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在猎场时,小四以身涉险,加上这些年的忽视,朕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时隔几日,四皇子府终于传来崔肆归眼睛复明的消息,和锦帝思来想去,难得的良心上线,想给点崔肆归实际的好处,但又不知道该给什么。


    陈贵人倚在和锦帝身边,慢条斯理地剥开水果,纤细的手指将果肉送至和锦帝嘴里。


    陈贵人慢悠悠地道:“那不如直截了当点,再送多些的金银财宝去四殿下府上不就行了?”


    和锦帝皱着眉,犹豫道:“可是……”


    “陛下,”陈贵人用手帕擦干净手,挽上和锦帝的手臂,“臣妾真心觉得,钱财是最好的礼物了,而且四殿下自个儿不也说了,不需要什么大的职位。”


    和锦帝这般犹豫,其实心里也有点私心,万一给了崔肆归实权,又特别对待的话,养出第二个崔邵祺该如何是好?


    这个季节白日的御花园里,不少花都盛开着,周围鸟雀声此起彼伏。


    见和锦帝一直皱眉,陈贵人便让宫女去取了琵琶来。


    陈贵人接过琵琶,婉婉将双手搭在弦上,她笑吟吟地道:“陛下,臣妾为您弹奏一曲。”


    ……


    沈原殷刚从学堂里出来,这段时间很忙,但他都还是每日进宫去教授崔文彦,这时候刚布置完课业准备出宫。


    他过一会儿还约了人,时间不算充裕。


    丞相府的马车今日没走往日的路线,而是往一条巷子里去,在丞相府马车驶离巷子后,隔了一会儿,一辆简单朴素的马车从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明茶楼今日的生意一样红红火火,人来人往。


    门口的小二热情地吆喝着客人,茶楼里端着托盘的小二穿梭在人海中。


    一楼大堂中央站着说书人,底下的客人聚精会神地听着。


    明茶楼一共有三层,一二楼皆是大堂,只有三楼是封闭的包间。


    马车的轮子似乎是有点问题,颤颤巍巍地停在明茶楼门口。


    里面的随从率先跳下来,将主人小心地扶下来。


    这人身着青衣,头上带着白色不透明的帷帽,腰身很细,上面简单地缠着月牙白的腰带,青衣简单,没有复杂的样式,加上自身自带的清冷气质,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秘仙家人,与周遭喧闹的人群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二瞧见了这人,殷勤地凑过来道:“客官,里边清,大堂还是包间?”


    身边的随从摆手道:“订了的。”


    “好嘞。”小二止住脚步。


    顺着弯曲的楼梯一路走上去,周围吵闹声接连不断。


    中途青衣人似乎若有察觉,隔着帷帽抬头望向了三楼的一个包间。


    随从跟着望过去,只见那间包间的窗子紧闭着,没有什么异常。


    随从疑道:“公子,怎么了?”


    青衣人收回目光,轻轻摇头道:“无事。”


    他们约的人早早已经在包间里坐着等着了,随从推开门,接过青衣人摘下的帷帽,仔细放在一边。


    里面的人听见动静,连忙转过身来,起身欲行礼道:“沈……”


    不等那人将话说完,青衣人便道:“坐。”


    随从将房门关好,沉默着守在门外。


    那人亲手沏了一杯茶,推至青衣人的面前,低声道:“沈大人,不知今日大人找下官有何事商议?”


    茶杯还冒着热气,缓缓打着旋飘向上空。


    沈原殷用两指轻轻将茶杯推远一点,而后问道:“钦天监近日观星象,是否有问题?”


    “问题?”钦天监监正心里拿不准丞相的意思,迟疑着道,“应当是风调雨顺。”


    沈原殷闻言抬眸,平静地看着监正。


    “是么,”沈原殷轻声道,“可本官近日府上来了个半步金仙,自称有观星象、窥未来的本事。”


    “那人说不日后豫州会出现地动,且会造成数名百姓丧失性命、妻离子散。”


    监正额间的冷汗都快要冒出来了,他紧咬着后槽牙,不知该怎么接话。


    沈原殷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桌面,过了一会儿,才道:“占星一事,难免会有疏漏,监正大人你说是与不是?”


    监正忙着点头应是。


    而后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学艺不精,出现差错很常见,下官回去再仔细瞧瞧,但依大人所见,何时下官才能技术精进?”


    “明日,”沈原殷反问道,“大人以为呢?”


    明日……


    监正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还是道:“自然。”


    “如此便好,”沈原殷露出微微笑意,只是眼中依然带着冷意,“那希望本官在明日早朝时可以听见监正的禀告了。”


    “敢问大人,那位……”监正顿了一下,又道,“那位半步金仙可有窥探出豫州地动的时间?”


    “就这两月之内。”


    监正听后,起身躬身便出去了。


    简然看着监正下楼后,正要推门进去,谁料隔壁的包厢门被推开,紧接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


    下楼的楼梯在隔壁包厢那边,简然本以为那人会从直接下楼,不料那人却目标明确似的,直奔他这里而来。


    简然“唰”的一下,飞速从开了一条缝的门里钻进去,而后马上关上门。


    那人看见简然的动作一顿,又有点失笑地摇摇头,走至门前,彬彬有礼地叩了三下,道:“烦请,开个门?”


    “……话又说回来,那大皇子狼子野心,竟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大萧民间不避讳谈及政事,只要不太过分,在茶楼里也是可以说书的。


    楼下大堂的说书声从一楼席卷而来,清晰地传至包厢里。


    刚巧说道紧要处,人群里爆发出声响。


    就在这时候,沈原殷听见了叩门声,以及那道声音。


    简然双手搭在门上,紧紧抓着,以防外面的人想要打开,他扭头望向沈原殷,想询问现在该如何做。


    沈原殷眼角抽了抽,问道:“他怎么在这儿?”


    简然答道:“四殿下刚从隔壁包厢里出来。”


    “让他滚。”


    沈原殷这时心里大概也清楚,方才在楼梯口时感觉到的那股视线,八成是来自于崔肆归。


    简然将话传给崔肆归,之后他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约莫是已经离开了。


    他刚松口气,下一刻却发现这口气好像有点松得太早了。


    “嘎吱——”


    随着窗子发出的一声声音后,窗子被从外推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紧握在木头上,紧接着一双长腿出现在眼前。


    他速度很快地落地,又从容地关上了窗子,之后再转过身,对着沈原殷声音满含笑意地道:“沈大人。”


    简然:“……”


    崔肆归这一系列的动作属实太快,让他无法反应。


    沈原殷冷嘲道:“四殿下一天到晚是没有正事做么?”


    崔肆归指尖掐着自己的手掌心,控制住内心更疯狂的想法。


    他望着沈原殷,几天不见,他的心里早就想念得快要发疯,这几天的睡梦里,都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上一世他不愿意回忆的那一天。


    丞相府的守卫自那天起就严防死守,无论是哪里都守着人。


    再加上崔肆归心里也明白沈原殷不想看见他,于是几天都没有再去过丞相府。


    但也许是上一世失去过一次,致使他没有办法接受很长一段时间内见不到沈大人。


    从有了记忆到现在没多久天,但他却除了夜里见过沈大人的那几天之外,其他时候无一例外的,夜夜都是陷入梦魇。


    有时能够醒来,有时却被迫困在里面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回忆。


    崔肆归仿佛不受控制般走至沈原殷的身边,贪婪地汲取着一切与沈原殷有关的东西。


    这片空气里漂浮着沈原殷身上熟悉的熏香味,但桌上的茶水却有点破坏了这股味道。


    崔肆归略有点嫌弃,抬手将茶杯推向桌子的另一端。


    视线黏在沈原殷的身上,从眼睛一点点下移,泪痣点在眼角,以及白皙的肤色,小而翘的鼻子,再往下是……


    “啪。”


    一声清脆响声响起,崔肆归只感觉到一道力扇在脸上,被打得微微偏过头,随后更近地嗅到了从沈原殷指尖处散发的香气。


    沈原殷收回手,语气里不带波澜地道:“崔肆归,你是有病么?”


    崔肆归回过头,舌头顶了顶上颚,伸手抓住沈原殷方才打他的那只手的指尖,在手里摩挲了一下。


    沈原殷猝不及防地被拉过去一只手,下一刻就立马反应过来,想要把手拽回去。


    崔肆归顺着沈原殷的力道松开了,在沈原殷说话之前就抢先问道:“你手怎么这么凉?”


    沈原殷原本要说的话噎在喉口,冷冷道:“与你何干。”


    崔肆归舔着牙齿。


    那手指摸着冰凉,在现在这个天气来说本不应该。


    前几日他就在沈大人那里闻见了浓烈的苦药味,这段时间沈大人又忙,估计又是没怎么顾着身体。


    崔肆归心里想着这些,视线落在沈原殷收回去的手上。


    沈原殷的手指细长,指尖圆润。


    不知道方才的那一巴掌有没有把他的手掌打疼,或是掌心发红。


    见崔肆归还盯着自己的手看,沈原殷语气里终于带上了情绪。


    他单指指向门口,寒声道:“崔肆归,你给我滚出去。”——


    作者有话说:等会儿凌晨还有一更,是九号的更新,等不及的宝宝们可以先睡


    第42章


    滚是不可能滚出去的。


    崔肆归恍若未闻,压下心中的其他想法,移开视线,不再盯着沈原殷的手看。


    他道:“沈大人,我有事想跟你说说。”


    沈原殷道:“不想听。”


    “真有事。”


    崔肆归看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了方才被他推远的茶杯上。


    他伸手将茶杯捞了回来,用手指粘湿后,在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


    沈原殷垂眸将其看完。


    崔肆归写完抬头,又道:“让他走?”


    简然站在门边,和木桌子隔了一段距离,他看不到崔肆归写了什么,也没有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


    直到简然看见丞相转过头看向他,并说道:“你先出去。”


    简然茫然:“我?”


    见沈原殷就是这个意思,于是简然便推开门出去了。


    此时包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原殷往后靠去,拉开了一点儿和崔肆归的距离,问道:“四殿下跑这么远来明茶楼就是来堵本官说这事儿?”


    桌子上的那两个用水写的字快要消失,只能看着点边缘认出来。


    “豫州。”


    崔肆归一顿。


    “不是,”崔肆归解释道,“沈大人,我不是跟着你来这儿的,我只是刚好有事在这里办,但方才刚巧看见你了,就想来……见见你。”


    沈原殷对此不做评价,他微微扬起下巴,示意崔肆归说关于豫州的事情。


    他心里大概知道崔肆归要说些什么。


    果不其然,崔肆归道:“我记得上一世的时候,豫州是不是这段时间出过天灾,后面还引起了疫病,死了不少人?”


    “是有此事,你记得具体时间?”沈原殷问道。


    “具体时间记不得了,”崔肆归摇头道,“天灾防止不了,但可以先将百姓转移到其他地方,至少减轻伤亡。”


    “豫州的地动不小,后面还有几次余波,若要转移百姓,必得离家很远。”沈原殷道,“在地动发生之前,你有办法劝服他们离开家乡?”


    沈原殷没有说他方才才与钦天监商议了此事,只是将问题抛给了崔肆归。


    “而且转移百姓需要人,你上哪去找理由向朝廷借人?”


    崔肆归想过这些问题,他道:“和锦帝信玄学,随便从哪处找个人,造势一段时间,再想办法推到和锦帝面前去。”


    “至于那些百姓不愿离家……”这一点崔肆归想过几个方法,但都不太稳妥。


    沈原殷道:“还不等你造势完,疫病都快要发了。”


    崔肆归还要说话,沈原殷打断他:“行了,刚才已经和钦天监说了,你不是眼睛尖么,钦天监监正那么大个人倒是没看见。”


    崔肆归闭上嘴。


    也对,他能够想到的事情,沈大人必定也能想到。


    事情这下是真的说完了,但崔肆归依然坐在原位没有动,他不想看不见沈大人,想着既然沈原殷没提,那他也不动。


    崔肆归的视线垂在沈原殷的袖口,突然间视线范围内青衣消失不见,他顺着抬起头,却看到沈原殷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了。


    “沈大人……”崔肆归也站起来,伸出手想要拉住他的衣袖。


    沈原殷回头看向他,漂亮的脸蛋上紧蹙着眉,眸光里闪过冷意,道:“崔肆归,你别让我真的讨厌你。”


    崔肆归空中举起的手垂落下去。


    沈原殷转过头,拉开门离开了。


    ****


    崔肆归今夜难得没有做噩梦,但却在梦里重现了一些其他的回忆。


    那是上一世某一天的夜里,呼吸互相缠绵,肌肤相接。


    崔肆归从梦中醒来时心神恍惚。


    他靠坐着,抬手揉了一把脸,感受到了小腹下的一团火。


    放下手的时候,在枕边摸到了一个硬物。


    崔肆归扭过头,看向手边。


    那是一枚玉佩。


    他白日时从沈原殷那里偷来的玉佩。


    当时他拉住沈原殷的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了沈原殷袖袋里的玉佩。


    崔肆归将玉佩拿起放在手心,顺着玉佩的纹路临摹着。


    小腹□□难消,他闭上眼,隔了一会儿后还是将枕下的手帕拿出来。


    沈大人……


    ……


    崔肆归垂下眼,手帕已经被染上了污秽,他的呼吸有点不由自主的加快。


    缓了一会儿后,他起身去叫了水。


    玉佩拿在手里把玩,崔肆归思索着沈原殷什么时候会发现玉佩消失不见。


    青色玉佩在烛灯的照射下隐隐发光。


    崔肆归看了眼窗外,此时时辰不早不晚,离早朝开始没多久了。


    沈大人应该已经醒了。


    “玉佩呢?”


