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外衫在周身一圈堆叠,难以迈步行进,也显得整个人仿佛套在长毯里。
落脚云逸轩,子桑半拢起曳地的衣摆,抬眸就见银霜注视着她,目光与平时差不离,但的确比以往凝了两分好奇。
披着自家大弟子的外衫,刻意藏起里面裹住身体的薄纱,匆忙离开住处,又言明想找个地方清净,怎么看都透着蹊跷与诡异。
“长老可否借个地方给我更衣?”她笑着迎上他的视线,坦荡、亲和。
“随我来。”银霜引导她去到书房。
云逸轩小而雅,未设客房,银霜随手一扬,自木质地板生长出一树衣架,以及两扇藤蔓虬结的屏风。
把书房留给她,银霜退了出去。
房门阖上,子桑绕到屏风后褪下外衫与薄纱,换上平时常穿的紫衣。
有屏风在,即便是书房,也相当有安全感。临时想到这些细节,有心了。
换下宽大的墨绿色外衫,就仿佛卸下原身勾引自家大弟子的枷锁,子桑终于能长吁一口气。
光线穿过藤蔓的缝隙,影影绰绰星星点点,明明暗暗真真假假,何其虚幻。
真的回不去了吗?生养之情、知己之义的缘分之线,就这么突然断了,她甚至没来得及跟爸妈和朋友道别。
尽管仍然“活着”,却不再是那个在医院产房出生、在幼儿园欢笑蹦唱、在课外兴趣班拉升筋骨、在日记本里写下“梦想就是当一名演员”的她。
清楚自己在亲友面前消亡,却无能为力什么都安慰不了,原来是这样一种感受。
从贪恋人间世俗欲望到被现实打醒,几经风浪,终于与自己和解,在夹缝中找到让自己平静、舒适的生活姿态,没想到一切中断。
她以为她有很多时间的,哪怕一辈子不红,那就做个出彩的配角;哪怕不能在父母身前尽孝,至少让他们放心……
眼泪无声滑落,濡湿滚烫。
自来到这个世界,思念与担忧如影随形,始终被压抑,她尽量不去想最坏的结果,没想到现实并不如她所愿。
就像赴一场远行,那些重要的,原本只会慢慢、一个个消失的人,突然间全部失去踪影。
离开亲友,她还是她自己,可是却还没有告别,也仍然有许多遗憾。
哪怕此处繁花似锦,也不想孤身一人。
她想家了……
碧空如洗,一抹清新的绿探出叶尖,于风中轻晃。
墙角,子桑蜷缩着,哭得不能自已。
窗台,黑色小鸟盯着她,剔透的眼睛琉璃般澄澈干净。
书房外,银霜转身,浅淡的眼眸望至来人的方向。
云逸轩外,纪怀光被大门挡住。
“弟子纪怀光,拜见长老。”
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却清晰异常。
子桑抬起头,眼底两抹沾了水光的绯红。
他怎么来了?来做什么?她都跟银霜长老进云逸轩了,没点眼力见么?
哦,这人没有。只怕在介意她给他师尊戴那顶根本戴不上的绿帽。
擦干眼泪,她起身整理衣衫,深吸一口气,前行推开房门。
入目是青绿中一抹高岭雪色,内心霎时平静。
“长老久等了。”子桑走近。
银霜仿佛没留意到她眼底的红痕,示意门口,“纪怀光来了,你要见吗?”
纪怀光拜见的是银霜长老,银霜却问她要不要见。看来她和自家弟子之间的猫腻让人看出来了呢。
子桑似笑非笑无奈摇头。
不见了罢,该说的都说过了,不管合不合理,总归面子上过得去。还能怎么滴?
银霜闻言向大门的方向道,“今日不便,你先回罢。”
夏溪般清澈温润的声音传出去,子桑微微睁大眼睛。
她不见,自己个儿回避就可以,怎的银霜长老也不见?
哪有什么不便,无非她在这里而已。
“弟子求见师娘。”纪怀光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不再婉转,直指目的。
子桑不禁朝声音来处望过去。
这人,还真是锲而不舍。
她今儿还真就不惯着他,偏要跟银霜长老“黏”在一起。
她正待开口拒绝,就听一旁银霜道,“她不愿见你。”
子桑一怔,很快在内心摇旗呐喊。对!没错!答得好!不想见!当真是心有灵犀。
她望向银霜,“长老,饮酒吗?”缺个酒伴。
银霜视线落在她身上,“想喝什么样的?”
子桑诧异,还有得选?
她本来想取出芥子锦囊里偷藏的酒,听他刚才话里的意思,难道银霜长老也有私藏?看来宗门规矩也管不了几个人。
见她挑眸,银霜自宽袖取出一口长颈酒壶,“这是我平时小酌时饮的酒,要不要尝尝?”
东西都拿出来了,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子桑扬起唇角,“要!”
云逸轩外,纪怀光没想到银霜长老会代子桑回答。
劲风卷起树叶婆娑起舞,沙沙声不绝。
一门之隔,隔着门里她的抗拒,门外他的懊悔。
她理所当然不想见他。
纪怀光垂眸等在门外,可是他想见她,也隐秘地,不愿意她与别的男子在一起……
时间流逝,日光渐盛,云逸轩内毫无动静,好似无人一般。
妄生忍不住开口,“主人,要不我们回松语阁等她吧……”
主人一动不动站了许久,它看着都心疼。既然那个女人是主人喜欢的,它也没什么好劝的,劝也劝不动,只希望主人能如意。
纪怀光恍若未闻,视线仍旧定在木制大门的铜环上。
此刻,两人在做什么?
云逸轩书房内,一方矮几,紫白两道身影面对面跪坐。
子桑已经眼神迷离,目光涣散。
好酒,入喉甘美清澄,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温泉里。
银霜默默给她添酒,淡声开口,“纪怀光还在外面,要让他进来吗?”
子桑闻着杯中酒香,视线飘然落至银霜修长的手指,又顺着手臂游移至对方纤长素白的睫羽。
啧,真好看。
她扯起一抹醉意朦胧的笑,目光飞向立在长案笔架上的小鸟。
“长老是不是觉得,我和纪怀光有什么?”
但凡有点脑子的,这会儿早就揣测到飞起了吧?
银霜倒酒的手腕一顿,很快继续给自己满上,“有吗?”
子桑闻言仰眸微笑,还真的是很会顺势提问。
她轻轻晃了晃酒杯,重新看向银霜,“从前大概有,以后?”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般的笑意,“不会有了……”
原身和男主那档子事已经翻篇,如今她不想留也得留下来,那便不会上赶着走剧情送死。
谈情说爱哪有事业香?她不缺爱,缺的是钱。
杏眸弯成滢滢两道,仰头喝下杯中余酒,她豪迈道,“进一步,穷途末路;退一步,海阔天空!站得越远,看到的越多,等待我的,是一整片森林!”
来自异世,她,子桑,要赴一场不一样的旅程!
宣誓完“凌云壮志”的女子软软趴上矮几,脑袋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显然醉得不轻。
银霜盯着一头青丝披散于后肩的子桑,垂眸饮完杯中刚倒的酒,扬手在书房造出一张木床。
风托起她的身子,将人浮空送至床榻躺好。
银霜起身,自宽袖取出一张薄被,踱步来到床畔,弯腰给子桑盖上。
*
日盈极而渐虚,直到残阳彻底消失,月上枝头,夜已深沉,子桑也未曾离开松语阁。
纪怀光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个姿势等了太久,时间的流逝愈发让他难觅平静。
“主人,她会不会在这里过夜啊?”
妄生问完恨不能打自己两巴掌。假如它有脸的话。
有什么好问的?主人难道就没有这个疑惑?多此一举,徒增烦恼。
“要不闯进去把人抢出来吧?”它补救式提议。
纪怀光的确有这个打算,他刻意不去想某种可能,然而安慰自己“银霜长老绝非孟浪之人”并不奏效。
他自己就前后不一,也太清楚面对子桑时的感受。
脑子里蓦然闪过吻过来的那张唇,馨香、柔软得让他心驰神荡。假如她不是他的师娘,假如他不是她的弟子,今日之事,也许就是另外一番情景。
她本就对银霜长老尊慕,不敢想象气急之下的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想到这里,冷静出逃,再多的自我“说服”也无济于事。
纪怀光抬眸,“师娘,弟子有话同您说。”
他想让她知道,推开并非出自真意,他只是需要多一点时间而已。
所以,她愿意为此等待吗?
没多会儿,银霜的声音自大门内响起,“她已经睡下,有什么话不妨明日再议。”
脑子里绷紧的弦嗡地断裂。无法分清银霜长老这样说是因为坦荡无须避嫌,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然而无论哪种,光想到银霜长老知晓子桑已然入睡这点,就让他心口烈焰般灼烧。
“如此,弟子自请带师娘回松语阁休息。”纪怀光脱口而出。
星河静谧,四野寂清,妄生紧张起来。
之前说抢人,就是它给自己说错话挽救一下而已,并不是真的怂恿或建议。
它虽然入世不算久,也明白眼下一个要“抢”人,一个要留人,主人和银霜长老这是杠上了。
以弟子的身份对着干,算不算“以下犯上”?它从未见过主人这般。
听说白毛受过重伤,也不知道修为如何,真打起来,不知道主人打不打得过。大概率是打不过的。
它倒不是犯怵,主要担心主人受伤。
妄生此刻格外犯愁,以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没觉得开口会犯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的话好像总落不在对的点上。
好一会儿没有声音从云逸轩传出来,纪怀光不再等候,迈步上前。
下一刻,子桑的声音响起,“我醒了,马上就回,不用你送。”
听不出喜怒,难辨心情。
她还是不愿意见他,一句“不用送”,态度清晰明了。可好歹同他说话了。
当着银霜长老的面,不便说更多。收拢的拳头缓缓放松,纪怀光应下一声“是”,果断转身离开。
他绝不会在外人面前违逆她。
云逸轩内,子桑在纪怀光和银霜的对话中醒过来,才发现天色已黑。
银霜长老的酒似乎想醉就能很快醉下去,没想到她竟然睡了这么久,而纪怀光居然也从上午等到现在。
听到他说要带她回松语阁,子桑既好气又好笑。
她当然不适合在异性家中过夜,不过也轮不到纪怀光来操心。
把人打发走,子桑转身向银霜长老道谢,“今日多谢长老款待,不知道长老的酒从哪里来?”
这种好东西,她想囤点。
已知最蹊跷的穿越点就是醉酒,虽然上次证实喝醉了也没法回去,可是万一她某次喝醉就回到原来的世界,谁知道呢?
“此酒乃友人所赠,所余最后一壶刚喝掉。你若喜欢,改日我再给你送去几壶。”
“既然是友人所赠,就不劳烦长老了。”她还没厚脸皮到让银霜为她卖人情的地步。
“无妨,送的人很乐意。”
哦?看来是有心主动赠与,如此她就不推却了。
“多谢长老。”子桑目光盈盈,朝银霜行礼,又唤上小鸟,就此道别。
空手上门,蹭吃蹭喝还带拿,她这也太不客气了。
授她以五行之术,无异于再造之恩,子桑决心日后有机会,定要好好报答银霜长老。
离开云逸轩结界,在回松语阁的必经之路,纪怀光御剑低空飞行,身形隐藏在墨色黑夜里。
没多会儿,一道紫色身影划过夜空,高速飞过。
学会御水化气飞行后,她的速度总是这般快。
纪怀光目送小小一点消失在视野,御剑上行,朝修舍的方向而去。
“主人,不去找她吗?”妄生小声问。
这都等了整整一天,行九十九步,只差最后一步,怎么反而回去了?
“明日再去。”
纪怀光心绪复杂。
她伤了心,这会儿必然心中有气,更不愿见他。待她明日稍稍消气,他再登门道歉。
那些藏在心底的话,暂时无法给出去的承诺,或许该交给时间。
子桑回到松语阁,为整个前院亮起光火。光火上笼着光滑金属,将光线成倍照出去。
夜幕之下,紫色丁香繁花一树,如灯如幻,美得有些不真实。
暂时是没什么心情面对纪怀光了,今天这事把人吓得不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记恨上。
既然卫氏兄弟生辰宴一直催她,索性去一趟,也好避避眼下的尴尬。
“小黑?”子桑抬眸唤落在树枝间的小鸟,“你觉得这里要是挂满风铃怎么样?”
小鸟歪着脑袋盯着她,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想到便做,子桑御金、木、水,前院山石开道,溪流蜿蜒成渠,一时间风声叮铃作响,吹来山雾与水气。
整个松语阁的前院,活了起来。
藤蔓与白色花朵簇拥,攀援上金属高架,勾勒出活灵活现的生动轮廓。
一列桑树拔地而起,绿叶上点缀红紫色桑果,颗颗饱满晶莹,在光亮照耀下散发幽光,煞为可爱。
子桑满意地扫过新添的十数盏风铃。
世事易迁,人、事、景都在变。
青涛长老去世、原身被她“夺舍”,松语阁也会是另外一番景致。
不止是青涛长老在时的样子,也不一定是银霜长老随手改造过的状态,可以是她子桑随心而动、想要的模样。
将纪怀光的外袍叠好放上石桌,子桑招呼小鸟落上掌心,摘下一枚桑果喂给小家伙吃。
眼看着漂亮的红嘴被染成深色,她勾起唇角,“我要出趟远门,你去不去?”
小鸟抬起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仿佛在问她要去哪里。
神奇,她竟然看懂了一只鸟的眼神。
子桑以食指指腹勾勾小鸟的下巴,“去参加两个新朋友的生辰宴,顺便浏览下沿途的风光,路上缺个伴,快说,去不去?不去就把你丢这里!”
她故意威胁,小鸟却淡定地点点头。
这老成的模样……
环视一周,子桑御水化风,向着北地而去。
既然卫氏兄弟的生辰宴请了修仙界叫得上号的人物,当然应该去探探路。
以后还得在这个圈子里捞金,混个脸熟,很有必要——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5-1123:47:42~2023-05-1609:5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英梨梨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等一个天明日朗,纪怀光从未觉得黑夜如此漫长。
晨曦乍现,他来到松语阁,远远便看到姿态各异的藤蔓上白花盛放,围着前院那株繁茂灵动的紫色丁香。
开阔、明朗。
短短一夜,旧居又变了模样。
石桌上,墨绿色外衫整齐摆放,这一回,他的衣物不被允许置于房间内她休憩的地方。
纪怀光将外衫收入芥子袋,原地等上一会儿。
风铃声清脆温柔,如悄声笑语萦绕耳畔,时间一长,竟显出几分说不清的寂寥。
久不见人,纪怀光来到松语阁房门前,温声开口,“师娘。”
他有些不得不说的话想同她讲。
房门紧闭,内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亦不像上回有酒香传出。
他又接连唤了两声,仍然无人回应。
纪怀光垂下眼眸,运起灵力铺开感知。
不在。难道去银霜长老那了?
