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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出面


    程羡之拿了刘起元的招供,入了广陵殿。刘起元口供所述,五年前陆明谦管辖六部,私自调用户部军饷,兵部军器,批给了西北的刘起元以做抵御突厥之用。


    然这批兵器并未用在与突厥交锋的沙场,而是刘起元暗中调换,将这批兵器运送给了宁王,助谋反一臂之力。


    刘起元背靠姜家,那时候的姜家没理由扶持宁王上位,而是姜太后暗中撺掇,利用刘起元与陆明谦,让宁王与李庭风鹬蚌相争,从而除掉宁王,再挫李庭风新帝登基的锐气。


    五年前的谜团,在刘起元入了京都之后一切都了然。


    广陵殿内,李庭风看过程羡之给的口供,重重咳嗽,“刘起元,陆明谦好大的胆子。”


    “陛下,龙体为重,”程羡之沉稳说,“既然真相已明,刘起元问斩不足以平息圣怒和其罪行。”


    “陆明谦!羡之,传朕旨意,即可查抄陆家。”


    程羡之料定李庭风会做出此等决策,打断道,“陛下,陆明谦死不足惜,但此时就清算,未免太便宜姜党了,臣倒是有一计。”


    陆明谦在刘起元案件中,要想全身而退,一劳永逸,简直异想天开。


    *


    可陆听晚想不明白,父亲当年为何涉事寒章令一案,寒章令案卷涉及宁王谋反,是京都内不轻易提及的案子。


    她往下思索,难不成父亲与宁王谋反有关联?刘启元入了大理寺,若父亲当年真的参与了此事,那么……


    陆听晚心底一沉,去了陆府。陆明谦从锦华宫回来刚入府,下人告知陆听晚已在书房等候多时,陆明谦倒是稀奇,她从不与自己亲近,往日在锦华宫见着,也保持该有的礼数,毫无父女间的亲近。


    陆明谦不知为何,对这女儿有点发怵,知晓管不了她,左右不了她的决定,便不想再管了。


    他扫净外边风尘,踏入书房,摆着架子,“什么风把你这护督侯兼锦华宫掌事吹来了,我的好女儿?”


    陆听晚行礼,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父亲,刘启元坐实罪行被押解回了京都,此事朝中沸沸扬扬,您可知为何大理寺还未判罪?”


    “刘启元乃西北重将,岂能是程羡之三言两语加一些所谓的证据就可以妄下定论的?三司会审,少一关都不可。”


    “那父亲不担心,大理寺审出点什么吗?”


    陆明谦眸子犀利,警告陆听晚,“别以为有程羡之给你撑腰,就敢回来颐指气使,这陆府是谁当家?”


    陆听晚道:“雁离没兴趣管陆家谁当家,只是想告诫父亲,刘启元已经伏法,若与刘家有什么扯不断的联系,如今该断断,该斩斩,免得殃及池鱼。”


    “你今日回来就为说一通阴阳怪气的话?”


    陆听晚直言质问:“刘启元勾结突厥,父亲有没有参与其中?”


    陆明谦怒目,“陆听晚!谁给你的资格这般与我说话?”


    只听轻嗤一声,“父亲给了我陆听晚这个名字,即便您不喜欢我,我对这个家也没什么奢望,到底身上流着您的血,我也不愿看见父亲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落得个尸首分离的局面。”


    “逆子!”陆明谦脸憋得通红,“你到底是谁女儿?巴不得你老子丢官罢爵?”


    “程羡之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你接回京都给你阿姐替嫁。”


    “哼,”陆听晚苦笑,“父亲承认了,当初接我回来,并非念我在江陵孤苦无依,而是一开始就打算让我给阿姐替嫁,阿姐听话,您倒是让她嫁啊?”


    “可是因为阿姐有心仪之人,您不忍心,便只能听从夫人的耳旁风,把主意打在我身上,父亲可知,那日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巍峨的府邸,还有仆射府的排面,父亲的关心,阿姐和夫人的好意,阿晚有多开心。”


    “你们站在一起,是和睦的一家人,阿晚却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比府中下人,都不及与你们亲。”


    “你,你……”陆明谦恼羞成怒,“滚,给我滚。”


    “父亲不用急着赶我走,阿晚说完自会走。”


    “我今日来与程羡之无关,只想劝您一句,刘启元在狱中,程羡之会想尽办法撬开东西,已经几日了?为何还不发落刘启元?难道父亲当真要等一道圣旨下来才能明目吗?”


    “皇帝若知晓您参与其中,无非两种结果,其一,皇帝隐下罪证,给父亲去御前坦白的机会,能为其所用,让您出面佐证背后之人,借父亲之手,扳倒姜家。”


    “其二,您若不交代,就等着刘启元全盘托出,到时候,看姜太后能不能保得了您和陆家,姜海义手握重兵山海关,皇帝暂且不会动姜家,保不齐太后呢?太后要明哲保身,必定会舍弃陆家,父亲还要执迷不悟吗?”


    陆明谦撑手在案,双目充红,看其反应,陆听晚更确定心中猜想,是以,吴魁说的五年前那夜,看见的黑衣人,就是陆明谦。


    刘启元若开了口,如今通敌有没有参与不知,可若五年前旧事重提,陆明谦无处遁逃,能减轻陆家罪行,唯有将功补过。


    “我最后悔的是,当初把你接回京都。”陆明谦哑着声,失望透了,“不,我应该在你娘生下你时,就掐死你。”


    陆听晚眼角滑落一股热流,言尽于此,心力交瘁,“父亲要是清清白白就当阿晚今日没来过。”


    夏夜的风很凉,陆听晚不像去年初雪夜那晚跌跌撞撞走出陆家,她脚步坚定,迈得无比稳重。


    姜陆两家根系太深,陆明谦不愿抛弃最后一丝对太后的希望。他想博一把,博刘启元不会吐出来,博太后能保下陆家,还有机会。


    可去御前认罪伏法,就只有死路一条。


    陆听晚本没多大把握能够说服陆明谦,父女一场,她就做到这了。


    生恩,生恩!


    便再做最后一次。


    *


    刘启元被处以极刑,死在牢狱,皇帝未发难陆家,反而重用陆明谦,将先前被程羡之架空的实权又拿了回来。


    这场风波好似过去了,陆明谦得以喘息,庆幸那晚没听陆听晚的话。


    而宫中流言传入姜太后耳中,成了一根刺,传言刘启元死前在狱中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姜太后谨慎多疑,近日皇帝反常,与陆明谦多次示好,担忧陆明谦早已倒戈。


    程羡之提议隐瞒陆明谦罪证,暂不发难,暗中悄无声息推动姜陆两家对立。


    这场姜太后与陆家的较量中,看似一体,实则各怀鬼胎,程羡之在暗处,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固然是好。


    只是此次他并不想搅入其中,恰逢潭州盛暑水利多发,程羡之请旨带领工部前往潭州兴修水利,以解城池水灾之患。


    他去潭州,还要带公孙雪一同去,至于还有一人……


    以姜太后谨慎的性子,不会再留陆明谦,以免夜长梦多。陆听晚几日忧思,精神匮乏,思来想去,为今之计,能破局者,唯有一人。


    她步伐沉重,从雁声堂走到书房,一盏茶不到的时间她硬生生用了一柱香。


    程羡之送走寒舟不久,公孙雪又来与他商议前往潭州需备的细软,程羡之让她自行安排,公孙雪出去时,迎面恰好遇上陆听晚。


    陆听晚心存旁事,见着公孙雪浅浅行了礼。


    公孙雪主动与她说话:“二夫人从宫里回来了?”


    陆听晚淡淡应了声,公孙雪询问,“大人奉命出使潭州,此次一去少则三月,陛下允许携带家眷一同前去,你在宫中侍奉太后,深得重用,不知这次出行潭州,是否也要一同前往,我好着下人准备。”


    “多谢大夫人记心。”陆听晚没说去与不去,“我找大人有要事商谈,就不叨扰大夫人了。”


    公孙雪知道陆听晚自从潭州回来之后,与程羡之的联系更加紧密,她不知二人有着什么样的交易。


    只是程羡之似乎把她当成另外一个寒舟,或许比寒舟又多了一些警惕和不一样的情愫,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程羡之翻阅文书时,书房门敲响,他并未寻问来人是谁,而是道一声:“进来。”


    良久,却不见动静和人影,陆听晚深吸口气,提步进去,屏风处有身影压来,程羡之才抬眸。


    陆听晚身着一袭水蓝宫装,腰间系着橙色绸缎,广袖与裙摆绣的是同样针脚的百花图案,本就精致小巧的五官描上精致妆容,这是她在宫中的装扮。


    半月不见,倒有些脱胎换骨的沉稳和清秀,就连气质仿若透着几分孤高,程羡之目光注视须臾。


    撇开后轻飘飘说了句:“回来了?”


    陆听晚轻声“嗯”了句。


    欲言又止,两厢之下,屋内静默良久,程羡之似乎知道她前来有要事,见她温吞,也不急着问,只等她想明白如何开口再应对。


    “如,如若,”陆听晚支支吾吾开口,“如若朝中大臣有徇私枉法,罪证确凿,陛下查出之后,会如何处置?”


    程羡之注视她:“刘起元便是前车之鉴。”


    “程羡之,”陆听晚深叹又问,问的毫无底气,“倘若伙同刘起元,陷害忠良,荼毒百姓,若能自首,能否网开一面?”


    程羡之偏头打量着她,面色却丝毫无惊讶之色,“刘起元案件已经尘埃落定,案子该断干净的已经断干净了,又何来伙同余孽之说?”


    “他,他,”陆听晚咬牙,即便她不出来举证,迟早一日太后为了自保,推出陆家挡事,届时牵连甚广,事态更无法转圜,“若我父亲有嫌疑,或是,或是,他,他……”


    “嗯?”程羡之露出些许诧异,转而又挑起一抹笑,“陆明谦?是以,你要大义灭亲?”


    “若东窗事发,被皇上发落,总比自己自首来得强,对不对?”她有些语无伦次,有走投无路之感。


    “陆明谦要是有什么罪行,你且跟他说*,看他可愿自行揭露,跑我这来做什么?”程羡之稳重道。


    “父亲不会听我的,”陆听晚面色颓然,如今能够拯救陆家的法子只有一个,“若由你出面,父亲会忌惮,碍于你的施压,他没有退路,定然会在陛下面前承认罪责。”


    程羡之压下深眸,她想得太过简单了,若是自己出面向陆明谦施压逼他自首,且不说有包庇之嫌。若是陆明谦狗急跳墙,反咬一口,再惹祸上身,这不值当。


    况且他不是不知道陆明谦背后那些腌臜,而是要使人灭亡,必先让其疯狂。


    这件事自有让出手,而他,从一开始,便不打算出手,也不会沾手,故而他才要请旨前往潭州。


    “陆家的事,我不会插手。”


    “程羡之,”陆听晚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再无人可求,双眸泛起水雾,声音不稳,“只有你出面,陆家才有转圜余地,我知道你与我父亲政见不合,立场不一,我不是要你包庇其罪,只是由你出面揭露罪行,陆家才能豁免全族遭遇。”


    “明日我便启程潭州,”程羡之起身,高出她大半个头,往她跟前伸出了手,“跟我一起去吧。”


    程羡之拒绝了她的请求,他不肯!


    掌心的纹路欲发模糊,细指白皙中骨骼透着淡粉,很是好看。她知道了程羡之的答案,陆听晚没过去,退了半步。


    “潭州路险,大人保重。”她声音落寞,什么都没再说。


    她原本并不抱希望,程羡之没有公报私仇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也没有理由要为了自己去拯救陆家水火。


    程羡之望着凄凉的背影消失在院内,手心也慢慢收了回来。


    他觑着夜,对着昏暗自顾说:“陆听晚,你还是没变,自始都觉能救下所有人。”


    第82章 废棋


    翌日,程羡之启程潭州,陆听晚也回了锦华宫中,几欲想从姜太后口中试探陆家去留,可她清楚,太后不会给她一丝回应,而她若想留住性命继续往下追查,便不能在太后面前露出马脚。


    程羡之走后,陆听晚暗中调查,掌握陆明谦当年陷害户部侍郎寒章令及包庇刘家在边境敛财的行径,线索和证据虽是不多,足以能够让陆家倾覆,而这些证据在姜太后那里定不会缺。


    姜家已经损失了刘起元,若再折翼,往后在朝堂中举步难上加难,不到迫不得已,她不会舍弃陆明谦这个羽翼。


    刘起元死后,陆明谦受皇帝重用,加之陆听晚那夜的话,也开始逐渐不安。


    陆明谦此人谨慎,暗中买通广陵殿差吏,日常监听李庭风一举一动,想确认刘起元是否有将陆家参与谋划一事透露。


    李庭风有无察觉未可知,姜太后却已经着手如何摆脱陆家这颗棋子。否则最后引火上身。锦华宫内,李庭风陪姜太后用膳,宫人眼里是母慈子孝的画面。


    洪掌宫与陆听晚各立两边。


    李庭风近日气色有所好转,眼角余光瞥了瞥陆听晚,语气随和起来:“程爱卿去了潭州,他还特意向朕请旨携家眷一同前往,怎么你没有去?”


