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雁归离 > 120-130
    第121章 同榻


    三日后,陆听晚刚至宫门,程羡之已等候多时,她先是一怔,慢慢提着步子向前,。


    程羡之事先没说要来接人,陆听晚也没与他约定时辰。负手而立的翩翩君子瞧见一袭艳色的陆听晚,仿若冬日萧条里的一抹艳阳,忍不住要靠近,程羡之未曾多言,顺其自然接过她手中包袱,“上车。”


    “你今日怎得有空?”他日理万机,公务繁忙,陆听晚不是不知。


    “休沐几日?”程羡之不答反问。


    陆听晚想到此处便不顺心,她原本只要休两日,奈何姜太后允了半月,还下了口谕,未及半月不许入宫。


    “半月。”


    车轴滚动,压过昨夜的积雪,街道人流少,她许久不曾出宫,每回坐马车都爱挑帘看外边。


    程羡之心不在焉点了点头。


    雁声堂一切如旧,就是程府静了些,公孙雪走后,府中一切都由朱管家打点,送到雁声堂院外,程羡之便留了步,“有什么缺的,跟苍术说就行。”


    “多谢!”


    他移开注视的目光,欲言又止,点头后便走了。


    风信雀跃出来迎,拉着陆听晚讲了许多话,她累及了,躺在摇椅上问风信,“风信,你可有觉得程羡之和以前不一样了?”


    “大人吗?”风信遐想,“除了不怎么言语,您不在的时候,偶尔会来雁声堂久待,有时一坐便是整夜,什么都不做,也不知在想什么。”


    “在这?”她指着内室,碳炉子烧着火,火星时不时燎起。


    “嗯,有时也会在院里,可能是觉着府里太冷清了吧。”


    陆听晚回想起两年前不欢而散的那夜,程羡之逼迫自己吻他,才让她带走落日弓。


    陆听晚解下衣裳,于他看来是怜悯是羞辱,所有的惊涛骇浪,一夜过后又归为平静。


    过后他再无纠缠,也不过问陆听晚任何事。宫门隔开了他与陆听晚,含章殿一道薄帘,陆听晚只能看见他摄政时的背影。


    陆听晚在接手锦华宫事务前后两年,新帝年幼,唯程羡之辅佐,姜党与公孙饮两边制衡,朝纲尚还不稳。


    山海关看似平静,送往锦华宫的密信,从未经他人手,连同陆听晚也不曾看过。唯有几回,瞧见姜太后焚烧书信,翌日山海关的文书便抬到了含章殿。


    姜海义接连数次上书朝廷拨款,又在关内暗中招兵买马,此事若非程羡之派人探查,姜海义在山海关只手遮天不为过,突厥近两年收成不好,仗不好打,也就有所收敛,然山海关向朝廷索要辎重军需比往年都要频繁。


    新帝年幼,有心之人虎视眈眈不可避。


    “夫人这次回来,要待好久?”


    “半月。”陆听晚被打断思绪。


    她在雁声堂待了半日,忙碌惯了一时闲下来又觉时间难熬。她觑着黑夜,院外下起大雪,她捧着书坐在卧榻取暖,眼皮开始重了,正要打算下榻歇息时,陆听晚又听到了敲门声。


    只以为是风信,她便应了,“风信进来。”


    “是我!”


    陆听晚一顿,掀了盖在膝上的被褥,从卧榻起身去开了门。


    他肩头大氅黏了些碎雪,目光柔和,却没有侵略性,她守在门处,“何事?”


    程羡之语气平和,“不打算让我进去说话?”


    她犹豫须臾,侧开身让出道,“进来吧。”


    程羡之轻车熟路寻了椅子,炭炉里煮了开茶,倒了一盏给他。


    昏黄的烛光和室内温热慢慢驱散身上的严寒,他口中还吐着白雾,故作镇定地喝了一口问,“可还住的习惯?”


    “嗯,你从广陵殿回来的?”


    “军营。”他扫掉衣袖的雪,又巡视了一周寝室。


    沉默良久后,他方才开口,“姜海义在山海关暗中招兵买马,扩充军队,表面是要对战突厥进犯,朝中国库大部分补给都用在山海关,若是山海关势力集中,迟早有日反噬京都。”


    “那朝议时,你怎么又同意了山海关的军需拨款?”


    “他的理由没有问题,暗中招兵,我不想打草惊蛇。”


    “你跟我说这个是?”


    “皇宫不安全,你在姜太后眼下处事,可曾有听到什么风吹草动?”


    陆听晚机警,姜陆两家来往的陈年旧事,她未提,只是摇头。


    “山海关的书信,从未经过我手。”


    “嗯。”


    “这样于你也算好事。”若陆听晚经手,程羡之害怕她会成为第二个陆明谦。


    二人又谈及广陵殿之事,不知不觉夜深人静,陆听晚发困了,程羡之尽收眼底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睨着人带了些许不爽快。


    下起逐客令:“夜深了,你还有他事?”


    程羡之起身,陆听晚上前一步要送,他若无其事问:“做什么?”


    “我送送你。”她语气略显急切,正好被捕捉到。


    “我何时说过要走?”往日的记忆如潮涌,他还是原来那个程羡之啊。


    是她放松了警惕,以为这两年他的规行蹈矩,从未踏破一步,也不会在这一刻有所逾越。


    见他褪去了大氅,陆听晚急了,“我想有些事情咱们还是应该说清楚。”


    “嗯,你说。”程羡之大方,站得笔直,就这么俯视她。


    气息扑到她的发上。


    陆听晚抬眸与他星眸相撞,退些距离,“你我虽是名义上的夫妻,可并没有夫妻之实,这点你我都清楚。”


    “嗯。”


    “你我之间的关系,确实要重新定一下,你觉得呢?”


    “继续。”


    “这么多年,我从未以你的夫人自居,你也未曾自称我的夫君在前朝走动,这点我觉得挺好,往后也不必。”陆听晚认真道,“我虽回来府中住,但不会与你行夫妻之礼,可若是你一意孤行,强求于我……”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改了话锋,“我觉着你也不是这种人,先前之事,一笔勾销,日后待我离京,你允诺我一事,还得作数。”


    “好事都让你占尽了,那我能得到什么?”


    “除了方才我说的不行,你想要什么?”


    程羡之侧了身,漫不经心说:“陛下口谕,夫妻应当同寝同眠,我今日来也不是一定要与你做什么。但既然是夫妻,总要住一屋,若无你允许,我自当不会逾越,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同寝同眠,自然要在一张榻上,只是要怎么睡,还得有说法。


    “我不要睡卧榻,”他指着内室,紫纱帷幔半挂起,“我要睡床,只占你一半位置,仅此而已。”


    “你不许锁门。”他还强调了一句,语气虽平淡却怎么都觉还记着仇。


    陆听晚沉思许久,要与他同榻而眠,她哪里放心。


    “你若不应也无妨,我明日搬去军营住,倘若陛下问起,欺君之罪我担不起,陆掌宫不愿意,我只能抗旨不遵了。”


    “你……”他前几日在广陵殿可不是这样的,陆听晚见他一本正经耍无赖,蹙眉道,“那说定了,不许越界。”


    随即率先在矮榻中间用两个褥枕隔开,又从柜子拿出一块被褥,程羡之也不急,静静立在一侧等她折腾。


    待她一切安排好,自己先钻入里边的位置,朝立在屏风旁的人说,“就这么睡,若是违背约定,你自己拿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说完了?”他端详着,烛光把各自身影裹得柔和。


    “完了。”陆听晚躺下侧身过去,没再看他,心里却别扭的很。


    程羡之这才上榻,身后矮榻重量压下,她又往里挪了挪。


    “贴着墙冷。”他冷不丁道。


    “不用你管。”陆听晚闭眼,许久未回来,她认床,难以入眠。


    程羡之枕着手臂侧头盯着她侧脸,唇角是弯的。


    良久才又盯回半挂的帷幔,呼吸渐浅,听着屋外的风雪落在青石瓦上,不知何时睡着了。


    陆听晚躺了许久还未有困意,手臂压麻了,最终决意正过身,身侧传来轻微的鼾声,他许久没睡得这般安稳。


    直到卯时,程羡之醒后身上压着一只手臂,是陆听晚的,他轻抬后给她放回被褥里,起身时未惊扰到榻上熟睡的人。


    风信看见寝屋出来的程羡之满脑疑问,她端着热水入内,屋内的炭火熄了,温度降下来,冷风又是一阵,把矮榻的人冷醒,陆听晚裹紧了被褥,沉闷道:“风信,关门,冷。”


    她确实比旁人还要怕冷一些,昨夜使劲往程羡之那靠,后半夜把人挤醒了,他也没叫醒陆听晚,就占着那么丁点地儿接着睡。


    “夫人,大人昨夜屋里睡的?”风信拨着火钳,又添了些木炭继续烧。


    “昂。”陆听晚应了一声,“你看见了。”


    “夫人若是困再歇一会儿。”风信宠着她。


    “困。”她拖着哑音,“昨夜好晚才睡。”


    风信眼神透着一股精明,“好晚才睡?”


    “还不是都怪程羡之,不然我早睡了。”她没发觉风信的话有何不对,两人说的也并非是一件事。


    风信已经想岔了,她突然回府,程羡之又住在雁声堂,陆听晚言语并无抱怨,风信确定了,两人好上了。


    “大人和夫人都还年轻嘛,无事无事。”


    “我是年轻,那也不必这么折腾我。”她一句句接的天衣无缝


    “这种事,一两回还成,多了我也不干。”


    她要说,风信都没敢再往下听,“那夫人再歇一歇,风信去膳房让厨子做些好吃的给您补补。”


    陆听晚侧了个身,“补补?”


    风信已经没影了,她也不管,困着呢。


    再醒后已是巳时了,天空放晴,雪停了,风未止,她洗漱好后便撑着手臂在窗前赏庭院雪景,葡萄藤架上停了些麻雀,她指节轻敲了几下木窗,麻雀被动静惊起,飞过院墙,月洞门下黑影纵入,闯入视线。


    陆听晚看着那身影逼近,正直了身子,又敲了敲木窗,程羡之寻声望去,在那雕花镂空窗下,白净的一张脸裹挟着淡淡的笑意。


    她就好比老*友一般与他问好,“程尚书今日这般早下朝?”


    程羡之已经入了屋子,她随着身影侧回身,直到程羡之步入屋内,她手臂往后撑着,一副打量之状。


    “陛下年纪小,应当劳逸结合,我是帝师,又不是奶娘。”他走到屏风后旁若无人的换下朝服,苍术今早把他的文书和日常起居之物都送了过来。


    “他才两岁,能接收的东西不多,水满则溢,若是强塞未必是好事。”


    屏风后挺拔的背影若隐若现,见他脱了衣裳又再换上。


    “那你六部无事?军中无事?”


    “倒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偶尔松一松,底下人乐意,自己也能松快一些,怎么?今日这么关心我?”程羡之扣着衣襟口子从屏风出来。


    风信端着吃食入内,瞧二人娴熟的像是老夫老妻,又想起陆听晚早间那几句话,嘴角隐隐藏着笑。


    “大人,夫人,用午膳了。”


    程羡之理着衣袖落座,陆听晚也寻了位置,不与他挨着。


    只见陆续上的菜品,多是大补之物,百花酿鹿筋,鲍鱼百合红焖老母鸡,鹿血酒,鹿茸党参黄芪煨老鳖……


    陆听晚盯着满桌的大补之物锁紧了眉,连同程羡之也瞥了一眼上菜的下人。


    “府里一直都吃得这么好吗?”陆听晚质问风信。


    先前雁声堂可没有这么好的伙食,莫不是因为程羡之过来住,府里是因着他才这么安排的,还是程羡之自己安排的?


    她手里捏着筷子,睨着他就差问出口了。


    “谁安排的?”程羡之无以下手。


    “夫人说昨夜累着了,奴婢才嘱咐膳房多做些滋补之物。”


    程羡之双手叠在两腿,略带疑惑,“你昨夜没睡好?”


    “不,不是。”她可不想在他面前承认,免得他多虑。


    第122章 暗局


    她捧起碗筷,掩饰慌张,扒了两口饭入口,眼神时不时抬起瞟在前边。


    程羡之悠悠给她碗里夹了一块肉,“太瘦了,多吃些。”


    风信眯眼好似嗅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忙说:“院里雪要扫,风信先下去了,大人和夫人吃好奴婢再唤人来收。”


    陆听晚只觉屋里闷得很,耳垂泛起红。


    程羡之状若不察,只是静静吃饭,偶尔会问一嘴味道如何,可还喜欢?


    陆听晚点头应他,也不多说。


    “你若喜欢吃这些,明日让膳房多做些来,若无公事,午膳和晚膳我都回来陪你吃。”


    陆听晚嘀咕:“倒也不必。”


    “你不说一人冷清?”程羡之放下碗筷,他吃的不多,且这些滋补之物,吃多了燥热,于他而言并非好事。


    “那怎好劳烦咱们一朝帝师日日陪我一个小掌宫用膳。”


    程羡之拿起帕子擦拭唇角,又极其淡然地折好叠在一旁,“那便劳烦陆掌宫赏脸,陪程某用膳,可好?”


    那声音温柔的能酥入骨头里,陆听晚打了个寒颤,轻咳一声,“嗯。”


    用过午膳后程羡之要去军营,陆听晚倚在矮榻百无聊赖,半月若都是待在雁声堂,她得闷坏了。


    程羡之喝了茶后坐了一会儿才离开,她余光瞥着起身的人,也跟着起,“你去六部吗?”


    程羡之顿后侧身,“去军营。”


    她这随意脱口而出的询问,像极了老夫老妻。


    “我能一块去吗?”陆听晚瞳孔微阔。


    程羡之等了须臾,望向窗外,雪停了,“走吧。”


    她小步跟上,又折回来从衣架拿了件斗篷,绣花鞋踩在厚雪堆里,衣摆扫过轻雪。


    天空放晴,午后的日头将影子藏得小,后院的小道两边积雪堆了些,比往日要窄,双影慢慢融了一半。


    他不经意靠小道边站,留出的空间够她一人行走,陆听晚时不时踢起积雪,程羡之余光装着她的动作。


    原是要骑马去的军营,奈何陆听晚临时决议,一时要再备马车还耽误时间,陆听晚只道无需麻烦,她骑马便好。


    经过未央街时人流较多,马蹄放缓了,未央楼上的阁楼,看戏的公孙雪凭栏俯视京都雪景,恰巧瞧见经过楼下的二人,内室里,两岁的孩童手里转着风车,咬字还不清晰。


    “娘亲娘亲,看延儿的风车。”公孙雪给儿子取名公孙延,京都传言,公孙府里的是程羡之的弃子,也有的说那是公孙雪与旁人的野种,不然程羡之不会不顾念往日情分,休妻弃子。


    公孙雪起初听了恼羞成怒,性情大变,阴晴不定,府中下人敬而远之。


    久而久之,那些传言尘封,京都又有了新鲜事,没人会在意曾经被尚书府休的京都贵女,也无人在意这个孩子生父到底何人。这些言论随着程羡之日渐握稳的朝权里,也会藏身匿迹。


    陆听晚成了正室,公孙雪心里是恨的,可也明知那是必然的结果。后来再得知,二人并非那般情真意切,陆听晚搬回锦华宫内长住两年,不见程羡之,也未回程府。


    程羡之苦心竭力,终是落空,那股快意让她在这两年难熬的恨意里有所缓解,偶尔几次宫宴见着二人,也并无纠葛,她几欲要释怀了。


    眼下在未央街再见时,却又是出双入对,马上的人相谈甚欢,那尘封多时的不甘再次涌起,细指嵌入栏杆下的霜碴,碾碎了。


    “娘亲,理理延儿吧。”


    公孙雪苦笑,自以为已经淡却,可每回宫廷里瞧见他的身影,心底仍会悸动,那封休书写的丝毫不留昔日情分,也读不出一丝不舍,唯有恨不得斩断一切联系的决然,程羡之视自己如鬼魅,又要将那不在乎自己的陆听晚高高捧起,他又如何不是自己呢?


    “延儿乖,”公孙雪目中无神,接过公孙延手里的风车,伸出栏杆,一阵风吹过,她松开风车,随着风向,摇摇欲坠落在无根之处,带走了公孙雪的炽热和向往。


    马蹄出了城门,迎着肃风,陆听晚方觉闻见了京都以外的气息,本在身后跟着的人,忽而用力踩起马镫,扬鞭赶在程羡之前头。


    衣摆被风扬起,发丝搅在雪景里,凋零的古树挂着冰锥,陆听晚小脸贴着风,此刻却不觉得冷,程羡之见远离的背影也迅速策马赶上。


    他坐于马背,乘着风霜,望着那一抹许久不见的清影,此刻尤为心足。两年前下定决心留下她,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一丝应证,他或许是对的。


    入了山林道口,陆听晚降下马速,她跑累了!


    “怎么不跑了?”额发扫在少年郎精致的眉眼上,一改往日冰冷。


    “许久不跑马,有些累了。”她擦去面颊打乱的碎发,攥紧缰绳的手指勒出红痕。


    “快到了。”


    校场个各营士兵都在演武,操练余声阵阵,陆听晚边走眼神一遍往校场上的士兵瞄,走路分神。


    程羡之原本舒展的眉峰又锁上,拎着她衣袖往前一拽,与她换了个位置,正正挡下她的视线。


    “看什么呢?”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陆听晚镇定道:“练兵!”