心口被莫名的力道压着,他转过身,将前院的改变尽收眼底。
更加奇思妙想的布置,随风摇曳的丁香花仿佛通过铃声诉语。
她之前几乎不离开松语阁,也从未这般大刀阔斧地调整过前院的布局。
妄生小声问,“主人,她是不是故意避着我们?要不明天再来?”
它搞不懂这些,只觉得主人既然昨天没有把人当场给堵了,今日就还能再等上一等。左右都在宗门里,低头不见抬头见。
纪怀光收回神思,利落道,“去一趟云逸轩。”
妄生:!
去云逸轩做什么?难道人在那里?怎么回事?对于主人的想法它又搞错?
出乎纪怀光意料,云逸轩内亦空无一人。他很简单便通过传讯玉简从同门处打探到,银霜长老今日在议事厅,身边并无旁人。
他又询问了师弟师妹,几人皆表示不知晓师娘的去向。
不像喝酒那回,纪怀光很肯定子桑就在宗门内,这次他有预感,情况可能不一样。
议事厅。长案后。
银霜温和望向纪怀光,“你觉得,我知道她的去向?”
纪怀光注视着银霜,没有回答。他只是猜测,而且在宗门内若要找人,显然身为掌门之一的长老更容易办到。
银霜眼底缓慢浮上笑意,从袖中取出五张请柬。
红底金字的请柬乘风落至纪怀光眼前,被他伸手接住。
“这是北地卫氏两位少爷生辰宴的请柬,一份是你的,其余几份劳烦转交给你的师弟师妹。”银霜说完,提笔继续书写,“她去了哪里,不应该由你亲自去问吗?”
一直趴在长案上的黑猫闻言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望向银霜。
纪怀光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不再多言,收起请柬,行礼告辞。
议事厅重新恢复安静,黑猫抖抖胡须,“你不对劲。”
银霜视线仍旧落在笔下,“怎么不对劲?”
“青涛长老的弟子,寻师娘为何会寻到你这里?知道就行个方便,不知道就直言不知道,作甚反问?他必是自己问不到才找你,便是想借你之力寻人而已。明知却装不懂,你不对劲。”
银霜手腕一顿,神色如常。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告诉他答案?”
黑猫直起脖子,“告诉了吗?什么时候?”
议事厅外,纪怀光传讯给陈敏儿,直言他很快过去她修舍一趟。
陈敏儿很快等来纪怀光,接过递来的请柬,就听对方道,“五师妹,你现在传讯师娘,问她人在哪里。”
陈敏儿刚翻开请柬,闻言诧异抬头,“还没找到师娘吗?”
纪怀光摇头。
“哦,好。”陈敏儿并未细想,掏出传讯玉简随口确认,“大师兄问过师娘没?她怎么说?”
纪怀光抿着唇垂眸未语。
妄生真想接话:没有!自己不问!偏要绕到这里拐弯抹角换个人打听!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陈敏儿传出讯息才意识到,大师兄刚才没回答她的问题。
她也是这会儿才猛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蠢的问题。
这几年师娘一直由大师兄照拂,师娘也最信任大师兄。因着这层关系,免了她与其他几位师兄多少事。
上回师娘偷喝酒,也是大师兄先找到的人,所以这回问到她头上,事先又哪里会没问过,没找过?她刚才这么一问,倒显得误会大师兄没照顾好师娘似的。
陈敏儿赶紧换个话题,试图将刚才多此一举的发问掩盖过去。“大师兄找师娘什么事啊?”
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难答,纪怀光此刻的目光有些凝重。
他何尝不想问子桑的下落?却不方便问,不好问。
问了极有可能得不到回应,反而误事。
他找子桑也不是什么正经公事,亦没法向旁人说明。
只能沉默应对。
陈敏儿连发两问,都没有得到回应,一时间有些无措。
她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大师兄没事就不能找师娘了吗?能吗?不能吗?
而且看大师兄的样子,显然担心师娘的去向,她却还在这里问些有的没的,不起任何作用。
忐忑,陈敏儿强迫自己将视线落在请柬上,才发现竟然是卫沧、卫溟兄弟的生辰宴请柬。
之前在江南怡州,卫氏兄弟确实与师娘一见如故,只不过北地修仙世家大族大办宴席且专门递上请柬,怎么也该是宗门长老身份的修士才接得住,接得起的事,怎么会轮到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宗门弟子?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沾了师娘的光。
她正兀自想着,玉简传来消息。
四个大字跃然眼前,[出门散心。]
陈敏儿将四个字缓缓念出来,就见纪怀光朝她伸出手。
将玉简放到大师兄手中,陈敏儿偷眼瞧过去,只见纪怀光用她的玉简给师娘传去讯息,[在哪里散心?]
大师兄用她的玉简给师娘传讯息,说不上来,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消息很快返回来,[不告诉你。]
纪怀光盯着玉简上明晃晃的四个大字,长睫颤了颤。
顿上一会儿,他将玉简递还回去,“你能问出来吗?”
陈敏儿踟蹰着没接。
她现在觉得传讯玉简就是块烫手的山芋。
大师兄不是刚以她的身份问了,没问出来么?换她上她也不行啊,她又不能威胁师娘。总不能……让她跟师娘撒娇,这哪里办得到?从记事起她就没干过这事。
两人同时犯了难,并且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助。
传讯玉简重新亮起,纪怀光朝手中玉简扫过去,蓦地双眸怔住。
子桑又回了条讯息,[除非你给师娘香一个。]
全身似着了火,耳尖热得发烫,纪怀光脑子里飞快闪过子桑吻上他的一刻。
隐秘的欣喜海啸般席卷过来,在被彻底淹没前,冷静使得海啸退潮。
他拿的是五师妹的玉简,子桑方才那句,给五师妹传的。
纪怀光神色莫辨地抬眸望去,接收到眼神的陈敏儿猛地一激灵。
“那个,师娘说笑的。”觉得说服力不够,她又赶紧干笑着补上一句,“也许回消息的人不是师娘?”
这样一番“辩解”,让陈敏儿更加觉得荒唐了。这不是故意在提大师兄挪用她玉简的事么?
陈敏儿臊得脸通红,为难道,“师兄,还是我给师娘回个消息吧。”
她从纪怀光手中接过玉简,硬着头皮传去讯息,[师娘,快告诉敏儿去哪里散心了吧?我和师兄们都很担心您!]
这会儿的子桑正在一家面馆尝鲜。
半个手掌宽的牛肉,脸盘子大的碗,面条劲道扎实,吃进嘴里满口生香。
人间最直接的欲望就是品尝美食,吃进肚子里的满足最踏实。
看到陈敏儿回复的消息,她甚至能想象出来,对面人高马大的姑娘被她调戏得无语的模样。
剥开一颗花生,去皮、破开数瓣,放到桌上小鸟的身前,子桑给对面返去消息,[不惹事、不怕事。你们几个好好修炼,我散完心就回去。乖,别打扰你师娘欣赏美男子。]
好歹是成年人了,也有修为傍身,只要小心着点,不至于出大事。
她这边传完讯息,小鸟也已经将一颗花生米吃完,正抬起头注视着她。
子桑收起玉简,再次剥开一粒花生米。
虽说是欣赏美男子,然而环顾四周。
唔,平民百姓大家还是在平均线上下浮动的,不像修士,即便底子再差,经过一番修炼,也能沾上些仙风道骨的气度。
吃完还得赶路,她不再分心,专心品尝碗里的汤。
修舍前。
陈敏儿将玉简递还给纪怀光,让他自己看。
意思相当明确:看,师娘不肯说到底在哪里。
纪怀光视线落在“美男子”三个字上,眸光浮动,神色凝重。
他知晓她在说笑,关键在于他在意。
她或许并未意识到,被她的眼神那般“不痛不痒”地打量过,被瞧的人,过于难忘。
虽说经过银霜长老的指点,有五行之术傍身,低调行走遇到危险的可能不大,可是她从前毕竟深居简出,一旦碰到险恶之人危急之事,无人在旁协助,便可能陷入巨大的危险。
他得随她一起。
纪怀光收回视线,“五师妹,你收拾下,我们去趟卫氏兄弟的生辰宴。”
陈敏儿悚然,为什么去?为什么这会儿一起去?卫氏兄弟看的师娘的面子才给他们几个送请柬,现下师娘在外面散心,这般贸然前往,难道……
“大师兄,你觉得师娘是去赴卫氏兄弟的生辰宴之约了?”
纪怀光一边给其余几名师弟传去讯息,一边答,“也许。”
刚巧在他问及子桑下落的时候,银霜长老向他递来请柬,某种程度上,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子桑在前往北地路上”的可能。
原本寄希望陈敏儿能问出子桑的下落,还是没能够。不过至少确定一件事,她真的独自离开宗门。
即便生辰宴结束,人也不一定立马回来。他的歉意必须面对面亲口传达,等不及、不愿等。
如今唯有同样前往北地。
“万一师娘去的不是那边怎么办?”陈敏儿下意识问出口。
纪怀光眉心隐蹙,神色凝重。
陈敏儿见他罕见地露出这般神情,赶紧改口,“应该是去赴生辰宴,当时师娘可是亲口答应过的,应当不会食言。我这就去准备!”
当真是说话不过脑,她想得到,难道大师兄就想不到?眼下除非师娘愿意主动告知去向,否则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先寻过去。
找不找得到另说,总归得先找。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子桑扫过一左一右在她两旁坐下,一个神情端庄,一个姿态不羁的卫沧和卫溟。
她笑眯眯地将面碗拨到一边,慢悠悠道,“你俩也不用亲自过来一趟吧?”
不过是用玉简通知了下已经启程,卫溟就缠着她汇报行程。主要她也只知道个大概的方向,孤身上路的确需要向导。
眼看着离卫氏领地还有一段距离,刚好可以走走停停欣赏欣赏沿途风景,品尝品尝当地美食,没想到正主直接找过来。
当真是闲的。
卫溟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茶,“你一个人过来,也没带弟子什么的,卫沧不放心,索性亲自跑一趟。”
卫沧的意思?
子桑的视线从卫溟落向卫沧。
卫沧闻言白卫溟一眼,神情里俱是嫌弃,不过倒也没有否认。
“卫氏领地设有结界,外来前人难觅踪迹。族中弟子办事时有欠妥,左右离得不远,就一起过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当你俩想我了,迫不及待要见面呢。”
她嗔笑着瞥过来,眼波里带着重逢的愉悦,偏偏还勾着缕若有若无佯装的埋怨。
弯下来的眼尾睫羽上扬。楼下小二呼嚷着跑堂,卷着街边马蹄行过的声响传至楼上。阳光洒落长睫之上,泛出柔软的光辉,她的眉目与神情,是搅动人间声色的一缕春水。
卫沧定定注视子桑两眼,默默挪开视线;卫溟捏着茶杯发怔,一时间忘记饮茶解渴。
分别半月有余,不见生疏,反而因为一句玩笑话拉近距离。
小二经过楼上,瞧见突然多了两位客人,赶紧上前。
灰衣小二的走近打断前一刻安静。卫沧头也未回,抬起手臂示意不用点吃的,卫溟咧开嘴仰头饮下刚倒的茶水,“你这样想,也算不上错。”
子桑闻言眼尾荡开笑意。人呐,就是喜欢在对话中找寻不一样的乐趣。
她半真半假,卫溟又何尝不是顺水推舟。
*
敛州虽然物产不及江南丰富,却是各地商贩云集汇合的地方。
此处北靠乌肃山脉,山中多藏奇异精怪,得其一,可在黑市上卖出天价。西行沿途重镇繁华,更有与卫家齐名的御妖族莫氏。修仙界一半以上经过驯服的珍奇灵兽,皆出自莫氏之手。
出得面馆没多久,卫沧与卫溟的父亲便传讯,斥责两人不知轻重,生辰宴前竟然离开敛州到处乱跑。
两人不得不赶紧回程,子桑“边走边玩”的想法彻底泡汤。
兄弟俩这回出行特意选了暖轿,宽敞、防风、遮阳,御风而行即使速度再快,人乘坐其中,亦不受影响。
暖轿中间一方矮几,围坐三五人绰绰有余。
“这是你新收的灵宠吗?上回没见到。”卫沧的视线落在她肩上黑羽红嘴小鸟身上。
“个头太小,感觉不到什么灵力。等生辰宴结束,带你去莫氏挑只能打能抗揍的。”卫溟伸手过来想逗逗小鸟,没想被红嘴准确啄上手背。
“嘶!疼!”卫溟迅速收回手掌。
卫沧瞥过来一眼,不咸不淡道,“矫情。”
卫溟闻言又急又臊,急的是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臊的是作为一名使枪的修士,堂堂男儿居然如此呼哀喊疼。
他也没料到小鸟竟然这么厉害,倒真像是应了卫沧那句精简的评价——矫情。
“不是灵宠,是伙伴。”子桑伸出食指指尖勾勾小鸟的下巴,“我和它,一人一鸟吃饱,全家不饿。”
之前就听陈敏儿提到过,但凡有点家底的修仙世族,多少会养些战力颇高的灵宠,算是实力的象征。养的灵宠若食草,需要耗费大量灵植,若食肉,则耗资更甚。
好在小黑根本不需要她操心吃的,给什么接什么。
“黑不溜秋不会说话,哪里做得了伙伴?回头给你添个能说话的漂亮灵宠,再不济也能说话解闷。”说到这里,卫溟心神一转,“对了,你跟宗门里那位银霜长老,相处得如何了?”
他话音刚落,子桑与小鸟同时朝他望过去。
少顷,子桑勾唇笑起来,“我同银霜长老之间的小事,都让你知道啦?”
远在千里,却能把她的“感情生活”摸得一清二楚。
“不难,稍一打听便能探到风声。如何?他就是你看上的人?”卫溟上身略微前倾,压低声音仿佛眼下讨论的是两人之间的秘密。
对面卫沧掀开轿帘一角,悠然望向窗外白云漂浮于青池,注意力却定在谈话的两人身上。
子桑盯着面前好奇的眼睛,也同他一样,前倾靠近,“那你觉得,银霜长老怎么样?”
被烟波水漾的眼睛含笑注视,心中仿佛飞花坠泉,悠悠荡荡。
卫溟呼吸停了一瞬,很快嘴犟道,“不怎么样。”
子桑诧异,“怎么会?”
银霜长老“人美心善”,宗门内风评一直很好。是人就没有十全十美,何况“十全十美”的标准是什么也没法机械定义。银霜的言行就跟他的容貌一样,让她根本挑不出错来。这般人物都“不怎么样”,真不知道卫溟能看得上什么样的。
见她一脸不可置信,卫溟解释道,“元极宗虽强,然修仙界实力在其之上的宗门与世家同样不少。你前后光围着同一个宗门转,能有多少人物可挑?信不信这次来敛州的好些修士,即便银霜长老回到受伤前,也未必能胜过?”