    陆听晚先是看了一眼太后,太后神色如常,面带慈笑,她上前一步回话:“回陛下,臣妇从潭州回京不久,曾在潭州九死一生,故地不想重游。再者逢陛下多番照拂,封得护督侯,为感念陛下恩德,此时只愿侍奉太后左右,足矣。”


    李庭风闻言向太后去了个眼神,须臾后不禁轻笑:“朕还以为程爱卿请旨,会将你带去潭州。”


    陆听晚回想二人在书房最后的谈话,她恳请程羡之能够出面施压,让陆明谦承认罪,从而能获皇帝网开一面,以免牵连陆家上下。


    可他拒绝了,他也不是没有让自己一同前往潭州,只是陆听晚不愿随行。


    她苦笑一声,眉目似有愁色:“他,应该不会想带臣妇去的,程大人与大夫人情深意重,臣妇也不想碍眼。”


    随即,她便退后与洪掌宫齐立随侍。


    姜太后瞥向洪掌宫,洪掌宫心领神会,带着陆听晚出了主殿。


    待人离去,姜太后恢复以往的矜贵与正肃,而这股气势丝毫不亚于李庭风的帝王之威。


    “刘家一案尘埃落定,朕有意将姜青生调往西北,担任刘起元旧职,太后如何看?”


    皇帝拿了刘家明眼人也能看出来是在杀鸡儆猴,刘家所做之事实乃千刀万剐,可他能在西北长久以往敛财,只一个户部刘百戚,不足以瞒天过海。


    能在西北到京都遥远几千里的路程,大小城池几十座,竟无一相关奏折呈报到含章殿,能够在京都及西北只手遮天的,放眼大岚,除了姜家,李庭风怕是想不出第二人。


    姜太后神色如常,眼尾勾勒的彩线将五官提得更加魅艳。


    在李庭风眼中,这位太后,他自小寄养名下的母妃,仍与当时先皇在世时容颜无二,岁月在其面容上未曾多留痕迹,只是那从前的温柔婉约,亲切近人的声音,而今只要一听,方觉声音里透着股无形的威压,还有让人不许反驳的敬意。


    李庭风是敬佩她的,姜太后不论在谋略,还是心性,胆识,更或是处事,都比他这个帝王要干脆果决。


    相比之下,李庭风更擅长隐忍克制,从而伪装自己,养精蓄锐。


    他谦卑好学,善用贤能,这才有程羡之与公孙饮等臣子的倾心辅佐,他便是如此一步一步将原本在姜太后手中的权势一点一点,不露声色地收回。


    姜太后不惧他,甚至于在看李庭风的目光中都藏着一股凛然,李庭风少时把这种目光当成一股怜惜,直到继任帝王之位,他才恍然觉悟,这一切都并非出于慈爱,而是一种怜悯,一种惋惜。


    她惜李庭风身上所有优点,只是可惜了,自幼体弱,太医说他寿命难以活到弱冠之年,可是后来他活到弱冠之年,又将朝中混乱多杂的党派凝合、消灭,最终成了如今以皇权和外戚两股势力的存在。


    他敬重姜太后,却不认可姜家为稳固地位而不择手段,排斥异党,不惜连通外敌,不留余地。


    她在先皇那里习得如何自保,又从家族中被委以重任,要用她这无上尊荣庇护姜家世代。


    “青生资历虽浅,可战绩不少,是大岚少有成名的少年将军,国公将他带在身侧培养二十余载,皇帝若要他前往西北,也属重用,姜家应该感激才是。”


    “再有,刘起元伏法,突厥必然与西北关系破裂,届时西北烽烟再起,姜家享受大岚臣民百姓崇敬数十载,理应为大岚镇守外敌。”


    李庭风除去刘起元,又再重用姜家,无疑是打一巴掌,赏一颗甜枣,而姜太后还得笑脸相迎,欣然接受。


    谁也只字不提,却难敌各自心知肚明。


    “那朕即日拟旨,授封姜青生为正三品西北骠骑大将军,坐镇西北。”李庭风帝王之势在这一刻倾泄而出。


    姜太后眉色不变,幽幽开腔:“刘起元一案大理寺虽审明,只是哀家有一事想要提醒陛下,刘起元以一己之力能够只手遮天,朝中六部若无蛛丝马迹,不大可能。大理寺没有审出同党,不代表没有同党。要想西北安宁,京都安宁,皇帝这功夫还得再深一些。”


    李庭风不知她意欲何为,掌心在龙袍袖口内暗自轻握,面色却如常。


    “可大理寺呈上的口供和罪证,都无其他包庇同谋。即便有,也得寻得证据,方可一网打尽!”李庭风将一网打尽咬的极重,而目光也不曾移开,直直落在姜太后肩头。


    姜太后稳坐长椅,不动声色中闪过一丝寒笑。


    “程羡之能在兵部派去辎重时,勘破刘起元计谋,难不成六部里就干净了?”姜太后悠哉抿了口茶,“不论是程尚书也好,还是陆仆射也罢,监管六部本就有失,陛下念在程尚书招安匪徒,又在刘起元一案提供线索,才让大理寺能够彻查此案,换大岚清名盛世。”


    “陛下器重此人,哀家无话可说,那旁人呢?”凤眼凝成冰丝,李庭风似懂非懂。


    这姜太后之意,处处在隐示陆明谦监管六部之失,致使户部拨的辎重军饷,能够顺利送往西北,一笔笔账目过于庞大,若非有心作假,岂能瞒过当时主管户部的陆仆射。


    “太后之意,儿臣不明。”李庭风吐出八个字。


    “陛下既要彻查,为何不做得干净一些?”姜太后起身,胸前璎珞压襟碰撞出清泉般的吟铃,“大理寺有没有审出来,哀家不知,只是皇帝,先皇在世曾与哀家说过,势大该折,赶尽杀绝。”


    而这赶尽杀绝中定然不包括她姜家,她能在李庭风面前示意,让他彻查陆明谦,那就是有意推出这个棋子,李庭风不明白她自断臂膀的用意,只觉这眼前不到四十的女子,城府深不可测。


    最简单的猜测,只能是弃车保帅,弃陆保姜。


    程羡之手段不假,刘起元的嘴不够牢靠,大理寺怎会审不出其他东西。与其让皇帝查到姜家,不如由姜家出面助李庭风一把。


    李庭风此时心知姜太后的投诚与示好,陆明谦他势在必得,只是姜家还未到时候,若一夕之间,朝中几任大臣陨落,于江山国本有损而无利,这也是为何刘起元吐出信息后,程羡之要皇帝隐瞒陆家罪证的原因之一。


    陆明谦已是在劫难逃。


    又过半月,陆听晚休沐出宫,回了程府,程府现如今就只她一个女主子,夫人与主君都不在,她歇在雁声堂,苦想无果,陆明谦要拒不认罪,就只能等着皇帝出手,她得为自己筹谋。


    思绪烦乱,她将那把落日弓的图纸再拿出来研究,眼下这个版本,并非谢昭原始图纸,而是陆听晚照着原稿临摹的一副。


    她在宫中比谢昭的时间更为充裕,闲时她从太后那请了懿旨,能够让她在宫中藏典阁内畅通无阻,每回去了藏典阁,也只停在第四层,第四层存放的典籍大多数为奇门遁甲,机阔器械。


    奇门遁甲于她而言太过深奥,虽有接触,却极为浅薄,知之甚少。


    而她入这藏典阁中,唯一目的就是想在典籍中寻找有关落日弓的锻造和设计。


    就连谢昭都难以勘破,她也是翻遍古籍,才有所精进,那图纸上的机巧,比刚开始拿到的原稿,多了十几步精细之处。


    谢昭见过她这版图纸便赞叹不绝,陆听晚将藏典阁拿回来的古籍,整齐码在庭院的葡萄架下。


    又是一年新夏,葡萄藤长了新枝,聚成了荫,她便在藤下乘凉,专心研制。


    地上覆满废弃旧纸,被揉成团的,也有被撕成两半的,风一搅,四散庭院。


    风信从偏厅出来,见着庭院一片狼藉,顿时沉默。


    视线再落到远处,葡萄藤的竹架内,一抹清影随风摆动,被遮了大半。


    风信摇摇头,绕过偏厅。


    第83章 入狱


    只是这宁静被一片军靴铁甲摩擦声搅乱,雁声堂外,这股声音越来越近,沉浸在古籍中的陆听晚猛然抬头,侧耳寻声,还未来得及思索,以韩近章为首的禁军不顾府卫阻拦,破开了雁声堂的院门,而这韩近章身后还有一人,她再熟悉不过。


    是谢昭。


    院内一阵狂风席卷,连同那些碎纸吹乱,落到谢昭跟前,他抬起扫视一眼,是陆听晚画的落日弓图纸,心底似数针刺穿。


    当他在接到旨意前往程府拿人时,便已知晓陆听晚此劫难逃。


    可这并非谢昭本意,只是眼下他必须服从圣意。


    陆听晚缓缓起身,脑海中的那丝猜测似乎是对的。


    谢昭不敢直视她,目视前方,视线穿过远处,余光只能瞥见她的清影。


    她将视线从谢昭身上移到韩近章那,沉稳道:“韩副统领?禁军不守皇宫,来这尚书府作甚?”


    韩近章收起横刀,拱手道:“我等奉命前来缉拿陆家人,二夫人,得罪了。”


    他虽奉命前来拿人,但不论如何,也是程羡之的人,程羡之是禁军统领,韩近章律属他管辖,先前又有过交情,动粗还谈不上,基本的礼数还存。


    陆听晚从容,“缉拿?不知我犯了何罪?”


    “陆明谦以一己之私陷害忠良,包庇叛党,中饱私囊,罪证确凿,圣上下令凡是陆家之人,即日起关押大牢,皇上看在程尚书面上,恩准卑职前来尚书府。至于陆家,还有您那嫁入国公府的姐姐,可就没那么幸运了。”韩近章虽有礼数,可面相冰冷,说话时面无表情。


    陆听晚闻言,心底巨石下沉,陆家已经被查抄了?


    不等她再说话,韩近章抬手轻轻一点,身后六名禁军齐步踏出,上前押人,陆听晚后退两步,肩背挺直。


    眼前的谢昭对她摇了摇头,陆听晚按在右臂臂驽上的手缓缓松开。


    她知道若想在这群训练有素的禁军手中逃出没有丝毫胜算,即便逃出程府,恐怕不出一刻钟便全城缉捕,她不会蠢到这么做。


    就当几人上前碰到陆听晚时,谢昭声音打断道:“慢着!”


    “韩副统领,让属下来吧!”谢昭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起伏,可目光凌厉非常。


    韩近章点头,那几人退回队列,谢昭给她带上镣铐,动作不重。


    他压低声音,陆听晚依稀听见,“陆仆射罪行暴露,陛下已下旨查封陆家,凡是陆家血脉无一幸免,至于如何发落还未可知。”


    “你莫要冲动,”最后镣铐锢上,“不会让你死在这京都,信我!”


    说罢他转身面向韩近章,拱了拱手。


    韩近章抬手,谢昭押着陆听晚出雁声堂,偏厅里露出半个影,陆听晚往那位置上的人摇头示意,让她莫要出来。


    风信躲在门后,缝隙中,陆听晚镣铐缠身,每走一步,那铁铐便擦出响,随着禁军动身,铁甲声掩盖了镣铐声,渐渐消散于雁声堂。


    父亲是一国左仆射,若非证据确凿,皇帝不会下此命令,而前往姜陆两家的禁军,此时已经折返皇宫,陆家上下无一幸免,就连身怀六甲的陆听芜,也得入狱,姜言礼从户部闻讯后,马不停蹄往国公府赶,可还是迟了。


    半道遇着押解陆听芜的禁军,被围成铁桶一般,姜言礼不顾一切策马冲入军队中,禁军横刀架起,一声凄厉嘶鸣后,马蹄高高抬起。


    为首的禁军头领曷厉:“禁军奉命押解罪犯,何人胆敢阻拦圣令?”


    姜言礼心急如焚,就在马蹄高抬时,他扫见队里的陆听芜,她坐于囚车,五个月的身孕小腹明显隆起。


    他置若罔闻,不顾一切阻拦道:“本官不管因何,她是我姜言礼的妻子,尔等若要将她送进大狱,便由我的身体踏过去!”


    陆听芜听着情真意切之言,眼角泛酸,心如刀割,大颗大颗泪滴落入囚车里。


    禁军带着圣旨入国公府拿人,姜海义都不敢有异言,更何况一个户部郎中,又怎能阻住这场没有结果的进狙。


    囚车里异动突响,陆听芜紧紧抓着木栏声嘶力竭喊道:“言礼,言礼……”


    “阿芜……”姜言礼听见呼唤,更是急切,滚下马背,用尽力气冲向禁军围起的铁墙,碍于百姓围观,禁军不敢惹出事端,以免激起民愤。


    禁军横刀收起,却未让出道路,姜言礼进不得分毫,只能隔着距离怔怔望着那楚楚可怜的陆听芜。


    他的心在这一刻犹如千斤坠碾压而过,碎成血泥。


    “言礼……”陆听芜的每一句呼唤,都让他心绞。


    周遭百姓于心不忍,纷纷指责禁军冷血无情,而对于陆家遭遇,从禁军闯入陆府抄家,声势浩荡,满城风雨,四散极快,百姓中虽有痛恨陆家所为,可见身怀六甲之妇被禁军明晃晃从大街押入宫门,难免起了恻隐之心。


    禁军抵挡不住民愤,为首的对姜言礼道:“姜二公子,陆听芜乃朝中要犯,圣旨驱策,恕在下不能放行,若姜二公子有言,且站此处说便是,我等公务在身,不会久留!”


