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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招降


    军营内的牢狱并不像刑部诏狱那么铜墙铁壁,基本刑具都有,陆听晚被送入关押地,那是军帐围成的临时审室。


    谢昭四肢被铁锁捆绑,身上有伤,直到帐帘挑开后,屋内烛台火光摇曳,里头铁锁伴着声响,谢昭掀开眼皮,模糊的身影在光晕笼罩下逐渐清晰。


    “江雁离……”他晃了晃眼,确认能够看得真切些,一直到陆听晚出声,眼前的人才有了活色。


    “谢昭。”


    “江雁离,你还活着。”干哑的喉咙发出沉重的声音,深邃的五官更显沧桑,嘴唇干裂,胡茬横生,眸光涣散,这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当家吗?


    “他们,可有为难你?”谢昭记得她是中了白图的箭,她面色也不好看,苍白无色,就连背都挺不直。


    那是陆听晚胸膛受伤的缘故。


    “你的伤还好吗?”


    她摇着头,看见人的那一刻,眼泪便已止不住,哽咽道:“白图死了……”


    “谢昭,对不起……”


    谢昭被押解回军营后才明白,即便没有陆听晚,他们今夜一个都逃不掉,从后山断崖离开的弟兄们,都已经被死守青要山的士兵截获,他们退无可退。


    “不是你的错。”谢昭干裂的唇瓣露出一丝笑意,无奈中又透着一股安慰之意。


    “不,”陆听晚情绪崩溃,再难抑制,“是我,是我留下的记号被程羡之识破,军队才能顺利上山围剿,白图说的没错,都怪我……”


    “如果不是你拿走了引火器,火药引爆后,谁都活不了。”铁锁擦响中掩盖了陆听晚的抽泣,“是你救了所有人,江雁离。”


    陆听晚沉浸自责中,被铁锁困住的双臂艰难抬起,就着距离刚好能够碰到她。


    谢昭只是轻浅地拂过她面颊的碎发,碎发浸着泪水,他触碰那股温热,却没敢多停留一步,哪怕此刻替她擦拭眼泪,他没有。


    “我听程羡之唤你陆听晚?”谢昭面色苦涩,隐隐察觉她并非只是京都经商认识程羡之那么简单。


    陆听晚收回情绪,凝了片刻说:“我,我父亲是当朝左仆射陆明谦。”


    “谢昭,”陆听晚抬眸正视说,“程羡之有意招降,他虽行事狠厉,却不会因出身而小看任何对朝廷有用之人。”


    “入京都、建伟业、施抱负、你一身本领,却苦愁没有明路,而今明路就在眼前,你何不试一试呢?”


    “你想我归降吗?”谢昭问,“匪军入了京都,会有好去处吗?江雁离。”


    “如果是旁人,我不知道,可若是程羡之,就一定会。”陆听晚再次坚定,因为她知道,程羡之要收服匪军,目的就是要有一支自己的军队,而这支军队必须要全身心的臣服于他,任他调遣,谢昭是匪军头领,只要收服谢昭一人就够了。


    是以,这样一批军队入了京都,程羡之就必须有能够妥善安置的去处,不然一切都是徒劳,程羡之精明能算,想的比谁都多。


    “天下初定,当今君主,大权旁落,外戚干政,朝中党派多方博弈,世道不稳,以至民心未定,有志而不能展。”陆听晚星眸再次汇聚光芒,“谢昭,走一条不一样的路,试一试,可好?”


    白图死前也在劝他换一种活法,他自己也不知在坚持什么。


    良久,谢昭才轻笑一声:“可,我在京都没有亲人朋友。”


    “我也没有……”


    “你不是陆家……”


    陆听晚打断说:“不过白塔寨的弟兄们跟你一块去,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谢昭自是不会明白陆听晚此时说的这句话。


    “那你也会回京都吗?”


    陆听晚垂眸默认。


    她没得选,程羡之不肯给她和离书,还要与她再谈条件,他有心留自己,即便陆听晚不应,程羡之也会有旁的手段,让她回去。


    那个对她而言仿若炼狱的牢笼,原本再也不会踏足一步,可仅仅半年,她又要回去了。


    “程羡之让你来的,”谢昭视线笼罩她整个身躯,看穿了似的,“我答应归降,还请你带话,若程羡之无法承诺兄弟们好去处,我谢昭宁死不屈。”


    夜幕来临,陆听晚拖着疲惫回去复命,寒舟已在军帐外等候多时。


    “有劳二夫人走一趟,待回了京都,大人定然会记您一功。”


    陆听晚捂着胸口位置,承受着阵阵撕扯,伤口似有裂开的程度,发出的气息并不稳。


    “我要见他。”


    “大人已恭候二夫人好消息多时。”寒舟领着人回去主帐,陆听晚负伤昏迷后睡得就是程羡之的帐子。


    月色悄然落下,青要山又恢复平静,早春的风夹着露水,她从关押帐篷走回来,已用了不少力气。


    程羡之在油灯下翻阅文书,陆听晚入内后他也不曾抬头,只有寒舟说了话,再退出去,屋内又久静多时。


    陆听晚几声轻咳,将人注意引过来。


    “谢昭答应了。”程羡之缓缓收起文书,走近她,那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陆听晚压着呼吸,那人气势无形透着压迫:“答应了,你要我同你回京都,完成你的目的,我也有条件。”


    “你说。”程羡之俯视着她,从这个角度能看清她整张轮廓,还有那白皙修长的脖颈,再往下,胸膛之处夺目的血迹甚出。


    她的伤口裂开了!


    程羡之心有不忍:“我让军医过来给你换药。”


    陆听晚却固执眼下就得谈妥:“回京都后,我要程尚书在含章殿前给我陆听晚邀功。”


    程羡之目光下压,阴森滚滚而来,若有似无的挑着笑:“你想要什么功?”


    “联通军队,透出白塔寨线路,助军队顺利上山,劝降匪军之功。”陆听晚眼神坚定,笃定了他不会拒绝。


    “还有吗?”


    “待我离开时,我要的和离书,不许推诿!”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可以。”


    她松了气,仅剩的力气再无法支撑身子,重重落了下去。程羡之瞥过一眼,将人带进怀里,安置上军榻。


    军医前来看诊,叮嘱了些要事,没过多久陆听晚醒了。


    屋内仍然只有程羡之。


    “军医说你情绪不稳,于伤不利,事已成定局,多想无异,眼下你该好好养伤。”陆听晚从榻前望去,只看得见肃正的背影。


    风声刮过军帐,远处山野夜间虫□□杂,她思绪纷涌,火光悠悠落在面颊,回了些许气色,她缓缓又闭上眼假寐,


    寒舟从帐子外禀报:“大人,洛云初求见。”


    陆听晚闻言眸子顿睁。


    “不见!”程羡之答得快。


    “洛云初求见的是二夫人。”


    须臾之后,还是同样的答案。


    “不见。”


    “我见。”陆听晚掀开被褥撑身,军榻的动静让端坐的人也不再淡定。


    “适才我说的话你是没听清吗?”他挡下去路,实实遮住了陆听晚整个身躯。


    “我有些话一定现在就要问他。”


    说罢自顾绕开程羡之,也无需等他命令,她不是犯人,自然不受他限制。


    寒舟见着人出来,直觉里边气愤不大对,说话时眼神径直往里边瞟:“那,那我就带二夫人过去了。”


    程羡之锁着眉头面无表情。


    洛云初候在军营外的一处凉亭,隔着军帐并不算远,从帐子走出去还要一段路,寒舟一路相护,陆听晚走得吃力,却没有停步。


    她踏上的每一个脚印都似乎格外沉重。


    远处八角凉亭下有一条溪流,沿着溪流偶能听见早春的蛙声,远处是耕作的稻田,刚长出绿枝不算很长,已经扎根了,夜风承袭时麦浪滚滚而至。


    陆听晚身上衣衫单薄,裹着风时不由微颤,在夜色朦胧中,彼此看清了对方的脸。


    洛云初清瞳含满柔情与怜惜,见她面色不好,语气也跟着温声起来。


    “雁离。”他大步上前,陆听晚后退避了避。


    “你如何会在潭州?”陆听晚冷声问,声音里隔着道不尽的疏离。


    洛云初不知她*对自己的警惕从何而来。


    “自你不告而别离了京都,我便一直四下打探你的消息,”洛云初隔着距离,不敢太靠前,“风信说你走了,知春里也关了门。”


    陆听晚陷入沉思里,此时面对他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像是很久远,很久远发生的事。


    “你出现在潭州,是程羡之让你来的?”


    “不是,你的洁颜膏在潭州盛行,潭州商会想借此与京都商谈合作,我便沿着这个线索寻到你的所在,恰逢赶到青要山时,就看见了峰顶那一幕。”


    “雁离,究竟发生了何事,你要不辞而别,独自离开京都,还有你身上的伤……”


    陆听晚含着轻蔑:“你不是应该问我,为何会出现在程羡之的军帐中吗?”


    “洛云初,你早知道了我的身份,是不是?”


    洛云初语塞,喉咙仿若被沙包卡着出不了声。


    “你知道我是陆明谦的女儿,也知我是程羡之的侧室,”她一步一步逼近,双目在月色下逐渐泛红,“我问你,先前我与你说,我成了亲,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身份?”


    “是。”洛云初咬牙蹦出一个字。


    “你是何时知晓的?”


    面对陆听晚一句句的质问,洛云初心底虚如浮木。


    “雁离,我知道你的身份,可我从未……”


    “从未什么?”


    “从未骗过我?还是从未利用我的身份?接近,联合程羡之,让他允诺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陆听晚心口的伤痛已经掩盖过箭伤的痛意,比起程羡之直白的利用与残忍的真相,洛云初的隐瞒与利用更让她痛心。


    “唯有对你,我从未有过二心,自知你不会为了我放弃京都的成就,我也从未想过要你为我舍弃什么。至少让我在被所有人舍弃时,我以为你是唯一能够支撑我的人了,可是没有,是我错了……”


    “是我看错了人,他说的没错,任何人都不能信,是我太过天真……”


    那是她在京都种的第一颗种子,他们一同看尽知春里的成长与繁华,在枫林巷数个夜晚,秉烛商讨,焕颜霜、玉露膏、商会代理。


    洛云初是唯一想法与她契合之人,每次她做出决定,他总会分析利弊再让她自己决策。


    亦师亦友,亦是心中第一次悸动。


    “雁离,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


    “你跟天枢在会馆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陆听晚问出了心中憋闷许久的话,又得到了答案,像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残躯。


    草野上猛风直灌,似要将那场酣畅淋漓的邂逅,一同卷散黑夜中,不得归处。


    霎时间,洛云初身躯微震,似乎点穴一般,纹风不动。


    他张嘴欲要解释,陆听晚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你我的情意,自我离开京都的那一夜起,就已经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江雁离!”洛云初心底跌宕难受,清秀的五官愈渐狰狞,“我自知你是程羡之的人,可我从前与你说的那些话,也是真心的……”


    起初他或许只是想利用陆听晚的这层关系,从而达成自己目的。


    可后来他在这场谋算中逐渐沉沦,陆听晚身上有股与生俱来的能量,还有那一如既往张狂肆意的笑,任他如何看,都不像是被关在高墙之下的闺中人。


    她说过会与夫君和离,是以,他并不把程羡之放在心底当做敌对的人,而他也清楚,陆听晚于程羡之而言,不过是利益关系。


    “从前的真情有几分,我都不想再追究了,从今往后,你我便是陌路之人。”


    陆听晚转身毅然回了军营,独留洛云初还肃立冷风中,如大雨疾驰冲刷后的衰败。


    “江雁离……”他在身后嘶喊,想要留下她,陆听晚都不再瞧一眼。


    而军营深处,窥视二人良久的幽影渐入月色。


    第72章 回都


    谢昭的归降,连同那百十多号匪军一并招安入了京都,大军从官道返回,陆听晚坐在马车内,挑起窗帘,回眸时身后是万丈高悬的青要山,而青要山之后,就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江陵。


    “二夫人,此行京都路途颠簸,你身上有伤,若是不适就喊我,大人有令,让寒舟侍奉在侧。”


    陆听晚轻笑,“程羡之是怕我跑了吧。”


    “那不能够,二夫人心中有把尺,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她睨着寒舟,看不透此人。


    时过半月,军队入了京都城,由于跟着行军跋涉,陆听晚的伤也在几度愈合中又反复撕裂,直到抵达京都,伤口还未愈合。


    一路上程羡之只允她去看了一次谢昭,陆听晚将那张落日弓的图纸塞回给他。她坚信,有朝一日,谢昭能在京都施展抱负,也会锻造出那把他视作神往的落日弓。


    含章殿上,程羡之呈报此次剿匪战报,滨潭两州共清缴匪窝二十一座,收归匪军共计两千三百四十人。


    而陆听晚在此次最为艰巨的青要山清缴中助朝廷军队攻山,以身入险,为白塔寨村民开垦荒地,维持生计。


    陆听晚还将滨潭两州所见民生一并在含章殿述清,又将谢昭等人的仗义行径当众阐明,与其说是匪徒,她更想称之为义匪。又指责当地官员在其位不谋其职,纵容欺压不作为。


    最终,谢昭等人被程羡之安置于城外军营,特意向工部要了一块地,专为收编的匪军建造校场,李庭风连连应下。


    一向领兵作战的姜海义,对这些三教九流的匪军颇不入眼。


    程羡之不会将这些匪军安置姜海义管辖营地,他要养精蓄锐,蓄势待发。任京都里谁都可以看不起这样一支队伍,但他要的便是出鞘时,是把利刃。


    军队入城的消息早早传入程府,公孙雪前两日收到家书,程羡之不日将抵达京都。


    只是当复命的将领入了宫门后,回府传报的信息里多了个不合时宜的人。


    露珠将从苍术那听得消息传入映月阁。


    “启禀夫人,主君入城了,只是……”


    公孙雪几月不见他,心心念念都是那张脸,此刻喜悦跃然而上:“他回来了,我去门口迎。”


    “嗯……”露珠支支吾吾,“二夫人也一同回来了。”


    “什么?”公孙雪笑容一僵,手心握紧的丝帕变得凌乱,“陆听晚?她不是失踪了吗?”


    “听闻含章殿上,陛下还给二夫人封了军功。”


    “陆听晚是女子,非兵非将,封的哪门子军功?”公孙雪心头一阵阵起伏,愣是想不明白。


    原以为人不见就不见了,可这跟程羡之一同回来又是怎么回事?还封了军功,那要她以后在程府这个正夫人如何自处?


