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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吃味


    楼内熙熙攘攘不是说话的地儿,谢昭是程羡之请来的,至于做何事,他并未授意,或许见过谢昭,于她解开心结有益。


    谢昭率先提到出去走走,只是日中后的街道烈阳暴晒,并不适宜走动。


    出了未央楼,东墙有几处小商铺,摆了几张桌椅,陆听晚见了商铺卖的果子酒,顿时又来了酒兴,她走在前头,谢昭跟在身侧,距离把握得刚好。


    她心情尚佳,许是见过谢昭原因,至少这让她觉着,在那场血洗的法场中活下来的并非只有自己,而那种无法言喻的孤独感,在见了谢昭之后便有了落脚。


    她不是这浮沉中苟延残喘的唯一之人。


    商铺门前摆着轮车,里边都是冰镇果酒和茶水,盛暑之下,唯有冰饮能驱散那股燥热。


    她抬臂点了几样,看起来味道不错,一时间未把握好分寸便点多了。


    谢昭从腰间摸了几块碎银,抢在她前头付账,陆听晚并未客气,商铺搭起的外围棚子,二人随处选了个风口的位置坐下。


    适才在楼里与她说话时,谢昭便闻到一股酒香,加上她面颊处的红晕一直不散,明显酒意没散干净。


    “冰饮可以解暑,可若贪凉,也会伤身。”他用衣袖擦了擦陆听晚跟前的桌面,又拿起一双竹筷,用帕子擦净从递给她。


    “你何时变得这般讲究了?”陆听晚见他动作不少,皱眉说,“在宫里当差后怎得变娇气了还。”


    谢昭只笑笑也不反驳,他不是娇气,只是想让她能舒适些。


    “你在楼里可用过膳了?”谢昭又想起若空腹喝这些冰酒不妥。


    陆听晚只觉他变得啰嗦了,“吃过了,程羡之还在上边儿。”


    “你怎得也在这儿?”


    谢昭听见程羡之在并无其他反应,只淡定说:“刚恢复官职不久,同僚约着过来喝酒庆贺,没成想能在这遇见你。”


    “我该早些去探望你的。”


    陆听晚并未在意,她知道二人身份尴尬,都是法场涉事之人,若他明晃晃上门拜访,反倒不妥。


    小二端上几壶果酒,谢昭又要了几样冰镇果子茶,只是那些果酒悄无声息被他摆在陆听晚不易够得着的边缘,又给她倒满果茶。


    陆听晚尝着味道也不错,就没想着换果酒。


    “你这些日子可还好?”谢昭试探问了问,眼见不一定为实,她虽面露喜色,可言谈举止之间,却失了从前灵气。


    陆听晚注意被远处人影带走,她未曾听清谢昭的话,叫卖声远去。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她猛然开口:“冰糖葫芦,我想吃那个。”


    谢昭扭过头,捕捉到街道远处一位老头,起身就说:“那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


    陆听晚点了头,他才跑远了。


    未过多时,谢昭手里拿了几串糖葫芦,还拎着几块糕点。


    “这果茶配着糕点吃也不错。”他将糖葫芦塞过去,解开油纸包裹的糕点摊在桌面。


    陆听晚嫣然一笑,那些阴郁消散而去。


    果子茶就着糕点,茶饮里的酸甜把阴霾驱散后,她又觉能多吃下些食物。


    未央楼里用的不多,看着桌上的点心,她轻捻起一块,咬了小口,入口即化的绿豆沙糕,是熬煮过后将沙碎固定成方块,再加以冰镇,清香肆溢,冰爽可口。


    “是冰的。”她望向谢昭,眼神中带了惊诧,原以为只是普通绿豆糕。


    “嗯。”谢昭应道,自顾端起酒盏。


    程羡之用完膳,公孙雪也放下筷,屋内一直是静的,他没多说,席间公孙雪也不敢开口。


    程羡之心绪随着人出了外边,也不知安排谢昭与她见面对她会不会有所帮助,恢复病情也好,能让她加重继续留在京都的心念也罢。


    公孙雪察觉他的一举一动,默了片刻后说:“二夫人出去好一段时辰了,这次出来也不曾带女使,要不,雪儿出去瞧瞧?”


    “无妨,让她去吧。”程羡之净完手,干帕擦着长指,举止优雅。


    “可我适才见她带了酒意,这若是出去遇上什么人……”公孙雪说着说着竟然显得后怕。


    程羡之心里清楚,有寒舟盯着,她自知出不了事,况且谢昭也在。


    窗外清风打过窗棂,仿若要将人引过去,程羡之移到窗台,俯瞰着街道,视线从远处收回,扫过对面商铺棚子时,熟悉的身影落入眼底。


    陆听晚与谢昭相谈甚欢,这些时日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般笑容。


    楼上的人痴痴望着这一幕,仿若将她身旁与她逗趣的人自行忽略,眸子只笼着那抹清影。


    陆听晚捧着杯,小口小口喝着茶饮,另一只手拿了糖葫芦,不知谢昭在与她说什么,时不时比划着,手中是拉弓的动作。


    她嘴巴张大,咬下一块糖葫芦,两腮塞得满满当当,像极了藏食物的仓鼠。


    那清冷孤高的面容之下,唇角不知不觉露出笑意。就连公孙雪走近身侧,他一时竟未察觉。


    “原来二夫人是见朋友了。”公孙雪望着楼下,她适才唤了两次程羡之都未做回应,故而过来一探究竟。


    不曾想见着这一幕。


    程羡之不动声色收回炽热的目光,唇角压了下去,恢复成素日那股清冷。


    “都知这谢昭是匪徒出身,竟不成想如此重情重义,听闻陆家斩首那日,谢昭带着禁军去劫持法场了,”她声音略带敬意,“能以命相护的情义这世间不多。”


    这话像是在揣测,可每一个字都在刺程羡之的心。


    陆听晚嘴里塞得满,咽下时险些呛着,谢昭赶忙拿出帕子,轻拍着背,让她缓劲儿。


    而这举动,落入楼上人的眼底,程羡之宽袖掌心握成拳头,面色如常的轮廓上隐隐浮现一层阴色,似有一股难以明说的情愫在牵动他的思绪,让他难以自控。


    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无法控制,几欲要爆发乍现的浓重怒意和酸涩。


    寒眸中闪过一丝锋芒,那锐利仿若能刺穿所有。


    陆听晚任其替自己擦拭唇角,距离贴得近了,谢昭原本抑制的情愫在触碰到对方鼻息之后如泄露的潮水灌涌,黑瞳中是柔情与疼惜。


    陆听晚只顾压下那股心口的堵塞,全然未察觉身侧投来的异样目光。


    可是这些,楼上的人都看见了。


    程羡之这副异样全然被公孙雪捕捉,她可以肯定,程羡之此刻心底正有一个人闯入,那人可以牵制他的情绪,让他难堪,让他无法自拔,让他沉沦。


    一股恨意逐渐涌现出来,公孙雪指甲掐入掌心里。


    从何时起?他对陆听晚有了这种念头?


    是从潭州将她带回,为她请封护督侯,还是在潭州督工,得知陆家满门抄斩,不顾一切赶回京都?


    鲜红的唇瓣溢出一抹苦笑,待她认定程羡之对陆听晚的这种心思之后,她强压着一股理智,只能将自己那颗诚心在痛苦边缘反复锤打,她将心底深藏的那股希望保护起来,仍是一副温婉端庄的主母模样。


    她几经要在这时候与他摊牌盘问,质问他是否对陆听晚心怀爱意,若他说是,心底愿给她留一隅之地,她也心甘情愿为他做尽一切。


    陆听晚顺通气后想起正事:“先前我在宫里藏书阁找了古籍,关于落日弓的设计巧妙之处,已略有心得,待我得了空,画出来后你替我参谋参谋,可好?”


    谢昭眸光一亮,露出敬佩之色:“这落日弓当真让你研究明白了?”


    “图纸画出来其实不难,难的是能让工匠按照图纸设想锻造成功。”陆听晚托着下巴深有所思。


    “那你画好后我看看。”谢昭点点头。


    “好。”


    陆听晚悄然端过果子酒,谢昭余光一览无余,也不制止,就这么由着她性子。


    陆听晚心情尚佳,今日是她这些日子来说过最多话的一日,交谈中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慢慢尘封下去,使得她心中怅然舒快。


    “我院里酿了葡萄酒,改日我给你送去。”


    “那定要尝尝。”谢昭挑眉一笑。


    至于大理寺主簿所言,背后推动之人是姜家,而以她的身份若想接触姜家之人,唯一的几率便是太后了。陆家出事前,她还是锦华宫掌事。而今她已得赦免,若是能够重回锦华宫,在太后身边或许能窥探更多。


    至于太后是因何要弃陆家,陆明谦又为何不愿供出背后之人,姜太后到底掌握多少能敲死陆家的罪证,而这些罪证中,有无姜太后共谋的证据?


    她都想知道。


    “宫里近日可还安宁?”陆听晚话锋一转,看似寒暄,却瞒不过谢昭。


    “宫里一切如旧。”谢昭浅浅说,“怎么,你想回宫?”


    陆听晚动作一顿,而后敞然一笑,“不能回去吗?既要我留在京都,那么皇宫为何进不得?”


    谢昭眼含复杂,他知道陆听晚心里有着不甘,即便那些时日颓然,甚至患上失语症,只是这打击过后,她仍是她,骨子里还是有江雁离那股执拗。


    “进去又如何?”谢昭说,“那深宫想要进去容易,若想出来可不易。”


    “可在这皇城就不是了吗?”陆听晚仰着穹宇,日光刺眼,她不避开,直视着。


    谢昭起身挡住她眼前的光亮,双臂撑着桌,威猛的身躯压下,“当初你倾其一身,救下兄弟们的命,只要我在宫里一日,在这京都皇城一日,你想做什么?谢昭听命。”


    陆听晚动容一笑,还不算太遭,她抬臂重重往他肩头落下:“知音难觅。”


    楼上的人收回视线,往后退了几步,朝一侧的人说:“回府吧。”


    “是。”公孙雪美眸阴鸷,像酝酿一场疯狂的阴谋,潜滋暗长。


    陆听晚入了未央楼,谢昭已经离去。


    刚上台阶,二楼一故人身影向她径直走来,不似是偶遇,更像是等候多时。


    陆听晚抬眸那一刻,往事早已抛得一干二净,经历生死一遭,她反而对眼前这人没那么浓厚的敌意。


    第92章 条件


    “雁……”洛云初正要开口,一时称呼变得烫嘴。她该称呼她什么呢?江雁离?陆听晚?最终还是唤了句:“程二夫人,许久未见。”


    陆听晚轻笑,并未在意,“一个月前法场不是见过吗?”


    洛云初心底一怔,她知道那日自己去送了,只是相比谢昭以命相护的情义,他那点实在拿不出手。


    这会自觉汗颜,“我从商会会馆过来,听闻程尚书有意想让知春里重新开业,你……”


    “洛会长,若是公事,你应当与程羡之谈。”陆听晚提点着,“劳驾。”


    洛云初闪过一侧,让出道口。陆听晚小跑上楼,刚抬脚,去路被人挡下,她这一路可不算顺畅。


    “回来了?”未见人,声音却熟悉。


    程羡之背手下阶,身后跟着公孙雪,只是二人神色不知为何,各有各的难看。


    “嗯。”陆听晚淡淡应了声,没有多言。


    心里暗自揣测,这是吵架了?怎么都板着脸。


    出来时三人,只有她一人是阴沉的,怎得回时就变了。


    程羡之绕过她,目光盯在洛云初身上,那股寒意从三楼厢房下来时就没散去。


    洛云初朝他拱手,程羡之颔首未做停留。


    四楼一处雅间,姜青生与友人酒过三巡,他还在回味阶梯上臂弯里的女子,酒劲驱使着他,那股芳香仿若又冲入鼻息。


    “双瞳剪水,月眉星眼,颜如渥丹,笑比褒姒,”他闻着酒香,充红的双目闪着□□,意犹未尽道,“幽韵撩人,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呐。”


    同行的友人见他一副浪荡样,不禁揶揄笑道:“我说青山兄,这是什么美人,竟让你如此垂涎三尺,念念不忘啊?”


    姜青生欲色更浓,“公孙雪啊,这程羡之当真好福气,那陆氏女貌美灵动,正夫人又如此绝色。”


    友人摇摇头,“程尚书一表人才,玉树临风,风姿卓然,那可是京都贵女的梦中情郎,该是她们福气才是。”


    姜青生一副轻蔑:“这你就不懂了,男人嘛,最重要的不是外貌,而是要懂小娘子心底想要什么,像程羡之这种冰块,热脸贴久了心总会凉,脸嘛,再好看也有腻的时候。”


    “话虽如此,不过程尚书是有些能耐,能在陛下宣了陆家满门斩首的旨意后还能保下陆氏,我等都不及他半分。”友人说,“不过话说回来,你家弟媳也是陆家女,怎得就没保下来呢?”


    姜青生酒杯一滞,神色突变,说起这事,姜家上下已经头疼一个多月,姜言礼因陆听芜的死无法从悲痛中缓过来,近乎癫疯痴狂,此后再也无心上朝,户部郎中的空职程羡之在朝上为他请下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之后人还无法回职办公,那他只能另择人选。


    可过了一个月,姜言礼的痴疯更甚,院里见着人就喊陆听芜,疯言疯语不断,每个夜里他都能听见陆听芜与那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在呼喊他,声音凄厉长绝。


    他痛恨自己无能,当得知程羡之从法场带回了陆听晚,那愧疚与懊悔如泉水涌灌,陆听晚能救,陆听芜为何不能救?


    他将这些都归根于自己的无能与怯懦,最后疯癫无状,在疯狂中麻痹自己,仿若只有这样才能摆脱。


    友人见姜青生面色难看,便不再作声,赔笑给他满上酒盏。


    长夜当空,陆听晚斜倚葡萄架下的藤椅乘凉,晚风习过面颊,清爽柔软,月影横斜,月色扫过屋舍,在黑暗中渡上一层浅亮。


    白日冥思苦想了半晌,决意暂不提和离之事,眼下要事应是入宫重回锦华宫,获得太后信任,可想要太后能接纳现如今的自己,她还没有把握。


    但是程羡之那里,只要她开口八九不离十。


    风信在屋内忙碌,陆听晚临风喊道:“风信,我出去一趟。”


    风信绕过窗,手里拿着瓷瓶换新的花枝,随即探出一个头,“夫人去哪?早些回来。”


    “去去就回。”声音已经走远了。


    雁声堂与书房离得近,她过来时走得并不快,踏在月色下,踩着树影,颇有兴致,今日心境有了转变,也没再烦闷,心中轻快许多。


    白日那幕在程羡之脑海难以挥散,他让自己沉浸公务里,可越是如此,便越难以自控,那股思绪疯魔一般闯入神经,再吞噬他原有理智。


    文书看不下去,回程时明显见她心情有所好转,只是对着自己仍是一副冷淡。


    撑在文书上的肘臂无力摊下,望向屋外月色时,挥之不去的清影就如此明晃晃出现眼前,他还以为是幻觉,并未在意。


    直到门口的陆听晚出声:“能谈谈吗?”