    姜言礼也知此事皇帝动了大怒,未过大理寺审查便一封圣旨查抄陆家,可想而知案情已无转圜余地。


    只是,那是他的人啊……


    她的腹中还有他们的孩子,前一晚他们还在烛火下一同为腹中孩子选字取名……


    “阿芜别怕,待我回去求父亲,求太后……”泪水灌了满面,面目狰狞到没有一丝血色,此刻的他顿觉无能无力,只将这滔天的无助化作一句句自我安慰,亦是安慰陆听芜。


    “阿芜别怕……”


    陆听芜右手抚着小腹,生怕外边的动静扰了胎儿,突如其来的缉拿本就令她无措,此时她还不知晓陆家情况如何,阿晚那边是否也同自己一样,押入大牢。


    阿晚会不会也这般害怕……


    越想到这些心里越是没底,她望着颓然的姜言礼,发冠歪了,衣衫不整,美眸里透着疼惜,可看到他策马而来的那一刻,她便没那么怕了。


    “言礼,阿芜不怕,”她扯出一丝牵强的笑意,“言礼,回府去吧……”


    禁军没再逗留,领头一声令下,两名士兵拔起横刀在前开路,百姓退让,军队继续往宫门去。


    姜言礼全身无力,只能扶着马背渐渐瘫坐于街头,嘴里不断呢喃着:“阿芜,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最后还是国公府派了人将他带了回去。


    陆家人入狱后,由大理寺按章程,过一遍文书,入了卷宗,无需三司会审,陆家早已查抄,走这一遭不过是让案子在卷宗留痕。


    京都接连两家陨落,陆家查抄一事传到潭州,程羡之为方便与各县衙商议水患之策,故而刚到潭州便入住知府府衙,而今经过月余救灾,潭州水患已解,尚有杂事收尾,他本定好三日后启程回京。


    寒舟得了京都消息,程羡之在寝院查看各县呈报文书,水患虽解,可患后扶民良策不可少。


    他紧捏眉心,有丝头疼。寒舟对着端坐的人拱手,程羡之习惯一边看文书,一边听寒舟述职,如此能够节省时间,处理公务高效。


    “大人,京都来信,圣上将陆明谦打入大牢,三日后问斩!”寒舟捡着重点说。


    翻阅文书的长指微顿,又继续下一页。


    寒舟没提到其他人,他也没多问,寒舟继续说:“七日前禁军查封陆府,还有……”


    他说到此处不由再次瞥了一眼,此时程羡之终于抬眸,放下手中要事,淡淡问:“还有什么?”


    “国公府的陆听芜还有咱们府上的二夫人,一律被押入大牢,三日后京都城北罚场听候问斩。”寒舟话语透着凉意,面上却无任何喜色或者其他情绪。


    二人都似乎心知这一日会来,故而一个比一个淡定。


    只是那案桌上的掌心,不自觉渐握成拳,寒舟尽收眼底。


    须臾间,程羡之松了拳头,抚平稍有褶皱的文书。


    “当年陆明谦因掩盖刘起元在西北虚报军饷辎重敛财,又暗中助宁王谋逆,当年皇权旁落,帝位不稳,各党派势力虎视眈眈,皇帝未能下令彻查,放了多少宁王同党?”


    “可户部亏空的事实无法掩盖,只能在户部账本上做手脚,构陷你父亲寒侍郎,户部亏空。西北与山海关频繁向朝廷索要军需,迫于压力,皇帝不得已下令,让户部按需拨款,可亏空之大,岂能是寒侍郎从税收之处就能填补的。”程羡之浮起几年前旧案掀起的风波,仍然惋惜不已。


    “若不是因孔凡在房屋税中露出马脚,属下也无法确定当年父亲之案,如出一辙。只是我父亲不会像孔凡那般压榨百姓,勾结商贾。故而父亲在被陆明谦推出顶罪时,百口莫辩……”寒舟凝起的眸子透着当年那股恨意和不甘,“陆明谦本就该死!”


    “姜家可有动作?”程羡之仍是镇定淡然。


    “此事,陛下未经审讯便下令禁军直接查抄陆府,姜家功劳最大。含章殿上,中书令与众官员施压,下令诛杀陆明谦,罪证充足,太后听政一言不发,陆家已无路可退,问斩在即。”说到这时,寒舟才仿若有一股雪清耻辱的快感。


    “陆明谦死有余辜,”程羡之星眸透过一丝不安,却未提及,而是转到他处,“太后弃车保帅,暗助陛下查办陆家,是有收敛之意。刘起元一事过后,姜家定然寝食难安,避免陛下通过刘起元口供查出陆家行径从而再牵扯出姜家。就算皇上不办陆家,姜太后也要办他陆明谦,恐生变故,问斩陆明谦自然越早越好,姜太后又岂会阻止。”


    恐生变故,不论皇帝,还是太后党羽,都想要陆明谦死。


    那陆明谦必然活不成了。


    “问斩陆明谦,问斩陆家人……”他沉下眸子,思绪极重,那陆听晚也逃不出……


    寒舟看得出来,他心有杂念,却不主动提及。


    “寒舟,”良久,程羡之下定决心,目露一丝歉意,“陆明谦必死,只是这当中,有一人,我得保她!”


    寒舟无话可说,他知晓程羡之所说之人是谁,况且那人,并未对他寒家做出任何伤害,此事他无异议。


    “大人决定就是,”寒舟说,“当年若不是大人出手相救,也不会有今日的寒舟。”


    第84章 法场


    程羡之说罢起身要出书房,公孙雪正迎面进来,欲让程羡之在回京都前陪她在潭州游玩,买些潭州手信回去赠予亲朋好友。


    程羡之是来督工救灾的,公孙雪与潭州官员女眷倒是日日来得勤,碍于尚书夫人身份,地方官员家眷都敬重几分。


    见素日稳重的程羡之脚步匆忙,公孙雪不由诧异,往一侧稍稍让出位置,语气温吞:“主君?行色匆忙是有何要事?”


    程羡之道:“雪儿,我有要事先行回京,三日后,你且随工部队伍一块,我让人打点。”


    公孙雪手里紧握的香囊藏入衣袖里,一脸无辜与委屈:“眼下就回京都?主君要撇下雪儿一人?”


    程羡之已经走远,寒舟朝她抱拳紧跟上去,公孙雪自知寒舟只衷于程羡之一人,此刻若是上前拦人,寒舟也不会提及半字。


    “这到底是何事如此急切?”公孙雪定在原地喃喃思量道。


    程羡之出了衙门,快马加鞭往京都赶。


    依照寒舟信报所说,陆家三日后问斩,那么他必须得三日前赶回京都,可是水患之下引发山洪冲塌,官道并不好走。


    思及此处,攥紧缰绳的手用力一抽,骏马蹄飞,扬尘远去。


    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从潭州一路入京,终于赶在巳时一刻前入了宫门,而陆家人已被押至法场。


    午时三刻城北问斩!


    陆明谦的囚车凌乱不堪,挂满了潲水杂余,甚至有仍石头的。


    民愤四起,都在为五年前寒章令冤案痛心疾首,更憎恶他包庇刘起元利用百姓民税敛财,助宁王谋反,隐藏罪行,享高官厚禄。


    而囚队另一侧是陆听晚与陆听芜,她们卸下钗环粉黛,已无昔日荣光,只是那两姐妹靠在一块,也难掩盖其艳丽姿容。


    陆听芜小腹比那日入牢又隆些许,李庭风也未对身怀六甲的陆听芜网开一面,姜言礼几次欲入锦华宫求情,放了妻儿,自己愿替其罪。


    姜海义痛斥他目光短浅,竟为儿女私情堕落至此,丝毫不顾家族兴衰脸面。


    此后他再无见过陆听芜,姜海义要他与陆家断干净,如此风口,朝中无论何人胆敢为陆家求情,都会惹上逆党同谋的抄家之罪。


    而被关在寝院里的姜言礼早似无主游魂,披头散发,已没了昔日端庄温润,瑟缩于角落。


    陆听晚抱着陆听芜护在身前,生怕那些投来的石子砸入陆听芜腹中。


    陆听芜自知生机已无,她在大狱这些日子,早已明悟。世间因果,生死荣华,都非自己所能抉择。


    她虽未参与父亲那些勾当,可她却因是陆家女,享受了陆家带来的荣耀和富贵,那么就该有所偿还,她怨不得谁,唯一能怨的便是生养自己的父亲。


    可她也没资格怨,这就是生为陆家女的结果。


    可这腹中胎儿又何其无辜,她再有不甘,也无济于事。清眸渐渐失去光亮,几度模糊。


    世间破烂残缺,她无法修补,只能随命使然,而生在乱世,即便诞下腹中胎儿,生于世家,与生俱来就要背负该有的宿命与责任,这样只讲利益的世家,不来也罢。


    再有一刻钟便到午时三刻了,围观百姓被守卫军驱到十丈之外,人群中林立一身显眼异常的体格,只是他屈着身,斗笠下压,看不见脸,在无人察觉之下,双目凌厉盯着法场的人。


    临近盛暑,京都的烈日罩着头顶,刺目的光线促使多日未见天日的陆听晚眯起眼,目光所及之处,虽是烈日笼罩,可她所见只有万劫不复的死气,一股虚影晃在视线里,今日,她难道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刘氏的呜咽声阵阵入耳,忽而人群里那股虚影移动,陆听晚视线捕捉刹那,熟悉感直冲脑门,那是!


    谢昭?


    谢昭不知陆听晚瞧见了自己,斗笠下压得更甚,他走出人群,左手捏着右臂,长袖里藏了器物。


    陆听晚目光跟随身影移动,她不确定谢昭意图,或许是来送自己最后一程的。


    须臾间,她叹了声,只是可惜,那落日弓,若多给些时日,她必然能将图纸画好,再寻能工巧匠锻造而成,在她离京都之日,以此物赠予,就当相识一场情义。


    未过多时,谢昭消失于人群,而人群另一侧,仍有一人注视法场,陆听晚收回视线。


    那端正公子,一身华服,眉眼透着凄凉与惋惜。


    身后的天枢低声道:“可惜了江姑娘生于陆家……”


    洛云初眉心一皱,闪过一丝凉意。一年前,陆听晚入知春里租铺,她为能节省开支,不惜与他商谈条件,他在京都经商这么些年,第一次有人还未租下铺子便先与他谈起生意,甚是有趣。


    之后她凭借那卓越的手段,名动京都。往事如云,正当陷入那些流云时,倏然,监斩官一声“午时三刻已到,斩”。


    音未落,一支箭羽穿过法场,监斩官手中令牌被钉在身后的木屏扇上。


    法场上守卫瞬间向那箭羽方向举枪,试图找到方位,随着一声“不好,有人劫法场”!百姓四散而开。


    守卫军形成防御,将法场围城一团,法场上等待受刑的陆家囚犯,惊恐与迷茫中透着一股诧异。


    陆明谦自知不会有人会来救自己,曾经那些旧部,早就在陆家被查抄之后恨不得踩上一脚从而撇清关系,表明立场,又或是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


    而陆听晚仅凭箭羽的声音,便能判断出此箭为何箭,并非普通弓箭,而是她先前常佩的那把臂弩。自在程府被韩近章押入大牢后,身上的所携带之物都已上缴一空,谢昭便是在此拿回了臂弩。


    此时一身黑色便装,头戴斗笠的高大身影迈着步子,立在法场正前方。


    那个名字,陆听晚险些脱口而出,她朝那人摇着头,当众劫持法场,要在这守卫森严中逃出难度不易,更何况是要逃出京都城。


    即便出城之后,也会面临朝廷官兵的追杀,这些谢昭不是没想过,可是要救陆听晚,便只有这么一个机会了。


    成败与否,他都得试,不然他会在自责与懊悔中度过余生。


    当初陆听晚能为了白塔寨毅然决然返回寨子,那么他也能为她赴汤蹈火,他和这些兄弟的命能留下来,多亏她的相助。


    “哪来的毛头小贼,也敢在天子脚下劫持死囚,”监斩官从惊魂中缓过,一声令下,“给本官拿下此人。”


    谢昭缓缓抬头,摘下斗笠,深邃的五官暴在烈阳之下!


    果然是他!


    监斩官没见过谢昭,不认得此人,他只想尽快完成圣令,行刑后向皇帝复命,案上的惊堂木一拍,轻蔑说道:“你一人便敢前来劫持法场,今日本官就让你命丧当场。”


    谢昭唇角微勾,“谁说我只是一人前来?”


    在他左右两侧,屋舍楼阁隐蔽之处,几十人陆续现身,而这些人穿着,同样是普通素衣,陆听晚扫过一眼,这会都想明白了。


    尽是白塔寨的兄弟们,如今也是禁军三营的将士,他们今日若走上劫持法场这条不归路,那就是自断前程。


    陆听晚心中一股热流游过,清眸挂上一层水雾,她提声喊道:“谢昭,你快走!”


    “陆家的罪行已经坐实,这是我的命数,你不该带着兄弟们淌这浑水的,眼下收手还有余地,你听我的!”*


    只是那些人并未有一丝退却之意。


    “我们的命也是你救回来的,今日就算死在这,我谢昭就当把命还给你了!”谢昭举起手中臂弩,射穿守卫军阵型,随即法场展开厮杀,陆听晚手腕被绳索绑着,行动不便。


    陆明谦和刘氏早已心如死灰,陆听芜知道,这是陆听晚逃命的唯一机会。


    她生来就不曾受过陆家带来的任何荣耀富贵,从一开始被父亲接入京都,便替嫁去了程府。


    丈夫不爱,父亲不疼,几经波折,最终因陆家丧命于此,这一切于她来说,太过不公。


    倘若当初嫁入程家的是自己而非陆听晚,那么她也会在江陵安稳度日,不必搅入这浑水之中。


    陆听晚目光迅速捕捉过混战中,陆听芜小腹不便,只能挪动着身躯,背对着陆听晚,陆听晚感受到身后的动静,惊诧回头,陆听芜偏头低声说:“阿晚,既然无论如何都是死,那为何不拼一次呢?”


