬起臂驽,视野盲线之下,稳稳射出一箭,白图感受腿部疼痛,擒住的力道松出些许。


    陆听晚得以挣脱,谢昭上前搀住白图,转身冲陆听晚喊道:“江雁离,走这边。”


    可她没有,找准时机抢下谢昭手里的引火器。


    白图见状用尽最后一股力量推开谢昭,举起的弓弩对准陆听晚。


    “江雁离,今夜白塔寨是因你而亡的,我要你偿命!”


    陆听晚定在原地,举起引火器。


    “白图,你敢!”谢昭不敢上前,生怕激怒失去理智的白图。


    弓弩对准陆听晚的心脏。


    “谢昭,白图,若还是执迷不悟,本官不介意踏平整座青要山,誓必将你们一网打尽。”


    “看见了吧,这就是你们的真面目,江雁离,你还要我们归降吗?”白图说。


    陆听晚一步步后退,身后是悬崖,身前是白图,程羡之的军队在左侧。


    “陆听晚,过来。”就在这时程羡之伸出手。


    陆听晚望着他,那股落在她身上的算计压的她喘不过气,她一步步退,万念俱灰下,好似看清了一人,那声音穿过枫林,如清风徐过。


    “江雁离!过来。”是洛云初的声音。


    三月前,他在京都商会中结实了潭州商会中人,听闻清风县有一批洁颜膏颇受喜爱,而这潭州商会有意让洁颜膏盛产,销往京都,打开商路。


    待了解这洁颜膏的来龙去脉,他顿觉这产物与销售手法和与陆听晚有着密切联系。


    从之前打听的陆听晚消息,也是在潭州便悄无声息了。


    为此他前来潭州,在商会引荐下寻到了洁颜膏最初售卖的铺子,从中寻找蛛丝马迹,又几经转折,他更确定陆听晚就在青要山。


    听闻程羡之带兵攻山,他这才从军队上山痕迹沿途寻来,便见此对峙的场面。


    陆听晚不确定那是现实,还是幻觉,仅仅一眼,她拿着引火器,纵身往悬崖跑去。


    “陆听晚!”程羡之再不淡定。


    “江雁离!”洛云初同谢昭一道喊出去。


    咻的一声。


    连同白图的箭矢离弩,陆听晚中了箭。


    短箭穿膛而过。


    “陆听晚……”程羡之脱离出去那一刻,寒舟的暗器飞过,穿破白图喉咙,一股热血涌出,谢昭手中的长弓缓缓落下。


    洛云初也冲了出去。


    而她在倒下的那一瞬间,望着崖上的风景,冷月与清风皆来,他们闯入长夜,再将长夜撕得粉碎。


    她望着远处,身下是深不可见的万丈悬崖,黑暗吞噬所有,她轻喃道:“风月都好看,长夜,将尽了。”


    谢昭捂着白图的喉咙,血流渗出指缝,压根止不住,军队长枪架在二人身后,谢昭颓然跪在白图身侧。


    “白图,你,你坚持一下……”谢昭面色难看,双目布满血丝。


    “阿昭,我,我走不了了,你,你一定要,要走出去……”白图缓缓举起手掌,虚虚晃了晃。


    谢昭手臂抵过去,紧紧握着就如同每次他们大获而归那样打着手势。


    “我答应过你们的,就不会让你们失望,可是白图……我对不起你……”谢昭陷入悲痛和懊恼。


    他劝陆听晚救不了所有人,那他又何尝不是呢?


    白图死在他面前,程羡之在最后一刻接住了陆听晚,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天际熹微时,军队都已重整回到帐中,谢昭等人被关押。寨民同样限制了下山自由,但是程羡之不会太为难他们,待他了解清楚想知道的事情后,自然会妥帖安排。


    陆听晚中的箭未伤及要害,帐内军医刚退下,程羡之坐在军床沿,思忖良久。


    榻上的人手微动,嘴边含糊不清,程羡之望过去,人还未醒,就是在说胡话。


    他也听不清,指尖抚顺她额前一缕乱的发丝,盯着那张久违,又苍白无色的脸,陷入沉思。


    午时过后,陆听晚醒了,她躺在榻上动不得,身上的疼痛将她引到昨夜那场纷争了。


    喉间干涩得不行,渐而那张清月般的轮廓压上来,闯入她眼底。


    她无声唤着名字:“程,程羡之……”


    “醒了。”程羡之神色淡淡,眉宇间是看不清的情绪,喜怒不形色大抵就是他这样。


    “这,这是哪?”


    “军营。”


    “谢昭呢?白塔寨的人呢?”


    陆听晚撑身要起,程羡之见状上前扶着,让她靠在软枕上。


    不等她喘平气息,一盏热茶递过来。


    “多……多谢……”她有点不敢看他,眼神飘忽不定闪躲。


    程羡之就这么打量着,直白问:“我喊你过来,为什么不往我这边跑?”


    “什么?”陆听晚努力回想昨夜的事,当时他确实叫了,还有一人,只是那人在她中箭前才出现,或许是幻觉。


    “若觉得我不可信,那洛云初喊你,你为何不过去?”