卫沧闻言在一旁以拳抵唇,咳嗽提醒。卫溟太清楚自家胞兄的小动作,不解地朝对方望过去。
他又哪一句说错了?
俩人的互动落进子桑的视线里,叫她莫名觉得有趣。
两兄弟虽然一个内敛,一个外放,一个心思细腻,一个不拘小节,实则性情本质上接近。
任谁都未必愿意听到“心上人”被拿出来做比较,尤其还是受伤有损修为这种事。放在她以前工作生活的圈子,有谁对她说类似的话,她大约要细想想背后的隐藏含义。然而卫溟心直口快、说者无心,却当真不是想捧高踩低。
“那可怎么办啊……”子桑将小鸟从肩膀上取下来捧在手心,指尖抚摸小家伙的羽背,眼神语气略带苦恼,“就跟喜欢小黑,不想让别的灵宠分走陪伴它的时间一样,我好像,就是喜欢银霜长老那样的。”
手心里的小鸟抬起头望着她,卫沧与卫溟一时间也顿住。
良久,卫溟半失落半唏嘘道,“还真是他啊……”
他原以为她说笑的,其实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很快他又振作起来,“刚好,趁这次生辰宴银霜长老不在,看看有没有别的修士入你的眼。没准就发现新目标呢?”
哦?见世面来了?
“这么着急给我寻下家,老实说……”
子桑吊着一句话迟迟不落,卫溟先是一愣,很快神色闪过一丝慌张。
“是不是看上银霜长老?想夺人所爱?那可不行的啊?在他明确拒绝我之前,你,”她又扭头面向卫沧,“还有你,都先等着,知道吗?”
她话说完,两人一鸟皆怔住。
卫溟很快反应过来,急得有些语无伦次,“怎么可能!我对男子……”似乎想到什么难堪的画面,俊朗的脸扭曲成一团,“我那是……”是什么他却又说不出来。
卫沧面不改色,“我对男子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倒是卫溟,你越让他等,他越着急扑上去。”
“卫沧!你少污蔑我!我那是替子桑着想!”卫溟脸都变了颜色,作势就要大干一场。
子桑赶紧将小鸟收回怀里,免得殃及池鱼。
憋笑的卫沧、弯着眼眸“坐山观虎斗”的子桑,以及极力辩白自己取向的卫溟。
白云从轿身擦过,凉意与水气氤氲流淌。暖轿因灵力波动而摇晃,仍旧高速朝着敛州飞行。
云逸轩内,黑猫以爪子将一枚黑色棋子推向前方,“你在笑。”
“有吗?”银霜在另一处落下一颗白子,收起眼底几不可察的笑意。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偏要问句‘有吗’,你说有还是没有。”黑猫前爪并拢,棋也不下了,仰头盯着对方。
银霜抬眸,视线由棋盘落向黑猫。
乌亮的猫圆眼漆黑,与瞳色浅淡的银发男子对视。
千里之外的软轿内,子桑将小鸟牢牢护在心口。
银霜忽然眼眸微弯唇角上扬,“你觉得人在什么情况下,明明对他人没有男女之情,却不介意在外人面前透露好感?”
黑猫仍旧盯着银霜,没多会儿抖了抖胡须,“总归别有用心,大概想试探别的谁吧?我哪里知道?”
说着,黑猫寻准一个空位将黑子填进去,“入凡多年,你也就刚才下棋那会儿笑得有点人味。不对劲,最近很不对劲。”
银霜收起黑猫口中“没有人味”的笑容,垂眸目光定在棋盘上。
少顷,起身道,“你输了。”
黑猫闻言眯起眼睛凑近棋盘,“输了吗?”
银霜来到窗畔。
窗台嫩芽欣欣,窗外晴光朗照。
纪怀光一行已经出发,子桑一边指腹抚摸着小鸟的脑袋,一边懒洋洋靠在软垫上,翘着唇角弯着眼眸,听卫溟控诉从小到大卫沧如何坑害他。
笑得有人味吗……
银霜眼底重新浮上某种带了些许温度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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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卫氏领地坐落于敛州极北,结界是一条贯穿东西的山脉。若有平民百姓进入,多半会迷失于山中,即便侥幸走出,也绝对寻不着领地入口,久而久之,此地便成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轿身上有族中徽印,暖轿轻易穿过结界,抵达山脉之后的开阔地。
轿帘彻底掀开,卫溟指着下方密集的建筑,“看,下面就是我们卫氏的族地。依山而建,绵延百里。”
夹在苍山间的狭长地带,棕红色窑堡如散落河床的鹅卵石,延伸何止百里,一眼望不到头。
高耸的云柱均匀伫立其中,每根云柱顶上都固定有巨大灵石,想必结界之力便来源于此。
世家雄据北地,人口如此之众,难怪能请得动修仙界重量级人物。
暖轿飞速降落,风吹起三人鬓边发丝,曳曳而动。
从未见过这般原生态又繁荣的聚居地,子桑心中升起无限感慨。
“真壮观。”她感慨道。
卫溟扬起唇,视线顺着她的目光落向他出生、成长的地方,骄傲道,“北地虽不及江南物产丰富、草木丰茂,但地域宽广、视野辽阔。多亏祖祖辈辈家主经营有方,卫氏才能壮大至此。”
随着暖轿下落,逐渐能看清窑堡的细节。
三递的大平台汇向中央,平台上偶尔能见到些矮小的盆栽。
窗开四面,圆形的窑顶雕绘各种图案与形状,一窑一堡一云柱,除大小不一外,其余形制大致如此。
子桑扭头望向卫溟,“南北各有各的风光与奇妙,我看这里灵力充沛,没准地下还有宝藏呢,特别好!”
这点上她可没扯谎,背靠精怪众多的乌肃山脉,此处灵力漫溢,却被东西屏障天然遮挡,悉数留在卫氏这片土地上。
由于能感知四野五行之力强弱,子桑清楚附近地下矿藏丰富。即便不是修士居住,由平民百姓定居,只要开采得当,同样能走上富庶之路。
“你也喜欢这里?”卫溟兴奋道,“要不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我带你逛遍周围有意思的地方。不要灵宠的话,去乌肃抓精怪怎么样?”
子桑正要调侃她这既不是亲朋,勉强也只能够得上新晋好友,名不正言不顺的,“多住一段时间”算怎么回事?卫沧抢白道,“乌肃危险重重,你未必能护子桑周全。”
“什么叫‘未必能护子桑周全’?我俩修为差不多,想一起去直说便罢。”
卫沧正要辩白,子桑左右各撞了下两人肩膀,“对了,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生辰礼物,不过就在刚才,我想到了个有意思的东西。”
话到这里,她打住不说,只盈亮的眼眸扫过两人。
兄弟俩异口同声,“什么东西”?
分明屡屡看不顺,偏偏行动一致。俩兄弟互白一眼,别开目光。
子桑成功转移两人注意力,微笑着翻转手腕。
手心碧光微现,凝出一朵小巧精致的红花,被托底莹白的掌心、周围漆黑的轿身衬得更加明艳夺目。
汇五行木系之力造物,元极宗的术法,且修为不低。
“你会这个?怎么知道我偏爱赤色?”卫溟半稀奇半惊喜。
说到底,五行之力着重在“借”字。天地万物借来之力,虽不需动用多高的修为,但终究不属于自己,因此无法飞升。
修士穷毕生之追求,便是得道成仙。断了飞升的念想,五行之术注定成不了主流,因此即便有此天赋者,多也只将五行之术作为辅修,能登大乘者,寥寥无几。
子桑不知道卫溟喜欢什么颜色,既然是生辰宴,大喜的日子,红色是第一反应。
“我会的多着呢。”她含笑将花塞到对方手中,“你说此地不及江南草木丰茂,那我就给你家添些花草,怎么样?”
卫溟拈花旋转,眉宇飞扬,“当然好,只不过‘一些’可不够,我要多的!”
听到子桑说给的礼物是花草,他心中隐约的期待不知道怎么,略有些落空。既然如此,那普通的“一些”便当不得“有意思的东西”,他自然要提高要求。
“母亲祖居江南,与父亲结为道侣后定居北地,从前也喜欢种花草,可惜总也难养好。”
子桑顺着声音扭头望向卫沧,只见对方视线落在卫溟指尖,神情不明。
卫溟拈在指尖的,是她给过去的花。
她心中一动,翻转手腕凝出一朵新的,递到卫沧面前,“恐怕是土质的问题,我有办法。”
此地矿藏多且杂,范围大了未必能办到,但只是给卫沧卫溟家添些花花草草的话,她还是有把握的。
小巧如玉的掌心托着同样颜色的花,然而细瞧过去,却能发现与方才那朵略有不同。
娇嫩晶莹的花瓣中,浅黄色花蕊孱孱露出一点,添了缕不显山不漏水的活泼。
卫沧抬起头,对上子桑的目光。
仿佛料定他会朝她望过去,子桑偷偷眨了下眼睛,唇角浅浅上扬。
双瞳里撒了碎金,粼粼波光让人心潮涌动。
她故意的,给他的稍有不同。
意外撞上专属两人的秘密,卫沧垂眸将花接过去,许是受她感染,又许是无法掩藏情绪,嘴角荡开与她相似的浅笑。
从小,爹娘待他与卫溟就不偏不倚,他有的,他要的,不管卫溟喜不喜欢,想不想要,兄弟俩拿到手的从来一模一样。
这当然公平,可也让原本快活的心情迅速平复下来。
“没什么特别”,无论他拥有的,或是动念想要的,通通“就那样”。
大约卫溟也与他有相同的感受,所以两人时不时就要呛上一嘴,不知不觉总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得不一样。明明想法不谋而合,一人用某种方式说出来,另一人偏要换种姿态。
爹娘看不出来的,双生子最后的坚持与倔强,被子桑一双素手轻易抓住,轻轻拨弄,便心弦撩动,而他还是被特殊对待的那个。
不需要太多,只消一点点不同就好。
管不得她有没有背着他待卫溟也“不一样”,温暖甜蜜的感觉涌上心头,卫沧短暂地忘掉与卫溟辩论乌肃精怪的事。
暖轿穿过雕琢有各式诡奇生物的云柱,在最大的窑堡首层平台上落定。
早有看守结界的氏族弟子发现暖轿返程,传讯家主。卫樊峰背着手,一脸严肃地等在平台。
轿帘一开,就见他那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儿子一左一右,护着一位紫衣女子出来。
三人脸上带着笑,尤其那位紫衣女子,眉目自在,神情慵懒,行动间惊人地夺人视线。不浓不淡、不深不浅一个弯眸,便让兄弟俩连等在平台入口的他都没留意到。
卫溟如此便也罢了,卫沧竟然也一样。不知道来人是哪家的姑娘。
兄弟俩走出暖轿数丈,这才双双留意到卫樊峰,原本放松的姿态瞬间紧张起来。
“父亲。”卫沧第一个行礼。
卫溟跟着站定。
卫樊峰身着与卫沧卫溟同样赭红色绣金外袍,观容貌比俩人兄弟年长不了多少,然而可能由于统御整个卫氏家族的原因,身上自带沉稳内敛之气。
修仙界这驻颜有术的“毛病”,让子桑根本分不清辈分。
“卫族长。”她大方行礼。
卫樊峰瞥一眼兄弟俩,向子桑回礼,“在下眼拙,这位是?”
卫溟抢答道,“元极宗青涛长老的道侣,子桑。”
闻言卫樊峰双瞳微收。
元极宗的青涛长老仙逝已有数年,虽然听闻其有平民道侣,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位丰姿绰约的女子。
这次俩儿子生辰宴,请的都是各宗门有身份的人物,为的就是给兄弟俩引荐铺路。若青涛长老在世,倒是会纳入宴请名单,只不过换成其夫人……
“青涛夫人。”卫樊峰视线扫过子桑肩膀上的小鸟,“有失远迎,这边请。”
论起来,青涛长老与元极宗掌门同辈,那便也是卫樊峰的同辈。
子桑随兄弟俩进入窑堡,被堡内的装潢与陈设吸引。
棕红色的外立面不知是何材质,只晓得与泥土颜色融为一体,朴实无华,然而到了堡内,宽阔的穹顶嵌有颜色各异的灵石,与反射天井光线的菱折面,将整个窑堡照耀得庄严又绚丽。
这里不像家,更像神圣的聚会之所。
金属材质的器具较寻常看到的大上一倍有余,也只有宽阔如斯,才能古拙与大气并俱。
被灵石笼罩,身处窑堡之中,时刻为灵力充盈,修士立于其间,心旷神怡。
还有三日才到兄弟俩的生辰宴,先到的客人自然要安排落脚处。
主堡东西面及北面各有供客人休憩的窑堡一幢,子桑被安排在专供女眷休憩的北面。
简单寒暄几句,卫樊峰面向兄弟俩沉声道,“生辰宴就要到了,收收心。”
卫沧与卫溟应下,目送卫樊峰离开,这才跟下了课的学生一样骤然放松下来。
“走!布置房间去!”卫溟兴冲冲示意子桑同他一起上楼。
卫沧本想说哪有有这样对待的客人的,然而一想到袖中那朵黄蕊的花,鬼使神差没有开口。
顺着窑堡中央旋转楼梯而上,兄弟俩的房间就在窑堡二楼。
六面的主建筑,房间设在二层平台正中央。
两人分明住在东西两间,然而通过平台却又相连。
这空间独立得,好似也没那么独立。
二层整层宽敞到让人变形,子桑大约估算了下,即便将平台排除在外,约莫也属于打通了后能踢球的程度。
除了休息的房间,其它几间房分别被安排成修炼房、藏书阁之类。
穿过卫沧的房间来到二层平台,一眼就能瞧见两旁连绵的山脉。
抬起头,再上一个梯度是第三层平台。
“上边是父母亲的房间。”卫沧解释。
子桑点头。
这才是真正的大平层,每层都带超大“露台”。
绕窑堡房间一周,卫溟解开禁制,陈设稍显凌乱的房间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好像丝毫没觉出跟胞兄整洁房间的差别,转身面向平台,展臂示意,“这一层就交给你了。”
不清楚她五行之术深浅,整个二层就交过来。
子桑好笑地望着他,“这么大,想折腾坏我?”