    “去营帐,有旁的给你看。”程羡之抓住她手腕,不管她乐不乐意,带着人走了。


    “旁的?”陆听晚还没缓过神,寒舟从右侧弯处闯入视线,手臂里抱着一把横刀,看戏一般见二人进了军帐。


    军案上堆叠了些文书,程羡之坐于木椅,指了一处离自己不远的木凳,“坐这儿。”


    屋内还有其他长椅,陆听晚扫了一眼落座。


    “怎么这会营里这般苦练?”她率先拿了茶壶,军营位于山脚,比城内还要冷,他帐子内点了炉子,茶壶水一直沸着。


    “为何这么问?”


    “山海关回朝的信,兵部可收到了?”


    程羡之摇头,自顾捏起笔批阅军务,“回自然是要回的,过两日奏折应该就到京都了。”


    “你可是在防姜家?”


    “立于危台,不得不防。”程羡之眼神狠厉,“我谁都信不过。”


    陆听晚背脊发寒,起身要走,“那你又为何要与我说这些?还带我进军帐,你这些东西我可都没看见,别往后若是泄露了什么机密,程尚书为永绝后患,要拿我试问。”


    解闷若是丢了小命,孰轻孰重她还是有分寸的。


    程羡之一副淡然,言语却坚定无比,“无妨,你不会。”


    一句你不会,便是在告诉她,自己会信她。


    “那我也可以这般信你吗?”陆听晚略有诧异,又不愿在他根前表现得过于慌乱。


    程羡之眉宇闪过复杂,顷刻消失了。


    “你若愿意的话,也成。”他说这话时,漏了只有自己才清楚的心虚。


    “我只信我自己。”陆听晚倒了茶水,“两年前姜青生违背军令,致使山海关兵败,姜海义及姜家,有所收敛。为表忠义,眼见其子人头落地,仍苦心孤诣,盯着风雪一年复一年,替朝廷镇压边关,可是时间与人心经不起推敲和试探的。”


    陆听晚若有所指,程羡之已然笑了,且是毫无遮掩地打量着她。


    “且说来看看。”


    “突厥进犯,自有理由,要想在大岚交战中占据上风,却也不易。”


    “可去岁与今岁,大岚乃至临国一谷不登,我朝仁义,遂减少征收。然国库并不充盈,自是不愿与突厥兵戎相向,为何突厥还要大肆攻打山海关,拨去山海关的军饷和辎重近乎掏空国库,那么突厥从何处来的军需驰援?”


    “那些送去山海关的军饷,最终当真去了战场吗?还是进了谁的私库?”


    程羡之专注倾听,目光带着欣赏,“你的猜测?”


    “容妃一年前薨逝,幼帝的起居教学都由你这个帝师经手,朝中大小政务,哪件不是程尚书一句话的事。并非我夸大其词,先帝要的制衡天平早在你为帝师后便已倾斜,那么暗处想要争夺的猎人,目标自然是投射猎物身上。”


    手握最多猎物物的人,最终都会成为万人窥视的猎物。


    “姜太后不争不抢,中书令隐退暗处,当朝为你一人摄政,可谓是风口浪尖,首当其冲便是帝师。”


    “姜海义若从山海关回来,不带走点东西回去,他能走的安心吗?”陆听晚字字在理,又那么深不可探。


    不知何时,他手中文书堆叠好,注视着她,“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


    陆听晚未急着说,而是换了个舒适的坐姿,也比适才随意,“西北这边的突厥兵力蓄势待发,以他们之力,定然不足以攻打山海关的同时进攻西北,谢昭没有到以身后万千百姓性命为代价的私利。”


    “姜海义有?”程羡之看似询问,实则一步步牵引她的思路。


    “谢昭与我书信中谈过一回,突厥绝无可能两边攻打,那么在山海关的是不是突厥?又或者是什么人?”陆听晚眯起眼眸,审视他,“程尚书适才说,立于危台,不得不防,是以山海关那些进犯的突厥,可也是大人自防的手段之一?”


    程羡之露出难以揣度的笑,靠回椅背,并未承认,也未否认。


    “你还没说我该如何?”


    “程尚书不都已经布了网,”陆听晚点了茶水,指尖落在军案上,“深谋远虑,能不顾后果算计到这一步,连山海关身后的百姓都能算计在内,我实在难信,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又养在姜太后身边的人,你会全然信我。”


    他看向陆听晚留下的茶渍,潦草的几笔,山峰两边画了人形,南面是大岚士兵常用的兵器特征,北面是穿着狼袄的突厥士兵,而在那两方人群后,还有一个影子,身着大岚朝服。


    陆听晚言后顿感心有余悸,她把程羡之看透了,且赤裸裸在他面前告诉他,“是以,我只会信我自己。”


    “你不怕我杀了你?”


    “若你有心杀我,便不会与我周旋这么久,或许你是一时觉着好玩,程尚书这个身份,让你不得不伪装自己?偶尔逗逗我方觉自己是个正常人?”陆听晚说这话时是有赌的成分,“故而从第一日我入了府,你也不曾因我是陆明谦之女为难我,是觉我不足为惧,之后又答应许我和离,也是在与我玩你的游戏。”


    “你如何谋算都好,只要不妨碍我,我也不会理会,也无那么大能耐能撼动你的决策。”


    “你要暗中推动姜海义招兵买马,又在大岚两年收成不佳,国库亏空的情况下,满足他的一切需求,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可程尚书不要玩火自焚就好,免得殃及池鱼。”


    “你是鱼吗?”程羡之道。


    “鱼遇水则生,上岸便死,我不做鱼。”


    “是啊,你非鱼,是江雁离,要做南归大雁的江雁离。”程羡之略有感伤,回忆起她深中血泊的那夜。


    陆听晚都知晓,程羡之有大动作,她留在锦华宫的目的将成。虽不与他为伍,却能从中推动自己想要的结果。


    第123章 夜棋


    陆听晚没再说话,只觉京都要有一场腥风血雨,她自己能否乘这场风逃离这个囚笼,要尽快盯紧锦华宫的风吹草动。


    程羡之要引诱姜海义动手,姜海义野心要够大,便自己做皇帝,那也得姜太后答应才成。


    倘若姜太后不应,姜海义攻入皇城,没有姜太后从中协助,太过冒险。


    除非姜海义有别的筹码,能够让姜太后愿意冒着风险,重新推崇新帝的筹码。


    暮色压过军营,山风滚入帐子,偶尔传入士兵操练的声音。二人就仿若未曾经历方才那番讨论,陆听晚坐久了有些无聊,程羡之还在处理军务,批红见底了。


    “这两年你跟着太后上朝听政,朝中局势也有见解,你侍奉太后得心应手,太后能留你在身侧多年,不会对你毫无防备的。”程羡之意在提醒。


    陆听晚撑着脑袋,眼见那堆折子从左边批完放置右边,再次堆成小山。


    “我如今还不值得她下杀手。”


    程羡之瞧她一脸淡然,暗叹一声,“替我磨墨吧。”


    陆听晚眸子一亮,乐意至极,似小孩寻了乐事,她一边磨,视线放在文书上,“这些是西北来的?”


    “嗯。”程羡之稍顿,帐外点起火把,动静又大了。


    “军营里吃过晚膳再回。”他手里还有些没忙完的,语气像是商量,寻求她的意见。


    陆听晚随意得很,“我都可以。”


    “军中吃的都是粗粮清汤。”


    陆听晚想起午膳用的珍馐滋补,挺直了腰,“瞧不起谁?将士们吃得我自然也吃得。”


    程羡之若有似无点了点头,批完最后一封文书,起身去让人传了膳。


    几个馒头外加一叠小菜,两碗米粥。


    一个托盘一份,寒舟知道两人要在营里吃,特意让火房的厨子多卧了两个鸡蛋。


    她瞅着盘子,拿起热乎的馒头咬下一口,就着爽口的小菜咽下,把午膳的油腻解了,小脸漾出笑意,程羡之见她吃得好,才拿起筷子吃。


    她把鸡蛋留在最后吃,程羡之没有动,只是将装着鸡蛋的小碗移到她眼前。


    陆听晚抬眸疑惑:“怎得给我?”


    “不爱吃。”他轻描淡写,寒舟久侍身侧,他的口味一清二楚,若是他不喜之物,餐食上是见不到影的。


    陆听晚吃得有些撑,又不想浪费,只能把最后一个鸡蛋一并清完。


    程羡之定定瞧着她专注吃东西,神色多了几分柔和。


    天彻底暗下时,两人方才回城,街边灯火明亮,冬日寒冷,夜里风大,人流却比往日要少。街旁的酒楼戏楼杂音传出,与马蹄声混入人潮里,斗篷挡下吹来的寒风,今日她心情格外好,也道不清为何好。


    夜里二人按照她立的规矩就寝,屋子烧着炭炉,暖烘烘的,可二人身上都觉燥热,榻里的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程羡之掀起被褥起身往窗去。


    他撑在窗口,留的一条缝隙吹入冷风,他拉开衣襟,试图让风吹散体内的燥热,又觉不够,把窗推大了些。


    夜里的风似含着刀子,刮过时锋利,等了良久,体内燥热方有些许压制,寒意上来了,可他并没有回榻。


    陆听晚也睡不着,自程羡之起后便感应到了,本以为他要起夜,只是闭目等了一阵也没等到他回来。


    直到推窗的动静,她侧身寻声望去,暗夜里,颀长的身影落在屏风里,青丝连着风扬起。


    她端详着那抹背影,声音很轻,“你怎么了?”


    少年浴着烛火缓缓转身,“吵到你了?”


    陆听晚露出手臂,枕在褥枕上,“那倒不是,就觉着体内燥得很,睡不着。”


    她想了想,定是白日午膳那些滋补闹的,而后看向程羡之的眼神就变了,她看清了那被扒乱的衣襟,悄无声息地把露在外边的手臂缩回去,裹紧了自己。


    “你不会也是这样吧?”她小脸藏了半张,露出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程羡之手肘往后撑在窗台,收尽她的反应,心底莫名觉得有趣,把那想要逗趣的意念强行压下。


    “也是这样,是什么样?”他一副不知情模样。


    陆听晚松口气,又换了个舒适的姿势。


    “明日得让风信改一改膳食。”她嘀咕了句。


    忽而视线被遮了,扑面而来的气息压人。


    “睡不着,长夜漫漫,不如做点什么?”程羡之双臂撑在矮榻上,半个身子压了下去,离得距离刚好,不远不近,却有一股气势压迫,逼得陆听晚不得不往后挪开。


    他见状下定了决心要逗她,眸子盯在她双唇,继而往下,脖颈映着白皙,程羡之不自觉吞咽。


    吓得陆听晚猛然坐起,实实贴着墙壁。


    “你,你做什么?”她蹙眉呵斥道:“我们可是有约法三章的。”


    程羡之歪头,手臂抬到半空,眼见要近了,拐了弯去拿自己的褥枕,“我去卧榻睡。”


    见他当真去了卧榻,陆听晚这才躺好,可是盯着帷幔却如何都无法静心安睡,她侧眸去看了卧榻的人。


    “你睡得着吗?”


    程羡之睁眼,“怎么了?”


    她又坐起身,“要不下局棋如何?”


    “赢了什么都能做么?”他近乎脱口而出。


    陆听晚白了一眼,还急着方才他逗弄自己的手笔。


    “你想要什么赌注?”她实在睡不下无聊得紧,“先说好,不许趁人之危,龌龊的都不行。”


    “那便算了。”他枕着手臂,闲散道。


    陆听晚暗骂,果然是有所图谋。


    “虚伪小人。”她最后没忍住,还是骂出口。


    “那你想要什么赌注?”他心里燥热,也睡不下。


    “城外能射猎吗?”陆听晚道。


    程羡之说:“能。”


    “若我赢了,你带我去射猎,如何?”


    “那若我赢了,”程羡之想了想,“今年便在府里过年吧,如何?”


    “成,赢了依你。”陆听晚起身去拿棋盘,她原本不擅棋,一手棋艺还是陪同姜太后下多了,悟出来的。


    程羡之也起了身,她把棋盘搬到他的卧榻,又把他的被褥抱走,两人盘腿各占一边,身上披着厚袍。


    棋语绕在雁声堂直到半夜,大多是她毁棋的声音,程羡之每回让着,那是还有把握能逆转局势。


    陆听晚捏着棋子琢磨不定,他也不催促,一声声的落子无悔入耳,却每回也不作数,到了后半夜,她再支撑不住眼皮,倒在卧榻里睡着了。


    再醒来时,人躺在矮榻,身上被褥盖得好好的,棋盘在卧榻上摆放整齐,屋内没了程羡之身影,他上朝去了。


    陆听晚揉眼睛,回想昨夜,最后下的棋都是迷迷糊糊的,好似是她输了,射猎成空,睡梦里还听见程羡之的声音,念着今年要在府里同他过年,还强调不许反悔。


    日光正好,她起身,风信好热水洗漱,还特意嘱咐今日膳食要清淡,一律滋补之物都不得上桌。


    风信不解,昨夜动静闹得大,在隔院的她隐约听见碰撞的声音,想来是白日安排的大补膳食起了效用,闹腾到后半夜。


    可那是棋子落地,陆听晚捡棋时碰到桌椅的动静,还有她悔棋不认的歪曲之言。


    又见陆听晚说不许大补之物上桌的态度坚定恳切,风信不敢再问,只当是她受不住折腾,要收敛了。


    日中程羡之回来雁声堂用膳,餐食果然换了,他唇角藏笑,把陆听晚的神色装在眼里,状若不知。


    用过膳没待多久,又回书房处理公务,后半日去了六部。


    接连十日,每日中和日暮前,程羡之都会赶着时辰回来用膳,用完膳也不多留,要不出府,又或是在书房待到子时方回雁声堂休息。


    寒舟领着六部要员入府商谈政事便留在书房,若只是处理公文,就在雁声堂批阅。


    偶尔程羡之会拎回几道未央楼里精致的点心,陆听晚拿着点心细尝,就一盏热茶,手里翻阅书籍。屋内寂静,隔着暖热,灯芯长了,烛影摇的厉害。


    直到亥时,陆听晚打了哈欠,才察窗外的夜深了。


    抬头时,那书案的人还在处理公文,她也没去扰,自顾上榻先行歇息。


    子时书案的烛火吹灭,他动作很轻,上榻时陆听晚侧身对着外边,整张脸在昏暗里闯入程羡之视线,呼吸匀称,睡熟了。


    在雁声堂住的这段日子,还是他第一回侧躺,隔着黑夜,看见浓密的睫羽,随着呼吸微颤。这般近距离,只是端详已然不足以满足,他鬼使神差地抬手去触碰鼻梁,碎发遮住清秀的眉眼,他想撩开能看清楚一些。


    发尖惹得她发痒,陆听晚面颊往褥枕里蹭,程羡之收回手,面容带着不甘,最终放手。


    半月之期将至,陆听晚回宫的日子快到了,程羡之刚入雁声堂,手里拎着食盒。风信备好菜,她夹了块笋尖放入他碗里。


    “后日我回宫,”陆听晚说,“不过答应你的回府过年不会食言。”


    “嗯。”程羡之吃了那块笋尖,“我送你。”


    见他兴致不高,陆听晚不知他怎么了,也不多问,静静吃自己的。


    用完膳后,陆听晚还没放碗筷,程羡之道:“姜海义启程回朝了,锦华宫也有事务安排,你的事要紧。”


    “山海关的信传回来了?”陆听晚放碗筷严肃问。


    “今日朝上呈的折子,已经启程三日,冬日官道行军难,回到京都也要半月余。”


    她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谈,不知程羡之接下来要如何,是主动出击还是见招拆招,在雁声堂住了半月,与他朝夕相处,谈论朝政,偶尔也会聊及几句生活琐事,虽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一旁碎念,程羡之虽话少,却都细心听着。


    第124章 冬猎


    陆听晚回宫那日,程羡之相送,马车驶离街道,她点着精致的妆容,朱唇亮眼,程羡之目光打量起她,想说的话最终成了一句,“口脂好看。”


    她不指望程羡之能分辨出口脂的颜色有何不同,“这种波斯进贡的,太后念我差事办的好,才给的赏赐。”


    锦华宫一宫管事,后宫除了姜太后,便是她万人之上,各宫各院见了都要俯首低腰敬一声“陆掌宫”。她无需依附任何人才能获得一盒难得的螺子黛。权势,金银宝器,姜太后能给的都不吝啬。


    可她知晓,这手中得来的一切都是双刃刀,随时都会成了挥向自己的武器。


    ***


    姜海义入城那日,程羡之牵着李鸿祉携百官在含章殿外迎候,小皇帝立于群首,记住程羡之的教导,帝王仪态有模有样,姜太后俯瞰人群,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鬓间生华发,年岁又长。


    陆听晚立于姜太后身侧,熹微照着巍峨的宫殿,她望着初升的日光,似看见了争锋的暗流。


    含章殿内,姜海义立于武将群首,望着龙椅上的小皇帝李鸿祉,又见意气风发的程羡之,今时更不同往日,一朝帝师,百官拥护,就连小皇帝都要敬重几分。


    他虽手握重兵,可离朝堂千里。


    “天佑我朝,陛下年少,仁礼知信,先帝择程尚书为帝师,悉心辅佐,乃臣等之幸。”


    “山海关常年受将士们镇守,身后万千百姓与京都得以安宁,当属姜国公劳苦功高,才是大岚之幸,国公当仁不让。”


    “突厥进犯多次,如今连连败退,我朝又度安稳一年,新帝登基,朝纲未稳,仰仗姜国公牺牲自身,护大岚永定。”


    “今迎大军班师回朝,陛下之意,论功行赏,犒劳三军,本官与六部诸位同僚商定,中书省拟策,于虎背山举行涉猎,为国公与将士们庆凯旋之功。”程羡之声音穿透在大殿上。


    “臣等殊荣,只是陛下年纪尚小,外出涉猎恐怕?”