    “洛云初?”陆听晚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才确定她看到的都是真实的。


    比起洛云初为何也会在此处,此刻她更想知道谢昭他们的情况。


    “程羡之,”陆听晚声音带着哭腔,眼神尽是无助,“谢昭他们,死,死了吗?”


    她害怕,害怕他们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上。


    他默着不说话。


    陆听晚心里更没底,眼眶一团朦胧雾气汇集成河,睫羽轻颤,便从眼角霎时流下,心底像被巨石压过,沉重到她无法呼吸,哭声越来越难止住,逐渐演变成啜泣。


    程羡之无奈才开口道:“没死。”


    “嗯?”啜泣戛然而止,眼神带着一股质问,她摁着情绪,“那你打算如何处置?”


    “我的话你一句都没回,等你答了我的问题,再来跟我谈白塔寨的事。”他语气仍是那样不容置疑。


    陆听晚抽泣地点点头。


    见她应下,程羡之才开口问。


    “为何独自一人离开京都?”


    陆听晚缓缓抬眸,眸光是哭过的痕迹,泪都还未干:“我去公孙府找你了,不是你派人来打发我,叫我别在公孙府丢人现眼的吗?”


    这事,他不知道!


    既然她这么说,定是有其事,想必是中书令府下人打发的。


    若她摆明身份求见,没有主家的允许,下人不敢如此冒犯,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是公孙雪以他名义传的话。


    “你是如何进的白塔寨?”


    “白图,白图将我掳上山的……”


    “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陆听晚压着被褥的两只手搅弄在一块,极度不安稳。


    “白图为何单单掳你上山?”


    陆听晚将当时的情形与他描述一遍,加之后来她加入匪徒,被谢昭带着下山去劫道的事一并说了。


    “那上山道口的标记,你为了给自己留后路,刻下的?”他一句一句,按照自己的逻辑寻找想要的答案,像是在审问犯人。


    而她此刻确实也算是犯人同谋。


    “你怎么知道?”陆听晚无措道,仅仅一瞬,她便想通了,程羡之是沿着她刻的标记上山的。


    “你,你是!是看见了雁形标,才笃定那是我留下的记号,是以才让军队攻上山的?”原来白图没有错怪她。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几近是在嘲讽自己。


    “即便没有你的记号,我也能攻上山,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程羡之起身走到烛影下,拿起那把谢昭送她的臂驽。


    “这臂驽,谢昭做的?”


    “嗯。”陆听晚忍痛掀了被褥,膛前的伤口只要微动便会牵扯,“程羡之,你会放了他们的对吗?”


    “我此次出兵围剿匪患,目的就是招降。谢昭等人有出色的组织能力,还有京都城内所没有的造器之能。我愿意招降,放他们一命,可我们的马蹄踏过他的住所,又将他的弟兄逼上绝路。你觉得他愿意为我效命吗?”他放了臂驽,视线再次落回她身上。


    中衣下的身子单薄又娇小,可该有的丰腴也若隐若现,最后目光瞥向别处。


    陆听晚没有把握,白图死了,谢昭会心生愧疚,只怕心底更是记恨程羡之,更别说招降。


    “陆听晚,你还是没变。”程羡之勾笑似有若无说了一句,陆听晚听得不像是夸人的。


    “若我能说服谢昭呢?”


    “我保白塔寨所有人性命。”程羡之眸子一沉。


    “好。”陆听晚心底还有一事,从簪子里取出一物,“此次在潭州相遇,正好把京都没办成的事给办了。”


    程羡之一时没看见她哪里拿出的和离书,这人和离书都是随时带的吗?


    “你之前承诺我的,该兑现了。”陆听晚递到他跟前。


    程羡之凛然坐下,接过那张和离书,还是先前他看的那张,上边笔痕处有一模一样污点,那是陆听晚当时写下和离书时不小心蹭到的。


    “和离书么?”薄唇的颜色正好,唇角再没下来过。


    一团暖热火焰潦燃,和离书在须臾间化作灰烬。


    “程羡之,你!”陆听晚胸口起伏,想去夺回来却扯到伤处,眼见和离书在眼前烧尽成灰。


    “还不是时候。”他仍是风轻云淡。


    “你几次三番戏弄我,有意思吗?一开始是你同意会给我签和离书,为什么又不作数了?”陆听晚仅剩的希望再次破灭。


    “因为你现在,还有价值,”程羡之指尖敲着木桌,抖掉沾染的灰烬,“跟我回京都。”


    “不可能!”陆听晚毫不犹豫拒绝。


    “那就杀了谢昭!”程羡之眸光锋利,不是在开玩笑。


    “程羡之你,”陆听晚怒目,原本清澈灵动的眸子瞪得发红,冷哼道,“卑鄙。”


    “我从不自诩好人。”


    “陆听晚,你没得选,只能跟我回去。”


    “那之后呢?又是达成什么目的,才会放我走?”


    程羡之冷冷说:“说服谢昭降伏,再来谈你的去留。”


    “带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