    “你本该好好活着。”


    陆听晚一时语塞,默了良久:“阿姐,一起走吧。”


    守卫将人拦在法场之外,谢昭凭借异于常人的身形以一己之力抵挡十数守卫,法场陷入混战。


    广陵殿。


    程羡之跪于御前,奏折遮住了李庭风那张饱含病态疲惫的面容,却难掩一双锋利的眸子散着寒芒。


    “程爱卿,你要保陆听晚?”李庭风闻言难掩震惊之色。


    “陆家犯下滔天罪行,凡是陆家之人,无一幸免,圣旨已下,你要朕如何收回成命?”李庭风虽显病容,可帝王威仪仍存。


    “微臣自知君无戏言,可若陛下愿意,只要一道圣旨,召回陆听晚,留她一命,臣此生愿为君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程羡之坚定道。


    “这是何意啊?”李庭风不明所以,他程羡之既然为了一个女子,愿意卑微至此?


    “陆明谦所作所为,陆听晚并不知情,她……”程羡之说出此言之后,李庭风只觉他可笑至极。


    “羡之啊羡之,你最是公正严明,自知陆明谦所犯之罪株连九族不为过,只是眼下大岚多地水患,朕就是顾念杀戮太重,恐惹天罚,才只问罪陆明谦一家。”


    “臣去潭州前夕,陆听晚曾拿着罪证让臣出面彻查陆明谦罪行。臣有私心,又逢要职在身,并未允下她当时所求。若非要论,她也有告发检举之功,由此可见,她并非一丘之貉。陛下是九五至尊,想要下一道圣旨,饶她一命,并不难。”程羡之面色淡然,语气与平常无二。


    “你保她是出于什么情意?”


    “臣侍奉君主,从未有所求,唯有这么一回。”程羡之按捺心中急色,一双眼睛确实透着坚定与决然,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庭风更是猜不准他了,良久,沉息一声:“容嫔已有身孕……”


    程羡之并不意外。


    “太医诊过脉象,是个皇子。”李庭风目光直视殿前跪着的人。


    程羡之微抬首,目光落在明黄龙袍上。


    “陛下子嗣稀薄,而今容嫔怀有龙嗣,乃我大岚之福。”


    “太后那也派了人去看容嫔,太医院对外宣称是个女胎。”李庭风意思程羡之明白。


    对外宣称女胎,那是为了打消太后和姜家疑心,皇帝龙体欠安,太医虽说只要静养便无大碍,可他自幼体弱多病,内里早就虚空,寿元尽时,若无龙子诞下,继承大统,届时皇位之争,大岚定然会掀起一波风云。


    故而容嫔肚子的皇嗣尤为重要。


    “你想保下陆听晚,朕不是不能允,”李庭风拨开奏折,起身下阶,双手扶起程羡之,“朕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臂驽再次举起,法场已然混乱,谢昭在混战中不知何时面颊出现了一道血痕,短箭穿堂而过。


    “今日不论如何,人我都得带走!”间隙中,他再次抽出横刀,横刀划破守卫军铠甲,陆听晚解开了绳索。


    谢昭一跃而上踩过士兵肩头,纵上法场,利落将臂驽取下交由陆听晚。


    “给你防身。”


    情急之下陆听晚来不及多说,只是回头看了眼陆明谦和刘氏,陆明谦悔恨当初没有听她之言,陆听晚未做停留,又扫了一眼陆听芜,神情满是不舍,她想带走陆听芜。


    “阿姐,跟我走吧!”


    陆听芜往后挪了挪,自知带上自己是走不了的,碎发打在艳美的面颊处,她坦然笑了:“阿晚自己走吧,阿姐得留下来。”


    她视线移到身侧麻木的双亲,陆明谦与刘氏早已颓然。


    其他弟兄抵挡不了多久,谢昭不得已催促道:“再不走,待会援兵来了就更出不了城了,江雁离。”


    江雁离!


    这个名字将陆听晚从浑噩中拉回。


    她狠了心,举起臂驽朝其中一位士兵射出,士兵握剑的手臂被刺穿,险些命丧剑下的兄弟寻到一丝机会,抬腿将人用力蹬开。


    京兆府的援兵到了。


    第85章 血色


    军队将来劫法场的众人围在其中,水泄不通的围牢中谢昭擦了一把额汗,抬手将陆听晚护在身后。


    他躬身形成待战的姿势,随时准备出击,军队将这些人当成猎物,谢昭对着身后的人说:“待会我杀出一条路,你只管往城门去,那会有人接应你,待出了城你就往潭州去,可听清楚了?”


    陆听晚细细记着每一个字,在谢昭看不见的身后她默默点了头,而带头的援军正是京兆府尹刘林。


    “一群得了圣恩的匪徒,不知护卫皇城,居然还敢劫持法场,胆大包天,今日便让尔等就地正法。”刘林手令一辉,监斩台上的监斩官似得到了曙光,适才的慌张褪去。


    他试图将那斩杀令牌再次扔出,谁知陆听晚余光窥视其动作,她出箭利落,百发百中,监斩官的手腕被钉在案桌上,鲜血流不止,她在这缝隙中再次射出数支短箭,军队队形被打乱。


    谢昭等人趁机展开厮杀,法场里混战成团,刀光剑影中,京兆府兵越来越多,谢昭等人逐渐占据下风,若再拖下去只有被擒拿的结果。


    混战中消耗的体力导致出击的速度也慢了,人群里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就连谢昭身上不知何时多了几道刀痕,伤痕之处渗透出血液,只是黑袍淹没了血色,而那张面颊上擦过的刀痕却尤为刺眼。


    陆听晚不会武,短箭也快用完了,官兵将劫持的人打乱,几乎是一人便要面对数十人的围击,其他兄弟逐渐被擒,长枪架到脖颈上,唯有谢昭还在拼死抵抗。


    陆听晚无疑也被官兵擒住了,长枪抵在脖颈时,举起的臂弩不甘放下。


    刘林在人群中立于马背,一副上位者姿态,不容置疑地喊到:“谢昭,你要救的人此刻正在本官手中,你还不束手就擒吗?”


    谢昭的横刀早已断成两节,不知从何处抢来的长枪挥扫而过,臂力惊人,将压上前的十数士兵震退几步。


    谢昭这才停下手中动作,被长枪抵着脖颈的陆听晚头颅迫不得已仰起,而那枪头的锋利只要稍一用力,便会刺破她的脉搏,当场毙命。


    谢昭攥紧枪杆,双目猩红,眼波里散出的光芒如同利刃。


    刘林继续道:“谢昭,你本是禁军一营将领,深得陛下器重,又是程尚书麾下,何愁不能平步青云,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死囚误了前途呢,眼下你若是缴械投降,本官还可在陛下面前替你开脱几句,也不至于落得这些兄弟抗旨不遵的罪名。”


    谢昭无动于衷,良久,眉骨处凝聚的血落在睫羽上,眼前的人影映刻在血像中,白色囚服瞬间渲染鲜红。


    他勾起笑,长枪脱手,自嘲一笑:“大人说得对。”


    见谢昭缴械认罪,刘林如重释放,抬手下令擒拿谢昭,押回含章殿听候发落。


    须臾间,谢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臂臂弩再次射出短箭,短箭穿过人群,直射擒拿陆听晚士兵的手腕,脖颈抵住的枪头脱离。


    陆听晚眼疾手快,接住滚落的长枪,用作自己的武器,只是她并不懂得如何使枪,但是此刻却是她唯一能用作防身的武器,长枪重达二十斤,于她而言并不趁手。


    谢昭就在这慌乱里,横冲而过,杀出重围,再次与陆听晚汇合。待他闯进围困陆听晚的人墙时,陆听晚将长枪递出,谢昭顺势接住,二人在亡命追杀中会心一笑。


    他挺起胸膛,直视马背上的刘林,“大人说得对,平步青云固然诱人,可是谢某也并非是忘恩负义之人。陆姑娘于在下有救命之恩,昔日恩情,谢昭今日便是拼了性命,也得护她周全,若尔等要杀,就得从谢某尸体上踏过去。”


    “冲冠一怒为红颜,”刘林惋惜中带着敬佩之意,“奈何这程尚书都不愿意救的人,倒是这么一个不想干的人愿意以命护之,陆氏今日就算斩首,想必也该瞑目。”


    陆听晚眸子中透着道不明的寒意,那是愧疚,是感激,还是欣慰,她自己也有些分不清了。


    她自当谢昭是挚友,是同病相怜的人,却未曾想过,在这京都也会有人愿意为了自己,不惜性命。


    “既如此,我江雁离走这一遭,也算无憾了。”她侧头望向谢昭,谢昭攥紧她的手腕,神情无比坚定,带着人冲出重围。


    只是空有满腔热血不够,再几次冲杀中,抓紧陆听晚的手也不曾放开,他单手挥着长枪,开出一条小道。


    刘林望着执着又坚毅的背影,终是动了恻隐之心,仅仅一瞬,他便抹去了这股恻隐之心,公正严明下令道:“杀!”


    一把长枪朝二人横扫,将抓紧的手腕挥松而开,陆听晚躲避不及手臂受了枪杆一击,整个身躯向后倒地,而适才那把长枪即将刺入她胸膛,若是受了这一枪,她便再无生还之机。


    好在谢昭反应迅速,手中长枪一掷,右脚旋转踢上枪杆,加快使出的力量,将那把眼看要刺入陆听晚心脏的长枪打开,紧接着身后黑压压的士兵压上。


    谢昭抵挡不住,拉起陆听晚,陆听晚身体不受控制,几乎是整个人被他拽着腾空而起,混乱里他喊了一人的名字。


    “带她走!”


    陆听晚被推出数丈之外,回头时,唯见谢昭以身抵挡万军,他将军队拦在身前,身上早已血液横流,他用尽仅剩不多的力气,将她推出重围,士兵们打不上去,陆听晚口中不断喊着他名字。


    “谢昭!”


    可那人受了谢昭的命令,拖拽着她远离此处。


    几乎是透支体力的人,就连站立都不稳,却还持枪以命相拦,肩甲处不知何时被长□□穿,手中长枪在多次抵挡中枪头已断,可他仍是未曾退后半步。


    直到无法站立时,单膝陡然跪了下去,一手扶着枪杆,仍是以抵挡万军的姿势,不让一人踏过去,血液沿着下颚滴落,窥视着官兵,眼神冰冷到了极点,仿若只要有一人敢上前,就会同归于尽。


    他不会让陆听晚死,除非,踩过他的躯体。


    刘林无奈摇头,终是不忍,抬头一挥,那些将士收起长枪,四支枪横叉而过,架住谢昭头颅,他再无力动弹,身躯受力趴了下去,颧骨抵着青石板,碎石硌着面颊,而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眸直直盯着陆听晚远去的方向。


    谢昭笑了,他短暂地护住了她!


    就在这时,数支短箭袭来,撕破长风,钉在法场。


    她没有走!


    被制住无以动弹的人朝她嘶吼,犹如被擒获的猛虎发出哀嚎:“江雁离,走啊!你快走啊……”


    “为什么要回来!”谢昭声嘶力竭,面色痛苦,痛色中是无能无力,是最后也无法护住她性命的愧疚和不甘。


    陆听晚丢弃臂弩,释然一笑:“我该承担的,我一人担,我想要的,我自会拼尽全力去够,却不该是以你性命来换,我要的自由。”


    “谢昭,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们。”


    “江雁离……”谢昭声声沙哑。


    她还是回来了,就如同在青要山,谢昭几次送她下山,仍是折返,她自始自终都无法自私一回。


    士兵见状上前押住陆听晚。


    谢昭眼底透着凄凉,这是陆听晚的选择。


    “何必呢,”刘林叹息一声,“将谢昭押回刑狱司听候发落。”


    监斩官见场面恢复平静,只是原先烈日晴空,在厮杀中悄然无息被乌云替代,法场上颓败不堪。


    陆听芜看见擒回的陆听晚,眼角余泪滑落。


    监斩官令牌落地,刽子手挥刀,陆听晚望着远处的谢昭,是视死如归的笑,她缓缓闭了眼,等待鬼头刀落下。


    纵然不甘,纵有遗憾,尽数噙在一双清眸里。


    鬼头刀浸了刽子手的酒,乌云压在法场上空,挥刀在即,就在此时法场远处马蹄声闯入,高亢的一声:“刀下留人。”


    “刀下留人!”


    “刀下留人!”


    陆听晚猛然睁眼,望向远处,转角一人一马纵入视线,所有等待的斩首的囚犯宛若抓住救命稻草,就连陆听芜眸子也亮了起来。


    陆听晚看清此人,正是韩近章。


    韩近章策马及近后,刘林问道:“韩副统领,这是?”