    简然将昨日里沈原殷穿的衣服都找了一遍,又去马车里翻了一次,都没有找到玉佩的踪迹。


    “奇了怪了,”简然疑惑地回去,跟沈原殷说道,“都没有找到玉佩。”


    沈原殷在脑中仔细回忆了昨日的路线,最终定格在明茶楼。


    崔肆归拿的么?


    他什么时候拿走的?


    他们有过的近距离接触只有崔肆归拉着他手的时候,而他的玉佩当时换了衣服后,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他是放在袖袋里的。


    当他回到丞相府的时候,换完衣裳没有再佩戴玉佩,因此当时就没有发现玉佩不见了。


    还是等到第二天准备去上早朝的时候才发现。


    那枚玉佩是顾松送给他的生辰礼物,虽说父亲还在时每年都会给他送礼物,但这枚玉佩的样式他格外喜欢,因此一直戴在身边。


    带了这也多年,自然是不想弄丢的。


    若是崔肆归顺走了倒还好,至少后面能够拿回来,若是真不小心遗失在哪里被人捡走了,那就不好找回了。


    见简然还想再去翻一遍昨日的衣裳,沈原殷道:“罢了,先不管了,现在先进宫里去。”


    辰时初,早朝开始。


    原先的早朝时间是在卯时,但和锦帝没有早起的习惯,于是就推迟了早朝的时间,由原来的卯时改到辰时。


    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挨个禀报完后,钦天监监正抿抿唇,想起昨日回府后收到的一封信。


    那封信来的时间掐得刚刚好。


    前脚他刚到府门口,后脚就有一名乞丐往他马车里扔了一块石头。


    那石头正要砸到他,正想发怒的时候,却看见石头上绑了一张密封了的信纸。


    监正突然就哑声了。


    他坐在马车里将信纸拆开,匆匆看了一眼后脸色大变,而后直接揣进怀里,强装镇定地走进府里。


    那上面是他利用钦天监监正的身份挪用公款、公账私用的证据。


    信纸上没有落款,但他明白这信纸必然是丞相派人送来的。


    监正想起昨日的事情,那封和威胁没区别的信纸。


    监正一咬牙,走出行列,道:“陛下,臣有事要启奏。”


    “臣今日夜观星象,发现摇光星明暗有异,且光芒偏移,位置指向豫州方向,臣经过占卜一算,豫州不日将会发生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地动。”


    “只是天机神秘,臣实在看不到具体时间,只能勉强算出来是发生在近两个月。”


    监正热泪盈眶,真情实意地道:“陛下,天灾不能小觑啊,得尽快安排人员去疏散豫州百姓,避免伤亡。”


    朝中不乏有人信这些东西的,也有不少对于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嗤之以鼻的。


    但钦天监如今地位高不是没有原因的,和锦帝痴迷这些,钦天监的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果然,和锦帝一听这话便皱起眉,终于说出了今日早朝的地一句话:“结果是否有误?”


    监正没有后路,他只能一口咬定:“臣不敢欺君,星象就是这般显示。”


    和锦帝道:“你再将其仔细讲讲。”


    监正将昨日连夜编出来的瞎话娓娓道来。


    朝中大臣面面相觑,听不太懂钦天监的占卜术语。


    反正总结下来就是:豫州马上面临一场天灾。


    和锦帝听懂了星象古怪是因为天灾,豫州离京城挺远的,也波及不到京城来,于是紧绷着的危机感又消下去。


    和锦帝慢悠悠地道:“那就安排人去豫州疏散百姓吧,谁愿意去?”


    谁愿意去?


    没人出来主动请缨。


    百姓都不愿意背井离乡,这个工作要将豫州百姓疏散,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都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或是压根就不相信这种事可以占卜出来,觉得是无稽之谈的,更不会愿意白跑一趟豫州。


    沈原殷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他走出来,道:“陛下,臣愿意前往豫州,疏散百姓。”


    他让钦天监监正办这件事情,本就是为了让豫州尽可能的没有伤亡出现。


    如果让其他人去做这件事,又不会尽心尽力,只知道浑水摸鱼,不如自己去来的安心。


    “都行,那就丞相跑一趟豫州了,”和锦帝说完,又想起天灾两个字,以及有丞相在时他的悠闲日子,忍不住提醒道,“丞相在豫州可要万般小心。”


    下朝后,钦天监占卜出豫州有异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官员商贾之家。


    崔肆归也从狄珲口中得知了此事。


    他听说沈原殷亲自前去豫州,又想到他们二人都不清楚豫州地动的具体时间,崔肆归一下子心慌了。


    他不想让沈原殷去冒险。


    他在屋内里来来回回地走,突然想起他再和锦帝那里还留有一点好印象。


    他起身,就想要去宫中。


    刚出了门就闯上狄珲和狄钰骑着马过来。


    狄珲看一眼崔肆归,心里也差不多明白崔肆归要去做什么。


    他没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伸手指了指他旁边的狄钰,道:“这样,你进宫的时候,和陛下也提一嘴,让狄钰跟着去。”——


    作者有话说:晚安,么么~


    第43章


    从京城到豫州,大概需要十四天。


    当崔肆归去宫中说明想法后,和锦帝思考了一会儿便答应了,如此定下来崔肆归和狄钰一道,跟着沈原殷带上五百人去豫州。


    沈原殷坐在马车里,张太医正在一旁为他把脉。


    沈原殷支着头闭着眼睛,车窗微微开了一条小缝,透进来的空气勉强缓解了一些不舒服。


    “大人往时都不会舟车昏晕,这次怎么就这么难受了?”简然和马夫一起坐在辕侧上,扭着头问里面情况。


    他们已经出发两天了,之前沈原殷对于长途马车也会有点不适,但都没有这一次来的猛烈。


    此行因于种种考虑,张太医也随行一道,刚好用上了。


    张太医道:“还是那句话,用药止得住,但只用药不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也是没有用的,喝药一段时间,身体明面上是变好了,可作息一不规律,再加上过度劳累,也会再次压垮身体的。”


    沈原殷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闭着眼,微张着嘴唇,轻轻来回吐气。


    但仍然是聊胜于无。


    “行了,”沈原殷声音低哑,又很微小,“开几副药能够缓解现在这种状况就行了,别的回京再说。”


    张太医道:“是。”


    官道周围没有药铺子,张太医随身携带的药材也不够用,只能在下次歇脚的时候,去就近的村庄里采购。


    沈原殷说了这番话之后,就仿佛彻底丧失了力气。


    太阳穴突突地跳,就像有针扎似的,胃里也不大舒服,因着这两天的不适应,本身就没有吃多少东西,马车遇到陡坡不平的路时会剧烈晃荡,让他更想打干呕,却又吐不出东西。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酸水停留在喉咙口,不上不上,让人更加难受。


    沈原殷手指泛白地抓住木框,只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马车再一次颠簸,喉口的酸水仿佛要涌出来,沈原殷竭力控制住,额间都凸起青筋。


    然而这股反胃感还是没有压下去,沈原殷将头偏向窗外,打了一阵干呕。


    因着沈原殷实在不舒服,下次歇脚的时间很近,队伍一停下来,张太医身边就跟着几个人,一同前往最近的药铺子抓药去了。


    简然将沈原殷小心翼翼地扶下马车,把木墩子取来放在空地处,又拿来软垫垫在木墩子上,才扶着沈原殷落座。


    新鲜的空气直往鼻子里扑,沈原殷轻轻吐出口中浊气。


    简然又拿来了从张太医药箱里薅来的薄苛,把薄苛叶子兑了水浸泡一会儿,才递给沈原殷。


    沈原殷取了一片薄苛叶子,放在鼻尖下轻嗅着,才勉强缓解了一下头脑的晕眩。


    又拿过薄苛水,玉指搭在水囊的皮革上,他嘴唇轻启,抿了一小口。


    薄苛水中清新的味道,顺着喉结滚动而往下流去。


    水流从囊中漫出,从嘴角尖滑下,流过白皙弯曲的脖颈,又在光线的照射下,泛出点点金光。


    沈原殷放下水囊,将瓶塞堵好后,随手放在了脚边。


    简然忧心忡忡地道:“也不知道张太医什么时候能回来,薄苛水能治一点头晕,大人如果还是觉得难受,就再多喝一点。”


    “嗯。”


    薄苛水治标不治本,沈原殷眼下还是很难受,不是很想说话,闭着眼睛安静待着。


    眼睛看不到的时候,听觉就会变得异常灵敏。


    沈原殷听到有脚步在他周围徘徊,又听到几声刻意的咳嗽声。


    简然犹犹豫豫地看着咳嗽声的方向,是崔肆归。


    崔肆归记得前几日沈原殷的那句话,说不要让他真的讨厌他,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要让沈原殷发现崔肆归一直缠着他。


    崔肆归不知道沈原殷这话当真当假,但他不敢去赌那个可能性,于是这几日都没有在沈原殷面前晃悠。


    唯一出格一点的事,便是先斩后奏的混进了去豫州的队伍,而沈原殷却在临出行的前一天才知晓这事。


    崔肆归一度很怕出发那日沈原殷会直接开口撵自己离开,心里万分忐忑,但万幸是,当时沈原殷只是瞥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于是就这么顺理成章的跟着沈原殷出发了。


    这两日里,第一日的速度还是正常行驶,第二日就开始隔三差五休息一段,还见到了张太医去了沈大人在的马车上。


    他担心是沈原殷身体出了问题,但又不敢直接在沈原殷面前问,因此只能找简然询问。


    所以当崔肆归一见到简然看过来,便招手示意。


    简然犹豫半晌,还是走过去了。


    崔肆归心里有些猜测,压低了声音,问道:“沈大人头晕难受?”


    简然想了想,这事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于是点点头道:“对,张太医刚才来看过了,现在去药铺子里抓药。”


    崔肆归张口,刚想要说什么,便发觉了一道视线看向他。


    是沈原殷睁开了眼,目光清冷的看着他。


    因为刚才的干呕,沈原殷的眼里湿润,微微带着湿气,有几颗泪珠挂在睫毛上,楚楚动人。


    崔肆归喉结上下一滚动,但很快担忧的心情又居于其上。


    他抬脚欲动,却又想起沈原殷的话,止步于此,但心中担心焦急不是作假,最终,他还是服从内心,向沈原殷走过去。


    简然跟着崔肆归一道。


    沈原殷坐在木墩子上,而崔肆归却是站着的。


    两人一上一下,差了不少。


    崔肆归更近地看清了沈原殷此刻的眼睛。


    怎么会有人睫毛这么长,眼睛也这么皎洁动人,还有那颗泪痣,长得真是地方。


    崔肆归心想道。


    而后他蹲下身,右手轻轻抚上沈原殷的后背,左手拿起简然一开始放在干净地上的剩余薄苛叶子,用手指微微碾碎,放在沈原殷的鼻前,右手一上一下的在沈原殷背上来回顺着气。


    薄苛叶子被碾碎后,它的味道更加被激发出来,清冽的草木香在鼻尖弥散开来。


    沈原殷蹙着的眉头终于展开了些,胸脯中那口一直吐不出去的气终于消失不见。


    今日沈原殷身着一身白衣,腰间带着一根黑色腰带,上面有用白线勾勒出来的图案。


    腰间有些光秃秃的,少了什么点缀。


    稍微感觉到好了一点后,沈原殷才开口问道:“我的玉佩,是不是被你顺走了?”


    刚打过干呕的嗓音不清晰,闷闷的像隔了一层帘子。


    “什么?”崔肆归无辜道,“沈大人的玉佩不见了么,我看沈大人今日腰间没佩戴玉佩,以为是想换换风格呢,原来是被人偷了,那贼人找到了么?”