    “二夫人在此次青要山勇敌悍匪,不惜性命以身入险,又劝降有功,还是咱们主君在含章殿为她请的军功,大夫人,先前二夫人来中书令府求见一事,会不会?”


    露珠顿觉后怕,而今陆听晚以这样的身份重返京都,料谁都不会追责她私自离京之事。


    “主君出宫了吗?”公孙雪强装镇定说,“既然主君和二夫人一同回京,主君此次领兵剿匪受累,加之二夫人身先士卒,我作为主母,自然要风风光光迎接。”


    “露珠,”公孙雪坐妆台前,“吩咐下人去将雁声堂收拾收拾,再送些常用衣物,都从库房里挑最好的,若是有缺,让管家多照料照料。”


    “是,大夫人。”露珠一一记下。


    “替我梳妆吧。”她取下发髻那支石榴珊瑚朱钗,重新别了一支素雅的玉簪,那是苍术按程羡之嘱咐让烟雨楼送来的。


    酉时后,落日隐去,浩荡的队伍停在程府,寒舟在最前开路,程羡之出了宫不再乘马,而是跻身入了陆听晚的马车。


    “一路上舟车劳累,本不想让你负伤一同赶程。”程羡之似要解释什么。


    陆听晚睨着窗外,熟悉的景象一一闯入视线,她并无重返旧地的喜悦,只是一心沉重,忍痛接受着无法更改的结果。


    当她踏上回程的路,就不再有机会逃脱。


    “我知道,”她目光落在街道车马和游人上,语调幽幽,“程尚书定然不会放心我一人返程,不然坏了你的大计,我陆听晚该当何罪?”


    “你心有怨气。”程羡之稳稳说。


    陆听晚默认不作声。


    “如你所愿,我在含章殿替你邀功,陛下许了你一个护督侯的头衔,这在京都可没有哪家女子有这等荣耀。”


    “哼,”陆听晚泛起嘲笑,“虚职罢了。”


    “即便是虚职,你往后出入军营又或是宫廷已可明正言顺。”


    “陛下这护督侯不是许给我陆听晚的,”帘子在指尖里搅弄成一团,又松开,“是给的陆明谦,也是程羡之,却非是我陆听晚!”


    “我说对吗?”她稍偏了头斜睨着人。


    程羡之呼吸平稳,嘴角似笑非笑,李庭风此举确实是在平衡两家,陆听晚一开始是太后的人,而今以这等身份回都,在含章殿破例封赏护督侯,不仅是对程陆两家的看重,也是对太后示好,免得程羡之锋芒毕露,引来姜党忌惮。


    而这匪军姜海义之所以不惧,是未曾见过这支军队之后会演变成何等神威。


    “你一开始不就是想要军功傍身,这会皇帝封也封了,赏也赏了,你还有何不如意?”


    是啊,她还有何不如意?


    “大人,到了。”寒舟话音落下,车窗马蹄车轮步甲倏然停滞。


    公孙雪早已领着府里下人恭候。


    只见身着黑甲的程羡之率先下车,公孙雪眉宇舒展,美眸柔情似水,提起裙摆欲涉阶而下。


    马车上淡青色身影与那黑色接踵。


    他伸出手,陆听晚身上伤口对她行动还是有所影响,她犹豫须臾,搭上手腕,借着力道下马,待站稳后又迅速离手,没有丝毫停留。


    公孙雪攥起的裙摆又松了回去,定在原地,直到程羡之转过身,以最端庄大方的姿态,对着他福身行礼。


    “雪儿恭喜主君,全胜而归。”


    目光毫无保留地落在程羡之身上,余光却止不住瞟着身侧的陆听晚。


    陆听晚也欠身行礼。


    “让你久等了。”程羡之踏上台阶,取下的头盔寒舟接了过来,领着公孙雪和府中众人入内。


    待人都进去了,寒舟打量了几眼:“二夫人不进去吗?”


    巍峨的牌匾,刺目的大字——程府。


    再次踏上台阶,竟然是一种重入虎穴的视死而归。


    “二夫人不必太心心念念,大人言出必行,允诺的事情若达成了,自会放您自由。”


    “他便是这样诓骗你,你才对他如此死心塌地效忠吗?”


    寒舟笑了笑,摇着头。


    映月阁内,程羡之褪了铠甲,换上常服,公孙雪命人备了热水,程羡之无意在映月阁沐浴。


    他也不说话,就等着公孙雪主动问。


    “大人一路奔波回都,听闻军队入了城,雪儿等了许久……”


    “你想问陆听晚?”他开门见山问,有些事情也想弄个清楚。


    “嗯,”公孙雪眼里装着委屈,“陆听晚是如何跟着军队回来的,雪儿想知道。”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程羡之面前失了分寸。


    “我正好也有些事,想问问你。”程羡之看着云淡风轻,眼眸着实锋刃。


    “半年前,我同你回中书令府住的那几日,陆听晚来寻过我,有这回事?”


    “当时父亲与您……”


    “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他声音骇然,公孙雪在温润的面容下看出一丝森冷。


    “是……”


    “你以我的名义传了话,她才一气之下负气离都!”


    自打他出兵南下,公孙雪在京都每日每夜忧心忡忡,生怕他行军受累,身负重伤,独守偌大的府邸,替他操持家业,只盼着夫君归来能与她道一声辛苦,聊以慰藉。


    可程羡之像是来讨债的,与她清算旧账,不留情面。


    “我,我并不是有意为之的,夫君……”公孙雪性子在女子中算是柔的那卦,至少比起陆听晚是如此。


    “陆听晚出走后,我不在乎她生还是死,只是你的一个举动,差点酿成大祸,”他声音又缓了几分,“我自知你温柔体贴,良善恭谦,不是善妒疾心的一般女子。陆听晚如今是名动朝野的剿匪功臣,陛下亲封的护督侯,雪儿即便心有不甘,为了先生和我,往后在府中能否忍让一二?”


    程羡之轻抚那支玉簪,尽数的温柔倾泄在伪装里,公孙雪再次为之沉沦。


    “那,那夫君,可还心怨雪儿?”


    “不怨。”


    “雪儿定谨记于心。”


    “今夜你也累了,我去书房,虽回了京都,匪军安置我需全程盯着,这段时日,还得辛苦你。”程羡之就那支簪子往发髻里稳了稳,转身出了映月阁。


    他又走了,从未怀着情意留下,走的那有干脆,不像是妻子,更像是他雇的一位掌家人,公孙雪望着空落落的院子,百般滋味。


    风信在雁声堂得知陆听晚回来了,人还未赶到府外,经过后花园便瞧见回来的陆听晚,风信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惊着园子休憩的鸟雀,陆听晚还得撑着伤体安慰了一道。


    自她走后,风信便一直留在雁声堂,她是陪嫁丫鬟,陆听晚未被休,她便只能一直是程家的丫头。


    程府灯火一夜通明,公孙雪坐在妆前,把着那支玉簪发愣。


    书房案桌前,程羡之批阅公文直到深夜也不曾停下,所需考量的事太多,任凭他心思缜密,七巧玲珑,身兼要职也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刻。


    雁声堂内,风信撕开了几乎贴进肉里的纱布,伤口半愈合与半撕裂的状态,触目惊心。


    风信原本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


    陆听晚受着痛,让她一边哭一边上完了药。


    陆听晚向风信打听了些事,关于她走后京都陆程两家发生的事。


    这才得知陆听芜已经在去岁年关前嫁入姜家,小两口婚后和睦,姜言礼待她毕恭毕敬,宠爱有加,似捧在手心的珠玉。


    第73章 修养


    陆听晚在程府静养了三日,三日期间无一人上门叨扰,陆听芜在国公府听闻陆听晚随剿匪军队回了京都,又在含章殿前受封护督候。


    虽说只是个正六品虚职,往后她便不只是程羡之的妾,律属他职下,只要程羡之愿意给予实权,陆听晚这个护督候便能够随意差遣他部下的士兵,包括那支军队。


    陆听芜的帖子递到程府,陆听晚还未收到,程羡之便已经将请帖给隐下了,美其名曰是她伤势未愈,不便见客。


    陆听芜便没再递拜帖过来,想着她伤势好些后再来探望。


    匪军暂时规置在城外校场,原先是禁军用的旧址,还有些禁军营房未迁走,如今就成了禁军和匪军共用的校场。


    禁军都在程羡之手下办差,有程羡之出面,禁军对这些匪军不敢有轻视之举。虽禁军里头有不少世家子弟,而这些世家子弟大多是庶出或是不得家族看重的旁支,才会被安排到禁军任职。


    他们对于程羡之训人的手段有异议却不敢不敬,程羡之要将这支匪军融入禁军,就得让两方融合。


    而匪军在青要山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义举,让这些禁军崇敬不已,原先寒舟还担心是块烫手山芋,没成想比预料顺利。


    陆听晚躺在庭院的藤椅上乘凉,春夜里还是寒凉,风信给她搭了件薄衾,只要她在雁声堂静养,加之太医精湛的医术,她伤势恢复的好,就是在雁声堂待得困顿,人也萎靡,满庭装了春色,一副颓然之躯落在院里,格格不入。


    夜莺在雁声堂外久久回旋,她想换个地方透气,不知谢昭他们如今怎么样了,程羡之也是早出晚归的,自回府那夜之后便再没看过他。


    不知不觉中,人就走到了书房,书房院子的桂花开了绿叶,屋内油灯烛火不算光亮,静谧得不像有人在的样子。


    陆听晚便就这么跨了进去,程羡之在里间刚换了身干净常服,听闻动静以为是寒舟来了。


    那衣襟还未固紧,敞着半边胸膛,借着烛光,陆听晚是看清了这抹春色,结实的线条上似乎有淤痕,仅仅是撇了一眼,陆听晚便偏头若无其事的偏开视线,程羡之同样不紧不慢地拉好衣襟。


    那身上的伤痕是攻山时触发路障不慎受的,虽已经没了痛意,但是淤青一时半会散不下去。


    “什么事?”清幽的声音蒙住暗色。


    陆听晚面颊忽觉灼热,她往门口处站了站,受着凉风热气才慢慢散开。


    他没责怪自己擅自闯入他的书房,这倒是让陆听晚有些惊诧。


    “谢昭,怎么样了?”她思忖片刻后问道。


    “在雁声堂静养了三日,足不出户,今夜过来就只是想问谢昭?”程羡之甩开长袖在矮椅落座。


    陆听晚虽是站立,却总觉被俯瞰的人是自己。


    “禁军的人可有为难他们?”


    “你是觉着我这个禁军总督和六部尚书的身份是个摆设吗?”


    “禁军无私仇,为何要为难谢昭他们?”


    斜过来的寒芒审视着人,廊下被风打得不成样的光影落进来,正好罩在她身上,那撩人的曲线和身段,被光线透过,隐约可见,她好似长高了些,身段也更加成熟,傲人的山峰在薄氅下若隐若现。


    腰身若柳枝,加上纤细的四肢,眉宇间散着股怜意,眼神无辜死了。


    竟然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


    “还有他事?”程羡之收了目光,恍惚有些意犹未尽。


    “我想去军营看看,”陆听晚提出要求,怕程羡之不允诺,又补道,“你不是说护督候可以随意出入军营和宫门吗?”


    程羡之沉默须臾:“明日辰时三刻,过时不候。”


    陆听晚得了允诺,片刻都不多留,道了声谢便溜了。


    人走后,程羡之又才将视线落回适才她站的位置,只是廊灯已经止了,那个位置也不再有烛光笼罩,只剩下一片漆暗。


    翌日辰时不到,陆听晚便已经收拾好装束,薄雾紫烟沙外裳里头搭着翡翠烟罗绮云裙,一支水色玉兰簪子斜插发髻,双颊淡粉欲出,似是这春日一朵娇艳欲滴的花苞,等待晨阳来临后绽放。


    府门外车马已备好,程羡之念及她伤势,着人备了马车,寒舟已经在外候着了,陆听晚心情好,对寒舟也没了往日的敌意,率先问了早。


    程羡之紧接着从府门走来,没成想陆听晚还比他早到,再看那人立在马前,一身精细装扮,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的。


    那人扫视一眼,透着不屑的神色,心里暗自揣度,这是为了见谢昭,特意穿成这幅模样的?


    陆听晚已经迫不及待上马,寒舟拦下她:“二夫人,您坐马车。”


    陆听晚不解瞪着他,寒舟解释道:“您伤势未愈,还是不要骑马先为好。”


    程羡之绕开人,自顾跨上马背,什么都没说。


    马背上的人俯视过来,陆听晚不知哪来的劲儿,面对他这股神情,颇有不服,翻身便爬上了马背。


    虽没有程羡之那么干净利落,可她扯起缰绳时丝毫不惧,紧接着双腿夹紧马肚,策了出去,扬起的裙摆和衣袖在风中鼓动。


    出城时早间的露雾还未散,她不认路,快到了城门,也得停下来等,程羡之却不急,慢悠悠跟上来,与她擦过之时,淡淡说了一句:“认路吗,就跑这么快?”


    陆听晚心情好,也不恼,静静在一侧候着,勒紧缰绳跟在身后。


    “就这么迫不及待?”见她不说话,程羡之在前头又一次揶揄。


    陆听晚冷静说:“谢昭是我劝降的,我自然得知晓他们入京都后是否有无被人善待。”


    “故而紧张迫切些,不应该吗?”


    “哦?只是因为这个?”程羡之略带嘲讽。


    “程尚书想如何揣度那是你的事情。”陆听晚与他拉开距离,绕到寒舟身后,不再给他说话机会。


    程羡之扬起马鞭,马蹄入林后绝尘远去,身后的人紧随其后。


    谢昭与弟兄们刚在校场晨练完毕,粗支壮汉们出了一身热汗,又逢晨阳露出,体热更高几分,洒脱间上衣都褪了,校场上都是赤裸的男人,个个五大三粗,吼声震天。


    打闹与格斗的声音围绕校场内。


    谢昭体格更甚,穿衣时不觉得,脱了衣裳后肌肉厚重一团,能赤手空拳单搏五六个人,也不占下风。


    禁军里的老人一开始还不服,后来交手多了,不服不行,谢昭会让每个嘴硬的汉子,对着他的拳头认输。


    军中校尉带领下,程羡之几人去了校场,没成想走过来时,便见着这样一群赤身露体的壮汉,陆听晚即便再不经男女之事,可面对这样一副场面,眼睛都瞪直了。


    程羡之立在身侧,直觉这女人太过胆大,竟然一丝回避的意思都没有,还直直往那些士兵身上打量。


    身躯不由自主挪动,挡下陆听晚视线,陆听晚视线被遮偏了偏头,闲他碍眼,又垫脚朝远处两眼放光。


    程羡之睨着她的举动,锁紧眉头。


    余光里瞥见的身影又近一分,他忍无可忍,冷着脸:“陆听晚,看够了没?”