    程羡之恢复神智,他身上披了件鸦青色薄袍,清冷中显出几分随意,倒是更让人愿意亲近些。


    他长臂一挥,眸子的朦雾散去,藏了缕不露的喜色:“坐。”


    陆听晚左右打量,寻了一张距离恰好的椅子落座,不会过于疏离,也不会过于亲近。


    程羡之直直盯着人,她面色好了很多,精神气恢复九成。


    “看来让你出去走一趟是对的。”


    陆听晚诚恳说:“多谢你这段时日关照,今日能出去走一遭,是爽利不少。”


    她此刻态度倒是比白日柔和几分。


    程羡之挑眉,对于这些他自认本该做的事并不在意,而是意在他处:“糖葫芦好吃吗?”


    “什么?”陆听晚一怔,面带尴尬,“你,你看见了。”


    “若见了谢昭能让你早日恢复,我应早些将他请来。”程羡之语气含满醋意,可陆听晚没往那方面想。


    “我今日来不是谈谢昭的事,”陆听晚目光如炬,“我想留下来,我要入宫。”


    程羡之一见这架势,便知道她有主意了,今日安排那场戏,看来成效不错,她也还是从前那个奋不顾身要讨明真相的陆听晚。


    仍是一身执拗和倔强。


    “入宫?”程羡之歪头问,“入宫做什么?回锦华宫?”


    “嗯。”她没解释。


    “理由。”


    陆听晚声音压着,“从前陆家在时,我无法选择这条路如何走,现在我不受人摆布,我想走自己的路。”


    程羡之漾起笑意:“你要走的路,不应该是经商,和离,然后离开京都?如今怎么一心想着入宫了?”


    “陆听晚,你在想什么?”


    他明明知道,却仍要问。


    “原也不是与你商量的,你若不愿,此刻就签了和离书,我自会递帖子入宫,至于太后愿不愿意接纳我,那是我的事。”


    “那你今夜来,是要我给你签和离书,还是递这入宫请帖?”程羡之审视她,“你知道我能给你送进去。”


    “是以,今夜才过来寻我,可对?”


    陆听晚坦言道:“是如此没错。”


    “那还和离吗?”他视线带了莫名的侵略性,“还要两清吗?”


    陆听晚没有避开:“和离自然还是要的,不过一码归一码,若你不愿意,我还有他法。”


    “太后与陆家的关系向来密切,陆明谦遇难,姜家不曾伸出援手,想必暗中使了不少手段让陆明谦认下所有罪证,我想,没有人比姜家更希望陆家的人死,包括你。”程羡之冷冷说,“是以,你觉着太后会留下你?”


    “且不说这茬,即便太后留下你,殊不知她的用意是何?宫中人多眼杂,我能耐再大,也无法手眼通天,护不了你时刻,”他顿了顿,加重道,“谢昭也不行。”


    “这是我的选择,无需谁来护我。”陆听晚说,“太后若不想陆家余孽存活,我在她眼皮底下她能有更多动手机会,反之窝在程府还无下手之机,就凭这点太后也会留下我。”


    “你自知各种利弊,那我也无需多言,我能替你安排,只是拜帖得要以你自己名义递。”


    “明白,多谢。”陆听晚朝他颔首。


    程羡之说几番话,不是要打消她的念头,而是明知她下定决心的事便不会轻易放弃,可若他一开始便允下,反而让人生疑。


    他既然要保下她,自不会让人去送死,加之今日安排皆是建立诸多巧合之中,倘若她要探查细究,难免不会有所疑心。


    她心思缜密不输于他。


    “我有条件。”程羡之泛起笑,陆听晚看见的是筹算。


    心底暗道,果然是程羡之。


    不会做亏本买卖,那么她更加坚定,若不是于他有利,断然是不会保下这条性命的。


    “你说。”


    “没有我的允许,不许离开京都。”他视线收回,再次翻开文书,随意至极,让人察觉不出异常。


    探不出用意。


    翌日程羡之递了帖子入宫,事先也在皇帝那打过招呼,此事他无异议,只要程羡之能守住对他的承诺,他想如何折腾,李庭风并不是很在意,而这事最重要的还得太后点头。


    帖子到了锦华宫,姜太后正在宫院里剪枝,山茶树的老枝岔出来,剪子交错间便落于青石板,那帖子随意放在亭里的石桌前,桌面还有一株君子兰,叶子油亮光泽,生机盎然。


    那是陆听晚第一次入宫时进献给姜太后的。


    洪*掌宫立在一侧,视线时刻关注着人。


    “程尚书递来的贴子,陆听晚想回锦华宫侍奉,娘娘觉着如何?”


    姜太后举止优雅,气若游丝,“听闻她从法场回去后得了失语症,太医院跑了不少御医去程府都无济于事,而今病情好转就急着入宫了,恐是来者不善。”


    “那娘娘可要回绝?”


    “有意思,”姜太后漫不经心道,“这陆听晚胆大心细,明知陆家已绝,于哀家而言,她已无用处,程羡之自知这点,却还要将人送进来,哀家都有些摸不清了。”


    “传哀家旨意,锦华宫人手尚缺,程二夫人侍奉细致,甚得哀家心意,念及病情初愈,接入锦华宫调养,宫廷内若有闲语者,赐死。”姜太后言辞悠然。


    洪掌宫对姜太后向来敬重,侍奉多年,最是了解她性子,也是个说一不二的。


    陆听晚已得圣恩赦免,已非罪人,原先又是锦华宫当值的人,若要接回来也无可厚非


    第二日便接到了懿旨入宫,姜太后见着面前的人,倒是多了几分沉稳,只是那面容之上的稚气却不似从前。


    “为何愿意回来?”姜太后抚着君子兰。


    陆听晚面不改色:“如今京都已无容身之处,重回京都后,唯有在锦华宫时,臣妇才觉自己的用处在何处。”


    “你不怪哀家未能拉陆家一把?”姜太后也坦言不避讳,目光带着审视。


    陆听晚更是轻笑,笑里藏着丝无奈:“其实,程羡之前往潭州前夕,臣妇也曾求过他出面替父揭露罪行,让陆家免遭大祸,可他没有。”


    “倘若他当初愿意出手,想必陆家最终也不至于走到绝路,臣妇的阿姐和腹中胎儿,或许能留下性命。”


    此事先前含章殿时李庭风便说过,太后并不意外。


    “是以,你入锦华宫的目的是?”


    陆听晚抬眸:“阿姐的死,是臣妇一直跨不过的沟壑,”


    “倘若当初他愿意出手,我阿姐就不会死……”


    姜太后细眉微挑,来了兴致:“你要报复程羡之?”


    “并非如此,”陆听晚说,“陆家罪孽深重,造成如今局面,我知陆家罪有应得,怨不得旁人,更不应把过错推卸给谁,只是我已再无法面对程羡之……只求太后垂怜,让臣妇留在锦华宫侍奉,定不会有所懈怠。”


    说罢陆听晚重重磕了一头。


    她的话或许有几分真心,程羡之要的人,她姜太后自然感兴趣的,至于程羡之留下人是何目的,而今人到了她这,生死便由自己说了算。


    至于她,没了陆家做后盾,在程羡之那又并非得宠,想要寻一处强有力的靠山来投奔锦华宫,倒也说得过去,至于旁的心思,也掀不起风浪来。


    第93章 重用


    常年在算计中摸爬滚打,最后登上这荣顶,她比旁人有的是沉稳和心计,陆听晚那些想法,她自认猜得明了。


    “君子兰常绿,你还年轻,当如它这般绿意盎然。”姜太后捧起君子兰,叶脉清晰,中间有一朵花苞待放。


    陆听晚抬头时,君子兰近在咫尺,她抬手缓缓接过:“谢娘娘重用。”


    陆听晚留下后,做的就是原先那些活计,只是没多久洪掌宫身体有漾,无法兼顾数职,陆听晚先前开过铺子,管账有一手,加之这些日子在锦华宫差事办得无可挑剔,就连尚宫局的人都夸赞不绝。


    锦华宫的账务自然而然到了她手中,那些紧密不得窥视旁人的事,仍是洪掌宫自己揽着,没敢分派给她。


    洪掌宫养病时日,近身伺候姜太后的人顺理成章成了陆听晚,姜太后犯头风症多年,陆听晚不辞辛苦,一夜十往,特意从太医院习得一手缓解头疼的手法。


    偏她原先在江陵住时,邻居家大婶也有此症,后来用过偏方有所缓解,陆听晚便书信回了江陵,托人寻得那方子,太后用了一月效果显著。


    姜太后对她颇为赞赏,赏了不少银钱首饰。


    起先宫中的传言还是会有,直至后来陆听晚陪同姜太后在御花园散心,偶然听得一些污言秽语扰了清净。


    大抵说的都是陆听晚一个罪臣之女,不知哪来的手段,让当朝尚书大人为之请旨求情,赦免罪行,不但未获罪还以陆家后人身份继续留在京都。


    而今更是得太后青睐,掌管锦华宫要务,摇身一变成了锦华宫二把手。


    陆听晚自当无事,听了便听了。可姜太后何等威严,也不是仅为着陆听晚出头,而是那些封不住口的宫人便没必要再留,锦华宫早已传令,宫中不得议论此事,这些人顶风作案,最终落得下场凄惨。


    姜太后轻飘飘一句话便结束了这些宫人的性命,陆听晚后知后觉,这便是说一不二的权势,身处宫中,需处处小心谨慎,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可即便凶险,她势必要留下来,查清真相。


    休沐日,陆听晚少会回府,其一,她同太后说过,不愿面对程羡之,其二,确实也没有一定要回去的理由。


    趁着休沐,她还可多去藏书阁借些古籍,那把落日弓的图纸定下稿后,她第一时间找了谢昭,谢昭当值巡查会经过锦华宫,每日哪个时辰她记得清楚。


    趁着这个时候,她将那图纸拿给谢昭,让他回去帮忙参谋,谢昭看着那成型的图纸,喟然长叹,陆听晚对这落日弓的执着竟然比他更甚。


    从图纸上的结构来看都是符合落日弓设计的逻辑,锻造出来的可能性极强,只是若想找到上好的弓弦材料,还得有技术过硬的工匠,并非易事。


    陆听晚在锦华宫忙于正事,还需替太后与各宫来往,后宫大权在太后手上,诸多事物都需经过锦华宫决策,从前小事都是洪掌宫定夺,太后倒也放心。


    陆听晚接手后从中摸得些窍门,把各宫利益和掌事摸得清楚,投其所好,避其锋芒。在各宫中还算得脸,加之她性子温和,为人爽快,即便背靠锦华宫也不端架子,反而给宫人照应不少,人心就这么悄无声息笼络了。


    她便在这寻到了自己的价值,这种感觉恍惚间让她有种熟悉,那是在经营知春里时才会的感触。


    不过她与谢昭时常走得近,而谢昭在法场的事迹宫中早已传遍,两人的情义从至交传成男女之情。


    而这样的话自然也传到前朝,程羡之也不例外。


    自打陆听晚入宫后,他便少能见到她,而她休沐也不回程府。


    偶有几次便是陆听晚代替洪掌宫侍奉姜太后上朝,隔着屏帘,依稀见得那抹倩影。


    再而就没有了!


    直至这些话传入程羡之耳中,程羡之送了信入锦华宫,那是她入宫后二人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面。


    宫墙的楼台上,红瓦与日光相融,风卷起朝服宽袖,那秀逸如玉,卓然而立的公子望向宫墙远处,是被绿意裹住的街道。


    陆听晚踏上石梯,一股木质檀香冲入鼻息,是程羡之常用的熏香。


    “你唤我来,可有何事?”脚步隔了两丈远就停滞了。


    宛如青松的笔挺身姿缓转过身,目光极其自然落在她身上,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错觉,陆听晚一身宫装,发髻朴素的钗环点缀,比起原先的美艳灵动,更是多了一副清冷沉稳。


    姜太后赏赐不少首饰,陆听晚仍是如前一般,在妆容与服饰上花的心思精巧,那些钗环若有能与她衣裳搭衬的,也会拿出佩戴。


    只是今日这身宫装较为素雅,她妆容用得重些,头面便简雅,免得抢了妆面的风头显得累赘。


    这气色与入宫前截然不同,她性子早已恢复如前。


    只是程羡之没见她,今日一见,像是重获新生。


    深邃的五官露出一丝轻笑,“你,锦华宫待的不错。”


    陆听晚知道程羡之不会无缘无故来寻自己。


    “多亏你的相助。”


    “如今连称呼都没有了吗?”程羡之打量道,“别说是锦华宫掌事,即便是各宫娘娘见了朝臣,也会尊一声大人,更别说你我之间。”


    他这是纠着一个称谓,陆听晚一笑:“程大人提点得是。”


    他还是更愿意听她唤程羡之时那股傲气。


    “近日在宫里听得一些传言。”程羡之再次背过身,往栏处走近。


    陆听晚跟上并成一排,齐齐望向远处。


    宫墙上的风大,刮着鬓间碎发凌乱,她也不顾,就这么问:“是我与谢昭的么?”


    她倒是坦率。


    “你在宫中过得好,我很替你高兴,”程羡之侧眸看她,“但你总归还是程家人,你平日由着性子我行我素,我也可以不闻不问,可是你如今在宫中,言行举止间总是绕不开程家。”


    “原是如此,我明白了,”陆听晚对上他视线,“程大人今日来,是叫我与谢昭保留距离,以免污了你的名声,可对?”


    “你若是休沐,也当回去看看。”程羡之还未说完的话就被她这么硬生生噎回去了,他没那意思。


    她是要回去的,她原本就打算下一次休沐之日出宫一趟,顺带回雁声堂把那几坛葡萄酒挖出来尝尝味。


    “知道了。”陆听晚觉着他不太像有其他事的,便转身了准备告辞。


    “你何日休沐?”程羡之若无其事问道。


    陆听晚暗算日子,淡淡应着:“三日后。”


    “到时候我来接你。”程羡之跟着转身,没等答复,赶在陆听晚前头下了阶。


    陆听晚望着那背影,一时竟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他不对劲!