    李鸿祉道:“太傅曾说,将士们身经百战,誓死沙场,朕身为一国之主,更不该言辛苦,一朝君主更不能只懂治国之道,强身健体,也是其一。”


    “朕心意已决,”李鸿祉声音稚气,却铿锵有力,“虎背山涉猎,犒赏三军,百官随行。”


    冬日涉猎,百官前往,为姜海义接风洗尘,何等殊荣。


    姜海义谢恩,“臣谢陛下,太后。”


    陆听晚想要冬猎,正逢姜海义回朝,论功行赏,接风洗尘,都属朝廷对山海关将士的看重,李鸿祉受了太傅点拨,又念着冬猎好玩,程羡之传授冬猎益处。


    李鸿祉虽小,可跟着他耳濡目染,也有自己见解,那段话都是程羡之教授时与他说过的,李鸿祉自己记住了。


    朝议结束后,陆听晚随侍姜太后回宫,“陛下要文武百官随同虎背山冬猎,国公举荐百官携家眷一同前往,这下京都要热闹了,不过往年都是秋猎的,冬猎收获怕是不好。”


    “这射猎嘛,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姜太后说,“陛下年幼,整日待在广陵殿温书也不行。”


    “娘娘此行可要一同前去?”


    姜太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虎背山路难行,山脚寒风刺骨,哀家老了,身子骨折腾不动。”


    陆听晚眉眼闪过失落,她想去,且阵仗这般大,不过姜海义此举不知有何用意,若是起了别的心思,姜太后无论立场如何,都得坐镇皇宫。


    “皇帝年幼,哀家也不是全然放心,你在锦华宫伺候多年,最为细致,有你在侧,哀家尚能安心。”


    陆听晚闻言眸光透亮,“皇太后要听晚伴圣驾?”


    “有何不可?”


    “陛下身侧自有广陵殿的人服侍,还有帝师督促。”陆听晚藏起欣喜,沉稳不二。


    “皇宫里闷得紧,况且皇帝愿意亲近你,射猎是角逐,哀家也曾是马上的儿郎,去吧!京都的冬猎,并非每年都有。”姜太后在她眼里看见了向往。


    “听晚谨遵娘娘懿旨。”陆听晚不再推辞。


    广陵殿议事结束后,程羡之约见陆听晚,皇帝用过膳食在御花园消食,与内侍们玩闹,他本就是两岁孩童,天性爱玩。


    却因着九五至尊身份,又肩负重担,素日受的皆是保持帝王威仪,端正有方。


    程羡之不过分要求他的言行举止,该有的礼数要有,还有的童趣也不应泯灭。


    二人漫步在御花园内,冬日百花凋零,白景铺色。


    “冬猎的事宜备得如何?”陆听晚视线落在远处与宫女内侍玩闹的李鸿祉。


    “三日后启程,毕竟是陛下第一回出行,且他年纪尚小,又是给三军犒赏为名头,诸事都要谨慎。”


    陆听晚还未告知太后允诺自己随行一事。


    “我向陛下请了旨意,”程羡之盯着她侧脸,看见唇角弯起的弧度,“让你伴驾前往,陛下允了。”


    陆听晚猛然转身,积雪未化,绣花鞋打滑,她身躯前栽,双手本能地寻着东西支撑,程羡之猝不及防,要伸手去接,却被她扑了满怀,重量压得往后倒,他下意识手臂搂紧,宽背结实倒在雪地里。


    陆听晚双手撑在他胸前,还压得特别实在,掌心的手感传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陆听晚无辜眨了眨眼,就着这个姿势问,“陛下也要我去?”


    她还没摔糊涂,程羡之只觉后背凉意侵袭,还带着砸下去的疼意,“你先前不是一直想去射猎?”


    “是,不过,”陆听晚盯着他眼睫上的雪碎,目光不自觉锁住他整张轮廓,好看极了,“太后本就允了让我去照顾小陛下出行。”


    她挑起得意的笑容,“这个可不算。”


    “不算什么?”他胸前还被压着,二人气息很近。


    程羡之盯着她脖颈,随着讲话,不自觉滑动,她道,“不算你的恩赐,不想欠你的。”


    陆听晚说完就要起身,胸膛撑的手收回,李鸿祉与宫女、内侍们追逐,绕了一个弯,转角时正巧瞧见雪地里躺着的二人。


    “太傅,陆姑姑?”他手里还捏着风车,停下时风车也停了,怔怔地望着二人,“你们为何躺在雪地?不冷吗?”


    小内侍和宫女赶上,也看见了这一幕,原本淡定的二人显然慌乱了。


    陆听晚半*撑起的身又滑下,这一回整个人贴在他身上,软唇似触到程羡之鼻尖,一触即散的冰冷。


    太监和宫女们哪敢看,连忙捂住了眼睛,一边哄着李鸿祉去别处玩。


    还是程羡之给她借力后,陆听晚才站起身,又拍净身上的雪,“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她的解释那么苍白无力,宫人都背身过去了。


    “陆姑姑,你脸红了,很冷吗?”李鸿祉一脸天真。


    “冷。”陆听晚慌不择言,冷是真的。


    “那为何还要躺在雪里?”


    “这个?”


    程羡之轻咳两声,低声故意吓唬她,“想清楚了再回答,欺君可是大罪。”


    陆听晚瞪他一眼。


    程羡之无视,自己问:“伤着没有?”


    陆听晚躲开视线,侧身摇头应他,又回小皇帝的话,“适才陆姑姑没站稳,不慎把太傅弄摔了。”


    李鸿祉不知哪学的,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带着宫人们玩去了。


    “雪地滑,陛下当心一些。”陆听晚朝跑远的人影喊道。


    “小孩底盘低,不易滑。”程羡之在一旁提醒,似有所指。


    “那我也没想到你会给我去请旨啊。”陆听晚解释方才摔倒的原因,“不过你既然有此心,谢了。”


    她突觉心里是暖的,低声说了句,“其实你人也挺不错的。”


    “什么?”程羡之不敢确定这话是她口中说的。


    陆听晚已经向前走远,他大步跟上去追问,附在她耳侧,故意呼气,“你方才说什么?”


    她被呼得缩起脖颈,拉紧狐裘领子,回眸蹬了他一眼,跑开了。


    冬猎大本营设在虎背山脚下,山下的雪化完了,虎背山南面半山腰有一处御用温池别苑,先帝在世时偶尔出宫携带容妃至此住上十天半月。


    涉猎动静大,惊坏山林的鸟兽,马蹄踏起尘土,枯枝浸湿了融化的冰水,一瞬而过的水渍声混着马蹄与鸟兽的嘶叫里,弓弦拉满,陆听晚收货冬猎第一个猎物,山鸡。


    李鸿祉那有程羡之精心挑选的武师,此人正是寒舟,以及专练箭术的师傅,他的准头不错,就是力气差了些。


    陆听晚兴头正起,跑远了,程羡之叮嘱禁军护驾,策马朝陆听晚的方向进了林子。


    她的箭术是谢昭教的,日光穿林打在飞舞的墨发间,她此刻似一股自由的狂风,纵情在短暂的畅快里。


    长弓拉满,她盯着丛林里的猎物,利落出箭,与此同时,右侧方一支箭羽一并射出,双箭齐发,穿透野兔身体。


    陆听晚侧眸观察,一女子身穿红衣骑马装,立于枯景中格外显眼。


    “公孙雪?”陆听晚轻唤一声。


    “陆掌宫,别来无恙。”


    以往宫宴都不见公孙雪出席,这回冬猎见着,陆听晚不免诧异。


    “咱们俩都射中了这只兔子,该算谁的呢?”公孙雪策马走近。


    陆听晚拉紧缰绳,马蹄在原地转圈,颠起时发丝轻飘,“君子不夺人所好,公孙小姐若喜欢,拿去便是。”


    “陆掌宫一如既往的大方,”公孙雪回忆旧事,一手捏着腰间荷包,“当年在程府,你塞的那个荷包,后来我才明白,是他给你的,而非给我的。”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陆听晚收起弓。


    “为何你不要的东西,我公孙雪就一定要呢?”公孙雪意有所指,“而我想要的,你偏就抢了去?”


    这人曾因恨意,而要置自己于死地,陆听晚并不想与她冰释前嫌,只当形同陌路便好。


    “公孙小姐这话说的好没道理,你想要的我从未抢,既是你自己把握不住的东西,说明那本就不属于你,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又何必因自己无能而要怪在我身上,替你那可悲的虚荣背负你的妒意,这等争风吃醋,委实太廉价了,我陆听晚不屑与你争。”陆听晚夹紧马肚策出。


    犀利的言于刺伤公孙雪那仅剩又可怜的自尊,恨意夹着寒风,起伏的胸膛前一张弓拉开,双眼逐渐变红,瞄准了远去的背影,射出的箭直击陆听晚后背,近在咫尺,身后“咻”一声擦过公孙雪耳侧,掉落一撮断发。


    连同那支射在陆听晚身上的箭矢一并打落,箭钉在陆听晚前方的树枝,惊了马,马蹄高高前仰,陆听晚猛然翻下,马蹄再次打转,要踩在她身上。


    忽而一阵风与马蹄纵入,程羡之俯身,一手持缰,一手绕过陆听晚后腰,用力一带,人落入臂弯,随着程羡之的力量,整个人坐上马背,与他正对着。


    她惊魂未定,双手紧紧抱着程羡之腰腹,公孙雪瞧见这一幕,恨不得再次射出一箭,咬牙切齿,“陆听晚!”


    “驭……”程羡之控马停下,一手护在她背上,眼神透着凶狠,“如何?猎场杀人便可当做意外,如此便无人可追责,是么?”


    见着昔日结发之人,公孙雪心碎如刀绞,不明白为何每一回,程羡之都在,都要破坏她的好事。


    “两年前,你把我赶出程府,就为了一个陆听晚,”公孙雪嘲笑,“可陆听晚正眼瞧你吗?她宁愿住在锦华宫,去侍奉让自己满门抄斩的人,也不要与你同住一屋檐,你兜兜转转,苦心孤诣,不也是一场空?”


    陆听晚回过神,身前的声音和气息那么熟悉又富有安全感,而公孙雪那句话,抓住了她!


    “你说什么?”陆听晚扭过头,身子还是正对着程羡之。


    “伤着哪没有?”


    陆听晚不顾程羡之关心,诚觉公孙雪话里有话,“公孙雪,你几次三番要杀我,除了他,可还有别的缘由?”


    “你夺我所爱,此一条便够你千刀万剐。”


    陆听晚挑唇,像极了程羡之使坏的模样,仰头撑着他胸前,在程羡之出神时,朝面颊落吻,而后赤裸裸挑衅,“如你所说,我便是这么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程羡之,你要继续杀我吗?”


    程羡之一脸诧异,轻哼一声,明知陆听晚气公孙雪才这般利用自己,也不恼怒,反而有些深陷其中。


    “你……”公孙雪气急。


    “你若敢动手,便试试。”程羡之鹰眼凶狠,“既然山林狩猎意外常有,我也不介意让你成为这虎背山野兽的盘中食,做这没有全尸的孤魂野鬼。”


    说罢,程羡之策马离去。


    “程羡之,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陆听晚有些难为情。


    “怎么不合适?”


    她似乎感觉到一丝变化,硬着头皮,“我要下去。”


    程羡之没拦着,“深山老林,你自己走回去?山林传出野兽嘶叫,她背脊发寒,这回乖乖爬上马,没坐他前面,程羡之勾唇,猛然夹紧马肚,她失衡抱紧,直觉他是故意的。


    “你想我抱你,倒也无需这般耍心思。”陆听晚下颚抵在他后肩。


    “陆掌宫明眸善睐,太过狡猾。”


    “谁心眼多得过程尚书啊。”陆听晚嘴上不饶人,可手却没松开。


    ****


    射猎在追逐后渐渐平息,深林打猎的人陆续回来,傍晚帐外设了晚宴,随行的官员一同出席。


    李鸿祉身旁坐的是太傅程羡之,陆听晚以女官身份随侍。小皇帝两岁,筷子用的不熟练,但能自己吃,陆听晚需一旁贴身伺候,随行的尚宫局宫人将打回来的猎物烹饪,做成精美的吃食。


    李鸿祉晚上吃多容易积食,陆听晚要把握他的进餐份量。


    宴席觥杯交错,不少官员围着姜海义敬酒,恭贺之言云云,程羡之窥着平静的夜,火光摇曳,余光盛着陆听晚与李鸿祉的说话声,小皇帝困觉,频繁哈欠。


    “陛下,可要先回去歇息,这儿有太傅在。”


    李鸿祉眼皮打架,乖乖点头,还不忘恭敬与程羡之辞别,“太傅,祉儿先回了。”


    “陛下早些歇息。”程羡之向陆听晚投去目光,待二人走后,护卫的禁军严守小皇帝寝帐。


    宴席很晚都未散尽,官眷陆续回寝,陆听晚撑着疲惫的身子,今日外出打猎除了公孙雪这个不速之客。


    她玩得很尽兴,回来又不停歇的照顾小皇帝饮食起居,这会儿腰酸背痛,转着手臂疏通筋骨,仰头望时,圆月盘在高空,风声绕过虎背山,卷走吆喝的敬酒声。


    程羡之踩着山风,衣摆飘然,身影从营帐露出,“半山别苑有座温池宫,能解乏,明日天亮再下山,安排了住行,可要去?”


    程羡之知道她此刻最需要什么。


    “当真能去?”她透着期待。


    程羡之上前一步,右手抓住她手腕,不等她反应,拉着便走。从山脚往上走,骑马要小半个时辰,入夜后山风刺骨。


    陆听晚上回采药是在北面,且虎背山很大,南面与北面隔着几里地。她对此处存有阴影,山林遮蔽了月光,马跑的不快,沿途有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


    上山前他便只牵了一匹马,陆听晚本不想同乘,奈何时辰已经很晚了,又见他没要再牵一匹的意思,只能同乘上山。


    他双臂拉着缰绳,把身前的人围在臂弯里,“冷吗?”


    风刮过面颊,自然是冷的。


    “还好。”陆听晚声音有些颤,狠狠吸了一口冷风。


    程羡之收回一只手,将大氅往前笼了笼,“自己扯过去挡挡风。”


    陆听晚冷极了,没多犹豫,扯过来,遮住身躯,上面还是他的温热。


    连着跑了十几个弯,别苑上的灯火近了,护卫们见着程羡之随即让道。


    别苑里温池房不在少数,众多官眷早早上了山,公孙雪带着公孙延刚从温池房出来准备回厢房歇息,便见前院刚进来的陆听晚和程羡之,二人离得近,从今日打猎到宴席上,乃至此刻,都几乎是形影不离,好不登对。


    白日陆听晚吻在程羡之身上那一幕尤为清楚,公孙雪轻嗤一声,抱着公孙延走前,二人绕过檐下转了个弯,去路被人挡下。


    “公孙雪?”陆听晚脱口而出,又看了看她怀中的孩子。


    公孙雪视线一直落在程羡之身上,程羡之视而不见,表情淡漠。


    “太傅与陆掌宫也来泡温泉吗?”她表现得很得体,好似白日射向陆听晚那一箭不曾发生。


    陆听晚带着应有的礼数颔首应她,眼神却不像昔日那般和善,挑起的眼尾像一只防备的狼。


    怀里的小人蹙眉动了动,“娘亲,延儿困了。”


    公孙雪抱人的动作往上提了提。


    “小公子生得倒是可爱。”陆听晚弯唇勾笑,打量怀里的小人,“眉眼与你很像,还有几分像姜青生。”


    公孙雪脸色骤变,公孙延稚嫩问:“娘亲,那是谁?”


    程羡之神情微动,不知陆听晚提起姜青生是故意警告公孙雪还是旁的,素日的她并不是主动惹事的性子。


    “孩子可知生父何人?”陆听晚句句诛心。


    “陆听晚你!”公孙雪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又看看她身旁的程羡之。


    见他不为所动,公孙雪故作镇定,不再理会陆听晚,转向程羡之,“延儿过两年能习字了,我与父亲提过,请旨让延儿给陛下伴读。”


    程羡之没作声。


    气愤凝到极点,程羡之并非心胸狭窄之人,且公孙雪如何他向来不在意,只是这个心思用到何处,他一清二楚。


    皇帝要伴读并非坏事,二人年纪相仿,公孙饮若有意,再过几年安排就是,只是帝师是程羡之,皇帝眼下最听他话,必要他点了头才算。


    公孙雪服软道:“你我之事,如过往云烟,我已经放下了,也该谢你当初愿留下我们母子性命。”


    程羡之收回远处视线,落在陆听晚脸侧,“走吧。”


    陆听晚怔愣须臾,见她不动,程羡之掌心覆在后腰,推着她走。


    寒风暗夜里,微光打在公孙雪面颊,看着怀里的公孙延,远去的双影消失视野。


    她早已习惯了程羡之的漠视,即便已为路人,仍视自己为洪水猛兽,当真就这般厌弃?原来时间无法平下心中愤恨。


    “陆听晚,程羡之!”公孙雪咬牙,指尖嵌入肉里,“我恨你们!”