    陆听晚被揭穿心思,面色有些挂不住,撅嘴低估了句:“呲,有什么不能看。”


    寒舟让校尉将人带来,谢昭在远处与人谈笑,隔着距离,陆听晚看见了他。


    谢昭顺着校尉指的方向正往这边望。


    陆听晚招手朝人群中旁若无人喊:“谢昭,谢昭。”


    笑如晨阳暖热,击碎了谢昭的阴霾,也击碎了程羡之那不自知的情愫,而这笑,与他并无关系。


    那是她给谢昭的。


    “江雁离?”谢昭低喃了句。


    陆听晚提步就要过去,猛然手腕被人擒住,程羡之给她拽回来,立在自己身侧。


    她一副困惑,“你做什么?”


    寒舟尽收眼底,替他解释,“二夫人,校场不能乱走。”


    陆听晚耐着性子询问:“我能过去跟谢昭聊聊吗?”


    程羡之目视前方,不答。


    寒舟作笑说:“二夫人,校场都是男子,您一个女子上前怕是对您名声不好,我让谢昭来军帐,咱们先回帐子等吧。”


    陆听晚恍然,她兴意上头便想不了那些细枝末节,或许不是想不了,而是她不在意。


    不过看程羡之脸色有些不对劲,她可以不在意,就怕这男人心胸狭隘,怕辱没了他的名声,从而记恨自己,那就不值当。


    他们来日方长,往后还得在他手底下讨活呢,这人情绪不稳,时而冷漠,时而又好说话,她还是没那么有把握猜透。


    眼下还是不招惹他为好。


    程羡之入了帐子后,陆听晚站在帐外,也不进去。


    谢昭收拾好,陆听晚等了小半时辰。


    两人在帐外一处歇脚地见上了,陆听晚笑意不止,一心问:“你和白塔寨的兄弟们在军中还好吗?”


    身后冒出十几个人,齐齐喊道:“江姑娘?”


    陆听晚惊愕片刻,都是熟面孔,看看谢昭,又看看他们。


    “大伙都好着呢。”谢昭招呼众人,白塔寨的人对陆听晚感激不尽,笑得纯善。


    “阿昭都跟我们说了,若不是江姑娘跟程尚书谈判,兄弟们下了崖后,也是死路一条。”


    谢昭挠挠头,还没见过陆听晚这种装扮,甚是好看,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军中一切都好,程尚书对弟兄们格外照顾,与禁军无异。你特意前来,想必是为这事的?”


    陆听晚点点头,原先还怕这些人入了京都不习惯,不服管教,看来只要谢昭在,就不会有这样的担忧。


    忽而她放下心,往谢昭肩头拍了拍:“那就好。”


    “程尚书怎会允你到军营?”待兄弟们下去了,谢昭才问起。


    陆听晚拍拍胸脯说:“我如今可是陛下亲封的护督候,不用他允,我也能到这来。”


    谢昭挑眉有些不信,不过转念一想,她这护督候怕还是跟自己招降有关。


    “那你往后若无事,可常来。”


    二人像是约好的,陆听晚压低声音:“你刚入军营,难免会有不便之处,若有需要,你着人传信给我。”


    午后谢昭要随军队训练,营里每人配置了新的军服、军靴、还有兵器。营里的弓箭不算上乘,谢昭训练之余,总爱把着那些弓箭研究。


    自此之后,陆听晚三天两头往军营跑,没法子,她眼下无去处,探了几日,知春里不给解封,即便她有重头再来的勇气,怕也逃不过姜陆两家的窥视。


    无奈只能待在府里,不急一时,伺机而动。


    第74章 习箭


    映月阁与雁声堂向来少有往来,倒是陆家递来了请帖。


    陆听晚对陆明谦早已看淡,压根不会妄想在他那得到慈爱,碍于面子,表面恭谦已是不易。


    如她所料,陆明谦未问及她消失这些时日是否受苦,被掳上山后有无欺凌,只是气恼她的擅自做主,不但让陆家失信姜家,惹恼了太后,六部之内要务被程羡之架空而求助无门。


    “跪好了!”陆听晚到了陆府,一盏茶没喝上,便被陆明谦罚跪祠堂。


    宗祠之上,这些冰冷的牌位,似与她毫无关系。


    “原以为那日教导你之后,你会有所收敛,竟然转头就负气离京,一意孤行,冥顽不灵。你可知你阿姐因此为你,需要在姜家受多少冷眼和拿捏,才能换咱们陆家安稳。”


    陆听晚墨发蜿蜒,身躯单薄,掌心透的红痕是戒尺打的,原本伤才好痊,奈何陆明谦下手不留余地。


    “父亲是想说,若我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吧。”陆听晚将碎发挽在耳后,苦笑道,“如此,您便可以在程羡之回京都面圣,呈报剿匪战功时,联合太后,发难于他。”


    “你,竖子!”陆明谦被戳破心思,恼羞成怒,厚重的掌心几近贴上陆听晚面颊。


    陆听晚并未闪躲,而是仰头直视,质问道:“父亲还觉得没有打够是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是您生的,您想怎么打便怎么打,但是我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明谦僵在原地,从陆听晚眸子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和冷漠。


    作为父亲,一家之主,一朝左仆射的颜面,他并不甘愿被她的气势压下,而是转身抄了戒尺就往陆听晚背上抽。


    肩背受了一尺,火辣钻心的疼,她没有闪避,一尺接着一尺,额间汗逐渐密集,她咬着牙,心灰意冷。


    “父亲,别打。”陆听芜匆忙赶来,将无处躲藏的陆听晚护在怀中,陆明谦的戒尺最后落在陆听芜身上。


    陆听芜吃痛出声,陆明谦才肯收手作罢。


    “阿晚,父亲不要再打了,阿晚在潭州受了伤,经不起您这样责打的。”


    陆听芜声音在耳畔萦绕,陆听晚第一次被人这么护着,竟然有些受惊失措。


    “阿,阿姐?”


    “阿晚,”陆听芜将人护在身后,整个身子挡着陆明谦下来的戒尺,“父亲,阿晚好不容易回来,父亲怎能下此重手。”


    “您与她好好说,阿晚会听的。”


    “她会听?”陆明谦压着怒气,“你敢不敢把你适才说的话,在你嫡姐面前再说一遍?”


    “自你不辞而别离开京都,你阿姐日夜不能寐,忧心忡忡,陆家因你陷入囹圄,而今再回来,还是帮着程家,你可曾有考虑过我们陆家?”


    “说到底,父亲还是怪我,我不按您的筹算走完每一步,那就是我的错。事已至此,您若觉得是我欠了陆家的,今夜便在这宗祠,取了女儿性命。”陆听晚双目通红,每个字都咬得清楚。


    陆明谦也是个执拗性子,面对她的挑衅和不恭,布满褶皱的脸涨得通红。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


    “父亲,阿晚如今是陛下都倚重的人,又是御前封的护督候,您切不要因一时气恼,乱了分寸,”陆听芜从旁两边劝解不停,“阿晚,你跟父亲认个错,这个事就过了,何必闹得如此僵呢?”


    “她护督候,你以为陛下是给她封的?若没有陆家撑腰,她算个什么东西。”陆明谦越发不留情面。


    风刮过祠堂的梁柱,宗祠内的烛火影绰不止,似繁星悉数落在陆听晚面颊上。星点上泛着光亮,陆听晚起身无视陆明谦,凄凉的笑声绕过宗祠屋檐,与夜莺混杂。


    “父亲不敢?是怕谁怪罪?还是怕愧对我死去的娘亲?”


    陆明谦的巴掌终是落下去了。


    啪的一声清响。


    “阿晚?”陆听芜上前抚过红肿的面颊,帕子擦拭着,陆听晚也只是淡淡一笑。


    “父亲解气了?那雁离告退。”她正眼没看陆明谦一眼。


    “阿姐,让你挂心了,改日再去看你。”


    说罢她便出了陆府,陆听芜想留,陆明谦制止不让。


    陆听晚也没打*算要留,他想用她这个人去给自己笼络权势和陆家地位,就要牺牲她的选择,不顾自己生死,一心只关心自己前程,她不会臣服这样的筹算中。


    出了陆府后她去了枫林巷,枫林巷戌时的街道热闹依旧,只是再往里走小段,知春里就在那,封条还未拆除,旧匾斜挂,里边还存了些干枯的花枝,书房外那颗枫树长势一如既往的好,待秋季再来,到时候整个知春里便会笼罩在火红之下。


    亥时一刻后,她回了程家,程羡之从六部恰好这个时辰回府,刚上阶几步,身侧一股疾风穿过。


    是陆听晚,她步子迈得快,也没抬头看前方,就低着头沉思着事,也不知前边走得是谁,她没心思。


    陆听晚就径直在前边走着,无视路过的人,也同样无视程羡之。


    程羡之抬眸看着纤细的身影,步子迈大了些跟上,轻唤道:“陆听晚?”


    陆听晚没听见,转角便往雁声堂去了。


    程羡之直觉不对劲,她往常若是看了自己,也不会这么视而不见。


    陆听晚回到雁声堂,也没惊动风信,自己打了盆冷水擦净身上的污渍,换了身寝衣就睡下了。


    书房内,翻阅公文的人心不在焉,唤了屋外的苍术,“这几日陆听晚都去了哪里?”


    苍术拱手回话:“回大人,二夫人除了去军营就是待在府上,也极少在外边逗留。”


    程羡之思忖片刻,苍术又说:“今日陆家来了请帖,想必二夫人是回了趟陆府。”


    见她今夜魂不守舍,指不定陆明谦与她说了什么,让她为难之事?还是姜太后又寻思给陆听晚安排何等事务?


    “知道了。”


    苍术退下,程羡之放了公文,在院里望着黑夜,风声从雁声堂屋檐呼啸而过,又留在庭院里……


    翌日,雁声堂风平浪静,陆听晚照常去了军营,那把臂驽她无事时便会拿来研究,里边构造精细,她试图拆卸再组装回去,也不知道她哪来的毅力,一时间便对这些精器来了兴致。


    程羡之不在六部,便去校场督军,偶尔遇着陆听晚,便能瞧见她与谢昭等人混在一块,一开始军中来了女子,士兵都好奇议论,也有的人不知陆听晚另外一个身份,譬如谢昭。


    他以为她只是陆明谦之女,还是后来军中校尉提点的他。


    “谢昭,你别总日江姑娘江姑娘的叫,那是程尚书的二夫人。”


    谢昭在提点中想明白了些事,陆听晚能够在青要山说服程羡之,又敢与之斡旋,原来都是因着这层关系。


    当他问起陆听晚时,陆听晚却直言不讳,她本就没打算瞒,也没必要非得告知这层关系,只是顺其自然,他若知道那便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与程羡之无关,与她是不是程家二夫人也无关。


    既然陆听晚这么说,谢昭也不避讳,倘若程羡之在乎,就不会放任陆听晚进出军营,也不会任她流落在青要山,更不会在白图胁迫陆听晚与他商谈条件时,那般冷静。


    谢昭得出一个结论,程羡之与陆听晚间并无情意。


    陆听晚会缠着谢昭给她讲解机阔,还将那把拆掉的臂驽重新画了图纸,改良了些关巧,谢昭连连夸赞她的觉悟,论器械、机阔,光靠觉悟不行,还得有天赋和钻研的毅力,就像谢昭这样的,只一个机关便能断定是哪出了问题。


    偶尔谢昭一整日都忙于训练,陆听晚一个人也能在军营军械库坐上一整日,就为了摆弄那些弓弩。


    天色暗下来后,士兵返回军帐,她方觉夜色浓重,是该回去了。


    恰逢正要回程的程羡之,她也不介意跟他一道走,反正这回城的林间小道幽深,寒鸦总会在静夜间嘶鸣,就像一声一声凄惨的鬼厉,听多了还怪吓人。


    有他一道,心底倒是能更安心些。


    不过若是碰着之前劫匪之类的,她也不怕了,她有臂驽,能够在须臾间射出数支飞箭,她的箭术在军营里,跟着谢昭讨教也有所精进。


    她将那把重新装上的臂驽拿来试炼,雁声堂没有靶子,除非去城外校场跑一趟,不过已快天黑了。


    随即,她想起程羡之书房庭院内设有靶子,不见他用过,倒是寒舟用的常些。


    思及此,她便去了书房,书房内没人,也就没点灯。


    只是月圆之夜,月光照亮整方庭院,不点灯似乎也不碍事,没有光,她能看见靶子就能试。


    程羡之还未进院,里头的动静就引起二人注意,陆听晚沉在试箭中,忘了时辰。


    当跨上庭院时,一条腿踏进去,迎面一支飞箭正往这边来。


    “大人小心。”


    寒舟眼疾手快,抬剑将近在咫尺的飞箭掸开,随后利落扔出一支飞镖,飞镖盯在靶心上。


    “谁?滚出来!”寒舟冷冷朝着靶子后的人吼道。


    陆听晚举着臂驽,幽幽从靶后露出半张脸。


    心虚道:“是,是我……”


    “二夫人?”寒舟不可置信,又看了眼程羡之。


    程羡之眸子一沉,随即走前,面色不悦,觑着她。


    “刺杀?日日去军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给我暗中来一箭,是吗?”


    陆听晚知道自己理亏,适才那箭若非寒舟出手,恐怕程羡之的命就没了。


    “没有,我就是想找个靶子试试这新臂驽,可府里上下也只有书房才有,是以,我才来这里练的。”


    “谁准你进来的?”程羡之悄无声息将她手里的臂驽拿过来。


    陆听晚想反抗,只一个眼神瞟过去,她便老实了。


    “没,没人。”


    “自己进来的?”那臂驽转在掌心,余光里都是陆听晚的影子,“本官有理由怀疑你对我图谋不轨,意图刺杀。”


    虚张声势也得有个度,陆听晚不再吃这套,一把抢了臂驽:“我说了,来这试试新弩,你若是不愿信,我不来就是。”


    寒风荡起衣摆,陆听晚提步要走,程羡之言语跟上。


    “军营里的靶子不够你练?”