    三日后,陆听晚休沐之日,程羡之从含章殿出来快到巳时,陆听晚在宫门等了一柱香时辰,程家马车就在宫门外,她没上去,直至程羡之出了宫门,陆听晚才跟上去。


    宫门内紧随其后出来的其他朝臣看着这难得的一幕,不免闲话起来。


    “程尚书素日一副端方谦正,想不到私底下竟然还有如此一面。”


    “我看程尚书对这陆氏女颇为爱重,不然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保下人。”


    “大人说得极是……”


    身后走来的公孙饮自然瞧见了,连同那些朝臣的闲嘴也听得真切。


    他该要为公孙雪焦心才对,程羡之这两年来,对他这位先生虽说敬重,可却愈发有主意,政事上决策果断,从前还会多寻问他的见地,如今师徒二人交谈渐少,似有疏离。


    “你,不用去六部吗?”马车内陆听晚盯着他。


    程羡之侧着脸,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先送你回去。”良久才又道了一句。


    陆听晚似乎觉察错了,他还是那副冰冷淡然的架势。既如此她也不必没话找话,收了声。


    倒是程羡之,见着她包袱里鼓鼓囊囊,休沐一日,倒也不必带这么些东西,府里什么没有,这副模样倒像是亏待她了。


    “你休沐一日怎得带这么些东西。”


    陆听晚微怔,“我休沐两日。”


    那包裹里的是图纸,图纸用小木匣封起来,她趁着休沐想去京都城寻些工匠,尽快把落日弓锻造出来。


    程羡之若有似无点点头。


    马车停在程府外,陆听晚与程羡之一前一后入内,程羡之要回书房,两人同道。


    快到时喊了声前头的人:“陆听晚,可用过早膳了?”


    陆听晚这会忽觉得饿了,她在宫里草草用了块点心,因怕耽搁了时辰叫他久等,没怎么多食。


    她本意要说不饿,胃里卷动时发了两声。


    让人有些尴尬。


    程羡之了然:“进来一块用吧。”


    陆听晚没有理由拒绝,只好跟着去了书房。


    苍术让下人上膳,程羡之口味清淡,又不是铺张浪费的人,府里厨子熟知他的喜好,早膳备的丰盛,却不算铺张。


    陆听晚在宫里时,常与尚宫局打交道,尚食局的菜式和点心各式各样,层出不穷,她见得不少。面对眼前这些精致早点和粥食,胃口大开,碍着面前的人,她用膳也得拘着。


    虽说在锦华宫这些习惯都养成了,可是一回程府,那股紧绷状态无形中松下去,再拘着就不痛快。


    “样式没有宫里多,陆掌事不要嫌弃才好。”程羡之见她细口尝着,以为是不合她胃口。


    那芡实牛肉粥本就烫口,故而她喝得慢,程羡之这番话,陆听晚险些没喷出来,压制后才幽幽说:“已经,已经很丰盛了。”


    “不合胃口?”程羡之视线久盯着人,陆听晚着实吃不下去。


    “合,合胃口。”那视线盯得她不自在。


    “若是不合胃口,我差人再做些你爱吃的来。”程羡之并未觉有何不妥。


    她放下勺,长叹一声,话里略有怨气:“你这般盯着我,叫我如何吃?”


    程羡之不情愿收回视线,从自己那碗未动的粥搅动几下,挑出好些肉放她碗里。


    “锦华宫的差事大半落在你手上,就意味着半个后宫琐事都会经过你手,你初掌内务即便触类旁通,也分身乏术,好不容易得空又往禁军营防处去,心神定然疲惫,多补补,清瘦了。”


    陆听晚顿时动作不畅,一开始听着还好好的,可到了后头总觉他意有所指,果不其然。


    “其实还好,各宫看在锦华宫份上,也不敢为难于我,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没你说得那么复杂。”陆听晚低头望着碗里的肉说。


    程羡之本不是话多之人,“如此便好。”


    大半个时辰后,陆听晚从书房出来,肚子撑得很,程羡之一股劲给她碗里叠得高高的。


    叫她不好推却,她倒是吃了不少,可那人却没见他怎么动筷。


    陆听晚与程羡之一块回府,之后又一起在书房用膳的消息传入映月阁。


    公孙雪手里的花壶脱落,水流溅出来染湿了裙摆。


    露珠担忧道:“夫人……”


    “他亲自去接的陆听晚?”


    “马夫是这么说的。”


    公孙雪苦笑一声,他不常陪同自己用早膳,往日散朝也多半会在六部待上半日,亦或是整日才回府上。


    原先允诺她的每月十五宿在映月阁,她已然记不清上一次是何时了,自打任职尚书后,程羡之便越发忙碌,可再忙,到底涉及陆听晚的事,却总有空闲!


    公孙雪美眸布满猩红如同嗜血鬼魅,胸腔里的妒意翻江倒海,肩头难以抑制颤抖,开出的芍药花苞顷刻间被折断践踏。


    似要把那可恨与她争夺所爱之人狠狠踩在脚下蹂躏唾弃。


    “露珠,”公孙雪抑制心中情绪,话音颤抖,“我要一种药。”


    第94章 情乱


    陆听晚午憩后吩咐风信去将后院的酒挖出来,自己则是带着图纸出了府,京都城西一处黑市,鱼龙混杂,她换了男子装束,却难掩秀气。


    黑市与赌坊连着入口,到这来的人大多做的不是正经生意。


    自然若想淘得稀有物,来黑市收货几率也大。


    陆听晚入了黑市,需先寻得锻造落日弓的材料,黑市能见到的东西确实种类繁多,自然也都带着禁忌,陆听晚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她在一处老者那注意到些能做弓臂的材料,那便是犀牛角,制与薄片之后贴于内侧,能更大程度增加弓臂的弹性,从而加剧出箭速度,使得弓箭穿透力更强。


    这些她本是不懂的,不过古籍都有记载。


    至于弓身,像霸王弓乃是玄铁制成,拉开百斤的弓需要强有力的臂力,而落日弓不需要如此沉重,只要选择合适的硬木加以锻造,雕刻,便能做出雏形弓身,最重要的是这成品能集力量速度,轻便于一身,便可算大成。


    那张图纸有霸王弓的霸气,在战场上若是拉满,箭矢射出时,能连续穿透几人身躯而不受阻。


    力量与杀伤力恐怖如斯,要锻造这样一把弓,工部那自然不符合规格,是以她从未想过从工部着手。


    从黑市出来,夜幕已沉,那些材料分开采买,因少有人会一张弓用全所有上好材料,除了军用弓箭,寻常百姓和商户不会费心锻造如此上等弓,而军用弓箭都有朝廷批量锻造,材料各有讲究。


    故而她所需材料并非稀有,价格也好谈。


    接下来就得去寻工匠,她筹备好材料,若是有工匠能锻造也能事半功倍,缩减时间。


    陆听晚回到雁声堂时,风信已备好晚膳,那几坛葡萄酒就放在正屋的木桌前。


    她一回来就闻着股酒香,坛子上的泥沟风信擦得干净,还未开封就已香气弥散。


    在外跑了整日,正渴了。


    风信难得见她回来后恢复以往那股稚气与活跃,一双美眸眯起,把酒坛视作猎物,待她享用。


    柔臂高高一抬,气势做得足,“风信,开!”


    风信得令,配合她搓掌:“好咧!”


    坛塞被匕首挑开,陆听晚迫不及待凑前,深吸了一口,仿若酒水已缭绕在齿间,品尝着。


    风信将酒枓放入坛中,出来时枓中的酒倒入备好的玉盏内。


    “夫人尝尝?”风信满眼期待。


    陆听晚捧过来,小心翼翼就那玉盏放入鼻息,未急切品尝,而是闭眼感受酒香,稍作一会,掀开眼帘,看了风信一眼。


    唇瓣触碰到酒滴时,味道甘甜,葡萄果子的清香盖住原酒的烈性,浓厚馥郁。


    而后一盏落肚,满意道:“好酒。”


    风信瞧她喝得猛,不免劝阻说:“二夫人,空腹不宜多饮,先用膳吧,用些膳咱们再喝,如何?”


    陆听晚不想听风信唠叨,果断应下,用膳间她已然喝了不少,肌肤体温渐高,燥热中她躺在葡萄架的藤椅上乘凉。


    木案前摆放了两壶葡萄酒,剩下的陆听晚差风信分装,留下两坛是要带进宫里的。


    仰头望月,星辰在浩瀚中显得格外渺小,星辉被月色抢去光芒,闪动中陆听晚双目出了重影。


    今日在黑市走了一遭,倒是看见不少稀奇物。


    一想到这,她又抄起酒壶自顾倒满,一盏接着一盏,昏昏沉沉间体内温度越高,这酒入喉时有股滚烫和辛辣,却不持久也不刺激,咽下后口齿留香,似一股软滑攻池掠地,越是如此就越让人难以自持。


    微醺感涌上脑门,光滑白皙的面颊泛起红霞,原来整齐的发丝似乎凌乱,一副懒散迷离之状,冥冥之中像是无尽的引诱。


    藤椅上的人翻身跌落,一屁股坐到地上,尚存的理智撑着藤椅起身,她想回屋去。


    视线带了模糊,分不太清楚方向,摇摇欲坠中甩了几下头,断定一处便是回屋子的方向后,她一股气走得快,只是步子带着踉跄。


    这回屋子的路却不知为何比从前远上许多,心口因酒精的作用而起伏加快,头更重了。


    殊不知她方向错了,那不是回正屋的路,此时已经出了雁声堂,跌跌撞撞撑在门框里,往烛光下的身影喊着:“风信,风信扶我进去……”


    从净室出来的程羡之身上挂着水雾,只搭了件薄衫,领口处松垮着,在里边时便听见门外的动静。


    这才带着疑惑出来,见着门框上倚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理正领口,分明的锁骨遮了去,喉结处滚落几滴水雾,鬓间也湿着。


    “陆听晚?”程羡之睨着人,不知她来做甚。


    只是陆听晚神志已不清醒,嘴里含混着,把那人当做风信了。


    “你,过来,”她抬手指着他,“扶我。”


    看这架势,是喝了酒,还喝醉了。


    程羡之也非第一次见她醉态,她酒品当真谈不上好。


    见他不动,陆听晚便自顾跨了进去,只是书房正堂的门槛比雁声堂正屋的要高,她本就无力,抬起时绊住了脚,整个身躯坠下去。


    程羡之眼疾手快,擦过屋内的桌椅,还好接住了。


    陆听晚整个身躯跌落结实的怀里,可她并无太多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就着这个姿势,双臂搭上去,近乎搂着他脖颈,脸也埋入他颈侧,热气扑过耳侧,程羡之洗过浴的身躯泛凉,她身上的温热传来,舒适且覆柔软。


    那一刻,喉干舌燥的他脑袋一空。


    陆听晚却把他当做风信,程羡之的凉快也让她舒适,她贪婪地眷恋这股凉意,偏就不放手,还紧了紧。


    “陆听晚?”程羡之声音哑得骇人,不禁轻咳两声。


    “风信,你怎么变高了?”陆听晚借他身躯撑起,想看看怎么回事,身上的清香很是熟悉。


    陆听晚努力睁大眼,凑近他整张轮廓,却如何都看不清。


    酒意促使着眸光潋滟,她那双眼睛生得极亮,圆圆的,瞳孔深邃,颜色黑纯,盯着人看时,让人觉得那眸子散着星光,委实迷人。


    “你喝醉了。”程羡之仅存一丝理智将她扶在椅上坐着,而后倒了杯热茶让她喝下。


    陆听晚听话捧着茶盏,她只以为那是酒,刚入一口热茶便觉味道不对。


    鼓着腮目露怒色,“我不要这个,我要酒,我酿的葡萄酒,风信……”


    “风信,风信,风信……”此时那椅上的耍起混,不停喊着人。


    程羡之走远些,就这么看着她耍酒疯,只是桌上热茶碰洒,落进裙摆里,泛着酒态的五官触感到烫意,不禁皱眉。


    茶杯哐当砸落。


    程羡之紧张过去检查她手上是否烫伤,蹲下身与她保持视线齐平,刚握起手腕,陆听晚就抽回去。


    应是力道重了些,捏得她疼,不乐意让他碰。


    程羡之只好捡了地上的茶杯,放远些。


    身上粘湿了茶水,衣料贴着身子粘腻不舒适。


    见她吵着要风信,便想给她送回去,那他得去换身衣裳。


    “别动,我带你回去找风信,可好?”声音恢复清冷,却很是温柔。


    “风信?”她只听得这个名字就觉得好,“好。”


    见她安静下来,人也乖巧,程羡之才入里间换衣,没走几步回头望了一眼,陆听晚并不安分。


    她这是做什么?


    只见她自行解了衣领扣子,没有要停的意思,程羡之本要进去的,带着不可置信回到一半的头又正回来。


    这个祖宗在他书房解衣,这是要做甚?


    无奈只好又回来将人按回去:“陆听晚,你再发酒疯,我就给你扔出去。”


    被禁锢住的双腕动弹不得,她只能挣扎着,程羡之不忍伤着她,松了手。


    陆听晚貌似听懂了,没再动,衣领处两颗扣子解开,程羡之不好给她系回去。


    便没再管。


    直到再次回了里间,换好衣裳,外边都无动静,安静得很。


    还以为消停了。


    可当他出来时,原先那椅上空置无人。他扫视一处,书房东窗下休憩的卧榻躺了个曼妙的身姿。


    身旁落了外衫,一件亵衣挂着,卧榻上铺了竹席,那是程羡之闲时休憩用的。


    席上凉爽,她一沾就睡。


    程羡之深叹一声,暗自想道,往后雁声堂是一滴酒都不能见。


    夜风从东窗爬进来,吹着榻上的人,喝了酒不能沾凉,不然得受风生病。


    无奈他还是得给她送回去。


    矮榻下的外衫是纱料做的,很是轻盈,他捡起给她披上,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


    一双玉臂裸露在外,胸前隆起的弧度肉眼可见,随着她呼吸,起伏跌宕,像是千万只蚂蚁在他心底钻入,再而啃噬。


    他向来自认自持不受色欲所诱,就连以往为应对公孙雪躺一张榻上也不曾有过非分之想。


    唯独面对她,那男子本性的情欲滚来,冲撞着他,让他破碎不堪。


    片刻后,程羡之咬了咬牙,抓过她双臂,要给她套上外衫,可陆听晚一把上去就给人抱住了,稳稳靠在怀中。


    嘴里迷糊念着听不清的话。


    柔软贴着他,程羡之呼吸急促,□□难收,双目憋的猩红。声音又哑了,气息都抖而不稳:“陆听晚?我欠你的,这么折磨我?”