    韩近章朝他颔首,举起佩剑:“传圣上口谕,赦免陆听晚斩首之罪,其余人等即刻行刑,禁军三营搅乱法场,由禁军带回听候发落。”


    原本还存有一丝希望,可就当韩近章此言一出,陆明谦终于喟然疯笑:“哈哈哈哈,天要亡我陆明谦,天要亡我陆家,太后啊……”


    她被解了绳索,禁军带离了刑台,陆听芜眸子又露出坦然,至少在这一刻,她方可安下心,陆听晚会活下去,这就足够了。


    而独独享受了特权的人,亲眼所见至亲斩首,便是余生如何都难以抹去的伤痛。


    刽子手再次举起鬼头刀,烈酒喷洒至刀身,陆听晚踉跄倒地,向那台上的人伸出手,无声哭喊道:“阿姐……”


    “阿晚,好好活着,做你自己……”好好活着,这是陆听芜人头落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正因这句话,陆听晚双臂撑起,再次冲过法场,只是还未走近,眸间染入血帘,数只人头落地,从法场滚落,眼前的血腥,比之那夜花儿在春雨楼坠下染的血红还要鲜浓。


    她脑袋一空,诸多思绪在这一刻化为云烟,颓然瘫坐在地,而陆听芜的头颅就这么躺在法场,双目还未闭上,她好似看见了,又好似什么都看不见。


    清澈的眸子顿时空洞,面色与唇色宛若涂上一层白,丝毫不见血色,她几欲张口要喊“阿姐”,发觉察喉间被异物堵塞,任凭自己如何努力,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第86章 心病


    泪水模糊了满面,比起撕心裂肺,那面如死灰的颓败更让人心疼。


    她想笑,笑不出声来,想哭,也哭不出声,只是眼泪止不住的流。不知过了多时,她起身旁若无人,如一具浮尸,拖着没有灵魂的身躯,往法场外走去,惊雷炸响。


    似要掩盖这场凄凉,也似要掩盖她那诸身的难过与痛心,每一声雷鸣,都唤不醒死去的心魂。


    谢昭在身后唤她,她听而不闻。法场外又是一阵马蹄,马背上的人风尘仆仆几日几夜,虽看得见他的疲惫,可仍然是一副光风霁月,一尘不染的气质,那身影渐行渐近,陆听晚对于周遭任何事物不再探查,她便如此漫无目的只想离开此处。


    程羡之下了马,直直向着陆听晚走去,她穿着囚服,宽大的囚服之下裹住了残躯,她双目失神,余光瞥见了人,却心如止水。


    散下的长发被狂风胡乱吹打,她顾不上,程羡之从未见过这样的陆听晚,隐忍中带着克制,把怜惜藏了一半,声音及其哑重,唤了一声:“陆听晚?”


    他在等回应,可陆听晚却不曾有丝毫反应,与之近乎擦肩而过,长发被风卷起,疾掠而过,扫至他眼睑又飘走了。


    程羡之定在原地,装着行尸走肉的陆听晚,云层被漂泊大雨冲开,雨帘肆无忌惮洗刷血地,也把陆听晚最后一丝生气冲刷殆尽,她倒下了。


    随着倒地的一霎那,一声“江雁离”与雷声混在一团。


    那是谢昭的声音。


    程羡之猛然伸手,弯腰将那水泊里的人捞起,雨水与血水混在一块,囚服染上鲜红,血腥弥漫着湿气,就连发丝滴出的水点都是红色的。


    已然分不清是陆听晚身上的血还是断头台上流来的血。


    在这场大雨喧嚣后,也将陆家的一切繁盛洗刷干净,冲得一丝不留。


    雁声堂内,陆听晚醒来已是入夜,风雨听了,檐下的雨滴断断续续砸地,湿气未散。御医再次把了脉,经过混战与起落过大,气血虚弱,阴火郁结,开了药方后风信去偏殿煎药了。


    程羡之在隔间处等着御医回话。


    陆听晚无大碍,身上有些瘀伤和擦伤,倒无严重外伤,只是自醒来后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人如枯槁,双目虚焦,无论谁与之说话她都只字不出,可也并非她不想说,只觉喉间异物堵塞,脑子里传递的信息无法讲出来。


    御医也是棘手,无奈摇头:“尚书大人见谅,夫人她这是目睹血脉亲缘陨落,一时打击过重,这才心中郁结,形同木偶……”


    程羡之拧紧眉心,抬手让苍术给御医斟了杯茶,才哑声问:“那可有得治?”


    “心病还得心药医,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御医沉重叹息道,“老夫开的药只能治疗外伤,无法医心。只能让夫人多出去散散心,将失去血脉的痛楚通过其他途径转化出去,分散其精力,或是找些事做,忙碌起来便无瑕多想,待时间长了夫人这失语症或许能够恢复。”


    “失语症……”程羡之低喃着,“有劳太医。”


    “苍术,送太医回府吧。”


    御医拱手过后退出雁声堂。


    寝屋内此刻只剩下二人,陆听晚虽不能言,可是耳力尚好,方才二人谈话她都听见了。


    未多时,里间格挡外一抹身影纵入,他先是定在格挡屏风处,目光落在软榻上的人,她靠着软枕,半坐榻上。


    直到程羡之走近,在床沿座,陆听晚眸子始终未曾移动。


    “我知你一时无法接受,”程羡之屏息凝神片刻,开口道,“我知道陆府满门斩首你心里不好过……”


    在他开口后,陆听晚终是难以抑制心中酸涩,回想起陆听芜头颅在断头台望着她时,她痛心疾首又无能无力。


    早已红肿的眼角再次流下行泪,程羡之不忍,眸子渐泛疼惜,她隐忍着哭,即使出不了声,可那哽咽却是藏不下去。


    “这些日子你且好好养着伤,若有何需要,我让朱管家都给你送来。”程羡之那双凌厉幽深眸子难得覆上一层柔情。


    大滴大滴的水珠如断线的玛瑙珍珠,颗颗砸落,滴到薄衾上。他终是不忍抬了臂,指腹即将触碰到她面颊时,陆听晚条件反射,不禁往后瑟缩,瞳孔里充斥惊慌,水雾的大眼瞪着过来的手臂。


    就在触碰之时,她避开了,将头埋向一侧,程羡之就着这个姿势只能看到一半侧脸。


    陆听晚不让他碰,他在那双清澈的邃眸中瞧不见任何多余的思绪,但他能感觉到这眼神是躲避,是不信任,是警惕……


    那她就还是陆听晚。


    程羡之在里间待了一会儿,起身离开时轻声说:“你好生歇着。”


    等了片刻陆听晚没回应,步子才迈出房门,里间的呜咽声传出,屋檐下阶的人收回步子,就这么定立在檐下,听着那哭声。


    陆听晚说不出话,可是啜泣在程羡之走后终于泄露,不再克制与隐忍,那一声声凄厉中都在诉说着她的难受。


    她只觉得疼,好疼,可是又说不上来哪里疼,那一颗心变得满目疮痍,细指嵌入软枕里,指尖因用力而泛红,撑在褥枕上的手止不住颤,薄肩一阵一阵抽动,屋外雨声停了,偶有几缕风打着窗棂,每一声都像是锥刺滚在心血里。


    不知过了许久,抽泣逐渐压下,是无声的呜咽,檐下的身影藏在夜色中,肩头的锦衣落了一片湿气,长腿迈出雁声堂,挺拔的背影中透着一股久日奔波的疲惫。


    他的心也随着里间的人一同飘荡在雁声堂的屋檐之上。


    翌日清晨,含章殿朝议过半,潭州水患治理与水利修建的进度,程羡之已呈报完毕,工部队伍最快也要七日后抵达京都。此次督工办得好,工部要嘉奖,程羡之上任六部尚书之后,功绩卓绝,朝中官员有目共睹。


    而对于昨日城北法场的那幕混乱,百官各抒己见,总归陆家最终按律当斩,而那唯一生还的死囚中,却招来诸多非议。


    “陛下,陆家之罪早就断下,昨日程尚书领韩副统领前往法场带走陆听晚,藐视皇权,此事可否给臣等一个合理的解释。”谏议大夫率先启奏。


    昨日程羡之在广陵殿跟李庭风要了一封赦免圣旨,圣旨拟定需要时间,他不敢耽搁,故而派韩近章率先带着口谕前往,倘若不是谢昭等人闹的那场劫持,陆家上下尽数已经人头落地,陆听晚断然等不到这赦免圣旨。


    待李庭风拟好圣旨,程羡之马不停蹄赶往法场,从宫门到城北法场,马蹄不知翻了多少沿街摊子,程羡之在人群中纵马疾驰,暴雨前的狂风掠动起衣袖,凌利锐风刮过面颊,他脑子里想的都是韩近章能否赶在行刑之前拦下刑罚。


    垂帘后的姜太后未动分毫,此事就在昨日程羡之从广陵殿去了法场后,都已知晓了,至于程羡之凭借什么说服皇帝愿意赦免陆听晚,除了二人之外无第三人知晓。


    “陆明谦罪有应得,”李庭风摆正身姿,咳了几声说,“陆听晚此前便上举罪证欲揭其父罪行,此事程尚书方可作证。”


    “陆听晚乃程尚书妾室,焉知程尚书不是为了包庇陆氏的片面之词。”谏议大夫有进言之权,讽议左右,以匡人君,无论官之品级,若有品行言论不当,都可在含章殿进言参议。


    可即便是帝王,面对臣子的质疑,仍会心生抵触,只是病容里将这些情绪都忍下了,仍是一副仁君作态:“并非片面之词,相关呈报的罪证已提供给大理寺核对,而陆听晚确有揭发之功,只是……”


    李庭风将目光转移到程羡之身上,长身玉立的人面容冷淡,目光对上帝王,颔首点了点头。


    “程尚书因出使潭州督工,皇命驱策,公务情急,故而未第一时间呈上罪供,朕念及程尚书兴修水利有功,造福潭州百姓,此次功过相抵。至于陆听晚,举证揭露是乃深明大义,故而赦免其罪,此事无需再议。”


    李庭风目光决绝,不容他人反斥,姜太后一言不发,程羡之费尽心思日夜兼程从潭州赶回只为力保陆听晚一人,她倒是心生好奇,这陆听晚到底于他有何用处。


    珠帘后一声轻咳,李庭风微侧头:“太后对儿臣此意可有异议?”


    姜太后伸出玉臂,洪掌宫俯身双手恭敬摊在前,姜太后搭上手起身,声音慵懒中不失威严:“我朝向来赏罚分明,既核查陆氏有检举揭发之功,陛下赦免其罪理所应当,至于私自违令劫持法场的那些禁军,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庭风早就料到这一步,谢昭等人扰乱罚场秩序,干扰行刑,还伤了不少守卫军和京兆府府兵,倘若陆听晚有罪,那么这些人便是违抗皇命。


    此罪可大可小,就看李庭风想如何断了。


    “禁军谢昭私自劫持囚犯理应严惩,可若无谢昭劫持法场,陆听晚早已血溅当场,当年寒章令冤假错案,朕不想几年之后陆氏一案再被提起仍是冤案,私自行动故而有违军令,却并非只有过错,禁军三营一并杖军棍三十,罚俸半年。”李庭风小惩大诫,也算是给了个交代。


    谢昭私自调用兵力,本该卸职入狱,若要深究死罪难逃。


    姜太后唇角上扬,若有似无道:“既如此,诸位爱卿还有何异议?大岚历经百年风雨,飘摇未定,又逢天灾人祸,君主仁慈,是乃大岚之福也。”


    既连太后都不再多言,含章殿下其他朝臣也只能受之。


    雁声堂内,风信一夜十往的照顾陆听晚,她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陆听晚,比之先前花儿坠楼殒命后的她还要失魂落魄,就连话也不会说了。


    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四下无人时,便靠在床角发愣,风信说话她不应,就好似听不见一样。


    太医明明说是失语症,可风信怎么看都像是痴呆,她心里慌着,自知先前陆听晚与程羡之不对付,可将她从法场带回来的人是他,又安排太医前前后后治伤开药。


    这几日下来,每日夜里他从外边忙完公务也都会到雁声堂看一眼陆听晚,陆听晚却好似不认得人,或者说是在逃避。


    程羡之话不多,却知道她即便如今心神不俱,心力交瘁,定然也会顾着那些为她出生入死的三营兄弟。


    他接过风信手里的药碗,玉勺盛起汤药,薄唇抵在汤匙边,轻轻一吹,不烫才递过去,风信没见过他这么温柔侍奉何人,对于这个家主,她向来是避而远之的。


    递过的汤药落到陆听晚唇边,程羡之耐心等着她张嘴。


    可陆听晚没动,油灯烛光斑驳,她面色还是苍白如霜雾,整个身躯透着股凄冷孤哀,眼中空洞无神,不知望向何处,蜷缩在床角时便似一张破碎的美玉,他想将碎玉搂近怀里,给她渡去身上的温度。


    可他伸手触碰时,人就躲开了。


    故而他把握着分寸,不曾逾越半步。孤高清冷之下的正人君子,不知隐忍了多少疯狂的念头。


    良久那汤药凉了,程羡之举着的汤勺,她未碰。


    第87章 养伤


    “谢昭等人违抗军令,劫持法场,陛下小惩大诫,此事就算过了,之后仍然能在禁军当差,你无需顾虑他们的安危。”程羡之收回汤匙,搅回药碗里,似乎很清楚陆听晚在想什么。


    呆滞的人肩头抖动,有了反应。


    “太医说你不能说话,是因一时受了重创,无法接受现实,”程羡之温声说,“陆听晚,我知你不是脆弱之人,陆家虽不在了,还有那些愿意为你赴死的兄弟,想必你也不愿他们付诸性命都要救下来的人,最终成了浮尸。”


    风信在一侧听得心疼,眼眶都湿了。


    程羡之再次举起汤匙,又是等了一阵,陆听晚这才愿意张嘴,直到汤药喂到一半,映月阁的露珠从屋外进来,对着床沿的人恭敬福身。


    “主君,大夫人从潭州回到府上了,听闻二夫人受了惊吓,特意差奴婢前来将这上好的人参给二夫人补身子。”


    风信接过露珠手里木盒:“多谢大夫人心意。”


    “大夫人舟车劳顿,伺候她早生歇息。”程羡之语气略带生硬。


    露珠有些为难,公孙雪还没抵达京都,京都关于陆家的传言便已传到滨州,是以,她早该想到程羡之撇下她火急火燎先行回京,加之听闻法场行刑时是程尚书领着圣旨救下陆家余孽。


    她心底便更能确定,他此番回京,定是为了陆听晚的。


    故而刚入府,便唤了管家询问近况,得知程羡之每日公务之外都会到雁声堂。何时起,那从不踏入雁声堂的人,开始日日流连忘返。


    公孙雪隐约不安,这才差了露珠过来,以送人参之名,探个虚实。


    眼见露珠还未退下,程羡之侧头凛声问:“怎么?还有何事?”