    沈原殷内心无语,不是很想跟他在这里做戏。


    他语气敷衍道:“你不知道就算了。”


    崔肆归本来还要说什么,这时张太医赶回来了,手里提着几包药,急匆匆的将要塞给简然,道:“你看着这一副药,还有一副我守着。”


    崔肆归的注意力被转移,他抢走了简然手上的药包,道:“我去吧。”


    捡来的干柴火被扔在地上,还有一些收集到的草木绒,用火折子将其点燃,又架了两根架子,木棍横放在架子之间,将药罐子悬挂在木棍上,底下烧着火。


    木柴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这个月份守在火堆旁边属实是有一点热了。


    崔肆归的脸上已经冒出点点汗珠,很快顺着流下汇聚成一小股水流,在下巴处滴落到地上。


    简然没抢过熬药的活,只好蹲在沈原殷身边,心里有些郁闷。


    这四殿下怎么抢他的活做呢?


    简然又想到什么,问道:“大人,那玉佩呢,是在四殿下那里么,不用再确认一下么?”


    沈原殷言简意赅道:“嗯。”


    沈原殷对崔肆归还是有一些了解,方才见崔肆归面上的表情就已经知晓,玉佩铁定是被崔肆归顺走了。


    “那就不管了吗,什么时候要回来?”


    沈原殷没说话了,微微弓着身子,阖眼,进入浅眠。


    等他再次醒来时,并不是自然醒,而是被简然推醒的。


    而眼前托盘上放着冒着热气的药,熟悉的苦味扑面而来。


    沈原殷嫌弃地“啧”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道:“先放在一旁,等稍微冷一点就喝。”


    他问身旁的简然:“我睡了多久?”


    简然回道:“没多久,约莫半个时辰。”


    沈原殷扫视了周围一圈,崔肆归不见身影。


    “大人是要找四殿下?”简然发现了沈原殷的视线变化,于是道:“方才大人休息的时候,四殿下去翻了下马车里薄苛的库存,之后就带着人进了山里,说要去多采一点薄苛。”


    沈原殷动作一顿。


    简然时刻注意着药碗的温度,说话间简然又再一次将手指贴在碗壁上。


    简然道:“大人,温度差不多了,也该喝了,张太医说不能等药冰冷了才喝。”


    沈原殷怕苦,打小就怕,这么多年喝下来也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和小时候一样怕苦。


    但因身体不好,这一点也是从小就有的,于是从小药不离身,一路泡药罐子长大,为了应付喝药,所以总是一只手捏着鼻子喝,另一只手托着碗底。


    沈原殷拿过药碗,右手已经准备好捏着鼻子,准备一口气灌完。


    药液顺着食道流下去,唇齿间都漫上了难以消失的苦味。


    突然耳边传来声音:


    “沈大人,吃糖么?”——


    作者有话说:怎么会有蠢人忘了点发表时间啊[托腮]


    第44章


    崔肆归手上拿着一个布袋子,从草丛里钻出来,他从兜里掏出一颗糖,走到沈原殷的面前,再次问道:“要么?”


    糖静静地躺在崔肆归的手掌心里。


    沈原殷视线垂落,崔肆归伸出的手的指根和指腹处都有明显的茧子,那是他这么长时间训练出来的。


    装满了薄苛的布袋子被崔肆归交给简然,沈原殷没有理会送到他面前的那颗糖,用眼神示意简然将人撵走。


    崔肆归一挑眉,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旁放药的托盘还没有撤走,崔肆归往上一抛,“哒”一声响后,那颗糖稳稳地落在了托盘上。


    不等被撵,崔肆归便自觉转身离开了。


    “大人,”简然问道,“玉佩怎么办,万一真不是四殿下拿的呢?”


    “休息时间够久了,通知下去出发吧。”


    沈原殷没回答那个问题,能怎么回答那个问题?


    说他看崔肆归的那个装作无辜的表情时就懂了?


    还是说直觉?


    沈原殷选择避而不谈,独自上了马车。


    简然留在原地,下人正要收走托盘,他张嘴叫住:“哎等等……”


    下人疑惑地看着简然。


    简然想了一会儿,还是拿走了那颗糖,才摆手让下人收拾。


    另一边崔肆归转身离开,走出几步远后,脸上的笑意消失,眼神变得偏执,不复方才的笑容。


    沈大人没有接过糖只是一件小事,也很正常。


    崔肆归在心底对自己说。


    很正常的一件小事。


    ……可为什么还是会觉得难受?


    为什么不接他的糖,为什么?


    他几乎是近乎执拗地想。


    他不想再看见沈原殷对他冷脸相待,不想沈原殷习惯性的忽视他。


    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


    尽管有了治头晕的药和薄苛水,沈原殷这一路下来也只能说是稍微缓解了不舒服,但依然很难受。


    一路摇摇晃晃,在一日的申时末,他们终于到了豫州的府城门口。


    豫州知府早知道京城会来人,也知道京城来人的目的是什么。


    知府心里虽然觉得钦天监观星象后说豫州会出地动这一事很离谱,但上面命令就是这么说的,他也没有办法,只能遵守。


    在被通报队伍离府城只剩下五公里的时候,知府便去城门守着了。


    城门已经打开,专门辟了一条道来迎接丞相等人。


    周围的百姓自然是认识知府的,不由得好奇知府守在城门门口是在等着哪位大人,一时间城门外叽叽喳喳不停歇。


    队伍行驶进了知府眼中,其中一辆马车直直掠过知府身侧往城内而去。


    知府被惊了一跳,而后一位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勒紧马绳后翻身下马,看面貌不是京中那位丞相,知府琢磨着,豫州离京城不近,他也没在京城待过多长时间,的确不认识此人。


    这人的长相和穿着都很贵气,知府猜测着,许是那位一同而来的四殿下。


    崔肆归牵着马绳走到知府面前,道:“知府大人,劳烦带路去驿站。”


    知府问道:“方才那辆马车是?”


    崔肆归道:“丞相身体报恙,就先去城里寻个地方休息着,由本王先与府衙交接。”


    果然是那位四殿下,知府笑着道:“好,请随下官而来。”


    马车行至城中,停在一处人少的茶楼处。


    简然扶沈原殷下了马车,寻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


    小二走上前问道:“客官要点什么?”


    简然道:“一壶白茶。”


    沈原殷的面色发白,他微微靠在椅背,窗外是嘈杂的人声,街上有吆喝着卖糖葫芦的小贩,以及嬉闹的孩童声和大人的训斥声。


    沈原殷一想到回程还要继续坐马车就头疼,要不是他身体支撑不了骑行十四天,他是说什么都不会去坐马车的。


    小二动作很快,一壶白茶就被呈上来。


    简然倒了一杯茶递至沈原殷面前,白茶的味道清香淡雅,还未曾入口就已经闻到那股香气。


    沈原殷缓了一会儿,才抬手抿了一小口茶。


    白茶清香中带着隐秘的淡雅花香,不苦不涩,别有韵味。


    沈原殷心里想着豫州的事情。


    关于豫州地动一事的时间上他记得并不是很清楚,但地点有较为精确的印象。


    上一世发生在豫州的地动很强烈,整个豫州都有震感。


    豫州是在六月上中旬时发生的地动,受灾最严重的具体地址是在豫州府城下面靠山的几座县城,那几座县城的县名分别叫李子县、张家县以及泗溪县。


    它们背靠一座山,上一世是一日傍晚时发生的地动。


    那个时间点,人们刚吃完了饭,都是清醒的,但那次地动十分剧烈,大地上直接撕裂出了好几道口子,山体摇晃,落了不少石头下来。


    不少百姓都落入了地面裂缝中不见尸首,或是被巨石砸中当场丧命,那些在房里没跑出来的,反倒是没有危及生命,只是被压着了肢体。


    但问题是,伴随着地动的结束,乌云飘过来了,黑云层层笼罩在几座县城上方,几声惊雷过后,倾盆大雨轰然落下。


    因为地动而导致了山体结构不稳,加上暴雨,一个多时辰之后,便造成了泥石流。


    当泥石流滚滚而下,被压在房子下面的人跑不掉,便失去生命。


    再加上那天夜里几次余震,也造成了不少百姓伤亡。


    豫州那时的温度很高,伤患很多,官府人员调理不过来,导致尸体没有办法及时被挖出清理。


    高温加速了尸体腐败,蚊虫肆掠,老鼠遍地都是,常言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但连续的天灾致使人们反应不及,等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疫病已经发了。


    发生在豫州的那场疫病,快要赶上沈原殷小时候记忆中的那一场疫病的严重程度了。


    发热、呕吐、起疹子,以及皮肤溃烂。


    百姓本就因为地动而家破人亡,疫病又以让人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席卷而来。


    那段时间,豫州每天都要抬出好多具尸体。


    如今豫州天气已经升温,沈原殷记得地动是发生在六月上中旬,现在已经是五月中旬,留给他去疏散百姓的时间不多了。


    从二楼窗子可以看见下面的马车,旁边来了一个侍卫,等候在茶楼门口,那是大部队已经安顿好了之后被派出来接他的人。


    沈原殷放下茶杯,从马车下来之后有这么久了,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头痛得那么严重。


    他道:“走吧。”


    从茶楼去往驿站的距离不近,但城中的路马车走不快,道路比起官道来说也并不坎坷,因此还是选择了马车去驿站。


    知府在驿站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见上一面丞相,于是留在驿站没有离开。


    沈原殷刚踏入驿站大堂,知府就唰地站起来,带着笑容迎上去,道:“丞相大人。”


    沈原殷没停留,他从侍卫口中得知自己房间在三楼,便依然顺着楼梯往上。


    知府有话想问,只能跟着,问道:“不知大人什么时候启程去那几个县,方才听四皇子的意思是要从府衙调些人去,大概需要多少人,下臣好去清点一下人数,做下准备。”


    “明日出发,”沈原殷终于斜了知府一眼,“一百人,今晚之前见着人。”


    “哎,行,那下臣就先走了。”


    豫州知府年纪挺轻,约莫快三十岁,二十四岁那年考取了功名,之后被调任到豫州来。


    调来的卷宗和一些调查证明,此人并不是那贪污腐败之流,今日的态度不甚积极,可能只是因为知府不相信预知一说。


    这人能用。


    沈原殷心想。


    至少是踏踏实实在这个岗位上待着,认真做了事的。


    他记得上一世的时候,卷宗里提起过豫州知府亲自下去救人,还差点因为余震波及自身性命。


    沈原殷进了房间,思索了一小会儿,差人去叫来了崔肆归和狄钰。


    简然取来了豫州的地图,将其铺在桌面上。


    崔肆归和狄钰很快就来了,推开门后沈原殷敲了敲桌子,示意他俩坐下。


    沈原殷指着地图,道:“李子县、张家县以及泗溪县三处地方之中,李子县的人口最多,也最密集,张家县的二三楼建筑较多,泗溪县占地广,人口分布很散。”


    狄钰道:“也就是说,李子县人口多,疏散起来麻烦,张家县的高楼在地动时会发生坍塌,压倒更多的百姓,而泗溪县地广不容易疏散人口。”


    狄钰没有提及关于钦天监说的话是否真实可靠相关的问题,狄珲让她跟来,是为了让她长点这方面的知识,多和沈原殷学学。


    事实上,朝中不少人都觉得钦天监监正是脑袋出问题不清醒了,才能说出那番话,更离谱的是,丞相竟然还信了,并且要亲自带队去豫州。


    除去朝中几个对玄学一事深信不疑的,其他朝臣都欲言又止。


    沈原殷道:“问题最大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应该怎样劝说这些百姓离开他们的家乡,怎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未来不久会有天灾出现。”


    “土地房屋是他们的生存根基,而且许多房子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离开了房屋,就意味着离开了安稳,”崔肆归摇头,“就算许多百姓也都相信玄学,但他们相信的只是如同鬼神之说,像星象预知未来,他们不会理解的。”


    沈原殷指着一处,道:“我认为明日我们可以先去这里,泗溪县。”


    “泗溪县地处广阔且村庄之间分散很开,人口也很少,可以先去试一试,观察这些人的反应,之后再做决定。”


    “地处广阔,消息也传的慢,不会让其他县的人被引起警惕心。”


    沈原殷蹙眉道:“但是直接说的话,信任度不高,如果以朝廷施压强制他们搬离家乡,反而会更加激怒他们,说不定一个两个会直接赖着不走。”


    该怎么说,是目前最大的一个问题。


    狄钰眼睛扫了扫另外两人,心里慢慢浮现出了一个主意,犹豫着道:“要不然……”——


    作者有话说:晚安,么么~


    第45章


    “先在豫州那三个县上人为制造一些异象,比如动物成群搬迁、家畜躁动以及井水冒泡诸如此类的,再散布一些山体异常响动等的谣言出去,给他们在心理上增加一些暗示。”


    狄钰这样说道:“等谣言发酵几天之后,再派人去劝说,可能成功率会比较大。”


    狄钰说完,便看向沈原殷。


    沈原殷思索着,暂时没有说话。


    狄钰的想法与他有一些重合之处,但也有不足之处。


    沈原殷道:“只是这样还不够,百姓里面也总有人不信这些。”


    “今天晚上就先安排一些人,按照狄钰的想法在豫州各地都弄出一些动静,明日清晨让人开始在人群中散布天地异象的消息,尤其是在我们要去的泗溪县,必须让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个消息。”


    “明日午后我们少带一些人直接去泗溪县,以路过借宿为由,打探当地人的态度。”


    “再让谣言传播个三四天,最后知府那边出具官府文书,就说钦天监观测到星象异常,李子县等三个县不日后会发生地动,豫州其他地方也会受到一些大小不等的波及,让他们尽快搬离到官府开辟出的安全地带,再加上个条件,百姓在规定时间搬离的,可以每户去官府取得碎银二两,且在安全地带可领取一定量的粮食。”


    在离开京城的时候,沈原殷就已经拿到了从豫州放粮以及周边接济的旨意,至于碎银,豫州府衙里的银子暂时还不能动,要留来灾后用,只能先把百姓名字记录下,之后再调银子过来。


    狄钰听后问道:“不差钱的乡绅若是不愿意该如何?”


