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顾鉴从没想过, 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人反复质疑身份,他觉得这事儿本身有些可笑, 却又经不起仔细思量, 否则便要成了恐怖故事——他好歹也是玄冥山首座的亲传弟子,可如今的玄冥山,却连认得他,能够将他的脸与身份对上号的人都没几个,也就是说,哪怕有一天, 真正的“顾鉴”消失了,也并不会有几个人知晓与察觉,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顾鉴成为了一个象征意义的存在。


    “顾鉴”这个名字,它正在逐渐的彻底变成一个“名字”。


    真正的,或说最初的“顾鉴”究竟是谁,直到最后, 会不会真的变得不再重要?


    顾鉴从乾坤袋中取出了自己的身份令牌, 交给那执勤的弟子核实;“我千真万确, 是首座的徒弟, 沈清思是我的师姐, 沈不念是我的师兄。如果师兄还有怀疑, 可以再请其他同门前来,再次核实。”


    玄冥山弟子的身份令牌做的巧妙,是绝对做不了假的,那执勤的弟子如何还会怀疑?他检查过后,重新将令牌还给了顾鉴, 说道:“顾师兄言重了,这令牌如何做得了假?师兄常年闭关,是我等资历尚浅,不认得师兄,理应给师兄赔罪才是。”


    他让过身,放顾鉴进去,又提醒顾鉴道:“只是师兄此时上去,恐怕一时半刻还见不到尊上,大抵是要等上许久的。”


    顾鉴问道:“许久?许久是多久?”


    那弟子道:“这也只是我胡乱猜的,毕竟许多年没有这样的大事了。”


    “大事?”顾鉴心中一沉,他道:“我闭关日久,几日前才出关静养,这四境的许多事情,我都不大清楚。敢问师兄,究竟是什么大事,要叫尊上召集七位长老,一同议事?”


    “……”


    那弟子谨慎的扫了眼四周,又想着顾鉴毕竟是奚未央的徒弟,有些是虽然目前还只是有风声,但北辰阁的风声,与别处听见的风声,总还是有所不同的。他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悄声对顾鉴道:“东境和南境,恐怕要打战了。”


    顾鉴闻言吃了一惊:“竟有此事?”


    他复又问道:“是东境和南境,还是瀛洲与归墟?”


    顾鉴问完这个问题,就已经后悔自己说蠢话了。东境还是瀛洲,南境还是归墟,这几者间本身就很难分清界限。平素瀛洲与归墟可以只是一门一派,但若真到了要兵戎相见的时候,他们一派便代表了一境,因为那一方的所有宗门与家族,都将为其命是从。


    顾鉴在心中感慨多事之秋,南境与东境的冲突,北境与西境最好是事不关己,然而这世上哪里又有真正的事不关己?四境各种利益往来密切,缺了哪一方都将对相互造成巨大的影响,绝不可能有人能做到独善其身。


    奚未央身在其位,又需要为了此事,折损多少精神,耗费多少心力呢?


    心疼实在是一种可怕的情绪,人一旦心疼起来,那是什么“积怨”都没有了。顾鉴甚至开始自责起来,凡奚未央所承受的压力,他多的是一无所知,别说是作为恋人,就是单纯的作为徒弟,顾鉴也觉得自己不合格。


    上北辰阁六层的天梯并不好爬,顾鉴曾经在这条路上摔过无数个跟斗,但那早已变成了“曾经”,对于合一境的修士而言,登上北辰阁已经不再是很困难的事情,可顾鉴仍旧觉得步履沉重,他知道自己暂且见不到奚未央,却仍旧有些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奚未央。奚未央是真的日理万机,“家”与“恋人”理应是他放松的空间,可自己却似乎总在和他闹脾气,活像个折磨人的小孩子。


    木厅外的石台依旧可以眺望到极遥远的地方,整个玄冥山的景色都可以被尽收眼底,顾鉴忍不住静静的望了好一会儿,忽然他的肩膀一沉,冰凉锐利的冷锋抵在顾鉴的颈上,他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道陌生的男声:“什么人,胆敢擅闯北辰阁?”


    顾鉴:“……”


    有了北辰阁大门口被人质疑的经历,如今再被人拿剑架在肩头,顾鉴居然反而觉得适应良好。他连紧张的感觉也没有,平静的转过身来,对眼前穿着一身玄冥山弟子服的陌生青年道:“我是奚首座的徒弟,我来这里,是为了见我的师尊。”


    “奚未央的徒弟?”那青年有些怀疑的将顾鉴打量了一番,他没有收回手中的剑,反而很严谨的道:“令牌拿出来。”


    顾鉴对这一套流程已经很有经验了,他熟练的掏出令牌,给那青年检查过,顾鉴有些无奈的笑道:“这下可以证明我的身份了吧?”


    青年冷哼一声,并不说话,他收回了手中的剑,又甩手将令牌丢还给了顾鉴,顾鉴的目光跟着他,只见那青年径直走向了他们如今所处紫玉台的尽头,又一闪身消失在了门后,顾鉴便就跟上他,等到了门后的梅园,这才发现,原来那青年是准备了个蒲团打坐,而梅园后直至木厅,全部都被繁复的阵法结界所笼罩,莫说是探寻其中的气息了,就连靠近,都能够感受到极其强大的威压,若真有人不识趣的强行突破,恐怕只会落个脏腑破裂,丹田尽毁的结局。


    顾鉴并不认识这玄衣青年,但见他在此守护,只以为是其他长老门下的弟子,亦或是玄冥山的高阶修士。毕竟玄冥山实是人才济济,顾鉴除却身份以外,若要按修为,目前还真排不上号,想到这里,他又禁不住的羞愧起来,赶紧也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了个蒲团。


    顾鉴随意寻在了株梅树下打坐,他本应修炼纳气,却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奚未央曾经“罚”他用一把青铜锈剑炼上三百遍剑招,抛开体力不谈,那主要是一件极其考验人耐性的事情。顾鉴彼时,实在是太想要见到奚未央了,练剑三百遍对于他诚然苦累,但他更多的是心急如焚,奚未央真正渴望他能达到的心境,顾鉴却始终未必能够做到,而他那时所做不到的,如今却是玄之又玄的一念入了冥想。


    冥想中的顾鉴,他仍旧是在一遍遍的演练着那套剑法,只不过手中握着的,已不再是那柄生锈的青铜剑,它化作了一枝青梅,迎着寒霜而绽,待剑收式之时,梅花落尽,随风吹去碾作尘埃,等到下一式起,轮回中又可以重见新生的花。


    “世间并非所有的死亡都代表着终结,”


    于识海深处,顾鉴听见有一道陌生的,遥远的声音在轻声吟诵:“因果相互轮转,一场终结,未必不能够带来新的开始。”


    只是,终究需要有人,去承受那滔天罪孽。


    识海深处沉寂的灵魂碎片再次剧烈的震颤,顾鉴凭借本能,循着那道古老的声音而去。他又踏上了那座熟悉的祭台,眼前巨大的神明雕塑依旧是被人击碎了头颅的悲哀模样,而这处他生长的位面,已然摇摇欲坠。


    顾鉴听见那尊残破神像中的声音,祂在问他:“你想要救世人吗?”


    顾鉴毫不犹豫的回答:“不想。”


    “福祸本无门,此方世界如今沦落至此,也只是咎由自取而已。我本就是那些人之一,真正怀有救世之心的人已经魂飞魄散,我又要去救谁?”


    “我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信任的人在欺骗我,所认为的朋友不过都是设计好的环节……哈哈哈哈!”


    顾鉴反问那早已苟延残喘的神明:“我本就孤僻,不讨人喜欢,你叫我去救世,凭什么?——他们有哪一个,值得我去救!”


    回答顾鉴的,是神明久久的沉默,而就在顾鉴以为,祂将不会再开口说话时,他却又听见了长长的一声悲悯叹息。


    “人死不能复生,因果却可轮转。”


    神明告诉顾鉴:“若此方世界的终结已然不可逆转,那么,就不要让死亡成为无辜的浪费。”


    “向‘我’奉上牺牲吧……”


    “当那些杀戮的罪孽牵系于你一身时,你的生命,将成为此方世界,最有意义的死亡。”


    ***


    日月轮转,原本被精心养护的梅园,如今只剩下了残败枯枝,议会之后,玄冥山的各位长老本该各归其位,最终却都因为梅园之中氤氲的浓烈杀意而再次留驻数月。莫子衿始终觉得可惜:“这一院子的梅花养的多么好,如今就这样,全部都毁了。”


    奚未央这个主人却反而不以为然,他淡淡的道:“树死了可以再种,花没了还会再开,又值什么?”


    莫子衿娇气的撇了撇嘴,她拉着奚未央的衣袖说:“师兄,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没情致的人!”


    赵玄柯在旁闻言,不由得推了手下的棋局,他悠悠笑道:“傻丫头,你懂什么。比起小师侄的性命,这一院子的梅花,确是不值一提。”


    奚未央冷眼横向赵玄柯,赵玄柯无奈,只得转移话题,去劝莫子衿:“师妹,我等已经在此守了多日,顾师侄实是不同凡响,能在一念之间入冥想,甚至有可能借此直接破境的修士,普天之下都寻不出一手之数,我等原先都估错了。——此事远非朝夕之功,而是形同闭关,恐怕要数年之久。我等再留在此地,也无太大意义。”


    孟澧泽在旁抱剑道:“我会留在这里等。”


    顾鉴身在冥想之中,杀意便如此外泄,若他真是以此种途径,突破的天一境……孟澧泽实在很难不担心,顾鉴介时苏醒,性情会如何的嗜杀乖张。


    有些话孟澧泽尚有些自知之明的没有说出口,但是奚未央知道,孟澧泽将顾鉴的杀戮冥想,视作了他这个师尊的责任。一个极其危险的人,如今又教出了另一个极有可能危险的存在……奚未央毫不怀疑,孟澧泽的内心,其实一度是有些想要杀了顾鉴的。


    毕竟,与其像陆离一样,战战兢兢的年复一年紧盯着人,彻底的将威胁解决,是最为稳妥和迅速的方法。


    赵玄柯拉着莫子衿道:“小妹,我们回去吧!”


    莫子衿终于流露出了一些压抑的担忧,她十分小心的轻声问:“顾师侄他……会入魔吗?”


    奚未央确定的回答:“不会。”


    张衍辰的身体吃不消,议会完后只是定睛遥遥注视了顾鉴一会儿,便就回他的天穹殿去了,对于顾鉴此事,鲜少开口的张衍辰仍是不发一言,当时叫陆离好生着急,若不是在场人多,只怕奚未央又要被他痛骂一顿,李寻墨和苏昀朗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们心里其实都有些同情奚未央,——毕竟以杀戮之意证道,这始终是一件有些惊世骇俗的事情,它并不伟光正,甚至杀伐之道的存在,便因其修士的不稳定性,而成为世人最大的忌惮。


    “顾鉴不会入魔。”


    所信奉的“道”的特殊,并不代表就是错误。奚未央曾经一度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没有救了的疯子,可是最后,他还是一步一步,忍受过了巨大的痛苦,而后成为了现在的自己,奚未央虽不觉得,如今的他有多么的值得称道,但他可以确定,他一定比曾经那个几乎已经自暴自弃的自己,要做的好很多很多。


    “如果我的阿镜真的走岔了路,”奚未央下意识的双手交叠,按在了心口处,他告诉自己:“我会牵着他的手,把他重新带回来。”——


    作者有话说:镜子上一秒:我好弱啊


    镜子下一秒:我有特殊的跳级方式。


    我真的要流鼻涕流懵了,鼻子好疼,感冒真的真的……太难受了


    第172章


    顾鉴这一入定, 甚至直接将木厅外的梅园都划为了独属于他的“场域”,这是一种修士罕见的天赋,可以将识海意念外放, 高阶的场域几乎形同一个被修士暂时开辟出的, 可以自由操纵的小世界,而顾鉴此时尚无此种能力。他只是将整座梅园,都笼罩在了一股肃杀之意下,凡试图进入之人,都会在这样的杀意之下感到精神上的不适,——这只是场域最为低阶基础的状态, 然而以顾鉴的修为与年纪,他能够打开场域, 本身就已经是一件足够惊人的事情了。


    苏昀朗与李寻墨在北辰阁留了数月后, 终于也紧跟着赵玄柯莫子衿准备离开了。临别时,苏昀朗依旧忍不住惋惜的对奚未央道:“倘若顾师侄的场域,不是如此杀机四伏,他有此等造化, 合该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毫不夸张的说, 几万个修士里, 都未必能出一个开得了场域的奇才, 练好了场域, 这本身就是一样决胜的必杀技。因为场域一开, 所有被拉入场域的修士,不过都只有被“主人家”随意揉扁搓圆的结局,除非是遇上场域修炼更加强大的修士来破阵,否则任谁来都无济于事。奚未央平静的道:“他能有这样的本事,我永远会为他感到骄傲。”


    苏昀朗说:“师兄, 可这只是你而已。这世上更多的人,他们都是害怕的。”


    有恐惧就会有忧虑,人一旦生出了忧虑,那么许许多多的麻烦事,自然也就接踵而至了。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又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太过“与众不同”,只会是一种灾难。


    奚未央明白苏昀朗的担忧,这大约也是他其他师弟师妹们的担忧,不过奚未央与他们不同,因为奚未央已经成为了那个站在绝对高处的人。他说:“我可以有能力保护好他。——或许你们忘记了一件事。我这些年来修身养性,却不代表,我真就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不怕有人叫嚣,”奚未央神情平静而温和的说:“因为我有能力,可以让他们全部都闭嘴。”


    奚未央从来都不曾教导,或说引导过别人要以暴制暴,他甚至常常会同沈清思说起“德”之一字:水既不能太清,也不能太浑,恩威并重,难得糊涂,方才是长久牢固之策……多年以来,奚未央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并且他做的很好。以一种他所谓的,“修身养性”的状态。


    苏昀朗不由想到了奚未央突破天仙境,经历紫雷劫时所做的事。


    他从来都可以是循规蹈矩、周全缜密的玄冥山首座,也可以是一个纯粹的疯子。


    偏偏最可怕的,是世人的的确确,拿奚未央无可奈何。


    苏昀朗与李寻墨告辞离去,陆离这段时间心情倒是要比原先放松许多,他觉得自己已经练就了一颗足够强大的心脏,哪怕奚未央再给他来点“惊喜”也无所谓了。毕竟事已至此,他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只能接受。陆离对奚未央说:“昀朗只是好心,你何必故意吓他。”


    奚未央却是悠悠的道:“我为何就一定是在吓他呢?”


    陆离:“……”


    陆离的心头再次升起不妙的预感,他暗骂自己真是乌鸦嘴,一时间恨不能掐死奚未央的心都有了。陆离气得骂道:“你他妈又要发什么疯!”


    奚未央转头,他许久不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陆离,直到陆离被他盯得再无脾气。陆离无奈的泄气道:“皎皎,你究竟又想做什么啊?”


    奚未央思索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应该如何开口才好,他尽可能委婉的对陆离说:“哥哥,我知道,你这些年来,替我收拾了很多的烂摊子。我从前做过很多不堪为人所道的荒唐事,而这些东西,几十年来,一直都是你在替我承受。”


    “这并不应该。”


    奚未央鲜少会用这样婉转的方法说话,或说是根本就从来没有过,哪怕他承认他和顾鉴在一起时,奚未央都是理直气壮的。陆离不免心慌起来,他似乎猜到了奚未央接下来的计划,但却拒绝去接受它,因为陆离认为自己无力承受。


    陆离抬手,微微发颤的按住了奚未央的唇,他近乎恳求的对眼前人说:“皎皎,别再说下去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想听。”


    “没有什么是应不应该,只要和你有关,所有的一切,我全部都心甘情愿。”


    当年奚未央体内魔灵之事,参与且知情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就那么几个人,如今奚云逸与顾砚夫妇皆已亡故,顾鉴虽说之前也有所暗示,但他发过誓,会把他所知道的过去的事情,全部都烂在肚子里。陆离不算多么相信顾鉴,但他勉强相信顾鉴对奚未央的感情,想来顾鉴应当不会将过去的真相说出来,叫奚未央凭添烦恼……


    陆离浑噩间,心思已不知飞快转了多少,唯一值得他暂且松一口气的,大约也只有奚未央目前理应还不知道他自己才是魔灵最初的宿主,陆离越是想,越是觉得悲哀,他艰难的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对奚未央说:“皎皎,别觉得对不住我,也别觉得,我不用再替你瞒着就是解脱。你是个好孩子,你一直都是……我和师尊确实对你严厉了些,可你知道吗?你所有的事,在‘家门’之外,师尊是最听不得半个字的,他不是为了什么玄冥山的名声,他只是为了你……”


    奚云逸把奚未央当成亲生骨肉一样的养大,事事亲力亲为,管的虽严,却也视他为稀世珍宝,他花了那样多的心血,养出来那样好的孩子,却居然一时不慎,竟叫秦羡残害得近乎疯魔,奚云逸怎么舍得?