    这声音令露珠胆寒,“大夫人请主君您去映月阁一趟。”


    程羡之心底虽不愿,却还没到要翻脸的地步。


    “告诉她我晚些过去。”


    “是。”露珠办好了差事,悬着的心才放下。


    只是她隐约觉得,这程羡之与公孙雪间有层即将打破的纱帘,就等着谁哪一日先来捅破。


    露珠退下后,程羡之喂完剩下半碗汤药才离开雁声堂,却未直接去映月阁,而是先回了书房,处理公务后直到亥时才起身往映月阁去。


    程羡之面色冷淡,到了映月阁寒暄了几句途中的话,公孙雪一一细回,生怕露了哪些没能说全乎。


    可程羡之并不在意她途中好不好受,有无受苦,心不在焉点点头。


    公孙雪沉默良久,软声问道:“陆家的事……”


    背对着她的人唇角挑起一丝冷笑,似乎早就在等着她开口,“你是想问陆家满门抄斩,为何独独陆听晚活了下来。”


    烛光打在宽背上,纱帐随风绕在他笔直的身躯,衣摆鼓动,卓然清隽身影转过来,发问道:“是吗?”


    俊逸清秀的面容泛起一丝笑意,可公孙雪莫名觉得这笑里裹着冰,背脊发怵,她退了半步,温吞说:“是……是……我想知道你为何要留下陆听晚?”


    程羡之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审视着她:“我不*喜欢身边的人对我有所猜忌,雪儿。”


    公孙雪错愕应了声:“嗯?”


    “你是疑心我什么?”他直言问道,可他心里能不清楚吗,这么问了却是想要公孙雪亲口承认,承认她的猜忌,承认她的不平。


    公孙雪慌了,她自知程羡之不愿旁人猜疑,“不,不是疑心……”


    “那是什么?”程羡之冷漠说,“你我之间,有朝一日也要如此猜忌吗?”


    面对他的诘问,公孙雪堵在心口的话没敢再提。


    “不,不是的,夫君听雪儿解释,”她急切解释,上前攥紧长袖,“雪儿只是听闻京都传言,你先前回到京都,又临如此大事,陆家满门抄斩,我们与陆家之间又连着陆听晚,雪儿是怕,是怕波及夫君仕途,故而想问清楚些,并非疑心什么……”


    那委屈的可怜样,只要程羡之再质问一句,眼里的珍珠便能滴下来。


    “陆家之案,涉及颇深,”程羡之状若为难,沉息一声,走到桌前落座,衣袖悄无声息脱离公孙雪手中,“要留下陆听晚并非我一人之意,这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公孙雪不可思议。


    “是啊,”程羡之端了热茶,浅啜一口,慢悠悠说,“陆听晚在陆明谦一案爆出前,向我提供过陆明谦的罪证,当时我因要事,出使潭州,并未理会此事。之后陆听晚一人在京都与谢昭暗中调查,试图寻找能让陆明谦的罪行公之于众时能够量轻,不惜找过大理寺卿探过口风。若当时我将罪证呈报陛下,让大理寺彻查,尽早扫除陆明谦,制止其罪行,也不会有后来之事,我只是将此事背后真相与皇上言明,至于赦免陆听晚,乃是皇上之意。”


    程羡之所言七分真三分假,公孙雪还想细问,程羡之便打断了。


    “若陆听晚揭发之功被我隐瞒,往后事发,那么今日的陆家,便是来日的我,故而我从潭州日夜兼程赶回,也是迫不得已。”


    公孙雪听到此处,才恍然明悟,心道是自己错怪了他,顿觉心生愧疚,自责不已。


    “原是如此,是雪儿不懂事……”公孙雪这才想明白,陆听芜是姜家媳妇,姜国公和太后都保不住的人,程羡之即便是有心要保陆听晚,这事若非皇帝开口,他定然也是做不成的。


    思及此,那些扰人的想法挥之而去。


    “陆听晚受了重创,患上失语症,雁声堂人手少,要雪儿多费心了。”屋外蝉鸣传入,程羡之不打算久留,“雪儿若是还当我是你夫君,往后这样的事,便不要再有,今日你累了,早些歇息,明日我得空再来看你。”


    公孙雪得了程羡之的授意,翌日用过早膳亲自去雁声堂走了一遭,既然是皇帝赦免,那陆听晚就不是余孽,程府自当理应好生照看,加之程羡之说她患了失语症,她倒也想亲眼证实。


    风信从偏厅出来,药刚熬好,正要端去喂陆听晚,葡萄棚那头公孙雪带着露珠正往正屋方向走来,风信走快两步去迎,及近时朝公孙雪欠身:“奴婢见过大夫人。”


    公孙雪摆手,自顾往里走,还一边说:“无需多礼,听闻二夫人病了,我来看看她。”


    风信从后头跟上,陆听晚受创后见的人除了太医,风信便只有程羡之,她是生怕现在的陆听晚见不了生人,几度要拦下,公孙雪没有止步的意思。


    走到里间时,屋内一股子药味弥漫,那檀木矮榻被纱幔围罩,这个时辰,帷幔应是束起才对,可陆听晚整日便躲在被褥里、角落里,不愿见光,就连夏日闷热,也不要风信开窗。


    只要见烈阳光线透进,她便禁不住会想起那日行刑前的光芒,而她的血脉至亲,全数在那一日断送性命,就在她眼前。只有她,只有她存活在这潮湿阴暗闭塞里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她虽不能说话,耳力还是极好的,听得出来脚步声并非熟悉之人,她收起腿,退至床角,一把抓过帷幔藏入里边。


    风信赶过来安抚,“二夫人不怕,这是府里的大夫人,来看您的。”


    陆听晚怔怔侧头,警惕地打量起人,这人她认识。


    公孙雪心底难以言喻,昔日她动如脱兔,洒脱明媚,眼下却成了这副不堪的模样。


    公孙雪伸手往后边探去:“药给我吧,我来。”


    “这,”风信受宠若惊,“如何敢让大夫人累手,还是奴婢来吧。”


    她也怕生人喂陆听晚不愿喝,只要是风信,递到跟前的药她每次都喝得快,即便是苦的却好像尝不出苦味,比起心底的苦,这药的苦又才哪到哪呢?


    公孙雪回头倪了一眼风信,笑得亲切,“无妨。”


    果如风信所料,公孙雪递过去的汤药,陆听晚瞧也没瞧一眼。


    公孙雪收回汤匙,想起露珠昨夜回的话,程羡之在雁声堂给陆听晚喂药,很是仔细,动作轻慢,满覆耐性。


    公孙雪觉得陆听晚许是故作可怜,装出这副模样讨得程羡之关心,以血脉至亲之死来骗得他的恻隐之心?


    “太医说二夫人这症状什么时候会好?”这话是问风信的。


    风信回道,“唉,太医只说心病还得心药医,得要二夫人自己看透了……”


    “陆家经此一遭,满门获罪是罪有应得,二夫人既是陆家唯一留下来的血脉,留着这条命理应痛快活着,要知道,陆家并非冤枉,二夫人又何必耿耿于怀。”


    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


    陆听晚听着这些话,是啊,陆家罪有应得,可是阿姐何其无辜,她腹中胎儿何其无辜!


    阿姐死前也要自己好好活着。


    “阿晚,好好活着……”眼泪流尽的那些日子,之后每个夜里,她想起陆听芜最后一句话,心底再有悲痛也欲哭无泪。


    陆听晚不喝的药公孙雪放回托盘中,拿起湿帕擦净手,而后说:“雁声堂药味重,终日灌在药里,人也跟着麻木了,让管家差人将这些窗子打开,让二夫人透透气。”


    风信急忙道:“二夫人见不了这些光,还是……”


    公孙雪声音娇软中带着不可反驳的威严:“程府没有死人,既是活人,就得见天日。”


    第88章 心结


    陆听晚避着那些不请自来的光,雁声堂正屋里外的窗大敞,陆听晚起初避之不及,半颗头钻入薄衾里。


    可当屋外清风徐入,将那些浸染已久的药味冲散,再卷上云端,与之替代的是院外而来的花香,偶有鸟语入耳,花香与清风沁人心脾,她似乎在这新鲜气息里寻回自我。


    她开始探出头,观察外面世界,不知何时,风信从偏厅回来,隔着回廊间瞧见了正屋寝室窗台之下,一抹许久未曾见过的身影屹立窗前,她伸出手,日光落在掌心纹路里,凉风滚过指尖,生机盎然滚滚袭来。


    风信讶异中充满一股喜色,她家夫人可算愿意下榻了。


    风信捧着药碗,几步并作一步,又恐惊吓窗台的人,只好尽量控制步子,声音里显着疼惜:“二夫人,您,您不怕光了……”


    陆听晚目光透着一丝罕见,歪过头打量她,抿唇不语。


    风信喜极而泣,吸了吸鼻子,从回廊进了寝屋,人立在陆听晚身后时,放下药碗:“二夫人愿意见光,想必心结已有开解,太医说了,您要多出去走走,接触外界方可治愈心结。”


    陆听晚没应,只是抬臂往院里的葡萄架上指了指。风信走过来寻着视线,猜着她意图问:“二夫人是想去葡萄藤下坐坐?”


    她又盯回风信看,而后重重点头。


    日影融融,风信恍然间似在那眉宇处扫见一丝笑意。


    宛若窥见枯萎凋落花朵,逢甘霖雨露后再迎生机,风信牵出唇角,连忙点头允下。


    “好,好,风信这就将那架下的木案收拾收拾。”


    那葡萄藤架下,自上次陆听晚被禁军押解入狱后,风信早就把那些废弃图纸收拾了,只是器械配件还堆放在那,她不知道哪些是有用哪些无用,便一直不敢乱动。


    直到听闻陆家满门抄斩,她以为陆听晚就此殒命,便更顾不上这些木头了。


    接连几日,陆听晚除了睡觉时辰,要么在院里散步,要么久坐,亦或是躺在藤椅里呆呆望着云卷云舒。


    可她却不愿走出雁声堂半步,即便如此,风信已然知足,心结治愈得要一步一步来,切不可急于求成,陆听晚虽不说话,风信的话她渐渐回应多了。


    自打公孙雪回府后,程羡之再不曾来过雁声堂,倒是公孙雪隔三差五来一趟,寒暄几句之后便走了,大多数她的话都是风信在接,陆听晚鲜少回应。


    是夜,云墨笼罩月色,凉风席卷整个京都,光线趁机穿透被风撕开的云层,银月在黑夜中荡开,这才有了些亮色。


    公孙雪踩着月色,踏入书房槛内,程羡之秉烛温书,忽闻一股胭脂香味随风涌入,悄然搁下书来,这些日子,每日近乎是这个时辰,公孙雪都会前来书房,与程羡之汇报雁声堂近况。


    得知陆听晚病情有所好转,也少不了公孙雪照拂,她命人强开窗户,让陆听晚接受外物,可见她今日状态好转。


    “主君,”公孙雪亲自端了一碗冰镇莲子百合羹,“盛暑天燥,这百合羹汤降火,是雪儿亲自做的,您尝一口。”


    程羡之瞥过一眼,并未碰,“嗯,雪儿辛苦,此等细微之事,让下人去做就是。”


    “主君为国事劳心劳力,父亲多番嘱咐,让雪儿尽心侍奉,倘若连小事都做不来,又如何为主君管理家宅。”


    “雪儿近日为着雁声堂的事没少操劳,”程羡之目光落在公孙雪上,若有似无说,“先生那,可有问过雪儿旁的?”


    程羡之意有所指,公孙雪似乎有所察觉,颔首时瞧见面颊红晕,公孙饮几次三番提点,早日为程羡之诞下子嗣,成亲一年悄然无声,这倒让公孙饮起了疑心,也曾派过不少御医和民间郎中给公孙雪把脉调理,公孙雪难以启齿,却不能坦言告之。


    程羡之压根未曾碰过自己,又如何孕得子嗣……


    “父亲他……”公孙雪神色羞赧又为难。


    程羡之见状便知定然是有问过,公孙雪这里嘴还算严实,想来她自己也该知晓,这闺房秘闻,若传至京都世家后宅,难免他人传言不休。她到底是世家贵女,二人又是旁人口中的少年恩爱夫妻,情投意合……


    公孙雪也曾想过他是否有何隐疾,几次话到嘴边,见着程羡之那张冷脸只字未敢提。


    “雪儿知道,大人刚坐稳尚书之位,理应把心神放在公务上,雪儿只求能为您管理家宅,便已心足。”经此一事,她更加确定,要想程羡之待自己如初,便只要如他心意,就可相敬如宾。


    而陆听晚的存在,终究是她的一丝威胁,若是从前说没有,她认了。可是程羡之屡次因她破了底线,虽表面说为了大计,可她仍然心有余悸,因此不得不提防起陆听晚。


    “这几日,她人好些了吗?”程羡之还是没忍住问了。


    “嗯,二夫人在院子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只是还不能说话,不过精气神比雪儿回来那会儿已然好了许多,假以时日,定然会恢复如初的。”


    “太医,几日没来了?”程羡之抬头望门外,月色落进来。


    “已经差人去宫里请过了,明日是复诊的日子。”


    “嗯。”


    程羡之又问了几句府中事务,若是平日此等小事他定不会过多询问,全然交由公孙雪打理。


    只是这些日子他的心神都给了雁声堂,为着不让公孙雪多疑,便寻了无关紧要的事多问几句。


    二人谈话间,书房外的寂静被一阵脚步声闯破,实际步子不重,只是书房过于安静,是以才显得那声音重些。


    孤月与那清冷身影同行,直至没入檐下之后,那轮月如同静止一般,洒着光亮。


    清影卷起一阵微风,书房烛光搅动间摇曳不止,谈话的二人同步抬头望去,那人只穿一件水蓝薄衫,身影孤清,身形瘦削,像是被暴雨摧残后岌岌求生的花苞。


    那是陆听晚!