    “嗯?”怀中的人哼唧应道。


    “你可得意了?”程羡之不敢动弹,努力平复气息。


    “你为何要救我?”耳侧传来声音,他心头一紧,侧头看去,两张侧脸近乎贴着。


    她身上酒香时不时袭来,令人沉醉。


    “为何救我……”


    她是醉着的吧……


    “不想你死……”沙哑声音有一股爱而不能说的遗憾。


    “风信,风信,”她又喊着风信,程羡之拨开思绪,抄起细腰,给她换了姿势,三两下披好衣裳,臂弯里靠着的人又说话了,“风信,坛子里的酒你替我装好,我得带进宫里去,给谢昭尝尝……”


    “给……尝……尝……”


    程羡之眸光一沉,谢昭?


    所以,适才那句质问并非问他,而是谢昭?


    清冷的面容闪出一丝苦笑,失落布满深眸。


    陆听晚四肢无力,勉强能借力坐着。


    程羡之正要起身送她回去,陆听晚骤然起身跨上去,整个人重量压在他两腿间,她像是抱住了冰块,吸着他身上的凉意,胸前贴上去,靠着结实处。


    程羡之被这霸道又不讲理的动作压回榻上,就着这个暧昧的姿势。


    他一只手放到半空,随时护着她,以免失重跌落在地,另一只手撑在身后,指尖在触碰到那软处时收缩间抓了竹席。


    “你打算这样抱多久?”他克制着,两颊似有红热浮起。


    陆听晚蹭着他身上温度,仿若要把这块冰化了才甘心。


    唇瓣也在寻着凉处,她双目迷离,醉态妩媚,吐纳之间带了一股若有似无的引诱。


    整张绝美轮廓尽在咫尺,程羡之居然有些期待,期待这人还会做出什么事。


    却瞧着轮廓出神,一动未动。


    忽而,陆听晚捧起他的脸,她只觉在清幽湖面泛舟而行,乘着月色,捧一抹冰意,驱散燥热。


    那凉意驱使她想要去吞噬,去融化,将自己裹在舒爽中。


    猝不及防间,陆听晚朝他唇落下,唇瓣碰撞之时,身后的竹席发出碾碎的声音。


    程羡之先是一怔,紧缩的眉峰渐松,眼底寒霜逐渐化开,眼神里透着浓重的不可置信,这复杂中夹着着惊诧与喜悦。


    她这是……


    修长的指节嵌入竹席里,抓牢了。


    热血灌溉理智。


    他却不敢回应,因为他清楚,她是不理智的,这并非她本意。


    顿了片刻,陆听晚移开了。


    程羡之痴痴望着她,眸底含着意犹未尽的意思,嵌入竹席的手收回,捏过她下巴:“原是你喝醉了有亲人的癖好?”


    他仍是记得,第一次见她喝醉,是在书房外围的花园里。她醉后疯语,口中念着“洛云初亲我了”。


    那时他不在意,也不想理会她跟谁结交亦或是厮混,只要不在自己眼前晃悠,妄想以美色靠近自己,为太后提供情报。


    他可以放纵她在外行径,哪怕是听到这样一句话,也不曾有过多情绪。


    只是,她想要亲的人是自己吗?


    就连那句“你为何要救我?”


    问的是他程羡之吗?


    “陆听晚,等你醒了,再跟你算。”程羡之隐下心中百般疑虑,手臂一收,大腿上的人落入他臂弯里,给人抱回雁声堂去了。


    第95章 送酒


    风信在屋内分装酒,又将事先备好让她带入宫的东西拾掇好,还不知外边发生了何事,一度以为陆听晚待在外边饮酒赏月。


    直到程羡之抱着她入了寝屋,风信也不知陆听晚到过书房去了。


    自然不知陆听晚在他书房无人窥见时,做了哪些荒唐事。


    程羡之出入雁声堂比先前次数多,风信倒是习以为常,这事第二日醒来她也没跟陆听晚提。陆听晚醒后深觉睡了很长的一觉,整夜无梦。


    只是酒喝多了,醒来头带着沉,洗漱过后是清醒些许。而对于昨日之事却无半点印象,可见她并未在意,她只记得在院内困了,之后便入了正屋休息,还是风信扶她回去的。


    用了早膳没多久,她又出去了。


    先是去了城西,先前在那枫林巷找铺面时看过一些工匠,就是不知他们能不能锻造出来,若是再想打听到这民间的卧虎藏龙,想必还需有高人指点。


    她没有这方面的人脉,便只能一家家询问,总归这些行当中,工匠间自有流传名声浩大之人。


    进了枫林巷,那是故地重游的心情,枫林巷的枫树又绿了,再往前走段距离,就到了知春里,正犹豫时,人群中她听得熟悉的声音。


    “快快快,大伙快去看,新开的布庄买一送一,物美价廉,瞧一瞧看一看。”苗大婶嗓子一如既往响亮。


    陆听晚轻笑,她还是老样子,在酒楼干着工,闲时揽些活计。


    而那新开的布庄,便是先前知春里的铺面。


    她想起来入宫前程羡之与她说过,愿意给她重开知春里经营生意。


    想来是那个时候封条才解的。


    耳侧又传了其他声音。


    “这铺面原先是一位年轻娘子开的花铺,后来研制了叫什么膏的,当时名动京城,满城风雨,商会为此不惜人力物力,号召全城百姓投选店铺代理这个东西。”


    “是玉露膏,我们*家婆娘都说好,只是可惜了,后来不知犯了何事,官府查抄,铺子贴了封条,前些日子才开的,想要这个铺面的大有人在,刚开便最是抢手,听闻原先是一个官员定了铺子,后面不知怎的,又不要了,这才让别人开了这布庄生意。”


    陆听晚明白了,此人说的官员想必就是程羡之了。


    没成想还有一日能重回这里,奈何已是物是人非。


    过了半日,拢共问了四家,看了图纸的工匠只能遗憾摇头。


    陆听晚未做放弃,而是往长青街去,后半日几乎耗在那,又是问了几家,结果大致,没有进展。


    她带着颓然,这两日就买了材料,工匠的事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耷拉着脑袋冥想时,街道马车驶过,帘子卷起时,车内的人认清人群中气质独特的身影。


    “停。”马儿嘶鸣后车轴跟着停,马车停在她身侧。


    陆听晚下意识往街道内闪避,洛云初已经下马。


    冲她而去,陆听晚心里惦记要事,注意力不再旁物上。


    直至洛云初冲着背影喊道:“江雁离。”


    他还是更愿意唤她这个称呼。


    陆听晚猛然抬头,向着声音方向转身而去,看清了洛云初。


    不久前二人在未央楼见过一面,陆听晚神色淡然,唤了一声:“洛会长,别来无恙。”


    这称呼让人听了不禁泛起苦涩,不过洛云初已经不欺盼在她那能得到超乎寻常的感情。


    “你怎得来了长青街?”洛云初带着笑意。


    陆听晚也落落大方,“闲来无事,走走。”


    说出这话时竟觉不大妥,无事来枫林巷跟长青街走走是要念旧吗?


    洛云初何等精明,显然是不信的,却没有明着拆穿,只道:“若有需要的,你尽管与我开口便是,在这京都凡是买卖有关的,我都知道一二,或许能帮得上你。”


    陆听晚思量片刻,洛云初的人脉广布,又在京都摸爬滚打数年,这些门道必然比她多得多,就连程羡之,也不一定有他在行。


    想到此处,她没再瞒着:“你可知有名工匠有哪些?”


    洛云初说:“京都工匠不少,有名的也不在少数,就是不知你指的这个程度如何来断定。”


    “能造常人不能造之物。”


    “你要造何物?”


    陆听晚放出警惕,神色却淡然:“若洛会长不知就不麻烦了,无碍。”


    洛云初瞧出她的警惕,不再坚持,保持分寸说:“若是此人,我给你留心着。”


    “多谢。”陆听晚道谢后也未多留,洛云初望着淹入人群的背影,与他相反方向,上了一辆马车,驶离长青街。


    眼见雁声堂的葡萄今年又要结不少,陆听晚回来往那葡萄架上绕了一圈,满是丰收的喜悦。


    风信给她收拾行装,陆听晚坐于妆台卸头面,不忘提醒风信:“那两坛酒记得带上。”


    “记住了,”风信不厌其烦,仔细收拾行囊,“这些日子大人对夫人也算不错,要不要留一坛给他呢?”


    陆听晚思索,以为风信是指救下她性命这件事,她随手点了坛:“剩余留在雁声堂吧。”


    也没直说要给谁。


    翌日,卯时未到便起来了,因着要坐程羡之的马车回宫,她起得早,人还迷糊着,坐在马车内直打盹。


    眼皮掀不开。


    程羡之眼角撇着那打瞌睡的人,一下一下的,程羡之无奈叹息,手肘递过,让人枕上去。


    陆听晚触碰到这股力量,清醒大半,掀了眼帘看去。


    程羡之正眯着笑打量着自己,她顿然挺直腰背。


    “怎,怎么了?”


    程羡之忽而闪过前夜她的荒唐行径,面颊上居然散起红霞,神色也覆上一层炽热。


    陆听晚见他看自己神色不对,顷刻间就两幅模样,她猜不透,小心翼翼撇了撇他,自顾嘟囔问,“你昨夜捉鬼去了?”


    程羡之不应,仍是盯着她,审视着。


    陆听晚往后缩了缩,“你被人轻薄了?怎么这般娇羞作态?”


    程羡之淡淡移开目光,竟然有些无言以对。


    此女没心没肺,撩拨了人之后又装作无事发生,事后还言语轻慢挑衅,好没道理。


    他冷冷道:“说我?倒是你,休沐两日,两日都不在府内,做什么去了?”


    “大人这也要管吗?”陆听晚不乐意他过问自己行踪。


    不过是彼此岔开话题的借口罢了。


    她这行囊比出宫前更鼓囊了,那两坛酒她宝贝得很,生怕被马车颠碎了,恨不得抱手上不撒开。


    “这酒,给谁的?”程羡之手撑着下颚,揣着明白装糊涂,挑衅问。


    “谢昭……”后边的话被打断。


    程羡之近乎是冷哼一声,很是不屑,“一坛酒而已,犯得着从宫外往里边带?”


    “什么叫做而已?”陆听晚撇嘴不悦,“这是我自己酿的,风信都说好喝。”


    “是啊,”程羡之挑起帘子,将失落的视线落到车窗外,“都是救命恩人,怎得差距这般大?”


    陆听晚寻思他这话,这是怪自己狼心狗肺了?


    “也不只是给……”


    “下次休沐我再来接你。”没等她往下说,马车在宫门停下,程羡之扶正官帽,率先下去。


    陆听晚也是要再出宫的,心里就把这事记下了。


    宫门左右站了两列朝队,一文一武。


    随着卯时更响,涌重宫门推开,百官入内,陆听晚定了定赶上去,与朝列并行着,程羡之在文官首位,与中书令并列。


    “你还有事?”程羡之侧眸裹着她。


    陆听晚挎着包袱,臂弯里抱了两坛酒,不太能看清前边的路,就只能侧头走着,微仰头凑过去说:“那酒,有给你留了一坛。”


    程羡之眸光一凛,陆听晚却已停下脚步,直至朝列走远才往锦华宫方向去。


    那文官朝列首位的人化开一抹笑,似迎接皇城升起的第一缕朝阳。


    至于那两坛酒,一坛是她要给谢昭的没错,另外一坛便是献给太后的。


    她入锦华宫虽另有所图,姜太后小心谨慎,若想短时间查出蛛丝马迹恐是不易,加之若是目的性太强恐生猜疑,她耐得住性子。


    而今也算有进展,至少锦华宫事物大半都由自己操持,一切都在进行中。


    谢昭喝了那酒也是赞不绝口,陆听晚拍着胸脯允诺,下一批葡萄成熟时再给他酿多几坛,至于那落日弓还没锻造好,她便没提。


    容嫔肚里的胎儿已有三月,度过这三月之期,太医才敢说胎象稳定。


    容嫔抬了身份,晋升容妃,对于后宫第一位身怀龙嗣的娘娘,宠爱些也无妨,姜太后和朝臣自是无话。


    御花园的夏荷开得好,成片的荷花浮在水面,宛若仙境。容妃借景邀约世家小姐公子入宫赴这游园诗会。


    就连翰林院学士也不曾落下。


    此举姜太后看来是有意笼络人心之举,刚得封妃位便急着拉拢人心,这些手段在姜太后那自是不值一提。


    若无皇帝亲允,容妃也断不敢如此高调行事。


    而那宴请名单里少不了程羡之与公孙雪,就连姜青生这样的武将也一同出席。


    姜太后直言那是年轻人的诗会,她这把年纪就不去凑热闹了,陆听晚替洪掌宫侍奉在侧,洪掌宫的病情仍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


    陆听晚几乎没有停歇,还要配合各宫着手操办游园诗会。忙得分身乏术,故而好一个月未曾休沐出宫。


    锦华宫挑选了一批新的宫女,陆听晚在这些人当中选了个趁手的,若说用的趁手又与她心有灵犀的无非风信更好,只是可惜风信进不来,即便能行,她也不会将风信带来。


    调教人她在行,经过几日指点,陆听晚也能松快些。


    她的苦心姜太后看在眼里,也是不忍道:“御花园的游园诗会,你操办了不少心思,怎么不去看看?”