    沈原殷道:“由不得他们,乡绅不愿直接强制搬离。”


    ****


    夜幕四合。


    月亮高悬在夜空中,四周已经归于寂静,农家人早已歇息,村落只剩下蝉虫的鸣叫声。


    伏于地上的狗耷拉着耳朵,身子一上一下起伏,后院的畜牲也已经安眠,老牛有一搭没一搭的甩着尾巴。


    平静在突然间被猛然打破。


    鸟群扑腾着翅膀从林中飞起,在空中不停地打着旋,伴随着鸟群受惊的叫声。


    老狗懒懒地睁开眼,没发现周围有外人进入院中,很快又闭上眼继续睡觉。


    一根羽毛自空中落下,恰巧停在老狗的鼻尖上,惊得老狗跳起来,发出了吼叫。


    “汪,汪汪!”


    院里浅眠着的主人终于被狗叫声惊醒,打着灯笼走出东厢房,抬起头发现了鸟群的异常,农人安抚性地拍拍老狗的脑袋,嘟囔了一句:“怎么回事?”


    农人打着哈欠正准备回房,却突然听见了后院传来的异响。


    担心是有贼人趁着夜黑风高来偷家畜,农人连忙从角落抄起铁铲,就往后院而去。


    走至后院,没看见有人影,却发现牛和鸡鸭都很暴躁,不停在圈里走来走去。


    “奇了怪了。”农人喃喃道。


    隔壁也传来狗叫声,这个村庄不大,农人很明显地听见了整个村子四面八方地传来狗叫。


    几道黑影轻巧地落在了村子外,听见村子里的动静后,才继续赶往下一个地方。


    ……


    “昨晚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家那条狗半夜里叫个不停,起来后去看看,才出门呢,就听见到处都是狗叫声。”


    “不仅如此呢,后院那些家畜动静也大,哪有半夜里鸡叫的呀!”


    “昨夜里鸟群也是,一直盘旋在空中哟。”


    “我今早去井边打水,你们猜怎么着,村子西边那口井竟然莫名其妙就干涸了,我还绕道去了东边的小溪边打的水呢。”


    “卖糖果咯——糖果咯!”


    杂货郎推着驴车进了这个村子,卖力吆喝着。


    在家门口围着一起织衣服的妇人们闻言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回屋拿上几枚铜钱,就要去追杂货郎。


    杂货郎收着钱,路过时也听见了妇人们的八卦,他插嘴道:“今日我跑了几个村子了,都这么说,什么畜牲都奇怪得很嘞,我从镇里过来的,镇上人都说是有灾难前的预警,毕竟动物有灵嘛。”


    “灾难?”


    妇人们抓住了这个词,问道:“什么灾难?”


    卖货郎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村长午后去看了突然干涸的井,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又转身回了家里。


    恰巧家里在镇上务工的大儿子回来,神色慌张地道:“爹,镇上说天降异象,是有大灾,都快传疯了。”


    父子俩就着这事说了几句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马蹄声。


    他们村子里可没有养马的,村长止住嘴,走出去看。


    那些马匹停在他家门口,一名看起来就温文儒雅的公子走上前,从兜里拿出钱袋,递到村长手里。


    他温声道:“老伯,我们是四处漫游的,队伍里有人染病了,途径此处想要借宿一宿,可否行个方便?”


    村长感受到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子,推了回去,道:“自然是方便的,这钱就不必了,公子请吧。”


    “叨扰了。”


    村长将人请进屋内,一看就知这公子是领头的,便问道:“公子贵姓?”


    “鄙人姓沈。”


    村长给他们倒了水,道:“屋舍简陋,沈公子见谅了,不知是哪位小友染病了,先将人安置到屋内吧,不然见了风可不好。”


    被迫装病的崔肆归举起手,临出发前本来还在定染病的人是谁,谁知直接被沈原殷指派了他,还差人去街上买了白粉,在他脸上扑了许多,才更像有病气的样子。


    被白粉掩盖的脸颊和嘴唇毫不露馅,没有一丁点血色,看上去的确像染病。


    村长将人带进西厢房,道:“这房间虽无人居住,但每日都有打扫,是干净的,公子安心歇息着。”


    沈原殷单手拿着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见到村长出来,他像是聊天似的,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们今日走来时遇到了不少去镇上的人,他们嘴里好像都在讨论什么预警之类的,这是怎么回事?”


    村长叹气道:“其实我们也不清楚,就是动物和平常很不一样,脾气暴躁,行为举止反常,老人都说动物有灵,在天灾之前,动物们都是能够感受到的,这传言倒也不像是空穴来风,谁知道呢?”


    沈原殷问道:“那若真是天灾即将来临,你们会考虑搬离这里去往其他地方吗么?”


    “这倒是两难,不搬吧,命就可丧在这了,”村长也说不清楚,“若是搬走,可我们从小在此地长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上感情了,哪那么容易为了一些未来说不定的事说走就走。”


    沈原殷点头不语。


    村长儿子插话道:“大家都这么传,说是动物给人们的预警,总不能为了那一亩三分地丧命吧。”


    村长斥责般看了眼大儿子。


    村长倒是没多在意昨夜的古怪,他道:“那沈公子你们先落脚歇息着,一个厢房住不下你们这么多人,我去找左右邻居再要几间空房。”


    沈原殷道:“麻烦了。”


    “没事,我家里的农事还没做完,我就先去忙了。”


    村长出去时顺手把大儿子也拉出去了,道:“正好你也回来了,过来帮忙做事。”


    两人才刚出门不久,便听见前方传来人们的尖叫声。


    沈原殷立在门前,也看向尖叫的地方。


    一道黑影自空中落下,猛猛地砸在地上。


    “是鸮!”


    一只鸮躺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它的骨头被跌断,别扭的蜷缩在地上。


    “这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鸮出没?”


    “就是说啊,这东西怪喜欢昼伏夜出的,如今大白天的怎么就出来了,还莫名其妙的摔死了……”


    “真晦气!”


    沈原殷身边的一个侍卫也凑到人群里去,道:“这鸮死的可真不是时候,不会真是验证了什么预警吧,毕竟这玩意儿可不祥了。”


    人群里人们面面相觑。


    半响,有人迟疑道:“应该……不会吧。”


    ……


    许是白日里摔死的鸮给人们带来了一些冲击,这夜,人们都仔细检查过后院畜生的情况,没发现有暴躁情绪之后,这才回房歇息。


    村子里再次陷入平静。


    子时末,这份平静一如昨日般被再次打破。


    “汪汪!”


    “哞——”


    畜牲们再次狂叫,甚至比昨夜还要疯狂,村民也再次被惊醒起来。


    “真是的,到底怎么回事?”


    沈原殷揉着眉心,肩上披着薄衣,也走出厢房。


    他的睡眠一向很浅,嘈杂的声音将他闹醒,短时间内是睡不着了,正好出来看看情况。


    暗卫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沈原殷的面前,低声道:“大人,已经安排妥当了。”


    沈原殷问道:“府衙那边通知了么?”


    “通知了,知府说一切看您安排。”


    村庄一旁的山林中,再次飞出几群鸟儿,叽叽喳喳的乱叫,并且飞远了山林,


    ……


    动物预警的谣言愈演愈烈,自从沈原殷回到府城后,经常能够听到街上的人们在讨论这件事情。


    不知道谣言源头来自何处,但这已经成为饭后谈资,人人都在谈论。


    大部分人都是将信将疑,只是看个热闹,有小部分人却已深信不疑,认定动物的异常行为就是在示警,早早就收拾好了包袱,准备离开豫州。


    知府得知了沈原殷的计划,急急的赶往了驿站,见到沈原殷的第一面后,就哭诉道:“大人,这事情越来越大了,要是过几日发了官府盖过章的文书,这……”


    知府有些卡壳,不知怎么说。


    若是预警是真的,引起民众恐慌并不是一件好事,而且地动会对豫州带来一定的打击,作为豫州的知府,他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若是预警是假的,官府出具文书却已经下发了,官府在民众之间的信任度就会大大降低,也是不利的。


    因为知晓沈原殷的一部分计划,知府知道这些动物的异常都是丞相的人人为的,他的内心并不是很相信,但也不清楚丞相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沈原殷瞥了他一眼,道:


    “去办,出事了我兜着。”——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晚安~


    第46章


    有了沈原殷这句话做担保,府衙很快便把文书写出来,经由沈原殷看过后,再继续制造异常了三四天,在人人有些惶恐且已经有几人离开那三个县后,在第五天的早晨,府衙将文书贴在谯楼上。


    府衙和沈原殷商议过后,将安全地带选择在了豫州与邻省的边界线处,名叫宁定。


    文书一经贴出,百姓们一窝蜂似的围在谯楼处,议论纷纷。


    “钦天监算出来的,总不会出错吧,何况这几日的异常……”


    “那三个县离府城有段距离,应该波及不到我们这儿吧?”


    “那可不一定,我们祖辈口口相传下来过,说是经历过地动,地动一发生地动山摇,人的两条腿根本跑不过去,可恐怖了。”


    “……”


    尽管做了这些准备,但愿意背井离乡离开的总是少数,他们等了两日后,去往安全地带的百姓仍然寥寥无几。


    “不能再等下去了,现在已经五月下旬,离六月没多久了。”


    崔肆归从府衙那里取走了登记的名册,名册只有一页被登记过,上面的人都是那三个县的。


    他带着名册去了府衙临时开辟出来的书房,进去的时候沈原殷正在抬笔写信。


    崔肆归将名册放在沈原殷的手旁,翻到了第一页给沈原殷看。


    沈原殷余光瞥了一眼名册,上面稀疏的记录了四户人家。


    崔肆归道:“这四户人家还是因为家里贫穷,人口多,家里的积蓄和存粮没有办法供应一家人生活,听说搬去宁定能够得到碎银和粮食,这才过去的。”


    “更不用提当地的乡绅,没有一个有动静,他们还在大量低价收购粮食,应该是想等灾祸之后高价抛售出去。”


    沈原殷闻言嘲道:“他们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无论地动会不会发生,他们此刻低价收购粮食,最后都不会亏。若地动发生了,他们还能够大赚一笔。


    沈原殷想到另一事,问道:“贾家老爷回来了么?”


    贾家是豫州最大的商贾之家,在贸易手、工业作坊、钱庄等都有经营。


    沈原殷前几日本想去和贾家商议一下先调用他们的粮食和银子救急,但贾家老爷因事外出了,不定归期,只知近期会回来。


    贾家的小少爷才十六岁,还没有正式接手贾家的生意,没有办法代替贾家老爷做主意,于是只能先等着,贾家小少爷答应了贾家老爷一回来就会通知府衙。


    “还未曾。”


    说话间,沈原殷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落下最后一个字后,将印章盖于信纸上,简然接过后封口,便出去传信。


    沈原殷方才落印的是丞相印章,这种一般是用于正事上。


    崔肆归问道:“那是什么?”