    公孙雪回了厢房交代露珠些事,又哄睡了孩子。


    陆听晚被安排在东苑最里间的温池,雾气萦绕室内,空气中香味弥漫,整日的疲倦被淹散了。


    程羡之在前院等人,听着几个路过的侍女谈话。


    “女院进了醉酒的公子,里边都是官家女眷,如何得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还没过婶,隔日更了[爆哭]


    第125章 意乱


    “女室如何会进得了男子?若是坏了哪家官眷名声,大家都别想好过。”别院侍女慌不择路,险些撞上朱墙。


    “那男子径直朝东院温池去了,那是,那是陆掌宫的池子。”


    “陆掌宫?”


    “是,陆掌宫可是太后娘娘跟前红人,又是程尚书心尖,就连陛下都敬重三分,若出了事,谁都担待不起。”


    “快,快去叫管事的。”


    院墙下,夜色里程羡之脸黑成一团,二话不说朝女院去,守门的侍女见状不敢拦,程羡之冷声,“陆听晚在哪个温室?”


    “右转最里边。”


    “不许惊动任何人,无我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酒醉的男子本不清醒,是受了人指引才往这边来,东苑门口值守的人被支开,他这才能够顺利入得了东苑女池。


    刚踏上台阶,里边的陆听晚正陷入灼烧痛苦中。


    巡视的女使瞧见台阶下的男子正要推门而入,趁着那人醉态,不敢声张,连忙从后门带出去,好在未惊动旁人。


    内室的浓雾那浸泡许久的人闷出一身热汗,陆听晚通体燥热,这感觉太熟悉了。


    是公孙雪围困雁声堂那日,身中迷香的感觉,此刻她仿若全身无数蚂蚁在爬,挠着她的心肝。


    她知道此刻自己渴望什么,可这温池里为何会有这种药物。陆听晚强撑仅存的一丝理智,朦雾遮蔽视线,细长的玉颈线条优美,落了细密的汗珠,呼气沉重起伏间,连同被淹没在水池里的峰峦若隐若现。


    屋外视线暗,黑影入了温室,很轻的落锁声被脚步声掩盖。


    陆听晚浑噩中炸惊,身上燥热下不去,她本想离开池子,身上却是发软无力,支撑不起。


    “谁?”她声音很虚,又带有惊慌,是警惕下的后怕,“不许过来。”


    “陆听晚,是我。”程羡之穿过湿雾,视线只看见铺下的墨发和朦胧不清的背影,蝴蝶骨薄如蝉翼,她体态生的极好。


    “程……别,别过来,求你。”


    “你怎么了?”


    “我,我应是中了幻药,求你,不要,不要过来。”听得出来她很害怕,害怕中又裹挟着急切,这种急切是克制下的想要,是药物所致的不清醒,“不许过来,听见没有!”


    程羡之细想,不难猜测,先听闻有男子入了女院,而陆听晚这会又中了情药,他扫了一圈内室,混在蜡油里的情香早已燃尽,空气残留了些许,只剩下调情的效果。


    温室内还有一张矮榻,以陆听晚此刻的状态,无法下山,得在别苑里安置隐散体内情药。


    “我带你出来,别怕。”程羡之声音温柔透了。


    “不,”陆听晚尽量克制清醒,“不可,我,我动不了,没,没有穿衣裳……”


    “你别过来……”


    程羡之清楚她的顾虑,去衣架拿了她的衣裳,安抚说:“我闭着眼,看不见。”


    陆听晚这才卸下防备,此刻别无他法,她没有心力去探究为何程羡之会在此处,更来不及细想那药的由来,心中那股渴望不断渗入,想侵蚀她最后的理智。


    黑靴踩入池子,耳中传来清冷的水声,似轻潮漾在她心间,吊起她的痒意,陆听晚眼神涣散,迷离地望着近在眼前的轮廓,却被雾气遮住了大半。


    她想抬手拨开迷雾,抓住那轮廓看清楚,浑身无力,却使不上丁点力气。


    程羡之手中外衫附上,方才睁开了眼。


    他爱陆听晚,却不愿在这种时候趁人之危,俯身时双手浸入水下,再次起身时,将人从温池里带出来。


    身上的水流浸入他衣裳,湿透了。指尖触碰到不可想象的丝滑,他握了拳头,不去想这种感受,克制自己不能生出旁的欲念。


    温室内一张矮榻能供人歇息,不算宽,他将陆听晚放置此处,又给她拿过衣裳,背过身,“你先穿上。”


    陆听晚四肢无力,勉强扯着那些衣裳,越理越乱。


    程羡之走到窗前,推开密不透风的支摘窗,冷风滚入,屋内进了新的空气,把那些温池的潮热卷了出去,内室的矮榻被屏风遮挡,从窗往里看不清晰。


    “感觉好些了吗?”程羡之倚窗,隔着屏风,只能看见虚影。


    那股热流驱散些许,却没法彻底让体内的药物消散,陆听晚感受进来的凉意,开始变得贪婪。


    “难受。”


    “穿好了吗?我带你出去。”


    “好了。”


    程羡之冷静了会儿,看见榻上的人,眉眼紧锁,似在压制什么,她身上衣裳穿的并不是那么整齐,只能算是随意挂着,体内的燥热让她并不想把领口系上。


    程羡之抱起她往外走,方才察觉门外是锁上的。


    幽深的眸光窥探到不安,他望着怀里的人说,“门从外边锁上了。”


    “出不去。”


    陆听晚身上难受,感受到他的凉意,双臂不自觉朝他搂紧,她已然听不清程羡之说的话,只是一股脑的用腰身借着力量往他身上贴。


    正在遐思如何是好的程羡之,被她此举惹得背脊僵硬。


    “陆听晚?”声音哑透了。


    “你身上是凉的。”她离开些许,赤裸裸地盯着他眼睛。


    昏暗中,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


    喉咙连连吞咽,暗哑道,“我知道你难受,再忍一忍。”


    他能从窗户出去寻人开锁,他把陆听晚放置矮榻,松了手要走,起身时手腕被拽了回来。


    “别走。”


    另一只紧握的拳头诉说此刻挣扎的他,“我很快回来。”


    没等他转身,陆听晚已经扑上去,“帮我一回。”


    “最后一回。”失去了理智的她,变得极度渴求,那欲/望勾着两个人,逐渐失去矜持。


    在得到了那一丝凉意后,她便再难以控制,保持的最后一丝理智全然崩溃。


    她蹭着冰冷的面颊,程羡之纹丝不动,在取舍,又心间刺痛,明知此刻的她这般求要并非本意,而是药物所致。


    若是今夜进来温室的人并非自己,而是他人,她可也会这般乞求?


    思及后,程羡之大步离开,走到窗台后却未见他翻出去,而且关紧了窗,又到房门从里边又上了锁。


    陆听晚就像一条水蛇,褪掉了一层包裹的外衣,无章法的缠绕,吻在冰凉里,吸着甘泉。扣住腰肢的掌心未能让她再进一步。


    “陆听晚,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程羡之痛苦,“倘若明日清醒后,你若是后悔做此决定,我该恨死我自己。”


    “你告诉我,我要不要应你?”


    “陆听晚,你知道我无法拒绝你……”程羡之说,“换个方法折磨我,报复我,好吗?”


    陆听晚含糊地喊了一声,“程羡之,我想要……”


    “给我吧……”拖起的尾音就像点燃浴火的种源,把他燃透了。


    程羡之再顾不得什么君子,他们本就是夫妻,此刻不过是行三年前本就该行的夫妻之礼。


    “是你自找的。”指尖嵌入她发丝里,陆听晚在愉悦中闷哼,一声声敲打在他心口。


    他撕开了衣袍,不再是衣冠楚楚的程尚书,是无人看见的夜里,阴暗又极度渴求的可怜人。


    陆听晚的索取那么热烈,他明知那是一场虚幻,却想象成是她真心实意,清醒的交付。


    “你也喜欢的,可对?”程羡之在她耳边呢喃,此刻说什么她都应。


    “喜,喜欢……”


    “那陆听晚可也喜欢程羡之?”


    “唔……”她又寻着那凉意。


    “只喜欢我,是吗?”


    “程羡之,”陆听晚迷糊,“你好吵。”


    程羡之掌心覆在腰侧,沉哑着,“阿晚,我帮你。”


    陆听晚唇寻着他,程羡之刚离开又覆上去,安抚焦躁的小狐狸后又说,“你若后悔,也不能了。”


    他半撑起身躯,陆听晚闭得很严实,程羡之也并非那么熟练,都是第一回。


    他哑着嗓音,“你这般藏着,我如何帮你?”


    陆听晚似听见了,配合着。


    风声猛烈敲击窗棂,把那些声音淹没了。涣散的眸子透出难以承受的情愫。


    “程羡之。”她又喊了他的名字。


    “嗯……”


    山风刮过别苑,温池的水汽犹在,屋内的热气经久不散。


    矮榻吱呀吱呀,帷幔在她拉扯下撕出声音。


    夜半深更,窗外寒风仍在扫动,迷迷糊糊中,陆听晚只喊着,“累……”


    程羡之抚在她鬓间,眼神要把她揉碎了,陆听晚闭着眼,困及了,整晚下来意识似清醒又模糊,那药物的难受也逐渐散去,可也不知他要了几回,只听程羡之一次次低沉唤着。


    “要来了!”


    “阿晚,我爱你。”那些沉声的话语似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却得不到她同样回应的爱意。


    “阿晚,来了!”


    沉息在躁乱里戛然而止,他又恢复那股光风霁月地模样,拨开额头的乱发,轻轻落吻,眼神带着一丝伤情,也不知这般是对是错,“若此刻的你是清醒的,我很高兴。”


    怀里的人呼吸匀称,睡熟了。


    他紧紧的将人拥护怀里,薄纱隔着彼此的余热。


    没睡多时,晨曦照进别苑,山上的鸟雀扰醒程羡之,他侧身睁眼,怀里的人还在睡,长睫微颤,他吻在眼眶。


    臂弯的人有了些动静,翻个身继续睡,他手臂未曾离开过,下颚抵在陆听晚肩窝,白皙玉腿露出一半,肩颈处有咬过的痕迹,薄纱下藏起的还有更多处。


    室内的湿气早已散尽,比昨夜看的清楚。


    他又眯回去,再醒时,天亮全了,暖阳照过屋顶,陆听晚睡醒了,浑身酸疼。


    头也昏沉的,她侧了身,似不大对劲儿,沉了一会儿,都想起来了。


    昨夜……


    她把被褥往上拉了拉,程羡之也醒了。


    两人都有些拘谨,不知道该说什么。


    “昨,昨夜……”陆听晚磕磕巴巴,又不知道如何措辞。


    瞧见她的慌张,程羡之率先问,“感觉如何?”


    陆听晚撇开脸,又侧身背着他,羞红了脸,哪有人这么问的。


    “身上的药效可退全了?”他紧接着问。


    原来他是指这个?


    陆听晚很努力的感受昨夜那股劲儿,已经全全然然没有了,只是那股意犹未尽的情愫还没有散,她居然有些贪念这种感觉,也是第一回尝到,竟然是这般滋味?


    鬼使神差的,她说了句:“好,好像还有些难受。”


    程羡之在这句话里,读懂了她并不后悔昨夜的决定,定了须臾,很认真的道:“那,再来一回?”


    陆听晚受着他的气息,她没推开人,程羡之得到了允许,屋内再次热流滚动,折腾许久,日晒三竿,都在这场欢愉里畅然。


    陆听晚一手往后撑,一手抵在他胸口,后仰时调整呼吸,微喘着息。


    待平复后,适才的混乱画面再次涌入脑海,她有些无以自容,撑身往后退了出去,抓起一旁的衣裳披上。


    程羡之还未从余味里回来,关切地寻问,“这会可好了?”


    她背着他没有作声,只是点头,静静穿好衣裳,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待整理好装束,陆听晚提醒道:“已经日中了,我得下山回去看看陛下,你……”


    “自是一起走。”程羡之说,“昨夜有人特意给你下药,又有外男入了女院,此刻怕是在外头等着与你偷欢之人,正好抓住把柄。”


    她眼下听不得这个词,明明是自己与他在偷欢。


    “你我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即便旁人要往这里想,也不会毁你清誉,倘若旁人敢多言,我便着人撕烂他的嘴。”程羡之给足了她安定。


    “嗯。”陆听晚点头,做好出去的准备,“多谢你。”


    多谢……


    她的生分仍在,即便昨夜二人如胶似漆,她那样贪婪啃食自己,醒来后又当无事发生?


    “我不喜欢你与我道谢,更喜欢昨夜那样的你。”程羡之恢复神情,藏下失落。


    陆听晚轻咳没敢接话。


    他从里边解了锁,外头的锁果然已经被开了,没法当场捉奸,做的那般顺其自然,是好手段,奈何天不遂人意。


    出了女院没几步,迎头几位女眷正巧入院,瞧见二人,都认得陆掌宫和程尚书。


    众人行礼后反应不妥。


    “此处是女院,程尚书怎得也在?”试探的口味。


    如他所料。


    公孙雪与友人有说有笑从院外跟进来,抬眼时正对上二人视线——


    作者有话说:改了三十几次了,面目全非[爆哭]


    第126章 圆房


    “这是怎么了?”公孙雪一副茫然之状,眸子透着期待。


    听见众人议论,陆听晚向前一步要解释,程羡之拽回手腕,将她一半身子藏在身后,护道:“我来接我夫人,有何不妥?”


    他一副理所当然之状,气势骇然,那些官眷家中父兄或是夫君,大多都在程羡之麾下,哪敢说什么。


    生怕失言,致使丢官罢爵。


    那原本入了陆听晚温池的男子未见,即便众人对二人有猜疑,也不敢开口,公孙雪还想让这些家眷当枪使,却算盘落空,只能装作不知情问:“别院里值守的女使说,未见程尚书今晨过来。”


    公孙雪看见陆听晚脖颈上的红痕,昨夜那药物定然是起效了,只是不见那醉酒男子,反倒是程羡之。


    “谁说我是今晨过来的?”程羡之冷眼,不想与众人费口舌,径直带着人离去。


    公孙雪睨向一旁的侍女,两人垂首解释说:“程尚书是昨夜子时进来的,问了陆掌宫的温室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那旁人呢?”露珠问。


    侍女:“旁人?”


    “除了尚书大人,当真没有别的男子进来过女院了?”


    侍女犹豫,前院还有其他女眷,公孙雪给露珠使眼色,露珠将人带远了些问话。


    后方得知,昨夜那厮刚入院不久便被发现,为不给女眷们困扰和传出去惹人闲话,管事的也不想多事,毕竟里头的都是官眷,哪个都得罪不起,若辱了名声清誉,第一问责,便是别苑看守失职,人早就悄无声息送下山了。


    而露珠看见进入温室的背影,自是程羡之了。


    厢房内器物摔得杂乱,公孙延吓得缩在墙角里哭,“延儿害怕……”


    “延儿不要娘亲,要爹爹……”


    “要爹爹……”


    孩童的话像一根针,刺入心脉,公孙雪怒吼,“哭什么,你没有爹,你爹早就死了,死了,懂不懂?”


    她疯魔一般慌着公孙延的小身板,他什么的不懂,只知晓自己生来就与旁人不同,没有父亲疼爱,母亲情绪不定,大多时候是疼爱自己的,只是不知哪个时候,便会拿自己出气,两岁的公孙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母亲要大发雷霆。


    公孙延声嘶力竭,抽到几乎晕厥,公孙雪冷静后腰心疼抱入怀里,低声呢喃,“娘亲错了,不该凶你,娘亲错了……”


    “我要你记住,你的父亲是程羡之,终有一日,会要你认祖归宗,我要他在全天下人面前,承认你的身份。”慈爱混着阴毒,公孙雪唇角挑起。


    ***


    二人下山时走了一段路,只是昨夜混战后,她身上都是酸疼的,走路尤为明显,二人避而不谈风月事,都在心里回味几番愉悦。


    有欲本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她随手折断山道里的枯枝转在指尖玩,“当时我来虎背山,怎未发觉景致这般好?”


    程羡之察觉她兴致不错,也未曾因昨夜的事阴郁,“你不好奇昨夜谁给你下的那种药?”


    “先前在府里已经受过一回了,我也没得罪过别人,还能有谁?”陆听晚仰头看他,大氅遮住的衣襟下,若隐若现的咬痕,是她昨夜留下的。


    忽觉脸颊烫得很,她撇过头看向山脚处。


    “这手段倒是下作。”


    程羡之沉思片刻,“你可还记得,先前去我书房时,瞧见我泡冰浴那回?”


    寻着记忆,陆听晚想起来了,那时他浑身热汗,面颊和眸子都透着红,看似极为难受。


    当时只以为他是隐疾犯了,还一度怀疑过他是不是不能行房事,再转念一想,昨夜的他,虽不像身经百战,可也不差,每一步都恰到好处,自己也挺满意的。


    “不记得了?”见她久久不应,程羡之又问,把遐思远了的人唤回来。


    “哦,”陆听晚欲盖弥彰之势,“记得,怎么了?”