    陆离只觉自己现在说话,颇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语无伦次,他用奚云逸劝完一阵,又开始拿沈清思他们来劝。陆离继续干涩的道:“逝者已矣,你哪怕不顾念师尊,不顾念玄冥山,你也要想想你的徒弟们啊!清思和不念视你如父,还有顾鉴……你这样擅作主张,你叫顾鉴出关以后,他——”


    奚未央忽然道:“没有那么快。”


    “因为还不到时机。”奚未央沉静道:“现在的局势还不够乱,并不是秦羡会觉得好的时机。虽不说一击即中,但他一定会让他手里所掌握的我全部的事情,在一个最适合的情况下曝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让我身败名裂。”


    “我会亲自为他缔造这样的机会。”说到这里,奚未央的眼中,甚至露出了些许的期待之色,他的话语之中压抑着兴奋:“烂了的创口再粉饰太平,也不过是继续烂着。名声?名声是个什么东西?如今东境与南境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北境和西境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参战,但在他们打完以后呢?——过些时日,我会暗中去一趟南境,司空晏约我商谈此事,且不说他介时会许以哪些好处,司空晏说的话,师兄你敢信么?”


    陆离:“……”


    陆离想都不用想:“他不可信。”


    “是啊。”奚未央忽然笑了一声:“所以,不管他怎样说,等到几十年后,东境和南境的仗打完了,难道西境与北境就能太平吗?”


    陆离:“……”


    陆离沉默,因为答案毫无疑问是不可能的。东境虽然如今看着是巍峨高楼,实际上内里早已腐烂不堪,不过是摇摇欲坠的空架子罢了,而南境便是那即将燃起的一把火。这场战事一旦开始,就注定了结局,差别只是时间的长与短而已。人欲无极,真到了那一天,恐怕司空晏会想方设法的来说服奚未央,要他与他一起去打西境,好与他“二分天下”,而那无异于与虎谋皮,只会落得个自身难保的结局。


    陆离心绪沉沉,奚未央见了,心中终究不忍,他轻轻的拉住了陆离的衣袖,轻声的安慰他说:“哥,几十年后的四境,注定是一个经历了战乱的世道,等到那时候,有许多如今的规则,兴许早已不在适用,况且,我现在会与你先行商议未来之事,就说明我绝不是‘一时兴起’,我所做的所有事,都是深思熟虑的。——又兴许,待得多年以后时过境迁,我们的计划又发生了改变,那么今日所说的一切,便也不过只是一日的午后妄言罢了,做不得数的。”


    “呵。”奚未央说的其他话,陆离或许还可一听,唯独这最后一句,他是半个字也不信。陆离道:“难道你以为,我不够了解你吗?奚未央,你决定了的事情,从来谁也改变不了,……谁也改变不了。”


    “因为你的性情便是如此傲慢。”


    偏偏老天爷还眷顾他,叫奚未央少逢败北,他的内心的确疯狂,却又好像每每疯狂在可控的范围以内,因此,奚未央永远都是赢家。


    陆离一点一点的推开了奚未央的手,他满目红丝,好像在方才这一段不长的时间里,已经被磋磨得疲惫至极。陆离叹息着问奚未央:“你这样的性子……也只能一直戴着张‘假面’在人前活着,否则,谁会接近你?谁又能真正全无畏惧的看待你?”


    若是以前,陆离又说出这样的话来,奚未央一定会觉得心中难受,他不是一个情感波动大的人,是以这世上,能够真正叫奚未央觉得“不舒服”的事情少之又少,而他必须要伪装,甚至就连他最亲近的人——奚云逸和陆离心底都恐惧他,这曾经是奚未央这一生都最痛苦的事情,那样的痛苦并不剧烈,却如针扎一般细密长久。直到顾鉴,真正的来到他的身边。


    奚未央转过身,他抬手,轻扶着檐下的栏杆,奚未央望着梅园枯树下盘膝而坐的那道身影,眼中尽是藏不住的思念与眷恋。他的声音轻却笃定的说道:“阿镜永远也不会这样。”


    真正的深爱上一个人,或许注定是找不到原因的,因为爱意的答案藏在他们相处的每一时、每一刻。然而追溯“喜欢”的开始,大抵总会有那么一次两次特殊的心动,这样直击灵魂的触动,足以让奚未央铭记一生。


    “他一开始缠着我,说喜欢我,我也只当是个玩笑看。”奚未央说着,居然真的垂下眼眸轻轻笑了起来,“我那时,是存了想要让他知难而退的心思的。所以,我就给他看了,我眼中的世界。”


    “在我的识海深处,我的骨子里,就是一个嗜血的疯子。——你们都这样说,我自己也这样认为。很矛盾的,我既想要吓他,又生怕真的吓坏了他……可是他不怕我。”


    “他一点也不怕我。”


    哪怕后来,奚未央被一时的疯狂情绪蒙蔽了心智,险些掐死顾鉴,顾鉴也只是为了他们的争吵而生气,对他从来也无半分的恐惧。在顾鉴的眼中,奚未央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看得见奚未央有多么的优秀与强大,同时也全然接受他的一切负面,在顾鉴的面前,奚未央永远也不需要伪装。


    “……原来如此。”


    听罢奚未央的话,陆离仿佛突然就明白了许多,自己从前不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事情。——他从来都理解不了,若奚未央想要挑个人喜欢,这世上优秀之人何其之多,他为何偏偏对所有人都拒之千里,唯独愿意对着顾鉴打开心门。奚未央对顾鉴,是那样的千般仔细、万般小心,甚至可以称得上嘘寒问暖,无微不至,陆离不懂,顾鉴究竟何德何能,难道就仅仅只是依靠着会甜言蜜语的撒娇吗?


    直至此刻,陆离再想,他忽然便释然了。


    原来,在这世上,竟然真的存在着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知晓了奚未央全部的一切,却仍旧对他全然没有半分恐惧的人。


    哪怕只是为了顾鉴的这一点好处,陆离也认输。——输的心服口服——


    作者有话说:皎皎从来不缺人爱,但却从来没有人能真正把他看做“你只是你”


    只有我们镜子可以做到!我们镜子是纯爱战神!


    可怜的皎皎,镜子醒过来之前,他又只能把自己全副武装了,他明明内心也是个娇娇来着【呜呜呜】~


    猜猜皎皎的计划~嘿,我不告诉你们!


    因为这两章属于过度(有剧情的过度!),小情侣各干各的,所以可能每章会比较长(应该吧?)


    第173章


    奚未央前往南境与司空晏相见, 在这一至关重要的时间点,必须要做到完全的隐秘,否则势必掀起轩然大波。这件事情他除了陆离以外, 谁也没有再提及, 而苏昀朗之前所做的那只傀儡,无疑又派上了用场。


    陆离原本暂时不再想要留在木厅,——奚未央是个有感情的活人,可难道他就是个死的吗?哪怕不能改变现状就只能接受,哪怕距离奚未央的计划真正落地,可能还有几十年的时间, 但是这都不妨碍陆离现在需要调整心情。他难得的想要关起门来,试一试大醉一场究竟是何种滋味。或许等到酒醒之后, 他方才可以做到真正的放下。


    明明早就已经很清楚、很明白的知道了奚未央对顾鉴的感情, 可是为什么,在听奚未央说起,他究竟为什么会爱上顾鉴的原因时,他还是会感到酸楚与后悔呢?


    ——是因为自己的懦弱吗?陆离自嘲的想, 他曾经所有因为奚未央与顾鉴的私情对他发的脾气, 怎么不算是一种自己恼羞成怒的掩饰呢?


    顾鉴都可以做到的事情……偏偏他这个陪伴着奚未央长大的人, 却就是不论如何也做不到。


    陆离对奚未央的感情永远复杂。


    喜欢是真的, 心疼是真的, 恐惧也是真的。


    他对奚未央总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 却又很难说那种感情算爱意,毕竟陆离自始至终,对奚未央好像都没有太多身体上的欲望,如果奚未央想要与谁交好,陆离心中会在意, 却从不会干涉,他所追求的,似乎只是一种内心地位上的无可取代。一定意义上来说,他于奚未央而言,的确是不同的,但这样的不同,却早已不再是陆离所想要的,年幼时仅有彼此的独一无二了。


    因为不论是他,还是奚未央,他们距离孩提之时,都已经很遥远了。


    人生注定是一条踽踽独行的长路,没有谁真的可以与最初相伴一生。这条路的结局似乎永远无外乎两种,其一便是可以很幸运的找到同行人,但更多的,皆是身畔过客来了去、去了又来,热闹过寂寥过,可这样的热闹追究到底,终不过是恒久孤独之中,一场炫目的烟花。


    ………


    覃雨枫被奚未央派了外勤,他才听见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覃雨枫不敢相信道;“你要我去北境各小城镇暗查是否有被各大宗门与家族层层盘剥?奚未央你是不是疯了?我是个卧底啊!”


    奚未央:“……”


    奚未央若有所思的看了覃雨枫一眼,覃雨枫很确定,自己从奚未央的眼中,眼见了十分明显的嫌弃。


    奚未央并不委婉的提醒覃雨枫一个事实:“没有被发现的暗探才叫暗探。至于你现在,只是我的仆人而已。”


    “我为何要不放心你?”奚未央微微笑了笑:“正如我要你跪时,你有本事站起来吗?”


    覃雨枫:“……”


    覃雨枫被奚未央用一堆事实打击的哑口无言。


    只是他终究没有傻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还是能看得出来:“哼!你要我辛苦在外替你卖命,这一去少说数月,多则几年也未必,可最后,名声好处还不都落在你玄冥山的头上?我告诉你奚未央,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我是绝不会真心替你这种人去办事的!”


    奚未央:“……”


    奚未央听罢覃雨枫这一番话,只觉得无奈,他叹息了一声道:“能办事就行,真心还是假意,又有什么关系,我只需要结果。——何况,你也算不得是完全为我办事。”


    “如今战火将起,接下来的几十年,恐怕四境的百姓日子都不会好过。你现劳累上几年,让北境的平民们暂且日子能好过一些,是一桩无量的功德。”


    覃雨枫:“……我呸!”


    覃雨枫才不听奚未央的画饼,他直接骂道:“你北境的黎民苍生,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摊上你这样的主子,是死是活都活该——”


    覃雨枫的话尚未说完,他的眼前便是一黑,好像叫人隔空狠狠扇了一耳光,竟然直接将他打跪在地。覃雨枫眼前黑蒙,隔了许久方散去些,他又觉眼前金星乱转,再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可以定睛视物,这时,他方才迟钝的感觉到了面颊处火辣辣的疼痛,竟然是已经高肿起来了一大片。


    “混账东西。”


    这是覃雨枫听见奚未央转身离去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奚未央并没有再多的责打他,覃雨枫只是单纯的又跪着站不起来了而已。他动弹不得,又不知究竟何时才是个头,再一想到自己好好一个卧底,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接近仇人,结果却没几日就被发现,还被奚未央强行封上了主仆契文,从此生死都再由不得自己,只能样样听从奚未央这个老魔头的差遣……覃雨枫真是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崩溃,他觉得自己实在无颜面对死去的亲人们,可他现在却连想死都做不到……覃雨枫终于再也忍不住,竟然直接掩面痛哭了起来,可是他哭也无用,奚未央是不会管他的。


    此刻奚未央又在做什么呢?


    覃雨枫一阵大哭宣泄完,脑中短暂的陷入到了一片无力的空白之中,他迟钝的想到,奚未央现在,大抵又是像之前几个月里的每一天那样,正站在廊檐下,不远不近的望着那个梅园中陷入自己场域,对外界一切都无知无觉的少年吧?


    这几个月里,凡在木厅之人,除却苏昀朗与莫子衿,其余人全都不是感情白痴,奚未央望向顾鉴的眼神从无半分掩饰,或许对于他那样的人来说,的确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行为与情感,可在最初察觉到的时候,覃雨枫还是惊慌过,毕竟,顾鉴终究是奚未央的徒弟,他们两个人之间产生感情,那叫乱/伦。


    而在最初的惊慌过后,覃雨枫对于奚未央的唾弃更上了一层,——这个人总能让他越发的大开眼界,外界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竟然也不算是完全污蔑了奚未央。覃雨枫对奚未央的感情除了恨,在那之后似乎又更添了许多的恶心,他无时无刻不想羞辱痛骂他,只是那些话永远只可能在心里骂给覃雨枫自己一个人听。


    而此刻,诸般痛苦情绪汇聚到一起短暂爆发过后的覃雨枫,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些可怕的不平与嫉妒——奚未央的眼神,为什么居然也会在某一个人的身上缱绻的流连呢?


    他难道不是应该将一切都当做游戏,把所有人都看成棋子,或是视作玩物与尘埃,变化无常,永远也令人琢磨不透吗?


    奚未央怎么也会真心的喜欢上一个人呢?


    他这样猪狗不如的伪君子,究竟凭什么与别人再谈感情?!


    “想清楚了么?”


    覃雨枫又不知浑浑噩噩的跪了有多久,奚未央终于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身前,如同神仙高高在上的施舍。他突然这样问,跪了太久、想了太多的覃雨枫,一时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等懵了会儿过后,才想明白奚未央指的是他先前口不择言,诅咒了北境的百姓。覃雨枫本不是什么狠辣歹毒之人,可是就为了一句气话,他却要受此惩罚,覃雨枫怒极反笑,不论如何也不肯就此低头认错,他仰头望向眼前人,一字字咬牙骂道:“奚未央,你这个老畜生……”


    奚未央:“……”


    奚未央无所谓的叹息了声,他心平气和的对覃雨枫说:“既然你不愿意,那就随你。”


    玄冥山可以用的人手有的是,奚未央一开始想将巡察一事交给覃雨枫,一则是想要在自己离开时将他支开,二则也有试试能否再钓到秦羡的意思,三来也有心磨炼磨炼覃雨枫。而这三点,都不是非覃雨枫出去巡察,才可以做到的事情。


    既然他自己不愿意出去,那就在这北辰阁跪着面壁好了,只要傀儡奚未央不在他的面前出现,自然也就没有引起怀疑的可能。至于磨性子……奚未央的方法多的是。他并不指望覃雨枫对他心服口服,但至少做到口服心不服,否则天天杵在眼前,左一句“伪君子”,又一句“畜生”、“疯子”的骂着,奚未央也觉得厌烦。


    陆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感想,只是很确定:“他心里骂你的话,恐怕要比嘴上说出口的脏的多。”


    奚未央不大在意的说:“随他去吧。”


    孟澧泽虽然一直守在北辰阁,但他修炼的剑道本就是偏沉静,神剑“露降”更是一柄等待时机的剑。孟澧泽可以抱臂垂首,静倚在廊柱上,一动不动直到顾鉴的苏醒,而这并非是耗费时间,因为这样静待的过程,本身便是孟澧泽在修行。


    奚未央很放心孟澧泽:“五师弟的全部心神都在阿镜的身上,大约是顾不上我在不在,在的又是真是假的。”


    陆离忍不住冷笑一声:“呵。是啊。所以只剩下我给你当牛做马。”


    天仙境虽然可以很好的分出神识在傀儡上处理事务,但傀儡终究是傀儡,奚未央诸事繁杂,他也不是仅仅需要一天到晚的守在北辰阁,关键时刻他更是需要多处巡视奔波,以最大程度的确定北境未来的稳定,与东境的边境也是奚未央急需亲自前往的地方……这一切都容不得有丝毫的差池,偏偏与司空晏的会面同样万分重要,哪怕再是百忙之中,奚未央也不得不亲自抽身前往,而每每捉襟见肘之时,他最能信任与依靠的人,也唯有陆离了。


    陆离虽则心里明白,却难免意难平,他想一想自己自己为奚未央做了这么多,哪怕都是心甘情愿的,也仍旧不妨碍他想阴阳怪气奚未央两句。陆离幽怨的道:“你说你和你那心肝宝贝,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若说徒弟,你把他从小养大,如今也算是成人了,怎么一日日的尽是添麻烦,要用的时候半点都靠不上呢?若说是正经认真在一起的,那更是应该相互扶持,你倒是好,永远像是在拉扯着个长不大的孩子,你若是真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不需要身边有个人能帮把手,还来找我做什么!”


    奚未央:“……”


    陆离这话,可谓说的醋意满满,偏偏奚未央还不能反驳——他若总在陆离的面前说顾鉴的好话,只会适得其反。奚未央只能无奈的陪笑道:“是。都是我的不是,师兄消消气。”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这样温良,反倒是叫陆离再嘲讽不下去了。陆离有些别扭的不悦道:“罢了罢了。什么你的事我的事,到底不过都是玄冥山的事、北境的事。本来便是我的职责所在,要真交给顾鉴那样顾头不顾尾的,谁能放心得了!”