    公孙雪神色诧异,收回视线看过程羡之。只见程羡之目光落在她身上,深眸中的柔情在此刻倾泻而出,不留余地,公孙雪捕捉到了,她第一次见他这样的神情。


    那眸底的温柔从眼底散开,一直笼着那抹及近的清影,眉宇间流转出温和的光华,暗蕴柔情,一股灼热逐渐从眼尾漫开。


    公孙雪拧紧眉心,那原来不安的情绪在这一刻如飓风涌出。


    程羡之一时忘了身侧的人,缓缓起身,他声线本就偏冷,低沉中分外好听,此刻柔声时,近乎能把人柔化了。


    “你……”程羡之欣喜,除了神色异于往常,表情仍是平淡,“你可是有事找我?”


    这话问得温柔,陆听晚默默点头,并未回以他眼神,而是望向一旁的公孙雪。


    程羡之迅速意会,说话时视线仍未收回:“雪儿先回吧。”


    公孙雪咬着后牙,暗处的长甲早已嵌入掌心,近乎折断。


    可她还得面带笑意,礼数有加,颇识大体行礼退了出去。


    屋内仅剩二人,程羡之知道她从法场回来后从未出过雁声堂,今夜前来定然有要事相商,既是相谈要事,那说明她心神早已回归。


    程羡之来到她面前,烛光清楚落在面容,清瘦了许多。


    “听说这几日你有所好转,今夜特意过来是找我何事?”


    陆听晚静止须臾,星眸松散,不似以前有神,却仍是清澈透亮,屋内烛火流动,程羡之耐心等着她,他是知道她失语症还未痊愈,思量片刻后,转身坐回书案前,将其中一张白纸往外推了推,示意她坐下,写到纸上。


    陆听晚深吸口气,墨发未挽,如瀑披散,只一根白色丝带将两鬓散发系到脑后,显得慵散中带了几分淡然。


    谁料她竟然开口道:“禁军三营的调令,还给你。”


    那声音略带沙哑,应是许久不曾开口,刚恢复说话嗓音还未好全,却能听出其中一丝清脆。


    程羡之瞳孔微张:“你,能说话了?”


    “是我连累了他们……”面对程羡之的疑惑她并未给出回应,玉竹符牌就这么递出去,暴露在程羡之视野下,“当初我入宫向你要来这调令权,而今还给你了。”


    程羡之伸出手,接了令牌,上边还有余温,以及一股淡淡的药味,可见这些日子她将这玉竹令牌攥在手里犹豫许久,最终才做此决定。


    程羡之定定望向她,那抹难言的情愫隐藏不见,只是盯着的目光犹如实质,似乎要把人盯穿了。


    陆听晚等了许久,也不着急。


    程羡之收了那玉竹令牌,也只是轻轻搁置案桌一旁,见他从衣襟口处取出一枚符牌,由编绳串成,素日穿着衣裳,倒是不曾见着他脖颈还带着项坠。


    “这玉牌不仅仅能调令禁军,”程羡之将她那枚玉竹令牌串入编绳,不疾不徐说,“还能保命。”


    他侧头看着她,陆听晚不以为意,仍是神色冷淡。


    只见程羡之起身,再次立到她跟前,柔声细语说:“这玉牌你得拿着。”


    言语间不顾陆听晚许可,自作主张就将那项坠围着她纤细的脖颈系上,两张玉牌竟然合成了,原是一分为二的竹节,先前陆听晚拿的只是其中一半,现下才是完整的一块玉牌。


    “你可知战场上一个将领最难能可贵的是什么吗?”程羡之鼻息呼着睫羽,“是无需任何令牌便能调遣千军万马,而禁军三营于你便是如此。”


    “这令牌既给了你,就是让你有防身之用,当初执意要你入宫,承诺给你一营兵力调遣,也算是做到了。”


    “我从未使用令牌调令三营前来劫持法场,倘若我知道谢昭会来,我定然不会……”陆听晚回想那日情形,脑中一阵抽搐,疼意袭来,眉宇闪过的痛苦被程羡之一览无余。


    “我知道,”程羡之捏着她双臂,像在给她灌输一种力量,“谢昭无令私自调遣兵力劫持法场,已经是抗旨违令,为着这私自调遣的名头,你也得拿着这个令牌,只有你握着令牌,谢昭和三营才不会以这个罪名承受惩罚。”


    陆听晚欲言又止,程羡之更加坚定:“我说的不是之前,而是往后。”


    二人心知肚明,谢昭的忠义给了陆听晚,只要陆听晚还待在京都,往后风吹草动,谢昭都会护好她,而若不想三营以乱贼的罪名私自调遣兵马,陆听晚手持调令,那么三营禁军便不会背负谋逆此等污名。


    陆听晚有所动容,程羡之这次松了手,碎发挡住她那双星眸,他就这么毫不避讳地抚开了。


    陆听晚后退一步,抿唇不语。


    那玉牌她没取下来。


    第89章 不甘


    陆听晚收下令牌后回到雁声堂又是几日未出。


    那夜过后,公孙雪总是惶惶不安,她几度试图说服自己程羡之对陆听晚不过是怜悯与利用,不会夹杂旁的情愫,可每夜午夜惊醒,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程羡之望向陆听晚的眼神。


    谢昭受过惩处,半个月后又恢复禁军官职在宫里当差,陆听晚的病情他有所耳闻,只是碍于身份,他眼下不便探望。


    程羡之见她失语症已然痊愈,但人精神还未恢复如初,便主动提出让她出去散心。


    陆听晚没那心思,手里捧着一本古籍,无心听他说什么,只是漫无目的翻阅着,也看不进去。


    心不在焉的模样倒是让人心生顾虑,程羡之默了许久,开口说:“若你还想跟以前一样外出经商,我可以让户部把知春里的封条拆了,你重开铺子,若是银子不够,从我私银里调。”


    陆听晚这些时日都想不通一件事,为何程羡之要冒险保下自己。


    陆家已没落,在太后那也再无利用价值,眼下的她可谓是烫手山芋,养伤的日子里,不论是他,还是府里的关心一日不落,若要说图谋,她已然没有价值,而今还要给她重开知春里。


    她视线仍停留在古籍里,只是恢复血色的薄唇多了丝难得的笑意:“不用了。”


    起初对于程羡之这个提议,她是心动的,转念再想,她便释然了。


    而今的自己已然没了从前那份执着与心气,京都不是她的归宿,她终究会飞离这里,飞往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而非这富贵檐下的囚鸟。


    在这皇城中,身处权势旋涡,便难已一身清白,淤泥不染。


    生死来去全凭他人一念之间,即便她重下心血,开了知春里,再让知春里重回原先的盛名,可往后若是再得罪了权贵亦或是他程羡之,命脉岂不是再任由人随意拿捏,与其要将自己的心血处在风口浪尖处风雨飘摇,她宁愿一开始就不曾有。


    若是从前的她定然不会这般踟蹰不前,只是历经事实,看透许多,心境也有所变化。


    “其实你不必做到如此,当初求你为陆家出面,也是我一时情急,你并不欠我什么。”陆听晚缓缓合上古籍,瞳孔里涌出一丝决绝,“皇帝愿意赦免我的罪,让我以陆听晚的身份继续留在京都,我该是感激你的,而今我于你而言也再无利用价值。”


    “程羡之,跟先前约定的一样,和离吧。”


    和离吧,她说得那样平淡,没有一丝留恋之意,清瞳穿过绿藤,葡萄藤上结了刚冒出的小果,不仔细瞧看不出来。


    她目光从那绿意里转到程羡之身上:“程羡之,就此,两清吧。”


    和离!


    两清!


    黑眸里蕴着一丝失落,心口被无形的利剑剜开一道口子,却不得见人,里边的血肉混着血水,他呼吸凝滞,微微抬了抬下颚,出来的声音听着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松弛。


    “你伤势未痊,此事,待你养好伤再议。”他不想听陆听晚的托辞,话音刚落,背过身往雁声堂的月洞门离去。


    陆听晚没等到想要的答复,也不急切要他第一时间应下,或许再过些时日,他便会清楚与其留下无用的她,还不如放她离去。


    她把程羡之近日的关心全然当做是出于愧疚,想到此处她又觉好笑,不禁轻嗤一声,呢喃说:“他有什么好愧疚的,他本就不欠我。”


    不是愧疚,那是什么,施舍么?


    她想不通,也不愿陷入无法抽身的泥潭里猜测没有根据的答案。


    他既然说养好伤后再谈,那她便再耐心等一等,其实身上的伤早就好了,只是无法痊愈的从来不是外伤,而是心底那道自己无法跨越过去的泥沼。


    她自己又何尝看不清楚,只是不愿接受罢了,眼下躲在雁声堂里,便可无需理会外界声音,京都关于陆家斩首那日的异闻从未停止议论。


    而对于陆听晚提出的要求,程羡之自知无理由推却,他本就允诺过许她和离,几经周折,又将她拉回泥潭中,让她承受本不该她承受的。


    他想留下人,可他没有理由。


    他不甘心啊!


    一身墨蓝色身影出现在程羡之书房内。程羡之递过一封信笺,只淡淡嘱咐一句:“安排下去吧。”


    寒舟扫视一眼,将信笺揣入怀里,拱手退下了。


    十日后,京都未央街最知名气的酒楼,未央楼内达官显贵常来于此。


    程羡之以公孙雪这些日子打理家宅劳苦为由,特意带她来未央楼消遣,公孙雪原本以为只二人同行,刚到府门便见马车不止一辆,她多心问了一句:“可还有其他人同行?”


    未等程羡之开口,后面一辆马车盖帘掀起,陆听晚探出半个头,与之前段时日见她,她面容上多了几分生气,想来心结也快解开了,故而今日才愿意踏出这府门。


    殊不知,程羡之费了不少心力才劝说她外出,陆听晚又想到他那日的承诺,养好伤便谈和离,那就走这么一遭。若和离后,她始终要面对外界,不能再蜷缩雁声堂这方寸之地。


    陆听晚朝二人颔首,并未说话,随即又将窗帘放下。


    程羡之解释道:“她也该出去走一走,我便让她一并去。”


    说罢也不管公孙雪是何反应,径直先上了马车,公孙雪与他同乘一辆,紧随其后跨上去。


    未央楼宾客络绎不绝,若不是提早日子,压根定不到未央楼的位子,程羡之素日没少被同僚请来未央楼谈事喝酒,只是他谈公事时滴酒不沾,这是他的规矩,旁人也不敢破。


    掌柜自然一见便识得他,恭敬将几人领上三楼东边一处雅间。


    三人入内后,楼里的女使先是上了茶酒点心,这个时辰还未到膳点,这也是程羡之的用意。


    没坐多时,他呷了几口茶后便留话说:“适才上楼见着几位同僚,我过去打声招呼,很快回来,你们随意。”


    公孙雪温婉端庄,很是体贴:“大人前去就是,雪儿会照看好二夫人的。”


    陆听晚浅尝果酒,味道甘甜,清幽不烈,冰镇过的口感更是清爽。在这盛暑喝一盏甚是享受,一种久违的沁人心脾直冲脑门,心中郁结仿若在这一刻突然打开,舒畅许多。


    程羡之往那一侧的位置瞥了一眼,见人未曾理会自己,作罢离去。


    出了雅间,寒舟早已在回廊下恭候多时。


    见程羡之出来后大步向前呈报道:“大人吩咐的事,寒舟已安排妥当。”


    程羡之微微点头,进了另一侧雅间,就着茶几,若无其事坐下,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公孙雪余光里窥视着陆听晚,陆听晚的警惕性不比从前低,唇角若有似无挑起笑意,闲扯一般说:“原本我是不想来的,毕竟大夫人与大人的二人行,我来显得有些多余了。”


    这话听得出来她是有分寸的,如此公孙雪的警惕才松作一松。


    “二夫人说笑了。”公孙雪举手言谈间都透着贵女的气质,从她身上陆听晚宛若看见一丝陆听芜的模样,双眸霎时覆上一层伤感。


    “你我都是主君的人,侍奉同一个夫君,我为正妻,”公孙雪把正妻二字咬的偏重,“你为妾室,我自然要当起主母夫人的职责,替他看顾好二夫人才是。”


    陆听晚闻言听出些意思,唇边的笑意更浓,只是笑中带了几丝嘲弄:“程羡之让我出来,只想我心结早日解开,免得牢大夫人辛苦罢了,我自然是心知的。”


    说着一盏清酒入喉,舒爽快意。


    公孙雪见她满不在意,又将程羡之名字挂在嘴边,已然是失了礼法尊卑,素日她也只敢以大人或是主君称呼,至于“夫君”称谓也是少之又少。


    “主君心里也是记挂着你,不然也不会在法场将你带回,又顶着京都的非议将你继续留在府中,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轻贱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


    她是在试探,陆听晚岂能听不出来,公孙雪爱程羡之,人人皆知,陆听晚看得出来,而且爱得无法自拔。


    “大夫人不知,程羡之应我,养好伤后便放我离去,往后您与他之间,再不会有无关紧要的人从中碍眼。”陆听晚上扬的眼角挑过一丝惬意。


    面前扶风弱柳般的女子,眉宇间明显闪过一丝喜色,陆听晚撤回目光,不再与之交谈。


    厢房内静默良久,忽而门外响了几声,似是女子声音:“我家小姐听闻程夫人在此,差奴婢来请夫人过去品一品未央楼的新茶,不知程夫人可否赏光前往。”


    今日出府她们都未带女使,隔着门公孙雪问了句:“你们家小姐是哪位?”