    “那是公孙雪用了同样的手笔逼我就范。”程羡之淡淡道。


    陆听晚诧异,“公孙雪给你下药?”


    原是如此,陆听晚暗自感慨他定力委实惊人,不过心也够*狠,整盆整盆的冰块,彻骨的寒意。


    不过想明白后她便笑了,程羡之歪头看她,“笑什么?”


    公孙雪记恨她,要以此毁了她清誉,却不曾想来的人是程羡之,促成了二人隔了许久的一层阻碍,她心里是欢喜的,因为她本就想过要与他会有更深层次的关系。


    “没什么。”她盯着小道,走累了,“咱们骑马下山吧。”


    “好。”这一回程羡之一把给她抱上马背,环住她时也极为自然,那些亲昵的举动,仍带着悸动,只是抱住后便想要更近一步的探入,杂念随山风吹散,身影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山脚营帐。


    日光笼罩虎背山,小皇帝醒来寻了太傅和陆姑姑,内侍回话二人昨夜去了别苑温池,便未下来过。


    他自顾唤人备了笔墨纸砚习字,只道等二人回来再让太傅教自己射箭。


    他弓还拉不稳,小太了力气不足。


    猎场深林内,寒鸦声绕林。


    姜海义声音浑浊,“如今朝政看似三家维衡,实则由程羡之一人把控,先帝能筹谋走到这一步,中书令三朝元老,后浪推前浪,两个小儿,把你和太后都玩弄于股掌。”


    “国公爷看似风光,荣耀加身,山海关的风雪也不好挨吧。”枝干后露出深色衣袖,是公孙饮。


    “程羡之此人狼子野心,又怎会甘愿只做中书令的学生,公孙家与程家的姻缘断尽了,这师生情义可还在?”


    公孙饮不答,“令公子可惜了。”


    姜海义拳头握紧,脸上溢出恨意。


    “二公子失去妻子很,一直疯癫无状,倘若当年那个孩子留了下来,国公爷承欢膝下,也无需在山海关顶着风霜度日,要一分军饷还得过六部层层批示。”


    “或许天怜国公劳苦功高,在令大公子斩首后,尚在人世留有一子。”


    姜海义清楚公孙饮此人并非良善,城府之深,“中书令这是何意?”


    “若非令公子扯上我家雪儿,程羡之又怎会一封休书给她送回府中。”公孙饮望着深山里的幽暗,“京都都在猜测,这孩子是谁的,倘若是他程羡之的,怎会不愿留下。”


    “这与我家青生有何关系?”


    “延儿的父亲,正是令大公子。”


    “什么?”姜海义不可置信,眸子杀出警告之意,“本公见惯了杀伐,可不是什么野种都认得下的。”


    公孙饮耐得住性子,沉稳透顶,“是与不是,国公爷见过不就知了?”


    “当今圣上不过两岁小儿,哪里懂得什么朝政,左右都是他程羡之一言敲定,到底谁君谁臣,分得清吗?”


    “国公爷手握重兵,为大岚历经风霜数十载,到头来,自己的亲孙儿还是他程羡之不愿认的野种?”


    步履踩在枯枝作响,裙摆摇成半扇,“国公爷久仰,晚辈公孙雪,见礼。”


    姜海义回眸,她牵着两岁孩童,手里捏着风车,打眼一瞧,眉眼是有几分姜青生的影子。


    “这是,青生的儿子?”


    公孙雪并不愿提及那段荒唐的过往,“国公爷看的第一眼,想必已经有了答案。”


    “你们想要如何?”


    公孙饮作请,两人往林深处走去,“都是小儿为帝,国公爷在山海关招兵买马,当真只是为着镇守边关?”


    “中书令这是何意?”姜海义不接招。


    “难不成国公爷还想自称帝王不成?”公孙饮眯着笑,“姜太后答应吗?”


    “倘若没有太后从宫协助,想要进京都逼宫,异想天开。”


    “哦?”姜海义停步,“那依你之见?”


    “扶延儿上位,他仍是姜家血脉。”


    “中书令也想要那尚书之位?”


    先帝要三分宰相之权,可如今程羡之手握禁军,又掌管六部,兼顾帝师,不是宰相胜过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青出于蓝胜于蓝,公孙饮这前浪不甘于此。


    冬猎延续了半月,陆听晚随队列回了宫。


    偶尔散朝出了含章殿,二人视线会寻着对方,瞧见了便好,彼此间什么都没说,却又好似都说了。


    陆听晚开始有了惦记的感觉,撑着脑袋在窗台看风雪时,脑子里念着一个身影。


    程羡之递了信去锦华宫,何时回府,他来安排。


    陆听晚收了信,腊月将至,京都城大雪纷飞,接她的马车候了一阵,程羡之着官袍,负手而立,雪碎落满衣裳,红衣染在白景里。


    隔着距离,她步履轻盈,快近了,又跑了两步,鼻尖冻红了。


    “你等了好久?”她略带沙哑。


    “刚从广陵殿出来,没多时,”程羡之抬手扶她上车,“外边风雪大,先回吧。”


    陆听晚身上染着寒气,他细心备了暖炉,“暖一暖。”


    “多谢。”


    又静了许久,程羡之望向她,她又在看街景。


    “休沐几日?”


    陆听晚挂笑回眸,“三日。”


    “嗯。”程羡之笑如朗月入怀。


    陆听晚又将视线落回窗外,一双手被暖炉遮住,程羡之抓住露出的半指,暖暖的,望向外头的面颊笑意微怔,很快就恢复如常,没有回眸看回来。


    只是轻轻握住指尖,见她没反应,像得了默许,他掌心又进了些,将那被暖炉烘热的指握在掌心,陆听晚看街景凡象,程羡之也在看他的景,唇角弯笑。


    雪开始大了,府里下人拿了伞,程羡之接过,油纸伞倾斜在她的方向,雪碎落在他肩头,染白了官袍。


    京都入了腊月后雪便不停。


    风从檐下刮过来,吹得她倒抽一口凉气,陆听晚朝他身侧避了避,贴近躲着风。


    程羡之扯起大氅搂她入怀,将整个身躯裹入氅衣里,“可是太冷了?”


    “现在不冷了。”陆听晚躲在氅衣里仰头应。


    “京都的天是要冷许多,入了腊月雪下得大,让府里多送一些碳,烧足了。”程羡之搂紧,知道她怕冷。


    下人还是第一回瞧见自家主君与夫人这般粘腻,一时半会还以为瞧错了,撇开的视线又落回,余光忍不住多瞧两眼,确认没看错待人走远再窃窃私语。


    程羡之陪人用完午膳后待了小半时辰就去六部处理军务,走时留了话,晚膳前回来,陆听晚开始数着时辰,脸上的笑意经久不散。


    风信看着不对劲,“夫人,您为何如此高兴?”


    “有吗?”陆听晚说话时唇角都是笑的。


    “有,”风信很坚定,“您看大人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风信,你觉着程羡之此人如何?”


    “大人?”风信想的很认真,“虽说一开始夫人入府与大人水火不容,但大人也没怎么为难过您,夫人想做的事都做了。”


    “休了公孙雪后又立刻扶正夫人身份,您入宫他也不拦着,要回府也都依着您,夫人觉着呢?”


    “我觉着也还成。”她捧了茶盏,脑子里都是他的模样。


    “什么时辰了?”陆听晚想尽快到晚膳了。


    “酉时了。”


    屋内暖,昨夜想着回府,也没睡好,撑在木桌前摇摇欲坠,最后强撑不下,爬上榻,一觉醒来,夜幕压下,雪还未停,程羡之回来叫醒了她,两人一块用了膳。


    入夜后一人捧一本书,一个在书案,一个在卧榻,等到很晚,腰坐累了,谁都没提入寝,程羡之瞟着她,见她无动于衷,终是起身吹灭书案烛台。


    “夜深了,怎么不睡?”他走到衣架前褪下外袍。


    陆听晚闻言搁下书,若无其事道:“一时忘了时辰。”


    她从卧榻爬起,又钻入矮榻被褥,先前的约法三章抛之脑后,程羡之闻着动静,瞧见被褥掀起又落下。


    他立在床头,单身背在腰后,“我的被褥呢?”


    陆听晚裹着自己:“风信收了,太晚了,我的分你一半。”


    他也不是傻的,心底自然乐意,脱了靴子上榻,朝她挨近了些。


    两人躺得板正,烛火也没熄,陆听晚盯着帷幔,白日睡了长长一觉,现下睡不着。


    耳侧传来声音:“怎么不睡?”


    “你又做何不睡?”她侧身对着他,美眸里明晃晃的,赤裸的透出她的想法,在等他开口。


    程羡之唇角淡出笑意,“可曾后悔?”


    “后悔什么?”


    “既睡不着,那便不睡了。”骤然他撑身压上,“既不后悔,那我也无需顾虑。”


    陆听晚没来得及说话,已被他气息覆盖,辗转间,指尖撩开里衣,捏住。


    “唔……”酥肉遍布全身。


    “我后悔了。”她忽而推开了他。


    情动里的人中断,这个时候停,难受极了,他可不愿。


    陆听晚挑着魅,勾人至极,“后悔没早些应了你……”


    他笑了,“那允你久一些。”


    “久一些?”


    “三日可好?”


    她藏在被褥里,眼眸朦胧透着水珠,他在使坏,“三日?”


    三日会不会久了些……


    “嗯,三日。”随着音落,十指扣在褥枕下。


    “阿晚,”第一回在她清醒时这般情深入骨地唤着她,“你爱我么?”


    陆听晚一心迎着,想冲破最后一口息,她犹记得温室里的愉悦,翻覆时的热浪裹着轻飘飘的身子,她便在里边荡得起伏,不上不下,越发勾人心魂地想要着地,又想攀得更高。


    在用力的人一次次触着她,没听见答案,又问了,“阿晚?”


    “程羡之。”她也唤着他。


    “我在。”


    “阿晚爱我么?”


    陆听晚快要到了,程羡之忽而停下,不甘心的想要追寻那个答案。她却想要达到云端的畅然,似不满足,自己翻上,靠在他结实的怀里,用自己的方式回应着。


    “此时问这种话,”她喘着息,“若说不爱,那我岂不成了负心人?”


    程羡之摁住她腰身,扣了手腕,满足了她想要的一切。


    熹微后,屋内兵荒马乱后的死寂。


    第127章 除夕


    晨光闯入,手压麻了,他动了动,陆听晚乏得很,也跟着侧了些却没再动,程羡之小心翼翼抽开手,睡梦里她听见衣架前淅淅索索的声音,好似知晓他要走,小脸埋在枕上,说着不太清楚的话:“这会上朝也晚了吧。”


    程羡之转回身,手还在缠着腰带,“你多睡一会儿。”


    她撑开眼皮,嗓音软软的,“我回来是陪你的,你却要走。”


    “舍不得?”他俯身过去,捧起那半张藏起的面颊,脖子上齿痕在白皙里尤为刺目。


    陆听晚努力睁眼,无辜地看着他。


    “你若喜欢,我能留下来的。”


    陆听晚笑了。


    “三日,哪都不去,就在这,可好?”温柔能把人化了。


    “三日?”陆听晚红了脸,扯起被褥藏了脸,只露出一双会诱人的眼,“会不会久了些?”


    那双放在腰间的手又解下刚系好的腰封,眼见他在褪衣裳,陆听晚面颊泛起红晕,可反应却很实诚,眸子含住了期待,毫不隐藏。


    “试试,不就知道了。”胸前线条映入眼帘,被褥裹下二人身驱,滚起的红浪翻涌,麻雀停在窗棂,屋里的动静有压制的轻。


    隐隐约约混着窗外的嘈杂,她闷着声,“你,轻一些……”


    程羡之顿了动作,询问道:“这般呢?可好受些?”


    “嗯……”


    又过了一阵,还是他的声音,“那这般呢,阿晚觉得如何?”


    “行!”


    陆听晚觉着,他这般倒像是自己养的面首,不由得笑了,程羡之撑起半身,很想狠狠地捏碎她,却又为着她的舒适,压制着疯狂的贪念,“笑什么?”


    “笑程尚书在房事上,还挺怜香惜玉的。”陆听晚故意取笑他。


    他也应着,不与她计较,“只要你愿意,如何都成。”


    在一双清冷的眉目里,她似乎看见他的害怕,不知为何,此刻的愉悦把她的疑虑冲散,她没再往下想。


    三日里,二人未出雁声堂半步,寒舟也识趣未到府中叨扰,放出的探子一直盯着国公府和中书令府的动向。


    入宫的日子到了,昨夜两人做的晚,陆听晚起不来,程羡之抱着她洗漱,陆听晚清醒了些。


    坐在马车时,还在打盹,程羡之挨近她坐,将人搂入怀里靠在自己肩头,怜惜说:“自己都没睡好,如何侍奉?”


    “若是想出宫,与我说,我来安排。”


    陆听晚霎时清醒,“嗯?我休沐就能出啊。”


    程羡之指的不是这个,“出宫后就不再回锦华宫了。”


    她这会才明白他何意,陆听晚岔开话题,“我忘了很重要的事。”


    “什么?”


    “忘记涂口脂了。”


    “这样也好看。”


    “不成……”车轱辘滚过青石板,看见一张委屈的小脸。程羡之计上心头,捏起小脸抬起,吻了上去,力道不轻,允得她有些发昏。


    马车停在宫门口,他才舍得松开,“这会无需口脂,也红了,阿晚很好看。”


    “程大人的口脂,只此一家吗?”


    “只此一家。”程羡之宠着她。


    陆听晚心满意足,提起裙摆下车。


    二人关系近了很多,程羡之自认留下了她。


    朝议上,姜海义几次有意无意隐射程羡之垄断君权,话中有清君侧之意,动荡朝臣之心,公孙饮暗不作声。


    百官更是不敢应,无论是程羡之还是姜党,两方都得罪不起。


    他握起一朝君权,那是先帝的用意,如今公孙饮与程羡之表面和善,实则早已破裂,这便是先帝想要看见的,幼帝年纪小,姜太后有心把持朝政,李鸿祉必然成了姜家傀儡,他要程羡之辅佐君王,又怕他成为第二个姜太后,公孙饮便成了一方掣肘。


    无法意料的是,姜家与公孙家会孕有一子,两家暗度陈仓,程羡之扶持幼帝,要走顺一条道,又何其艰难,陆听晚看得通透,姜海义此行回京都,风平浪静是假象。


    昌和二年,腊月二十九,程羡之入宫接回陆听晚,陆听晚答应要回来与他一同过年,这是她在京都过的第三年,也是唯一一次在程府度过除夕。


    除夕夜雪下不停,街道人流稀少,家家户户点灯相照,鞭炮声炸响,雁声堂挂上新年的红绸,干枯的葡萄藤架上也系了红丝带,把冬雪的枯景衬出几分艳。


    用过除夕晚膳,二人在后花园消食,红色斗篷罩着纤细的身躯,程羡之跟在身后,目光追着雪地里的人影。


    “阿晚,跑慢些,雪地滑。”雪碎点在红衣上,似绣上去的白梅。


    后院的红梅开了,她折了枝,插在发髻上,回眸问:“好看吗?”


    “好看。”


    “你若喜欢,我来折便是。”程羡之抬手绕过她头顶,折下一枝红梅。


    风雪大了,他看见蜷缩起的脖子,梅枝放入她手心,陆听晚接过时,被狠狠地拉了一把,大氅裹起她,程羡之将人扣在怀里,摁住了腰肢,不让她动。


    “怎么了?”


    “怕你冷着。”分明的下颚抵在她头顶,抓着她手腕往自己腰后放。


    “是有些冷,”陆听晚露出一颗头,“回去了?”


    “依你。”腰后的手没撒开。


    她开始回想困在虎背山那个风雪夜,程羡之说过,她昏迷中是他自己一口一口雪含化了喂给她的。


    那时不知是他疯语故意这般说还是真的,陆听晚想问,“虎背山上,你当真喂过我雪水?”


    “嗯?”程羡之垂眸看她,“怕我骗你?”


    “怕。”陆听晚说,“不过你不会的,是吗?”


    程羡之心头一紧,露出笑意点头回应,他把人抱在怀里,却又患得患失,害怕哪日被她窥破,又如以往那般毅然决然离开。


    “阿晚,来年我们还一块守岁,好吗?”程羡之下颚抵在她头顶,发丝的清香混着寒梅。


    陆听晚蹭着他肩甲,“嗯”了一声,红梅被她捧在胸前,回了雁声堂她便找了瓷瓶插上。


    程羡之煮着茶,盘腿坐在卧榻,见她忙完,伸手示意过来,陆听晚搓着发冷的小手,纵入他怀里,力量冲倒了他,卧榻的气息瞬间凝重,她挑着诱人的笑意,细指抚在他的喉结往下,“今日良辰,大人可否陪奴家一回?”


    程羡之扼住她手腕,翻身压下,“夫人今夜想要如何玩?”