    奚未央:“……”


    奚未央心道,顾鉴不细心时,只是因为他不专心而已,他若真要专心做什么事,是能比所有人都更事无巨细的。


    奚未央不知道,顾鉴究竟要何时才会“苏醒”,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段等待并不会短暂。识海之中顾鉴经历的修行是什么,完完全全被顾鉴的场域所隔绝,奚未央半点也感受不到,他确实可以沉下心来等待,忙碌的年月兴许很“快”就能够度过,可是总有许多的“瞬间”绵延成片,让奚未央会觉得忧惧——待到多年之后,顾鉴在识海之中经历修行,破境苏醒,他们两人的感情,还会如此刻般眷恋吗?


    奚未央在“已知”中等待,而顾鉴在他的“未知”中修行。


    奚未央想起了他曾经进入顾鉴识海幻境之时,由魔灵心魔所故意构建出来给他看的假象。


    当初奚未央不以为然,如今再想到顾鉴很有在幻境中度过“一生”悲喜经历的可能,他便觉得心如蚁噬,疑虑与惶恐在他的灵魂深处蔓延疯长。


    这样不稳定的情绪,让奚未央处于一种只有自己知道的临界状态,他仍旧可以很好的维持表面的冷静与清醒,实际上他压抑的躁动早已势如洪流,——他亟需得到安抚,然而这在短时间内根本不切实际。


    顾鉴不在身边,奚未央只觉得每一天都好煎熬。


    杀欲与情/欲,他总得有一样能得到宣泄。从前当真修身养性的过了几十年,谁让顾鉴“教”会了他除了杀以外的另一种宣泄方式。由奢入俭难,奚未央只觉自己沾上了比“逍遥骨”更可怕的瘾。


    唯一勉强算作幸运的,大抵也唯有顾鉴这回一念入境的太过于突然,他们家中的一切都维持着生活的痕迹。奚未央仔细的将顾鉴穿过的衣物一件件封存,他需要最大程度的完整保留那些属于顾鉴的气息,——这是他在将来的许多年里,唯一可以安抚情绪的东西了。


    临前往南境的最后一夜,奚未央原以为用自己亲手雕凿的暖玉与顾鉴的衣物勉强也能算作是种解决方式,然而他的身体背叛了他,独他一人的床榻上只有无边的孤冷,奚未央全然提不起半点兴致,最后,竟然还不如他过去使用的老方法,用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几道口子来得更清醒。


    奚未央静静的注视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流血、结痂,直至黎明时,它们便已经完全愈合了,——甚至不会留下任何的疤痕。


    他自嘲的想,果然,天仙境是能够有许许多多的好处的。


    除了不能知道自己的爱人正在经历些什么以外,其余的,全部都是好处——


    作者有话说:皎皎的脑补里,镜子可能已经生老病死啥啥走了好几轮了,然而……


    镜子:虽然不能剧透,但是我可以发誓,我也很可怜的,凄凄惨惨戚戚,全靠皎皎给我信念!


    皎皎:内心有很多烦躁需要宣泄


    躺上床,掏出工具准备就绪——TMD毫无感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第174章


    南境的都城名唤音云渡, 这是一座十分特别的城市,因为它几乎是一座水上的都城,各式各样的桥, 便是音云渡城中的路, 而各类船只则类同车马等交通工具。奚未央在此之前,仅仅只在音云渡短暂停留过三日,——在他的少年时代。


    南境的大部分地区都常年处于一种温暖潮湿的气候之中,音云渡也不例外,且这是一座因为海上的水雾而少见阳光的城市,走在路上不时飘起濛濛细雨, 更是家常便饭,音云渡的百姓与修士们习以为常, 遇见这种情况都不会打伞, 因为或许堪堪才走出几百米去,那雨便已经停了,只余下了空气中,经年不散的浅淡的、湿润的水腥气。


    奚未央永远也习惯不了音云渡的天气。


    于是司空晏特意为他准备了一把伞。


    奚未央负手立在一座拱桥上, 他静静的望着桥下慢慢悠悠撑过的船只, 婉拒了来人的好意:“我现在, 已经不需要了。”


    音云渡缠绵的细雨如烟似雾, 即使又十余年过去, 司空晏的相貌也仍旧维持的很好, 看起来至多不过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今日的司空晏未曾束发,只简单穿了一件墨蓝色素袍,他垂至腰际的黑发在水雾的湿润之下,带着一点稍微的天然卷曲, 再配合以他白皙深邃的皮肤与五官,竟更添了些异族特征。司空晏定睛注视了奚未央一会儿,这才强压着诧异道:“你竟然……未央,恭喜你。”


    奚未央不置可否,他淡淡的道:“阿晏,你太客气了。——从何时起,你我相处,竟然也要这样相互试探了?”


    司空晏闻言,便收了手中的伞,他微微笑道:“归墟的消息虽然灵通,可你们玄冥山的山门也严实的很。况且千年不得见之奇事,若不能真正确定,怎么能提早就说‘恭喜’呢?”


    司空晏忍不住的又将奚未央看了又看,他真心实意的感慨道:“未央,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奚未央温声道:“谢谢。”


    奚未央素来不喜欢别人过于关注他的相貌,他既不靠容貌立身,那么美丽的皮囊也不过只是锦上添花,何况在他匆匆成为北境首座之时,并不乏有以貌取人之人因此而轻视他……真要细想起来,奚未央倒不觉得自己长得太过标致是件好事。因此,司空晏从没想过,奚未央居然会对他的夸奖有所回应,即便他只是纯粹的赞美。


    司空晏不由得道:“看来,这些年里,你改变了很多。”


    “也许吧。”奚未央微微笑了笑,“容貌是天生的,这本就是事实。从前年纪小,总怕被人看轻,如今上了岁数,竟反想着要驻颜了。你说,我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司空晏忙道:“哪里!莫说是你,便是按我的修为来算,若有幸能寿终正寝,再活个两三百年又有何难?未央,你本来就还很年轻。”


    “寿终正寝?”听见这句话,奚未央忍不住低低的笑出了声,他侧首看向司空晏,对他说道:“这对于一个修士来说,是很奢侈的愿望了。”


    “我的舅舅去世之时,并不比你我如今年长多少。他同样,也很年轻。”


    司空晏听出了奚未央的弦外之音,他的神色略略沉了下来,司空晏问奚未央:“你是想要阻止我么,未央?”


    奚未央却道:“我不会做我力所不能及的事,哪怕我确实不算支持。”


    司空晏伸手,他揽住了奚未央的肩,带着他并肩缓步走下了桥。司空晏说:“这些水汽虽沾不得你的身,可总叫你呆在雨里,又算是桩什么事?未央,我已经订好了一处席位,很清净,只会有我们两个人品茶说话。你一定会喜欢的。”


    “好啊。”奚未央顺从的跟着司空晏离开,他浅淡笑道:“你最了解我的喜好了。”


    司空晏的脚步下意识顿了一步,他转头看向身旁近在咫尺的人,眼中酝酿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司空晏对奚未央说:“你该知道,只要你开口,就算是你要我赴汤蹈火,我也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奚未央眉眼含笑的柔声道:“可我并不需要你为我赴汤蹈火。”


    司空晏:“……”


    司空晏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一瞬间的窒息。他旋即苦笑:“是啊。讨你的欢心是我心甘情愿。小时候听人说,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我还觉得可笑。一个君王,万里江山都是他的,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这个不愿意,大可以再换无数个愿意的,又算是什么难事?”


    修界之中从来不缺美人,司空晏对于“高岭之花”这一类别的美人也少有兴趣,毕竟没有人会喜欢热脸去贴冷屁股,直到他遇见了奚未央。


    端着一副礼貌温和的标致皮囊,实则拒人千里。司空晏初时以为奚未央只是美貌,强大,等到逐渐了解他之后,司空晏方才意识到,奚未央的本性是冷静的疯狂,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带刺的花,奚未央始终都是柄华丽锋锐的剑,他随心所欲,无需依附任何人,亦无人可以掌控他,——他是司空晏一生之中,所见过最特别的存在。


    从此以后,司空晏对待奚未央,便如同是走上了一条自己从前最为不屑的“不归路”。只要是奚未央开口想要的,哪怕是一句随意的玩笑,司空晏也会不计代价的为他实现,正如裂帛烽火,只要是他视之为日月的那个人能欢喜一笑,那便没有什么是不值得的。


    且他不需要奚未央的任何回应。


    司空晏每当想起奚未央时,他便会近乎认命的自嘲,大抵自己也是有病。


    ——如果奚未央是那种,会因为他的付出而感到不知所措,纠结不已想要回报的人,那么司空晏反而不会如此无可救药的迷恋他。


    从来只有被供奉于高台的,那才能被称之为“神”。


    ……


    司空晏订的是一家茶院,在北街的尽头,白墙青瓦的一座宅院,并不算大,却是布置的极为雅致,奚未央走近小茶厅桌案上摆着的一副棋盘,只见那盘是由一整块的玄玉刻成,两篓棋子则分别是上好的灵晶,便是这一副棋盘与棋子,就已经价值连城。


    “喜欢么?”司空晏见奚未央看它,便道:“你若是喜欢,尽管拿走便是。”


    奚未央也不与司空晏客气,只是他道:“我近来恐怕无心与人对弈,这样的好东西给了我,也是平白攒灰。你若真是有心,不如寻点好料子,帮我做一副九连环,权当是给我烦心时解解闷吧。”


    “好。”司空晏欣喜道:“我马上就安排人去做。未央,你要在音云渡留几日?”


    奚未央直白且没有半分犹豫的说:“我不喜欢音云渡的天气。”


    他与司空晏诚然有些话必须要面谈,有些契约也必须要当面核实敲定,但今时不同往日,奚未央感情经历少,不代表他的感知迟钝,司空晏的确不会对他有越矩的行为,然而孤身秘密与对方相见,奚未央内心却仍然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负罪感,哪怕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却就是恨不能以最快的速度远离。


    毕竟,他的小朋友是很爱吃醋的。


    司空晏忽然问奚未央:“你是不是很讨厌现在的我?”


    奚未央:“何出此言呢?”


    奚未央反问司空晏:“你与从前,面目全非了吗?”


    司空晏:“……”


    司空晏再次被奚未央噎了一噎,他无奈的笑道:“那倒也不至于,毕竟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从来都很清楚。当年我就已经够糟糕了,如今再差,也不过如此。——坐吧,我来煮茶。”


    “我们可以慢慢谈。”


    奚未央在司空晏的对坐坐定,他垂眸理罢衣摆,竟是直接问道:“这场战事,你需要多少年呢?”


    司空晏禁不住笑了起来,他格外的喜欢奚未央的直白。司空晏道:“未央以为呢?”


    奚未央淡淡道:“我最多给你三十年。三十年后,若是你还结束不了,那就不要怪我帮你结束它了。”


    言下之意,也就是在未来的三十年中,东境与南境不论如何交锋,都不会对北境产生太大的影响,而如果超过了这个期限,那么四境将再无人能做到“置身事外”。奚未央不是个良善的人,他不会去阻止这场势必要发生的战争,但他一定会在属于他的北境惹上麻烦之前,彻底的将麻烦解决。


    司空晏静默片刻,他又问奚未央:“依你之见,西境的那位现任仙首,黎华尊者的关门弟子蔺云岩,他会愿意,给出多少的时间呢?”


    奚未央道:“他会任由你决断,只要你能够给他足够的代价。”


    司空晏道:“可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同我谈条件呢?”


    相比于奚未央与司空晏,蔺云岩实在是太过于年轻了。二十多岁的年龄,即便是在凡人之中,他也还远不到值得被人尊敬的年纪。奚未央低低叹道:“他既已经做到了那个位置上,你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司空晏于是直言:“他们昆仑的故事我听说了一点。未央,我看不上他那样的人。”


    “那是你的事情。”奚未央并无甚兴致的道:“既然坐在一境之尊的位置,我就只看他能作出的成绩,至于私德,又与你我这等旁人何干?”


    司空晏笑道:“未央,你这样想,不代表人家就同你一样做。你是君子,看难免就不幸遇见个‘伪君子’。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云亦云的罪,你不是也才尝过?”


    奚未央淡淡道:“你既然知道那些谣言的事,就也该知道,它们早已经过去了。我奚未央从不是会忍辱受屈的人,不论怨还是仇,几乎都是立时就还了。只不过,我从不乱传‘谣言’。”


    司空晏笑着微微摇了摇头,他绑好了衣袖,舀起了一壶滚烫的水,“这是昆仑山上万年不化的冻雪,前不久才新运了几坛子回来。你那里要是喝完了,就从我这儿带些回去。”


    奚未央并不推拒,他点头说:“好。”


    司空晏又道:“东海盛产水晶,将来,我一定用东海的冰晶,为你造一座庭院。”


    奚未央闻言,禁不住沉默了片刻,他道:“阿晏,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妄自尊大,心比天高的孩子了。”


    司空晏却并不介意,他说:“你在我眼里,就是永远值得最好的东西。若我能有天下,即便用这天下来供养你,又有何妨?”


    奚未央道:“可我不需要这样的劳民伤财,金屋藏娇也并非美谈。挚友难寻,阿晏,我希望多年以后,你我仍有机会一如今日对坐。”


    “细水长流。”——


    作者有话说:作者友情提醒:过度迷恋皎皎有害身心健康,且塌方概率高【?】


    司空晏:神就是要被供养在高处的!我就是不求回报的!


    镜子:你清醒一点,他只是一个人。


    唉,流血事件来了,头好痛啊……颓


    第175章


    品茶虽是一件急不来的事, 但茶总有喝完的时候。奚未央素来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因此单从他的状态上,是绝分辨不出, 他究竟是否想要离开的。


    司空晏与奚未央是故友, 抛开南境与东境这一问题不谈,久别重逢,他们其实还有很多话可聊,况且司空晏本就很会逗奚未央的开心。奚未央在司空晏的宅院中可说安逸的度过了一下午,直至天色黑蒙蒙的彻底暗下来,就连空气中都泛满了湿冷的气息, 他才终于起身告辞。


    司空晏舍不得的留他道:“你订的那家客栈我也知道,终究是没有这座宅子合心意的。未央, 你总共也在音云渡待不了几日, 不如就在这里住下吧?”


    奚未央闻言,倒也没有立即拒绝,他定睛瞧了司空晏片刻,突然语出惊人:“你是想要和我一起睡吗?”


    司空晏:“……!”


    司空晏被他这句话惊到, 险些平地一个踉跄, 竟是叫奚未央激得脸面都泛起了红。司空晏禁不住长叹了一声, 他认栽的对奚未央说:“你啊你, ……也罢。未央, 我送你回去罢!”


    奚未央此时却又婉拒, 他淡淡笑道:“我虽不会久留,却也不是等明日就消失不见。阿晏,今天见到你,我很开心。”


    司空晏默然,这世上从没有人能逼奚未央改变主意。他无奈点了点头, 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说:“好。”


    又忍不住叮嘱:“地上湿滑,一路小心。”


    以奚未央的修为,莫说是地滑,便是刀山火海,他大抵也能如履平地,可司空晏仍旧会如凡夫俗子一般的挂心他,而奚未央也会笑吟吟的回应司空晏的好意。巷子两旁悬挂着的灯笼亮起暖色的光,它们被潮湿的空气润的朦胧,司空晏就这样遥望着奚未央越走越远的身影。


    有多少年了呢?


    清晰地数字太过于残忍,司空晏总在刻意的模糊。在他的记忆之中,奚未央留给他最多的就是背影,奚未央从来都更喜欢与顾砚走在一处,而他则永远若无其事,好像浑不在意的落后几步看着他们,顾砚不喜欢男人,奚未央也对顾砚无意,司空晏却并没有因此觉得轻松多少,他反而更加的不平,——既然大家都是朋友,各自皆无逾距,顾砚如此浪荡,又凭什么不论走到哪里,都可以轻易的得到他人的喜爱呢?


    人世无常,老天爷就是总有这样许许多多的不公平。


    司空晏的眸中,逐渐浮现出沉沉的暗色。


    ——不公平又怎么样呢?从前再不公平,到如今,奚未央不也照样只剩下了他一个?


    ………


    奚未央不愿意在司空晏的宅院里住,司空晏自然不会强求,因为这完全不妨碍他第二日早早地在客栈中等着奚未央。司空晏笑道:“上一回你到这音云渡时,我们虽则不打不相识,但恐怕也惹得你那时心情不佳。如今再来,我总是要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的。”


    奚未央闻言,终于是添了几分少年气的抱起了手臂道:“一天逛完一境都城?司空晏,你想累死我。”


    司空晏禁不住笑出了声,他说:“我怎么舍得你劳累,我带你去坐船。虽是走马观花,但却胜在悠闲,往船棚下一坐,也不用怕下雨了。”


    奚未央只关心一点:“有酒吗?”


    司空晏说:“你想要就会有。”


    奚未央于是满意的点了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船晃晃悠悠,撑船的艄公想是司空晏的属下,竟也有天一境的修为。南境最特色的酒,正如这里的气候一般,入口有一种缠绵的清甜。司空晏侧身靠在开了半扇的窗沿边,微微眯起眼睛来看对面的奚未央,他问他:“你明日离开,便要回北境了吗?”