    他手一抬,寒舟便将手里接的那支箭递了过去。


    “你在军营里日日缠着谢昭,他没教你怎么瞄准靶心吗?”


    “这么近都能脱靶?”


    面对程羡之的讥讽,陆听晚的好胜心被挑起,嘴硬道:“那是,那是因为这光线太暗了,加之臂驽还有要改良的地方,并非是我射不准。”


    “哼,”程羡之轻嗤,对外头的寒舟说,“看来谢昭的箭术也不如何,传令明日让校场多训练训练箭术。”


    陆听晚见过谢昭拉弓的样子,弦拉满时,整个手臂硬块撑开,那是野性的张狂,而他的箭术也无可挑剔,程羡之这样说,她不大乐意。


    撅嘴只能嘀咕几句。


    “也不知是谁技艺不精。”


    “什么?”程羡之冷冷望着她,声音也疏离。


    “我说程尚书说得是,小人就不在此处碍眼了,小的退下。”陆听晚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箭,出了书院。


    那靶上落了好几支箭,都中了靶心,他望着靶上的箭矢,若有所思。


    他转头问向寒舟,“我箭术不好吗?”


    “挺好。”寒舟答的随意。


    “明日将这靶子送到雁声堂去。”


    程羡之看了那靶,就知道谢昭教了她箭术,不然以陆听晚的本事,恐怕还不至于如此精准。


    他在心底盘算,靶子送去了雁声堂,她可在雁声堂练箭,无需跑到校场去。


    不知怎的,日日见她在耳边念叨谢昭谢昭,心底不由生出不快。


    而当她维护谢昭,夸赞谢昭,一向骄傲的他竟然也会暗自质疑自己,自此军中,寒舟时常看见程羡之在校场上拉弓射箭,似暗中较着一股劲儿。


    第75章 寿宴


    之后,陆听晚去军营次数少了,她借着护督侯的身份入宫,去了藏书阁查阅了许多关于造器的典籍。风信不知她为何变得如此沉迷精器,原先能为了研制玉露膏几日几夜不问外头事,也能在夜深人静时,想出一次次经商手段。


    眼下虽不能再经商,她也能给自己寻着事做。


    谢昭整日忙于训练,花在弓箭研究上的时辰不多,陆听晚跟他要了那张落日弓的图纸。


    程羡之那副靶子被苍术移到了雁声堂,木桩还是那个木桩,靶子已经换了许多次。


    春意在雁声堂欲渐浓郁,原先枯了的藤枝也冒出许多嫩叶,她便坐在庭院里,享着清风与翠郁的清凉,那张桃木桌上刻了许多深浅不一的刀痕,都是她拆卸和组装臂弩间刻上的痕迹。


    木屑残黏在衣裳里,风一缭,满园都是细碎。


    雁声堂也在宁静惬意下迎来了久违的人。


    一双黑靴绣着滚金纹,长袍碰到碎屑里,闯入陆听晚眼底,原本光亮被遮了,陆听晚这才不情愿抬眸。


    正好一束暖阳从他身后投射过来,侥幸穿来的光晃了她星眸,那人就沐浴光线下,定定俯视自己,冷酷中五官的立体显而易见。


    她呆愣了须臾,抬手似有嫌弃的意思,推开了人说:“你挡着我的光了。”


    这次重回京都,陆听晚对程羡之似乎不再那么怕了,若他觉着自己有不敬之意,还得他自己海涵,若是海涵不了,她也不会像公孙雪那般卑躬屈膝的捧着敬着。


    也正如此,言谈举止间,似乎显得更是随意,程羡之也不在乎她的这些变化,只要她安分守己就行。


    他也不急着说话,从她手中拿过臂弩,打量上下,才淡淡开口:“这弩若是让工部批量锻造,你觉着可行吗?”


    “你跟我说话吗?”陆听晚观测四周,不由来问。


    “这还有旁人吗?”程羡之耐心道。


    “工部能不能锻造,我怎么会知道。”陆听晚将木桌上的碎屑扫到一块,“这事你该问工部的人才对。”


    再说,工部任职的都是能工巧匠,谢昭条件有限都能造出来的东西,工部怎会造不出来?只要图纸给了,假以时日,便能水到渠成。


    “我竟不知,你对这些器物还挺有天赋。”程羡之望着靶子上的箭羽,若有似无问。


    “那大人不知道的还多着呢。”陆听晚没有太多心思与他说话。


    那落日弓图纸她一直没有头绪,见她发闷,程羡之问道:“谢昭懂机阔器物,你大可去军营寻他,自个儿窝在院里想不出来,就把火气撒到旁人身上。”


    陆听晚这才听出点意思,他是怪自己语气不好,对他没有好脸色。


    她却漫不经心中带了几分萎靡:“今日去过了,谢昭如今恐怕是没空理我了。”


    程羡之听到的是她满腹遗憾的口吻。


    “为何?”军中近日训练安排不密集,程羡之是知道的。


    陆听晚重重叹了一息,“谢昭在军中与人起了争执,说来那人还是工部侍郎家的小公子,谢昭无权无势,那人仗着身份都得压他几头,眼下麻烦傍身,便没空理我了。”


    “是以,”程羡之似抓到了机会,“你要跟我求求情吗?或许我还能……”


    陆听晚觉得程羡之比以往更爱说话了,可却没觉得哪里不妥。


    “求什么情?”


    “求我,替谢昭摆平此事。”


    陆听晚挑起狡黠的笑意,很是骄傲说:“那不用劳烦我们程尚书了,谢昭能耐,凭本事将那人收得服帖的。”


    陆听晚在军营时见了那一幕,想起来还有些意犹未尽,“那小子自不量力来挑衅,谢昭单手让他,他敌不过三招就已败北,原来禁军里练的都是假把式。”


    她自顾说自己的,说得起劲,却全然未察身侧的人神色渐变。说禁军练的假把式,那不就是质疑他程羡之练兵无能。


    谢昭未经过严格规整的训练,轻而易举便能收服他手底下精心练过的兵,这一捧一杀的,让他心底委实不痛快,碍着面子,他这尚书和禁军总督的身份,又只能强装镇定。


    “之后他还大言不惭,是谢昭占了身形优势,要谢昭与他比箭术,你猜怎么着?”


    陆听晚还怪有兴致让程羡之猜,程羡之却早已悄无声息挨着她身侧木椅同坐。


    陆听晚本未察觉,转身后却发现一张清冷的轮廓如玉盘一般,盯着自己。


    她先是一愣,又拉开距离,见程羡之不接她话,她又继续说:“谢昭把他靶子上的箭全部都射穿了。”


    说罢她自个儿捂着肚子笑不停。


    “现下,他缠着谢昭教他箭术武艺,还在军中扬言那是他的师傅,他忙给人教授本事呢,压根顾不上我。”


    “不过也是,谢昭他那么厉害,巧夺天工,精通器械,博学谦卑,也不知他是承袭了谁的天资。若他是世家里的子弟,想必如今朝中早已大放异彩。”陆听晚对谢昭的夸赞从不吝啬。


    殊不知身后的人眉宇已经覆上一层晦暗。


    “那你的意思,我这军营中的人虽是世家子弟,受着全大岚最丰厚的资源,都敌不过他一个谢昭了?”


    “我可没这么说。”陆听晚双臂摊在木桌上,也不管袖口粘了多少碎屑,挽起的口子露出白皙的腕骨,纤细手腕清晰可见。


    只是指尖因拆卸臂驽破了几处,用纱布包起来,蹭了灰镀上层暗色。


    “程尚书是大岚第一卓绝公子,年纪轻轻坐拥六部尚书,又监管禁军总督,论风采才能,自是无人能够比拟。”她这话语气夸的全是虚空,表里不一。


    “你怎么能拿自己跟旁人比呢?”


    程羡之找回面子,却仍是酸酸的,“我玉树临风,仪表堂堂,自是不堪与旁人相比。”


    陆听晚不禁嗤笑,暗自嘲笑这人竟然如此皮厚,即便他长的好看,可这话别人说说就算了,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总觉好笑。


    陆听晚不屑轻嗤一声:“呲!”


    那头程羡之不乐意了,斜睨质问道:“你呲什么?”


    “承认别人比你优秀很难吗?”陆听晚将零件举起,眯着一只眼透过光线看。


    忽觉身后阴森之气滚来,她立即改了话:“是是是,大人实在过于美貌,”陆听晚拿过拆下的零件,定定琢磨,“可美貌我自有,而像谢昭这样的天赋我没有。”


    “自然,像大人能运筹帷幄,掌握一切的手段的算计,我亦没有。”


    程羡之起身挪开位置,正肃道:“我打算让谢昭进工部一段时日。”


    “为什么?”陆听晚果断放下手里的零件,跟着起身。


    “你不是说他锻造手艺精炼,又对机阔颇有研究吗?我把他送去工部,不正好契合他的能力。”程羡之说,“怎么,你不乐意?”


    这自然最好不过了,若是谢昭没意见,程羡之这样的安排倒是更妥帖。


    “你是过来特意与我说这个的么?”陆听晚警惕道。


    程羡之没有否认,“三日后宫里举办容嫔寿宴,公孙雪收了请帖,自然要去的,不过你既已回了京都,又封了护督侯,终日待在府里不见人气,进宫走走也好。”


    原是在这等着她呢,陆听晚也不傻,他旁敲侧击让她入宫,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她。


    “你要我做什么去?所以让谢昭进工部,前提是我得入宫赴这次宴会?是吗?”陆听晚仰颈看他。


    “算是。”程羡之凛然。


    “你为什么会觉得,凭谢昭的前程,能让我为你做事?程羡之。”陆听晚睁着杏眼,一动不动望着他。


    程羡之哑然,他自是以为她心里看重谢昭,自然会愿意为他允诺他的条件。


    “你不愿意?”


    “无需你做什么,就只需出席便可,容嫔是如今陛下后宫最为宠幸的妃子,宠妃寿宴,你若能得容嫔青眼,往后行事也能顺利几分。”


    “容嫔?”陆听晚对此人不熟悉,府宅女人间的纷争她都不想管,更何况是后宫的女人,既然是皇帝宠幸的人,太后那里能容得下吗?


    “你不应该让公孙雪替你去做这样的事吗?她一定愿意为你肝脑涂地。”陆听晚没理会,只留下一缕发丝余香。


    “自然,”程羡之勾笑,“你不愿也无妨,你若不想要和离书,我这尚书府也能养得起你一口饭吃。”


    “你……”


    程羡之吃透了她似的,歪着头,笑意袭来,满眼得意,那笑滚在云端,能够让人又恨又想多看两眼,陆听晚暗自许下,势必有一日要他吃吃自己的厉害。


    “起开。”最终她无奈应下,面对程羡之赤裸的威胁,她心里堵着气,看着他便不顺心,朝偏远的地方喊了声,“风信,送客。”


    程羡之从雁声堂回来书房,一整日,苍术见他都是噙着笑的,他们家主君,素日不苟言笑,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也就寒舟能与他多说几句。


    “主君,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苍术试探问了问,别说是喜事,就算是大婚那日,苍术也没见过他这样的笑。


    “无事。”程羡之敛了笑,专注回公文。


    谢昭要入工部,是他要提升禁军武装做准备,还有就是得在禁军提拔自己带出来的人。


    三日后,容嫔寿宴在永乐宫举办,陆听晚盛装出席,这是她重回京都后,第一次在正式场合露面,先前学的礼仪她本就不熟悉,临了前一晚才让风信又给温习一遍。


    眼下走路时都是昂首挺胸的颇有信念。


    永乐宫寿宴满目琳琅,华丽的帷幔将宴席围笼,似是场盛宴,容嫔一袭明艳流云霓裳,绣着栩栩如生的孔雀图,孔雀的眼珠是红色珊瑚和玛瑙勾勒点缀而成,随着容嫔步伐,衣裳上的孔雀似活过来,流光溢彩。


    奈何陆听晚对装束就算再有研究和天赋,在容嫔面前也顿感黯然失色。


    她坐在程羡之与公孙雪后面,不禁感叹道,原来宠妃的排面竟然可以浩荡至此。


    只是须臾,她又暗自喟叹,这样的荣耀加身,殊不知得用多少自由和快乐换来的。


    第76章 取信


    瞬间,人就沉寂在管乐声里,随着内官尖锐声音响起,李庭风出现,宴席上丝竹戛然而止。


    众人齐齐行礼:“吾皇万岁,容嫔娘娘千岁。”


    陆听晚诚觉着宴席不像是普通寿宴那么简单,太后没有出现。


    “诸位爱卿请起,今日是容嫔寿宴,朕与诸位痛饮。”


    官员与家眷同举杯庆贺。


    姜海义落座后,率先问:“太后娘娘还未出席。”


    “今日太后凤体有恙,”李庭风目光扫视,“未能出席,朕刚从锦华宫过来,国公无需忧心。”


    这就是姜海义,陆听芜的公公,陆听晚不自觉往那边瞟,对上望过来的陆听芜。


    陆听晚莞尔一笑,隔空举杯点了一下,陆听芜侧身唤了姜言礼,姜言礼驻回视线,沿着陆听芜的酒盏方向,对陆听晚点头示意。


    陆听晚自知这个姐夫对陆听芜无话可说,故而也不会因她是陆家人而有所成见。


    至少在她这里,姜家、陆家、程家又或者公孙家,都是一样的。


    她的立场从来不是陆家,也不是程家,更不会是旁的,她就只是自己。


    世家的明争暗斗,党同伐异,碍于她是陆明谦女儿的身份,才被卷进风波,那不是她想要的归处。


    容嫔带着慈笑,视线原先是在陆听芜身上,先前中秋宫宴,陆听芜弹的一曲,现下她还历历在目,忍不住道:“姜二少夫人与姜郎中新婚燕尔,出双入对,可谓是鸾凤和鸣,让本宫看着都好生艳羡。”


    陆听芜与姜言礼纷纷起身,陆听芜福身行礼,姜言礼则是拱手作揖。


    “承蒙太后娘娘恩典,赐予良缘,娘娘与陛下才是天作之合,让臣妇羡煞不已。今日娘娘寿宴,臣妇特以一盏清酒,祝愿大岚盛世安泰,吾主民胞物与,润物无声,是乃大岚盛世君主,民心所向。”陆听芜端庄稳健,言语恰到好处,就连向来傲视无物的姜海义对这个儿媳都敬重几分。


    “陆家的女儿果然才情兼备,能言善辩,又有勇有谋,还大义凛然。”李庭风说,“陆仆射当真是教女有方啊,这姜程两家各得一女,岂不是锦上添花。”


    前面倒是夸陆听芜的无异,后面越说,陆听晚越觉得是在说自己。


    “陛下谬赞,老臣不敢当,臣这嫡女自小是懂事听话的,只是……”陆明谦瞥一眼陆听晚的位置,摇头欲言又止。


    陆明谦这一叹息,陆听晚心底暗笑,只是什么?