    陆听晚唇角难下,“陪我下一局。”


    那浴火中断,真不想就此允了她,看见他的不甘心晃过,陆听晚得意着。


    “我去拿棋盘。”


    “这回可有彩头?”程羡之摆好棋盘,让她先选棋子。


    “今日除夕,彩头嘛自是要的,你来定。”陆听晚干脆道。


    “这可是你说的。”程羡之捏子等不及落。


    陆听晚挑唇,装着他志在必得的气势,风雪堆厚了枯枝,把院里的青石板遮严实了,风把系的红绸搅得缠乱一团。


    她手中黑子被吃得所剩无几,原本挂起的小脸已经垮下去一半,程羡之没有相让之意,逼得她节节败退。


    “你,”她生气了,“你怎得杀这般狠,可是把以前的恨和不满都落在这局棋里了?”


    “阿晚说得哪里话,”程羡之捡起那些死棋,“我于阿晚,哪来的恨,唯有欢喜。”


    “不信。”陆听晚瞥过脸,闹着小性子。


    “愿赌服输么?”他把黑子一一落回棋盒,看着她满脸不愿,宠溺道,“那,再来一局,这回让着你。”


    “技不如人,我愿赌服输,不像某些人,每回都反悔。”陆听晚意有所指。


    程羡之垂眸,暗叹一声,“你说的可是从前允你的和离书?”这些日子他一直想问,陆听晚接受了自己的情,若朝中一切安定后,是否还愿做他程羡之的妻子。


    “程大人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那阿晚现在,可还想要这封和离书?”他说出这话时,声音藏了害怕,几近是颤的。


    陆听晚风轻云淡,“那要看程大人的表现了。”


    程羡之跪起身,隔着棋盘去捞人,棋子随着动作叮铃落地,满盘皆落,散的满地。


    陆听晚猝不及防落人怀里,一双清眸变得赤红,眸子的占有和侵略像极了那晚强要的他。


    陆听晚只以为是激了他,还想着能稍微抚顺这只躁动不安的猛兽。


    “彩头还未谈完,程大人怎得就急了?”


    “总归你欠我的,如何都逃不掉。”程羡之扣着她手腕,不让她动,胸膛压着她身躯,另一只手去解腰封。


    “要不要我帮你?”陆听晚还挑衅着。


    那里硬起来了。


    程羡之撕衣裳的动作粗蛮,还未脱干净,便去扯开她衣领,碳炉子火烧的热,可是脱掉了外袍,冷气便灌进来,她想寻着舒服的位置。


    程羡之把她压得狠,陆听晚动不了,只是看着他时,分明是撩拨的意思。


    这让程羡之愈发急火,扯下的肚兜绑在她手腕,他便能好好赏着这块得之不易的美玉,他恋在上边,痴迷着,埋入颈侧的人低语:“阿晚可否不要再和离?”


    “留下来。”


    陆听晚的回应都在闷声里,她闭眼感受滚过全身的气息,热唇往下滑在膝头,又蹭上,最后停在平坦的小腹,他想在这种下颗种子,或许这样,她便再不会想要离开。


    陆听晚在云雾里似瞧见南归的大雁,有一人驾马而来,她定在原地寻不着方向,只听得男子声音温柔,说要带她回去。


    回哪去?


    她该回的地儿,从未变过。


    骤然捆住的双臂松了,她抱上肩背,纵情在这场欢愉里,一场云雨把平静的夜躁起,翻下的棋盘被踢远,她撑在程羡之肩头,白皙与柔软盖上一张轮廓,他被埋得窒息,狠了心,留下一块又一块的痕迹。


    陆听晚没有回应他的任何话语,程羡之自认那些回应的动作便是答案,那一晚他比以往都要放松,陆听晚看不见平日端方矜持的程羡之,他像一头野兽,狠狠的揉乱自己,撑得她泪眼模糊。


    第128章 反击


    冬雪在正月疯狂席卷京都城,街道的雪铲整日整日地铲,雁声堂内夜夜承欢,雪夜暗影下,时而能见窗里映的身影,案几、书案、矮榻、窗台,留下风月后的粘液。


    京都过了平静的年,出了元宵,西北急报传入京城,六部文书堆成小山,程羡之分身乏术,陆听晚奔走于各宫各院,宫道里,她走在嘴欠,身后是尚宫六局掌宫,她为后宫女官之首,事无巨细。


    含章殿上议事难断,姜太后头疼症又犯了,小皇帝还听不懂,打着瞌睡,百官欲言又止。


    姜海义眸中蕴藏算计,程羡之立于群首,除夕夜突厥进犯,西北兵力难以抵挡,城门死守半月,请兵的折子才送到京都。


    京都兵力禁军两万,那是要守皇城之用。若调用兵部人马自是可行,只是姜海义还有五万人马滞留京都,不日返回山海关。


    此刻若是派兵前往,姜党若起异心,京都无疑是囊中之物,皇帝年幼不经事,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


    朝议僵持不下,小皇帝困得睡着了,拿不定主意,姜太后也无要出兵之意,这是要西北自生自灭了?


    陆听晚从广陵殿出来,程羡之定在宫檐下,负手望向远处升起的朝晖,看见她后,朝议的阴翳不见了,眸子盛满柔情。


    “皇帝睡下了?”


    “嗯。”陆听晚左右瞧了眼,内侍和宫女都垂着首,二人靠在石柱上,陆听晚朝他走近些,宫装下的细指露出,主动去寻那宽袖下藏起的掌心。


    程羡之触碰到她的温度,目光敛起,柔和得不像话,“阿晚,陪我一会儿。”


    他知道陆听晚在广陵殿忙完便又要回锦华宫,能待在一块的时间不多,若要她彻底离开皇宫,也唯有一法,可离开皇宫,她会不会一直留在雁声堂?


    长臂绕过腰后,将靠近的身躯搂入怀里,陆听晚张望四周,压低了声。


    “近日西北动荡,将士们这个年没过好,朝议时为何都不提增兵一事?突厥在这个时候派兵,定然有别的意图。”


    “阿晚也知晓,”程羡之替她重新插正钗环,“西北的兵自是要增,可如何增,增多少,何时增,方是关键。”


    “正月出了,姜国公也要启程回山海关,可如今出了元宵,朝上兵部都未提及此事,你可是担心其中有何变故?”陆听晚猜得一二,近日姜海义来锦华宫的次数多了,每每与太后商议时,都不让任何人伴在左右。


    程羡之思虑许久,不想她跟着忧心,只道:“阿晚,若锦华宫无需再待,日后就跟我一起回雁声堂,好么?”


    他一双幽瞳清澈不失真诚,陆听晚模模糊糊地点了点头,程羡之得了回应,心中更是松几分,那些肩抗的担子也仿若轻了些。


    二人于风久立,陆听晚自身还有要事,程羡之也是忙不开的,她便率先道:“我该回去了。”


    陆听晚走后不久,程羡之要去六部,又叮嘱了寒舟些事宜。


    “寒舟,去一趟枫林巷。”程羡之声音沉稳,“还有,派人继续盯紧京郊外的动静,禁军每三日轮防改成每日,不得外宣。”


    “是。”


    “派去西北的探子可有回信?”


    “如大人所料,西北战情急迫,谢昭领着守备在黄沙里交战多日,军饷最多能撑一个月,山海关风平浪静。”


    “再送一封信到关州知府。”那是增兵令,需由中书令草拟文书,方能出兵。


    事急从权,程羡之不得不越了章程,要等朝中议后再出兵增援,西北恐怕已撑不到那时,关州调兵,从西北几城后方绕到边境交战地,能避开突厥的眼线,不论姜海义又或是突厥,断然想不到大岚即便增兵,也不会选离交战地最远的关州借兵,打的就是措手不及。


    锦华宫内,姜海义从内殿出来,迎面正巧看见回来的陆听晚,陆听晚恭敬行了一礼,姜海义驻留须臾,往日即便见着也不会与她多话的人,今日却不知怎了。


    姜海义打量人,道了一声:“陆掌宫?与陆仆射倒是有几分相似。”


    “国公爷,女随父自古都有说道。”


    “像又不像。”姜国公话里有话,陆听晚不明他何意,却未丝毫露怯。


    “陆仆射深谋远虑,却抵不过女儿,自有决断。”


    “姜二公子,我的姐夫,”陆听晚说,“也不似国公爷这般行事果决,心宽忘事,不然又怎会久久不能忘去我阿姐之死,不知姐夫可有好些?”


    姜国公面色铁青,两个儿子,一文一武,本是姜家鼎盛,奈何一疯一死。


    姜海义冷哼一声,震袖而去,陆听晚盯着背影,陆家当初好端端被查抄,案卷里证据确凿,可那些证据都是如何出去的,她沉思须臾,踏进了锦华宫。


    姜太后卸下朝议的服饰,略显疲惫,“陛下歇息了?”


    “回娘娘,陛下年纪小,每日朝政卯时前就起了,这会睡得熟呢。”陆听晚想起广陵殿龙榻上的孩子,心疼着。


    “突厥进犯,增兵一事,你如何看?”姜太后道。


    “西北兵力有限,突厥主力军原在山海关外,突然绕过山海关跋涉西北千里,定是早有预谋,此时突厥在山海关兵力薄弱,他们不怕大岚起兵攻势,其中倒是蹊跷。”陆听晚替姜太后捶背。


    “那依你之见,眼下应要增兵西北?”


    陆听晚面上一知半解:“西北增兵定是紧迫,可朝上娘娘不提,其他朝臣也都按兵不动,听晚堪不破其中缘由。”


    若朝廷增兵,京都兵力空虚,倘若手握重兵者有意谋反逼宫,京都拱手于人,君权易主。山海关此时若出兵攻打突厥,又怕突厥有所防备,使大岚陷入内忧外患之境。


    唯有一法,便是姜海义率先带军返回山海关,兵部再增援西北。


    不然程羡之断然不会从京都派兵增援,让姜海义有可乘之机,皇帝年幼不理政事,他必要谨小慎微,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姜太后眯着笑,“你聪慧机敏,朝政千丝万缕,你堪不破也是情理之中,若是你,你会如何?”


    “西北眼下战事紧急,突厥攻破城池,首当其冲的便是城后百姓,先解眼前之困自是首要。”她非局势中操盘人,若忽略几方势力,此举自然没有问题。


    姜太后接受了姜海义的提议,只需大军入城后,助其开东南门,让大军入皇宫,挟天子以令诸侯,姜太后坐阵身后,自是胁迫者。


    公孙延登基后,她仍是垂帘听政的皇太后。姜家铲除异党,鼎盛仍在,自是最好不过。


    “哀家与你之见不谋而合。”姜太后悠悠道。


    翌日含章殿,姜太后提议京都派兵增援,山海关更要增加防守,以免突厥突然进犯,再步西北后尘。


    朝中无人异议,程羡之凝眸应下,着中书令与尚书省,草拟起兵文书,军队整装待发。


    待抵达滨州已是两日,京城静得不像话,程羡之往返六部与皇宫,与昔日无二。


    派出的兵力算着日子也该抵达西北,而原本出了城前往山海关的军队,入夜后兵临城下,黑压压铠甲映在火光。


    寒舟禀报军情,“大人,如您所料,姜海义折回来了,宫内东南门守卫开了宫门,此刻已经入了皇宫。”


    程羡之一脸镇定,坐于书案落笔,寒舟沉住气等了半刻,心里焦急却也不催促。


    “将这调令信送去京兆府。”


    “宫内早已布下防守,禁军有韩近章在,皇帝暂且不会有事。”寒舟收下后道。


    京都的冬还未散去,冷风里夹杂了些白碎,又下雪了。


    程羡之起身,身后摆放一把长剑,刀光映着烛火,“当年答应先帝,要护小皇帝坐稳帝位,能不能守诺,就看今夜了。”


    窗缝透入冷风,寒舟见他面色如常,有种上场杀敌的快意,“那寒舟先替大人走一遭。”


    叛军明晃晃入了城门,守卫并未拦截,姜海义手里拿了中书令给的放行文书。朱雀街上,姜海义立于马背,手握长枪,青石板覆上一层白霜,将士们的铠甲落了白。


    暗巷处杀出一抹清冷,今夜无月,那人宛若明月,神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手中的剑,挎在腰间,身上黑甲反着火光。


    “姜国公,前往山海关的路才是回头路。”程羡之森然道。


    “程尚书这是什么话?本公走的康庄大道。”姜海义并未表露震惊,只见他手里拿出放行书。


    有了放行书,他入京城便成了顺理成章,阻挡之人方才是异党。


    程羡之手指捏紧缰绳,“是正道还是死路,国公爷看不清啊!”


    雪落长剑,程羡之轻嗤一声,“这放行书是中书令给国公爷早早批好的,就是不知,国公允了中书令何等尊荣,他愿赔上三朝元老的为官清誉,来与国公堵上一遭。”


    “那还得多谢程尚书留下的腹中胎。”姜国公架起长枪,直指前方,“今夜,拦本公者,死!”


    程羡之了然于心,果然,姜海义与公孙饮要重扶傀儡皇帝上位,“你允了公孙饮要他外孙坐这皇位,那他便是说一不二的帝师。”


    姜海义一副胜券在握的得意。


    “姜青生死于山海关,国公亲自斩首*,白发人送黑发人,二公子又为发妻疯病多年,说到底还是皇权所致,国公当真甘愿扶持一个幼年帝王上位?怕只怕不只是打了这么个谋算吧?”


    “军功再高又如何?还不是得受圣旨驱策,程某说得可对?”


    “程尚书既看得明白,可又甘愿拥挤一个黄口小儿为帝呢?”


    “公孙饮可知,你利用他中书令之职批定的文书,以此子为缓兵之计,结一时之盟约,成全的却是你那滔天欲盛的野心,你想做皇帝,姜太后又可知?”


    姜海义冷笑一声,“不愧是程尚书,公孙饮说的没错,你是大才。若是此番知趣,撤了你这些兵,本公还能念着你一身才学,在京都许你一官半职。”


    “多谢国公抬爱,只怕这谋朝篡位的叛臣,许的承诺程某无福消受。”程羡之眸子一凝,拔出长剑,随着动作,街边两处的楼房之上,弓箭手拉弓蓄力,直到长剑出鞘,齐刷刷的箭羽朝叛军射出。


    姜海义也是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身经百战的老将,军队霎时以盾防护。


    “今夜尔等若想踏入朱雀街,必要从本官尸身踏过去。”


    战鼓雷鸣,混着风声里的肃杀声,长街已是杀意腾腾。两军阵列严整,嘶吼的马蹄声如雷鸣般传来,空气中弥漫着血腥。


    北风呼啸而过,与锋利的长枪和箭羽刮过士兵们的面颊,朱雀街淹没在厮杀的紧张里。


    火光落在盔甲上显得尤为锃亮,程羡之目光如刀,命令军队列阵。


    两侧楼屋上的弓箭手收回,禁军杀入阵营里。


    铁甲如林,盾牌似墙。叛军身披黑甲,手握利剑,目光如鹰,冷冷地扫视对面。


    两侧的弓箭手再次搭满弓,箭如雨点般悬空,杀气十足。姜海义下令杀出重围,搅乱程羡之的布局。


    一声号令下,两军如脱缰猛兽杀出,战场上的空气瞬间凝固。溅起的雪碎落在铠甲上,战马嘶鸣。


    叛军如北下的狂风席卷而来,惊乱京都城暗藏的宁静,禁军怒吼,握紧手中横刀,奋力冲杀。


    战刀与铁盾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刀锋撕裂空气,鲜血溅洒四方。


    长街的搏杀响声如雷霆划破雪夜,箭矢撞击在盾上发出金属般的碰撞声,不少弓箭穿透盾阵,射入叛军的甲胄中。


    血洗了白雪,哀嚎与嘶鸣穿透屋舍,百姓紧闭门户。


    程羡之手中的剑格挡下姜海义落下的长枪,叛军三万人马如铁壁涌入,压迫顿来。


    禁军两万人马,一万在朱雀街拦截,一万留在皇宫守卫。


    马蹄将雪碎踩入石缝里,他手中长剑挥动如风,刀光剑影,撞击声不断,声响几乎震到了皇宫内。


    从东南门杀入的叛军在各宫大肆屠杀,叛军杀入皇宫的消息传入各宫各院,陆听晚在广陵殿等李鸿祉歇下后正要回锦华宫复命,叛军入城的消息便传了进来。


    她笼了笼身上披的杏色狐裘,取出脖颈挂的那颗玉坠子。


    “若哪一日,皇城失守,用我给你的那颗玉竹坠子,能护你周全。”这是那日在广陵殿前程羡之与她的叮嘱。


    “三营已经不是从前的三营了,我再用这个玉坠,合适吗?”


    每回与她缱绻,身上□□时,却唯独系了这颗绿色玉坠,通体的粉白唯独一抹他色,程羡之握着被她体热暖着的玉坠,“我说可以,便可以!”


    “嗯。”陆听晚回应他的坚定,似乎除了答应她和离一事,他所允诺的事也从未食言过。


    风吹起她的发丝,落在程羡之掌心,他很温柔:“怕吗?”


    陆听晚摇头。


    “等我来接你!”程羡之将那缕发丝落回,又抚顺额前的发,宫墙下,是依偎的双影,挡下杀下的北风。


    暗夜里,风搅起衣摆,陆听晚窥视暗处,“出来吧。”


    广陵殿后现出两列禁军,为首的身形健硕,黑夜把那原本偏铜的肤色掩盖了。


    “尔等今夜誓死护在广陵殿。”陆听晚手中捏着玉坠,两颗合成便是一张调令。


    “是!”横刀擦过铠甲,震耳欲聋。


    “谢昭!”陆听晚声音穿破黑夜,“带领三营禁军,绞杀皇宫叛贼!”