    奚未央也不隐瞒,他道:“会去中州呆几日再走。”


    “中州……”


    司空晏若有所思:“是因为顾砚么?”


    “不是。”奚未央摇头说:“难得有机会一个人出门,又见到了你,我难免想起当年……在中州,我们三个,也算是过了人生中最荒唐的一段日子。如今想来恍若隔世,竟叫我莫名起了些旧地重游的念头了。”


    司空晏一怔,他有些迟疑的问:“你是说……天乐坊?”


    奚未央仰头又饮了一杯酒,他的唇角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快三十年了吧?当年的那些曲子,至今仍旧一场又一场的演,说起长乐先生这个人,却不知还有几个人记得?”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伤怀的。——恰如你我三人,昔年形影不离,如今,又各自何方呢?”


    司空晏听见奚未央如此感慨,眼中也不由显出了些怀念的空茫,他长长叹道:“这些年里,也不知道顾砚究竟身在何方。当年他带着那个女人,如同蒸发一样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不过,他也算是所求的都得到了,这样想,倒是比你我要强。——如今,怕不是在哪里儿女双全,承欢膝下呢?”


    “或许吧。”奚未央淡淡道:“我也已经许多年不曾与他联系了。”


    司空晏忍不住笑叹道:“看来,他果真是说到做到,与从前彻底斩断了。”


    奚未央平静的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他的神情平淡,提起顾砚之时,好像再看不见半点曾经的亲密,只余下了对待陌生人般的心平气和,“与心爱之人携手白头,再有几个可爱、懂事、聪明的孩子……你我恐怕一生也不会有这样的运道。”


    司空晏忽然来了精神,他问奚未央:“你喜欢孩子?……是了,你曾和我说过,你有三个徒弟。是我考虑不周了,看来今晚回去,我还得赶紧给三个侄儿也准备份礼物。当年我见到的,你身边跟着的那个孩子,如今也长大了吧?——他该有几岁了?”


    奚未央:“前不久,才过十九岁生辰。”


    “哦……”司空晏抚掌道:“那也是个大小伙子了。不晓得如今,长成什么样了。”


    奚未央说:“很俊。”


    司空晏:“啊……?”


    司空晏只是随口一问,哪里想到奚未央竟然还真脱口就答。司空晏啧啧叹道:“不愧是你打小就带在身边的,我还没见过你夸人这样直白过。说的我都好奇,到底该是个多俊俏的孩子?”


    “你问我没用。”奚未央状似认真的道:“我偏心眼。怎么看他都是好的。”


    司空晏:“……”


    司空晏有被奚未央“冷”到,他无奈尬笑道:“未央,你开玩笑的水平,还真是……”


    奚未央于是便笑了笑,“承认”道:“是啊。我一贯不怎么会开玩笑。”


    司空晏“哈哈”笑了起来,他倾身为奚未央斟酒,奚未央浅笑盯着司空晏瞧,他冷不防问道:“阿晏,我记得,你的左手虎口处有道疤。”


    司空晏的身形一僵,转瞬又自如起来,他好像颇有些慰贴的说:“你竟然还记得。”


    奚未央微微笑道:“你当年不也总说,我是个贴心的人。”


    司空晏瞪奚未央一眼,而后解释道:“几年前炼丹时,我不慎炸了一鼎,左手被炽焰灼伤,医治过程中脱了几回皮,重新长出来时,那道疤就一块消失不见了。——你别说,它跟了我几十年,头几个月,我还真有些不大习惯。”


    奚未央笑着点了点头,他了然的道:“那看来,你现在已经习惯了。”


    光阴在小船的摇晃之中悠然流逝,奚未央的眼眶微红,微醺着同司空晏告别,两人当面皆是依依不舍,转过身却又不约而同的瞬间冰冷了神色。奚未央只觉得全身都泛着刺骨的寒意,他几乎想要发抖。


    回到客栈,奚未央靠在紧闭的屋门上深呼吸,他抬手想要遮掩眼睛,却已经摸到了脸颊上无法控制滑落的水渍。


    为顾砚报仇,是奚未央曾经立下的誓言,他几十年来,一刻也不敢忘记。经年以来明察暗访,哪怕以玄冥山的能力,奚未央也可以清楚的感受到此事的阻力重重,绝不是随意什么势力可以轻易做到的。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归墟,毕竟从整个四境的信息来看,归墟是汇聚之地,然而奚未央不敢让司空晏从自己这里知道半点顾砚的死讯,乃至顾鉴的真实身份,这么多年来,除却玄冥山他的某几个师兄弟外,奚未央也从不敢外传,这也就是当年沈不念会被错认遭劫的原因——即便是秦羡,恐怕也确认不了,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究竟哪一个,才是他们当年没能找到的孩子。


    几年前的极北之地,那道让奚未央莫名觉得熟悉的身法气息,真的仅仅只是因为,顾砚遇难当夜,两人有过短暂的交手吗?


    紫雷劫降临之前,斩断对方手臂的那一剑,究竟为什么会落偏了呢?


    在所有与奚未央交手,且真真切切激发他杀意的人中,除了当年的那个黑袍人以外,再无能够有命脱身第二次的存在了。


    奚未央从前不愿意去深想,不过是因为他不愿意去接受,直到血淋淋的真相彻底的摆在他的面前,逼着他不得不去承认——十几年前围杀顾砚的人,以及几年前极北荒原煽动妖族的人……几十年来所有的一切,司空晏大约都有份。


    “呕……”


    只要一想到,逼死顾砚这件事,司空晏甚至可能是主谋,奚未央就心口一阵阵的犯恶心,长期抗拒面对的真相需要彻底接受的时候,只会更加的痛苦,奚未央甚至感到惶恐,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顾鉴。


    ——几十年来,奚未央好像一直都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有决心,可实际上,他分明始终在逃避。如果杀死顾砚的是随意的一个人,那么奚未央一定可以想也不想的就将对方斩于剑下,可当那个人是司空晏的时候,他就会添上无尽的犹豫。


    面对司空晏时,奚未央第一个想的,永远只会是:我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哪怕收获的,仍旧只是失望。


    “顾砚,我该怎么办?”


    奚未央精疲力尽的跌坐在地上,他喃喃的自语,又像在孤独的问着虚空的某处:“他杀了你……我该怎么做……我到底该怎样,才能为你报仇?”——


    作者有话说:皎皎可能表现得比较傲娇,但其实在他心里,司空晏和顾砚是同等重要的朋友,只是相处模式不一样而已。毕竟这么久以来,被他划为朋友范畴的人,始终只有这两个。(师兄是亲人)


    可怜的皎皎,这件事他处理不了,只有顾鉴才能做出决断~(镜子:所以……我什么时候回来???)


    我真诚的保证,镜子下一章就能回来了!时间大法是很好用的,不行就下一章长一点!感谢在2023-12-11 23:14:52~2023-12-13 17:4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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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6章


    音云渡的气候一年四季都见不到几个真正的晴天, 偏偏这回下过一夜细雨后,第二天竟然阳光灿烂了起来。奚未央原本想要上午便动身离开,然而司空晏显然对这样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惊喜异常, 他感叹道:“音云渡这样好的天气, 去年一整年全算上,都未必能凑的满两手之数,如今见了你来,老天爷都格外赏光。”


    奚未央道:“此乃天数,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司空晏却是坚信道:“你就是有。”


    奚未央无奈,只能顺着他笑了笑, 司空晏舍不得的挽着奚未央的手,问他:“就真不肯再多留一日?音云渡的晴天, 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奚未央若情绪变化太大, 难免引起司空晏的怀疑,于是他便索性点头答应道:“也罢,来都来了,总归不差这一日。只是这音云渡我来了两回, 虽然都匆匆忙忙, 但勉强也算是逛过一遍, 不知司空兄还有什么稀罕的好地方, 能再叫小弟开开眼界呢?”


    司空晏被奚未央说的都笑了, 他忍不住伸手去刮奚未央的鼻梁, 司空晏笑道:“你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我能给你的,不过都是些俗物,当真稀罕的宝贝,有什么是你真没见过的?不过——”


    司空晏忽然压低了声音,同奚未央耳语道:“好东西我虽没有, 好地方倒未必。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既然你今日不走,不如随我一起?”


    奚未央几乎是立刻便明白了司空晏所言为何。他好像思索了一番,说道:“这终究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公事是公事,你我私交大可另说。我又去凑什么热闹?平白叫你失信。你若是打的这主意,我就要立时走人了!”


    “未央!”


    见奚未央敛了神色不像是说笑,司空晏慌忙陪不是,他解释道:“我不怕失信于天下人,唯独想要叫你安心。北境与西境利益交互也并不少,蔺云岩到底新官上任,又年轻气盛,我邀你隐了气息随行,也是怕你将来吃亏。”


    奚未央却道:“吃不吃亏,从来都是各凭本事。常言道‘风水轮流转’,没有谁能永远压在谁头上,况且你我私交若此,难道北境与南境,就从来一条心么?——阿晏,既然你今日有要事,那我就不打搅了。告辞。”


    奚未央说着,当真动身要走,司空晏只能又满脸赔笑的甜言蜜语哄了他一堆,才终于是将奚未央给劝下了。司空晏就差是和奚未央指着天发誓了:“不提他了,真的不提了。你就安心在客栈休息,我去见过他就回来,很快的!最迟到午膳的时候,我一定回来陪你,好不好?”


    奚未央仍旧是冷着脸,语气也颇有些烦躁,他横司空晏一眼,说:“我只等到中午。”


    司空晏可算是松了口气,他无奈的笑道:“我何时与你食言过。”


    奚未央禁不住在心底冷笑。


    如今他与司空晏,诚然旧年的情分还有,可是光凭着那一点“私心”,又值什么呢?终不过是两个人相互试探着时时刻刻演戏,分明全是顶着假面说假话,却偏偏还总想着要从对方的言语神情中寻那么一星半点的真情实感,着实是可悲又可笑。


    司空晏虽然嘴上邀请奚未央乔装改扮,与他一道去见蔺云岩,实则却是笃定以奚未央的性情,绝不会答应这样的事。事出反常即有妖,奚未央若是坚持己见,不答应还好,一旦他答应,便也就露了马脚,司空晏势必会知晓,奚未央早已经对顾砚一事心知肚明,那时候,再要两个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扮亲近,只会比现在更艰难。


    甚至蔺云岩与司空晏究竟是不是约的今天,奚未央也持怀疑态度——他就在客栈静候着,看司空晏接下来,还能同他演一些什么样的剧本。


    ……


    奚未央说等到中午,司空晏却是不到午时就急急忙忙的回来了,奚未央心不在焉的同他笑着应付了两句,已经连对他早归的欣喜都懒得装了。


    司空晏只装作没有察觉,他问奚未央:“你猜,蔺云岩同我开的条件是什么?”


    奚未央毫无意外的淡漠道:“大抵是七星定魂珠吧。”


    司空晏于是夸张的用力鼓了几声掌,他道:“果真不愧是未央,难怪不肯同我一起去。你是真的七窍玲珑心,什么都瞒不过的。”


    奚未央皮笑肉不笑的弯了弯唇角,他说:“不过是随便猜猜,阿晏,你都要把我夸得飘飘然了。——你答应蔺云岩了吗?”


    “怎么可能!”


    司空晏道:“若这七星定魂珠,尚是无主之物,那么我哪怕是耗费再多的人力物力,势必也要想方设法给他找到的。偏偏此物百余年前,就已经归了你家,别人不晓得也就罢了,我既然知道,又怎么好乱应承办不到的事呢?”


    奚未央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呵呵”冷笑一声,眼中似含冰雪,奚未央盯着司空晏道:“阿晏,你待我,可真是好。平白送我一个人情,是也不是?”


    蔺云岩四处寻求七星定魂珠,这事儿虽然也能算是个“秘密”,但足有近半年前,各方大势力的当家人便都已经知道了风声,这并非是他们刻意要探听,而是算一种告知,表示这件宝物,是西境的尊主要找的,如果知道消息,可以去联系昆仑,如果不知道,也别再打这样东西的主意了。——奚未央当时知晓后,便懒得再关心,权当是自己从没听说过。毕竟蔺云岩要找七星定魂珠,那是他蔺云岩的事情,他们玄冥山上赶着说自己有,岂非无事惹得一身腥?


    奚未央才不做这样的蠢事。


    司空晏全不管奚未央那冰冷的眼神,他仍旧是满面笑意,司空晏道:“未央,你别生气。我叫蔺云岩来找你,他急着要找七星定魂珠,每一寸光阴都是命,他拖不起。你只管同他开条件便是,为了救他心上人的命,他绝不敢不答应的。”


    这样的行为是明码标价的趁人之危。奚未央的指节在绿玉桌案上轻叩了两声,他问司空晏:“若非许以重利,凭何来换我玄冥山库中的宝物?我不会欺负他,却也不是什么大善人,既然是你让他来求我,那便让他来吧。——只是我很好奇,你将这样的‘好事’让给了我,那么昆仑又为什么,仍旧答应在战事中不助东境呢?总不见得,是为了你替他引荐的好处吧?”


    奚未央向来是一个“懂礼貌”的人,他鲜少会将话说的如此直白,只差是直接说,司空晏伙同蔺云岩,一起摆了他一道。司空晏微愣了愣,旋即便大笑起来,他对奚未央道:“你呀你!我同蔺云岩不过是些虚与委蛇,逢场作戏罢了。若非他只求七星定魂珠,我又怎么舍得牵扯上你半点?未央,你要我怎样给你赔礼道歉都行,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奚未央却又敛了神色,淡淡笑道:“有什么气不气的呢?我不是也常说,公是公,私是私,立场不同而已,保不齐你我之间,也不过只是逢场作戏呢?”


    “未央!”


    司空晏终于变了脸色,不再以笑掩饰,司空晏对奚未央说:“未央,不要乱开玩笑。”


    司空晏真正冷下脸时,其实是很有些吓人的,常常他一冷脸,周围便好像连空气都是凝结的。这世上唯独一个奚未央,全然对他无感,因为远从两人相识之初,奚未央就对司空晏没半分忌惮,自然也就不会去在意他的情绪,直到如今,依然不变。


    司空晏敢对奚未央冷脸,奚未央就能直接把茶杯往他的头上砸,司空晏也不好躲,只能生生被他砸的头破血流,奚未央站起身来,垂着眼眸盯着司空晏看,他问:“你是在威胁我吗,阿晏?”


    司空晏拿块帕子按着额角的伤口,同奚未央道歉说:“对不起,未央,我……”


    奚未央说:“你应该知道,我最好是不能见血的。”


    司空晏闻言,身体一僵,只觉从脊后直直窜上一股寒意,竟是连头皮都发麻了。


    奚未央的语气却是又好像担忧了起来,他温和的告诉司空晏:“阿晏,你快去处理一下伤口吧。额头上若留了疤,可不比身上,衣裳一穿便看不见了,你说是不是?”


    司空晏:“……”


    司空晏咬牙笑道:“是啊。千错万错,全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惹你动怒。未央,你且冷静些。”


    奚未央疑惑道:“我现在,难道还不够冷静?”


    司空晏:“……”


    司空晏继续僵硬的笑:“你看我,都急的说胡话了。”


    “无妨。”奚未央温声道:“去叫人帮你处理一下伤口,你也静一静吧,阿晏。”


    司空晏听闻此言,如蒙大赦,他的贴身衣物几乎要被冷汗浸透,司空晏是见过奚未央当年疯癫时候的样子的,尤其他从奚未央手下死里逃生了两次,——司空晏不会恨奚未央,也没资格去怨他,只是没有人,能够做到对死亡毫无恐惧。


    奚未央吓跑了司空晏,心头却没半点轻松的感觉,他只觉得索然无趣。


    他所谓的多年至交,早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成为秦羡的“信徒”了呢?


    司空晏围杀顾砚,哪怕是为了保命,可他仍然对奚未央用了“幽引”,那样冰冷缠绵的劲气在奚未央的体内昼夜不息的折磨了数月,方才终于清理干净,如今想来也是侥幸,倘若没有陆离相助,清理不干净,那么那样阴毒的痛苦,会否真的折磨他一生,令他饱受灵力阻塞之苦呢?


    如今想来,司空晏端的是嘴上一套,说什么心里偏向;实则对他也好,对顾砚也罢,做的事从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何曾有过半点留情?