    陆听晚微微一笑:“臣妇若是去了,谁来侍奉太后,况且这附庸风雅之事,我最不擅长了,去了也是无趣。”


    “你本就不是内敛的性子,又何必因着哀家委屈自己,游园诗会风雅,也不止是风雅,你去看看也无妨。”


    陆听晚寻思着,姜太后既然是好意,那就去一趟,程羡之也要来的,那邀请名帖里的名单她都是过目过的。


    若非这些日子实在忙碌,能去一趟,驱散驱散沉闷与烦累也好,她不擅长赏玩诗词,也不喜欢附庸风雅那套。


    但一想到过些日子又到休沐之日,她无论如何都得出宫一趟才行。


    她还记得程羡之说要来接她。是以趁此机会,与他约定时间,打声招呼,下次就不必麻烦了。


    游园诗会在酉时三刻入场,陆听晚赶过去时已是戌时正。


    皇宫上的夜幕沉下,宫墙上的宫灯照亮整座皇城,宛若要将日光带走的明亮留在这座皇城上。


    游园诗会来的世家子女年纪大多相仿,也有稍大年纪些的。


    刚踏入御花园,湖面水榭之处碧绿荷叶探出头,在晚风承袭之下俨然一裙身穿粉色舞衣的女子曼妙摆动,随着风刮面而过,阵阵清香入鼻。


    那众星里捧着一轮明月,身姿卓然,剑眉冷眸,一如既往地覆一身清冷,连月光都黯然失色。


    程羡之与人对诗,已经几轮下来,对面的人换了又换,唯独他那个位置仍是稳坐。


    陆听晚隔着距离,看清水榭高抬上的人,那素日最为凉薄冷情的人,在诗会与年纪相仿的人一起对弈诗文,难得让人看见他原本还有另外一面。


    第96章 对诗


    连连败阵的世家公子与翰林院学士自愧不如,心悦诚服道:“不愧是我朝尚书大人,中书令门生果然非凡,程尚书博学多才,我等自愧不如。”


    面对众人称赞,程羡之仍保持淡然,浅浅露出一丝谦逊笑意:“诸位谬赞。”


    不远处姜青生望见这一幕,露出一丝不屑,手中酒杯一置,迈步上前,拨开了人群。


    “程尚书可是我朝的殿试三甲啊,诸位也想在尚书大人这讨得好处。”姜青生不疾不徐,视线在人群中扫到公孙雪。


    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瞧,一股邪念翻江倒海涌来。


    公孙雪目光一直在程羡之身上。


    她许久未见他作诗,从前出入中书令府时,那风流蕴藉,松风水月,芝兰玉树的非凡公子,就是这么一次次激荡她的心房。


    向来颇受瞩目的程羡之一如往常的熟视无睹,那些世家女子眼中光芒仿若要把人捅穿了。


    “姜大公子,也有兴致来上一首?”程羡之悠悠道。


    姜青生此人,胸无点墨,淫诗浪词他在行,赏花颂月这般风雅的他最多能念出几首,幼时武枪弄棒,看的书籍大多是兵书,作战设伏他信手拈来。


    今日敢上前挑衅,谁知他打了什么算盘。


    “程尚书这就欺负人了?姜某一介武夫,怎敢在您面前献丑,若是一对一显得甚是无趣,不若来点有趣的,大人觉着如何?”姜青生痞性外露,公孙雪看着此人,那日未央楼的情景闪过脑海,顿时羞涩。


    而这人目光有意无意望过来,似乎别有意图。


    “姜大公子想如何玩?”程羡之难得有兴致,寒舟都诧异,今日他这是怎么了?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程羡之炽热的余光却落在某一处,无人探知。


    “对诗讲究交友,既是游园诗会,一人作对何其无趣,不若组队对弈,如何?”姜青生回了京都常往酒楼茶肆跑,哪些乐子好玩一清二楚。


    这都不算什么。


    “愿闻其详。”


    “听闻尚书夫人乃是京都第一才女,姜某不才,不知夫人可愿赏脸助在下一臂之力?”姜青生旁若无人注视她,那目光具有侵略性,仿若是在挑衅程羡之。


    公孙雪面色难看,众目睽睽之下,她已是有夫之妇,这人既然当众要她背弃自己夫君,与他成队。


    程羡之目光撇向公孙雪,投以安定的神色,“姜大公子要我夫人与我对决,你觉着合适吗?”


    公孙雪听见程羡之相护,心底不由暖意涌起。


    “大人哪里的话,您与夫人的佳话我等可是听闻不少,不过是对诗,又不做旁的,大人害怕什么?”姜青生话里有话,“若是夫人与大人同组,那我等哪还有胜算可言,干脆让容妃娘娘把这头筹直接送去程府好了。”


    程羡之浅笑,貌似有些道理,台下众人小声议论,程羡之沉着应对:“姜大公子言重了,自是无妨,不过你要请我夫人,是否得问过她的意愿?”


    “那程夫人可愿助姜某?京都传闻,夫人闺阁之时,也曾与程尚书对过诗,还赢了可对?”


    确有其事,可那是程羡之谦让,她才能勉强险胜,那时他还未任职仆射,作为公孙饮的门徒,常出入中书令府。


    公孙雪看向程羡之,两厢为难,若不愿会让人觉着自己胸襟窄小,眼界低,可若是愿意又怕人说闲话。


    而台上的程羡之自知她不好抉择。


    “既然如此,那我也挑一人吧,”他看似随意抬臂指向远处,“就这位吧。”


    众人寻着方向去,水榭外的湖边,一个身影立在莲花池上,湖风鼓动起裙摆,宛若莲花仙子飘飘欲坠。


    那是陆听晚的位置,隔着水榭的纱帘,风挑起时,公孙雪瞧清了那人,她面上生风,与之前病榻中截然不同,比这莲花池新生的花苞更是娇艳欲滴。


    “这?这不是陆掌事吗?”有宫女捂嘴惊叹道,“陆掌事是程尚书的二夫人,这也合情理。”


    陆听晚定在原地未动,公孙雪看着台上的人缓缓转过身子,喊了句:“大人……”


    程羡之目露喜色,手伸了出去,隔空与池边的人四目相对,状若不知是她,“原是陆掌事,可愿与我并肩作战?”


    “程尚书与二夫人组队,这大夫人又与姜大公子组队,倒是有趣。”人群中不知谁道了句。


    陆听晚如今在宫中有些声望,五品女官品阶,与各宫交情好,又深得太后器重,是皇帝与程尚书要保下的人,那些陆家余孽的话,自是少了。


    “看来今日有眼福了。”


    “哦?这不是姑母宫里的陆掌事,程二夫人吗?”姜青生看戏一般说,“二夫人诗词也有所造诣?”


    陆听晚不知他打得什么算盘,隐隐藏着窥视的笑意,缓缓迈去,似踩在水中的仙子,步步生莲,那些世家公子目光逐渐炽热。


    万众瞩目下她不慌不忙,走近后沉稳道:“造诣谈不上,我们家大人与大夫人才华斐然,自是不在话下,大人要我作陪,想来是觉着姜大公子不通文理,便随意指了我这么个同样凡俗的人来衬姜大公子,这场较量才算公正啊。”


    “大人可也是如此想的?”她轻笑着,那眼神似是质问程羡之。


    叫她上来对诗,她觉着程羡之故意想要她难堪的,众目睽睽之下,与他那宝贝夫人不就有了比较了,思及此处,她后悔给他留了一坛酒。


    就当是喂狗了!


    好在她想得也开,自己本就不诩风雅,作诗嘛,她量力而行,即便对不出来,也没什么,坦荡就好。


    姜青生素日里对的都是浪词,那身纨绔混在酒席里暴露无遗,此刻在公孙雪面前还伪装隐藏起来。


    他哪会对什么正经诗,公孙雪望月率先赋上一首,“月初东山静,清辉照满园,风移花影碎,露重池声幽。”


    而后姜青生折莲接上,“红粉摇风醉晚塘,半遮羞靥逗鸳鸯。芳心暗许随波荡,偷把清香赠浪郎。”


    姜青生含着一副打量的目光看着公孙雪。公孙雪一脸炙红,其他贵女闻一首浪诗连忙掩耳,羞涩溢出。


    既然他们以月色和花瓣为诗引,所谓镜中花,水中月,陆听晚便以这水为引,“一鉴天开云影眠,琉璃万顷卧青莲。风来忽碎菱花镜,散作星河落酒船。”


    陆听晚对完之后朝程羡之挑眉,既然她以水为引,程羡之便以镜为引,诗意里将那镜中花比作红颜易逝的女子,“半面冰绡隔月华,指尖未触已成霞。东风一夜收香去,空留铜镜照残花。”


    “程尚书的诗意,我不喜欢。”陆听晚在他身侧呢喃细语,程羡之听见了。


    程羡之睨她一眼,装着她今日的妆容,又为她续一首,“胭脂凝露冻春烟,一笑光风驻玉颜。若问此花何不落?美人眸里有春色。”


    “如何?陆掌事可喜欢?”程羡之旁若无人与她逗趣。


    陆听晚仿若瞧见他眉眼的得意,却将他这种得意视作挑衅,侧头不再理会他。


    几经回合上来,姜青生败阵下来,陆听晚还能接上几回,她也没有好胜心,索性认输退出。让二人分个胜负。


    见公孙雪与程羡之角逐中胜负难分,陆听晚待得无趣,有些兴致阙阙,公孙雪似乎回到了从前二人对诗的场景,心中爱意蔓延,双眸饱覆柔情,陆听晚看来二人果真郎情妾意,自己跟那姜青生似是他们秀恩爱的一环。


    程羡之缓缓败下阵的迹象,最后自认不敌。公孙雪在众人夸赞中喜而自胜。


    众人簇拥下,陆听晚挤出人群,远离了水榭。


    欢声笑语中,程羡之寻着那抹身影,此时烟火席卷四散天际。


    形成无数星点挂在夜空,消散的速度赶不上升空的烟火,御花园上空被烟火笼罩,触目场景抚慰人心。


    在那远处水榭,她看见公孙雪站在他身侧,与他低语,陆听晚只是笑笑,忽而脑海竟然有些羡慕公孙雪,至少有人捧着爱着,只有在最热闹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


    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圆满,末了她仰着头注视夜空中的繁星与明灯,想要从中看透些什么,却始终找不到落脚之处,她的心从未安定。


    她并不喜欢这种场景,因为她身侧无人,她孤身一人。


    良久,她又释然笑了,那抹艳影就此消散在烟火下,程羡之视线久久注视那处暗角,旁若无人地目送她离去。


    陆听晚最终也没告知程羡之休沐一事,本意今日来也是为着这事,见了此幕,她便不想开口了。


    身侧的公孙雪注视他的一举一动,神色倍显落寞,她已然分不清身旁的人,心里到底还有无自己一席之地,时而有时而没有,她就这么患得患失,极度没有安全感。


    而那角落的姜青生注视着这一切,仿若摸清了这三人之间的纠葛,唇角逐渐勾起弧度。


    公孙雪落寞的神色被姜青生精准捕捉,他窥探到无人所知的秘密,心底掠过笑意,指尖捏着的酒盏霎时落入掌心,像是抓住了什么。


    今夜诗会后,他更可以确定一事,程羡之不爱公孙雪!


    而公孙雪眼底的恨意,来自那抹消散在御花园深处的身影。


    有趣,有趣!翌日含章殿前,李庭风谈起昨夜御花园诗会。


    听闻程羡之与公孙雪诗会上大展身手,颇为养眼。恰逢这几日波斯进贡了批螺子黛,李庭风便以此作为头筹,以容妃的名义将螺子黛赏给程羡之。


    程羡之犹记得,先前在城外破庙二人躲避追杀时,陆听晚便说过螺子黛画眉好看,她喜欢点妆,爱在妆面花心思,明明那张脸已经精致到无可挑剔,即便躲避生死追杀时,也不忘用炭木描眉。


    刚出宫门,锦华宫的小内监来传话。


    “程尚书,陆掌事让小的来留话,她今日休沐已先回了程府。”


    程羡之先是怔了一息,而后微点头。


    昨夜见她,怎得未说今日休沐,他明明告知过她,若是休沐他会来接。


    显然她并未将他的话放入心底,思虑后,程羡之装了酸涩。


    出宫门没走几步,中书令公孙饮便上前叫住程羡之,先前在含章殿出来他没问,出了宫门,朝臣散去才留下人。


    昨夜御花园诗会上的事公孙饮也有所耳闻,陆听晚原先在他这并不起眼,无非是陆明谦攀附讨好太后的一个棋子。


    只是程羡之在这其中,屡次为其破了原则,这倒让人不由心生警惕。


    今日拦下他也是想提点一二,莫要玩火自焚,看清形势。


    陆听晚是罪臣之女,虽得皇帝赦免,可身份绕不过去,他此间的正道便是与公孙雪安稳度日,早日诞下子嗣,安心辅佐君王。


    程羡之毕恭毕敬,并未多言其他,只道安心便可,旁的他也无多言。


    公孙饮的提点他又何尝不知。


    回府后,原是要去书房用早膳的,想起宫门前公孙饮之言,他调转方向往映月阁去了。


    因着程羡之不常来映月阁用早膳,公孙雪恰好要用膳,院里女使便传话进来,程羡之已经入了映月阁。


    公孙雪喜出望外,昨夜的阴云消散。


    “主君,”她出门去迎,“今日下朝这般早,怎得有空来雪儿这了?”


    程羡之步入正院,抬手让她起身,随口说:“来看看你。”


    公孙雪面露宠色:“正好,一块用膳吧。”


    程羡之仍然话不多,席间也不曾谈及其他,问候了几句中书令府,叫她无事可回去走走。


    公孙雪心里记着,他好似每次都能在自己情绪爆发濒临时,又能轻描淡写的给她化开。


    宫里送来的螺子黛,自然入了映月阁,程羡之解释道:“这是昨夜诗会,容妃赏赐的螺子黛,今年波斯进贡中,螺子黛数量不多,陛下愿以之相赠,是看重我。自然雪儿的才情也是京都肉眼可见,这螺子黛也是赏你的,就留在你这吧。”


    “螺子黛珍贵,”公孙雪捻起裙摆起身去看了那匣子的贡物,“这足足有五盒,陛下对大人器重,雪儿是跟着赏光了。”


    “你是程家主母,这些荣耀本身也有你的一半,只要是程家人便都会与我生生相关,这骡子黛,我以你的名义送了一盒到雁声堂。陆听晚是太后身边的掌事,于情于理,这礼数都要尽到,雪儿不会怪我吧?”


    公孙雪心底猛地一跳,宛若那无人可知的阴暗被人无意戳中,心顿时虚下,却强忍着,面不改色道:“怎会,主君给了二夫人一盒,却把这些都留给雪儿,主君的心意,雪儿自知,定然不会因此等小事拈酸吃醋的。”


    程羡之淡淡一笑:“那便好。”


    陆听晚也刚回到雁声堂没多时,先前那些从黑市买的落日弓材料她让风信收好,想趁着今日出宫再外出一趟,看看有无工匠能锻造落日弓。


    风信不多问,陆听晚做什么她都无怨言,只要她好,便心满意足了。


    第97章 下药


    映月阁内,程羡之正欲起身离去,露珠从屋外进来。


    “主君,大夫人,二夫人在外求见。”


    公孙雪还不知陆听晚已经回来了,转念一想,今日程羡之也回来的早,便试探问:“二夫人与主君是一块回来的?”