    只是她这个庶女不服管教罢了。


    容嫔接着话说:“陆大小姐未出阁时便已名满京都,与中书令千金声名鹊起,贵为双娇,是京都世家女子典范。”


    一旁公孙雪得了容嫔的夸赞,也起身致谢。


    容嫔回以点首,公孙雪才又落座。


    “听闻程尚书出兵潭州剿匪,程大夫人日夜寝食难安,为其念经祈福,陛下,京都城内登对情人太多,臣妾都艳羡不过来了。”


    李庭风轻咳几声,病体缠身的他听着娇柔声,心情顿觉开怀,容嫔父亲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在朝中无党无派,这才是李庭风对她宠爱的重要原因。


    而今后宫无嗣,世家送来的女子,李庭风不敢碰,即便是临幸后的妃嫔,都会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喂下避子药。


    故而这后宫中迟迟不闻喜讯,加之李庭风身体向来羸弱,不得不从容嫔这样家世中的女子中,作为繁衍子嗣的选择。


    姜太后知道李庭风秉性,不然在姜家无适龄女子送后宫时,便可让陆家女入宫侍奉,既知李庭风留不下世家女,陆听芜才幸免入宫的命运。


    “程卿近日忙于校场新兵操练,听闻匪军改头换面,还把原先禁军的世家子弟都给比下去了,不知可有其事?”李庭风说道。


    程羡之整理袖口,微颔首道:“回陛下,这批新军之中,确有大能者,是乃青要山出身谢昭,此人熟知器械机阔,先前在青要山攻山时,微臣有幸领略过。”


    “哦?我大岚虽物产丰饶,将领与治世之贤辈出,而这器械弓弩精通者百年难遇。如此说来,此次程卿潭州之行,还是替我大岚觅得能人异士了。”


    “陛下仁政爱国,天下能人异士自然心向往之。”


    “朕早年还是皇子时,在藏经阁中也爱看机阔典籍,奈何其中奥妙太深,而后父皇病逝,朕一心跻身政务,便再无提起此事,程爱卿说的此人,朕颇有兴趣。既是对器械研究甚深,那便调任工部,让朕瞧瞧其神通。”李庭风大袖一展,程羡之点头领命。


    陆听晚在其后座听得真切,皇帝与程羡之一唱一和,也没给别人说话的机会。


    程羡之让她在容嫔面前能够得到赏识,而今人家对自己可不像有好印象的。


    琴棋书画她略懂却不精,若论机阔,也是近期才识得皮毛,这容嫔不像是对这些器械感兴致的。


    陆听晚多番打量,容嫔直觉有股目光频繁看过来。心生一股警觉,寻着视线过去,陆听晚正盯着自己。


    容嫔原本不适,陆听晚对上视线后恭敬点头。


    容嫔碍于身份,即便心有不适,也不好当众驳斥,而是问道:“这是程二夫人吧?”


    “臣妇陆听晚,见过容嫔娘娘。”陆听晚声音婉转,身前的程羡之听着倒不习惯,素日她与自己说话时,可不是这样的。


    “你适才在看本宫吗?”


    虚心请教道:“回娘娘话,臣妇是在看娘娘。”


    容嫔面对陆听晚的率略显诧异,丝帕掩着面娇羞看着李庭风。


    “程二夫人为何盯着本宫瞧?”


    陆听晚起身煞有其事说:“见过容嫔娘娘,臣妇唐突,只是臣妇素日对妆面甚感兴趣,故而有些研究。今日见娘娘妆容精细,眼尾螺子黛勾勒的线条与眼睑晕染相得益彰,似美人含睡,又用了青黛晕染眼窝,深邃有神,配上额间的雀羽钿,与您这一身雀纹霓裳可谓是如诗如画,忽而才让臣妇看失了神,还请娘娘恕罪。”


    陆听晚一番描述,只要是闺中女子,对点妆都有些了解,只是容嫔设计的巧思,却被陆听晚窥破,容嫔内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故而心情大好。


    “原来程二夫人对妆面也有如此钻研。”容嫔这才将视线落在陆听晚的妆面上。


    隔着永乐宫的春景绿意,她今日妆面选得清淡,面颊是淡粉的胭脂,只扫了面中小块,眼妆只用黛笔勾勒眼线,眼尾刚好点到为止,线条未勾勒出来,便没有张扬那股劲儿。


    眼窝以淡蓝色脂粉晕染,颜色并不重,配上她自己挑的一身水青色芍药银纹齐胸襦裙,轻盈中带着清丽,更像是林中小鹿,灵动中带着娇艳。


    “不过是兴趣使然罢了,娘娘谬赞,”陆听晚沉思须臾说,“臣妇对簪花也有些涉略,不知娘娘可有听闻过江陵簪花妆面。”


    陆明谦听闻江陵,不知他这女儿又要闹什么夭蛾子。


    “容嫔娘娘,小女自小缺乏管教,不懂礼数,若有冒犯,待老臣带回家中管教,今日是娘娘寿宴……”


    一心只顾品酒的程羡之不得抬了抬眸,清冷道:“陆仆射,陆听晚既已嫁入我程府,若有唐突失礼之处,也该是程家来管教才是。”


    容嫔说:“无妨,程二夫人性子直率,又与本宫趣味相投,甚得本宫心意,两位大人也无需过于紧张。”


    “至于簪花妆面,本宫从一位宫中老嬷嬷那有所耳闻,若程二夫人得空,再入宫一块探讨,也可陪本宫消磨闲暇时光。”


    “臣妇的荣幸。”陆听晚连忙应下。


    转回身时,还往程羡之的位置挑了挑眼角,程羡之噙着笑意,目的达成一般,不动声色饮下酒盏。


    公孙雪在身侧时不时瞥着他,注意他的情绪,他适才居然为陆听晚出头说话了。


    他向来不喜多事,又自作聪明的人,而陆听晚公然大出风头,他难得不恼怒,这让公孙雪无端生出一丝危机。


    程羡之似察到身侧人的目光,神色淡然,露出一抹温润,执起玉蝶上的玉筷,夹起翡翠碟上的生丝江瑶,放到公孙雪的碟里。


    “这道生丝江瑶生脆爽口,开胃不腻,雪儿尝尝。”


    方才的阴霾也随之消散,她乖巧接过又小心翼翼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神情里都是柔色。


    程羡之被她赤裸的爱意裹挟,也只是淡淡应着。


    寿宴过后,容嫔特意留了陆听晚,不仅因与陆听晚趣味相投,而今她又是陛下封的护督候,陛下倚重程羡之,程羡之虽与公孙雪情深。


    可在宴席上面对陆明谦的指责也出面维护了陆听晚,又在含章殿为其请功。加之先前陆听晚为他在含章殿求情一事得罪了太后,虽明面上未挑明,可这暗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至于陆听晚为何要弃陆家而倒戈程羡之,容嫔无从得知。


    距离宴席半月过去了,容嫔举办了小型赏花宴,陆听晚收到永乐宫的请帖,京都世家官眷也都在宴请名单之内。


    容嫔出席的头饰和妆面都是出自陆听晚之手,今日她给容嫔做的就是簪花妆面,恰好与这春日赏花宴相融。


    “程二夫人手艺,堪比宫里的女官们了。”容嫔抚着簪花头饰。


    “娘娘五官生得精巧,肌肤胜雪,本不需过多点缀,也可艳压群芳,只是这簪花妆面,要的就是一个盛。”陆听晚往头饰上继续插入不同的鲜花,都是宫女刚从御花园采摘回来的,色调主要以白、粉、蓝为主。


    容嫔只觉头上顶了个花园,百花香幽幽自来。


    陆听晚新奇的妆面在赏花宴上得到了众官眷赏识,而这簪花妆面在京都民间也开始盛行起来,花市的生意翻了几番,胭脂铺子纷纷效仿,研制以簪花妆面为主调的胭脂色系,带动一条风靡一时的经商链。


    太后得知后,派了人前往打探,锦华宫里,洪掌宫递了一支刚采的芍药,姜太后接过,留在鼻尖闻了闻。


    漫不经心道:“陆听晚与永乐宫那位近日走得很近?”


    洪掌宫半福着身,“回娘娘,容嫔寿宴,程二夫人与容嫔相谈甚欢,之后永乐宫举办赏花宴,程二夫人更是为容嫔精心做了个簪花妆面,相传是江陵渔民谋生的一门手艺。如今京都百姓都争相效仿这簪花妆面,城内的花铺生意接踵而来,连带京郊的花农也都一并起来了。”


    “陛下为此还特意赏赐了陆听晚。”


    “陆听晚胆大,重回京都,封了个护督侯的虚职傍身,现下又想要永乐宫做靠山,”


    “不是不甘愿混迹在宫里吗?怎么又要跟容嫔搅在一块了?”姜太后若有所思。


    “人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又因程尚书之故*重返京都,是彻底要与程尚书为伍了?”洪掌宫猜测道。


    “陛下给她封了个空职护督侯,既给了陆家面子,也给了程家里子,她想要什么,程羡之为着这个也得哄好了人才是。”


    “娘娘说的极是。”


    “皇帝最近身子如何了?”姜太后将那支芍药插好。


    “容嫔寿宴之后精神好转些,近日又宣了太医去广陵殿把脉,时好时坏。”


    “皇帝幼年体弱,太医便活不过弱冠,而今也快三十了,若非这副身子,宫里子嗣也不会凋零至此。”


    “皇帝也鲜少去其他宫,多宿永乐宫,可永乐宫也不见动静。”


    姜太后摆摆手,“哀家记得库房有岭南知府送来的百年山参,明日差人送去广陵殿吧。”


    第77章 工部


    夜色如期而至,春日在京都簪花盛行中逐渐沦至尾声,夏意有逼近的意思。


    陆听晚按照约定,取得了容嫔的信任,入宫的次数也多了。


    谢昭进了工部,陆听晚不再常去军营,偶尔恰逢他休沐,陆听晚去工部寻人,遇着办差的程羡之。


    她原先是不打算对上他的,可奈何人刚从工部大门折回去,就被远处正往这边来的人叫住了。


    “陆听晚!”


    陆听晚闻声不想停不行,迈出的步子只能收回去。


    耷拉个头闪到墙面贴着,程羡之跟寒舟走上前。


    “做什么?”她眸子往上挑,带着几分倦意。


    “来工部做什么?”他明知故问。


    陆听晚站直身子,察觉人就这么俯视着自己,不自觉又被逼退回墙面贴着。


    “找人。”陆听晚冷冷吐着两字。


    眼角一双尖靴靠近,身躯快要压过来了。


    身后的寒舟若无其事地退了几步,别过头去。


    “谢昭吗?”程羡之这话出来时,带了几分戏谑,与素日自持端正的人相差甚远。


    陆听晚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谢昭在工部是有要事的,你若无事,少来。”程羡之退出几步远,陆听晚才得以机会喘息。


    “今日他休沐,我才来的。”陆听晚解释说,“而且谢昭跟我说了,他休沐的时候,我可以来。”


    程羡之话被堵住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提着步子就要走。


    又见她手里拿着新奇物,是木具雕刻的大雁,谢昭手艺了得,连木雕也习得一些,握着木雕的双手渐渐攥紧,程羡之尽收眼底,心底莫名酸涩。


    又看她右臂袖口露出的臂弩,他伸手捏住陆听晚手腕,“这是什么?”


    捏起的力道让她不适,她要抽离,“臂弩,明知故问。”


    程羡之没如她意,审问一般,“这是什么地方?谁给你的权,能够携带武器随意进出工部?”


    “我是护督侯,自然可以携带。”陆听晚被攥着手腕往前倾,“你放开!”


    程羡之偏不让,寒舟听着身后的较量,仰头悠闲自得迎着风,似笑非笑。


    僵持不下,突如其来的喊声打破僵局。


    “江雁离。”谢昭手里拿着一把新的臂弩往二人走去。


    陆听晚挣不开,手腕已经抓热了,隔的距离隐约闻到程羡之身上的熏香。


    走近后谢昭朝程羡之行礼,“程尚书也在啊。”


    “有事?”程羡之看见陆听晚转变的神色,面对谢昭与自己就是两模两样。


    “哦,我给雁离送个东西。”谢昭将那臂弩举起,陆听晚两眼放光,终于挣开了禁锢。


    “给我的?”她声音雀跃毫不掩饰,悄无声息地靠近谢昭,“这把新臂弩比我这个更轻巧,射程如何?”


    “射程更远,出箭速度做了改良,储存的箭矢也增多了,给你试试。”谢昭满眼柔色,丝毫不顾忌程羡之在场。


    “你拿工部的东西,讨她欢心?”程羡之一股酸味,“可知以权谋私在工部该受何等罪?”


    陆听晚闻言紧张,“我又没说要收,怎得就算以权谋私了?谢昭,我知道你哄我开心的,我看过了,你快收回去。”


    “泄露工部机密,也该处罚。”程羡之依依不饶。


    “你……”陆听晚鼓着腮,样子可爱极了。


    谢昭却不疾不徐,稳重说:“此臂弩并非工部所有是我在青要山时便画的图纸,用先前自己的旧臂弩改良的,不算以权谋私。”


    “不过,确实是要你替我试一试臂弩的可行性,”谢昭恢复正肃说,“程尚书,我想工部可以锻造一批这样的臂弩,让禁军和京兆府巡兵都佩上,巡防时若有突发情况,臂弩快狠准,能出其不意,留下可疑之人。”


    “寒舟,待谢昭改良完毕,去兵器库领一把回来试试。”


    见他应下,陆听晚满脸笑意,手臂抬到半空,谢昭很自然替她取下旧的臂弩,又将新的给系回去。


    喜悦经久不散,程羡之喉咙咽了又咽,二人亲近的不是一般好,他提步走出一段路,又停下,驻回首望着廊下的人。


    “不回府还愣在这做什么?你是要在工部住下?”