    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识人不清,又优柔寡断,奚未央愈发心头哀凉,他连等司空晏“处理伤口”回来,与他客客气气说再见的耐性也没有了,只想要赶紧离开这音云渡,越快越好。


    反正事到如今,他与司空晏之间,除却还有一层脆薄的窗户纸没有彻底捅破之外,对各自的情况都心中有数的很。之所以不拆穿,一则是还不到时候,二来也是相互全对方一个面子,而这一点“面子”,大约已是将他们之间旧情的最后一点“真心”,全部都耗光了。


    ***


    奚未央自从当上了北境首座,就成了不能随意“动弹”的人,哪怕是偷溜出去,最远也是当年为了去找顾砚,且来去从不敢逗留时间过长,至于往北境以外的地方去,这些年来更是从没有过。如今他跑完了音云渡又去中州,虽然都是各有缘故,但还是叫奚未央颇有些旧地重游的唏嘘。


    中州是四境边境交汇处的一片“无主之地”,早几千年前各方都争夺这块地域的所有权,相互争斗了许多年都僵持不下,渐渐竟然放任自流了,于是中州便就成为了一处由各大家族势力分割掌控的地盘。


    中州的大家族虽只有以顾家为首的几家,但依附于他们的小家族粗略数来,却居然能有近百。这些小家族之间相互争斗,又互为姻亲,关系错综复杂,今日与这家交好,明日或许就能灭对方满门,即便只是短短几十年的时间,中州的那些小家族们,便已不知覆灭了多少,又被吞并重建了多少……这些事情岁岁年年都在发生,对于北境的尊主而言,可谓不值一提,若非覃雨枫的突然出现,奚未央恐怕这辈子都懒得去探听梳理中州各个家族之间的那些破烂事。


    毕竟他根本没有这样多的时间。


    奚未央在中州,逗留了将近一个月,才终于大致理清楚了覃雨枫的身世。中州的人流复杂,各方势力更迭又快,想要查访几十年前的旧事并不容易,因此奚未央其实也并不能确定,自己查到的真相,究竟是不是“真相”,但不论如何,覃家灭门一事,似乎都与他扯不上干系。奚未央想到覃雨枫对他如此仇恨,不知所谓的同时,竟然也生出了些许好奇。


    而等到奚未央真正回到玄冥山的时候,距离他离开前最后一次见覃雨枫,竟然已经又过去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即使覃雨枫有天一境初期的修为,可硬生生面壁跪上近两个月动弹不得,也实在不是件简单轻松的事。奚未央在见到已经跪僵了的覃雨枫时,难免也觉自己对他惩罚过重了些,然而覃雨枫远比奚未央想的要“硬气”,明明已经站不起来了,在面对奚未央要扶他的手时,覃雨枫做的事,却是在奚未央的手腕上狠狠一口,几乎险些咬下他一块肉来。


    奚未央自然不会同他客气,直接反手就是一巴掌。覃雨枫头晕目眩,倒在地上,四肢都是僵硬不听使唤的,等到他好不容易稍稍恢复些知觉,睁开眼睛看一看,奚未央哪里还在?


    如果不是罚跪的禁制解除,口唇上残余的血腥气犹在,奚未央究竟是否来过,覃雨枫都要怀疑自己是跪晕了产生的幻觉。


    颈间缠绕的主仆契文,如同脉搏般一下一下的跃动着,覃雨枫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它正在逐渐变得灼烫。覃雨枫无力抗拒,只能捂着脖子,带着满腹的愤懑、委屈、仇恨,尽可能不算太狼狈的往木厅走去。


    奚未央手腕上的咬伤,此刻已经愈合了,只余下了残存的一点,需要极仔细分辨才能看清的浅痕。不待覃雨枫先开口骂他,奚未央便已说道:“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中州。”


    覃雨枫:“……”


    覃雨枫哑了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所以?”


    奚未央从袖中取出了一块玉简,递给了覃雨枫,他道:“如果我调查的信息不错,那么你的身世,从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乃至你家何时覆灭,又是为哪几家联合所害,最后他们从你家中所得的利益如何瓜分……所有关于你,关于你家族的一切,全部都在这块玉简里面了。”


    “你可以打开来看一看,我所寻访到的覃家,究竟是不是你家。看完之后,如果这上面查到的消息无误,我很想请你替我解一解惑——你家遭逢剧变,仇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论如何也与我沾不到半点干系。覃雨枫,你若要报仇,也该去找他们。如此恨我,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我怎么不曾去‘找’他们!”


    覃雨枫的神识探入拿块玉简,他一目十行的飞快扫过,最后实在是读不下去了。奚未央将所有的往来经过都整理的无比细致,而要覃雨枫再这样细致的看一遍自己家中所经历的一切,无异于在他的心头凌迟。覃雨枫攥紧了手中的玉简,说出话来的声音都在发颤:“你既然都查的那么清楚了,就该知道,当年为首覆灭我家的那几人,如今都已经死了个干净……我不像是他们。是同谁的仇,我就找谁报,绝不会牵连他们无辜的家人。”


    奚未央对此不置可否,他只关心:“和我有什么关系?”


    覃雨枫暴怒吼道:“因为你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你不记得了,你竟然一点也不记得了……你能查到这样的地步,却是一点也记不起来,自己当年在窑子里,都干过些什么好事吗!”


    奚未央:“……”


    奚未央缓了缓,才意识到覃雨枫说的是什么,他道:“你指的是天乐坊?”


    奚未央的神情冷漠下来,他告诉覃雨枫:“我只是一个乐师而已。”


    覃雨枫却是不屑道:“怎么,如今立起了牌坊,就不认当年做婊子的事了?”


    奚未央冷声道:“再让我听见半个字的污言秽语从你嘴里说出来,从今往后,你就永远也不要开口说话了。”


    “因为本座会亲自把你的嘴,一针一针的缝起来。”


    覃雨枫没有真正见过奚未央杀人时的模样,但奚未央究竟是无所谓、开玩笑,还是真的会说到做到,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即便动辄会被奚未央强制罚跪,但覃雨枫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的感到恐惧,好像奚未央并不仅仅是真的会把他的嘴给缝起来,而是有无数种办法一刀刀的片他的血肉来取乐。这样的恐惧感让覃雨枫汗毛倒竖,他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卡住,竟然真的连一个音节也再发不出来了。


    奚未央状若思索道:“本座好像有些明白,你为何要恨我了。”


    “当年,的确是有不少满眼酒色的蠢货,自以为是的相互攀比竞争、炫耀财力,幻想着我能注意到他们,好有机会,来同我谈一谈‘乐理’。”


    奚未央冷漠道:“可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色迷心窍自招灾祸,牵连家人虽然无辜,但却也算是种因得果,怨不了旁人。”


    覃雨枫颤抖的道:“可你知道吗?就因为你的一句玩笑话……你当玩笑的话,别人会当真。”


    在奚未央的眼中,那些中州的纨绔公子们,大抵都如小丑般不自量力,他便是如逗弄老鼠般的说两句话,那些人便会为才华容貌皆无双的长乐先生干出无数蠢事。因为他们也只当他是个可以花钱砸到手的乐伎伶人,哪里能想的到,长乐先生竟然会是未来北境的一方尊主,他们才是真正无聊时候的逗趣。


    诚然,奚未央不可能闲得无聊,去灭谁的族,可他却是一根引线。中州许多小家族之间的关系,本就如弓弦般的紧绷,一举一动皆微妙异常,覃雨枫的兄长为了那个所谓的长乐先生,竟失手打伤了另一家族的独子,那人回到家去,初时还好好地,不知为何,几日后竟就死了,——这便是最后覃家被其余几家联合灭门的导火索。


    “我兄长从未如旁人一般轻视过你,他是真的喜欢……他的梦想是能有机会与你合奏一曲,他是真的喜欢你……”


    奚未央:“……”


    奚未央见覃雨枫如此真情实感,他也觉得自己若笑,实在不大礼貌,可惜,奚未央还是忍不住的笑出了声,因为覃雨枫说的话,实在是太有趣了。奚未央全不在意的道:“哦,那又关我什么事?需要我感激他的厚爱吗?抱歉,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你家中的事,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自己也说,你都报完了。至于我,你若想继续恨下去,那也随你。毕竟你对我的仇恨,就像是你口中兄长对我的爱慕一样,对我造不成任何影响。”


    奚未央甚至在微笑:“所以孩子,你尽管自便。”


    覃雨枫:“……”


    覃雨枫歇斯底里,奚未央的反应却是极致的蔑视,这样的态度和回答,足以令覃雨枫几十年来坚持的信念完全崩塌,他的脸色惨白,急促的一阵呼吸过后,居然低头“哇”的呕出来了一大口血,整个人摇摇欲坠。奚未央蹙了蹙眉,神色如常的道:“你如今的身体和精力都不大行,不如去五行阁住几日吧。养好了身体再来办事。”


    覃雨枫:“…………”


    覃雨枫听见奚未央的话,原本就惨白的脸色,愈发的难看了。奚未央却顾不上他这些,他的时间很珍贵,解决完了覃雨枫的事,奚未央还得去紫极殿见蔺云岩。


    蔺云岩其实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赶到了北境,但奚未央彼时人还在中州。蔺云岩其人虽然私德难说,但论天资与修为,他甚至不输给当年的奚未央,陆离不敢用一具傀儡去轻易应对他,只能找借口拖着。蔺云岩倒是表现得态度良好,他在玄冥山下寻了处地方住下,每隔三两日,便向北辰阁递帖子求见,身为新任的昆仑仙首,接连在玄冥山吃了半个月的闭门羹,竟也不气馁,倒叫陆离都有些唏嘘了。


    奚未央对此仍无好感,他淡漠道:“哦。这大概就是鳄鱼的眼泪吧?”


    陆离:“?”


    陆离问:“什么叫鳄鱼的眼泪?”


    奚未央想了想,回答说:“是顾鉴告诉我的,很适合那位蔺仙首如今的情状,——活着的时候不珍惜,等人死了开始哭。实在是很没必要。”


    蔺云岩很有耐心的在紫极殿静候了奚未央足有大半日,奚未央方才姗姗来迟。蔺云岩恭敬的向着奚未央行了一个见长辈的礼,奚未央也不客气,他不叫蔺云岩起身,反而说道:“本座年少之时,曾往昆仑拜会过你的师尊,十余年前,你的大师兄徐春风,也曾代表昆仑,携礼前来玄冥山见我。若按这样来算,本座与蔺仙首,该算半个熟人才对。”


    蔺云岩仍旧维持着拜礼的姿势,他恭敬的道:“晚辈不敢。”


    奚未央又道:“虽然当年只是匆匆一面,但你师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温厚君子,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都说他人如其名,与他相处,只觉如沐春风……”


    蔺云岩忽然就着行礼的姿势,直直跪下,只差伏在地上向着奚未央行大礼了。蔺云岩哑声道:“我师兄一生从未做过一件坏事,求前辈开恩,借我七星定魂珠,救他的性命。”


    蔺云岩分明是天一境巅峰的修士,如今看来却是整个人形如枯槁,他的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眼底青黑,奚未央道:“你在用你的元神魂魄为引,强行点燃聚魂灯?”


    蔺云岩道:“若无七星定魂珠,晚辈就只能……燃魂点灯。”


    奚未央叹息道:“有什么意义呢?”


    “人死如灯灭,你强留逝者残魂,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念想罢了。”


    “不!”蔺云岩猛然抬头,他已是眼窝凹陷,整张面容愈发显得阴郁锋利,唯有一双眼瞳亮的如同两簇寒焰,蔺云岩执着道;“我能救他,只要有七星定魂珠,……总有一天,我能救活他!”


    奚未央立在蔺云岩的身前,居高临下的垂眸注视着他,面容无悲无喜,竟真像是无情的神明在审视着陷入疯癫的凡人。许久,蔺云岩只听奚未央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将殿外守候的沈清思唤进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奚未央淡淡道:“蔺仙首与七星定魂珠一事,我便交给你全权处理了。”


    沈清思的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但她很快便点头应道:“弟子定不辜负师尊信任。”


    奚未央微微颔首,他的身影转眼便消失不见,来去无踪,随心而至。蔺云岩若有所思:这便是,真正的天仙境修士么?


    果然,与天一境截然不同。即便是被称为昆仑第一天才,二十余岁便到达天一境巅峰的他,若要感受奚未央,也只能望到一座,看不见顶峰的高山。


    …………


    寒来暑往,春秋更替,四境的大事小事,依旧每天都在发生,东境与南境的战事,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不乏有人借此发迹,但更多的却是无辜者葬送了性命。十年的光阴如水般潺潺而过,一去不返,沈清思真正成为了奚未央宣告天下的未来继承人,沈不念在炼器一道上,如今也算小有所成。唯独北辰阁第六层上,木厅外的那一院梅树,始终枯败,不见半点生机。


    “再要不了几个月,都该给你过三十岁的生日了。”


    奚未央靠坐在梅园外长廊的木柱下,静静的望着那在梅树下一入心境便是十年的青年,奚未央只觉有些恍惚:“当年还是你缠着我,说要我每年给你做一碗生辰面……阿镜,我真的每年都给你做,从来没有落下过,可你怎么总不回来呢?”


    奚未央总是很担心:“等到你回来的时候,你还会记得我吗?”


    酒并不能使奚未央醉倒,漫长等待所带来的消耗,才真正使奚未央疲惫,他不知不觉,竟然抱着酒坛卧倒在了台阶上,迷离之间,奚未央只觉陷入了一个熟悉的、盼望已久的怀抱,直到酒坛滑落在地摔碎在了石阶上,奚未央才猛然惊醒。


    “皎皎。”


    真实的怀抱将奚未央拥住,他的耳畔是顾鉴久未开口,明显喑哑的声音:“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我就说!我很长的!


    虽然我拖了两天!


    但我就是!让镜子回来了!


    镜子:我这十年,过的好辛苦QAQ


    作者:但你变强了!


    第177章


    秋季本是天高气爽, 今日午后却是一反常态,层层叠叠的黑云覆压而下,几乎要将玄冥山的整座山脉都笼罩住, 北辰阁上, 雷云中更是隐隐可见紫光流过,奚未央感知到了熟悉的威压,这才敏锐的反应过来:“这不是普通的晋境雷云,这是……紫雷劫?”


    “可能确实有一点点?”


    顾鉴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下意识的双手去捂住奚未央的耳朵,他像是又思索了片刻, 将一只手揭开些,顾鉴贴在奚未央的耳边说:“别担心, 皎皎。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紫雷劫尚且轮不着我,大抵只是被老天爷察觉到,我略微走了一些‘捷径’吧?”


    “捷径?”


    开场域、陷入自己的心境识海中修行,顾鉴的十年, 或许可抵旁人百年, 这确实算是捷径。奚未央将掌心覆上顾鉴的手背, 他说:“我在这里陪你。”


    顾鉴:“不行!”


    奚未央道:“紫雷劫伤不了我……”


    顾鉴说:“那也不行。”


    “你留在这里, 我肯定会分心。而且, ”顾鉴好像有些别扭的说:“万一我也像你之前一样, 被劈成了焦炭,你在旁边看着,又不能出手帮我,不是心里更难受?”


    奚未央:“……”


    奚未央无法,只能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答应。顾鉴松了一口气, 忍不住捧着奚未央的脸颊,去亲他的额头和眼睛,“皎皎在北辰阁外给我护法好不好?你要是真的走远了,我又要不安心。”


    奚未央望着枯梅下入定修行的顾鉴,一等便是十年,这十年中,他们隔着几步之遥,实则远在两重世界,如今好不容易等到顾鉴回来,奚未央自然是什么都依着他,他不放心的叮嘱顾鉴自己历劫雷的心得:“别怕,也别有后顾之忧。”


    “那不行。”顾鉴笑着又亲了亲奚未央的鼻尖,他说:“你也知道,我特别怕疼,要是不给我点指望,我肯定立马拔腿就跑,谁要受这种天打雷劈的苦啊?”


    玄冥山附近的黑云彻底遮蔽了天光,将白昼变得如同暗夜,北辰阁顶上的雷云更是压的极低,其中蕴含的威势,足以令天一境下的修士气虚无力,动弹不得,而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顾鉴却居然还有心情说情话表白。奚未央又急又无奈,他一股热血冲上头,脸居然红了个彻底,奚未央拆了头上的玉冠,并指划断了一缕青丝,仿佛烫手似的往顾鉴的衣襟里一塞,他瞪了顾鉴一眼道:“成日里尽胡说,心境识海里历练了一遭,还是改不了这坏毛病!”


    奚未央的这一举动,委实在顾鉴的预料之外,他原本只是想要奚未央也附和他一下,哄他两句,哪里想到还能有这等好事?顾鉴只觉怀中的那缕发丝灼烫,如同燃烧的心血一般,足以将他与奚未央永生永世的勾连。雷劫的时辰迫近,终于再也耽搁不得。顾鉴轻轻地推了推奚未央:“皎皎,其实我也可以很厉害的,以后都我保护你,好不好?”


    “保护奚未央”这样的话,但凡换一个人来说,无疑是狂言,可当那个人是顾鉴时,奚未央竟然真的会生出一种:其实我也很累,有一个真正同心同行,可以依靠的人,是何等幸事的感觉。他应允顾鉴道:“好。我等着你。”


    “十年都等过了。”


    何必再惧这几日的雷劫?