    沈原殷抬眸看了他一眼。


    私事上崔肆归想和他说话,一般沈原殷都没有搭理,但于公事上,沈原殷倒是没这样做过。


    沈原殷想了片刻,认为那封信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于是他道:“寄到京城的,防患于未然,之前那场发生在蜀地的疫病是和锦帝从书中翻出的解药,原本是交给了太医院,之后疫病结束,和锦帝便将那本书收回去了,也没有让太医院记载,传信去是想让和锦帝找出来。”


    和锦帝现在昏庸无能,很难让人相信他曾经也是有过功绩。


    和锦帝最大的功绩莫过于两个,且都在同年发生解决,一是蜀地疫病,二则是京城靠东沿海一带的水患问题。


    沈原殷敲了敲桌子,道:“安排人逐家逐户的去劝说,从那三个县开始,至于乡绅……先让他们继续低价批量收购粮食,迟早让他们吐出来,等把平民百姓疏散差不多后,再去管他们。”


    “贾家那里,尽管贾家老爷没有回来,但还是把宁定的事给他们说一下,让他们可以安排一下了。”


    商人信玄学一说,贾家老爷和小少爷都说过会根据府衙要求做事,有豫州第一商户领头,进展总会好一些。


    事情说完之后,沈原殷毫不留情地赶人出去,原本崔肆归是想留在房内看着沈原殷的,但现在这种情况,崔肆归也不好与沈原殷拉扯,只能颇有郁闷的出门去办事情。


    将话传至贾府后,崔肆归本是坐在门槛上在想事情,手上从衣兜里拿出沈大人的那枚玉佩。


    阳光穿过玉佩,折射出的光线刺人眼睛。


    崔肆归无意识的动作被光线打断,回过神后才发现不知觉间将玉佩拿了出来。


    一辆马车从街头而来,停在府衙门前。


    帘子被掀开,来人走至衙役前,道:“草民是贾家之子贾景铄,事关宁定一事,求见丞相大人,恳请通传。”


    崔肆归闻言抬眼,他起身拍拍身上灰尘,道:“跟我来。”


    衙役道:“麻烦四殿下了。”


    贾景铄见此,连忙行礼,跟着崔肆归往府衙里走。


    今日崔肆归第二次推开这扇门,在他们到之前,已经有腿脚快的衙役通报了贾景铄的到来。


    贾景铄行礼:“草民参见丞相大人。”


    沈原殷示意贾景铄落座。


    沈原殷问道:“贾公子今日有何事来访?”


    贾景铄道:“家父约莫明日能够到达府城,届时草民会同家父一齐来与丞相大人相谈。”


    “今日草民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关于宁定一事。据草民所知,宁定是一块平原地区,且距离李子县、张家县、泗溪县以及府城的距离不远不近,钦天监观星象得知地动一事,但是否有曾说过范围有多大呢,之前丞相大人说此次地动剧烈,那宁定能否保住人们的性命安全?”


    沈原殷道:“选址在宁定,主要是因为此处是平原,周围无山且有水源,能够避免山上落石以及泥石流的情况出现,唯一可能存在有危险的,是地动剧烈会引起地面撕裂。”


    “钦天监算出来的范围集中于李子县、张家县和泗溪县,豫州其他地方可能会有波及,但情况不会太严重,让撤离主要是为了防止二三楼以上建筑坍塌而导致的伤亡。”


    上一世中,真正因为地动而伤亡的就在这三个县的人数居多,府城人口锐减则是因为疫病传染,豫州因为连连灾祸受创。


    贾府在府城,受地动影响并不大,但将宁定的事情告诉贾府,一是因为需要贾府的粮食和银子救急,二者是因为贾府在李子县、张家县和泗溪县也有生意,甚至有一些旁支别系。


    贾景铄道:“如此,那草民便先回府安排后续事宜。”


    待贾景铄走后,沈原殷将最后一点府衙里能调出来用的粮草和银子的账簿看完,随后抬眸看向角落里的崔肆归。


    崔肆归颇为无辜地看回去。


    沈原殷的视线移动,落在了崔肆归的左手上。


    之前的伤已经彻底养好,新长出来的肉是白色的,与周围的皮肤形成对比,手腕处的伤口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总的来说恢复的很好。


    手腕肌腱也没有被伤到,沈原殷听张太医提了一嘴,说崔肆归已经可以用左手使刀剑了。


    但沈原殷看向崔肆归的左手,并不是因为伤口,而是崔肆归左手中紧攥着的那抹碧绿。


    沈原殷双眸微眯,睨着崔肆归,微扬着下巴,问道:“那是四殿下随地捡的?”


    崔肆归张开手。


    浅杏色的穗子露出来,整体风格更加素雅温润,衬托出玉佩的清新感。


    崔肆归眼角上挑,失笑道:“是啊,在路上随地捡的。”


    沈原殷正要说什么,简然敲门来禀告事情,崔肆归顺利带着那枚地上捡的玉佩溜了出去。


    崔肆归正要将玉佩放回衣兜,却转念一想,仔细将玉佩挂在腰间。


    走动时玉佩会轻微晃动,崔肆归满意地看着腰间的玉佩,大步走了。


    ……


    “我再说一遍,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们!”


    “啪嗒!”


    响声过后,木门被用力关上,里面的人将木闩插在凹槽中,只剩衙役在门前面面相觑。


    领头人有些心累,他们已经连续两日在李子县四处奔波游说,只为了劝他们去往宁定。


    他们此处是在李子县的一处小村庄,这处小村庄人口不多,已经有大部分人去了宁定,只剩下两户人家,说什么也不肯走。


    “头儿,怎么办,又被赶出来了……”


    领头人叹口气,认命的上前继续拍了拍门,道:“阿叔,你冷静一下仔细听我们说,我们不是要你们的房子和你们的地,也不是让你们永久性的搬离这儿,只是想让你们暂时的去宁定避一下灾,去宁定还有钱拿,还有粮食吃,何乐而不为呢?”


    里面的阿叔隔着一扇门喊道:“放你娘的屁!你们这些官府的人就是想用这些借口把我们老百姓的房子屋子占了去!谁知道去了安定回来还有没有家?!”


    “阿叔,最近畜牲们的异常你也有看见,动物有灵,可能预示着未来有天灾,我们让你搬去宁定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啊。”


    “天灾什么天灾,就算有天灾,那我就让天灾把我弄死,我的根儿就在这儿,我说什么都不会走的,你们也甭劝了,你有这闲工夫,就去劝别人,我是不会走的。”


    话音落下,门后脚步声逐渐远去,随后便听见屋内的木门关上的响声。


    领头再次叹气。


    下面有人暗骂了一句:“冥顽不灵。”——


    作者有话说:晚安,么么~


    第47章


    “目前三县一共剩下四十三户人家不愿意动,其余大部分已经安全转移到宁定,小部分还在过去的路上,或正准备动身了。”


    收到数据后,简然第一时间汇报给沈原殷。


    眼下已经六月初,地动随时可能到来。


    三县的地方乡绅惯会见风使舵,见贾家在安排人走,于是也紧跟着贾家去往宁定,不过家中东西颇多,只能秘密中安排人运走,或是让人守着。


    这段时间,沈原殷已和贾家老爷贾钟木商议好贾家捐款和预支的粮草与银子。


    沈原殷抬头望了一眼天,此时天空湛蓝无暇,万里天晴,看不出有要下暴雨的倾向。


    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心里慌张,心跳加速,有点喘不过来气似的。


    就好像,马上便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沈原殷强行掰掉心中不安,问道:“离三县近的地方疏散如何?”


    简然答道:“走了约莫有一半左右的人,剩下的我们抓紧找木工加固了他们的房子,尽可能的避免房屋倒塌。”


    “宁定的人员增多,估计很快储存的粮食就不够用了,得开仓放粮。”


    沈原殷闻言,心里的不安无法避免,反而越发加重,他问道:“京中回信了么?”


    简然摇头道:“未曾。”


    沈原殷蹙眉,他无法忽略心中的不适,思索一会后,道:“备马,带上百人左右,现在出发去三县,再让狄小姐和四殿下带人去骑马或是拉车,加快正在迁移百姓的速度。”


    “是。”


    简然以最快的速度清点了人数,又将马拉至沈原殷面前。


    沈原殷没耽误时间,利落地翻身上马后,一扬马鞭,带着人直奔三县。


    简然略微落后沈原殷,在一旁道:“二十三户在李子县,十六户在张家县,剩余四户在泗溪县。”


    此时已是未时中,今日的气候毒辣,刺的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一行人驶出城外,风吹过沈原殷鬓间的碎发,衣摆随着动作起落。


    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近,简然勒住马绳放慢速度,想要看是谁,紧接着一身黑衣掠过他,与沈原殷并肩骑行。


    沈原殷余光瞥到了那人,他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话声被风席卷走了一些,变得模糊不清,崔肆归勉强听清。


    来做什么?


    当他收到消息说沈大人去三县时,心里就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了不安与慌张,而后不加思考,便策马追上来了。


    崔肆归道:“撤离路上的百姓有阿姐一人盯着就够了,三县是地动的中心地带,沈大人,我不放心……”


    沈原殷没再搭理他。


    众人加速前行,在申时末抵达了李子县。


    沈原殷安排出去了一部分人去往张家县和泗溪县,带着四十人进了李子县。


    李子县里门窗大多已经紧闭,还有些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见到他们,不由得好奇多看里几眼。


    守在李子县的下属在前面带路,道:“这一户是一对中年夫妻,家中无老人无子。他们父母早已去世,曾有独子,后来因病去世,这些年也没有第二个孩子,他们独子埋在附近,因此态度很坚决不走。”


    “迁坟提议过么?”


    下属苦笑道:“提过,但毕竟迁坟不好,会扰了逝者的安宁,他们没答应。”


    走至门前,下属再次敲门。


    不多时,一男人打开门,看见是下属的脸后,语气有些生硬道:“你们怎么又来了,我们真的不走,你们去劝其他人吧。”


    男人身体卡着门,明显是不欢迎的表现。


    沈原殷正要开口,一阵狂风突然而来,吹得各处房屋的窗纸发出响声。


    今日的风又急又烈。


    男人背后有炊烟升起,应该是妻子在做饭了。


    沈原殷使了个眼色,后面立刻有人从队伍里消失了。


    男人没话和他们说,正想要关门,简然一把将门拉住,这一来一回,男人皱起眉,紧接着眼睛一闭,身体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刚好被早有准备的简然接住。


    离开的侍卫在门后出现。


    木门被轻轻打开,侍卫悄无声息地进入灶房,以相同的手段将妇女也打晕。


    沈原殷道:“去找个板子,让马拉车,剩下的人再最后和他们商量一次,若还是不同意,就还是将人弄晕。”


    又是一阵风吹来。


    天空已经变成粉红,太阳要落山了。


    沈原殷心中的不安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来气,他望向李子县旁边的那座山。


    崔肆归在他身边,他问道:“你还记得具体是哪天么?”


    崔肆归明白沈原殷的意思,但他的确也记不清,他道:“不记得了,但是沈大人,我今日异常的心慌……”


    这话音还未曾落下,远方的鸟雀受惊般飞向天空,久久盘旋。四周的狗吠不止,焦躁的叫声不停息。身边的马匹也磨着马蹄,鼻腔里喷出热气。


    下一秒,沈原殷身体一晃,往地上栽去,崔肆归立马扶住他,而后两人脸色一变。


    大地在摇晃。


    意识到这一点后,紧接着就是听到了来自地下的轰鸣声和断裂声。


    声音沉闷又厚重。


    简然被晃得站不住,只能就近扶着木门。


    “是地动!”


    所有人几乎都同一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


    “快跑!”


    崔肆归快速翻身上马,而后略微弯腰,一把揽过沈原殷的腰,将人带上马。


    沈原殷来不及反应就被带上马,他顾不上其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还有不少百姓在这里!


    沈原殷对着简然道:“上马,能带人就带人走!”


    话音飘在空中,崔肆归已经策马往远处而去。


    接下来的一切都让人无法反应。


    大地嘶吼着,瞬间在地表上撕裂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口子,数不胜数的地缝如同蛛丝网一般快速蔓延。


    土地、树木、房屋……被无情吞噬后消失在深渊中。


    幸存的房屋也难逃一劫,轰然倒塌,掀起无数的灰尘。


    大地的嚎叫还在继续,夹杂着人们的哭喊生,和着风一齐吹向远方。


    山体也在晃动,石头自山上而来,翻滚而下。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地面随时随地出现裂缝,崔肆归单手驾着马,另一只手护在沈原殷腰间,一路躲避着裂缝和杂物,向平原而去。


    灰尘遮住了人眼前的视线,天空变得昏黄。


    沈原殷勉强抬着头。


    方才还晴着的天转眼间就布满了乌云。


    乌云层层堆叠,包围了上空。


    灰尘被风吹进眼里,刺得眼睛生疼。


    崔肆归在他耳边道:“闭着眼。”


    前方大地突然开裂,这个速度已经来不及转弯或是停住,崔肆归一咬牙,马鞭一挥,再次加快速度。


    在离裂缝咫尺时,崔肆归往上一拉绳——


    马儿跃在空中,下一刻,落在地面,继续速度不减往前而去。


    沈原殷双手揪着马鞍,耳边是混乱的声音,里面混着人群的尖叫声,他的眼睛看向声音的来源处,一道人影兀地消失在地面,声音也随之消失不见。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还是会有人因此丧命?