    “不是。”


    公孙雪低下头,程羡之淡淡道:“她有何事?”


    “二夫人来送螺子黛。”露珠忙回道。


    公孙雪抬眸,似有不解:“螺子黛是主君送去的,她怎得送回来了?”


    程羡之也侧了头,想听出点缘由。


    “让她进来。”


    “这……”露珠温吞说,“二夫人听说主君与大夫人在用膳就不叨扰了,留下螺子黛便走了。”


    程羡之莫名一股怒意不知打哪来的,面色显然沉下,露珠余光求助看了看公孙雪。


    “许是二夫人不喜欢螺子黛描眉,素日也少见她用螺子黛,既然二夫人不喜欢,那便留下吧。”公孙雪说,“锦华宫荣华富贵,她如今又是一宫掌事,自是什么好物都见过,像螺子黛此等波斯贡品,锦华宫必然不会缺。”


    “二夫人她……她说……”


    “说什么?”程羡之问。


    “二夫人说,这螺子黛是陛下和容妃赏赐给主君与大夫人之物,自己无福消受,便送回来了。”这是陆听晚的原话。


    去送螺子黛的女使说,这是昨夜程羡之与公孙雪从游园诗会赢的头筹,公孙雪再赏赐下来,那岂不就是在说自己沾了他二人的光才得此珍贵之物。


    她陆听晚向来不喜逆来顺受,这并非赠予,而是施舍。


    她不需要施舍。


    螺子黛她固然喜欢,可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再喜欢,她也绝不会触碰分毫。


    “她既不识雪儿好心,便不必送去了。”程羡之起身说,“我还有公务,雪儿自便。”


    陆听晚没收那螺子黛,他心里不痛快,似乎一团硬物堵住无处发泄。


    公孙雪吩咐下人将那些螺子黛收好。


    程羡之回了书房后看了半柱香的公文,只是那文书如何都看不进去,无名之火在打乱他的心,那股冲动越是疯狂。


    想要问清缘由的疯狂,他从前不会因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影响心绪,左右情绪。


    最终文书看不下去,下定决心非要去雁声堂问个清楚。


    外出的陆听晚与前来的程羡之碰个正着。


    雁声堂月洞门外转角处,她刚踏出去,手里的图纸揣入衣袖里。


    正面便吃了个结实,那挺拔身姿压下来,挡住了去路,碰疼的鼻尖微微泛起红。


    陆听晚抱怨地揉了揉鼻尖,“谁啊,青天白日的,这么大个人看不见吗?”


    “着急忙慌的要去哪?”程羡之清冷的嗓音传来。


    陆听晚仰头看他,日光从东侧射过来,她稍微压低些视线,声音也不像方才那般高声:“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又是要去哪?”


    程羡之往雁声堂院墙内点了点头,“你觉着呢?”


    “找我的?”陆听晚细眉一挑,那是螺子黛描的眉,明艳中带着一股朝气的灵动,让人忍不住注视。


    “不然呢?”


    陆听晚暗暗猜测,他人不是在映月阁用膳么?


    “程尚书有何贵干?”


    程羡之压着视线,往她身前及近几步,近乎是要贴着了,陆听晚不知所以,心里虚着。


    她往后退,可墙面抵着她无路可退。眼前的寒芒压过来,锋利得骇人。


    “干干干……干什么?”她握紧拳,寻思若是他敢乱来,这一拳必然是要挥出去的。


    “我不是同你说休沐去接你,为何不等我自己就回来了?”程羡之鼻息扑着她羽睫。


    陆听晚有些喘不过去,“你能不能离远些再说话?”


    “先回话!”那不容置疑的势气一如既往。


    “近日忙着游园诗会,脑子里装了许多事,忘了。”陆听晚面不改色随意扯了个借口,也还算说得过去。


    “哦?”程羡之往后退了一步,“你不是说过螺子黛描眉最好看,怎么又送回去了?”


    原是当真是因为这个事,陆听晚挺直背,直视他:“螺子黛是容妃赏赐的,赏的是昨夜游园诗会的胜者,我如何能沾得这个光。其实你们不用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礼数,非要将我拉进去,我是喜欢螺子黛,可是,我喜欢的是以我自己能力获得的螺子黛,而非旁人的施舍。”


    “你觉得这是施舍?”程羡之眉峰皱起。


    “难道不是么,”陆听晚说,“容妃向陛下讨要了六盒螺子黛作为头筹,赏赐给程尚书与大夫人,若非我是程家二夫人,又何必以主母夫人的名义送这螺子黛过来?”


    “程羡之,我要的不是螺子黛。”陆听晚绕过他,在身后凛然说。


    他没想过这么多,只是记得陆听晚说过这话,他记下了。


    可他不知,陆听晚早在游园诗会前,就凭借协理六宫事物,操持游园会大小事物毫无差错,劳苦功高,有目共睹,容妃已经赏赐过一盒螺子黛,而姜太后那也同样给了她这个赏赐。


    “那是什么?”程羡之不解。


    陆听晚不想再理会,没有停下。


    “陆听晚,你想要什么?”


    “想要出去!”她继续走。


    “去哪?”


    “与你何干。”


    风拂过面颊,碎发挡住了视线,他第一次察觉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她到底想要什么。


    可她自始自终要的,他一直都给不了,或许不是给不了,而是不想给!


    映月阁里,公孙雪拿起一支螺子黛,对着铜镜轻描。


    “主君在书房?”问出这话时,却好似有了答案。


    “主君,去了雁声堂。”露珠说,“与二夫人说了几句话,二夫人就走了。”


    “哼。”公孙雪轻笑,笑里带了几分苦笑,“他在意她,不然也不会被她牵动情绪。”


    这种感觉她比任何人熟悉。


    “露珠,我要的药,弄到了吗?”公孙雪下定决心。


    那能让人迷失心智,催发情欲的药物,露珠本不想去找,她这等身份,又何必走到这一步,公孙雪也不想,可是那时冷时热,患得患失带来的痛苦,她再无法忍受。


    就连在程羡之面前坦然摊开一切,质问的勇气她都没有。


    “弄,弄到了,”露珠很是后怕,“夫人,此等污秽之物,若是主君知晓,恐怕是会伤了夫妻情分啊。”


    “我们之间,有夫妻情分吗?”*难言的酸涩更是冲击着公孙雪。


    露珠心知,每个独守空闺的夜里,她吞尽了多少苦楚。


    陆听晚外出一日,跑遍了城北,还是没能寻到愿意接这落日弓锻造的工匠,夜深后折返程府。


    程羡之白日自雁声堂离去后,便去了户部,得知陆听晚几次出宫都是早出晚归,便让寒舟留了心。


    “她在城中寻工匠?”程羡之面前堆积如山的公文。


    “是,只是不知二夫人想要寻什么样的工匠,城西城北跑遍了,为此还特意去了一趟黑市。”


    “黑市?工匠?”程羡之联想到之前她沉迷器械,莫不是为着这个?


    只是她要寻工匠,工部能工巧匠可不少,她宁愿舍近求远,这是不想让他知道?


    “原先工部里有不少致仕老匠,寒舟,你去寻几个善于锻造弓箭的来。”程羡之知道她喜研究弓弩,寻工匠恐怕就是要锻造弓箭这类器物。


    “是,大人。”


    盛夏幕夜,重云敛起暑气,黑夜中凉风肆谑,程府的绿植搅弄起枝叶,风一走,又飘然落下。


    陆听晚在外跑了整日,身上惹了汗渍,风信往那嫩白肌肤浇灌水珠,水流沿着肩甲流入浴桶,激荡层层涟漪。


    窗外蝉鸣阵阵,热水冲散疲惫,脚踝上的酸麻也在这一刻得到舒缓。


    “风信,桌上那些材料替我放置好,下次休沐出宫我还要用。”陆听晚背靠浴桶假寐,雾气沿着修长的脖颈往上腾起。


    风信轻轻应道:“好,二夫人,这是风信自己研制的浴香,能够清神助眠。”


    陆听晚掀开眼帘,抬手接过浴香,是一颗由粉末凝聚而成的珠子,稍一碰水就化了,初闻前调是玉兰花的芳香,而后再有一股清爽的香气。


    浴香泡入木桶,瞬间清透的水化做一团粉雾,陆听晚审视这丫头:“你自己制的?你如何制的?”


    风信挠挠头,“就是按照先前二夫人研制玉露膏那般,一步步试着做出来的,夫人若是喜欢,露珠多做些,您带去宫里用。”


    陆听晚心绪覆上一层薄雾,隐约一种意念在告诉自己,想要冲开这富贵檐的人不止她自己。


    “风信,你想经商吗?”


    风信怔了须臾,“风信只愿能伺候二夫人身侧。”


    “可我如今进宫,也少回府,你大多时间都可寻别的事做,你会管账,懂采买,倘若你愿意……”


    “二夫人,水凉了,风信给您再加些热水。”风信岔开话题,她怀念从前在知春里的自己,可她也不愿弃陆听晚而去。


    陆听晚叹了一声。


    露珠留意府里动静,程羡之刚入府,便被露珠拦下,公孙雪备了膳食,席桌上一壶桑落酒。


    程羡之扫视周围一圈,屋内一股陌生的香气蔓延,味道不浓,但是他很少闻到过这种味道的香料。


    公孙雪行礼后,程羡之在主位落座,打量着桌上的珍馐。


    缓缓开口道:“雪儿今日怎得有如此闲情?”


    “主君这些日子忙于公务,就连早膳也是草草应付,雪儿今日偏要任性一回,让主君陪雪儿好好吃一顿饭,不理公务,不理旁人,可好?”公孙雪神色里透着赤诚。


    程羡之心里回荡公孙饮的那些提点,他若一直晾着公孙雪,两家关系怕也要僵持,他似乎有感,公孙雪并不像原先那般好哄。


    “好。”程羡之应道。


    屋内熏香与酒香绕在一块,公孙雪为他倒满一杯桑落酒,程羡之向来谨慎,盯着公孙雪的眸子,藏了旁人无法察觉的审视。


    “这酒雪儿珍藏了许久,一直未舍得喝,前些日子雁声堂送了坛葡萄酒来映月阁,说是给主君和雪儿的,我看主君甚是喜欢,这葡萄酒与洛桑酒虽不同,可酒水落肚,最终都会留香,难怪世人爱喝酒,有时候喝的并非味道,而是情意,大人觉着雪儿说得可对?”


    “雪儿聪慧,心思缜密,看得通透。”程羡之转着酒杯,是寻常的桑落酒,也闻不出异味。


    “雪儿愚笨。”公孙雪举着酒杯,程羡之泛着淡淡的笑意。


    在公孙雪注视下饮尽杯中酒。


    “与葡萄酒相比如何?”公孙雪迫切问,意有所指。


    “雪儿的酒自是比雁声堂的好。”程羡之面不改色。


    “那往后主君常来,可好?”公孙雪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侧。程羡之闻着那股香味,脑门一阵昏沉慢慢涌进,似乎要夺走他的清醒和理智。


    打进来瞧见那备好的膳食,还有屋里的熏香,程羡之便警惕起来,直到清酒入喉后,他没猜错,公孙雪果然下手了。


    程羡之顺着她,忍下药物作用,呼吸却难以自控沉重起来,“好,都听雪儿。”


    面前清丽的容貌逐渐显现重影,长臂揽上腰枝那一刻,理智驱使着他,“雪儿这衣裳?”


    公孙雪指尖小心翼翼捧上他轮廓,“雪儿去换?”


    程羡之双眸失了亮色,朦胧中点了下头,“我等你。”


    公孙雪势在必得,一年的时间她都守过来了,又何必在意这一刻。


    人入了里间,公孙雪听着外边的动静,程羡之身影陷在屏风外,她瞅着那抹深色,仿若在等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刻来临,故而那件为新婚之夜准备的寝衣,她要穿上与他共赴一场欢愉。


    第98章 迷乱


    她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纱绸抚过肌肤,她感受着,臆想那清冷月色抚过身躯每一寸肌肤,程羡之指尖从手腕上滑,落在她肩头,捏住自己下颚,公孙雪骤醒,换好衣物出来时,映月阁早已没了程羡之的身影。


    公孙雪唤了露珠,“露珠,露珠,主君呢?”


    露珠见她模样慌张,又换了寝衣,察觉不对,跟着紧张,“主君说还有公务在身,还说夫人身子不适,让奴婢进来伺候。”


    “啊!”映月阁内是她嘶吼的声音。


    露珠吓坏了。


    程羡之撑着最后一丝冷静,出去时除了面色充红,都无异样,露珠也不敢妄加猜测,若是喝了那酒,不会还能保持理智,难不成他们家主君当真是铁石做的,这般都不动容?


    又或是没有喝那酒?


    “他明明喝了酒,你确定他出去时是清醒的?”


    “与平常无异,夫人,主君是不是药效没上来?”


    公孙雪也是不解,明明是看着他喝下去的,适才又那般温情与她说话,就连眼中的情欲都那么真实。


    “喝了……”


    “你确定那药没有差池?”


    露珠忙道:“夫人放心,药绝不会出错的。”


    “不如奴婢叫人去书房看看?”露珠试探说。


    公孙雪思绪混乱,那酒里的药需与屋内熏香一块入体方能见效,也因此不易留下痕迹,不让人查出来。


    公孙雪换了衣裳前去书房,书房里点了灯,隔着那扇屏风,烛光映昭下能看清案台前端坐,专注查看文书的身影。


    苍术守在书房外,公孙雪担忧着,立在门外寻问里头:“主君适才匆忙离去,可是身体不适?”