    陆听晚收了收臂弩跟上,“谢昭,我先走了,改日再来寻你。”


    “嗯。”


    从工部回程府,需过几条街,路过闹市,时辰还早,陆听晚想下去走走。


    程羡之命了马车停下,亥时一刻的街道人流拥挤,摊贩还未收摊,远处茶肆酒楼正是热闹。


    小物件琳琅满目,京都不愧是京都,无论何时,也不论经过何种风雨,只要翌日晨阳再次升起,京都就会再次迎来新的景象,风雨不动。


    酒肆飘香,陆听晚闻着酒瘾上来了,她本不是嗜酒之人,偶有闲情逸致才会想起要小酌几杯。


    忽而她想到去岁雁声堂酿了几坛葡萄酒,见她顿足不再往前,程羡之余光打量须臾,问:“怎么?”


    陆听晚才想起来,她是跟着程羡之一块的,这会说要进去酒肆喝酒,他若跟来,岂不是喝不痛快。况且当着他面,恐怕也无心再品酒,时刻得提防着此人的算计。


    寒舟抱着双臂说:“二夫人是想喝酒了?”


    程羡之抬眼望了那酒肆的匾额,意会说:“寒舟,去跟掌柜要一间雅间。”


    寒舟领命入内,程羡之进去后,陆听晚犹豫片刻,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她与程羡之私下没有什么交集,以往两人接触都是正事往来。虽说这一次回京后,程羡之对她态度有所缓和,但是陆听晚总觉得他有意无意在窥视自己,提防自己。


    这种感觉她不喜欢,也不自在。


    特别是跟谢昭有关之事,程羡之便总会出现插上一手。


    她也说不上来。


    酒肆人满为患。商人、官员、差吏、世家子弟、脚夫,都会驻足于此,酒肆雅间不多,大多客人都喜在前堂点几壶清酒,一坐就是半夜。


    没过多时,小二送了两壶酒进来,圆木桌摆了酒具,还有一尊桃木精雕的人头佛像花筒,插了枝荷杆。


    陆听晚视线放在这枝荷上,初夏荷花刚冒新芽,开花的不多。


    寒舟给二人各自斟了酒,程羡之让他落座,寒舟也没客气。


    倒是陆听晚只觉寒舟不像一般属下,至少他并非如手底下的人,那么惧怕程羡之。


    “清风酒肆,京都数一数二的好酒都在这里,二夫人还真是会挑。”寒舟举杯敬着陆听晚。


    陆听晚没来过这里,自然不知。


    “这几日入宫,可还习惯?”程羡之摆正话题。


    陆听晚就知道,他不可能单纯喝酒那么简单。


    “容嫔有意让我入宫久住。”陆听晚也没再掩藏,这事迟早要告诉他。


    “容嫔如今最得圣心,有招一日诞下龙嗣,便是太子生母。你能被容嫔青睐,也算好事。”清酒入喉,程羡之面色清冷。


    “入宫久住,能入宫廷久住的除了妃嫔便是女官。”陆听晚说,“容嫔要我入宫,总不可能是为了给陛下侍寝吧。”


    寒舟一口酒险些喷出来,她这话说的,也不过脑子。


    名正言顺的夫君正坐眼前,即便程羡之与她没有夫妻之实,可到底也是明媒正娶的,容嫔怕不是嫌日子太好过,让她一个臣子妾室去侍寝,分享荣宠。


    陆听晚也没有这个意思。


    她知道容嫔有意让她入宫是要做女官,如此即便是程家妾室,她本身又是护督候,再多一个女官身份,大差不差。


    “入了宫,就不能常往工部去了。”程羡之淡淡注视着窗外,支起的窗户有凉风徐来。


    这也是陆听晚所思虑的事,她不想入宫。


    入了宫门处处掣肘,若是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她想和离,但是比起小命,小命要紧,留得性命,从长计议。


    程羡之也绝不可能只是让她与容嫔交好那么纯粹,若只是为了巩固这层关系,让公孙雪这个主母夫人去交涉岂不更好。


    陆听晚还没想好该如何避开,雅间的门陡然间被不速之客撞开,寒舟反应极速,佩剑出鞘抵住酒客的喉咙,陆听晚还未来得及反应,手中的酒杯不慎落地。


    待缓过神后,见程羡之若无其事地端坐原位。


    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冷静地有些可怕。


    而那闯入之人脖颈见了血,连忙求饶。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他双腿颤不停,视线直盯白刃,不敢妄动,“小的喝醉了误闯绕了几位大人雅兴,大人酒钱小人结了。”


    寒舟没动,等程羡之发话。


    程羡之孤高沉稳,落下酒盏,抬手摆了两下,寒舟松了剑,酒客连滚带爬出了门。


    陆听晚不禁咽了咽喉咙,程羡之抬手,修长分明的指节触碰到暖白玉色的酒壶,往陆听晚跟前移了移。


    “压压惊。”


    陆听晚喝了一口,出乎意料地说:“那人不像是普通酒客。”


    寒舟坐回原位,与程羡之对视一眼。


    “从何说起?”程羡之挑眉。


    “那人虽是酒醉,若是来此处喝酒倒没什么可疑,只是我适才看他手心有常年拉弓的茧子。”陆听晚离得不算近,可那人举手求饶时,手心上的茧子异常明显。


    故而再从此人身形、手臂、下盘来看,必是常年习武之人。


    京都的士兵里不常拉弓,大多配刀枪,禁军多数佩横刀。再从肤色来看,此人肌肤泛铜,面肌有干燥蜕皮和发红迹象,必是常年经曝晒导致。


    故而她能推测,这酒客并非那么简单。


    “谢昭曾说,西北边境地广辽阔,拉重型弓弩的人居多,而若要拉开重型弓必须有匹敌的臂力,左手上的虎口,以及右指都会有厚茧和凹痕。”


    “是以,此人或许是从西北边境回来京都的猎户,又或是退伍士兵,这能说明什么?”程羡之凝起眸子,正色起来。


    陆听晚美眸弯起,看向寒舟,“那就得劳烦寒舟先生了。”


    程羡之只一个眼神,寒舟便推了门,悄无声息地跟上适才那个酒客。


    只见人在旁边的雅间清醒了片刻,就进去了。


    原来还真是走错了屋子。


    陆听晚见寒舟没一会就回来了,忍不住问:“如何?”


    寒舟昂首点了点雅间另一侧。


    脚步轻盈贴过木墙,能听清隔壁间的谈话声。


    寒舟做了个嘘的手势。


    陆听晚也贴过去。


    第78章 香囊


    “刘将军要我等回京,又没说回京作甚,如今西北与突厥势如破竹。山海关的姜国公去岁班师回朝,山海关的将领都跟着回来享清福了,独留些老将死守边关,风吹日晒的。还别说,这京都的酒是要比边塞的酒香,啊?”那人声线粗糙,听着声就是适才闯进来那人。


    “就连小娘子都水灵水灵的,不像西北,寸草不生,看久了,连女人都像黄沙啊。”


    这声音说得越发响亮,没凑过去的程羡之也都听得清楚。


    随行的人劝了一句:“孙兄你喝多了,刘将军让你我回来,不就是为着能让朝廷拨些军饷去西北前线嘛。要我说,山海关不出兵了,这朝廷军饷就该给我们西北。”


    寒舟看向一侧的程羡之,按照两人谈话信息,这二人确实是从西北回来的。


    “西北驻守将领回京都,兵部不知道这回事吗?”陆听晚坐回原位,眸子竟然带有质疑的意味。


    “戍守边境无诏回都,同等谋逆。”程羡之冷静说,“而此人竟敢大摇大摆出现在坊市酒肆毫不避讳,有恃无恐,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一回事。”


    “寒舟,你着人暗中留意此事,切忌不要打草惊蛇。”


    寒舟应声后也坐回原位,程羡之目光移动,审视着陆听晚:“西北驻守主将,你可知是谁?”


    陆听晚寻声抬眸,摇了摇头。


    “刘起元,你们陆家主母的母家。”


    陆听晚敏锐察觉到其中之意,“你的意思,这事跟陆家有关?”


    “我没这么说。”程羡之很是谨慎。


    陆听晚还想说话,他便已没了继续谈下去的意思。


    几人在雅间待到隔壁间的人走后才准备离去,陆听晚率先出了雅间,拾阶而下时,被旁人不小心冲撞,失了重心,她已经做好用手抵挡的准备,却被一只大掌扣住腰间,稳稳接住了。


    陆听晚想道谢,看清那人面容后,话音顿在嘴边。


    洛云初的面庞映入眼底,他也很是惊诧:“雁离?你怎么也在此处?”


    陆听晚退后几步,腰肢抵在楼阶扶手处,警惕道:“来此处自然是喝酒的,洛公子难道不也是吗?”


    洛云初察觉她的抵触,却忍不住上前说:“我在此处与潭州来的掌柜商谈合开铺子的事宜,雁离,我知道你对我有戒备,其实你若想继续经商,我们还是可以重头再开始……”


    陆听晚唇角微挑,轻笑道:“洛公子,那日在潭州该说的话,我都说的很清楚了,您是哪里还有误会?”


    “你既已回京都,难道就只甘愿日日待在家宅之中?”


    “那就不劳您费心了,再有,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也该清楚,此刻这般咄咄逼人,怕是不合礼数。”


    洛云初收了收情绪,合上折扇,“我并非有意纠缠。”


    二楼从雅间出来的程羡之看见这一幕,陆听晚仰着头正对着洛云初,程羡之看不见她的脸,也不知此刻的陆听晚对洛云初是否有旧情复燃之意。


    寒舟也注意到了,提醒说:“那是?洛云初?”


    程羡之凝着眸,提起步子,径自上前。


    隔了几个楼阶,声音便幽幽传来:“故人来了?”


    这话是说给陆听晚听的。


    二人齐齐望去,洛云初后退一步作揖:“程大人。”


    陆听晚趁机下了楼,没再久留。


    程羡之余光森冷,目中无人掠过他,洛云初直觉有股警告之意。


    出了清风酒肆,陆听晚一直心不在焉,沿着坊市一直走,也不顾身后的人是否有跟来。程羡之未乘马车,忽而前面的人停下来,在一处小摊挑选饰品,最后也没选上中意的。


    她今日去工部没带银子,是以挑到好看的也买不下,总不能问身后的人要银子吧。


    虽说是她名义上的夫君,总觉着与他还没到这个地步。


    街边一处摊贩摆卖着荷包,样式与寻常荷包无二,只是用花汁拓印,再从而绣上花样,这手法与她先前在知春里印拓丝帕一样。


    摊贩大娘见着陆听晚过来,瞧衣着打扮便是富贵之人,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这位夫人可要看看这花香荷包?”


    陆听晚饶有兴趣问:“大娘,你这荷包都是自己做的吗?”


    “是啊,这荷包里放了干花,夫人也可根据自己喜好放入香料,这夏日要来了,再往里边放些罗勒、迷迭香、香茅随身佩戴,还能祛除蚊虫。”


    陆听晚与人交流起来,不知不觉间身后人影压上来。


    陆听晚回眸,看见程羡之侧脸,他缓缓转过身,打量着摊子上的小物。


    大娘见状颇有眼色:“这位公子与小娘子可是一道的?”


    陆听晚默默点了点头,本也没带银子,若聊开了待会不买一个也不好收场,可一直在这待着不走,又怕程羡之误以为要他给自己买荷包。


    她可不想他误会什么。


    陆听晚干涩一笑,将手里的荷包放了回去,欲要转身离开。


    大娘却对着程羡之道:“这荷包若是赠予心上人,两个人便能白首偕老,两不相疑,郎君给夫人买一个吧。”


    陆听晚本想解释,而后想想也没说错什么,她确实是他的夫人。


    两不相疑,心仪之人?


    程羡之听得喜听的,从腰间掏出碎银,放到摊子上,而后又拿了陆听晚放回去的那个荷包。


    陆听晚没买下心仪的,略有失落,可街边的人潮很快驱散她的阴郁。


    程羡之径直往前走,陆听晚跟上,回首看见寒舟远远跟着,天色欲渐深浓,也该回府了。


    月色把道路两旁的树影钉在青石板,她低着头一步一步踩着树影子,忽而身前的人停下,额间碰到程羡之脊背后,迅速抬起。


    只见他转过身,盯着她,将荷包塞进她手里,说:“拿着。”


    陆听晚不明所以,上下打量着荷包略有不悦,见人走远些,才敢小声嘟囔:“自己的东西自己不拿,凭什么让我拿?”


    “禁军总督六部尚书的派头耍惯了!”


    陆听晚说着极不爱惜地甩着手里荷包,荷包在她指尖里打转,又松开,时不时传出些清香。


    身前的人淡淡道:“有什么话就大声说。”


    陆听晚不敢造次,连忙噤声。


    回到程府时,已经是亥时三刻了,公孙雪又执灯候在府门外,马车上下来的先是陆听晚,公孙雪眸子闪过一丝诧异,很快程羡之身影泄出来,公孙雪又覆上一层笑,灯火打在轮廓上,目光追着款款而来的程羡之。


    陆听晚走在前头,及近台阶时,将手中的荷包顺手塞进公孙雪怀中,淡淡说了一句:“呐,大人给夫人特意买的荷包。”


    程羡之看得真真的,她就这么把他给的东西送人了?


    陆听晚没过多停留,独自一人跨入门槛,公孙雪拿着手里的荷包,满目柔情看着走来的程羡之。


    “主君。”公孙雪欠身。


    “怎么在这等。”程羡之语气平和,看不出过多情绪。


    公孙雪犹豫问道:“二夫人跟主君一块回来的?”


    程羡之察觉她语气里的试探,便说:“嗯,在工部遇到便一同回来了。”


    二人一同入府,公孙雪心有不明,“二夫人去工部?”


    “她近几日在府里都做什么?”程羡之问。


    她?公孙雪思忖片刻,不知程羡之为何关切起她来。


    “永乐宫来了几次旨意,二夫人便入宫了,其他时间她待在雁声堂大多都是在钻研器械,总归也无他事。”


    程羡之却告诉她:“是了,陆听晚去工部,就是为了器械的事。”


    “可大人先前不是与雪儿说,这个护督候是陛下封来哄她玩儿的嘛。若是工部的事也能插手,岂不就是有了实权。”公孙雪声音细软,紧紧跟着程羡之。


    程羡之漫不经心说:“她去工部找谢昭请教器械的,与正事无关。”


    “原来如此,”公孙雪若有所思,“她跟那个谢昭貌似走得很近?”