    沈原殷的神经紧绷着,心绪也十分混乱。


    一双手轻柔地捂住他的双眼,崔肆归再度在他耳边道:“沈大人,闭上眼吧。”


    视觉消失后,只能感受到风和尘埃刮在脸上,以及不断奔跑着的马儿。


    不知道跑了多久,大地的狂叫被远远甩在身后,


    世界终于静音了。


    崔肆归勒紧马绳,速度慢慢降低。


    最终停住了。


    崔肆归翻身下马。


    沈原殷还坐在马上,他睁开了眼,这里是一处平原,而且他们离地动中心已经跑了很远,暂时这里还是安全的。


    乌云聚集,狂风大作。


    突然间,沈原殷感受到脸上冰凉。


    他抬手摸去,下雨了。


    雨滴密密麻麻,很快便如倾盆大雨般落下。


    温度骤降,崔肆归将身上外衣脱下,罩在沈原殷的头上。


    外衣说不上干净,毕竟方才刚从满天尘灰中穿出来。


    “得回去,”沈原殷拢紧外衣,低声咳了几下,“趁着泥石流还没来,不少人被屋梁砸中,能救多少人救多少。”


    “不行。”崔肆归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沈原殷猛地看向他。


    他们一人坐于马上,一人站在地面上,互相盯着对方。


    崔肆归焦躁道:“太危险了,余震随时都可能来,泥石流也随时回来,现在回去跟送命有什么区别?!”


    沈原殷道:“才刚下雨,泥石流没那么快,李子县里埋着人,就这样坐以待毙等着他们去死么?!”


    两人寸步不让。


    沈原殷不愿与他继续浪费时间,他伸手就想从崔肆归手中夺过马鞭,道:“我自己去,把手撒开!”


    “不行,”崔肆归紧紧抓住马鞭,另一只手沈原殷的手臂,“太危险了,沈大人。”


    沈原殷呼吸加快,争夺间外衣落下,轻搭在腰间。


    雨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头发。


    崔肆归将马鞭扔在地上,又把外衣重新给他披上,


    崔肆归有些焦虑的在原地打转,而后道:“你在这里待着,我回去,行不行?”


    话刚说完,沈原殷还没有反应过来,崔肆归又把自己的话反驳了:“不行,你一个人在这里没有马,如果有事没法跑。”


    沈原殷知道崔肆归不让他回去的原因,是不想让他陷入危险之中,但他也没有办法做到视而不见。


    他道:“崔肆归,我们一起回去,你说走的时候我们就走,好不好?”


    “你能保护好我的,对么?”


    ****


    风雨交加,狄钰抹了一把脸。


    地动发生的时候是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的。


    他们这里离地动中心应该很远了,但晃动感依然剧烈,让人们都东倒西歪。


    周围有一座小山,摇晃中有滚石落下,人们来不及反应,只有人群中爆发的尖叫声。


    眼看滚石即将砸在一名男子身上,狄钰策马而去,用长枪挑起男子的衣服,将人带离。


    人们开始拔腿就跑,互相冲撞。


    “冷静一点!小心脚下,不要踩着人了!”


    她和手下尽力保护疏散着百姓,但还是有人因此受伤,狄钰让手下把那人安排在了马车上。


    远离危险地带之后,狄钰才恍然想起丞相说的预言一事。


    原来竟是真的。


    紧接着,狄钰又想起丞相和四殿下都去了三县,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雨水让路变得泥泞不堪,更加难走了。


    马车驴车拉着的板子上,优先坐着妇女儿童,下面的男人们互相搀扶着走。


    天上乌云不见有消散的意思,地下的摇晃仍然在继续。


    狄钰心中的担忧浮于面上。


    三县可一定不要有事——


    作者有话说:晚安,么么~


    第48章


    土坑里已有了积水,马蹄飞速而过,不停溅起水花。


    现在地动暂时停止,崔肆归带着沈原殷共乘一匹马,回到了李子县。


    李子县已经沦为了一片支离破碎的废墟,地表满目疮痍,临时加固的房屋结构在天灾面前没有任何作用,李子县只剩下难以估量的灾后痕迹。


    周遭是令人窒息的寂静,世界仿佛只余有雨水落在废墟之上的声音,只有屏息凝神,才能够勉强听见风中传来的细微哭喊声。


    “往里走。”沈原殷拍拍崔肆归的手臂。


    最终崔肆归还是没能制止沈原殷,只能带着沈原殷又回了这里。


    崔肆归控制着马儿行走的路线,遍地都是断壁残垣,几步路便能看见地表一道撕裂的口子。


    马儿路过时,沈原殷顺眼一望。


    口子深不见底,边缘的暗沉土壤和断裂的岩层隐约可见,偶尔还有土渣掉落,陷入无尽的黑暗,最终消失在眼前。


    沈原殷吐了一口气。


    他正要凝神去听求救声,便听见了不远处的人声和马蹄声。


    雨幕中人影浮现,是简然他们。


    简然也看见了他们,策马而来,脸上焦急缓和了些,道:“大人,太好了,您没事。”


    方才地动来临时,简然只来得及看见四殿下将丞相带走,再之后就不见了两人的踪影。


    他带着人淋着雨在四处寻找丞相的同时,还搭救了不少百姓。


    众人冒雨而行,身上早已湿透了。


    沈原殷示意简然闭嘴,简然有些不明所以,紧接着那道微弱的求救声再次传来。


    “那边。”崔肆归指着一个方向说道,而后便骑马过去。


    这里是一处坍塌的楼房,呼救声是从下面传出来的。


    “留下四人在这里,其余人继续去救人,泥石流随时都会发生,小心为上。”


    沈原殷说完,便就想要下马,却被崔肆归一手紧紧揽着腰部。


    沈原殷回头看向崔肆归,道:“松开。”


    崔肆归不语,只是翻身下马,而后将沈原殷身上披着的外衣重新整理了一翻,确保雨暂时淋不到沈原殷的头上和身上后,将人小心翼翼地抱下来,闷声道:“沈大人你听方位,我来搬这些。”


    此刻满天大雨,脚袜不可避免的被浸湿。


    沈原殷拢着外衣,弯着腰站在废墟前仔细听,不多时便用食指指向一个位置,道:“就是这里。”


    崔肆归和三名侍卫合伙一起,将表面的木头搬离开。


    沈原殷抬头望向那座小山,山上盘旋的鸟群在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唯剩下雨幕在空中呈现,山上的树木随着风左右飘忽不定,滚石没有再出现,看上去这座山静悄悄的。


    可沈原殷看着这座山,心里却十分不安。


    泥石流……


    他不知道这里还有多少人被掩埋在废墟之下,不知道在泥石流来临之前是否能够将人全部救出来。


    木头被一点点的快速搬开,呼救声愈来愈大,已经快到了清晰的程度。


    沈原殷用外衣挡着脑袋走向一边,继续在其他废墟处徘徊。


    崔肆归已经看见了下面人的手臂,余光瞥见了沈原殷远去,心里焦急,但明白此时沈原殷根本不会听他的话,只能手上动作加快。


    将最后一块木板挪开,侍卫把人小心拉上来后,崔肆归拍拍手上灰尘,牵着马迅速跑到沈原殷的身边。


    沈原殷此刻已经听到了又一个呼救声,他带着人过去,又重复着之前的行为。


    一次又一次,一个又一个人被拉上来,又被身后的侍卫带着去转移,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


    雨势不见停。


    习武之人的耳朵会好使一些,在某一瞬间,崔肆归好像是听见了远处浑厚的轰鸣声,但止步再一去听,却又消失不见了,仿佛方才只是一道幻觉罢了。


    可他的直觉告诉他不对劲,崔肆归精神紧绷,一把拉住了沈原殷。


    沈原殷刚找到了一处地方,这里的人被埋的很浅,但只有虚弱无力的声音。


    “……有没有人?救救我们……”


    沈原殷敲了敲木板,里面的人听见了声音,恢复了一点力气,道:“……是有人么?”


    “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


    沈原殷发觉劳动力在身后没有跟上来,回头看去,却见崔肆归皱着眉神情凝重。


    “快过来,这里有人。”


    崔肆归闻言快步走过去,一边手上动作加快,一边道:“沈大人,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侍卫已经没再在他们身边,崔肆归一个人的速度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于是沈原殷也半蹲着掀开木板。


    木板之下已经能看见一双被压得血肉模糊的双腿,而上半身还在废墟里。


    崔肆归手上动作猛地一顿,这次不仅是轰鸣声了,还伴随有“砰砰”的声响。


    这不是幻听!


    他立刻转头看向那座山。


    虽隔着大雨和昏暗的视线,但依稀能够看见山上树木接二连三地倒塌。


    泥石流!


    崔肆归意识到这一点,地动导致山体不稳后,在久久的大雨冲刷,泥石流终于爆发了!


    崔肆归握住沈原殷手臂,沉声道:“走!泥石流来了!”


    不消崔肆归说,沈原殷也听见了那无法忽视的声响。


    但这时废墟中有一道属于婴儿的哭喊声嚎啕起来。


    那双勉强能够看出是人腿的皮肤上已经没有了温度,也没有了说话声,但那个婴儿声音却无比响亮,像是要贯穿雨幕,直抵天际。


    “里面有个孩子,”沈原殷说,他挣脱掉崔肆归的手,“来得及,大人已经……但孩子还活着,救得出来,来得及……”


    轰鸣声似乎就在耳边,崔肆归一咬牙,加快手上动作。


    废墟渐渐被清理出一道空白,露出了一道瘦小的背脊。


    那背脊弯着,紧紧和手臂一起蜷缩成一个球形,婴儿的嚎啕声正从母亲的怀抱里传出来。


    不出意外,那具身体上半身还残存着微弱的温度,但却没了生机。


    母亲将孩子紧紧护在胸前,用躯壳抵挡了伤害。


    这次不是好像了,轰鸣声真真切切更近了。


    沈原殷搬开那位母亲的手臂,将那个婴儿小心抱出来。


    泥石流已经在视线范围之内了。


    崔肆归站起身,马儿随时被带在他们身边,他翻身上马后,和刚刚一样,单手抄起了沈原殷的腰,稳稳落在马上。


    泥石流席卷而来,风阵阵吹,沙沙声就在耳边,已经就快到达他们眼前。


    马鞭挥舞,马儿冲了出去。


    马儿似乎也明白了灾祸就在它的身后,慢一步就要失去生命,于是马蹄溅起水花,千钧一发之际,迅速逃离了此处。


    下一刻,泥石流淹没了废墟,进而吞噬了整片村子。


    方才那位母亲身躯消失在滚滚泥石之中,沈原殷怀中婴儿若有所感,嚎啕声加大,刺穿声盖过了泥石流的声响。


    周围来不及跑走的人们仅靠双腿完全无法超过泥石流的速度,沈原殷坐在马上,周遭一切快速急驰而过,却还是看见了有人无助地消失,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


    沈原殷没办法再去思考其他,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加急运转的脑袋终于在此刻罢工,疲惫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怀中的婴儿声音变小,却还在一抽一抽的哭泣。


    不能让他再哭了。


    沈原殷恍惚间意识到。


    这孩子看起来不过几个月大,被埋在废墟下淋了雨,也不知道有没有受伤,小孩本就容易夭折,如果受凉发热,几个月的孩子根本无法熬过去。


    那位母亲给这孩子裹了两层衣服,包的严严实实,但雨水已经浸湿了衣服,还在滴滴落水。


    冷意席卷了沈原殷的全身,手指都在发颤。


    他颤着手指,将婴儿身上的衣服尽可能的拧干,又将婴儿紧紧抱在怀里,给一点他仅剩的温度。


    满天大雨终于有了变小的趋势,可紧随而来的,是又一阵剧烈的晃动。


    “是余震。”崔肆归道。


    沈原殷缩在崔肆归的怀中,感受到崔肆归说话间胸腔发出的共鸣,以及胸腔轻微的起伏。


    隔着衣服,崔肆归也发觉了沈原殷的身体不适。


    他在轻轻发抖,雨是停了,可风却愈发大了,且外衣也只是薄薄一层并不厚,这么久下来,风吹雨淋的,沈大人身体本来就差,精神也紧崩了这么久。


    崔肆归摸了下沈原殷的额头,道:“你在发热,沈大人。”


    发热么?