    “是!”宫灯打在深邃的轮廓上,身影拉得及长!


    早在关州的兵增援西北后,程羡之便召了谢昭暗中回京,姜海义能唆使突厥进攻西北要塞,无疑给的是军饷和辎重,程羡之也能给!


    西北的突厥没有退兵,但不至于让整个西北沦陷,留下的兵力只是掩人耳目,派去山海关的援兵,前后脚随姜海义暗中折回京都!


    此刻的朱雀街,姜海义早已是腹背受敌!


    而中书令府外,京兆府的人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寒芒扫过公孙饮,含舟却含着应有的礼数,“中书令,我家大人拖我带句话,与虎谋皮不是良策,大人的帝师梦,今夜过后是要破碎了!”


    公孙饮唇角抽搐,掌心握拳在抖动,“哈哈哈,哈哈哈,程羡之,好一个门生!”


    “大人还让小的再带句话,当初您选了他为门生,又许了令爱给他做妻,我家大人感激抬爱。”


    寒舟手里转着一把暗器,细碎的箭头落在火光里,雪下得越发大了。


    “这是大人让属下送来的礼,他还说,京郊那场刺杀,他若不死,来日定当偿还,师徒一场,就算尽了。”公孙饮瞧见熟悉的暗器,欲言又止。


    “公孙捷在西北与突厥里应外合,已被谢昭就地正法,中书令随京兆府走一趟吧,我家大人在含章殿静候!”


    第129章 落定


    朱雀街上援兵已至,叛军犹如围笼之兽,程羡之寒光冷射,居高临下,“姜国公再骁勇善战,可能敌得过千军万马!”


    “诸位将士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如今却要为了某些人的一己私利,背负叛军骂名,尔等在山海关守护的百姓屋舍,如今成了你们脚下踏过的废墟。若你们父母知晓,送去守卫大岚的儿郎,成了挥向自己国人的武器,是该耻还是该辱?”


    “诸位,今夜这谋篡之罪,可是千古骂名,身后三万援兵,向前一步,是禁军,尔等已是穷途末路。当真要誓死效忠不忠不义之辈?”


    姜海义这些都是跟随多年的老兵,镇守边关何等威风,谁也不想做叛军骂名千古,人群中已有骚动。


    “我媳妇还在等我功成归家。”


    “我八十老母年迈,双目不能视,只等我今年退军后回乡孝敬。”


    “我家中儿女今年三岁,还未看过亲生父亲一眼……”


    “……”


    “若尔等回头是岸,本官以帝师之名,可奏请陛下为诸位酌情,受军令难为之苦,不追反叛逼宫之责。”程羡之攻心为上,此战能胜,可他不想再耗战,皇宫内情形一切未知,两败俱伤不是目的,他必速战速决。


    “程羡之,”姜海义嘶声响彻雪夜,风雪中弥漫着血腥,“你以为三言两语便能撼动本公这支军队?太过天真可笑!”


    “国公狼子野心,谋逆并非正道,若执迷不悟,前路便是你的炼狱!”程羡之长剑举起,再次号令。


    战局瞬息万变,两方都不愿退,挥刀与闪避间,再次擦出动静,从城外涌入的援兵,打得叛军措手不及。


    姜海义在混战里力竭,程羡之长剑抵在脖颈上,盔甲上沾了不知谁的血迹,颧骨处一道刀伤刺眼,让一张清冷的面容变得愈发狠厉,深眸凝视黑夜,犹如夜鹰犀利。


    “我说过,姜海义,你无路可退!”程羡之利落收回长剑,士兵上前架住姜海义,盔甲连同长枪落入雪地里。


    “叛军头目姜海义已伏诛!”随着程羡之高亢,叛军缴械投降。


    此时的寒舟赶到朱雀街,程羡之与火光中看见他,便知成了,他眼下要赶去皇宫。


    “大人,属下幸不辱命。”寒舟凝着被擒拿的姜海义。


    程羡之调转马头,“寒舟,押解叛党,我先行一步,其余禁军随本官入宫,擒贼!”


    “是!总督!”禁军擦着黑甲,靴子踩入染血的雪地。


    屋舍遮盖了一层白,风雪愈猛。


    叛军还在皇宫厮杀,陆听晚带着谢昭前往锦华宫,姜太后坐于妆台,冷静地骇人,手里捏着先皇给自己留的一枚金钗,那是她第一回入宫,先帝赐给自己的,陆听晚很少见她簪戴。


    宫外火光烈烈,撕嚷震天。


    禁军就围在锦华宫外,陆听晚只身入内,看见烛光下的背影,须臾就瞧见岁月的痕迹,她声音很轻,“娘娘,叛军围困皇宫,广陵殿已派人护卫,陛下一时半会没有大碍。”


    “小皇帝可有哭闹?”姜太后无比镇定。


    “娘娘不该问,这叛军从何而来吗?”陆听晚拿过她手中金钗,熟练地替她簪上。


    “宫里老人的手艺精湛,可哀家独独喜欢你的别出心裁。”姜太后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金钗把白发衬得越发明显。


    “潜入皇宫的叛军,都已被禁军围杀,此刻朱雀街,姜国公恐怕已是笼中之物。”


    “至于公孙饮一家,还有姜家血脉的幼子,此刻都由京兆府押入含章殿,娘娘该要走一遭了。”


    “不急!”姜太后悠悠道,抬手指着妆匣下的盒子,“替哀家拿来吧。”


    那是太后宝册,陆听晚捧起放上妆台。


    姜太后:“打开它!”


    她先是警惕,思虑后打开宝册,上面一叠信笺,陆听晚翻阅后方知,自己寻了多时的姜陆两家往来的证据,一直放在宝册里。


    她苦寻两年的证据,如今就这么轻而易举摆上来,“当初罪证指向陆家,先帝更是一夜间断定陆家罪证,查抄满门,未经问审定罪,罪证是太后送去,亲自指认,是吗?”


    “你手里当时不是也捏着陆家的罪证?”姜太后凝视镜子里的她,“你交不出去的东西,哀家来助你,岂不是替你解了难题?这大义灭亲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父亲为姜家效忠多年,为何一朝就弃了?”


    “陆明谦没能拿到尚书之位,左仆射一职又被程羡之架空,哀家不留无用之人,弃子自然就该舍弃,还要何种缘由?”


    陆听晚语气逐渐刚烈,“你将这些罪证全部交出去时,可曾想过我阿姐腹中还怀着姜家的血脉?”


    姜言礼没了陆听芜,仍会有下一个妻子,姜家如日中天,再择一门亲事容易,只是姜太后也不会预料,姜言礼会疯癫至此。


    她轻笑一声,“成大事者,区区一个血脉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血脉算得了什么?”陆听晚冷笑,“姜青生于山海关斩首,姜海义咽不下这口气,成就了他的狼子野心。娘娘助纣为虐,开了东南门让叛军入宫,挟天子以令诸侯,算的是公孙雪与姜青生留下的孩子公孙延,太后深谋远虑,窥见朝堂风云多年,又怎会看不出姜海义心中到底是何盘算?”


    “哀家于家族荣耀为生,所行皆为姜家,自小族中长辈教诲,女子生来就是无用,凭什么女子就要被冠以无用之名,就要给男子铺路。”


    “哀家不甘心,偏要他们看见女子,到底有无用。是以,父亲要我入宫,意在为家族繁衍荣耀。哀家心有不愿,可也答应了,且从未让家族失望,讨先帝欢心,得先帝允许,垂帘听政。若哀家说,让女子才能□□的荣耀,终将大势所去。”


    姜太后看清了,打姜海义前来锦华宫共谋大计,她能那么快应下,也有自己的筹算,她要放手一搏,这是她为姜家做的最后一次,成败不论。


    陆听晚还有不解,“我父亲被揭露罪行,为何只言不提姜家,心甘情愿承下所有罪行?”


    “因为你!”姜太后指着镜中人。


    “我?”


    “陆家既为弃子,皇帝要处置陆家,怎会不知背后推动之人是谁?可山海关突厥进犯,得仰仗兄长的兵力,先皇能撼动姜家势力吗?”


    “先皇重用程羡之多年,暗中探子遍布京都,手里当真没有姜家的把柄?”姜太后说。


    “陆明谦未在狱中提及姜家半字,皇帝也可视而不见,是因为哀家允诺陆明谦,若陆家有人能在这场罪行里留下来,哀家绝不阻拦。”


    陆听晚越发不解,神情困惑溢出,陆明谦原以为能留下的会是陆听芜,可法场上,那人却是陆听晚。


    后来程羡之在御前留人,姜太后也未曾阻拦,也是缘由之一。


    “哀家比不得你,陆明谦让你成哀家棋子,无非是要陆家扶摇直上。可你没有,倘若当年哀家与你这般果决,也不会囚于这皇权争夺数十载,早已瞧不清原来的自己。”姜太后起身,欣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犹如看见昔日刚入宫的自己。


    “哀家愿意留你在身边侍奉,所有人都觉得,是要你做眼线,都错了。”


    姜太后在陆听晚身上看见曾经的自己,她想证实,陆听晚选择这样一条路,能走多远。


    “至于程羡之,他当有大才,今日局面,是必然之势,可那送去你手中,姜家弃陆家于不义的信息,你可有曾想过,是谁给的?”


    “娘娘何意?”陆听晚倏然谨慎。


    “程羡之是行走权势的孤狼,既要权又要爱,世间哪得双全法,都让他占据了去?可笑。”姜太后望着屋外雪夜,庭院梅花开得正好,“他在御前舍命保你,自然是要你人留在京都。你因何入宫,他都替你铺好了路,此后在京都走的每一步,都是他千方百计设下的,这条路,你当走还是不走?”


    屋外天光来了!陆听晚恍然若失,大彻大悟!


    未央楼内听的一切,原来都是他有意为之!


    锦华宫那株君子兰,郁郁常青,姜太后把它养的很好。


    “娘娘请!”陆听晚以陆掌宫身份侍奉最后一程。


    谢昭候在锦华宫外,见她出来,确认安然无恙方才安心。


    “程尚书已在含章殿静候,姜海义同公孙饮都已伏诛!”谢昭身形健硕,与她说话时需俯着身。


    陆听晚朝谢昭点头,“去含章殿。”


    含章殿百官聚齐,程羡之望向殿外,小皇帝揉着睡眼,不知先生为何一身军甲,面上还带了血迹。


    微光打在大殿,禁军列在殿外,陆听晚沐浴第一缕晨阳,踏入含章殿。


    程羡之看见了她,原本凌厉的目光收回几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柔和了。


    陆听晚神色淡然,姜太后的话还游荡耳中,她看见了程羡之脸上的伤,那些猜疑暂时成了疼惜,不知他身上有无受伤。


    她一步步走近,谢昭列在身后,看她走向高殿,最终停下。姜太后毫无败者的颓然,反倒一副从容,仍是那个睥睨含章殿文武百官的矜贵不可亵渎的一朝皇太后!


    只是鬓间的发白了。


    皇帝年幼不经事,姜太后涉嫌谋逆,最终由程羡之和百官决议,谋逆党羽满门抄斩,踏入公孙府与姜府的禁军如同两年前踏入陆家一样。


    大岚即将迎来新的春色。


    程羡之代天子之行,谋逆一案尘埃落定,陆听晚无需在锦华宫侍奉,她走出了皇宫的高墙,从锦华宫出来只带了那株君子兰。


    雁声堂落了雪,程羡之靠在卧榻烤火,翻看小皇帝近日功课,陆听晚倚在窗台,寒梅长势好,仰头时只见雪落,在梅花上裹了一层。


    “阿晚,风寒别总站在窗口吃风,要着凉的。”


    “这里上了一把锁,风吹得进来,人却出不去。”陆听晚声音带着伤感。


    程羡之放下功课,走近窗台,从身后环上她腰,往自己胸膛带。


    “阿晚?”雪碎飘进来,落在程羡之衣袖里。


    “你方才说什么?”氅衣裹住了她。


    陆听晚回眸,正回身躯,指尖落在他颧骨处的疤痕,这痕仿若带着那场京都的腥风血雨,临着时间一并消退。


    “程羡之,我说,京都好冷。”芳香扑入面颊,程羡之握住她指尖,臂弯轻柔将人搂入怀里。


    “阿晚不怕,我抱紧一些,你挨着我,便不冷了。”他哄着人。


    陆听晚轻笑,“太傅也是这么哄小皇帝的吗?”


    程羡之见她笑了,便也跟着笑。


    “这几日都下雪,你憋在屋里闷的话,阿晚可要随我一同进宫?去广陵殿看看他。”


    “好啊。”陆听晚下颚抵在他肩头,面颊蹭着颈窝的温度。


    程羡之抱着人,觉得无比真实,“过几日天晴,我带你去个地方,可好?”


    “可是要出京都?”陆听晚软趴趴的身子撑起,霎时精神。


    “非也,”程羡之抚摸她头,“不过定是你会欢喜的。”


    她捧着一张脸,泛起浅笑,闲来无事便总爱看向窗外,程羡之问,她道只是雪景少见,喜欢看罢了。


    江陵不下雪,往后不知还能不能看见这样的雪景。


    陆听晚入宫那日雪停了,广陵殿外堆了积雪,小皇帝功课习完,拉着陆听晚与他打雪球,两人齐齐看向程羡之,待他点头方才跑出去玩儿。


    打出的雪团落满发丝,狐裘上的毛领隐匿了许多雪碎,程羡之站在檐下,听着欢声笑语,唇角漫出笑意。


    这一路太孤独,有了陆听晚后,便不觉得苦,他被困在那个承诺里踽踽前行,想要一个能与自己取暖的人,黑色大氅拢紧,能御檐下卷来的风。


    寒舟抱着横刀,身后黑甲禁军肃穆,他俯耳向前,“大人,谢将军求见。”


    程羡之目光追着雪地的倩影,侍奉的宫人身上跟着遭殃,雪团无差别打在旁人身上,陆听晚本怔愣片刻,李鸿祉也跟着闪过抱歉的神色,见宫人笑了,二人方才跟着笑。


    只是陆听晚手里那团捏了半天的雪球,委实厚实,她掂起手里的雪球,作威胁之势,“陛下可要躲快些。”


    李鸿祉被唬住,恨不得往雪堆里躲,陆听晚有心要逗他,可丢出的雪球却直直砸向檐下的程羡之,众人连同小皇帝惊魂未定。


    生怕太傅生气,滞了良久,众人面面相觑,谢昭也正好过来瞧见一幕。


    陆听晚讪笑绕着指尖,含着抱歉。


    程羡之扫去面颊的余雪,宠溺一笑,“果真准头还是有差,看来谢将军教的箭术也不如何。”


    见他不恼,众人方才松口气,李鸿祉趁机将手里的雪团仍了出去,可惜他力气不够,只丢到陆听晚的腰上,自个儿还栽入雪里,吃了满嘴冰碴。


    宫人连忙要去扶,陆听晚只捧腹笑,小皇帝不要人扶,自己撑起身。


    谢昭含笑,明了程羡之话中之意,“夫人这是看准了瞄的,百发百中才是。”


    “西北来信,突厥退了兵,逆党伏诛后,山海关不能一日无将,谢昭可愿接管山海军?”


    从西北调去山海关,那是重用,也是挑战,要接管那早已被姜海义调教数年的军队,重新择将,要驯服这样一支军队,不是易事,但程羡之信他,如同陆听晚一直信任谢昭那般。


    谢昭单膝跪地,“下官幸不辱命,只是西北该如何?”


    “西北我自有人选。”


    “阿晚说与你许久未见。”程羡之视线又落回她处,朝陆听晚招了招手。


    陆听晚停下打闹,吩咐宫人带李鸿祉回殿歇息。


    她提着裙摆小跑步子上阶,喊了谢昭,谢昭含笑回应。


    见她鬓间擦了雪,程羡之抚她面颊,把碎发理顺,满眼爱意:“玩累了?”


    陆听晚挨着他站。


    “何事啊?”


    “不是嚷着要见谢昭?”程羡之压着声音,陆听晚似听出了醋味,便做势换了站位,从右边换到左侧,站在两人中间。


    “是啊,谢昭,你公务忙完了?”


    “嗯。”


    程羡之还有公务,唤了寒舟随行,又叮嘱陆听晚:“酉时我来广陵殿接你。”


    陆听晚应了声,与谢昭踏上城墙,迎着北风,谢昭说:“程尚书让我去山海关镇守。”


    陆听晚不意外,昨夜二人卧榻而眠,她便提了这事,与程羡之不谋而合。


    关州领军陈峰原是西北之人,程羡之此行派兵支援西北另有用意。召回谢昭,陈峰顺理成章镇守西北。


    山海关他另有人选,那就是谢昭。


    “那更适合你!”陆听晚说,“落日弓在西北可拉得开?”


    “落日在黄沙上驰骋,马蹄践起遍地金,落日弓能射出百里,自是能拉得开。”


    陆听晚笑了,“幼帝新登基却不能理事,大岚内患刚解,程羡之并非无人可用,只是谁更合适,当属谢昭谢将军。”


    “你说好的便一定好的。”谢昭说,“如何?可是想好了,以后都留在京都了?”


    陆听晚却摇头,“我在青要山与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程羡之忙着朝务,有些事情,陆听晚本该早与他说清。


    谢昭了然于心,“你永远是江雁离,是你自己!”