    暗藏紫雷的劫云非同小可,覃雨枫已经感知到了奚未央的传令,去联系陆离与沈清思,将玄冥山主峰的所有人,全部都紧急疏散迁移到其他山头去,如今整座玄冥山主峰仅剩的三个人,只有顾鉴,奚未央与孟澧泽。眼见奚未央与顾鉴这般依依不舍的模样,孟澧泽心急如焚,他在北辰阁外传音道:“师兄!”


    “你先离开。”


    奚未央直接从北辰阁上飞身跃下,他对孟澧泽道:“我留在这里,一来可以为顾鉴护法,以防不测,二来这劫云与寻常不同,虽远不及我当年的紫雷劫,却也殊异于寻常天一境的雷云。我必须留在主峰,也只有我才有能力,能护得住此处不被雷劫所毁,否则,只怕整座山峰,都将会被夷为平地。”


    “时辰将至,你快走吧!”


    “师兄!”孟澧泽攥住奚未央的手腕,他眼中的忧惧之色愈发沉重:“他远比我们所预料的更强,这诚然不是紫雷劫,但却是天道赐下的一道门槛,如果顾鉴跨过去了,假以时日,他未尝不能与你一样,到那时——”


    到那时,两个修杀伐道的天仙境修士,只要有一个人失控,那么谁又能够保证,另一个人一定能压制得住对方呢?


    奚未央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


    他反手拧住了孟澧泽的手臂,神情认真的问他:“师弟,若真是如此,你又何以笃定,失控的那个人,不会是我呢?”


    “今时今日,若我要做什么,这偌大的天地,谁能拦我?谁又敢拦我!”


    孟澧泽怔住,奚未央挥袖一掌将他推开:“快走吧五师弟。我马上会结阵以结界护住这整座山峰,到那时,你便走不了了!”


    奚未央与顾鉴,哪个人都很难叫人放心,孟澧泽日夜难安,却又无可奈何,正如现在,除却听从奚未央的话赶紧离开,他根本就没有其他的选择。


    天璇峰上,孟澧泽御剑姗姗来迟,莫子衿遥指着主峰的方向,她说:“你们看。”


    灵力结界的华光凝聚升起,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便将整座主峰完全笼罩,李寻墨感慨道:“这样宏伟的结界,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竟只需一人之力。”


    张衍辰虚弱的浅笑道:“有道是‘夏虫不可语冰’,登高望远,不同的位置,所能够触到的极限也截然不同。他们这师徒两,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陆离道:“你的意思是,顾鉴他将来也可以——?”


    张衍辰不答,他的目光遥远起来,面孔之上全无半点喜色。


    这世上总有许多人,爱抱怨天道不公,为何别人能做到的自己做不到,别人所拥有的自己却无能为力。殊不知天意最是公平的等价交换,只是肉眼凡胎难见天数。这世上从无白送的好处,站得越高,风险越大,等到灾祸降临之时,也唯有立在顶峰的人,才能有力量,去拯救那些幸运的、却常常抱怨着的,庸碌之人。


    ***


    顾鉴一人靠坐在廊下,望向那处梅园时,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竟然无意间毁了奚未央的一院梅花。


    不过顾鉴不慌。


    所谓轮回,不过生死枯荣。生的尽头是死亡,死亡的终极便是新生,——如今的他,有能力可以让这一院的梅树,重获新生。


    奚未央说,他等了他十年,顾鉴那时才意识到,原来他所经历的时间,居然与外界是对等的。从十九岁到二十九岁,顾鉴有些怨念的想,他这辈子的大好光阴,竟就被困在了上一场轮回中,饱尝着无尽的杀戮。


    唯一的好处,似乎也只有,顾鉴成为了此世唯一一个,洞悉了一切往来真相的人。


    那些所谓的小说情节也好,灵魂碎片记忆也罢,这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顾鉴便是顾鉴,正如上一场轮回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与此世的每一个人划上等号,然而他们却又全部截然不同。——即便逆转时间,也没有人可以踏入两条相同的河流。


    几乎完全代入的走过“上一个”自己人生中仅凭执念坚持下去的,血腥的最后十年,对于任何一个人的精神来说,都是极端的痛苦与冲击,顾鉴在那十年中,许多次的怀疑,自己究竟是谁,此世与他相伴相知的奚未央,与上一场轮回中的那个奚未央,他们究竟是否算是同一个人?“上一个”自己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的逆转时间,真的换回自己想要的那个人了吗?


    顾鉴曾经不止一次的向神提问,可是神明总是狡诈的很,祂从来都是按需回答问题,答不上来便索性闭口不言。顾鉴在那十年中,心底满是迷茫,却又在回归之后,仅仅与奚未央相视一眼,便找到了答案。


    奚未央只是奚未央而已。


    他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


    正如顾鉴。现在的他所经历的一切,从来都只属于他自己。


    哪里有什么“从前”的奚未央?


    与他相爱的人,始终都是他眼中的那一个,再也没有旁人。


    可怖的青雷游走着紫光轰然降下,顾鉴按着心口藏那一缕发丝的地方,硬生生强迫自己不能反抗的去承受那些浩瀚的天威。他的神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山谷,宏达的祭台之上,顾鉴也会疲惫的与那位神明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


    “你真的是神吗?”


    无头雕像想了想:“有很多人称我为‘父神’,但真要说的话,可能我也只是天生天养,比其他生灵更强一些而已。”


    “哦。”顾鉴问,“你为什么会在石像里面。”


    父神答:“这只是我留下的一缕神识。混沌开辟之初,我游走大千世界,每个位面都有各自的命数,所有我觉得不放心的地方,我都会留下一道神识。——或许就能成功,换取一线生机呢?”


    顾鉴于是好奇起来:“那你的本尊在哪里呀?”


    父神:“……”


    父神沉默了许久,就在顾鉴以为,他不会再出声时,他却忽然极平静的说道:“我已经……陨落在世界的背面,很久很久了。”


    “拥有看似天道眷顾的强大力量,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的诞生与陨落,一切都是既定的天命。”——


    作者有话说:镜子:父神,你的头去哪里了?


    父神:……别提了,神不就是用来被人膜拜又痛骂的吗?老倒霉蛋了我。


    第178章


    天穹撕裂, 天火坠落,整个位面因此而千疮百孔。顾鉴仰倒在祭台上,双手交叠着枕在脑后, 破罐子破摔的想其实这一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所想要救的, 自始至终从来只有奚未央而已。可是那残破石像中的所谓神明,却偏偏告诉他,他执念之人亦不过万千生灵中的一粟,他想要救一人,就必须要救那芸芸众生,而救苍生, 开启逆转时光的大阵的方法,却居然是要先将他们全部都屠戮殆尽。


    顾鉴只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半点也不敢相信。


    “逆转时空的阵法, 并非一人一力可以开启,而需众生之宏愿。”


    顾鉴坐起身,指着那石像骂道:“你说的轻松,可是谁又会相信你的鬼话!”


    神明轻笑:“你, 不就相信了么?”


    “此世已至此, 人间如炼狱。最多再过几十年, 这方位面必然湮灭, 无人可以幸免。既然最终的结果都是死亡, 你又为何不信一信我的话, 放手一搏呢?”


    “顾鉴,——死亡的尽头,将会是新生。”


    “去吧……”


    “不要让注定的死亡,成为无辜的浪费。”


    神明遥远而动听的声音告诉顾鉴:“让那些本该被视为罪孽的杀戮,牵系于你一身。顾鉴, 你将为苍生发宏愿,逆此时空。不论新的结局将走向何处,至少……你还能再见到,那个你所想念的人。”


    神明的话语仿佛带着天然的蛊惑之力,顾鉴始终认为自己并不完全相信祂的话,可他还是按照祂所安排的去做了。顾鉴一步一步的踏着堆叠的骸骨,爬上如岭的尸山,他亲吻着奚未央凄艳的骸骨,与他的额骨相抵。顾鉴对他说:“皎皎,把红妆交给我吧。”


    “我知道,你不愿意。你怕我和你一样,最终也成为红妆的养料……可如果死亡是注定的结局,那么在它到来之前,我还是想要试一试。”


    顾鉴拥抱住奚未央的骸骨,他颇有些自嘲的道:“皎皎,我一直都不好意思告诉你,可是你知道吗?我真的,真的,很讨厌血的感觉。”


    血温热时滑腻,冰凉时干涩,不变的是它们永远带着令顾鉴不适的强烈腥气。顾鉴说:“我不是怕杀人,我只是讨厌血,但我知道,你很喜欢……唉,我真是,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顾鉴问奚未央:“皎皎,我很想你。你呢,你还想要再见到我吗?”


    “你大概是不想了吧。”顾鉴很有自知之明,“我背叛了你,相信了你最恨的人……哈哈,偏偏我就是信了秦羡,对于你来说,这无异于是两重背叛吧?”


    “我想要去杀了他的。”顾鉴遗憾的说:“可是,我没能来得及。他根本度不过位面的空间裂隙,被天雷劈成了灰烬。——这就是他一生,甚至是世世代代的梦想,多么可笑。不过,因此而死,倒也算是他死得其所。”


    顾鉴将带来的酒坛打开,他与奚未央其实有很多的喜好都大相径庭。奚未央骨子里是一个不驯且疯狂的人,他随心所欲,什么都敢尝试,反而是顾鉴许多时候只求安稳,他之所以走到如今这一步,除却魔脉,说到底都是被一环扣一环,误以为命运的阴谋所逼迫。顾鉴将酒淋在支撑着奚未央的红妆剑上,他说:“现在莫说是酒,一口米面都是难得的宝贝。说什么人相食,为了能多活一天下去,只要可以果腹,人与牲畜,又有什么分别?”


    “那个神像里的人原本和我说,杀人可以是为了救人,我只当他在放屁。如今再看,哪怕是最后开不了那逆转大阵,至少,我可以让世人在这样的炼狱之中,早些得到解脱。”


    顾鉴絮絮叨叨,与奚未央说了许多的话,他最后同他道别,补上了奚未央离去之时,两人未来得及说的永诀。恍惚之间,顾鉴仿佛听见了奚未央在唤他的名字,他挺住脚步回头,只见奚未央以红妆作为支撑,始终站立的枯骨竟于此刻一点一点化作了飞灰,在顾鉴的眼前随风而散,而他手中的红妆,则缓缓地浮起,最后悬停在了顾鉴的身前。


    ——即便相隔生死,不知魂魄何方,可是当顾鉴需要的时候,奚未央仍旧愿意陪在他的身边,不论那最后一程路,最终会走向何方。


    ***


    进阶天一境所需受的天雷虽厉害,可哪怕是摧经断骨,终也不过是外伤,这世上唯一能够将人摧毁又重塑的,只有紫雷劫。


    顾鉴在奚未央渡劫时,早就昏迷被孟澧泽带走了,他没有机会见识到真正的紫雷劫,但本能还是知道,自己如今所受的天雷,不过是其中蕴含了几许紫气,与真正天仙境的雷劫还相距甚远,相比于奚未央当初经受的,完全的毁灭与新生,顾鉴大抵只能算是在原有基础上淬体。——屠杀本应是罪业,可上一个轮回中的顾鉴,却心甘情愿的承受了那样的罪孽,并以身献祭,将之化为了功业。位面轮回重塑,天道却不会赖了他的功劳,只是从前时机未到,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是没有资格与能力,去承担那样的“奖赏”的。


    顾鉴是一个怕疼的人,这一点永不会变。雷云之中,世间的一切好像都可以与他无干,顾鉴感受不到空间与时间的变幻,唯一清晰的只有自己骨骼经脉正在经历的新生,——这样的过程确实是很疼,疼到将每一秒都无限的延长,而那样重塑的过程,却又是无比的令人期待与欣喜。顾鉴好像隐隐有些明白了奚未央历紫雷劫时痛到极致的兴奋是从何而来,——因为他也想要见到,功成后脱胎换骨的自己。


    雷云一重一变,从最开始如山般覆压的可怕暗色,到七日后浓墨散去,显露出隐有紫气的浅金色本相。奚未央始终静立于北辰阁下,他拈指计算着天数:“还剩最后一道。”


    北辰阁第七层的藏宝阁中,忽的迸出一道青芒。


    最后一记浅金色的天雷降下,竟是直直劈在了那道青光上,就在这一瞬间,好像有什么尘封许久的东西被破除,强大的灵气与剑气轰然而出,以玄冥山主峰为中心蔓延开去,竟有百余里的草木一瞬枯死,又重焕新生,如此惊人的异象,足以令四境为之震动。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张衍辰于天璇峰上遥望,他悠悠叹道:“世人长论生死,世人裁判善恶。然黑白交替,阴阳轮转,皆为自然。人不可见因果,唯天数不差毫厘。”


    赵玄柯搀扶着张衍辰,在旁听闻此言,不禁感慨道:“这‘无名’神剑尘封万载,辗转如废铜烂铁一般,怎料今朝竟能遇相合之人,世间缘法果真妙不可言。——三师兄十年前闭口不言,想来,是早便料到了今日因果吧?”


    “倒是叫我们,平白提心吊胆了这些年。”


    莫子衿扯了扯赵玄柯的衣袖,说道:“你们就知道打哑谜,说些叫我好像听懂,又好像听不懂的话。”


    李寻墨安慰莫子衿道;“听不听得懂都无妨,师妹你只需要晓得,你现在多了个很厉害的师侄。——将来,你若是有什么灵草奇葩不慎给养死了,你就去管二师兄借他的小徒弟,保准都能给你救回来。”


    “此话当真?”莫子衿却有些不放心的问:“可这算不算强逆天数啊?——若是顾师侄能救草木,那么人呢?”


    莫子衿此话一出,倒是叫所有听见的人,都打了一个寒噤。张衍辰道:“枯荣有时序,生死为定数。许多事情之间微妙的差别,是不可以通过言语来表述的。顾师侄自己心中有数便好。”


    莫子衿的话提醒了陆离,他道:“可他心中有数有何用?世人又不知。若再以讹传讹……今日这异象已是天下皆知,我只怕要生事端。”


    张衍辰微微笑了笑,说道:“中庸之人,自可安稳一生。大师兄,你操心的太多了。他们自己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不论是二师兄还是小师侄,他们都不是什么抱金于市的稚子,常言道‘祸福相依’,又有‘否极泰来’、‘乐极生悲’之说,可见人力筹算之无用。——不若顺其自然。”


    ***


    雷云散尽,玄冥山主峰的守护结界消弭,陆离等人及沈清思,沈不念,全部都第一时间赶去了北辰阁,也不知是那天雷当真只劈顾鉴,还是顾鉴确实将北辰阁保护的很好,竟然片瓦未损。那木厅外的一院梅树枯木重生,而就在顾鉴打坐静修了十年的那株梅树下,正斜插着一柄青色的长剑,它外形质朴寻常,全无一点装饰,好像一柄一体煅铸而成的青铜古剑,虽为兵刃,但却灵力磅礴,生机盎然,剑气温和,一如春风。


    神剑“无名”已经锈了万载,如今众人有幸得见其风华,心中自然生出万千感慨,只是来不及感慨太久,他们突然反应过来不见了正主——“顾鉴和奚未央呢?”


    剑还插在这里,人自然是跑不了的。这北辰阁第六层说大不大,总归也就那么几处地方,外面没有,便只剩下里面的木厅了,他们于是又急急的进去,奚未央果然是在,苏昀朗环顾一圈,迫不及待的问:“你徒弟人在哪儿呢?”


    奚未央看着眼前这乌泱泱涌进来的一群人,虽说是预料之中,但心中到底有些微妙的不悦,奚未央道;“他在洗漱。”


    真是的。明知他们已经分开了十年,正是想要清清静静说说话的时候,……就不能等上个一日两日的再来?


    ……


    “天打雷劈”虽然痛苦,但熬过了这一关,除却身上有些焦黑与污秽,顾鉴可谓神清气爽。


    这雷劫对他着实有许多好处,其中蕴含的紫气便算是天仙境的一道门槛,虽然顾鉴如今仍在门外,但至少他能摸得到“门”在哪里,且他历的天雷远比寻常天一境的天雷要厉害许多,这样的罪并不是白受的,——顾鉴现下才受完天雷,境界还不大稳定,但只要他接下来继续静心清修上一年半载,他的修为便能至少维持在天一境后期,距离圆满仅一步之遥,竟是可抵旁人几十年、乃至百年的苦修。


    弥盈秘境之中灵气充裕,顾鉴在灵海之中贪婪的吸纳着其中的灵息,这样由内而外的通透轻盈之感,是顾鉴从前完全无法想象的。如果不是太着急出去见奚未央,顾鉴只觉呆在这里面,泡上个几天也不错。


    ……要不然,等下喊着奚未央一起来泡?


    顾鉴越想越觉得可以。虽然以奚未央的修为,秘境中的灵气对于他而言,并不会比任何一处普通的灵泉更有意义,但“修炼”是重点吗?才不是!


    能和奚未央呆在一起才是重点!


    顾鉴才不是什么无怨无悔付出的圣人呢,作为一条咸鱼,他所努力的每一点,都是想要回报的!