    沈原殷自己并没有感受到,他只是觉得头脑有些昏胀,可他又很清醒。


    地动让周围的树木坍塌,崔肆归有些找不到去宁定的路,况且李子县离宁定还有段距离。


    现在他们和侍卫彻底分散开了,沈大人发着热,还带有几个月大的婴儿,实在不适合继续赶路。


    崔肆归权衡了一会儿,最终决定找一处能够避雨且远离地动中心地带的地方带着,明日再做打算。


    约莫半时辰以后,崔肆归勒住马绳,停在了一处山洞。


    这里离李子县有段距离,这山洞崔肆归检查过,比较牢靠,周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于是停在此处暂作休息。


    沈原殷站在地上时终于明显能够感觉到天旋地转,刚落地的那一瞬间差点没站稳,被崔肆归一把扶着。


    山洞太脏,又阴暗潮湿,崔肆归让沈原殷依靠在他的身上。


    沈原殷感受到自己在吐着热气,身体慢半拍的涌上了所有的不舒服。


    婴儿似乎已经哭累了,泄了气,啃着手指。


    这里空气太湿了,崔肆归发现了不远处的木柴,看上去像是干柴。


    崔肆归低声道:“沈大人,我先去想办法生火。”


    说罢,崔肆归慢慢起身,站起来后将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脱下,折叠后放在地上,又将婴儿接过去放在衣服上,这才去捡干木头。


    其实这几个时辰下来,崔肆归身上那件衣服早已湿透,垫在婴儿下面,主要是为了防止蛇虫。


    沈原殷浑身发热,意识也开始有些迷糊。


    他看见了崔肆归上半身的裸|体,恍惚之间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崔肆归身上的伤疤消失不见了?


    隔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意识到,这不是上一世了。


    崔肆归今年才十九岁,还没有上过战场,因此还没有那些看起就恐怖的伤疤。


    周遭越来越冷了——


    作者有话说:晚安,么么~


    第49章


    呲啦声过后,沈原殷感受到了自前面传递过来的温度。


    火光刷地亮起。


    崔肆归生起火后,又去寻了几根木棍,将三人身上湿了的衣服挂在木棍上烘烤,又把婴儿放进沈原殷怀里抱着。


    有了火源,周围环境的温度也在不断地上升,沈原殷终于恢复了一些清醒。


    他低低咳了几声。


    山洞不深,洞口还是有风能够渗进来,崔肆归起身又去找了几块石头,堵住了大部分,只留有一些缝隙用来透气。


    沈原殷没什么力气,他自幼发热就会引起全身酸痛无力。


    他感受到脚上的净袜被人动作轻柔地脱下,而后冰冷的双脚接触到了温热的东西。


    沈原殷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肌肤。


    他抬眼看去,崔肆归坐在他对面,双手捂着他的脚背,脚掌被按压在崔肆归的小腹上。


    暖意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唯一有一点不好的是,崔肆归的手指不规矩的一直摩挲着他的脚,带起阵阵痒意。


    沈原殷睫毛轻颤了下。


    崔肆归是故意的。


    沈大人的皮肤顺滑又白嫩,脚趾精巧。


    手指忍不住地摩挲着,但还未曾多摸上几下,紧接着小腹被踹了一脚。


    崔肆归看向沈原殷。


    只见沈原殷眼皮一撩,脸上还带有红意,眼神里有点生病时的迷茫,但很快又变得有神。


    沈原殷右脚踹了崔肆归一下,漫不经心地道:“老实点。”


    崔肆归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用舌尖顶了一下右侧的虎牙,随后言笑晏晏似的,老老实实当个取暖器。


    那一脚没多大力气,崔肆归反握住,又拽回了小腹上。


    怎么会有人生的跟天仙似的?


    崔肆归黑眸贪婪地紧盯着沈原殷的面容,眼神晦暗。


    那目光并不无声无息,反而是带着不少的侵略感,一旁的火舌突然窜高又熄灭,照得崔肆归的脸一半隐匿在暗处。


    待沈原殷在暖意中渐渐睡去后,那道目光再也不带有一点躲藏的想法,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的一切,沈原殷全身上下都被这目光扫视而过,眸中的倾慕和疯狂交织,却意外地相互融合。


    沈大人……


    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直到看见沈原殷眉间微微蹙起,崔肆归才松了力气。


    崔肆归垂眸,那双白嫩的脚背,已经被迫染上了他的指印。


    一连几个时辰的奔波,简然终于在天亮之前到达了宁定。


    先前在李子县周围四处寻找丞相和四殿下无果,无奈之下只能快马加鞭返回宁定,再带人前去找丞相和四殿下。


    此时狄钰恰巧护着一批百姓抵达宁定,在入口处和简然闯个正着。


    她见简然身边没有丞相和四殿下,且简然看上去就风尘仆仆的,便心下一沉,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简然勒紧马绳,道:“泥石流突来,我与大人他们走散了,现下打算带上几十人,再回李子县。”


    狄钰闻言没再耽误简然的时间,与之一起往里走。


    尽管早有防备,但地动来得依然让人有些猝不及防,宁定成了逃难的首选之地,一夜下来,人口暴增。


    其中不少人身受伤病,以及淋了一夜的雨而导致的生病,召集而来的大夫们忙的晕头转向。


    又要安排伤患居住,又要登记百姓户籍,又要拨人去救灾……


    事情堆积如山,偏偏这时三个京中来的领头人不在宁定,知府熬了一夜下来都快要一个头两个大了。


    于是在听见下人说狄小姐回宁定后,知府刚松了一口气,但接下来又听见说丞相和四殿下踪迹消失,生死不明,那口气又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梗的难受。


    远处有人疾速而来,将一封信纸呈给简然,又道:“京中回信了,太医院拨了四位太医来,还在后面路上。”


    简然从竹木手上拿过,将眼下情况与竹木讲个明白,道:“你带人去李子县寻大人,我去接应太医,宁定大夫不够用了。”


    竹木道:“行。”


    大雨此刻已经停止,天空还是黑色,其中星星却异常明亮。


    竹木将信纸交于简然后,用手掌上下扇风,迟疑着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越来越热了?”


    夜晚,寂静无声的山洞里突然爆发了一声婴儿的哭嚎声。


    火堆噼啪作响,与婴儿的哭喊声做伴。


    在婴儿嚎出第一声的时候崔肆归便立刻睁开了双眼,他有些疲乏地揉了揉眉心,抬起眼却意外发现对面的沈大人不知何时醒来了,正低头安抚着怀中的婴儿。


    婴儿浑身发烫,许是因为太久没进食,哭喊声也慢慢弱了下来。


    “他不是生病发热,”沈原殷的嗓音很哑,就像是在磨砂纸上来回拉扯,“不对劲,崔肆归,周围变热了。”


    不消沈原殷说,崔肆归也发觉了温度的变化。


    洞口有微弱光线透进来,火堆仍然兢兢业业地燃烧着,火堆里的木柴通红,偶尔溅起火花。


    崔肆归长臂一伸,将挂在木棍上的外衣取下来,一晚上的时间已经将衣裳中的水分蒸发了。


    崔肆归把它仔细折叠好后,垫在地上,又抓住沈原殷的细白脚踝,放在衣裳之上。


    做完这一切后,崔肆归这才起身,去外面查看情况。


    沈原殷疲惫极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来的,但他昨晚的确没有睡好,或许压根没睡也说不定。


    他的脑袋里像是有千百根针一齐反反复复刺穿他的脑髓,疼极了,让他没有办法入睡。


    他只有闭目养神,但一闭上眼睛,昨日的凄惨便浮现在眼前。


    剧烈的轰鸣声伴随着人们的哀号紧紧缠绕着他,失去生命体征的人们,断手断脚无法逃跑的人们,被压在废墟中无能为力、只能绝望等待着泥石流淹没他们的人们……


    沈原殷身心俱疲。


    为什么?


    明明早来了这么久,明明早就开始疏散百姓……


    为什么还是会有这么多人因此丧命?


    是不是……是不是他再早一点来豫州,或是再早一点采用强制手段,就不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了?


    耳边的哭嚎声还在继续,几个月大的婴儿没多少力气,又吹风淋雨的,哭声已经变得断断续续。


    婴儿的脸颊变得有些苍白,沈原殷指节微曲,抵着婴儿的脸庞。


    崔肆归走进来的时候,就是看见的这样一幕。


    ——沈大人低着头,火焰的光在他的脸上跳动,映出了他倦怠的神情,以及苍白瘦削的脸上紧蹙着眉的额间,仿佛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想要抚平沈大人的眉间。


    崔肆归心里来了念头。


    他走过去,单膝跪在沈原殷的一侧,右手手腕搭在沈原殷的右脸上,手指抚着眉间。


    “没时间了,”沈原殷仰起头,崔肆归本就比他高了不少,他只能抬头望着崔肆归,他目光很快又移向洞口,堵着洞口的石头已经被搬离开,眼下外面光线射进来,竟还有些刺眼,他又再度看向崔肆归,说道,“他坚持不了太久了。”


    沈原殷指的是那个婴儿,现在已经有点呼吸一抽一抽的,血色也在慢慢消失。


    崔肆归摸了下沈原殷身上的衣物,已经干了,他们的鬓间都有点冒汗,他站起身,将火堆熄灭,语气听不出波澜道:“外面出大太阳了。”


    沈原殷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后脸色突变。


    “不好。”他呢喃道。


    昨日地动和泥石流来的突然,又狂风暴雨席卷了大地,有不知数量的尸体被埋于废墟之下,若今日温度骤升,尸体会来不及清理出来,加速腐烂。


    届时……又会重复上一世豫州的惨样。


    疫病会起!


    伤患人数不少,宁定和其他地方的人也忙着安置人们,以及拯救废墟下的尚生者,没有时间去清理尸体。


    崔肆归收拾完木棍上晾晒的衣裳后,转身便看见了沈原殷脸上难看的神色。


    崔肆归当即明白了沈原殷心里的担忧,他道:“太医院的人应该很快就能到了,张太医也在宁定,他们身为太医,不会不明白的。”


    他说完这话,又去探沈原殷的额头。


    与昨晚差不多,还是很热。


    崔肆归将婴儿从沈原殷怀中接过,仔细包裹好,又塞回沈原殷怀里,把沈原殷小心扶起来,起身的时候沈原殷身形晃动,被崔肆归扶稳,又把外衣罩在沈原殷身上,把头盖的严实,这才把马儿牵出山洞之外。


    沈原殷有些踉跄着走出去,刚出洞穴,迎面就是一股热浪扑过来,外面的太阳高悬于空中,刺眼的光线在此处空旷的平地上无处可避。


    一双手伸过来,每根手指都暗藏着张力,手掌上的茧在日光下一览无余。


    沈原殷迎着烈日看过去,顿了一下,而后抬手轻放那双手上。


    紧接着,一股无法反抗的力道将他稳稳拉上马,再一睁眼,便已坐在崔肆归身前。


    下一刻,马匹便向前冲了出去。


    现在天光大亮,能够看清远方的道路。


    崔肆归打算先官道上靠,之后再找路去宁定。


    约莫行驶了一盏茶时间,隔着远距离,看见了远处的一队人,距离再近一些后,沈原殷便听见竹木的声音顺着风传至耳里。


    “丞相!”


    “四殿下!”


    崔肆归松了一口气,遇见了竹木等人,就能够直接去往宁定了。


    竹木策马而来,停在他们面前,刚要说话,便听见了微弱的哭喊声。


    竹木:“?”


    疑问从心底升起,但下一刻他便看见了丞相怀中的婴儿。


    竹木道:“这是?”


    沈原殷的声音还是嘶哑,道:“捡的,去宁定。”


    竹木听令,在前面带路。


    等到达宁定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一刻了,此时的天气正毒辣,宁定多为平原,四处没有高树遮挡,温度还在不断攀升。


    宁定离震源中心较远,四处的房子没有倒塌,但因为转移人口的数量太多,没有足够的地方供人们居住,只得在空地上临时搭建帐篷。


    竹木领着他们停在一处二层房屋前,崔肆归翻身下马,依旧将沈原殷扶下来,周围有随从围过来,沈原殷把怀中的婴儿交给他们。


    “让张太医过来。”崔肆归看出沈原殷是真的没有力气了,于是手臂放在沈原殷后腰处,稍一用力将人打横抱起,脚下稳当的往里走去。


    沈原殷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视线一晃,而后便发现自己被抱起来。


    但因为他此时是真的太累了,昨日昏黑的画面在他闹钟久久盘旋,挥之不去,身体上又发热不退,疲惫早已席卷了他的全身,但他僵着一口气不敢松懈,现在关键时刻,他必须得撑起来。


    张太医就在一旁的医馆里治疗伤患,听闻丞相回来后,手上动作麻利的解决完,便拾起药箱,前往丞相那处。


    这边崔肆归将沈原殷放在床沿,沈原殷向后靠着,微微阖眼。


    简然得到丞相回来的消息,连忙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简然的表情并不好看,他迟疑着开口道:“大人,京城回信了。”


    沈原殷睁开眼,眼底是抹不去的乏力,道:“怎么说?”