    程羡之浑身燥热,额间青筋爆出,那药劲儿好生厉害,他适才从映月阁回书房几度难忍,好似心口有一支压制不住的猛兽要冲破牢笼。


    “雪儿,”他尽力平息气息,“方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公务,需回来处理,明日朝上向陛下呈报。晚些,晚些寒舟过来议事,雪儿若无他事先回去歇息吧。”


    公孙雪听着声音不像,倒是平稳,难道是酒喝得不够,药量起不来,她要是执意进去,恐遭疑心。


    既然程羡之未染上那药瘾,就全当无事发生,改日再寻机便是,虽心有不忍,却也无济于事。


    “那主君保重身子,雪儿告退。”


    骨骼分明的指节几乎嵌入砚台里,指尖染上一层墨色,“好,苍术送送大夫人。”


    屋外声音远去,书房内那轮清月染上火红,身上温度逐渐升高,清朗挺立的五官欲渐狰狞。


    案台上的文书霎时落地,程羡之撑着案台的双臂抖动不停,踉跄往净室里去。


    他让苍术备了冰水,冷雾驱散周身的炽热,随着浴桶水线升高,冰水漫过胸膛,那灼热难忍之感才得以缓解。


    只是没过多时,那股强势滚烫的热流几欲沸腾而出。


    程羡之紧紧抓着浴桶边沿,一股杀意闪过心口:“这药物尽然如此强烈。”


    他这会庆幸在映月阁时还尚存理智,倘若再多待半刻钟,他也难保证不会被这药物吞噬,他不知公孙雪从哪弄来此等厉害迷人心智的秽药。


    此时若有女子进来,他自己都难保证不会失去自控。


    身上的热度还在攀升,手臂与脖颈处可见的青筋明显充涨,这等药物若得不到阴阳调和,想要靠毅力忍耐扛过去,简直灭绝人性。


    陆听晚沐浴完后着一身薄纱,撑着脑袋坐在窗台下,百无聊赖仰着头,今夜月亮似玉盘,挂在雁声堂上空,月色倾斜,落在若隐若现锁骨处,沐浴后身上残留着余香。


    院外桂花香味徐徐飘入,陆听晚赏着月,享受这惬意的瞬间,而那花香刺激着她思绪。


    陡然间,她冒出一个念头,她要吃桂花糕!


    窗台撑着的脑袋抬起侧回屋内:“风信?”


    陆听晚喊了一声,风信不在屋内,她又唤了一声,“风信。”


    风信从窗侧冒出头,“夫人唤我?”


    陆听晚猛然回头,身躯抖了抖,像被吓到了。


    风信怀着欠意挠挠头。


    “风信,我想吃桂花糕了,你能不能做些,我明日带去宫里。”陆听晚嫣然一笑,笑容与月色交融,宛若月下一朵绽开的清莲。


    “好,不过院里没有桂花了,风信去厨房看看。”


    陆听晚起身挑眉一笑,说:“不必麻烦,我知道哪有桂花。”


    说着她在衣架随意抓了件外衫穿上,发髻未挽,发簪松垮挽起一半墨发,剩下青丝披在背上,显得格外动人温婉,又不失朝气。


    她似一阵风扫过,便出了雁声堂。


    她不确定书房有没有人在,总归就算程羡之在也无妨,她打声招呼便是,也不妨碍他,摘够就走。


    踏入书房院子时,院内并无人值守,程羡之让苍术再去拿多些冰块。


    泡久了冰浴,身上的药性终于有所缓解,可也仅仅是一些,难忍的燥热腐蚀人心,结实的胸膛泛红,反倒是面颊的红晕有所缓解。


    净室痛苦的声音悠悠漫出,额间豆大的汗珠滚落眼睫,他厌恶极了这种想要,又充满□□的感受,他还在与药性较量,偏不愿屈服。


    陆听晚瞧见书房内的烛火,立门框外朝内室打了几眼,案桌上的文书杂乱无章,散落地板,程羡之并非如此松散之人,又怎会容忍案桌上的文书杂乱在地。


    紧接着净室内有器具砸落的声音,陆听晚试探性往里唤了声:“有人在吗?”


    等了须臾无人回应,闷哼再次传来。


    只是这声音里夹杂着痛苦,陆听晚不敢进,莫不是他在这书房里与公孙雪?


    思及此处,她扭头就跑,就在转身时撞上一侧的桌椅,茶盏“哐当”落地。


    沉浸在燥热与冰凉中,还在抵抗药效的程羡之惊厥,压着难受出声:“苍术回来了?”


    要提步的人顿觉这声音不对,虚弱中带着压抑,气息也不稳,若是行那事,必然是不会如此问。


    程羡之再次说:“冰块拿来了?给我。”


    “你……”陆听晚这才放心往那净室移近些,净室内的帘子下能隐约看见浴桶的位置。


    半个身躯露在外,仰靠着桶壁,每呼出一口气,都像是在忍受一种重度的痛楚。


    “程羡之,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陆听晚小心试探。


    程羡之骤然清醒,这声音……


    是陆听晚!


    净室外的动静越发近了,程羡之不敢保证眼下的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无法自控的事来。


    他努力压着沉重的气息,声音里寒意外露:“出去!”


    “你病了?”陆听晚关切到,“可要我去叫人?”


    程羡之原本忍下的情欲在这一刻近乎爆发,拳头打在水面上,激起水花。


    陆听晚隐约瞧见浴桶内的影子。


    他,好似很痛苦……


    “出去!”他还在克制。


    陆听晚越发觉得不对劲,管不了那么多,挑了帘子进去查看情况。


    程羡之布满血丝的双目腥红,宛若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准备吞噬猎物。


    而贸然闯入的她,便是猎物!


    浴桶里漂浮着半桶的冰块,冷气灌着净室,帘子内冷气悄然外泄,扑近单薄的衣衫内,陆听晚不由打了个冷颤,他是如何要泡在这冰桶里的?


    水雾遮住了他上半身,隔着雾气,陆听晚只瞧见那张原本清冷俊朗的轮廓变得狰狞,很是痛苦。


    还有一双星眸被红色掩盖,与她所熟知的程羡之全然不同。


    她害怕得不由后退半步,可是理智告诉她,他很痛苦!


    陆听晚鼓起勇气,再次上前试问:“你是不是受伤了?我能帮你什么?”


    “要不,我扶你起来?”陆听晚伸出手即将触碰到他时。


    程羡之用尽全力,抑制疯狂的欲念,冷意逼人:“陆听晚,我叫你滚,听不懂吗?”


    陆听晚性子也执拗,怎么说他也救过自己一命,而今他有难在身,既然撞见了,又怎可见死不救。


    陆听晚上前,手背触到额间,先是冰凉触感袭来,而后一股炙热压过凉意,滚滚袭来。


    “你通身燥热,莫不是发热了?”陆听晚声音柔软,“发热了不能泡冰浴,得要把汗逼出来才能见好。”


    程羡之压根听不清她说什么,只一股香味随着冰雾袭入鼻内,淡淡的清香,那是陆听晚身上的味道,不同公孙雪房内的异香。


    他贪婪地感受着这股味道,眼底的欲望得到了一丝引诱后再次翻涌,他长臂一伸,揽过她腰肢,突如其来的力量险些将她带入浴桶内,陆听晚清醒,强力撑着桶壁,不让自己落入浴桶里。


    “你,程羡之,你做什么?”


    雾气遮住了薄衫下美妙的身姿,可掌心的柔软刺激着神经,他想要!


    肩甲处的锁骨清晰可见,修长的脖颈秀色可餐,视线逐渐下移,浓雾里,山峰起伏。


    他想纵身埋入贪婪啃食她。


    濒临决堤时,最后的理智压制着自己,往上移的视线极其困难,喉咙干得燥痛,他盯着陆听晚双目,声音哑得可怕,眼神里是威胁,“还不走吗?”


    天知道他忍下多少癫狂,才没有在听见这声音,瞧见这身影时兽性大发。


    他这模样果然骇人,可陆听晚不能见死不救啊。


    感受到身前的人鼻息时,他警告道:“死不了,你若不滚出去,我可保不齐做出什么事来?”


    他没敢再看她,将人不留情面地推开。力道是重的,却不足以让陆听晚倒地。


    他这失控的模样,又不想她见着,想必是旧疾犯了,正巧被她碰见,那她岂不是发现不为人知的秘密。


    程羡之醒来后该不会杀人灭口吧?


    这么想着,陆听晚边退出去边说:“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去替你喊苍术来。”


    陆听晚落荒而逃,心底隐约藏着不安,正巧苍术拿了冰块回来撞见慌忙的陆听晚,苍术一想这还得了。


    陆听晚比他更急,拉过人问:“你家主子犯什么病了?”


    苍术不敢多留,这种事自然不好说,支支吾吾打着眼说:“主子旧疾,旧疾……”


    见陆听晚有所松动,他撒腿就往书房跑。


    陆听晚桂花没摘着,一路上回去都若有所思,腰间还残留适才被抓过的痛痒,魂丢了般。


    风信问她要采回来的桂花,陆听晚却说不想吃了。魂不守舍回了房中,独自上了榻。


    风信本还担忧,陆听晚躺在榻上,望着帷幔若有所思,想问风信这种病状,又咽了回去。


    书房的人直到半夜药效才退下来,泡了两个时辰的身子就像一块寒冰,连苍术都不忍再看。


    第99章 克制


    翌日卯时未到,陆听晚便出了雁声堂,与书房出来去上朝的程羡之撞个满怀。


    陆听晚抬眼望去,昨夜那幕萦绕在寒雾里的场景仿若再现,就连靠近时,便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寒气。


    陆听晚不由打了个颤,程羡之声音清冽,在陆听晚看来,他并未把昨夜之事记挂在心。


    “回宫?”


    陆听晚侧过头做了个疑惑的表情,这人怎么像是无事发生一样。


    她这是提还是不提好呢?


    “一道走吧,送你。”


    程羡之未将她那些小心思放眼里,率先往前,二人坐在马车里,他那张脸冷酷的骇人,车内气氛低到极点。


    “想问什么?”程羡之盯着她,陆听晚在这寒雾中抿唇思索,却只字不提。


    她是想知道昨夜他是怎么回事,转念一想,问清楚了又能如何,现下来看他也不像有事的。


    只是泡了一夜冰水后,程羡之说话间鼻音略重。


    “没,没什么,”陆听晚对上视线,“快到了。”


    陆听晚正欲拿起包袱准备下马,程羡之漫不经心将她身侧的包袱移到自己跟前,陆听晚抬起的手滞在半空,不知他何意。


    马车停了,宫门朝列里百官陆续站好,陆听晚跳下马车,与马车拉开些距离,回首等待身后的程羡之。


    东西还在他手上。


    “能还给我了么?”陆听晚伸出手,像要与他索要什么宝贝。


    程羡之目光仍是带着审视,陆听晚心想他莫不是记着昨夜之事?想查探自己态度?


    “谁都会有自己的私事,我虽不知昨夜你是怎么了,”陆听晚屏息说,“但我保住绝不会说出去的,你大可放心。”


    程羡之若有似无弯起唇,视线直直盯着一处,陆听晚红唇翕张,身上一股淡香。


    忽而他鬼使神差抬手,指腹擦过她唇角,冰凉与那唇瓣的温暖触碰,陆听晚不禁一颤,后退两步。


    “你,你做什么?”她警惕此人。


    “你的口脂,”程羡之两指擦着红印,“太红了,我替你擦擦。”


    陆听晚怔了须臾,那是太后赏赐的上好质地的口脂,朱红色与她白皙的肌肤相衬,他居然说太红了。


    陆听晚眼见精心描的妆面被他擦去,心底一股不悦涌现,可对面之人神色不知何时笼了一丝温润,倒叫人不好生气。


    “你,你,”陆听晚一口气堵在心口,不知什么感觉,她想生气来着,却发觉无处发泄,只能咽下去,横了他一眼,“你不懂就别瞎碰……”


    程羡之手中之物被人夺过,陆听晚转身进了宫门,墨发间的余香仿若还留在原地。


    他吸着晨间余味,感受那股独有的味道,将昨夜那场痛苦淹没在这股清香里。


    随着远去的背影,卯时宫钟敲响,百官进殿。


    程羡之下朝后从未央楼带了点心送去映月阁,公孙雪望着桌面一碟点心,却不见程羡之的人,昨夜之事,她仍心有余悸,此事未成,她定要寻下一次机遇的。


    书房内,程羡之双手撑着太阳穴,思索说:“我一直视她为安分守己之人,可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寒舟立在案前,双臂抱着一把横刀。


    “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公孙雪对大人情深根重,大人既然用了她这个身份,就该会想到此等后果。”


    程羡之又怎会不知,只是他没把控自己对陆听晚的感情,也不知在公孙雪眼中,这种感情已经成为她恨意的根源。


    “她今日敢对我用秽药,逼我就范,来日也会因别的对我下此杀手,并非我先利用她中书令千金的身份。此间筹算里,公孙家、李氏、包括我,不过是互相取舍罢了,她公孙雪既不守规矩,那便怪不得我了。”程羡之眼含难见的恨意,恨公孙雪的手段下作。


    寒舟锁紧眉头,口露叹息。


    “姜青生对公孙雪有意,”深眸微眯露出暗淡的光,与那清冷混杂一团,终是要走到这一步了,“姜青生这些日子常往未央楼去,你知道我要怎么做。”


    寒舟沉默须臾,此事要办,那么后事层出不穷,公孙雪这次当真是触碰了他的逆鳞,不然依着往日情分,程羡之即便不爱她,亦会给她好去处,只是公孙雪不仁,便莫要怪他不义。


    “寒舟定不辱命。”


    此后程羡之越发不曾过问映月阁之事,只是吩咐了苍术隔三差五以他名义送去东西,算是安抚她。


    可那些物件和吃食又如何能满足得了公孙雪想要从他那得到的关爱。


    公孙雪在府中待得烦闷,近日未央楼盛传几道新式菜品,不常出府的公孙雪一连几日去了未央楼,若第一日去是为了那些新菜式,可之后几日却非如此。


    未央楼请了个戏班子,台下唱的曲目甚得公孙雪心意,她便多去了几回。


    第三日在楼阶处遇见与友人前来约酒的姜青生,见着公孙雪姜青生却不感意外。


    以她对姜青生原先几次的接触,此人对自己似有所图,尤其目光所过之处,带了侵略性,让公孙雪提防。


    而这一次见面,显然是她想多了。


    姜青生仅仅扫过一眼,言谈举止中未有半分逾越,只拱手相视一眼后,姜青生便与友人谈笑上楼,这倒叫公孙雪心生落差。


    莫非是先前自己会错了意?这些日子她心绪乱,程羡之少有回府,而府中有传闻,自陆听晚入宫后,程羡之在府中更不常见,而待在府中较长那几日,都是因为陆听晚从宫里休沐回来。


    程羡之也会在宫内着宫娥传话,几次约见陆听晚,陆听晚忙于侍奉姜太后,又协助打理锦华宫琐事,闲暇时间不多,却还要抽出空来前殿与他一见。


    程羡之无事不会来扰她,因此陆听晚才会急着赶来,只是当她带着喘息撑在墙头上缓息时,那人却轻描淡写来一句:“无事,看看你便好”。


    看看你便好!