卫溟耸眉,笑得不怀好意。卫沧不知道想到什么,怔上一息,耳垂染上淡淡薄红。
“今儿个累了,明日再安排。”子桑挑起眼尾,“想要什么样的?趁我动手前先说好。”
“就要你给的这个,别说,怪好看的。”卫溟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花,仔细瞧上两眼,抛向空中又接住。
一抹红以苍穹为背景,高扬起、轻落下,被宽大的手掌握住。
卫溟笑得畅快恣意,子桑朝他递去个“挺识货”的眼神,扭头望向卫沧。
早就等着她询问的卫沧点头答,“一样。”
仿佛担心她会弄混,一并补充道,“你给的那种。”
与卫溟的不同。
了解。
子桑交叠双臂,向一左一右卫沧与卫溟道,“你俩可真会给我省心。”免得她去设计搭配。
天下绿植何其多,审美又是相当自我的事,若不设限,她未必有把握让兄弟俩满意。
风过境,吹起鬓边柔顺发丝,抚脸颊,叫人目光定在那似笑非笑唇上。
花虽明丽娇艳,不及她。
光倾落在俩兄弟肩上,绣金夺目,一个马尾高束,一个长发披散,一模样的清隽俊逸。
子桑心旷神怡。
真好啊,她工作的娱乐圈要是有这样一对双胞胎,不知道能虏获多少妈妈粉。
颜值真是个好东西。
卫沧与卫溟被她以欣赏、满意的眼神瞧着,心跳陡然变快。
两人逃避般对视一眼,在彼此神色中看到同样的羞涩与暗喜,又飞快别开视线。
不过是,喜好相同罢。
“沧儿,溟儿,你俩回来了?”温软如四月春风的女子声音响起,子桑顺着女声望过去,一时间目光定住。
有的人由于气质过于鲜明,反而让人忽略其姣好的容貌。
眼前女子仿佛南方的碧水,悠悠荡荡清清潺潺,拂柳般的行止与柔婉的眼神让人直挪不开眼睛。
“母亲。”转过身的俩兄弟同时开口。
子桑总算知道双生子的容貌遗传自谁。卫夫人着实属于轻易让人动心的美人。
一双剪水的眼眸朝子桑望过来,卫夫人柔声道,“这位是?”
子桑放下手臂,不待卫沧与卫溟替她介绍,“元极宗,子桑。”
在美人面前,就别挂“亡夫”的头衔了。
卫夫人一怔,眼底的情绪由短暂的错愕蔓延开亲近,“原来就是让济孤堂收容丁氏孩童的子桑道友,钦佩。我是沧儿和溟儿的母亲,乔在蕾。”
子桑没想到卫沧与卫溟愿意将见闻同母亲分享,连她的名字也没隐去。
看得出来,相比父亲,两人同母亲亲近得多。
“夫人过奖。小事,不值一提。”
“子桑道友谦虚了。楼上刚沏好的茶,要不要尝尝?”
对上卫夫人,子桑嗓子眼都软了。
向来对美人没有抵抗力,她认,“有劳夫人。”
许是她回应的语气太过缱绻温柔,卫夫人目光在她眼底流连小会儿,垂眸轻声道,“随我来。”
那长睫敛下雾眸的婉然,让子桑心里像是灌了蜜,香、暖、甜。
朝兄弟俩递去一个眼神,她欣然跟上卫夫人。
卫沧与卫溟对视一眼,均有些摸不着头脑。
子桑好像,对初次见面的母亲更感兴趣。
*
飞舟之上,陈敏儿始终横眼瞧着沙文瑞。
本以为是同脉师兄出行,没想到半路杀出条癞皮狗。
沙文瑞上回本来想待纪怀光离开后再折返回松语阁,不想师尊寻他有事,好好的机会平白浪费。
这回好不容易把事情办完,下决心定要暗诉一番相思,没想到传讯得到的回应是[出门散心]。
散心这种培养感情的机会他当然要把握住,然而子桑嘴严得很,一句“保密”就把他晾在半空。
他不知道,不代表子桑的弟子不知道。陈敏儿和纪怀光自然不会告诉他下落,不过有个人的嘴能撬动。
许以灵石为报酬,沙文瑞从马道成处得知,[大师兄让我们出席卫氏兄弟生辰宴,或许跟师娘行踪有关。]
修仙世家最是讲究,哪怕没有请柬,只要登门道贺,也不会拒之门外。当然,没有请柬的修士也不会自找没趣便是了。
不过他找的可不是没趣,他找的是子桑。这才有匆匆赁了最快的飞舟赶上纪怀光一行的举动。
越看沙文瑞越不顺眼,陈敏儿早就猜到是谁透露的风声。
白一眼闭眼假寐的马道成,她咬牙道,“沙皮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是想缠着师娘!”
沙文瑞丝毫没有被揭穿的羞惭,理直气壮道,“这是哪里的话?我关心师婶而已。”
陈敏儿简直想用唾沫啐死沙文瑞,师娘用得着外人关心?她,她好几个师兄,哪个不能关心?既然如此,她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你休得对师娘心怀不轨!”
“师婶可亲可敬,做弟子的生出些亲近之意,叫你想得这般不堪。”沙文瑞假意憾然摇头,装得像是受了诬陷,却无奈不予追究一般。
力透纸背、一针见血指出沙文瑞的真实目的,却没有收获预想中的气急败坏,陈敏儿一拳挥空,恼得不行。
她朝几位师兄扫过去,卓轩半张着嘴错愕地望着她,仿佛不理解她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想法。马道成仍旧闭眼假寐,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黄秀明刚往嘴里塞进一块饴糖,这会儿有些紧张又有些讨好地朝她瞧过来。
尽是些指望不上的!陈敏儿朝纪怀光眼神求助。
大师兄!管管沙皮狗!
纪怀光此刻的目光落在舷窗之外。
流云逸散,日光惨淡。
这速度,太慢了。
他突然起身,在陈敏儿惊喜的眼神中面无表情道,“我先行一步,大家在卫氏族地汇合。”语毕,迈步朝舱门走去。
原想同师弟师妹一同前往,这样不至于唐突,可是他却等不下去。
他想立即见到她。
沙文瑞见这阵势,瞬间急了。这是要抢占先机?欺负他还不会御剑飞行吗?
“不行!”他下意识站起来反对。
陈敏儿原以为纪怀光要帮她揭穿沙文瑞的谎言,没想到竟是要抛下他们几个先去北地。
本来还有些失落,此刻见沙文瑞激烈反对,她瞬间“醒转”过来。
是啊,与其在这里听沙皮狗吠,不如先占了师娘左右,提醒师娘,叫沙皮狗无缝可钻。
要么说大师兄深谋远虑呢,一下便抓住关键。
“怎么?大师兄去哪里也要你管?”她一同起身,与沙文瑞不相上下的身高颇具压迫性。
被叫停,纪怀光恍若未闻,脚步未缓。
眼见拦不住,沙文瑞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们大师兄才对师婶有非分之想!”
不过是沾了大弟子身份的光,就护食般挡别人的路。之前在怡州,后来在松语阁,前后种种,他早看出来纪怀光的心思。
若他的念想是“不轨”,那纪怀光又算什么?
他这边话音刚落,纪怀光脚步顿上一瞬,然而也只是一瞬,很快便一言不发,出舱祭剑,离开飞舟。
稀薄的空气灌入,舱门半阖,冷峻的风在几人之间流淌。
舱内诡异地安静。
“沙道友,你怎可这样诬陷大师兄?”
说话的人语调斯文,沙文瑞朝对方望过去,只见卓轩皱着眉,秀气的面容甚至因为不满而染上几分愁容。
“师娘与师尊情深意笃,怎会同自家大弟子……大师兄这些年在外出任务的机会多,留在宗门的机会少,稍有空隙也花在宗门俗务与我们几个师弟妹身上,同师娘不曾逾矩半分,你这样说,实在有失元极宗弟子身份。”
卓轩鲜少立场坚定地反驳什么,此刻已经是说重话。
陈敏儿一口气憋在喉咙里,终于因为二师兄的话汹涌而出。她拔出长刀,作势就要干架。
“沙皮狗!你不止对师娘心怀不轨!还朝大师兄身上泼脏水!究竟安的什么心!”
沙文瑞不服。
一堆被蒙了眼的瞎子,还以为纪怀光是什么正人君子柳下惠。人家下手早了去了!
安的什么心?他抽出佩剑,“你大师兄安的什么心!我就安的什么心!”
“呸!也配跟大师兄相提并论?”
捧高踩低?
沙文瑞冷笑,“你这么护着纪怀光,怕不是对他有意吧?这么一看,倒也相配。”
气血瞬间上涌,“无耻!”陈敏儿挥刀直下,长刀隔开佩剑,用了猛劲。
不将人打趴下难息心怒!她对大师兄昭昭同门情义,被沙文瑞说得如此不堪,臭嘴!该死!
兵刃交击声响起,灵力激荡。事起太急,黄秀明第一个找好位置躲开。
马道成终于不再假寐,抽出短刃准备随时帮陈敏儿。
卓轩平素几乎不与人起争执,此刻忍不住埋怨,“沙道友,快停手,越说越离谱了。”
舟身摇晃,舱外响起御使飞舟同门弟子的吆喝,“诶,里面在做什么?飞舟经不起折腾!会掉下去的!”
云雾里,纪怀光乘风御剑,将玉简握在手心。
黄秀明的讯息一条接一条传过来,[大师兄你快回来吧!五师妹和沙道友打起来了!]
[大师兄!二师兄根本劝不住!三师兄也出手了!]
[大师兄!五师妹和沙道友破坏飞舟,我们几个被赶下来了!]
[大师兄!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荒郊野外,沙文瑞鼻青脸肿,依旧执拗,“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谁叫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陈敏儿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没有挂彩,但指尖颤抖,有些握不稳长刀。
“大师兄回来吗?”卓轩问。
黄秀明抬起圆乎乎的脑袋,无措道,“大师兄说,用神行符,又或者向仙盟、宗门再赁飞舟。”
这便是不回来了。
沙文瑞闻言短呵一声,取出玉简联系最近最快的飞舟。
他若继续跟陈敏儿杠下去,就真的让纪怀光占了先机。
“沙道友,我们……”
“不用说了,”沙文瑞打断卓轩的话,“今日之事就此翻篇。接下来去北地的路,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谁也不耽误谁。”
他还没想跟子桑的弟子撕破脸皮,毕竟今日虽然陈敏儿揣测他在先,他也把纪怀光拉下水,还顺便踩了陈敏儿的痛处。
吃亏这种事,自己觉得亏,那就是亏了;自己没觉得亏,就能过得去。
“告辞!”他扔下一句话,转身龇牙咧嘴前往预留的接应地点。
疼!是真下狠手啊……
陈敏儿还想讽上一句,被卓轩摇了摇头眼神制止。
都在气头上,打也打了,连前往北地的飞舟都给打没了,歇停些好。
见二师兄这般态度,陈敏儿将长刀重重插向地面,忿忿道,“下次沙皮狗再胡说八道,还打!”
北地。
卫夫人的客室。
子桑与乔在蕾相谈甚欢。
袅袅温茶人婉约,连心也跟着平静。
卫溟兴致勃勃谈及子桑是木系修士,允诺生辰送他与卫沧惊喜。
卫夫人表示她尝试过许多次,却总也种不好。果然,于卫夫人的引导下,端着茶杯的子桑在茶厅外发现两盆黄迹斑斑的植株。
上好的盆上好的枝,花蕾还没来得及绽放已经枯败,看起来好不可怜。
指尖托着已然干卷的花蕾,子桑抬眸,“夫人喜欢蔷薇?”
乔在蕾视线落在仅存数点绿意的残枝上,语气隐带怀恋,“幼时,家中后院就种有半角蔷薇,红、白、粉三色皆备,我常透过窗瞧,觉得再好看不过。”
问喜不喜欢,却道好不好看,缘是倾心。
“夫人。”子桑轻声唤对面走神的乔在蕾,“我也送夫人一份礼物怎么样?”
纤丽长睫顺着她的声音上扬,沁了水的眼眸乍然定在她身后,乔在蕾不可置信地缓顾四周。
琼枝碧叶,如雨染帛画,于棕红色平台同明净天宇间蔓延、生长。
红有几度?粉有几深?素白丛中放。
子桑身后,整个三层平台,热烈的苍翠拥着让人心跳骤停的满目蔷薇。
幼时追打嬉闹的笑声、窗棱透出的光影、轻嗅自醉的时光疾风般卷过,尔后便是明丽到极致的视觉震撼。
卫沧的目光顺着周身从无到有,从孤漠到香浓明艳的变化望向子桑,就见母亲眼底浮上湿意。
卫溟提着一口气穿梭在花灼景艳中,待来到平台边缘,忽然惊呼出声,一跃而起,飞身直下。
卫沧被动静吸引过去,转身来到平台之沿,朝下望去。
双眸骤然睁大。
只见整个二层平台繁丽开遍,正是他和卫溟指定要的花。
而卫溟,此刻挥枪“摘”下大片花与枝,收拢在手后一跃回三层平台,脚下未停,快步朝母亲与子桑走去。
将手中花束囫囵分成两份,卫溟不由分说将其中一份递给卫夫人,又将另一份塞到子桑怀里,双目亮得吓人,“你不是说……”今儿个累了。
“我还以为……”明日才准备。
整个卫氏族地,只他这一处苍翠茂盛、百花争妍。
这个礼物的确有意思!他很喜欢!
子桑举起手中茶杯,弯起眼眸道,“让夫人这杯茶缓过来了。”
仰头饮毕杯中茶,她晃了晃另一只手腕,“谢谢你的花。”
究竟谁的花,又该谁谢谁。
卫溟扬唇笑着捋一把自己的马尾,仿佛那流光溢彩的情绪终于能顺着某条安心的道,寻见轻扬的出口。
卫沧来到几人身旁站定。
风摇锦绣,香乱花飞。
卫夫人那声“子桑道友,多谢。”隐入琼丽中。
独此窑堡,如漫漫黄沙中绿洲般醒目。
数百年不变的底色,因某人之举,转眼生辉。
第29章
所居之处骤然繁花开遍,卫樊峰很快出现在几人面前。
彼时卫夫人眼中雾意未退,嘴角噙着淡淡恬然笑意,正倾身为子桑斟茶。
察觉到附近多了个人,子桑正待起身让位,面前却传来陶器碎裂的声响,竟是卫夫人手一松,摔碎了茶壶。
“母亲可有烫伤?”卫沧卫溟立马放下茶杯,倾身相问。
相比兄弟俩的紧张,子桑有些意外地发现卫樊峰听到响动后,上身晃了晃,最终定在原地没动,只眉宇微微蹙着,仿佛对突发的意外有些不耐烦。
没有第一时间关心,于多年的夫妻而言,这反应有些耐人寻味了。
视线越过卫樊峰,子桑朝乔在蕾望过去,恰巧对方也正抬眸。
视线交汇,乔在蕾怔住,很快别开目光,眼中带着几许难堪与羞惭。
何必?夫妻有抚助义务,该羞愧的是卫大族长。
“无事。”乔在蕾扯起嘴角朝卫沧卫溟笑了笑,伸手去拾破碎的陶片。
“母亲,我来。”卫沧抢先一步,倾身收拾。
“父亲可留意到外面的绿意?原来子桑的五行木系术法这般厉害!孩儿也想学!”卫溟神情兴奋。
“很难不留意到。”卫樊峰双手负于身后,扭头望向子桑,“青涛夫人术法修为高深莫测,卫某佩服。”
子桑起身行礼,“族长过誉,讨人欢心的雕虫小技罢了,不足挂齿。”
人家江湖大咖说话客气,她不能真把自己当根葱。
卫樊峰略微颔首,面向卫溟道,“这回元极宗的绯月长老应邀前来,你可以向她讨教五行之术。届时为父为你引荐。”
“何故舍近求远?直接让子桑教孩儿不就行了?对吧?”卫溟朝子桑露出几颗白牙。
“无礼!为父未耳提面命就不懂得自省?怎能屡次三番直呼青涛夫人姓名?你平时就这般浑不知礼数,生辰宴也预备如此?”