    程羡之微侧眸,乜斜一眼,公孙雪知道他不爱府上人嚼舌根,随即解释:“雪儿也是听她自己说起几次……”


    “嗯,”程羡之没在意,“我回书房处理些公务,你先回去歇着吧。”


    公孙雪黯然神伤,他们成婚已有一年了,每当自己有意亲近时,他便总表现得冷漠。


    西北主将回了京都,兵部没有收到消息,那么朝廷自然也不知晓,西北近日来是有突厥频扰的战报传来,可是正逢战情紧急之时,这些将领更不该脱离战场才对。


    刘起元原是姜海义部下,后因山海关驻守有功,被着升车骑将军调往西北驻守。西北虽苦寒,可天高水远,朝廷的手伸不过去,日子也算好过。


    锦华宫内,姜太后一袭紫衣金裘,洪掌宫上了雨前龙井早春茶便退了下去。


    “兄长这些日子在京都可有听见什么风声?”茶盖轻轻拨着茶面,泛起层层涟漪。


    清香萦绕锦华宫寝殿,姜海义声音浑厚:“娘娘是指?”


    “京都传闻,西北驻军私自回了京都,曾在坊市出没,兄长没有听说吗?”姜太后凤眼如炬。


    “捕风捉影的事罢了,此等大事,若真的擅自回京,今日朝议为何无人提及,娘娘在含章殿不问,想必这事也在等着旁人先提吧。”姜海义道。


    “刘起元这两个月向朝廷要了几次军饷,西北的战情当真如此急切?”姜太后仿若看穿。


    姜海义沉思须臾:“这些话可是从那几个士兵口中传出来的?”


    自程羡之等人在清风酒肆碰见那二人之后,京都便开始传闻四起,西北与外敌突厥部落主将联合,制造假的骚乱,从而向朝廷索要拨款。


    程羡之那也默着不出手,寒舟调查过了,那日清风酒肆遇的二人,确实是西北回来的,只是这二人去岁就因犯了军纪退了军,之后便一直在西北逗留,最近才重回的京都。


    而关于那些西北战情的话,姜海义所谓的捕风捉影,不过也是从这二人口中醉后传出的酒后之言,其中真假多少无以判定。


    倘若西北战情紧急,此时朝中若有人将此事提出,只会坏了西北将士与朝廷的关系,还会寒了戍守边关将士们的心。


    故而程羡之查到了皮毛,也不会从中发作,只是暗中让人跟随兵部调去西北的军饷辎重队,是真是假,到了西北便都清楚了。


    他不得不堤防,若是有心之人给他设下的圈套,就等着他往里跳,届时安个妖言惑众,蛊惑民心,污蔑忠良的罪名,他这刚坐上的尚书位便只能拱手于人。


    “刘起元此人心思诡秘,”姜太后说,“兄长当初不就是因着他养不熟,故而才举荐了他去西北驻守的。”


    “倘若刘起元事涉通敌,就怕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姜家首当其冲,必要之时还是小心为上。”


    “如今的户部侍郎刘百戚是刘起元的胞弟,倘若刘起元出了事,其弟不可豁免,哀家得尽做打算才行。”姜太后说,“言礼在户部任职郎中也快一年了,程羡之上任便将原先六部血脉重清,而今大多都是他程羡之的人。至于言礼,恪守本分,尽公尽责,他就算再忌惮姜家,也不敢随意调任贤才。”


    “太后是打算提拔言礼?”姜海义说。


    “青生从武,自小便跟你在山海关,身经百战,言礼从文,姜家两个孩子哀家都寄予厚望,他若是个堪用的,哀家重用也得要自己进取才行。”


    “青生也二十有六了,如今回了京都,找个家世门楣相当的姑娘,哀家给他做主。”


    姜青生虽是武将,在山海关驻守时也有当地官员物色女子送入将军府。姜青生照单全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姜海义再清楚不过。


    背地里油滑好欲的混不吝,论打仗,他确实有些天赋。自幼熟读兵法,又耳濡目染,是以二十多岁便建功立业,小有成就。


    姜海义点了点头,西北这事眼下才是棘手的。


    第79章 入宫


    兵部运送的辎重到了西北,如程羡之所料,西北战事不像奏折呈报回来描述的那般紧迫,突厥虽进犯,可突厥去岁开始收成不好,又逢风沙干旱,不可能与大岚大动干戈,而这频扰之举,另有缘由。


    寒舟将探子查报回来的信息一一道明,程羡之将那些信笺掷入火笼里,灰飞烟灭。


    他举止优雅透着矜贵,话音清冷又不失威慑,“将这些物证交由兵部侍郎,让兵部侍郎自行呈报。”


    寒舟意会:“如此重大之事,牵扯之人甚广,大人不亲手呈供是对的。”


    “刘起元若因这事惹祸上身,牵一发而动全身,陆家难以幸免,若陆明谦快刀斩乱麻,陆家或许能从中脱身,只是这左仆射的位置……”程羡之眸子一沉,“他坐不住了。”


    “姜家想明哲保身,姜太后定然不会再出手保刘陆两家。”寒舟道。


    “作茧自缚,看来无需陛下出手,外戚党羽便要凋落。”程羡之起身走出书房。


    夏日暖阳射过屋檐,书房的桂花长高了些。


    翌日含章殿上,兵部将西北的情报递到李庭风跟前,人证物证齐全,刘起元通敌与突厥合谋,突厥假意进攻边境,刘起元为平息战火,不得不向朝廷索要军需,从而达到他敛财的目的,突厥从中获得粮食和器物,便会撤兵离去。


    由此反复,刘起元受着朝廷供给的辎重和军需,又添战功嘉奖。在西北过得不亦乐乎,小日子也滋润。


    李庭风气急攻心,龙体本就欠安,闻此大逆不道之行,含章殿上龙颜大怒,下朝后广陵殿太医院进进出出,棘手得很。


    送往西北的圣旨出了城,刘起元要被押解回京都受审。


    陆明谦回府后将此事告知刘氏,刘氏深谙家宅,不知兄长竟然会伙同突厥,贪赃枉法。


    倘若刘起元回都后,罪名成立,皇帝必然不会放过刘氏一族。


    陆明谦诸事缠身,刘氏得知此事,要陆明谦去太后跟前求个能为刘家脱罪的恩典。


    陆明谦想明哲保身就不该涉足此事,奈何刘氏咄咄逼人,又以死相逼,纠缠不休,提及陈年过往。


    当初陆明谦仰仗刘家鼻息,堪得刘老将军赏识,一路提拔,方能在京都如狼似虎的朝野中站稳脚跟,再有一席之地,登上左仆射之位。


    而她当时作为武将之女,甘愿下嫁,又与人共侍一夫。为能抓住刘家势力,陆明谦不惜让昔日定亲的青梅竹马江氏退一步,入府为妾。


    锦华宫内,姜太后手里捏着鸟食,洪掌宫领着陆明谦入了宫殿,随着洪掌宫一声“陆仆射来了”,那只葵花凤头鹦鹉也跟着一声人语叫唤道:“陆仆射来了,陆仆射来了。”


    “微臣给太后娘娘请安。”陆明谦恭敬非常。


    “陆仆射,此时来哀家的锦华宫,是为着西北的事吧。”姜太后开门见山,也不绕弯子。


    “太后明鉴,刘起元通敌犯乱,以敛国财,兵部呈上大理寺的罪证只等刘起元押解入京后,便会定罪,加之那两个西北回来的士兵口供,刘起元此次怕是在劫难逃。”


    “既已知晓在劫难逃,陆仆射又何必要沾一身污泥,惹下一身骚呢?先前在程羡之那吃的亏还不够吗?”


    陆明谦沉叹一声,“微臣自知刘家若是出事,我陆家也难逃其就,只愿太后出手相助,微臣定鞍前马后,为太后效劳。”


    姜太后眉眼一冷,轻笑:“鞍前马后?陆大人连自己女儿都管不了,还敢许哀家鞍前马后?”姜太后语气不怒自威,带着摄人的骇然。


    陆明谦双膝一软,额间冷汗渗出:“是微臣教女无方。”


    “若陆仆射能让陆听晚入哀家这锦华宫,哀家可以到皇帝跟前替陆家美言几句,只是不知这差事,陆大人为不为难?”


    陆明谦嘴角抽搐,神色是为难的,只是太后为何一定要陆听晚入锦华宫?


    “若想保全陆家,也不是没有办法,”姜太后继续说,“陆家能在此次断定刘起元通敌敛财的罪名上,加一些佐证,既可以划清界限,也能取得陛下信赖。”


    “让微臣出面佐证刘起元罪名?”陆明谦道。


    刘陆两家是姻亲,若说陆明谦完全不知晓刘家那些勾当,姜太后属实不信。


    只是陆明谦若出面揭发,是否能功成身退还得另说。


    “入了大理寺,可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刘起元情急之下会不会攀咬是一回事,若是扯出些什么旧事来,哀家若再想作保,也无能无力了。”


    至于陆听晚,容嫔有意将陆听晚召入永乐宫为女官,容家仰仗她的恩宠,在朝野平步青云,拨云见日。


    姜太后不想陆听晚好过,也不想容嫔好过,那就让陆明谦把人送进宫里来。


    原本陆听晚与程羡之已达成信条,就等着永乐宫来传旨接她入宫,可是程府传来的是太后的懿旨,陆听晚在雁声堂接过旨意,久久不能回神。


    她猜不透姜太后的用意,可程羡之或许能够知道一二。


    只是程羡之近几日都在忙着刘起元西北通敌一案,从兵部和大理寺来回跑,每夜回到程府已经过了子时。


    陆听晚见不到人,只能去书房等。


    深夜后的书房,夜莺阵阵,陆听晚眼皮耷着,难以撑开,几度睡过去,半梦半醒中似闻到一阵脚步声。


    程羡之刚踏入书房的月*洞门,便瞧见正屋廊下的台阶,一人抱膝蹲坐,时不时往廊柱上倒。


    他深眸微沉,步子提快了些,及近后又什么都没做,只是立在那,俯瞰着问:“陆听晚?”


    陆听晚闻声要起,半个身子往后坠,程羡之身姿挺拔,抬膝一放,陆听晚便借着他腿间的支撑,才直了身子。


    她揉了揉眼睛,声音略带沙哑:“你回来了?”


    许是因为困的,声音比平日说话软了许多,让那居高临下的人不由得心头一紧,多出一丝怜惜。


    “何事?”


    陆听晚起身时,腿都是麻的。


    凉风在夜间裹着人,吹散了她原本蜷缩的暖热。


    “宫里来了旨意,让我入宫。”


    “此事先前不是已经谈过了?”


    “是锦华宫。”陆听晚顿了顿,“太后要我入宫侍奉……”


    程羡之正回身,将腿收回,“太后此时要你入宫,想必跟西北通敌一案有关。”


    “刘起元通敌敛财,跟我入宫有什么关系?”陆明晚不明白。


    程羡之上了两阶,“刘起元与陆家是姻亲,若罪名坐实,陆家也难全身而退,太后定然是借机以此来拿捏陆明谦了。即便你不入宫,陆明谦也会出面让你入宫,至于太后要你做什么,也不难猜。”


    “先前我就没给太后办成差事,太后总不会还指望我这么一个不忠心的棋子能够为她赴汤蹈火吧?”


    “倘若太后拿陆家性命要挟,要你在我这里探得消息呢?”


    陆听晚蹙眉,她于他,何时到了要以命相护的境地。先前答应他回京,一来是因为白塔寨弟兄的性命,二来是她要重新拿回和离书,把丢在京都初雪夜的韧劲寻回来,名正言顺地离开京都。


    她思量须臾后说:“若我被太后以命要挟,不得不道出于大人不利的信息,大人可会派人暗杀于我?”


    “难说。”程羡之冷冷道。


    “那就是了,我与大人不过是利益相交,若我不入锦华宫,陆家就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陆听晚在告诉程羡之,她没得选。


    “若你入了锦华宫,太后想要你如何死,我过问不了。”


    “我是护督候,也是程家的人,”陆听晚说,“至少现在是,太后即便对我心中愤恨,我入宫后受些磋磨定是少不了的,不过也不完全是坏事。”


    程羡之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结论。


    “大人要我回京都,自然是有用处,深入虎穴,才能窥视豺狼。我可以在锦华宫做你的眼睛,不过我也有我的条件。”陆听晚声音清了许多,气势上不输他。


    “你说。”


    “我要你一支手里禁军的调用权。”陆听晚目光如炬。


    程羡之轻嗤,唇角提起,眼眸微眯,质疑道:“陆听晚?你胃口未免太大了些。”


    “宫门深不可测,我也得有自保能力,不然只身入虎穴,我不放心。”陆听晚挑眉一笑,“我这条小命,还等着大人给我和离书呢。”


    他原以为她来找自己,是能够让他给些主意避开入宫,原来她早已筹算好如何入宫,再给自己铺路。


    好一个陆听晚,他当真是小瞧了她。


    “堂堂尚书大人,六部之首,禁军总督,不会这点权利都给不了吧?”陆听晚占高两个台阶,与他保持齐平,“我有护督候身份傍身,你给我调用权,也算合情合理,这并不算徇私枉法。”


    “若大人觉得我有二心,随便一个由头便能拿捏我的小命,你怕什么?”


    程羡之审视着面前的人,森然说:“你想要兵权?”


    “待我安全出宫,你大可收回去。”


    “我可以给你禁军调动权,”程羡之从腰间摸到一块玉坠,坠子是翠色的竹节形,“我会将谢昭送入禁军千牛卫,让他任一营中将,而此玉坠便是号令符牌。你若在宫中有事,也可与他照应。”


    千牛卫乃禁军十六卫之一,主负责侍卫和管理御兵器械,左右手持弓箭,负责夜间值班,保护戎器,这跟谢昭本身擅长之术贴合,他在李庭风面前举荐也能顺理成章。


    谢昭原本就是他要送去禁军的,只待工部新一批器械完工,他在御前举荐,便可水到渠成。


    陆听晚接过玉坠,上面还有余温,她打量着玉面,这符牌不似兵符,若是只能调令谢昭,那谢昭这支队伍岂不就是算他的私兵?他能在李庭风的眼皮底下拥有自己的私兵,可想而知李庭风对程羡之的重用,已经达到了依赖的程度。


    陆听晚收下玉坠,灿然一笑,“谢程尚书成全。”


    晚风扑面,她睡意也消散了。


    出了书房时,掌心那块玉坠确实能让她定心,也有踟蹰。太后若要她入宫,便不会只是简单的进宫侍奉。


    陆听晚入了锦华宫,却与她先前想的不是那么一回事,原以为太后会先问责,不料旧事未提,只让她跟在洪掌宫身后学习宫中事物。


    陆听晚起初防备,适应几日后太后将人调用到内殿服侍,陆听晚一手点妆手艺,太后是有耳闻的,便让洪掌宫叫来点拨一二。


    第80章 调查


    她双手交叠,朝妆台肃穆的尊贵妇人行礼:“臣妇陆听晚参见太后娘娘。”


    这是她入锦华宫后第一次被太后召见。


    “在锦华宫待得可还习惯?”太后声音轻柔,竟然有些慈爱。


    陆听晚摸不清来意,语气透着平和:“承蒙太后挂心,洪掌宫对臣妇也很是关照,并无不妥。”


    见她还略带生疏,姜太后语气缓和:“你是不是以为哀家是要你入宫受罚,以解先前你违抗哀家指令之罪?”