    “礼部侍郎柳家小姐。”门外的人声音再次响起。


    公孙雪本想着程羡之出去有段时间,不过若是被同僚缠上恐是一时半会脱不了身,加之他眼下管辖六部,自己若能与六部家眷走近些,或许对他仕途也有利。


    思及此,她起身朝陆听晚说:“我去去就回。”


    陆听晚颔首没说其它的。


    都走了!


    倒是清净,眼看那壶果子酒下了半壶,都是她自己喝的,忽而想起来去岁在雁声堂院子后埋了几坛自酿的葡萄酒,这会应是能喝了。


    改日得寻空让风信都挖出来。


    酒香漫过雅间,一人饮酒总觉少了什么。


    另一处厢房之内,寒舟拱手与品茶的人说:“大夫人已经出去了。”


    一股茶香浸入鼻息,程羡之轻声道:“嗯,开始吧。”


    寒舟意会。


    陆听晚正欲走去窗台透气,隔间声音渐来,其中一人口中似乎提到陆家,那微醺的人怔了怔停下步子。


    “陆家的案子可算是尘埃落定,若我说,陆家也是得罪了人。”说这话的人口中含糊,像似喝大了,声音粗犷,同行一旁的人劝阻他压压声音。


    可他并不理会,仍是自顾说着:“陆家是罪有应得啊。”


    罪有应得,这样的话她听了不少,可再次听见时还是会心头抽搐。


    向着窗台过去的脚步转了个方向,贴着木墙。


    隔壁声音再次传来:“这陆家的罪证啊,大有玄机。”


    陆听晚视线一凝,目光锐利。


    只听见另一人诧异道:“何种玄机?”


    “从罪证来看,若再往下查,定然能查出不少东西呢。”此人是大理寺主簿,案件卷宗,公文判决皆经其手。


    “你想想,此事涉及五年前宁王谋逆和刘起元通敌,能掩盖五年的案子,牵连而出,千丝万缕。陆明谦当年不过掌管户部几年,便能只手遮天了?能够包庇刘起元在边境敛财,我等都能想清的,皇上不知道吗?”


    “若非其背后之人权势滔天,就连圣上都惧怕的人,为何陆家一出事,罪证坐实直接定了陆家的罪。”


    “你想想,放眼朝中,还有谁有那么大能耐。”


    “这话可不兴得说啊,”同行人赶忙捂上嘴,“免得招来祸患。”


    那主簿似喝醉了,又含混几句:“就当在下醉后的疯言疯语,疯言疯语……”


    说罢狂笑不止,看似是真的醉了。


    厢房内陆听晚掌心握成拳头,只是片刻,她又松开,果子酒的那股劲儿被此人的话冲散。


    第90章 设局


    陆听晚陷入沉思,仔细想来,自陆家被押入大牢,几乎未经过大理寺审问盘查,罪名便已经定下,若非铁证如山又怎会省去如此重要的流程。


    皇帝是要保背后之人又或是不敢惊动,能将这么多实证一一呈报御前,让陆家无法翻身,除了是与陆明谦合谋过的党羽,亦或是驱使陆明谦的人,还能有谁?


    如今细想,陆家不过是弃子,被推出来转移视线的弃子。


    可陆家罪名是真,背后之人要至陆家于死地,陆家虽不值却死得不冤。


    那么放眼朝中谁还*有这个能耐?


    陆听晚挪回席桌,酒盏握在掌心捏得紧,良久她嘴角溢出狠意,念道:“姜家,姜太后!”


    未央楼下的未央街,十几丈的路程便是商会会馆,从前她为了寻洛云初,也常走过这条街,楼下贩卖声传上,声音入了雅间便轻了不少,酒盏在手里转着,嘈杂之音贯耳而来,陆听晚紧闭上眼,感受这人间烟火气息。


    京都!


    她要留下来!


    谁都想在这京都落脚寻生,赶路人步履匆匆,为的不就一个活计。


    满门抄斩,陆家余孽,也没什么大不了,至少她活着,有些真相她不愿就此烂在无人知晓的阴暗处,她要查!


    陆家既亡,她便只为自己再重活一次!


    留下来的陆听晚,终有一日,她会抛弃这个身份,以江雁离之名,远离此地,但绝非现在。


    公孙雪与柳家小姐寒暄几句,闺阁女子聚在一处便是胭脂水粉,衣裳布料的话题,二人也不例外,眼见时辰差不多,公孙雪告辞出了雅间,柳家小姐雅间是在楼上,她还得下楼才能走回去。


    这个时辰到了日中,正是午膳节点,楼里宾客骤然繁多起来,小厮们游走在人群缝隙中,递着客人们所需的点心酒水。


    忽而公孙雪不知被谁人撞了一侧,踩空阶梯,顺势往下栽去,就在她以为要滚下去时,一只有力结实的臂膀稳稳绕过细腰,将那花容失色之人紧紧锢在怀里。


    公孙雪打眼一瞧,依在那人臂弯里,神色恍惚间看清他的轮廓,此人也打量着自个儿。


    静了些许,公孙雪清醒挣出其怀抱,她怎可与旁的男子有如此亲密之举。


    倏然,白皙娇俏的面颊泛起一层红晕,素日温婉端庄的大夫人,京都第一贵女,神情木然,温吞开口道:“多,多谢公子相助……”


    二人隔出距离,那男子肤色比京都公子要暗些许,可体格精壮,孔武有力,一身华服衬得那宽肩健硕,窄腰精细。


    这身形一看便是武将,放眼京都这个年纪,身份高贵又是武将之风的,她紧紧能想到一个合适人选!


    正当她沉思时,那男子拱手回礼:“在下姜国公府姜青生,适才一时情急,多有冒犯,还望夫人见谅。”


    果真如她所想,此人便是姜海义自小带在身侧的大公子,因常年驻守山海关,在京都极少露面,故而先前未曾见过也不离奇。


    公孙雪微微颔首,那抹红晕散开,姜家的人,向来与自己父亲和夫君不和,即便今日受了恩,她也不能与之有过多来往,更何况男女本就授受不亲,且她还是有夫之妇。


    “无妨,该是我谢姜大公子才对……”公孙雪草草回话,正欲离去,奈何姜青生长臂一抬,挡住其路。


    “夫人不打算请在下饮一杯吗?”姜青生生性放荡,只是回了京都江海义多次提点让其收敛,故而适才那温润有礼的做派已是他的极限,眼下这话说出来,有几分挟恩图报的意思。


    公孙雪面色难看,她今日陪同夫君来的,又怎可私自宴请他人,无论政见还是身份,她都不该与姜家人往来。


    修长的指节攥紧帕子,殊不知这一幕,已被不远处的程羡之窥见,寒舟寻着他视线穿过人群,锁定三楼与四楼的阶梯,公孙雪面前那人是姜青生。


    “看来大夫人是遇着难事了。”寒舟抱臂靠着廊柱。


    凭栏的人正起身子:“走。”


    寒舟紧随而上,阶梯下清冷幽深的声音挤入人群的嘈杂里:“这不是姜大公子吗?”


    程羡之拾阶而上,步伐如风,那股清冷矜贵,凡尘不染,将周遭男子比了下去,如刀子印刻在公孙雪心间,乌云挥之而去,代替的是一抹笑意。


    “夫君。”她娇声喊道,往程羡之身侧靠去。


    夫君?姜青生闻言这才恍然,原来这女子是程羡之夫人。


    他姿态散漫,邪性一笑,“程尚书,原是程尚书府中的夫人,不过青生只知尚书大人府中有两位夫人,这大夫人乃是中书令独女,京都第一贵女,至于二夫人嘛,陆氏余孽,罪臣之女,就是不知眼前这位是?”


    程羡之漾起浅笑,“府中大夫人,至于二夫人陆氏已得圣恩赦免,也无余孽一说。”


    “适才,姜大公子是想请我府中夫人喝一杯?若不嫌弃,我来代劳?”


    姜青生惯是看不惯程羡之那副清冷孤高,不可一世的模样,就能把京都世家女子勾得七魂丢了一魄。


    加之两家关系紧张,还没到能一同入席把酒言欢的地步。


    “青生也是与夫人谈个笑,楼上还有客人作陪,二位失陪。”说罢他拱手上了四楼,淹入人群里。


    “回去吧。”公孙雪得了程羡之解围,喜悦可见,跟着的距离贴得近,就快贴上去了。


    程羡之感受到身后的一股风劲,微侧头问道,“怎得出来了?”


    公孙雪解释一番后程羡之淡淡应后又提醒了句:“嗯,往后下阶当心些。”


    公孙雪愣在原地,不知为何只觉这步子倏然沉重,他适才都瞧见了?


    “大人,我……雪儿……”


    “无需解释什么,我并非度量小之人,”他声音冰冷,面色凝然不动,“雪儿无事就行。”


    公孙雪松下一口气,起落漂浮间便回到了雅间。


    席面已然上全了,陆听晚捏着筷子似乎动过,只是她那十几道菜品中,她只动了那么几样,还吃得不多,看着像是不曾动过的。


    程羡之视线先是扫过席面,而后又落她身上,见她反应如常,只随口解释了句:“同僚那耽搁了时辰,久等了。”


    “无妨,也没等,这席面上得早,我见大人与大夫人未回,就先吃着了,大人不会介意吧?”陆听晚嘴上恭敬,可动作却瞧不出一丝敬意,倒也没跟他客气。


    “无妨。”程羡之淡淡回道。


    对于二人一同回来她也不闻不问,吃饱了就坐在位置陪席,未再动用筷子。


    只是那壶果酒快见底了,她这会才觉酒劲上了些,面颊烫着让人觉着闷热。


    她忍了些时,还是决定道:“我出去透会儿气。”


    程羡之抬眼掠过去,精致的五官被一片红晕包裹,看得出来酒喝过了。


    寒舟在外头候着,他便没吱声,得亏寒舟会盯着,出不了事。


    公孙雪席间还想解释适才阶梯那一幕,奈何程羡之压根没放心上,也无要说话的意思,她只好忍下那般情绪,默默往他酒杯倒满果子酒。


    陆听晚正依在回廊上散着酒气,观测着楼上楼下形形色色各类人,她试图从那些人身上看透一些什么,那些酒气随着时间流动慢慢消散,她越发清醒。


    先前那位大理寺主簿的话回荡耳中。


    倘若是姜家为自保自断羽翼,才将陆家供出,之后还能得以荣华富贵,百姓爱戴,圣恩不断,这一场丑陋不堪的唾骂中唯有陆家成了世人口诛笔伐的祭品。


    那是姜家的弃子,无用则弃,可若如此,姜太后又怎会容忍皇帝留下自己这一陆家血脉,难道是因自己即便有命从法场活下来也再无忌惮可言吗?


    寒章令一案中,当年便留下寒舟,多年之后陆家重蹈覆辙,罪行暴露,也缺不了寒舟暗中彻查。


    她想不通,酒意又驱使着大脑,让她更觉头疼,楼上的寒舟目测这一切,悠闲自在地喝了口酒,继续盯着。


    刘起元问罪后,刘家满门抄斩,户部侍郎空置,原先姜太后要提拔姜言礼,任职户部侍郎,可陆听芜死后,姜言礼疯癫无状,一时间无人能用,这位置,程羡之兑现承诺,由寒舟接任。


    陆听晚甩了甩头试图清醒些,再往下深探,可思绪便堵住了,陡然身后一记拳头在她背后落下,她吃了力道,拧紧眉峰正欲转身骂上一句。


    “江雁离!”一张分明的轮廓冲入眸底,身躯压了些光亮,这体格比那姜青生更甚。


    “谢昭?”陆听晚近乎是喊出这个名字,她恍惚中想起那一日法场他以命相护的场景,好似过了一世,又仿若昨日。


    一股热泪在眼眶里打转,顿时哽咽起来,这是她失去血脉至亲后,见到的人中唯一有这种亲缘的感觉,便是谢昭。


    “谢昭,你,你怎么在这?”


    这人哭了,他也不会哄,只能挠挠头憨傻一笑。


    “来未央楼自然是喝酒吃饭的。”他俯视着那具娇小的身躯,她瘦了许多。


    憨笑在这一刻变得苦涩,就连声音也软下来:“听说你患了失语症,我还担心来着。”


    陆听晚双目闪着晶光,眼眶含着满满的感动,又恨不得能狠狠打他一顿,叫他如此冲动将自身和兄弟们置于险境。


    “担心?你也知道担心,你可知你带着弟兄们冲入法场的时候,我是何感受。若你们因我而死,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陆听晚目露正色,“阿姐死了,父亲也……”


    这父亲虽不尽职,她也未曾在那感受过疼爱,可身体里流了一半他的血,到底还是血脉至亲,即便没有感情,也有斩不断的羁绊。


    “倘若你们也,我还如何活得下去……”


    晶莹剔透的泪珠滴在木板上,谢昭不敢擦,只能从怀中递去一张帕子,安慰道:“已经过去了,你现下能说话了,可是伤势已经好全了?”


    楼上凭栏处,寒舟手里转着酒壶,看戏般懒懒道:“也不知大人如何想的,明知谢昭舍命相救,还要安排谢昭与她相见,这谢昭一来,陆听晚还能记得他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