卫樊峰沉着嗓音蹙着眉一顿训斥,气氛急转直下。
方才跃跃欲试的卫溟瞬间泄气,子桑不着痕迹地瞥一眼垂着眸看不清楚神色的卫夫人,浅笑开脱道,“直呼姓名显得人年轻,我让卫沧和卫溟这么叫的,个人的一点点小心思。”
见卫樊峰还待说教,她笑眯眯补充到,“叨扰夫人许久,就不耽误族长谈事了,子桑先行告退。”
倒不是这节骨眼遁走,实在是不乐意围观他人的家事,看着卫溟被父亲训斥。
人嘛,总要面子的。
没有主人强行留客的道理,得遣个人送她。果不其然,几番言语拉扯后,卫樊峰让卫沧送她一程。
“父亲!孩儿也想去!”
“你留下来替母亲收拾!没有沧儿半点眼力劲,还不知道学!”卫樊峰干脆地回了卫溟。
卫沧闻言一点也没客气,收手将活递出去。
见卫溟态度远远算不上积极,卫樊峰还待说什么,楼下有人唤“族长”。
留下一句“见笑”后,男主人拂袖而去。
严厉的人一离开,周身也仿佛变得明亮起来。
子桑朝卫沧与卫溟抬了抬眉,最后那点气氛的阴云也跟着烟消云散。
卫沧抿唇浅笑,起身道,“母亲,孩儿送下子桑。”
“等我!这就好。”卫溟一边胡乱施了个术法,将茶台上的水渍收拾干净,一边随卫沧一并起身,显然不愿意落后。
乔在蕾抬眸定卫溟一眼,无奈道,“别让你父亲瞧见,去吧。”
她转而望向子桑,略带歉意,“恕我身子不便,就不送你了。这满园蔷薇的礼物,在蕾很喜欢。”
子桑点头,“夫人喜欢,比什么都重要。”
乔在蕾一怔,很快勉力一笑,只是笑容有些苍白。
离开巍巍宫殿般的窑堡,卫氏兄弟与子桑三人走在北面的小道。
从此地向身后望去,庞大的棕红色窑堡因“腰间”绿意与繁花而独特瞩目。
卫溟转过身,“子桑,你累吗?”
子桑不明就里,挑眸瞧过去,“怎么?有安排。”
“今日十五,族地有赏月逛市集的习俗,天黑了一起去逛逛。”卫沧解释。
“好啊!”子桑欣然同意。最好路过酒坊的时候让她再囤点喝的。
既然纪怀光那边“玩心跳”经过验证指望不上,她只能时不时喝醉酒撞撞运气。
“要不要叫上卫夫人?”
虽然无意打探隐私,不过怎么看乔在蕾都不像是身子不便到无法行动、做不到出于礼貌送她一步的地步。至少上下楼没有问题。
所以到底什么情况?
“不会去的。父亲继任族长之位后,母亲的身体逐渐变差,经常在家中休养。说到这里,母亲好像多年不曾离开窑堡了是不是?”卫溟越过她,望向对面的胞兄。
“没错,想来也奇怪,虽然看起来精神不济,但也没到无法行动的程度,每每我们兄弟俩相邀,母亲总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出门。”
“大夫怎么说?”子桑问。
“只说体虚,调了数年也不见好。依我看,八成跟父亲这些年愈发冷心冷面有关。反正我只要一想到父亲的态度,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卫溟扭了扭手腕,漫不经心道。
子桑听出些蹊跷,“卫族长从前不这样?”
卫沧摇摇头。
“父亲从前对母亲与我们兄弟俩极有耐心,如今……”
如今怎么样,没有继续说下去。
子桑听出来,如今怕是同从前相去甚远。
或许跟族长一职责任重、压力大有关?
情深不寿,等闲变却故人心。不变的深情,就跟中头奖一样,大约只存在于极少数的例外。
感情绝非一成不变,热爱同样会冷却。曾经抱着热忱一脚迈入演艺事业,经过数年的行业浸染,看到光鲜背后的肮脏与荒芜,回望初心,难免笑叹天真。
事业如此,人亦何殊?谁能确保“永恒”?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保证。
痴男怨女,分分合合,比假意逢迎、权色交易虽然多了份真诚,却也增了许多遗憾。
事业上感受过失意、失落,见多了身边的朋友为情而苦,为婚姻而变得麻木,她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
对待感情,想不想体验,要不要体验,决定权在个人。
看过太多患得患失与普遍的归宿,她清楚自己无意成为其中一员。
当个看客虽然少了些参与感,但至少轻松。
没能真正接纳“变化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大概也是另外一种“知行不一”。
所以啊,不要轻易恋爱,上头不说,若有一日那人易心,甚或自己变心,又有什么意思?
落到卫夫人头上,究竟体虚,还是心疾?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不过看得出来,母亲今日心情很好。她真的很喜欢你的礼物,多谢。”卫沧从袖中取出一朵白中带粉的蔷薇,垂眸递出。
卫溟瞧见,嘴角抽了抽,不屑地别过眼去。
送花这种事也来憋后手,着实心机。
子桑已经习惯俩兄弟分明一样“借花献佛”,偏要玩出不同花样的操作。
她笑着接过蔷薇,“那今晚就轮到你们兄弟俩,让我心情很好咯?”
“包在我身上。”卫溟抢过话茬。
卫沧嘴角略微上扬,浅浅点头。
客房早已经收拾好,卫沧卫溟将人送到后,表示回去做些准备,晚些再过来。
窑堡最上层的房间视野开阔,或许为了增加采光,窗户开得格外大。
推开宽大的木窗,可以看到连绵望不到尽头,碧色浓郁的乌肃山脉。很难想象,卫氏最初的引路人,怎么找到的这片风水宝地。
小鸟自她的肩膀扑扇翅膀,跃于窗沿之上,安静凝视前方。子桑倾身手肘撑上窗沿,同小家伙一起眺望。
迎面而来的风夹杂着干燥,闭上眼睛,满目苍翠尚且停留在脑海。
从前因戏飞过多地,然而辗转各座城市,仅活跃于片场与知名景区,每每匆匆而过,浮光掠影。
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然而却没有哪次悠闲体验当地风土人情。
不用钱、天然闲,就可以游历大江南北、大好山河。
朝碧海而暮苍梧,徐霞客的毕生追求,放在她身上,竟因一场奇遇而实现,多么不可思议。
子桑不禁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这里的酒味道怎么样。”
小鸟扭过头朝她望过去。
身旁的女子半阖着眼睛仿佛在回味,微微扬起的唇角勾出漂亮的弧度。
同一时间。
云逸轩里黑猫抬起头,询问眼前的银霜,“发生什么事?”
刚谈到紧要的事,怎么忽然走神。
银霜垂眸,视线落向黑猫,不紧不慢开口道,“乌肃山脉灵力紊乱、生魂芜杂,你得去清理清理了。”
黑猫闻言瞪着一双圆眼,前爪并立身体挺直,“竟有能逃出我法眼的地方?”
“卫氏族人在此地设了结界,没发现不足为奇。”银霜仍旧盯着黑猫,“你上回给的酒,多赠我几壶。”
一听到酒,黑猫咧嘴露出尖牙,看起来仿佛在笑,只是模样有些滑稽,“你不是不喝酒的么?转性了?”
“拿去送人。”银霜悠然起身来到窗畔。
元极宗周围的绿意更青,也更翠。昨日探出的新芽,此刻又长出不少。
“送谁?”黑猫从长案跃下,一个纵身来到窗沿蹲定,长尾时不时扫过窗棱。
“乌肃山脉、卫氏族人。没记错的话,卫樊峰双生子的生辰宴好像就在这两日。莫名其妙邀请青松一挂,难道……”黑猫盯着银霜,漆黑的眼睛反射夕阳的光芒,“有动向?”
银霜闻言垂下眼眸,对视中看不出认可与否。
很快,黑猫在对面那双浅淡清澈,望之仿佛随时会坠入浩渺的眼瞳中败下阵来,别过脸绒耳颤了颤,“不想说就当我没问。你要的酒回头搬过来。”
得了应允,银霜轻抬长睫挪开视线。
窗外落日熔金。
相隔千里,同一片苍穹下,流云霞逸并不相同。
*
橙金色晚霞照耀下,棕红色窑堡如年岁悠长的长者,沉静、苍辽。
远处的街道已经亮起灯火,这块土地即将迎来独属于它的夜。
两道相仿的身影并肩而行,至房门前站定。
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后,束马尾者敲响房门,“子桑。”
“进来,门没锁。”
房间里女声明明白白地娇柔婉转,却也清晰有力。
敲门者顿上一瞬,抬眸扫一眼身旁的同胞兄弟,抬手推开房门。
两倍于房门的窗大开,最后一抹暮光洒满房间。
窗畔女子放下软柳般微卷的柔亮长发,半倾着脑袋,往鬓边别上一朵与唇色相仿的花。
她该是正在梳妆,只是随性得很,没有多余的坠饰,自有碎金般的霞光追随。
风情入骨,慵懒地享受自己女子的身份,并且丝毫不吝于呈现。
卫沧与卫溟一时间均有些呼吸不上来。
不可思议,明艳而舒展,从容而不费劲,甚至于,耀眼之人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多么让人挪不开视线。
瞥见门口两人,子桑勾起唇角,眼波滑向窗外,半慵懒半真诚道,“你们这里的风景,当真不错。”
一缕长发贴着指尖垂下,勾勒于侧颜的金色柔光融于她的笑意里,举手投足皆是风景。
于卫沧、卫溟而言,眼前是从前不曾亲近过的陌生领域。
如北地的荒原,一头坠入江南的春风里,满溢美妙与新奇。
眼神与姿态随性,却如此牵动人心。她代表了男女有别的另一端,柔软与魅惑的吸引。
醉人的风吹过,心声簌簌而响。有没有一种可能,让她觉得“不错”的,不止风景而已。
驻足门外的人下意识停留,没有上前惊扰眼前的画面。倒是子桑将鬓边的花别好后,发现兄弟俩还站在门外,扭头好笑地望着两人,“怎么不进来?”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她转过身直接朝两人走过来,“现在出发吗?我准备好了。”
怎么不进?或许等的就是她此刻的反应,等着她走近。
但愿她的眉眼,总在此间停留。
房门阖上,将窗外风景同余光留在身后,三人向日暮的市集出发。
不远处,窑堡升起夜明石,四周围拢不少卫氏族人,贪看繁花开遍的新鲜,啧啧称奇。
沿来时路行过没多会儿,天光彻底熄灭,遥遥可以望见西南方一条长道,灯火荧然。
小鸟自黑暗中现身,准确地落在子桑肩上。兄弟俩几乎同时各自递过来一样东西。
这是形态不同的两张面具。一张绘了赤色纹样,圆眼有些狰狞;一张尖耳长眸,似犬似狐。
精致,也夺人视线。
子桑不解地抬头望向两人。什么意思?
“卫氏族地里,所居者多为族人,无论亲疏,难免沾亲带故。由于各家各户所缺物品不同,每月十五赏月游览市集这一日便成了借用、以物易物以外的交易场所。为避免买卖双方碍于亲缘情面,不便谈价,彼时的族长想出个办法,那便是让有交易需求的族人,在这一日的晚上戴好面具。挡住了脸,即便关系再亲,也可暂时扮作陌生人,按照想成交的价格商榷。”解释的人手握犬狐面具。
“没错,虽然熟悉的人哪怕戴上面具,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不过族人接受了这个提议,自觉默认面具一戴,便假装并不相识,这样倒也方便有趣。时日一长,此风俗便沿袭下来。”人面圆眼面具被旁边抢过话头者又往前递了递。
“入乡随俗,我明白了。”子桑伸手接过两人的面具,一左一右仔细端详。
犬狐面具俏皮有趣,人面圆眼面具相容威仪,虽各有特色,却同样精致。
“让我选?”她抬眸问。
两人点头。
见到兄弟俩的反应,子桑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面具不是鲜花,同样的心意,她怎么好择其一而退回另一个?这是拿她来考量魅力?
肩上小鸟低头盯了眼她手中的面具,又抬头望向对面俩兄弟。
北地的夜风里,一模样清隽的俩人目光熠熠。
可真会出难题。
子桑盯着对面两兄弟,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中面具。
卫沧、卫溟视线落在她纤长的指尖,暗涌在心底起伏。隐约的紧张伴随轻微的窒息。
把玩的动作停下,仿佛终于选定。
兄弟俩随之抬眸,与子桑目光交汇。
只见她忽然勾唇笑起,眼底有着漫不经心的坦然与自在,“两个都有意思,两个都喜欢,不如都给我,换着戴?”
成年人可不兴做选择,那是小孩子的游戏。
让她选就一定得选?像是那么乖的人?
许是没想到她会两个都要,又许是觉得她做出这样的选择再符合不过。兄弟俩先是有些怔神,互相对视一眼后很快一前一后笑出声。
“当然可以。”
“随你心意。”
“只不过我有个疑惑,”子桑目光扫过两人,有些不确定道,“你俩,是不是换发型了?”
她一开始没觉出来,但随着交谈持续,越来越感觉哪里不对劲。
就好像虽然兄弟俩长得一样,站在面前的却是卫沧扎着马尾,卫溟披散长发。
直到刚才那一笑,扎马尾的“卫溟”隐约笑得内敛含蓄,披散长发的“卫沧”依稀笑得张扬恣意,违和感已经彻底盖不住她好奇的棺材板。
换发型了吧?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神情、肢体动作底层的气质不同。
面前两兄弟目光定住,披散长发的“卫沧”交叠手臂,脸上挂着莫测的笑意,扭头对身旁胞兄道,“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迄今为止最快的吧?”
扎马尾的“卫溟”注视着子桑,目光未移,“没错,比母亲还快一些。”
得到肯定的答案,披散长发的“卫沧”放下手臂,叹气般感慨道,“主要还是因为我俩没用全力。”
扎马尾的“卫溟”闻言唇角微微上扬,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兄弟俩没有否认她的猜测,对话至此,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当真换了发型考验她呢。而且听卫溟的意思,“照顾”到她是新人,甚至特意放水?