    把自己洗刷干净,顾鉴欢欣雀跃的从灵海里跳出来,他狂甩着自己并不存在的尾巴,十分刻意的只披了一件玄色的绸缎浴袍,且将衣带系的时分松垮,头发也散着,仅用灵力蒸了个半干,甚至在离开秘境之前,顾鉴还不忘跑进白石屋的房间里照了照,以确保自己现在,的确是很能诱惑到奚未央的模样。


    天知道顾鉴心里有多激动。


    十年了啊!


    坠在上一个轮回之中,承受的所有折磨,其实顾鉴都可以忍耐,唯独他拥抱亲吻奚未央冰冷骨骼的触感,是顾鉴永远的噩梦。


    他仿佛因此而得了某种恐惧症,顾鉴变得无比的渴望与依恋奚未央温暖的体温。他必须要触碰、拥抱,甚至以更亲密的关系,来时时刻刻安抚自己——一切都只是“过去”,他的皎皎如今安然无恙。


    “皎……”


    顾鉴口中发了一半的音戛然而止,他堪称兴奋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顾鉴以一种近乎石化的状态,呆滞的看着眼前乌泱泱聚了一屋子的人,大脑一片空白。


    顾鉴短暂宕机的脑子重新开始运作时,他第一个想的是:奚未央在哪里呢?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上除了那件松松垮垮且带着涩气潮意的浴袍外,多余的一件也没穿。


    当然,这件浴袍本质上,穿的效果还不如不穿。


    顾鉴:“……”


    顾鉴和同样震惊的奚未央四目相对,奚未央急急一挥手,召出架屏风从天而降,隔开了顾鉴与众人,张衍辰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陆离和赵玄柯赶紧一左一右的给他拍背,李寻墨故意抬高了声音打圆场,他笑道:“看来顾师侄还真是和从前一样,小孩心性,沐浴完就急匆匆的跑出来了……倒是我们不好,吓了他一跳。”


    莫子衿与苏昀朗两个人神经大条,却总能语出惊人,尴尬的气氛中,只听莫子衿颇为稀罕的一声:“顾师侄现在变好帅啊!”


    那若隐若现的胸肌和腹肌,真是诱人……莫子衿呲溜了一下脑子里的口水,忽然想起来:“刚刚那件衣服,我怎么记得好像是……”


    苏昀朗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脱口便道:“哦,他以前就跟二师兄混着穿来着。”


    莫子衿:“……啊?”


    饶是天真如莫子衿,听闻此言,也不由得震了震,她懵道:“和,和,和……”


    奚未央在面对小师妹时,终究还是要点形象的,他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脸不红心不跳的开始说谎话:“有两年我和顾鉴住在秘境里,他长身体,身形变化的快,又不方便出去买,我就将自己一些旧衣改了给他穿。”


    “虽说现在是有些穿不下了,但当年……大概是养成了习惯。”奚未央隔着屏风问顾鉴:“阿镜,你换好衣裳了吗?”——


    作者有话说:镜子:妈耶!才一回来就要社死吗?!作者你就不能让我帅一次!


    作者:至少……你还有客观事实的脸和身材??


    我发现,我确实不太会写升级这种,提升等级的剧情,总感觉这是一种玄妙的状态(?)好像小情侣谈恋爱才是我最不卡的情节(?)www下回一定写个纯粹谈恋爱的!


    第179章


    “好了好了!”


    顾鉴本质上是个慢性子的人, 不到火烧眉毛不会着急,而他往往不会叫自己落到“火烧眉毛”的境地。这一回倒好,别说是眉毛, 顾鉴就连头发恐怕都要“烧”秃了。他飞快地一股脑往自己身上套了三四件衣服, 就连裤子都恨不得穿两条。这样的“乱穿衣服”,和不穿衣服,其实算是两种极端,但顾鉴显然顾不得了,饶是如此,他走出屏风后, 面对那一屋子的人,还是有一种自己没穿衣服的错觉, 实在是臊的慌。


    顾鉴拼命地向奚未央使眼色求助, “师尊,师尊……!”


    奚未央:“……”


    奚未央十分理解的走近顾鉴身边,顾鉴松了一口气,终于有了点安心的感觉, 然后……他默默地“躲”到了奚未央的身后。


    可惜, 顾鉴现在变得比十年前要更“大只”了一些, 奚未央并不太能挡得住他, 就在这一屋子的空气眼看又要陷入凝固的时候, 奚未央难得主动开口暖场的问顾鉴:“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


    顾鉴实话实说道:“就, ……挺好的?”


    奚未央说:“那让你师伯给你看看吧?”


    顾鉴赶紧点头说“好”,于是那架才移开的屏风,这会儿又派上了用场,顾鉴和陆离两个人在屏风后自己检查了近一个时辰,这才终于出来, 奚未央故意问道:“师兄,他情况如何了?”


    陆离淡淡道:“就像是他自己说的,非常好。他所受的雷劫虽厉害,却也不是平白遭罪,别人晋阶只是晋阶,他这是直接奔着天一境后期去了,恐怕再不消多少年,便可以巅峰圆满了。”


    “这么厉害!”


    沈不念听见陆离这话,是真心为顾鉴高兴。天一境的每一个小境界都很难修,差半步就能压死人,沈清思如此勤奋,又如此天资,至今也不过天一境后期,而顾鉴却居然可以在雷劫下直接到达……沈不念话说出口,却并未见周遭的长辈们有所反应,他有些疑惑地小声问苏昀朗:“师叔你们……都不惊喜吗?”


    苏昀朗微微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孟澧泽却是着急,他简直恨不得把顾鉴从奚未央身后拉出来:“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顾鉴,你这十年,究竟在场域中经历什么,又悟得了什么!”


    顾鉴仿佛社恐一般,从奚未央脑后歪出半个头来,他低声的答:“师叔,并非是我不愿意告诉你们,只是……道不可道。”


    有许多事情,本就是不可说。


    张衍辰悠然长叹道:“这世上,总算是又多了一个人,能够知道我的辛苦了。”


    孟澧泽:“三师兄!”


    顾鉴双手搭着奚未央的肩,仍旧是一副黏黏糊糊又胆小羞怯的模样,他弱声弱气的说:“我知道,五师叔是害怕我会为宗门带来灾祸,但其实,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大能力。盘活点草木之类,尚且算我力所能及,其余的……实在是太过于高看我了。”


    “不过,师伯和各位师叔们,你们也不用担心外人信以为真后,都将我当个宝贝一样的争来夺去,因为……弟子虽然解决不了他们的想法,但是可以解决掉他们的人。”


    顾鉴很诚恳的小声说;“如果真的劝不住,那也只能——”


    孟澧泽:?


    孟澧泽听不下去了,他对陆离道:“大师兄你看,他还敢喊打喊杀的!”


    陆离:“……”


    陆离正想开口说话,顾鉴已经又开始认真且委屈:“师叔,人固有一死的。死亡是所有人都躲不开的结局。况且人死以后,魂魄精元回归天地,如此万物方可生生不息。……弟子只是在顺应天意,又不是胡乱作孽。”


    孟澧泽:“……你!”


    “好了。”奚未央对顾鉴说:“你少说两句。”


    顾鉴哼哼唧唧的答应:“哦。”


    奚未央于是对孟澧泽道:“阿镜是个好孩子,他若真是滥杀无辜之人,何以能得这样的天眷?我并不觉得他所说的话有错,面对执迷不悟之人,若对对方手下留情,最后恐伤己身。师弟,你修炼‘静’道太久,如果不能做到完全的‘静’,我想,你不如还是回到这纷纷扰扰中来吧。”


    奚未央对孟澧泽的话确是真心实意,却也实在是莫大的打击,几乎可以说是完全否定了孟澧泽自当年兽潮后至今的一切修行。孟澧泽如同被当头一记重锤,砸的晕头转向,脸色发白,他眼神发空的直直盯了奚未央一阵,突然低头呕出一口血来,竟就这样昏倒不省人事了。


    如此变故,委实出人预料,赵玄柯眼疾手快架住孟澧泽道:“赶紧送他去五行阁吧!”


    陆离已经飞快地替孟澧泽把过了脉,他道:“经脉紊乱,气息乱窜,他这一念走岔,倘若回转不来,恐怕要走火入魔——”


    张衍辰悠悠道;“五师弟在天一境巅峰的瓶颈处,已经多年了吧?”


    “!”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


    孟澧泽距离天一境大圆满,只差一步之遥,而这一步,却将他困了几十年。作为一个拥有“露降”神剑的天才剑修,孟澧泽此前的人生可谓无比顺畅,偏偏在几近圆满处止步。孟澧泽这些年来,尝试了许多种方法,想要去寻觅那一丝机缘——闭关、入世、兽潮、乃至于最后尝试转修“静”道,几乎所有可以想到的办法,孟澧泽都在竭尽所能的去经历与尝试。


    然而,他就是触不到。


    巅峰与圆满,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赵玄柯与陆离将孟澧泽带去了五行阁,莫子衿还是很担心,她虽然知晓张衍辰大抵不会回答她,但却还是忍不住的问:“那三师兄,五师兄这一次,可以成功吗?”


    张衍辰笑而不语,反而是奚未央安慰她道:“修行重在修心,有执念是好的,可若是目的太强,便是事倍功半了。”


    李寻墨笑道:“老五这次若真能成,可真该备上厚礼,好好地来谢谢你们师徒两。”


    顾鉴十分懂礼貌的说:“都是五师叔自己的机缘。”


    李寻墨:“……”


    李寻墨嘴角抽了抽,对顾鉴道:“你小子还装啊?”


    苏昀朗也接口:“大家都是熟人,你真准备继续在你师尊身后躲一辈子啊?当着你师兄师姐的面,顾鉴你害不害臊啊?”


    沈不念觉得苏昀朗这话说得不对,他小声替顾鉴辩解道:“难道不是熟人才更尴尬……”


    顾鉴感动的冲着沈不念点头,奚未央受不了他那样儿,直接侧身道:“想过去就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顾鉴:“……”


    顾鉴下意识的捏了捏奚未央的肩,然后小孩子似的三两步跑着奔向了沈不念,莫子衿看着他,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寻墨问她:“你想做什么?”


    莫子衿纠结的道:“我有颗种子……”


    “是上古霜魄,如果养成了,练成的霜魄丹,可是能保人尸身不腐,魂魄不散的神药。”


    苏昀朗:“怎么听起来那么不吉利?”


    莫子衿:“……我呸!你闭嘴!”


    李寻墨道:“上古霜魄灭绝已有万年,你是从何而得的?”


    莫子衿道:“上古霜魄确实灭绝了。所以我这里的种子……它们一直都是死的。”


    莫子衿说着,便从随身的小荷包中,掏出了两枚被盘的油光水滑的玉白“核桃”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这东西别人也不认得,长得还像个核桃,是我有一回在人间一条老街上花几十文买回来的。倒也不算是我淘到的宝贝,毕竟这种子要养出来了才算是宝贝,养不出来,其实它也就是一对看起来与众不同一些的核桃而已。”


    莫子衿托着掌中的那两枚种子,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顾鉴道:“不知道顾师侄,能不能……帮我看看它们,还有没有机会?”


    顾鉴和莫子衿这个小师叔并不熟,但他知道,作为他们那一辈唯一的女孩子,还是最小的师妹,他的这些师叔们,包括奚未央,全都很疼她。顾鉴接过那两枚种子,攥在掌心闭目感应了一会儿,睁开眼说道:“可以。”


    “当真?!”


    莫子衿欢喜坏了。顾鉴垂眸,双手拢住那两枚种子,口中默诵法诀,轮回之力流转不息,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那两枚霜魄种子,竟然真的颤巍巍迸出了一点雪白色的嫩芽,莫子衿激动的低低尖叫一声,眼泪都快要流下来,她小心翼翼的重新捧过那两枚种子,着急的道:“这上古霜魄要埋在霜雪里面才能养活,我得赶快回去,不然小师侄就白费神了!”


    苏昀朗见此“奇迹”,震惊的飙出一句脏话,他被奚未央瞪了一眼,赶紧自觉的捂嘴了嘴,李寻墨同样惊叹的看着顾鉴道:“你分明修的是杀伐之道,却能有这样的回天之术,实在是……不可思议。”


    顾鉴:“……”


    顾鉴第一次解释道:“我修的……并不是杀伐之道。”


    世间总有许多东西,看似接近,却又迥然相异。顾鉴静静的说:“我修的,是轮回。”


    如果那两枚上古霜魄,果真彻底没了生机,那么顾鉴也是绝救不回来的,可种子只要不腐烂,便是生机内藏,顾鉴可以以轮回之力,加速它的流转,——生机不绝之物注定有重焕生机的时刻,顾鉴只不过是,让这一刻,提前到来了而已。


    轮回之道,便是顺应天意。顾鉴道:“人之生死,所应遵循的,便是身死魂灭,返归天地。世间万物,有死才有生,就好像一棵树,春去秋来,即便明年仍旧开花结果,却已不是去年的花与果了。这些是自然规律,没有人能改变得了。所以我一直说,我是救不了‘死人’的。”


    顾鉴想了想,又默默地补充了一句:“但我可以,让他们早一点‘顺应天意’。”


    众人:“……”


    苏昀朗摸了摸鼻子,对顾鉴说:“你这最后一句话,其实可以不添上的。”


    奚未央轻叹了声,他看着顾鉴与沈不念,说道:“你们师兄弟两个,十年未见,确实应该好好地聊一聊。清思你呢?”


    沈清思笑道:“我就不凑他们俩的热闹了。”


    沈清思本就比这两个弟弟大了七八岁,又男女有别,虽然亲近,但确实是聊不到一起去。如今顾鉴和沈不念都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也不需要她再像小时候那样时时刻刻的盯着操心,相比起同他们两个凑在一起,沈清思倒是更乐意忙点别的事。人与人是不同的,既然有人喜欢当咸鱼,那么自然也就有人天然喜欢忙碌,沈清思高效的工作能力以及天然卷,可以说是完美的继承了奚未央,而且她还不谈恋爱,所以根本不会分心,——工作和修炼就是沈清思最喜欢做的事,她很满意现在这样一切都得心应手的感觉。


    李寻墨与苏昀朗闻言,瞬间便懂了奚未央的意思,李寻墨拉着苏昀朗很上道的说:“难得他们感情好,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就不继续杵这儿了。告辞告辞!”


    奚未央“挽留”道:“师弟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哪有叫长辈避让的道理?——你们两个,有什么话,回你们的一叶院里去说。”


    顾鉴听见奚未央独独给他一人的传音:“我在家里等你。”


    顾鉴心神一荡,他忍不住的看奚未央,重色轻友得瞬间就走不动道了。分别十载,顾鉴哪里舍得叫奚未央再“等”,他简直恨不得打一条链子,好把奚未央时时刻刻的同自己锁在一起,可奚未央却似乎并无此意,他明显是要把人支走。


    顾鉴心里老大不乐意,所幸他确实也很想沈不念,如果暂时被支开是和沈不念呆在一起聊聊天的话,顾鉴倒也勉强接受。


    两人都有许多年不曾回一叶院了。沈不念看着眼前熟悉的房间院落,怀念的道:“还是小时候好啊,我们天天在一起读书修炼。如今……说实话,我挺害怕一个人空荡荡的住那么大一个院子的。所以在你当年闭关以后,我就搬去了石头山,和师叔他们一起住了。”


    沈不念说:“你要是之后住回来,我就也住回来。”


    顾鉴并不想隐瞒沈不念,也不想要为难自己,他坦言道:“我想和师尊在一起。”


    沈不念点点头,说:“那你住在北辰阁?”


    顾鉴认真的说:“不。我们有自己的家。”


    沈不念:“……啊?”


    沈不念这回反应不过来了。顾鉴说的话,他其实也能听得懂。北辰阁说到底是个办公的地方,玄冥山一片山脉,奚未央其实想在哪里设个结界建个住处都行,这也不是多稀奇的事。可沈不念不太敏锐的直觉还是告诉他,顾鉴所说的“家”,并非仅仅是房子那样简单。


    果不其然,顾鉴紧跟着又给他当头砸下来一道重雷,顾鉴神情平静的对沈不念说着惊世骇俗的话:“我喜欢奚未央,他也喜欢我。不是长辈和小辈之间的那种喜欢,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对,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们是两情相悦的,没有谁强迫谁。”


    顾鉴说着,突然在随身的乾坤袋里摸索,他取出来了一缕用红绳系住,打成了结的发丝,珍而重之的对沈不念说:“虽然我们现在,还不太方便结道侣,但我把我和他的头发系在一起了。在我心里,他早就是我的妻子……”


    顾鉴这一番自爆,早就惊得沈不念目瞪口呆,等到顾鉴掏出那缕系着的发丝,沈不念终于彻底承受不住,他猛地一下捂住眼睛,发出了一声尖叫。


    尖叫过后的沈不念仍旧心慌气短,他好像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虚弱且幽怨的问顾鉴:“你这个事,不是,你们这个事,是非要告诉我不可吗?”


    “就不能不告诉我吗?”