    简然停顿一会儿后道:“陛下说,事关那年蜀地那场疫病的相关书籍……早已找不到了也记不得了。”


    其实这话都算委婉了,那信上内容更加敷衍,更加轻描淡写。


    “没了。”


    就这寥寥两字,他们却等了这么多日。


    沈原殷一字一句问道:“找不到了?”


    简然点头,转移了话题道:“京城来了四名太医,已经加入营救了,我们也多派了人手,去专门清理尸体,不一定会起瘟疫……”


    沈原殷不想扯过话题,他直截了当地道:“把京中回信拿来给我过目。”


    信纸就在他的身上,但简然不敢拿出来,他也发现了丞相现在状态是真的不好,不敢刺激到丞相。


    沈原殷此时发丝散乱,鬓间的碎发紧贴在脸上,额间的冷汗不停冒出,因为发热脸颊带有少许的红润,但嘴唇却又苍白无比。


    本就瘦削的面孔,加上了病气,显得更加破碎。


    再仔细看,沈原殷的双手在细微地发着抖,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拿来。”沈原殷再次命令道。


    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发热已经极为嘶哑,快要接近失声的程度。


    简然终究还是不敢忤逆丞相的话,只得将信纸呈递过去。


    沈原殷打开信纸,盯着那两个字许久,和锦帝的私玺落在信纸的下方,这信纸做不了假。


    沉埋于记忆深处的画面突然涌现,沈原殷只感觉眼前一黑,随后失去了意识。


    “沈大人!”——


    作者有话说:晚安,么么~


    第50章


    房门“吱呀”一声作响,男人手拎着药包走进来,屋子里格外的黑,只有床榻前点了一盏灯。


    闷闷又无力的咳嗽声从床榻上传来,男人用衣服捂着口鼻,走近床榻。


    房门并没有关严实,外面的光线射进来,照在地上,突然一道矮小的影子出现在地面上,小手抓在了门上。


    里面的人没有发现有人正躲在门外偷听,男人停在床榻前,临时用衣物搭建的帘子阻隔在他们之间。


    床上的人听见了脚步声,声音虚弱道:“回来了?”


    男人道:“嗯,我找兄弟拿的药,放心,没有被官差发现。”


    帘子被男人小心掀开,露出了里面的景况。


    门外的小人也看清了,猛地捂住了自己嘴巴,眼眶里不由自主地冒出眼泪。


    床上是一个女人,样貌姣好,但脸上却长着像要溃烂的红斑,破坏了原有的样貌。


    “又严重了。”女人叹口气,她举起手,似乎是想要触碰自己的脸庞,却又在下一瞬间,看见了手上不成形的皮肤。


    许久,还是放下了手。


    男人闷声道:“我去煎药。”


    “……你带着孩子都出城去吧,”女人低头又咳了几声,缓了一会儿后继续道,“你知道出城的小路,我应该是活不了了,你带着他出城,去其他地方好好活着,别管我了。”


    男人没说话,立在原地。


    女人知道他不想答应,她又道:“他才那么小……要是这样继续拖下去,你们会不会感染的,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


    门外躲着的人听见这些话,转身拔腿就跑,蹲在了灶房里小声哭泣,眼泪终于顺着脸颊落下,一滴一滴落在干燥的地面上。


    ……


    沈原殷睁开眼,看着上方的素白床帘,突然有点迷茫,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梦境里。


    他有许久都没有梦见过他的父母了。


    “急火攻心,再加上连续两天的发热淋雨,身体早支持不住了,才导致丞相大人突然晕倒。”


    直到耳边传来说话声,沈原殷才想起现在他在宁定,豫州才发生了地动和泥石流。


    沈原殷坐起身,头胀得很,还有想要呕吐的感觉。


    他缓了一下,压下那想要呕吐的欲|望,强行把脑中的回忆赶出去,之后才掀开床帘。


    外面张太医已经来了,在桌边琢磨着写药方子,简然背对着他,正盯着张太医下笔。


    崔肆归靠坐在窗前矮榻上,在沈原殷掀开帘子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连忙站起身,唤道:“沈大人。”


    简然闻言立刻转过身走过来。


    沈原殷刚想说话,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嗓子眼像是卡着石头,阻止他说话,难受极了。


    张太医挤开简然,解释道:“大人,您应该是身体有炎症,导致现在暂时出不了声。”


    崔肆归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沈原殷,他猜出了沈原殷想问什么,道:“沈大人,您大概昏睡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不算长,但也不算短,现在这关头,就是争分夺秒的时候。


    崔肆归就拿水这功夫,原本的位置被简然占了,他只能凭借着身高,望着里面。


    他看出了沈原殷的忧虑,道:“已经出动了所有能用的人前往灾区救援了,也在四处召集大夫和药材。”


    沈原殷对着简然比划了一下,简然有些茫然,他没看明白。


    沈原殷又换了个方式比划,简然还是没懂。


    “去拿纸笔。”崔肆归忍着笑,在后面提醒简然。


    沈原殷指了下喉咙,看向张太医。


    张太医再次把了下脉后,琢磨了下,道:“大人多喝些水,可能过个几个时辰或者明日便能恢复了。”


    简然将纸笔取来,又将桌子搬到了床榻前,好方便丞相写字,张太医见没有他的事了,于是便告退了。


    沈原殷抬笔取墨,在纸上写下安排。


    大雨之后温度攀升,尸体会加速腐烂,如若不能及时清理,便很容易起疫病。


    现在还不断有人前往宁定避灾,万一有人身上携带了病毒,在宁定人口暴增的情况下人传人,最终很可能控制不了,导致疫病爆发。


    “把新来宁定的百姓隔离开来,城中大夫看诊时记得带上面衣,单独开辟一个区域,身上如有起红疹或其他与疫病类似情况的出现,就把人带进那个区域里隔离起来。再专门派一批人去清理尸体,先把人找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埋进土里,之后再想办法联系家人。”


    沈原殷搁笔,将纸递给简然。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火烧以杜绝后患,但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火葬破坏其形体,保不准会引起民愤。


    现在还没有疫病发生,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这样做。


    简然看完之后,立马出去安排。


    屋内只剩下他和崔肆归两人。


    崔肆归再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沈原殷接过,水温刚刚好,水润过嗓子下滑下去,让他感觉好了许多。


    头还是晕的,但外面还有事要去做,沈原殷缓了一下,顶着不舒服站起身来,刚要迈出一步,就腿软差点摔倒,被早有防备的崔肆归一把扶住。


    崔肆归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另一只手扶在他的手臂上。


    “我……”


    沈原殷张嘴,这下是能发出声音了,但却只能发出嘶哑至极的声音,听不出是什么,于是他又只能闭上嘴。


    简然走的时候并没有带上们,有人敲了下门,道:“丞相大人?”


    沈原殷拍拍崔肆归的手臂,崔肆归将他扶着坐回去,而后代替沈大人回道:“进来。”


    那道声音是知府的,知府在进来之前已经了解了丞相现在的情况。


    于是他进来后直奔主题道:“大人,从昨日地动之后就有不少难民向宁定奔涌而来,今早下臣算了算账,若继续按照文书上给每人发放碎银二两,再预留灾后重建所需要的银子,库房便不够了。”


    “官府文书上原定的是到四日后结束,大人今日午时才回宁定,下臣斗胆,在今早的时候下了令,命将碎银二两转化为了粮食发放,且将文书改为未时结束,再之后下臣打算在城内布置几个施粥点,供所需之人使用。”


    知府的做法没有问题,银子和粮食是目前比较稀缺的东西,哪怕现在还够用,但若一直发放到四日之后,那后续便会出问题了。


    知府低着头,沈原殷给崔肆归使了个眼神,于是崔肆归道:“就按照知府的安排去办。”


    知府得令后便离开了。


    沈原殷再次拍了拍崔肆归的手臂,微微扬了下下巴。


    崔肆归顺着他的意思,将纸张铺平,又把笔浸墨之后,递至沈原殷的手上。


    沈原殷接过笔,在纸上落笔。


    “换身衣裳,去看看临时搭建的地方。”


    身上的衣裳被雨水浸泡过,又在灰尘里待过,沈原殷在就忍受不了了。


    崔肆归在沈原殷昏睡的时候就已经去隔壁换了衣裳,闻言倒是才想起沈大人还穿着昨日的旧衣,他去叫了人拿了身衣裳,而后递给了沈原殷。


    见崔肆归还站在原地,没有出门的意思,沈原殷抬头冷冷地盯着他。


    崔肆归迎着目光笑了一下,顺着沈原殷的意思转身出门了。


    沈原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换起衣裳。


    刚好将衣裳换完,他忽然想起自己现在说不了话该怎么叫人来的时候,脚步声出现在耳旁,崔肆归掐着时间进来了。


    “换好了?”


    沈原殷没理他,只敲了下桌上的纸,看向崔肆归。


    崔肆归明白他的意思,是指今日他们回来的时候路过的那些帐篷。


    崔肆归应了一声,而后先把人安置在一楼的靠窗边坐着,之后又去找性情温顺的马儿。


    沈原殷坐在窗前,外面的热气腾腾,烈日无情地烤灼着大地。


    来宁定的人实属太多,侍卫们只能拿出帐篷铺在大街边上。


    旁边不远处便是医馆,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大部分进出医馆的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伤,轻则是破皮,重则没法自己走路,是被侍卫抬着进去的。


    沈原殷正看着医馆,心里不断想着事情,这时候崔肆归拉着一匹马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崔肆归道:“走了,沈大人。”


    沈原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食指指着那匹马,不语。


    “啊,对,”崔肆归笑着道,“只有一匹马了。”


    沈原殷懒得理他,招手让下属就要去再找一匹马。


    崔肆归拦住了他,道:“沈大人,你这还在生病中,一个人骑马不太安全,而且你还有力气么?”


    有力气么?


    ……没有。


    沈原殷冷着脸生闷气,但又不能找马车,大街中间空出来的位置已经不够马车行驶了,而且只有骑马的速度最快。


    思来想去,竟然只有那一个选择。


    他和崔肆归对视了一会儿,崔肆归眉眼一挑,道:“走吧,沈大人?”


    崔肆归还是将人揽腰拉上去,又把怀中的水囊递给沈原殷,口中说道:“沈大人,水囊里装满了温水,太医说了你得多喝水。”


    沈原殷抱着水囊,身下马儿一动,跑向远处。


    酉时一刻。


    将宁定大致看了一次之后,沈原殷在晚膳前回到屋内,药已经熬好,简然是估计着时间放在了屋内,此时刚刚好是能入口的温度。


    药碗不停冒着苦味,在这房间里散发开来。


    桌子上放好了晚膳,是鸡丝小粥。


    沈原殷尚在病中,不能吃的太油腻。


    简然在一旁,是他安排的晚膳,桌上只有沈原殷一人份量,崔肆归目光落在药碗上,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崔肆归转身离开了。


    沈原殷没关注崔肆归的神情,简然在一边问道:“大人,您今日捡回来的那个女婴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大碍,是要怎么安排?”


    沈原殷喝粥的动作一顿,他思考了一会儿,纸笔就在他的手边,他写道:“找个好人家先放着吧。”


    事情一件一件堆积如山,等着沈原殷去处理。


    他用完晚膳,本想忽略掉那碗药,但简然就守在一旁,道:“大人,喝药。”


    沈原殷叹口气,只能将药一口喝尽。


    苦味直冲上来,他紧蹙着眉。


    简然看着他将药喝完才作罢,退下去去外面处理其他事。


    沈原殷心里总觉得差点什么,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于是便抛在脑后,看着呈上来的库房余存账单。


    夜渐渐深去,城中却依然人声四溢。


    一旁的医馆中隐隐约约传出哀嚎声,声音不大,却能够清晰传入他的耳中。


    被他强制性忘记的记忆在深夜里浮上来。


    一切都发生的太匆忙,眼睛看到的东西,直到现在才完全涌现在脑中。


    鲜血、尸体、不停哭喊的人们……


    还有那十多年前记忆中的那场瘟疫。


    这些东西占据了他的脑袋,让他有一点崩溃。


    明明做了那么多准备,为什么还是会有人死亡?


    为什么还是可能会再起疫病?


    为什么?


    是不是他做的还不够好,不够多……


    脑袋越来越疼,心脏绞痛。


    沈原殷闭上眼,清晰杂乱的画面出现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他知道这些事情没有办法做到尽善尽美,没有办法能够做到无一人伤亡。


    可他也没有办法不去想,不去想假如换一种方法会不会就会比现在好一点,就不会有这么多人伤亡?


    忽然间,沈原殷终于想起差了点什么。


    每每喝完药之后,简然都会呈上来一颗崔肆归转交过来的糖。


    而今夜,却不见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