子桑无奈地望向卫沧与卫溟,好笑地摇摇头,越过两人继续前行。
她好歹是科班出身,对微表情有过些研究,看不出来岂不是对不起她的职业?
灯火通明的市集就在前方,风光近在咫尺,不跟“顽童”一般见识。
月圆这一日更换身份,教人反复认不出来,是卫沧与卫溟从小到大乐此不疲的游戏。
原以为此举或许会惹子桑生气,没想到她只是宠任般笑了笑。
不仅很快分辨出他俩,而且亦亲亦友般纵容。
她之出现,不止具象了两人对异性的诸多美好想象,丰姿、娇媚,更代表着对亡夫弟子的责任心、对江南丁氏遗孤的良善、对他人愿望的理解与支持。
风华之下,义骨铮铮。不难理解,为何当初青涛长老愿意倾注修为将她送上金丹境。想将最好的给到她,因为她值得。
卫沧与卫溟目送前方那一抹融于夜色的背影,一时间没有跟上去。
直到她肩上的小鸟再度振翅起飞,这才醒转般扭头对视。
有时候,会因为太想获得专属的非同体验,而在彼此对同样事物有着同样感受时厌倦。
而这次,两人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激荡与欣喜。
同样的成长经历,同样的人生际遇,面对同样的她,生出一模样的欢喜,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两人迈开长腿跟上,为方才那短暂共鸣的情绪而心有余悸,又略微窃喜。
生平第一次,强烈的认同感甚至盖过长久以来的胜负、区别欲。两人模糊地觉得,达成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共识。
一进入卫氏族地的主道,两旁逐渐可见摊贩。
自制的小食、精美的手工艺品、以及某些稀奇古怪叫不上名字的东西琳琅满目,甚至还有专门售卖面具的摊位。
头顶是皎皎明月,沿着贯穿整个族地的主道,热闹纵横。
各摊高悬的风灯幽幽照亮一方天地,入目的行人与摊主均着各式不同面具,子桑与卫沧、卫溟也不例外。
戴着小狐狸面具的孩童一前一后,高举着风车飞奔而过,脚踏石板哒哒声不绝,搅动了苍茫夜幕与星光灯火的交界。
不远处一名圆润的女子扬声喊,“慢点!小心摔着!”一嗓子将大部分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虽然三人都戴了面具,然而刚进入市集没多久,便断断续续听到有人给卫沧和卫溟打招呼。
“寿星回来啦?仙盟那边怎么样?习不习惯?”说话的大叔戴着肉嘟嘟小孩面具,嗓门极粗。
“回来了,仙盟那边挺习惯,一切都好。”卫溟颔首示意。
“东叔,腿脚怎么样?还能踢死一头牛吗?”卫沧扬起下巴,视线落在大叔粗细不同的两条腿上。显然,其中一条腿曾经受过伤。
“嘿!好着呢!能踢死两头牛!”大叔抬起一条腿晃了晃,“让我猜猜啊,你是溟公子?不对不对,肯定没这么简单,必有反转,你是沧公子!”
这边对话刚结束,那边一位戴着牛头面具的矮小妇人出声,“唷!沧公子与溟公子回来啦!快尝尝我的炸菌菇!”说着话,大娘已经捏着两根串了炸菌菇的签子,从摊后绕出。
“琴姨,你这菌菇有没有毒?别吃了又上吐下泻,白狗飞天。”
“呸呸呸,上回是我那儿子没看仔细,这回老娘亲自把关,有毒没毒一眼就能认出来!”妇人面向大叔,“东子,这都分不清楚?嘴上没把门,是溟公子错不了!”说完妇人抬头上下打量子桑。
透过面具,子桑能看出妇人眼神里明晃晃的友善与好奇。
虽然平时就没少因为外貌被人多瞧多看,早已习惯不同的视线,不过她这会儿着实还有些没从震撼里脱身出来。
刚才说“踢死一头牛”和“白狗飞天”的,不是弟弟卫溟,恰是哥哥卫沧。
的确反转,意料之外。
看来卫溟之前所谓的“没用全力”,当真不是在谦虚或者调侃。以兄弟俩对彼此的了解,想让人分不出来相当容易。
对她,两人是真的放水了。
许是刻意显摆,卫沧朝她望过来,笑容明朗。
卫溟轻扬唇角,得意地耸了耸眉。
啧。
子桑似笑非笑地扫过两人,眼神不言而喻——厉害了?挺会玩。
“这位姑娘是……”有别于方才的中气十足,琴姨放轻声音开口。
“远道而来的客人,也是朋友,名叫‘子桑’。子桑,这位是琴姨。”
子桑微笑行礼。
“原来是朋友,好,好,”琴姨点头,“没想到当初把女孩子欺负到哭的两位小公子,如今也长大了,知道陪姑娘家游览族地。时间过得真快啊……”
时间过得的确快,琴姨语气里的感叹与唏嘘也相当明显。
子桑望向卫沧与卫溟,拉长音道,“没想到,你俩从前还把女孩子欺负过哭啊?”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卫溟抗议。
“七岁。”卫沧下定论。
子桑没有真调侃兄弟俩的意思。在长者的记忆里,总有些趣味的印象深刻。
她好笑地瞥俩兄弟一眼,面向目光仍旧落在她身上,新奇地仿佛想盯出一朵花来的琴姨道,“他俩现在特别会讨女孩子欢心了。”
夸人、送花,一个不落。
听到这话,琴姨就跟听到别人夸她自家孩子一样,“哎唷,开窍了这是?”
可不是么?人呐,打通任督二脉或许就是一瞬间的事。
谈笑间,琴姨折返回去又拿了几串炸菌菇过来,一股脑塞进子桑手中,边塞边打量卫沧与卫溟的神情。
要不是知道乔在蕾才是兄弟俩的母亲,子桑甚至有种准婆婆塞红包的错觉。
沿着族地的主干道继续前行,作为兄弟俩同行的女伴,子桑被问及好几次,寒暄与问好不断。甚至于,好吃的好玩的自动有人强行塞过来。
路上行人面对卫沧卫溟,有那恭谨客气的,也有热乎熟络的。看得出来,兄弟俩很受欢迎,下到三岁幼童,上到八十岁老人,都能应对自如。
所有人都可以假装藏在面具之下,也可以做自己,这里仿佛一场由卫氏族人自发而成的,盛大的化装舞会。
熙熙人群从身旁流淌而过,三人并肩而行,谈及此间风物,谈及族地之外的见闻。
不远处一束烟花在空中炸开,吸引人抬头望去。
够响,也够亮,只一发便结束。
周围的行人顺着声音望向夜幕中的动静,仿佛突然被什么催动,纷纷掏出蜡烛,寻最近的摊位点亮,尔后无规律地脚步快起来,且专往巷子里钻。
子桑环顾四周,还没来得及问出疑惑,卫沧解释道,“寻月赏的时间到了。”
月赏?什么东西?
“也是某项习俗?”
“对。”卫沧点头,“以烟花为中心,方圆一里的范围内藏着形似圆盘,刻有族徽的月赏。第一个找到的人可以携带月赏,前往老银杏树下领取彩头。”
卫溟朝她望过来,“不如我们三个比赛?看谁先找到?”
子桑了然。原来是这样,活动挺丰富。难怪行人随身携带蜡烛。
看刚才烟花的位置,她所在区域置应该就在一里范围内。
“那得看奖赏是什么了。”子桑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
“奖赏多为父亲私藏,对族人而言或许并不常见,对我们几人而言则不过如此。既然是三人比赛,不如多设个彩头,赢了的人可以让另外两人各办一件事,如何?”
“这个想法好!卫沧,鬼主意还是你多!”卫溟望向子桑,“怎么样?比不比?”
子桑闻言挑眉。
让卫沧和卫溟各办一件事的话……似乎挺有吸引力。
灵石可以自己挣,但“求人办事”没点人脉可搞不定。她不过是个挂了虚名的宗门长老夫人,实际别说“一呼百应”,“一呼十应”也是没有的。真遇到点什么难办的事,只有为难的份。
虽然相比从小混迹于此地的卫沧和卫溟,找起东西来估计没什么优势。不过万一呢?
送上门的机会,没有拒绝的道理。
“月赏多大?什么材质?一般藏在哪里?”
行动派,既然确定参与,她可不允许信息不对称。
“巴掌大小,玉质,除了民居内严禁藏匿外,其它地方哪里都有可能。”卫溟解释得飞快,“你这是确定要比了吗?”
“比就比。最先找到的人用传讯玉简通知!”
子桑倒不担心输了以后,兄弟俩会提什么让她违背良心的要求,毕竟都是有教养的孩子。而且就算提了,她也可以光明正大说“不”。
没有约定好前提的赌注,耍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卫溟闻言抬手将披散的长发束起,“玩这个我在行,你俩等着我提要求吧。”话刚说完,人转瞬消失。
“别听他的,我跟他至少五五开。”
听了卫沧的话,子桑有些好笑地朝对方望过去。
这是在安慰她吗?所以结论就是俩人都觉得自己能获胜呗?好像没把她算进赢家里面嘛?
她朝卫沧递过去一眼,转身丢下一句,“现在有我加入,没准变成四三三呢?”她四,俩兄弟三。
要强嘛,哪怕是嘴上占上风呢?
那一眼含笑带嗔的余韵还在,窈窕的身影已经转入旁边的巷道。
卫沧收回视线,很快身影消失。
房檐上,小鸟漆黑的眼珠盯了会儿不远处云柱的方向,很快振翅朝子桑追上去。
云柱其后,窑堡之上,所立一人墨绿色外衫随风而动,在脚下投落更深的阴影。
纪怀光马不停蹄赶至卫氏族地,拜见过卫樊峰后确定子桑果然在这里。得知没有寻错的一刻,心终于落在实地。没曾想,她的去向成了他悬在心头最重要的事。
去往客房的路上遥遥瞧见子桑、卫沧、卫溟三人,他本该上前问安,却鬼使神差地支开领路的卫氏族中弟子,安静地跟了上去。
与此前在宗门里不同,她将原本绾起一半的长发随意披散开,鬓边衬上一朵明艳的花,所到之处皆成声势浩大、夺人视线的风景。
分别不过一日而已,再见面竟似历经沧海变迁。
她似乎没有受到松语阁之事的影响,如今的神情轻松自在。
灯火之中人人戴着面具,她亦不例外,甚至将从卫氏兄弟处得来的两张面具悠然换着戴。
道路旁的小摊售卖各种造型奇特的面具,他驻足其前,瞥一眼前方三人,视线回落摊位。
琳琅的面具里,每一张都显露出卫氏族人独特的审美风貌,也能看出手艺的略显粗糙。
他信手挑起一张凶神恶煞的鬼怪面具,透过凸起的颧骨、镂空的眼与口,仿佛在神识里勾勒出她的全部轮廓。
奇怪的是,即便面对如此狰狞的面孔,她的眼神与面目,依然明艳惑人得清晰,轻易抹去其它。
将鬼怪面具买下,他重新融于夜色。
信步窑堡之上,月光如水,洒落满墙凝练。
主道灯火煌煌,她与卫氏兄弟与人寒暄,他便也停下脚步。
忽然间,近处炸开一束烟花。
在她抬头望过来之前,他迅速侧身,隐至阴影里。
瞬息照亮的夜幕很快黯下去,残光泛苍。
没多会儿,能感知到三人各自朝不同的方向散开。
他自阴影里走出来。道上故人不再,只行人匆忙,仿佛在搜索什么。
视线投向故人离开的方向,她是不是也加入这场热闹的寻觅?
影随风动。纪怀光戴上鬼怪面具,飞身重回灯火之中。
当真找起个巴掌大的东西来,一里范围着实不小,尤其夜间在犄角旮旯里寻找,难度更高。
一连搜了好几条巷子,连沟渠旁的杂草堆也没放过,结果什么都没发现。子桑甚至遇到好些个陌生人给她提醒,告诉她此刻正在搜索的区域之前已经被找过。
黑夜给予隐蔽最好的栖身之所。相比须要小心照看,免得手中烛火被风吹熄的卫氏族人,能够动用灵力照明的子桑轻松得多。
然而越往不显眼的地方寻觅,行动越刁钻。即使烟火气再浓的地方,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蛛网、灰尘,防不胜防。
摘下面具,角落里凑了一鼻子灰,子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眼眶泛出生理性的水光,她转身准备更换“战场”。
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立了道挺拔的人影,初留意到时子桑吓了一跳。
夜间、无声的男子与其脸上狰狞的鬼怪面具,极富冲击力。
男子不动如山,即便身处月光难以照拂的昏暗巷道,更无法越过面具看清对方的样貌,子桑依然能感觉得出来,对方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奇奇怪怪。缓上两秒,她的心跳重归正常。
有五行之术傍身,不再属于当初那个担心走夜路的弱势群体了。再不济还能摇人,没什么好怕的。
“这里已经搜过,没找到。”她丢下一句,算是同陌生人打过招呼,这便侧身离开。
虽说“有一技傍身”,然而长期的警惕感仍然催促着她远离一切危险的可能。
管人信不信,不放心的话可以再搜一遍。反正她一开始就是这么做的。
错身之际,一旁悄然伸来的手臂挡住去路。
手掌展开,手心里赫然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东西。
火光映照下,圆形玉珏散发温润的乳白色光芒,仔细分辨,玉珏表面刻了纹样——云柱高耸,围绕一株苍古的大树,仿若卫氏族徽。
不会是!她抬起双眸,吃惊地望向对方。
不会就是在找的月赏吧?这人干嘛?什么意思?
这半震惊、半不解的一瞧,子桑在眼前男子身上察觉到熟悉。一种可以归结为“气质高雅”、“难以攀折”、“仪表轩昂”等复杂感受的熟悉。
她只在一个人身上有过这种体验。刚才没有看仔细,要说是谁的话……
子桑越过对方手中玉珏,抬起手臂触向对方脸上的面具。
表情狰狞煞然的木制面具雕功算不得上乘,至少比不过卫沧卫溟送她的两个,可是却也因为粗犷而富有张力。
指尖已经扣上面具的边缘,对面男子仍旧低头注视着她。
漂浮在空中的火光微微颤动,映照两人的侧颜。
他的视线不曾躲闪,隔着一成不变的面具,坚定而深沉。
指尖陡然仿若过电,呼吸变得滞涩。
预感、以及另一种别样的感受蔓延而来。
她遂初心掀开面具,一张清冷却也绝艳至极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从见纪怀光第一眼起,子桑不得不承认他不止好看,且长了一张“极有情绪”的脸。恍若冷漠的神情之下,仿佛流淌摧枯拉朽的汹涌。
就比如此时此刻,她仿佛在他眼中望见沉淀到令呼吸凝滞的深厚情感。
他垂首注视她,目光专注深沉,如同分隔数度春秋,终于寻见。
有太多话要说,关于过去、现在,或许还包含将来,然而那些欲语还休却又尽数融化进此刻的眼神里。
心跳没来由地变快,有那么一瞬,子桑恍惚觉得她与他是历经千帆、久别重逢的爱侣,言语无法传达全部的情绪。
而他,对她有情。
夜风穿过巷道,带起火光摇晃,纪怀光那张得天独厚的脸在火光照耀下明明暗暗。
酸胀泛上眼眶,化作热涌模糊了视线。子桑在巨大的感慨中不能自已。
刚才那一刻她入戏了,有种看老戏骨飙戏,人戏不分的错觉。
“眼睛里有丰沛的感情,有浩瀚星辰”,说的就是纪怀光。他甚至不需要时间酝酿,在望着她的时候便已经能让情绪娴熟流淌,毫无隔阂。
该死的天赋,只这一双眼睛呈现出来的层次与丰富,他值得一座影帝奖。
怎么办?怎么这么难?她科班几年、从业同样好几年,尚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表演从容。而纪怀光一个冷面天王,竟然已经可以让她瞬间入戏,恍惚觉得他喜欢她!