    第130章 南归


    酉时后,皇宫下起小雪,陆听晚撑伞站在宫檐下,雪还是进来了。


    程羡之踩着风雪从含章殿过来接她,墨发接了许多雪片,扬起的笑意足够驱散雪天的严寒。陆听晚唇角的笑总是很淡,弯起的弧度藏下心事。


    “回家吧!”程羡之向她伸出手,矮了她两个阶,陆听晚就着站位俯视他,一张脸尤为清冷,眸子望向她时却柔情似水。


    “是该回了!”陆听晚未搭手,只是望向宫墙外的天,白雪遮蔽了远景,什么都看不见。


    程羡之踏上一阶,伸出的手自然落在她腰间,陆听晚侧身悄无声息挪开,程羡之楞了须臾,而后再转回身与她并行,陆听晚伞撑着两人,程羡之接过去。


    “阿晚,怎么了?”他似乎察觉陆听晚的情绪,那些担忧再度浮起。


    陆听晚停步,直言问:“当初陆家查抄后,关于姜家的传言,可是你安排,特意让我知晓的?”


    程羡之捏紧伞柄的指尖泛红,犹豫的须臾,陆听晚就已经知晓了他的答案。


    他试图岔开话题,牵强地笑:“阿晚,那日说要带你去一个地方的,现在就去吧。”


    “你故意引我入宫,寻找姜家与陆家狼狈为奸的罪证,”陆听晚直视他,质问道,“后又不曾要我在锦华宫为你探一丝消息,出于何故?”


    “你不是一直想要经商吗?我让寒舟把枫林巷原先知春里铺子盘下来了,往后你想经商便经商,想做什么都可以,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可好?”他自顾说着自己的话,却那样无力。


    “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阿晚。”


    “回答我!”


    指尖嵌入了掌心,瞒了许久的事,她仍是知道了,程羡之扯出一丝苦笑,“早知瞒不过你!”


    那笑有些无措,尽管曾经的她了解自己的手段有多不堪,可此刻程羡之不想再让她知晓,那带着质疑的目光如同烈火灼烧,焦得他难以避开。


    “是!”


    “为何?”


    “陆家抄斩后,京都已无你留恋之处,你会如何?”


    “自是离开京都!”陆听晚毫不掩饰。


    程羡之垂首,鲜艳的裙摆入目,他向前走了一步,把油纸伞偏向她,“是啊,可我不想你走。”


    陆听晚满脸质疑,“是以,你便利用我对陆家此案的不甘,故意让我自愿留在京都,眼看我入宫?”


    “只要能留住你,便够了。”


    陆听晚心口堵了一层雾,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良久。


    “程羡之,三年前我本早就离开了京都,是你在青要山与我谈条件,让我重回京都助你。而后又几次三番拒绝给我和离书,即便你使尽手段,是真情还是算计都好。我决意之事,绝不会更改,我该去往哪里,留在哪里,不是因为谁,而是我自己!”


    他怎会不知,是自知陆家已亡,再无理由留下人,方才设了这局。


    “你要走?”程羡之声音哑极了,生怕听见她的答案,又期待会有不同的答案。


    陆听晚乘着风雪,“倘若是你,我若要你同我一块离开京都,你又可愿?”


    “可我不会这样逼问你,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选择,你我是一样的人,谁都不会为谁留下来。”陆听晚自觉程羡之是爱自己的,只是这份爱,或许不足以堪比他多年筹划的权势官职,她也不会让自己困在这种,要他在权势仕途与自己,两难的抉择里。


    “你怎知我不会!”伞柄几经要断,掌心渗出血迹流入宽袖里。


    陆听晚俯瞰整个皇宫,“待开春积雪化了,大雁要往北,我也该南归了。”


    “阿晚!”程羡之猛然抱住她,紧紧困在怀里,一阵风搅起雪,程羡之不知要如何才能留下她。


    声声乞求,“可以为我留下来吗?就一回,就这一回儿。”


    “阿晚,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我想你留在我身边。”


    “阿晚,求你,留下来吧,好吗?”


    “……”


    卑微的恳求无声无息。


    陆听晚没有推开他,此刻她是喜欢程羡之的,可她更爱没有束缚的自由。


    有人不惧离别,而有人却为了阻断离别,做了一把锁,妄想能够圈起要走的人。那一晚他做了一个局,一个连自己都难以启齿的局,只为能留下她。


    “程羡之,山鸟与鱼是不同路的,任你遨游广阔,我自飞往我的山,自此相逢即为缘,若不相逢也是意。”她感受臂弯里的暖,干脆利落地离去,雪裹着娇小的身躯,雪幕将远去的身影淹没。


    程羡之看不清,湿润装满了眼眶,心间泣血无以言说,只道是恨与怨都只能归在自己身上。


    他在雪中站立许久,落满了白,油纸伞掉在雪地里,覆盖了一层。


    寒舟走近他,捡起伞抖掉雪片,“主子为何不告知夫人真相,当初为保她性命,主子甘愿囚入先帝做的锁……”


    “我已经用了不堪的手段,留了她几年,这是我给自己的时间,也是给她的,可见自始至终,都是我想错了,这一回,该让她自己选。”


    寒舟抱憾说:“夫人要自由,可她的性命,也是大人用自己的自由换来的。”


    ***


    陆听晚带着风信离开京都那日,春风化雨,程羡之追出十里亭,他红着眼眶,“阿晚,你要回江陵可以,一年,明年开春这个时辰,我在十里亭等你。”


    “和离书,我已经签了,就放在雁声堂卧榻的棋盒里,你若得空就签了吧。”陆听晚扯下脖颈系的玉坠子,握住他手腕,将那枚带着自己温度的玉坠放入他掌心。


    “还给你了!”


    他一次次留,这是第一次见着她走,车轴卷起尘土,似带走京都三年风雪,连同他的心一并带走。


    大雁南下,是回。


    ***


    京都风雪三年,程羡之忙于政务,含章殿朝议的奏折堆积如山,山海关和西北送回的军报,小皇帝的功课,都经由他手。


    他去十里亭等了三年,都不曾见陆听晚归京的身影。


    北回的大雁飞过山林和旷野,却再未看过南归后的江雁离。


    程羡之仰着天,看见北回的大雁,方明白了。


    雁归即离。


    他的阿晚,早在三年前就离开了,世上再无陆听晚,唯有江雁离。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江陵,三年时间,陆听晚往返江陵与海外经商。


    她将江陵盛产的花卉运送海外销卖,所销卖的钱再进海外香料回江陵销卖,攒下不菲的家底。


    继而又在江陵盘下田地,种植花卉,供给各路经销商户,海外香料的商路不断,江陵各大商铺东家幕后,都有一位神秘的江掌柜,少有人见过真容。


    陆听晚不常出面,凡事都由风信联络,她不住城里,在原先与母亲居住的村子,旧屋翻新,又在前院搭了新的葡萄架。


    木屋前是大片的花田,她租赁下村民的田地,用来种植花卉,时常见她躺在花田里便睡着了,风信凡是在木屋寻不着她,便跑入花田里喊,只是村里花田广阔,位置不好寻。


    一日,她在木屋里纳凉,小院几个孩童常来寻她玩,喊着雁离姐姐。


    私塾的教书先生带着学生来采风,借她花田一用,陆听晚答应了。


    采风间学生们要久留半月,她着人备下住房,教书先生年岁二十有七,也算玉树临风,性子外向,侃侃而谈,对她这百亩花田甚感兴趣,陆听晚耐着性子一一解惑。


    二人身影时常出入花田,看着陆听晚长大的邻舍叔婶有意撮合。


    陆听晚每回三言两语打发了,夜里她躺在庭院前的摇椅乘凉,风信替她摇着蒲扇,“小姐,我看柳先生不错啊。”


    “风信,这要是成婚了,就得与一个男子过一辈子。若有婆家的,事事掣肘,往后我想做点什么,都得顾虑夫家。此刻我孑然一人,想要做什么全凭自己欢喜,况且眼下我过得也清闲,又何必自找苦吃,是那霁月馆的公子们不够貌美,还是你家小姐我需仰仗男人才能过活?”


    “霁月馆掌柜说,这几日倒是来了几个公子,样貌还不错,琴艺精*湛,小姐可要去瞧瞧?”


    陆听晚眯起眸子,敲了两下她的头,“是你想看了吧?”


    “小姐!”风信怨怼。


    陆听晚挑眉坏笑,“明日去!”


    “那风信给小姐铺床,您早些歇下。”


    翌日天空晴朗,陆听晚去了城内霁月馆,霁月馆的琴师生得温润,识得她的伙计都喊一声江掌柜,管事的引着她上了阁楼雅座,她是霁月馆人尽皆知的常客。


    隔着窗纱,琴师拨弦声音缓缓传至阁楼,陆听晚倚窗静赏,窗外春光泄入,阁楼下人流繁闹,她听着琴声,眼里装着街景的人间烟火。


    一道声音颇为熟悉,陆听晚撑起半身,等了须臾,待那人侧回身后,她看清了面容,念着故人名字:“姜言礼?”


    京都谋逆案后,姜氏一族皆斩首,唯独疯癫无状的姜言礼被贬出京都,成了庶民,无召不得入京。


    陆听晚想不到竟能在此处看见他,可此番观察,他的疯癫之状已无迹可寻。


    她盯着那人,“风信,去楼下,把那人请上来。”


    风信得了令,她办事素来得陆听晚心意,姜言礼闻言是故人,心里有了几分猜疑,遥望阁楼窗台却空无一人。


    陆听晚打赏了琴师百两银子,将人引入阁中抚曲,姜言礼被领入屋内,屏风后的影子倒映在茶盏,浓密的睫羽微动。


    “姜某不知在江陵还有故旧,江掌柜识得在下?”


    江雁离缓缓转身,指尖转着茶盏,“故旧算不上,只是闲来无事,正巧瞧见,心生好奇,姜二公子为何来了江陵?”


    她打量着姜言礼,此人身上毫无疯气。琴声丝丝缕缕入耳,姜言礼扫视一番,笑道,“程尚书如日中天,夫人怎得就离了京?”


    “我的家在这,江陵自有江陵的好。”


    “是啊,江陵自有江陵好,阿芜曾与我说过,你在江陵长大,常与她说这儿的好,总归京都已无我落脚处,何不来此看看。”


    “我阿姐与你说过这个?”


    “她常念起你的好,记着你替她嫁入程府,可后来我方知,或许她能嫁入程府,也不会最终落得个一尸两命,尸首分离的结果。”姜言礼语气含满自责。


    “倘若当初我阿姐嫁入程府,也未必能留下来呢?”


    “呵呵,”姜言礼自嘲,“我只恨自己没有程羡之那样的权势和魄力,还要碍于家族限制,连心爱之人都无法护她周全,我又怎配为人夫为人父。”


    “圣旨下达,即便权势通天,又怎能逆转圣意?”


    “是啊,”姜言礼说,“那为何程羡之偏就能保了你呢?”


    陆听晚听出他言外之意。


    程羡之即便再受先帝重用,先帝也不会顶着百官施压的困境,来保下她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既是程羡之求的情,那他可是与先帝交换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条件?才让程羡之如愿?


    会是什么呢?


    程羡之会拿什么换?


    琴音唤着纷远的思绪,她想不通!


    耳中回荡起当初京郊十里亭外,程羡之红着眼哑声求她,来年开春,十里亭外,静候佳音。


    三年毫无音讯,她也未曾回应,在江陵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富甲一方。


    陆听晚起身,与他拱手,“京都的事已是过往云烟,我既选择回了江陵,便不再纠缠前尘往事,愿你一样,我阿姐九泉之下,自是不愿看见你再疯魔度日。”


    姜言礼是想通了,不然不会来到江陵。


    “风信,送客!”陆听晚送走了姜言礼,在阁楼待了半晌,走时那琴师拦住了去路,“江掌柜,明日还来吗?”


    陆听晚挑眉,望着琴师的眉眼,似曾相识,赏了银子笑笑离去。


    午后她去了码头,观外海回来的商船,商船运输的大多是外来的香料和药材,江陵地势优势,种植花卉虽说有利,可运输损耗较大,近年来,利润下跌,陆听晚正愁此事。


    码头摆了不少茶摊,陆听晚寻了一个摊子落脚,茶香四溢,价格实惠。停泊的商船络绎不绝,忽而她灵机一动,若能将此地的茶运到海外,茶叶易运输,无需担忧途中焉坏一事,可免去途中损耗问题。


    她装着想法回了百花村,花田的牡丹开得正好,陆听晚寻了一处遮荫,脑袋思索销卖茶叶的具体事宜,是从外采购茶叶回来加工,亦或是自产自销,她有农户那租赁来的千亩良田,若要长久,承包茶山自是最好的选择。


    她越想越远,眼皮也开始沉重,就着背后的花田,倒下去,开出的花正好遮阳,她睡得很熟。


    落日时分,风信寻不到人,站在田埂上唤了好几声。


    陆听晚撑起手臂,半身压在花田里,睡醒后的声音还哑着,“在这。”


    风信如一阵风跑下田埂,她常年跟着陆听晚穿在山林田地里,已经能够平稳在田埂奔跑。


    见她一阵急促,陆听晚不疾不徐问,“出了何事,这般慌张?”


    “村,村口,”风信喘着息,断断续续说,“有人寻您。”


    “寻我就寻我呗,做什么着急忙慌的。”陆听晚站起身,拍掉裙摆黏的杂草,折下一枝牡丹别在风信耳畔,捏了捏她面颊。


    “我去瞧瞧,你顺了气再跟来。”


    村口围了几个孩童,对这异于江陵打扮的人颇为好奇,一把横刀系在腰间,孩童跃跃欲试要摸,寒舟拧眉做吓人之势,小孩撒腿跑开。


    村口远处小道立了两排杨柳,垂下的枝条后,一抹鹅黄若隐若现,陆听晚抬手拨开柳枝,露出整张轮廓,眼前人一身玄色长袍,矜贵如初,清冷不染纤尘,黄昏打在轮廓,柔和几分。


    春晖耀眼也不过此,她迈开的步子顿了少顷,确认自己没有睡糊涂,再度踏了出去。


    身后寒舟倚在不远处的柳树上,离了距离。


    程羡之负手而立,待她一步一步走近,春风绕在他周身,扫起墨发,清冷的五官扬起笑意。


    “许久不见,阿晚。”


    陆听晚收起情绪,含笑作揖,“也许久未有人唤过这个名字了,别来无恙,程尚书。”


    他们像分离许久的故友,彼此装着淡然。


    “你怎得来了江陵?”陆听晚言归正传,心底藏了几分躁动,怕他是特意来寻自己的。


    “我南下巡盐,途经江陵。”程羡之言简意赅。


    他在十里亭外等不到人,想来江陵,又怕她不愿相见,更怕扰了她的安稳,便只能将那些思念化成跻身政事的忙碌,以此方能好过一些。


    若只是途径又怎会知晓她居住所在,这些年或许早已探寻她的居所,连同她在此处经商怕也逃不过他眼,陆听晚淡淡说:“南下巡盐是公务,不耽误行程么?”


    程羡之是夜里赶着时辰从滨州过来的,入夜后就得返程,翌日还得与当地官员见面,自是不能多留。


    “见一面不耽误事,待会就走了。”他眼里不舍溢出,一刻都未曾离开眼。


    陆听晚若有似无的点点头,是曾经亲密无间,多年未见后的生疏。


    他的话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失了分寸,便将她推远去。


    “知道你在这过得很好,我便安心了。”


    这些年,朝廷征税减免,百姓安宁,陆听晚知道他过得好,又不好。好是官运顺畅,朝中欣欣向荣,不好则是定然少不了他的呕心沥血,分外忙碌。


    她想问出上日在霁月馆想不通的问题,可既已了却旧事,问与不问,又不重要了。


    “巡盐辛苦,尚书大人保重。”


    仅仅是一眼,二人站在村口,日暮落下,程羡之走了,没有嘘寒问暖,没有倾诉衷肠。


    昌和六年,又是一年春日,柳先生带着学子又到百花村采风,陆听晚茶叶生意好,她承包了一个经营不善的茶园,又将村里的山承包种下许多茶苗。


    柳先生在木屋住了几日,陆听晚在茶山与种植师傅观测茶树长势,风信则在一旁记录,待清明过后,就能采摘第一批春茶,只是第一年产量会少一些。


    村里的孩童跑到茶山给她送信,“雁离姐姐,村口有人寻你。”


    陆听晚立在茶山上,带了一顶纱帽遮日,撩起的薄纱迎风而起,她取下后拿给风信,“应是来谈茶叶生意的客人,风信你与师傅再转转,我去去就回。”


    三月垂杨下,如去岁一般,程羡之仍立那棵杨柳下,陆听晚将鬓边碎发挽过耳后,语气更像是迎多年挚友,“我还以为是哪家掌柜来寻我谈生意,不知是程尚书光临至此,有失远迎。”


    程羡之扬起暖笑,一如炽热,只是言语也更加轻松了些,“商人之资,不愧是商场多年打转的江掌柜。”


    二人相视一笑。


    “如何?这回又是因公途径此处?”


    程羡之不语,就是默认了。


    “可要入寒舍一坐?”


    这一回,他带着户部和巡查使南下查税的,虽是途经,也绕了些路,赶在日中到了,入夜还得赶回去,他便是预留多了些时间,妄能与她多说上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