    沈不念感觉自己都快要晕厥了,他精神恍惚的对顾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一直把师尊,当成父亲一样看……现在你和我说,和我说你们……”


    这种冲击力,不亚于有一天知道,自己的弟弟和父亲在一起了,并且还已经在一起很久了……沈不念只觉自己三观都在崩塌重塑。他忧心忡忡的问顾鉴:“你们这个事……还有其他人知道吗?你干嘛要告诉我啊?”


    其他知道的人肯定是有,但具体有几个,从前顾鉴只知道陆离,但今天他那个乌龙过后,顾鉴也不确定了。顾鉴说:“师兄,你是对我,对师尊都很重要的人。所以我想,既然我们是认真的,那与其今后,你从别人那里知道,或是自己自己猜疑不定,还不如我来告诉你。可能现在,你还有点难以接受,但这的确是事实,你可以不赞同,但……我想,师尊他是希望能得到祝福的。”


    沈不念:“……”


    沈不念虚弱的说:“镜子……你能不能,先别当着我的面,再叫他师尊?”


    “真的,我有点……我现在还有点接受不了。”沈不念想了想,又怕顾鉴误会,“唉,我不是说你们两那事。我就是……你说你们既然都……你还叫他师尊干什么啊?”


    顾鉴:“……”


    顾鉴没想到,沈不念的道德禁忌感居然这样强。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可我也不能,总在你面前,对他直呼其名啊。”


    沈不念:“……说的也是。那你们平时怎么称呼啊?”


    顾鉴闻言,忽然羞涩一笑,他的耳朵有些泛红,神情却是欢喜的好像一个初恋的“少女”,顾鉴很轻声的和沈不念说:“我唤他皎皎。”


    “是未央的小名。”


    沈不念:“……”


    沈不念牙酸腿软,只恨不能穿越回片刻之前,给问出问题的自己扇两个大耳刮子。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沈不念捂脸,——他到底为什么偏偏就要嘴贱,去问那一句啊!——


    作者有话说:我虽然间隔时间可能有点长,但我……这一章也很长的!


    沈不念真的“禁忌感”超高的,顾鉴说的每一句话,对于他简直都不能过审【傲娇摊手】


    沈不念:其实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群众也挺好的【发出尖叫鸡的声音】——


    第180章


    顾鉴是被沈不念“赶走”的。


    说赶走好像也不恰当, 因为沈不念自己也跑路了,顾鉴的良心短暂的过意不去了片刻,在追和不追之间, 顾鉴选择了“回家”。


    奚未央直到戌时方才姗姗而来, 顾鉴坐在院门口的门槛上,有些嗔怪的说:“皎皎,我等了好久。”


    奚未央伸手,将顾鉴拉起来,他笑着说:“那可真是抱歉。”


    顾鉴顺势贴着奚未央的后背搂住他,就这样跟连体人似的黏着奚未央一起走。顾鉴用脸颊去蹭奚未央的头发, 问他:“你和三师叔都聊什么呢?聊那么久。”


    “天都黑了。”


    “你呢?”奚未央推开屋门,“你和不念这么快就散了?我还以为, 你会比我更晚。”


    “哼。怎么可能!”顾鉴不满的道:“说过多少次了, 我心里想的全都是你。”


    奚未央拈诀点亮了烛火,他说顾鉴:“你在门口呆坐着干什么,连个灯都不知道点。”


    顾鉴将奚未央转了个身,将他抱在桌上坐着, 顾鉴双手撑着桌檐, 很是执着的问奚未央:“你想不想我?”


    奚未央说:“废话。”


    顾鉴:“废话是想还是不想?”


    奚未央无奈, 他伸手勾住顾鉴的脖颈, 说:“我每天都很想你。”


    顾鉴很容易就能心满意足, 他亲了亲奚未央的额头, 又去亲奚未央的眼睛,顾鉴还想同他耳鬓厮磨一会儿,却不想奚未央竟是等不及,已经伸手去解他的腰带,奚未央调笑顾鉴道:“白天还急成那样, 如今没别人了,你倒是又慢慢吞吞起来了?”


    顾鉴被他说得脸红,索性用吻去堵奚未央的嘴,两个人纠纠缠缠,十步不到的路居然扯落了一地的衣物,顾鉴习惯性地伸手去往枕头底下摸,想要去拿装香膏的盒子,却不想摸来摸去,竟从床头摸出来件了不得的物件,顾鉴心头小小的震撼了下,无端生出一股醋意,他本想随手丢开,却又不知怎的头脑发热,故意捧了灯盏来装模作样的仔细瞧,顾鉴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问奚未央道:“皎皎,这是什么呀?”


    奚未央仔细回忆了一番,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十年前离开这屋子后,就几乎没有再回来过,那时顾鉴骤然不在他身边,奚未央实在心绪难平,觉得自己一个人了无意趣之后,就将东西随手往旁边一丢,之后也记不得收,……如果这样的“玩具”,是在其他时候被顾鉴找到,奚未央大约还会有些羞意,然而换到了此时此刻,就全成了情趣,他眯起一双好像含着水雾的眼,微张开口想要去含,顾鉴果然又不愿意了,他将手中那块暖玉丢的远远的:“我就在你眼前!”


    “你只许看我,不许看别的东西!”


    哪怕是块石头,那也不行!


    …………


    人热血上头的时候自然冲动,可等冷静下来想一想,顾鉴又觉有很多“疑点”。譬如奚未央若真用那玩意儿,怎么可能周遭连盒香膏都找不到?可若是他不用,本来他们两个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何必再多此一举放在床头刺激他呢?


    顾鉴百思不得其解,只有后悔是真的,顾鉴舍不得的抱着奚未央,跟他道歉:“皎皎,我昨晚昏头了,把你弄伤了,我……”


    不同于顾鉴的小心翼翼,奚未央明显不把那些事往心里去,他懒洋洋的道:“没事,有伤现在也已经好了。”


    顾鉴:“……”


    顾鉴噎了一噎,他黏黏糊糊的蹭蹭奚未央的颈窝,说:“你疼怎么也不吭声……”


    奚未央淡定的道:“因为我很喜欢。”


    顾鉴:“……”


    顾鉴的脑子里幽幽飘过了两个字:果然。


    他很确定的说:“反正不会有下次了,我再也不会上当受骗了!”


    顾鉴强调:“我没有那种癖好的!”


    奚未央悠悠道:“等现在才说这样的话,顾鉴,你自己觉得有说服力吗?”


    顾鉴:“……”


    顾鉴说不过奚未央,只能重重的“哼”一声来表示自己的不满。他说:“你那个东西我没收了。”


    顾鉴语重心长的和奚未央讲道理:“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往自己身上放,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奚未央:“可是它还不如你。”


    顾鉴:“……”


    奚未央又拉过顾鉴的手,往自己的腹上按去,奚未央面不改色,甚至可以说颇为严谨的道:“你可以一直到这里。”


    顾鉴:“………”


    奚未央继续恍然大悟般的说:“难怪我之前用的时候,总觉得好像没什么趣味。”


    顾鉴:“…………”


    奚未央意味深长的眯起眼睛来,看着顾鉴笑:“到底是年轻人的身体好……是因为早晨的缘故吗?”


    顾鉴终于忍无可忍的咬住了奚未央的耳垂,他认输一样的承认:“是因为你!”


    ***


    只有两个人呆在一处,顾鉴和奚未央都变得随意了许多,要放在从前,像奚未央那样注意形象的人,是绝不可能拖着木屐,散着头发,只穿中衣在院子里浇花的。顾鉴在旁帮他提着水桶,他问道:“你昨天特意把我支开,是和三师叔聊什么呢?”


    奚未央淡淡道:“知道我是把你支开,你还来问我?”


    顾鉴说:“我想知道嘛。”


    奚未央笑了笑,他再清楚不过顾鉴缠人的能力,且他越是不说,顾鉴越是想知道,倒还不如多少告诉他些。奚未央道:“我问他,你杀人是不是不沾因果。”


    奚未央说:“我是个杀孽深重的人,不希望你和我一样。”


    “胡说!”顾鉴认真的道,“皎皎,你是个好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奚未央:“哦。……我也没说我是个坏人啊。”


    顾鉴说:“反正你才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是像你一样,真正关心天下苍生命运的人了。——皎皎,你该知道,我说的是实话,而不是因为我爱你。”


    顾鉴说得太认真,反倒是叫奚未央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他的鼻腔有些发酸,无奈的说顾鉴是个“傻瓜”,顾鉴亲了亲奚未央的额角去哄他,问:“你怎么也不关心一下,我昨天和师兄都聊了些什么?”


    奚未央:“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顾鉴说:“我把我们两个的事情告诉他了。”


    奚未央:“……”


    奚未央猝不及防,吓得手里的水瓢都摔了。奚未央急道:“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你会吓坏他的!”


    顾鉴只问:“你想不想要师兄师姐祝福我们?”


    奚未央:“……”


    奚未央当然想,但他现在只觉得大脑嗡嗡的,奚未央道:“你还告诉了清思?!”


    “还没。”顾鉴说:“我想师姐如此聪慧,我说与不说,她大抵都心中有数。我又何必故意再去点破呢?”


    奚未央:“……”


    奚未央松了口气,哪怕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却总归是缓了一缓。他不悦的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念从小把我当父亲一样的,你突然这样和他说,叫他、叫我,都如何自处啊?”


    顾鉴:“你们的关系会因此发生改变吗?”


    奚未央:“……”


    奚未央再次被顾鉴堵得哑口无言,他气极,将地上的水瓢捡起来,往顾鉴的身上一砸,恼羞成怒道:“要是我这院子里的花草被你浇坏了一株,你就给我打地铺吧!”


    顾鉴:“浇坏一株打一夜地铺?”


    奚未央:“???”


    奚未央怒道:“你还浇教坏几株?”


    顾鉴茫然的摇头,说:“我不知道啊。”


    他是真的没有什么养花养草的经验,万一奚未央真的和他“说话算话”……顾鉴灵机一动,突然又不慌了,他很是自信的说:“没关系!就算是浇死了,我也能再给你养回来!”


    奚未央:“……”


    奚未央一把夺过了顾鉴手里的水瓢,说:“你可给我省省心吧。你的灵力是这样用的吗?凡事都有极限,你是嫌命太长吗?”


    顾鉴一听就明白了,他道:“这也是三师叔同你说的吧?”


    顾鉴有些不满:“你就那么相信他的话。”


    奚未央:“我不相信他,难道还相信你这个嘴里没一句实话的小骗子?”


    顾鉴:“……”


    顾鉴语塞了一瞬,很快又开始大着胆子小声叨叨:“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最过分也就是不告诉你……明明总是你骗我更多一点。”


    奚未央:?


    奚未央终于忍无可忍,他抬腿对着顾鉴就是一脚,奚未央气问:“我骗你?我骗你什么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鉴浑身一个激灵,猛然反应过来,奚未央对他所有无可奈何的谎言与“抛弃”,全都已经是遥远的,不复存在的上一个轮回之中的事情了。如今的奚未央,虽然常常仍有些“恶趣味”,但那些的确算不上“骗”,说是光明正大的逗弄还更恰当些。顾鉴赶紧道歉:“没有没有!我就是……”


    顾鉴说:“可是我也确实没有真对你说过什么谎话呀!我怎么就成了嘴里没一句实话的骗子了?”顾鉴胡搅蛮缠不讲道理,“我不管,皎皎,我要你哄我!”


    奚未央:“……”


    奚未央深吸一口气,然后挽起了袖子。


    顾鉴大惊失色:“怎么,你还想要家暴我?”


    奚未央气得舀起一瓢水就忘顾鉴的身上泼:“你好意思说?还家暴呢!是你现在长大了,皮痒了,我就打不得你了吗!”


    顾鉴用手挡着脸,任由奚未央泼了他半桶水,顾鉴乖乖的没回应,奚未央一时气过了,也不可能真的把他怎么样。何况奚未央对顾鉴,本来就是嘴比手段硬,顾鉴从小到大也没真如何挨过揍,如今这点水更是不痛不痒。顾鉴伸手去轻轻扯一扯奚未央的袖袍,说:“皎皎,我们不气了,笑一笑吧?”


    奚未央:“……”


    奚未央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想笑,可他看一眼顾鉴,却就是莫名的扬了扬嘴角。奚未央很快忍住收回了那个笑容,故意很冷的说:“你别给我拉拉扯扯的。”


    顾鉴叹了一口气,果断的选择把奚未央横抱了起来,奚未央愣了愣,旋即急道:“我的花还没浇完!”


    顾鉴说:“没事,等会再浇也一样。”


    奚未央:“不一样的,它们得在中午日头完全升起来之前浇完!”


    顾鉴觉得有道理:“如此看来,我们更加应该珍惜光阴,是不是?”


    ……


    奚未央的花今天终于还是没有浇成。


    他几乎是大脑一片空白的睡了过去,等到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


    顾鉴就在他的身边,一条手臂还搂着他,奚未央更换了一个更舒服的躺姿,对这被“浪费”过去的一天全无遗憾,他甚至有些理解那些贪恋春宵,从而荒废了国政的君王,因为人都是有惰性的。


    尝过了放纵的滋味,再想要严于律己,真的好难啊。


    奚未央此前从没想过,当自己陷入感情时,居然会这样的“不清醒”,然而事实却就是如此,奚未央恨不能每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同顾鉴呆在一起,——他不用再被任何责任所束缚,只是和顾鉴两个人一道,去踏遍世间的大好河山,从此,再也不用去在意那些累人的纷争……多好,他们在幻想之中自由了。


    奚未央用手指点了点顾鉴的鼻尖,他轻轻地对这顾鉴的眼睫吹气,“还装睡?睁眼。”


    顾鉴哼哼唧唧的,将奚未央抱得更紧了些,他特别喜欢去蹭奚未央的颈窝来腻歪,“皎皎真的好香,让我咬一口,嗷呜……”


    奚未央被他舔得有些发痒,他忍不住笑道:“你那是咬吗?”


    顾鉴:“哼哼,我怎么舍得真的咬你。”


    奚未央说:“顾鉴……”


    “嗯?”


    奚未央忽然沉默了,顾鉴支起些身体,看着他问:“怎么了?”


    奚未央似乎犹豫了很久,方才终于艰难的开口:“我还没有问过你,这十年……你是怎么过的?”


    “在你没有回来之前,我总是在想,在你历的那些幻境之中,会不会有我。可是等你真的回来了,我看着你变成现在的你,居然想的全都是,你这些年,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顾鉴摇了摇头。


    “皎皎,”他抵着奚未央的额头,温柔的轻声说,“你知道,许多事情玄机奥妙,我不能讲。但我可以告诉你,不论我经历了什么,只要想一想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什么都可以忍,什么都可以坚持……”


    “因为我很想你。”


    顾鉴哽咽着说:“皎皎,我真的、真的很想你。”


    顾鉴压抑许久的情绪,好像在这一瞬间全部都倾泻了出来,即便奚未央并不清楚,顾鉴究竟在场域中经历了什么,却也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顾鉴的痛苦与恐惧,这样的痛苦源于失去他,而经历过失去的人,那段经历则成为了他最恐惧的梦魇。


    奚未央紧紧的拥抱住顾鉴,一遍一遍的同他说:“阿镜,别害怕,我在。”


    “我就在你的身边——”


    “就算你不在,我也能找到你!”顾鉴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痕,他一下下的亲着奚未央的眼睛,和他说:“我们结婚契吧,好不好?这样一来,我们谁也不会再把谁弄丢了。皎皎,我想和你成亲。”


    修界的婚契虽只是两个人的契文,却并非人间婚姻那样不痛不痒。最为深度的婚契绑定,不亚于共命,那是真真正正的生死相随,且易结难解,若要解除婚契,必然遭受极其剧烈的反噬,因此哪怕有些道侣已成怨偶,他们也宁可选择天各一方不再相见,也绝不敢轻易解除相互之间的契约。奚未央从前也有这样的顾虑,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是一个愿意把性命交托给另一个人的人。可如今……


    望着眼前人的眼睛,奚未央可以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内剧烈的跳动,只要是顾鉴想要的……不,并不仅仅是顾鉴想要,他自己,根本也同样渴望着,能够与对方缔结只属于他们彼此的契约。


    “好。”


    两人紧握的手指相扣,灵力流转着引动古老的符文光影,顾鉴与奚未央舌尖的血珠相融,心血交汇,灼烫的契约自左胸口一路蔓延至全身的每一条经络,最后化作了一圈红绳般的痕迹,缠绕在了彼此的左手腕处,待到婚契结成,他们犹觉那圈朱砂般艳丽的符文,如同心跳脉搏一般在腕间鲜活的跃动着,不止不息——


    作者有话说:管理员大大,我真的很清水,我不写脖子以下的,拜托拜托QAQ~!


    恭喜镜子,终于“领证”啦~


    镜子【眼泪吧嗒吧嗒的掉】:皎皎,我想结婚


    皎皎:结!马上就结!


    平安夜吃苹果了吗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