即便讨厌服输,然而近距离看到天才,除了惊叹、震撼,居然还有一丝丝……嫉妒。
她曾无数次问自己,究竟要怎样努力,才能成为让观众深度共情的完美演员。
答案或许有很多,积累、体验,切身地去成就角色,她也的确这样去做的,一步一个脚印。然而如今,却只觉得难,不辨方向的那种难。
是否努力在天赋面前,真的脆弱不值一提?
对面女子眼中混合了震撼、迷茫、哀怨的泪光,仿佛一记闷锤,用力砸在纪怀光心上,溅出滚烫的火花。
他以为她选择离开,选择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至少能获得片刻平静,然而他的出现终究让她难过。
“师娘,”开口有些艰涩,纪怀光垂下长眸,“弟子错了。”
他错在违背心意,做出伤害她的举动;错在没有及时道歉,让她独自消化;错在还没有强大到堵住悠悠众口,没法不顾后果地去回应她。
手中的玉珏变得烫手,递过去不是,收回来亦不是。
那是他问过卫氏族人后寻得的,与她见面的理由。此刻竟像是用来道歉的,轻贱的赔罪之礼。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月光躲进云层里,朦胧不清,如同无法预见的反应。
子桑猜到以纪怀光的脑子,除非她漫无目的去流浪,且一路躲藏加逃窜,否则总有被找到的一天。只不过没想到会这么快。
嫉妒归嫉妒,还不至于昏头。找不到窍门就不断尝试、虚心求教,而不是陷在情绪的泥淖里。
跟自家师娘生出龃龉,不是纪怀光当家大弟子的风格。
他哪里有错?他没错。“反抗职场性骚扰”人人有责,哪里错了?
衣着暴露还强吻,错在先的人是她,怎么都轮不到纪怀光来道歉。
虽然事实如此,不过让她反过来承认错误是不可能的。
师娘的威仪得稳住。
眼看纪怀光敛着那双刚才险些让她破防的丹凤眸,抿着唇神情凝重。子桑视线扫向他手中的玉珏。
倒叫他找着了,这是什么雷达属性?
能让卫沧卫溟各为她做一件事的赌注,正好下来的台阶。
她朝对面伸出手,在纪怀光顺着她手臂望过来却无动于衷后眼尾上挑。
怎么?没get到?
机会可只有一次,她的尊口不会为解释而开。
就在她升起矜持的旌旗,准备收回手臂之际,玉珏转眼出现在手心。
纪怀光的动作快到看不清。
挺会卡最后的点。还算有点默契。
好东西到手。子桑唇角上扬,要笑不笑地嗔纪怀光一眼,一边将玉珏收进芥子锦囊,一边懒洋洋地“警告”道:“之前的事一笔勾销,从现在开始,你我都不许再提,知不知道?”
黑历史全算在原身头上,这就算是翻篇了。还是师娘与弟子的关系,接下来她不会破坏他与女主的浓情蜜意,他也别觉得她拿不起放不下。
对面女子低头将玉珏小心收好,虽然眼眶仍旧染着湿意,唇角却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明媚热烈的感情,在被伤害过后,愿意为他以温柔的姿态放下。
冰霜点点消融,心膛被柔软填满。纪怀光注视着子桑,不自觉眼底染上几分与她同样的神情,低声答,“好……”
与从前之事告别,下一次,他不会再将她推开。
女子转悲为喜的笑意,以及男子不自觉放松下来的神情,清晰地映入一双漆黑的眼睛里。
屋檐之上,小鸟一动不动注视着这双男女。
她在卫氏兄弟的殷勤招待下,显然开怀不少,却也在静默跟随的男子现身后,转眼泪盈。
一场理应不平静的重逢,在她情绪的激荡以及轻易的谅解中消弭。
做弟子的也许不会意识到,面对师娘的发问,可以答“遵命”,也可以答“是”,而非允诺般的——“好”,更不该以睠恋的眼神直视。
又或许以纪怀光之聪敏,虽意识到,却并不打算避讳,任由对方去发现与感知。
尘世间的男女,贪嗔爱怨痴,哭过笑过,在信誓旦旦的划清界限后,转眼心甘情愿沦陷。
当真……奇怪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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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子桑收好玉珏,抬眸扫向纪怀光,将手中鬼怪面具塞还回去,“老二、三、四、五呢?”
刚跟卫沧、卫溟碰面那会儿,聊到为什么弟子没有一起过来,她才知道两兄弟给她的五位弟子都发了请柬,让她没了“敦促弟子修炼”的借口,主打一个兴师动众。
提前抵达会场,出乎意料地怼到她面前,纪怀光显然不是为了生辰宴,多半为了安抚她这个“受了情伤”的师娘。
也不知道其余几个这会儿究竟在宗门,还是已经抵达卫氏族地。
纪怀光接过面具握在手中,“路上,晚些到。”
这样啊。看来热闹了。
她取出玉简给卫氏兄弟发去讯息,[找着月赏了没?]
卫溟率先回复,[快了。你可以先去老银杏树那里等我。]
噗。子桑险些笑出声。
一如既往地自信,可惜被她捷足先登。
卫沧的消息紧随其后,[尚未,你呢?]
唔。找到了哦。
[老银杏树下汇合,有好东西。]给两人回去同样的内容后,子桑抬眸望向纪怀光,“知道老银杏树在哪里么?”
她传讯时没有刻意回避,纪怀光垂眸便能瞥见她正在联系卫氏兄弟,往来间眼底浮现些许无奈,更多的甚至于可以称得上愉悦。
“东南方向。”他的视线定在她的眼睛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子桑总觉得这次见面,纪怀光的目光变得与以往不同。那双澹澹凤眼由冷寂漠然,添了许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绪,隐藏在深厚冰层下,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解读不了,却也无意探究。
感情纠葛,从男女一方关心另一方的感受开启。
她侧了侧脑袋,“走。”
兑奖去。
*
虬结粗壮的银杏树下,除了高台,还布置有不少木桌椅。
年纪太大的老人们带着什么都不懂的稚童,汇集于此地等待开奖。想来青年人已经集体出动寻找月赏,将同样帮不上忙的幼童交给长辈照料。
可能由于不需要采买,老银杏树下的老少皆没有戴面具。老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闲扯,孩童们像团雀一样扎堆,自有一番熙攘。
卫沧与卫溟已经抵达,这会儿同样摘下面具,被好些族人围在中间,或询问外出游历的见闻,或猜测兄弟俩谁是谁。
卫溟眼尖,一眼瞧见走过来的子桑,眸光发亮的瞬间,视线定在她身旁的纪怀光身上。
卫沧顺着卫溟的视线望过去,两人低头对老人们说了几句什么,双双朝子桑走过去。
抵至面前站定,卫溟率先开口,“这位是?”
子桑摘下面具,“你俩见过面的,我的大弟子纪怀光。”
“原来是纪道友,有失远迎。卓道友、马道友他们几位呢?”卫沧接过话茬。
之前子桑就坦言她这次出门主要为散心,并未告知几位弟子去向。由此推断纪怀光该是收到请柬后自发前来赴宴的,只是不知道究竟单人作为代表,还是弟子们集体出动。
纪怀光摘下面具,露出那张被鬼怪面具衬得愈加俊逸非凡的脸,嗓音无波,“随后到。”
“蓬荜生辉。”卫沧简要寒暄一句,面向子桑,“你之前提到的‘好东西’是什么?”
“没错,还专程把我俩都叫过来,莫不是怕输?”
将兄弟俩都叫过来,好耽误两人寻宝,让别人获胜,保底不输么?
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不过她不屑于使用。
子桑选择用实物回答。
她取出玉珏,递到卫溟面前。
莹白手心里的物件形状象征轮回圆满,表面浮雕有从小见到大的族徽,不是月赏还能是什么?
卫溟取过玉珏左右端详,抬眸睁大眼睛,“你找到的?”
显然,不是。
子桑往旁边立着的修长男子瞥上一眼,“在他身上找着的。”
事先只说了比赛谁先找到,可没说月赏自己落她手里怎么算。能怎么样?当然是笑纳了?
“好哇,你找帮手!”卫溟佯装愤慨地将玉珏还给子桑。
卫沧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愿赌服输,让我和卫溟办什么事?想好了吗?”
比起他或者卫溟找到月赏,吩咐子桑与另一人办事,如今的结果倒也合心意。他甚至有点期待子桑会提什么样的要求。
“暂时没想好。先留着,等想到了再告诉你俩。”子桑下巴示意老银杏树的方向,“去看看奖赏是什么?”
“那你可得快些想好,否则我心里总记着欠你一笔账这件事,夜里也睡不安稳。”
子桑好笑地望向对面装出苦恼模样的卫溟,给他去了一记“你猜我信不信?”的眼神。
得了她的“埋汰”,卫溟一脸理所当然的好心情,反而坦坦荡荡地笑开。
苍古的银杏树下,白发老者核过玉珏,示意身边的年轻人点燃烟花。
尖锐的炸响伴随骤亮,卫沧仰头望向光亮即逝的夜幕,“这是告知族人,月赏已经寻到,可以前往约定的兑奖地点祝贺。”他收回视线看向子桑,“今晚的幸运,属于你。”
子桑的目光仍旧停留在漫天银河。得益于原身金丹境的修为,从前没能看仔细的星空此刻格外绚烂,终于有了几分延时摄影下的美轮美奂。
她确是幸运的,还能头仰星空,脚踏大地,天地之间并不孤独。
此时此刻她突然很想喝酒,想遥敬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敬她直到离开的时候,总的来说对得起良知;也想与原身对饮一壶,不论这位对爱情怀着浓烈期待的女子已然消失,还是仍旧存在于身体意识里,缘分使她俩命运纠缠在一起。
等待的间隙,每位族人都可以领取热腾腾的香饼,以做宵夜小食。大家谈天说笑,时间过得飞快。
一根香燃尽,老银杏树下聚集不少凑热闹的卫氏族人,子桑、纪怀光、卫沧、卫溟立于高台之上。
声声催促中,族中青年托着银盘走上来。
银盘上覆一片红绸,较盘底仅略微凸起。
看起来不是什么大物件。
白发长者念经般颂了一番天边朗月,歌声雄浑沧桑,扶摇直上。
“今日月赏由老夫身旁的姑娘子桑寻得,祝她飒踏尘世,皆有月神护佑!”
迎着最后那句“护佑”,一旁青年躬身将银盘递到子桑面前。
“看看彩头是什么。”卫溟催促。
子桑同样好奇。她掀开红绸,盘内一枚鸽子卵大小,温润散发光泽的圆形玉佩出现在眼前。
“此佩由乌山玉制成,映泉大师打造,望姑娘笑纳。”
老者话音刚落,台下发出嗡嗡交谈声,有的人伸长脖子试图望清楚玉佩的模样。
“我能看看吗?”卫沧问。
“当然。”子桑示意。
她对玉器没什么研究,不懂什么是乌山玉,也不认识映泉大师。卫沧想看,拿去看便是。
一旁卫溟凑近讲解,“乌山玉为乌肃山脉特有玉种,存世稀少,这样大一块已是珍品,随身佩戴能安魂宁息。映泉大师为我族已故百年的能工巧匠,雕工出神入化。乌山玉加映泉大师,多少年没见过这种好东西了。”
子桑闻言不禁望向盘中不大点的玉佩。
没想到这样一件饰品,竟是藏品级。
卫沧手持盘中绳结,玉佩悬垂于眼前,刚好是台下族人可以看得到的角度。
玉佩精巧,也只台上近处的几人能看清。
“镂空双面雕,螭龙衔环,形神灵动,不愧为映泉大师高作。观此形制,似为男子所佩?”
白发老者抚须点头,“好眼力,所言不差,确为男子佩戴。”
“有女子用的吗?”卫沧问。
有的话回头换上。左右都是父亲的私藏,做主换一个算不得什么大事。
“映泉大师所做乌山玉配饰,世间仅此一件。”老者回答时难掩自豪之情,并未理解卫沧问题里的深意。
为振生辰宴才拿出的宝贝,无双,是它之所以珍贵的另一重原因。
“无妨!自己戴不了,还可以赠给意中人!”
“没错没错!我们大公子、二公子年轻有为,随便赠给哪位都可以!”
见子桑并非族中之人,卫溟又凑近了同她亲近说话,似是颇有好感,台下好些青年男女起哄。
“要不姑娘赠我如何?我也尚未娶妻!”一男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补上一句,烈火浇油。
“呸!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贪人家姑娘的彩头!”一妇人嬉笑叱骂。
“哈哈哈哈……”台下人哄笑成一团。
没想到问个问题还问出“引火上身”来,卫沧率先耳根泛红,手中的玉佩放回盘中不是,拿在手中也不是。
卫溟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飞快瞥向子桑,却发现她的视线落在一旁大弟子身上。
得知玉佩为男子所用时,子桑其实相当满意。无他,刚好可以将彩头交给纪怀光而已。
月赏是纪怀光找到的,她拿来捞卫沧卫溟两个要求,已经赚大发,至于奖品,当然是“物归原主”,两不相欠。
然而台下这一起哄,“送给心上人”什么的,东西就“还”不回去了,否则好不容易撇清的关系又要成一笔乱账。
可惜,可惜……
该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纪怀光扭头朝她望过来。
视线相对,纪怀光长睫轻颤后微微垂下,凤眸里闪过雪融般流动的光,清澈、和煦,似温良又似谦逊,不明显,却足以让人心神一荡。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仿佛心甘情愿领受,平静又隐含期待地等候即将到来的一切。
子桑蓦地心口一跳,怔了两个呼吸后才回过神来。
怎么突然感觉……这回来到卫氏族地,纪怀光比从前“好说话”?