    “太后心胸豁达,又岂能是小人之心能衡量的。当日臣妇按照家父授意,构陷程羡之,想必结果更糟,家父就不止是丢失一个尚书位那么简单。若是牵扯严重,连太后娘娘都会波及也不一定。”陆听晚也不再藏着掖着,开诚布公坦言。


    “哦?是以,哀家还得感激你当日违令之举了?”姜太后美眸打量她。


    陆听晚解释说:“倒也不是要太后记着臣妇的好,只是太后突然让臣妇入宫侍奉,不计前嫌从,臣妇惶恐。”


    “惶恐,”姜太后似笑非笑,“你父亲说你不服管教,任性无度,居然也能说出惶恐二字?”


    “你从潭州入了匪窝,又助程羡之平匪有功,重回京都,哀家是该替你高兴,过往云烟大可一笔勾销,如今陆家可不像从前,你莫以为有程羡之为你撑腰,便可高枕无忧了。”姜太后敲打中。


    “臣妇从未想过倚靠谁可以高枕无忧,不过是不喜被人摆布命运罢了,太后要臣妇入宫侍奉,是想臣妇替您做什么?”


    姜太后笑得意犹未尽,却不明说,陆听晚只觉脊背阴凉,姜太后不再指望她能够在程羡之那取得何种可靠信息,即便陆听晚愿意效劳,程羡之也会多番防范。


    她只要人掌控手中,替她姜家做多少事,若有朝一日陆家反水倒戈,陆听晚便成了反向拿捏陆家的棋子。


    “就在锦华宫住下吧,不过哀家不会让你向其他宫女一样,你每半月可有一日休沐出宫回府,其余时间都得在宫里随侍,你可有异议?”


    陆听晚早已做好准备,“臣妇听从娘娘安排。”


    “既如此,洪掌宫,你日后便带着程二夫人一块随侍。”


    洪掌宫欠身,领着陆听晚下去熟悉宫中要务。


    陆听晚入宫七日不到,谢昭也被安排进了禁军。宫内每日各宫巡防不断,酉时陆听晚休憩,总能在锦华宫外殿看见谢昭过去的身影。


    隔着一段宫道,二人点头意会。


    容嫔并未因陆听晚入锦华宫而刻意疏离,给太后请安时也会与她多说上两句,大多都是讨教点妆一事。


    陆听晚适应能力强,加之性格洒脱不爱藏心事,性子与人随和,在宫外识得的民间趣事,奇门异术,闲时她便拿来与宫人打发时间,太后大多时候都是洪掌宫亲自侍奉,她竟然觉着还有些乐得其所。


    不过陆听晚深谙这种日子过不了多久。


    而在一日姜海义入锦华宫面见太后,洪掌宫因身体不适,便由陆听晚随侍,陆听晚自知太后商谈要事需得避及,可没等走远,姜海义已经出了声。


    “押解刘起元回京的军队已经入了京都,此刻就关在大理寺,陛下让大理寺主审,程羡之与公孙饮协理旁审,却不让老夫参与,难不成陛下对此事,有防备于姜家?”


    陆听晚踏出去的脚步没有停,可就在出了寝殿后,她转回身立在廊下。


    “刘起元出自姜家部下,先前是兄长的旧部,又与陆家是姻亲,陛下要防也是情理之中。”姜太后拨着香茶,“此事是兵部挑明呈上罪证,公孙饮又是中书令,凡事都绕不开二人。”


    “微臣只是担心……”姜海义巡视四周一圈确定无人后方敢放低声音,“刘起元在大理寺严刑逼问下,吐出五年前那场旧案的幕后主使,把姜家牵扯进来,就不好办了。”


    一贯镇定的太后闻声眼眸突然阴鸷,“兄长莫要自己吓自己,刘起元若想保全全族,这事他就得烂在肚子里。”


    “至于陆家,当年那些事,由刘陆两家暗中推动,兄长镇守山海关,就算刘起元胡乱攀咬,也扯不上姜家,此事休要再提。”


    门外陆听晚脑子一震,似乎牵连出些记忆。


    五年前旧案?那时候她还未到京都,京都发生过何事,她不清楚,竟然连姜太后和姜国公都忌怕的,能是什么呢?


    况且还与陆家有关!


    若是明晃晃去问陆明谦定然得不到答案,还会被斥责一番,而能打听的,便只有一人了。


    陆听晚休沐之期便回了程府,程羡之与寒舟在书房议事,陆听晚回府后直奔书房,书房外无人值守,她一如往常进去了,只是及近房门时,便听见寒舟的声音。


    寒舟:“大理寺已经展开对刘起元的审问和调查,那两个士兵也被大理寺关押,刘家此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陆明谦去过锦华宫,想必是为着这事去的,眼下刘起元被关押审讯,最该着急的就是陆明谦。”程羡之说。


    寒舟不似素日,今日有些沉寂,心里装着事,程羡之察觉出来,说:“五年前,你父亲寒侍郎中饱私囊一案,以霉米充军粮,致使边境守城将士不敌突厥,寒侍郎被问责,累计寒氏一族抄斩。当时这霉米运送的营地便是刘起元所在的军队,而今刘起元通敌敛财一事暴露,不难让人多想,五年前旧案,当真是寒侍郎中饱私囊吗?”


    寒舟掌心握拳,向来沉稳的他难得失态:“我父亲并非贪财之人,已经五年了,还有谁会记得京都那场累及上百人命的旧案。”


    他苦笑道:“大人是觉得,我父亲一案,与刘起元有关。”


    “寒舟,你这些年来跟在我左右,在大岚所调查的案子不少,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当年寒侍郎贪赃枉法中饱私囊的罪名是如何扣上的吗?”


    寒舟怎会没有想,虽说当年平叛后此案已经敲定,可寒家遭遇的不公却被潦草抹灭,先前孔凡房屋税一案,就露出一丝隐情,当年的真相到底是如何的?哪一个才是真的?


    屋外陆听晚这才得知,原来前户部侍郎孔凡之上的寒章令便是寒舟的父亲。


    倘若寒章令的罪名与刘起元有关,那么为什么刘百戚被太后安插到户部担任侍郎后,程羡之却能容忍他在户部只手遮天,户部拨向西北的军饷和军账皆是经刘百戚之手,他知而不揭。


    难不成是在钓鱼执法?


    “虽是证据确凿,刘起元在大理寺不愿认罪,他是西北多年镇守的老将,要想扳倒他,也得要他亲口认罪才行。”


    “大理寺若不能让刘起元开口,”程羡之阴鸷说,“刑部有的是手段,皇帝要我从旁处理,大理寺要是无能撬开他的嘴,刑部不介意辛苦出份力。”


    “寒舟明白。”


    程羡之审问手段了得,入了刑部的人,不扒一层皮恐是出不来。


    *


    陆听晚在宫内暗中打听当年真相,寒章令一案背后隐情牵扯甚广,她要打听必得不动声色。尚衣局的陈掌事,其夫君吴魁五年前在刑部当差,经手过此案,对当年之事有所了解。


    她便从此处下手。


    陆听晚奉命去尚衣局领姜太后的夏衣,尚衣局贯是按照太后喜好裁制的,只是陆听晚侍奉后,不论是饮食、脂粉、衣料款式、还是钗环首饰,都与原先有所不同。


    陆听晚心思别出心裁,将这些常用之物都用自己的想法,让尚宫局各局重新调配,姜太后凤颜大悦,赏赐了尚宫局,尚宫局因此对陆听晚敬重又感激。


    可当陆听晚来领夏衣时,特意给陈掌事指出不足,只道太后喜好有变,陈掌事惶恐,一时半会重新裁制已然赶不及,陆听晚好心为其出谋划策。


    “陈掌事,太后娘娘平日听政,穿的都是繁重的宫服,夏日京都闷热,这夏衣用真丝裁制并无不妥,只是太后何等尊贵,太后钦点了尚局的头面,可尚衣局做的夏衣未免过于朴素,与头面不合,搭配在一起不好看,莫非是前几回太后娘娘赏赐各宫,掌事觉得太后娘娘宽仁,便轻慢差事?”


    她言语温和,并无责怪之色,可句句吓得陈掌事惶恐不安,“可,可最近太后都是喜欢这种款式的呀,而且还是陆掌事您先前给的主意。”


    “先前是先前,此次夏衣配的头面不同,即便太后心情三天两头换,咱们做下人的,不但揣着主子的心意,还得为着主子身份着想不是?您是宫里多年的老人了,这话本不该小辈来与您说,若陈掌事不能胜任此事,听晚就只能与尚衣局掌宫上报了,得赶在三日后将夏衣领回去。”尚衣局掌宫年岁已老,不日就要出宫了,出宫后尚衣局的掌宫空置,陈掌事一直念着这个位子,陆听晚就掐准了此处,三分恐吓,七分提醒。


    她差事没办好,哪里敢上报掌宫,“陆掌事说得对,掌宫年事已高,此等小事就不必劳烦她老人家了。依陆掌事所看,那,那这夏衣?”


    陆听晚:“陈掌事手艺了得,听晚瞧着,夏衣上的牡丹颜色过于淡了,加之七彩丝线勾勒,夏日里遇光有流光幻彩之效,只用勾勒不用主线,点睛之笔,又不会过于抢眼,正与七彩金丝凤头面相称,您觉得如何呢?”


    “陆掌事巧思自是不差,可这勾勒七彩丝是精细活,这……”


    “无妨,听晚近日诸事缠身,未能及时到尚衣局领衣,怎能是陈掌事的失责,太后若是责罚,想必也是斥责几句,到时还得赏赐尚衣局巧夺天工呢。”陆听晚游刃有余应对,将责任揽过。


    三日后尚衣局的夏衣交了差,陆听晚夜里侍奉时,无意跟太后提了一嘴,“听晚每回去尚衣局,都觉与各宫有所不同。”


    姜太后:“哦?怎么说?”


    “尚宫局各宫各司其职,各宫内又为六宫办差,可其他几宫,听晚总觉气愤各有不同。”


    “哀家知道你性子直率,不必拘束。”


    陆听晚便畅所欲言了,“陈掌事很希望得到掌宫一职,可她管理尚衣局,也悉心侍奉年岁已高的掌宫,几次去尚衣局,都看见是她在主事,并不像其他宫,那么急功近利,暗自成算。”


    姜太后怎会不知,各宫不论在哪,踩着人爬上的不在少数。


    “你看事倒是通透,可为何不愿为哀家所用?”姜太后脸上情绪不露。


    陆听晚佯装不知,“太后娘娘说笑了,听晚尽心侍奉,若有不如意的,还要娘娘多提点提点。”


    “你是聪明人,不必哀家提点。”姜太后意有所指,歇下了。


    太后恩典,赏赐掌宫提前出宫,提拔陈掌事为尚衣局掌宫,掌管尚衣局。


    陈掌宫为谢陆听晚举荐之恩,主动宴请她到掌宫殿,陆听晚自备了酒以做贺礼,两杯下肚,想探的话探到了。


    吴魁当年在刑部任职,寒章令一案后,刑部、户部血脉大洗,吴魁被调任太仆寺典厩署,豢养大岚御用马匹,两年前升任太仆。


    陆听晚差风信在城西黑市寻了西域商人,以西域商人名义给吴魁放出消息,近日西域觅得汗血宝马,千金难求。


    吴魁想以举荐此马,在御前得脸,陆听晚利用其功利,佯装成西域商人,休沐时与吴魁私下约见。


    她往酒里下了点药,才从吴魁口中得知当年寒章令入狱,证据确凿却不认罪,那晚吴魁值守,黑衣人入了牢狱,虽不见其面容,但声音是当朝陆仆射没错。翌日寒章令的认罪书就呈到了皇帝跟前,下令秋后问斩。


    陆听晚从所获线索中推敲,又以程羡之所言,可以认定当年案中,陆家必定参与其中,只是到了何种程度,她无法判定。


    寒章令问斩后不过半月,宁王举兵逼宫,程羡之平反有功,宁王所用武器乃从京都流出,李庭风再次下令彻查,寒家一案或有隐情,但此时面临朝纲不稳。


    寒家案情虽被平反,背后真相却模糊不清,李庭风皇权旁落,如履薄冰。姜太后下令不让彻查,案件草草了之。


    程羡之入了大理寺,刑部那些用惯的刑具落在刘起元身上,此人嘴巴严实,奈何再硬也硬不过程羡之手段。


    黑袍肃穆,他手里转着刀柄,“刘将军不愿说无妨,你以突厥进犯为由,让户部拨款军需,是以什么手段说服突厥跟你演戏的?给了什么好处?”


    刘起元一副挑衅之状,拧着不理会,程羡之深眸微抬,寒舟意会,“刘将军骨头硬,咱们换一种玩法。”


    眼见刑室门狱卒牵了一只山羊,其他狱卒迅速摁住刘起元,脱掉其靴,往其足底涂抹蜂蜜,山羊喜甜,不断舔舐足底。刘起元难以动弹,痒意逐渐钻心,故而渗入脑心,奈何再强大的毅力,能抵挡得住刑具的烙印,却难抵挡此等刑罚。


    不断崩溃的精神力,开始啃食刘起元的意念。


    “不急,刘将军想好什么时候说,程某随时恭候。”程羡之起身将那把匕首随意一掷,直直钉在刘起元眼角。


    直到后半夜,程羡之一直在大理寺,他坐着阖眼假寐,夜风吹起衣袍,青丝扬起,月色洒落,寒舟从暗中走来。


    “大人,刘起元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