    陆听晚脑子装的杂事实在太多,就连他温声说这话时眼里带的柔情,她都可以完全视而不见。


    或许她对程羡之从未有过旁的想法,至少对于他,在她的认知里,公孙雪是无可替代的。是以,从一开始替阿姐嫁进来,她都从未在程羡之这动过任何超出男女之情以外的情感。


    “哦。”陆听晚望着远处,也只有在这一刻,立在宫墙上,感受清风拂面,绿意入目,在忙碌的宫庭中获得一丝喘息,她虽不明其意,却能在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心境也生了不同的变化。


    “你先前在城内寻工匠,可有寻到了?”程羡之目光掠过她头顶。


    陆听晚错愕,道:“你怎么知道?”


    程羡之剑眉微挑,“你声势浩大,很难不知晓。”


    陆听晚藏起疑虑,也对,这京都他手眼通天,若有心要监视她一举一动,简直易如反掌又不露痕迹。


    “若想锻造重型弓箭,即便有人身怀此技,也不敢接你这笔买卖。”程羡之背过身,风从身后鼓动。


    “锻造杀伤力极大的一把弓箭,得要官府许可,不然这把弓就是违禁品,得上缴。可明白?”


    “那要如何才能获得许可?”


    程羡之就等着这一刻,“只要能拿到工部允许文书即可。”


    陆听晚也不傻,他既然这么说,以他身份想从工部弄一张许可文书并不难。


    “你能帮我拿到文书,”她肯定说,“你的条件是什么?”


    程羡之泛出酸涩,只因二人之间利益交换诸多,以致于他即便出于真心相助,陆听晚第一反应则是他以条件做交易。


    “无需条件。”


    “为什么帮我?”陆听晚任由风打在面颊上。


    “非得要理由才能帮么?”程羡之走近她,陆听晚后背抵住城墙,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陆听晚,在你心里,你我之间除了交易便无其他可谈,可对?”


    陆听晚被盯着不适,想要推开他,手腕却悄然无息被一只大掌禁锢身后,她便将这股念头吞下。


    “不是我要这么想,而是事实如此,尚书大人。”


    一句尚书大人便表明两人之间的身份,禁锢的手松开,陆听晚得到缝隙,侧身挪开几步,保留在能让自己觉得安全的距离。


    程羡之隐忍情愫,转身说:“工部早些年有位善于锻造重型弓箭的匠人,虽已请老,仍在京都。”


    “你不问我,锻造弓箭做什么?”陆听晚说。


    先前往军营跑,后来谢昭去了工部就往工部跑,谢昭擅长研究器械,她便一心钻研,哪怕入了宫,那藏典阁的记录,程羡之都过目了,任自己不愿提,也该猜到她这弓是为了谁?


    在陆听晚看不见的地方,程羡之眸光微暗,默默呢喃一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你说什么?”陆听晚没听清,稍侧了耳。


    “那是你自己的事,问与不问又如何?”他答应过不再干预她的行径,她要做什么自然不会过问。


    虽已有路子,而程羡之既然说了,此事便能成定局。


    陆听晚虽欣喜,可不想欠他太多,见她眉宇间带犹豫之色。


    程羡之下阶时语气淡然:“就当是那夜的歉意吧。”


    “那夜?”陆听晚愣在原地,神情木然,“歉意?”


    倏然她耳根充红,蔓延到了脖颈,程羡之裸露半身,水珠滴在膛前,与她近在咫尺,几乎贴合,雾气笼罩二人起伏跌宕的身躯。


    他是这个意思?


    可那人身影已远去,混乱的思绪将她留在城墙上,滞留半刻钟后,陆听晚才回的锦华宫。


    第100章 决心


    程羡之那寻了工匠,他没看过陆听晚的图纸,从那些被她拜访过的工匠里,也能打听出来她要锻造之物何等威力,工部有能人异士,也是托了人才寻到这么一人。


    三日后陆听晚休沐回府,盘算先去拜访这位老匠,若能锻造落日弓,以此弓赠予谢昭,那么谢昭的恩她也算还了。


    不过若前去老匠居所,程羡之虽引荐,她一人前去是无妨,只是程羡之未曾想过要她一人前往。


    回雁声堂后,风信拿出一封信笺。


    “二夫人,这是洛公子前两日送来的信。”


    陆听晚在妆匣前挑选簪子,今日妆面淡雅清透,她要选支素雅的,选来选去最后挑中支梅花步摇簪。


    “洛云初?”陆听晚回想起半月前与他在长青街见过一次。


    “拿来我看看。”风信从妆匣前的柜里取出信。


    上边落笔是“江雁离亲启”并非陆听晚亲启。


    她沉思须臾,撕开封口。


    洛云初信中提到,在京都城中能锻造弓箭匠人中,或许可以从工部请老匠人里寻,而洛云初正好寻得一人,只要拿到工部许可文书,她的事情便可办妥。


    洛云初托人脉在工部弄一张文书并不算容易,是以,他先书信陆听晚,若她接受,哪怕倾其所有,也要为她办成这件事。


    只是他不知,要寻的那人便是程羡之所说之人,而这许可文书,只要他一句话便能拿到。


    陆听晚眼尾勾起,将那封信递回风信,却什么都未说。


    风信不知信上所说何事,便问:“二夫人,洛公子这是?”


    “这信你拿去烧了,”陆听晚起身走到木施前,抄起一件水青色外衫,“往后洛府亦或是商会送来雁声堂的东西,一概不收。”


    “是,二夫人。”


    若是商会送到府里的公事,自然是到了书房而不会是雁声堂。


    她既已决定不再与洛云初有任何纠葛,便不会留有一丝余地让对方有希冀可盼。


    晨时三刻,陆听晚从雁声堂出来,依照程羡之提供的地址,那人住在城北一处巷子,从府里过去坐马车也要一个多时辰。


    正踏出府门,程羡之的马车恰好停在那,陆听晚上前行礼问候一声。


    程羡之未下马,挑起帘子露出半张脸,声音清澈:“上来。”


    “去哪?”陆听晚微仰头目不转睛盯着里头。


    “城北,老匠人处。”帘子放下,陆听晚没多犹豫,上了马车。


    他知道陆听晚今日休沐,她出宫办事只有一件,是以散朝后便马不停蹄回府候着,好在赶上了。


    只是那张脸上并未见急色,仍是沉稳不燥。


    到了老匠之处,陆听晚拿出图纸,一把气势如虹的弓箭映入眼帘,程羡之遐想之际,余光里是陆听晚与匠人的交谈声。


    “姑娘,要造这样一把弓?是要?”


    “老先生,这弓极其重要,在京城寻了许久,都无人可造,只能前来拜访,您看看图纸,要造一把这样的弓,需耗时多久?”


    “此弓杀伤力极强,”老匠细细查看图纸,“你做何用?”


    “送人。”


    “这可花不少心思啊,是要赠情郎的?”老匠人余光瞥了旁边的程羡之。


    陆听晚笑而不语,又将先前在黑市*寻的材料取出来,“这些是我淘来的材料,您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她要锻造这样一把顶级的弓箭给谢昭,前前后后所花心思不少,到底在她心底此人何等重要,她才愿意费尽心思,也要锻造出来?


    最终老匠与陆听晚谈完细节,陆听晚未久留,与程羡之同回程府。


    此事终有着落,她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心情尚好,挑了窗帘颇有兴致望赏着沿途街景。


    “这落日弓锻造属实不易。”程羡之率先打破宁静。


    陆听晚回眸,撞上那抹温柔的神色里,她寻思是不是看错了。


    “多谢,倘若不是你,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寻到这样一位老匠,还帮我拿了许可文书。”陆听晚面带笑意,程羡之意识到二人之间的距离似在慢慢靠近,陆听晚对自己的防备也有所消散。


    如此便足矣。


    “无妨,举手之劳。”程羡之缓缓撇开视线。


    “不过还有一事,得要劳烦你。”陆听晚思虑后还是说,“洪掌宫近日身子越发衰败,锦华宫事物也已无从应对,大多事物落在我身上,我恐是无空出宫,这锻造弓箭一事,能否请你帮我督看一二。”


    陆听晚静静等着回应。


    程羡之“嗯”了一声。


    陆听晚笑意更浓:“事成之后,我必重谢程大人此恩。”


    “哦?”程羡之这次有些兴致,“你要如何重谢?”


    陆听晚没想好,但是这份情她会记下的。


    “我说了,并非要你偿还,这不是交易。”程羡之说。


    陆听晚暗道此人虽利益至上,攻于心计,可到底也未曾想过害她性命,如今对他印象倒是好上些许。


    公孙雪去未央楼次数越多,自上次遇见姜青生后,之后几次都能见着他,可姜青生一开始不曾多与她交谈,直到几次后便开始接近,还会送些茶点酒水到公孙雪雅间。公孙雪受了几次礼,再不回敬已是失礼。


    索性去姜青生的雅间以表谢意,而姜青生收起往常那副浪荡样,俨然一副谦谦君子的作态,公孙雪那层警惕也逐渐化开,交谈之下,惊厥此人与自己甚是契合。


    风流倜傥,总能逗得她开心,而这种感觉是在程羡之那没有的。


    这一切都在姜青生的掌握中,要如何拿捏这些深阁女子的心理,常年浪迹风月场所的人而言,简直游刃有余。


    他就是一只耐心等待猎物上钩的猎手,而这人还不知自己早已被人算计、窥视。


    寒舟落座书房木椅上,喝着热茶:“姜青生这几日都在未央楼,公孙雪也常去。”


    “嗯,”程羡之满不在意,“可有其他接触?”


    “公孙雪今日去了姜青生的雅间,待了小半时辰才出来,显然二人相谈投意,不然以公孙雪的性子,公孙家、姜家、还有程家之间的水火关系,她不会久留。”


    “嗯,别声张,继续盯着,必要时,促成也不是不可。”他平静说着,丝毫不在意公孙雪与谁交集,反倒是要促成此事。


    他们都在酝酿一场不为人知的陷阱,这几年来在朝中摸爬滚打,想要算计他的最终都沦为阶下囚,他还没输过。


    之后几日,程羡之隔三差五又去映月阁用膳,一同往日,用膳后便折回书房继续办公,二人交谈中他有意无意提起陆听晚,又不忘关心公孙雪多注意身体。


    在感受他施舍的温柔,又嫉恨他惦记旁人,那捅穿的情绪在疯狂吞噬她的理智。


    这让她更是愤恨。


    洪掌宫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姜太后让陆听晚请了几次太医前来诊断,均治不了病根,也断不出病因,原先是不适之症,好转一段时日又反复,最后病情来势汹汹,已是弥留之际,姜太后只能派人将其送往京郊一处姜家庄子,说是养病,其实就是等死。


    洪掌宫侍奉姜太后数十年,这样的结局也算是一种体面。


    送出庄子没过半月,人就不行了,锦华宫事务全然由陆听晚接管。自她入锦华宫后,姜太后也曾暗中派人盯着她,除了休沐回府,其余时间行迹并无可疑之处。


    姜太后若想在洪掌宫陨逝后在宫里提拔一位得心应手的人却不难。尚宫局的老人,几乎一半是出自锦华宫,只是她此刻更想用这陆听晚。


    陆听晚担任锦华宫掌事后,协理姜太后掌管后宫之外,还作为姜太后垂帘听政随侍的女官。


    公孙雪与姜青生见面次数越发频繁,二人甚是投机,只是公孙雪心中有愧,明知姜家与两家不合,她也曾想过斩断这段不正常的关系,可程羡之的冷漠与凉薄逼着她硬生生走上这段独木。


    近日程羡之入宫寻陆听晚也多,多是以弓箭锻造之事为由约见,陆听晚可谓日理万机,比之他这个尚书大人还要繁忙。程羡之看在眼里,明明休沐再与她说进度都无妨,可他却忍不下想要见人。


    见着后又不曾表露过多情绪,平静得与常人无二,陆听晚几次要说若无大事,待她休沐回府后再谈也可,可思索着这事是她托程羡之帮忙督促,人家办事严谨,一片好心,便就算了,大不了那些宫务回去挑灯也能打理完。


    久而久之,宫内宫外,前朝后宫都有传闻,程尚书为见陆掌事,日日站于宫墙等候。


    而些传言入了公孙雪耳中,公孙雪命露珠打探程羡之近日行踪,方知他常往城北去,只为给陆听晚锻造一把弓弩。


    公孙雪为此特意回了一趟中书令府,从公孙饮口中获知,若要在外锻造强有力的弓弩必须拿到工部许可文书,而这工部文书并不那么好拿,即便是程羡之六部尚书也不例外。


    还得先备案提交到中书省手中,再由门下省复议,最终到了程羡之手中的文书方才有效,他是以何理由大费周章拿到这个文书的公孙雪不知。


    只是他办事都合乎章程,中书省与门下省的人自然不会搪塞。


    公孙饮从公孙雪口中听闻来龙去脉,才知晓程羡之是为陆听晚打造的弓弩。


    加之前朝的传闻,公孙饮才重视说:“程羡之与陆听晚关系绝非寻常,原先因着陆明谦的原因,他防备、利用,之后又生出颇多事端,已经不是那么简单了,你们昔日有情,你也该与程羡之多谈心,为自己筹算筹算。”


    露珠为公孙雪寻药的事,公孙饮那也探知一二,或许是因着这事,程羡之与她生出嫌隙,就连朝事上,两家见地有所割裂,公孙饮把握不准,又不敢贸然与程羡之坦言,只能从公孙雪这寻蛛丝马迹。


    “父亲,雪儿明白。”


    “你明白么?”公孙饮侧眸看她,“先前你着露珠办的事就不光明磊落,程羡之何等精明,你若无十足把握便不要做,免得引火上身,白白替他人做嫁衣,那陆氏待程羡之如何?”


    公孙饮的话如醍醐灌顶,公孙雪并不了解陆听晚,在她记忆里,陆听晚从未主动与程羡之纠缠,反倒程羡之屡次三番为其失了底线。


    陆听晚不爱他,可他却甘愿为她舍身入泥潭,双眸已然爆出赤裸裸的仇恨,她恨程羡之的不惜,恨陆听晚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她倾尽全力都无法得到的真心。


    “雪儿知错。”公孙雪咬牙,双手发颤,每每深入思索一层,便是又层层剥开她的难堪,或许从新婚夜时,她应该清醒程羡之不爱自己,一切都是利益,是算计!


    “父亲,雪儿知道该怎么做。”瞳孔里满是决绝。


    公孙饮沉叹一声,摇头吩咐下人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