卸下那冷漠以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就好像摘下鬼怪面具的瞬间,不可避免、声势浩大地惊艳他人的眼睛。
子桑一时间没有挪开视线,她试图从“影帝”的眼神中寻找一些破绽,以及相关的蛛丝马迹。寻找出,他演技如此浑然天成的原因。
被注视着的纪怀光有听到卫溟凑近子桑,对玉佩所作的说明,也早在子桑朝他望过来的瞬间察觉到她的目光。
为男子所戴玉佩,第一反应是他吗?
台下卫氏族人拿“赠给意中人”起哄,他本有些不悦,却难以避免地期望她能将玉佩赠予给他。尽管明知众目睽睽之下,当着知晓他与她身份的卫氏兄弟面,不该也不能那么做。
不过无妨,她投过来的目光已然传达心意。
“卫三十七,休要胡闹!”白发长者面向子桑,“姑娘莫要见怪,大家平时顽笑惯了,一时失了礼数。”
“没错没错!姑娘莫跟我一般见识,愿月神护佑姑娘,早日觅得良人!”此前说自己“尚未娶妻”,借此讨要玉佩的男子扬声附和。
子桑收回落在纪怀光身上的目光,顺着声音朝人群望过去。
“也祝月神护佑你,早日娶妻!”她弯了眼眸,嗓音清楚地传过去。
祝福的话语穿过银杏树冠,飘荡在夜空里,在卫氏族人的脸上绽开更加灿烂的笑容。
热闹的气氛中,卫沧、卫溟瞥向纪怀光,眼底神情不明。
尽管卫沧表示可以去库房调换奖赏,子桑还是选择留下玉佩。一则她不愿麻烦卫氏兄弟为她坏了月赏习俗的规矩,二则乌山玉能够安魂宁息,对于总梦到原身亡夫的她来说或许能起到些作用。
寻完月赏尝完香饼,大人们牵着一蹦一跳孩子的手,齐齐整整回家。
主道上的摊位陆续收起,只留两旁窑堡的窗户里透出点点灵火与烛光。
来时三人,归时四人,谈话反而变少。
抵至纪怀光休息的地方,卫沧率先开口,“纪道友,早日安歇。”
男客统一安排在东面窑堡,离“有夫之妇”的子桑休息的北面隔得不算远。
一路上话语不多的纪怀光抬眸望向子桑,“师娘下榻何处?弟子送你。”
“卫道友是不放心我卫氏族地的安全?还是不放心我们兄弟俩护送子桑?”
卫溟一开口便带了刺,有点抬杠的意思。
子桑挑眸瞧过去。
怎么了这是?好好的怎么还阴阳上了?
“卫溟道友多虑了,纪某与师娘出门在外向来如此,没有别的意思。”
听到纪怀光一本正经地胡说,子桑悚然。
怎么叫他跟她出门在外向来如此?从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没弄错的话,即便将原身也算进来,她跟他统共也才外出江南丁氏任务那一次而已吧?哪里来的“向来”?又如的哪门子“此”?
哦,难不成担心她这“老色胚”跟卫沧、卫溟搅和到一起,坏了他师尊的名声?
这倒是,有可能的。
“无妨,到了卫氏族地纪道友便可以轻松些,放心将子桑交给我们兄弟俩,保证将人安全送到。”卫沧接过话茬,分毫不让。
“无须劳烦两位寿星,纪某还有些关于师弟师妹的话想单独同师娘禀告,自会妥善照应。”
眼见卫沧、卫溟又要反驳,子桑及时开口止争,“一起吧?我就当不得你们一起护送?”
这么远都一起走过来了,不差这一会儿。
她语气轻飘飘的,仿佛真的因为这种事还得二选一而觉得“何至于”。
还想再说点什么的卫溟张了张嘴,老老实实不再针锋相对。
面对某些“威胁”,卫沧与卫溟感知大体相当。
子桑方才在台上留意纪怀光这点让两人有些在意。而被偏爱者此刻半步不让的反应也相当能够说明问题。
那句“出门在外向来如此”提醒两人,他们是“外”,而师娘与弟子经年累月的相处才是颠破不了,恒定存续的“真理”。高傲、挑衅!
在一致的“敌人”面前,统一战线是必然的选择。
正因为是弟子,所以欺师之事不可为,就算心有妄念,始终只能藏在暗处,永远无法置身于日光之下,不如早点清醒。
更何况,子桑不需要这样的苦恼。
短短一段路,走得比之前更加安静。
无形的暗流在几人之间涌动,而子桑是那中心的礁石,压住一池蓄势待发的深水。
来到北面窑堡门口,她止步站定,转身面向三人,“到了,回吧,明天见。”
要杠别在她面前杠,省得吵着耳朵。
“早点歇息。”卫沧点头。
“醒来叫我,带你去看点别的。”卫溟神神秘秘。
“知道了。”子桑面向纪怀光,“敏儿他们那边什么事?”
她不信纪怀光真的有什么关于师弟师妹的话想单独同她说,就算有,早在刚见面那会儿也该说了,不至于等到现在。
看不出来,这人平时一副高冷将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胡说八道起来更是乍一眼让人看不出破绽。
纪怀光没有直接回答问话,抬眸扫向卫沧与卫溟。
兄弟俩瞳孔一收,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单独说话”,真有那么回事一样。
“明日见。”卫沧神态端方地留下一句,转身向南。
卫溟晃了晃手中的传讯玉简,潇洒地同胞兄一块。
目送两道同样的身影渐次没入黑暗里,子桑扭头望向纪怀光。
怎么说?什么事?
纪怀光垂眸,“这次同来生辰宴的还有沙文瑞,路上师弟师妹与他起了争执,届时或需从中调和。”
子桑有些意外,没想到真有事。沙文瑞居然也来了。
“争执大吗?有没有人受伤?起因是什么?”
她能想到陈敏儿和沙文瑞两边过不去,不过若是加入了卓轩、马道成、黄秀明几个,输的多半是沙文瑞。
纪怀光薄唇紧抿,静静注视子桑。
关于争执,他离开前就已有端倪,后面的内容也由黄秀明添油加醋传讯给他。
沙文瑞的某些揣测并非子虚乌有,某些改变连他自己都措手不及。
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对她的感情?是施展灵力受阻,摧折全身筋脉时依然不服气的锐利眼神?还是为丁氏遗孤考虑,轻声安抚的温柔用心?
敏锐的洞察力,近乎无赖的执着,精准地让他无计可施。
偷喝酒将他骗得团团转那次,没有人知道在发现那些藏匿起来的酒坛时,除开初时的如鲠在喉,他的内心如何隐秘地升腾起“势均力敌”的狂喜。
或许是江南丁府地道的蚕茧里,她扬言要讹上他,在他腿上掐下去的那一把,让他羞恼之余几乎忍不住应她“奉陪到底”。
又或许是在他力有不敌之际,她不顾自己没有任何实战能力,毅然上前扶起他,落在腰间那柔软的手臂。
明明嘱咐他不能有事,偏偏否认担心。
她挑衅、得意、欢欣、落寞、悲伤……种种眼神明艳而热烈,对她认知的每一次刷新都在挑动他的神经,挑战他的冷静。他甚至想,假如“她”不是真正的师娘,他会拿“她”怎么办。
仿佛在心口炸开朵朵鲜花,血雾弥漫,罪恶丛生。
沙文瑞说得没错,他的确对她有非分之想。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至于筹划起如何名正言顺、堂堂正正走到一起。
他对她,有欲望,却也不止欲望而已。他希望成全她与他在修仙界的立足之地。
“沙文瑞污蔑五师妹对我有意。”纪怀光肃着一张脸回答。
他无法将沙文瑞对他精准的揣测,通过这种方式转达给她。
子桑闻言先是怔住,很快爆发出自到这里以来,最放肆的笑声。
沙文瑞什么眼光!怎么能荒唐到这等程度,把纪怀光和陈敏儿捆到一起?陈敏儿满心扑在修炼上,是她见到的少有的心性纯粹之人,哪有多余的心思暗恋纪怀光?
一个热衷于当“大家长”,一个沉迷于提升武力,这两人要是能擦出火花她原地表演倒立。
沙文瑞什么人才,什么脑回路?怎么会这么好笑!
笑得快要岔气的子桑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将笑出来的眼泪擦掉,抬眸瞥向对面的人。
纪怀光目光沉静,仿佛她笑的事与他毫无干系。
当事人之一就在眼前,“觉得好笑”,是她一个人的好笑。
表情管理上线,子桑恢复漫不经心,清了清嗓子道,“咳,这波我站敏儿,有把沙文瑞打残吗?”
纪怀光从未见过她像方才那般,笑得如此开怀,眉眼恣意,唇角张扬。她不相信五师妹对他有意,刚好也省了解释。
“二师弟说情况尚可。”
卓轩啊。
子桑一想到这个见着她就脸烧得跟烙铁似的秀气弟子,不禁泛开淡淡笑意,“知道了,等他们过来我会视情况处理。”
她迫不及待想看看卓轩见到其他女孩子的反应呢……
“还有别的事吗?”她问。
刚才这些内容,明明刚见面时就可以告知,不用等到这会儿,所以纪怀光究竟搞什么飞机?
对面女子又如曾经好几次那般望着他,似笑非笑,似探究又似并不真的在意。
仿佛隔着夜雾深重,莫名变得不太确定。不确定她对他的情意。
纪怀光垂下长眸,“没别的事了。”
没了?这就没了?
子桑背着手躬身歪头,从下至上寻着他的视线,“真没了还是假没了?”
最后一次机会。有什么说什么,这里可没别的人。当下气氛如此之好,过了这个村可未必有这个店。
精致的白皙脸庞,小鹿般好奇的眼神,以烂漫的姿态反复确认他还有没有什么想对她说。
“不确定”被驱散,来得不可捉摸,去得转瞬即逝。
有是有的,不过得等到以后再告诉她,更好也更有说服力。
纪怀光注视着钻进眼底的子桑,柔软了眉眼,嘴角微微上扬,轻声浅笑道,“真没了。”
打死子桑都想不到,纪怀光会对她笑。
如行在万里冰封的极地,忽然不期而遇一树寂静绽放的花,纯挚、淡然,于漫天风雪中如此慑人心魂。
他笑起来当真好看极了,专注而坚定,包容又深情。自他眼底蔓延出来的情绪如此深沉、确定,以至于她甚至有种莫名的错觉,仿佛哪怕她此刻仰头偷袭亲吻上去,他也不会推开,只会抿唇笑笑,声音沉缓道,“师娘,不许。”
子桑猛然被这惊悚的画面骇出一身冷汗。
她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否则怎么会幻想得这么离奇???
是不是原身还住在她的脑海里,影响着她的思想与判断力?!
色相惑人!让人变得不清醒!这样胡思乱想只会害了她自己!
子桑正自我告诫,芥子锦囊里传来玉简的灵力波动。
她恍然回神,直起腰取出玉简。
一看讯息,子桑笑了。
[师婶!你家弟子欺负人,打得我浑身上下没一块好。你要为我做主啊!]
到底是没憋住,率先兴师问罪了。
她抬眸望向纪怀光,将传讯玉简递过去,“沙文瑞告状来了。”
接过玉简扫上一眼,纪怀光将玉简递还回去,“师娘打算怎么回?”
怎么回?当然是帮亲不帮理了?欺负了她乖巧的敏儿就是不允许。
拿子虚乌有的感情之事来取笑女子,是该好好教育教育,“不回,先晾他一晚。”
先,晾,一,晚……纪怀光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喉咙。
他大约能想到,以后惹子桑生气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该是连道歉都寻不着她的踪迹。
这次得亏银霜长老提示,多少有些侥幸。下次未必有同样的运气。
“行了,休息去吧,任何事情明天再说。”子桑挥挥手,将玉简收起。
掩月的云散开,万籁俱寂,勾勒出眼前人身披月光的轮廓。
近在咫尺,也触手可及。
她方才瞧着他的时候竟然失神,实在是……娇憨可喜。
“好。”纪怀光垂首应下,掩下再度轻扬的唇角。
明日能如常见面,她没有在生他的气,这样很好。
*
小半个时辰后。躺在自世交好友处蹭来的暖轿里,沙文瑞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传讯玉简都像是坏了,否则子桑怎么一直没回他的消息?
卓轩、马道成、黄秀明、陈敏儿四人挤在从仙盟赁来的不大飞舟里,陈敏儿一拳锤上窗沿,扬言一定要在师娘面前揭露沙文瑞丑恶的嘴脸。
马道成在一旁附和,“没错,还得赔偿我们另赁飞舟的额外支出。”
回到房间的子桑梳洗后取出玉佩,托在手心仔细观赏。
不愧为大师级作品,鸽子蛋大小的玉身上,却能做到两面螭龙相互嵌套,浑然一体。仔细看,仿佛还散发淡淡月白色光芒。
玉佩两面的螭龙一条做上扬腾飞状,一条做下潜蛰伏状,或许寓意人生有高潮也有低谷?寓意深远、简约不凡,越看越精致,越看越喜欢。
她心念一转,稍作调整,挂绳便被改造,玉佩变作项链。
饰品本源的意义或许在于给佩戴之人以美的享受,何必非要区分男女,她戴在脖子上就正好合适。
子桑对镜欣赏锁骨下方的小小艺术品,朝镜子一旁的小鸟含笑飞去一眼。
“好看吗?”她问。是不是觉得这个玉件更适合做吊坠?
小鸟漆凌凌的眼睛盯着她脖子上的玉件,依言点头。
“好眼力!”子桑伸出食指摸了摸小鸟的头顶。
彼时云逸轩内,笔墨游走,一只黑猫自墨迹中一跃而出。
“酒在这里,生魂也安排去收了。”黑猫话音一落,长案上整整齐齐几排酒壶列阵。
银霜视线落在黑猫身上,淡淡道,“蓄魂玉出现在乌肃山脉。”
方才还懒洋洋的黑猫闻言瞬间直起身子,眼睛瞪得滚圆,“居然!”
四周酒香漫溢,气氛却陡然峻肃。
黑猫凝神思索一会儿,开口道,“不行,看来得亲自跑一趟。我这就过去!”
黑色身影转瞬消失,银霜扬臂一挥,长案上酒壶尽收,仅余笔墨纸砚。
云逸轩重归安静,他正要取笔,右手却顿在半空。
千里之外,子桑在房间内立起两扇木制屏风。烛火已熄,她人也绕到屏风之后。
“小黑,我现在换睡衣,你别偷看。”
女子清软的嗓音从屏风后传来,银霜怔住,数息后浅笑摇头,伸手取过毛笔。
立在桌上的小鸟一跃调转方向,拿尾羽对着身后的屏风。
关于小鸟是雄性这点,她倒记得清楚——
作者有话说:纪怀光:师娘在看我,她的意中人是我。
子桑:这人眼神怎么这么有戏呢?不确定,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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