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亥时,京城,养心殿。
小太监躬着身子,将御香点燃,又把茶水侍奉好,紧接着,有福便跟在和锦帝的身后走了进来。
御香徐徐燃烧,香味慢慢填满养心殿。
和锦帝屏退了四周的宫女太监,独留下有福一人。
和锦帝问道:“信快到豫州了吧?”
有福回道:“差不多了。”
“地动,瘟疫,”和锦帝抿了一口茶,随后道,“只是地动,会不会起疫病还说不定。”
“这么多年了,快二十年前的古书朕上哪儿找的来,”和锦帝说完沉默了一会,目光眺向远方,许久,叹了口气,“有福,蜀地那次的瘟疫,有多严重来着,朕都快忘了。”
有福道:“有将近十五万人死于那次瘟疫,尸体堆在城外,大火连烧了数十天。”
和锦帝喃喃道:“近十五万人啊……”
他的视线落在缓慢燃烧的御香上,香灰落下,和锦帝的目光却没有跟随着移动。
近十五万人……
……
“蜀地此次灾祸,白骨露于市街,惨状难言,百姓整日惶惶不可终日,陛下苦寻终得良药一方,救万民于水生火热之中,此举力挽狂澜,造福百姓,陛下乃圣明之君!”
那时他上位还不久,先有了治水之功,后有苦翻古籍终瘟疫之事,彻底将先前身上的“草包”名号去掉,被万民敬仰,朝臣群拜。
可是他坐在高位,看着下面个个臣子激动的神情,却不知为何,心里涌上了深深的不安,他莫名不想看到这些人的崇拜,听着这些恭维的话,只觉得心慌。
散朝后,和锦帝回到了御书房,对着折子却无心批阅,只是发着神。
直到太监来报淑妃来了,和锦帝才抬起头。
手中的折子一点都还未曾看过,淑妃走至和锦帝身边,拿起搁置在一旁的墨锭,在砚台上轻磨慢转。
和锦帝心里存着事,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折子。
“听说朝臣百姓不少夸赞陛下的。”淑妃轻声徐徐道。
和锦帝一顿,淑妃的话触到了他的霉头,心中持续许久的不爽猛然倾泻,他的情绪上涨,斥道:“滚出去!”
他近日来情绪经常阴晴不定,养心殿侍奉的宫女太监连忙跪伏在地。
淑妃被惊了一跳,墨锭“啪”的一声落在砚台中,墨汁被溅出落在桌上。
“滚出去!”和锦帝再次呵斥道。
淑妃行了礼,匆忙离开了养心殿。
和锦帝胸膛起伏,显然还没有从情绪中脱离出来。
有福小心上前,将桌上的折子收了下去。
候在一旁等了许久,和锦帝终于平复下来了,他挥挥手,屏退了其他人。
有福低着头守在边上,不语。
和锦帝语气森然道:“去把古籍从太医院收回来,再警告敲打一番,明白么?”
有福没多话,低声应了。
是夜。
养心殿后院的宫女太监都被打发走了,有福观察着周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火盆走进后院。
和锦帝等在后院,一旁的矮桌上搁置着那本古籍。
他的瞳孔里倒映出火光,和锦帝问道:“都安排好了?”
有福道:“是的,陛下。”
和锦帝拿起矮桌上的古籍,随手翻了下,下一秒,古籍被扔进了火盆中。
火焰肆虐,吞噬了古籍。
……
回忆完数十年前的那晚,和锦帝再想到如今,他问道:“再批一笔银子去豫州吧。”
火焰似乎还在燃烧,跨越十几年的岁月,还未曾熄灭。
房门被猛然推开,简然冲了进来,道:“不好了,大人!”
沈原殷本就念着豫州的事情睡不安稳,在房门被推开的刹那就被惊醒了。
他捏了捏眉心,掀开床帘后问道:“怎么了?”
听到他自己的声音,他才发觉异常。
嗯?
能说得出话了?
简然显然也是在睡梦中被吓人摇醒的,脸上充满了困倦,一时间竟没有注意到此事。
“方才城西有太医来报,说那边医馆有人发热起疹子了!”
沈原殷闻言,唯剩不多的困意立马云消烟散。
为了防止人多无法让病人得到有效救治,他们分别在城中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安排了太医守着。
他们此处在城南,离城西并不算远,但为了避免惊动百姓,引起恐慌,侍卫早就做好了防备,将那个病人转移到了就近清理的一户人家里,同时也将城西医馆围了起来,仔细检查每一个病人身上是否有红疹。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城西医馆外,周围大街上的人们已经被遣到其他地方去了,留出了一片空白。
沈原殷站在离医馆有点距离的地方,头上戴着面衣,侍卫正在跟他禀告。
“起疹子这个人是夜里和同伴一起逃难过来的,身上左臂处带着伤,来的时候就有些发炎了,方才大夫巡查情况的时候,发现那人脸上有红疹。”
“夜里?”沈原殷抬眼看向他,“不是说了新来宁定的都放在城郊么,怎么进了城?”
一旁跟来的大夫闻言苦笑道:“他人是被同伴抬过来的,早就烧糊涂了,神志不清,城郊没有那么多大夫和足够的药材,就把人留在我们这儿了,他同伴去了城郊。”
沈原殷的嗓子才恢复,听着还是嘶哑的,他问道:“城郊他同伴那里,也得隔离起来,和那人近距离接触过的人都得查仔细了。”
“是。”
沈原殷道:“现在能确定那人身上是有传染性的病么?”
大夫摇头道:“不太行。”
再远处的人群已经被吵醒,瞧着这边,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个不停。
沈原殷要回驿站安排事情,踏上二楼楼梯,转过角后,却看见崔肆归站靠在他的门上阖着眼。
崔肆归听见脚步声,睁开眼,入眼便看见沈原殷。
昏暗的转角处,只有他们两人彼此站着。
墙角的烛灯一亮一暗,影子倒映在地面。
“有人起疹子了。”
沈原殷注视着崔肆归,平静地道。
崔肆归轻声道:“听侍卫说了。”
沈原殷靠在墙上,吐了一口气,胸口压着一块重石,沉得他喘不过气。
在这一刻,似乎只有崔肆归能够明白他心里所想,也在这一刻,他竟觉得崔肆归顺眼了起来。
只有崔肆归与他一样是重生一世,只有崔肆归能够明白那种知道结局却无法挽救的痛苦。
沈原殷缓了一下,再次吐了一口浊气,走过崔肆归身边,进了房间。
一夜繁忙,直到快午时才太医们才忙完,去沈原殷面前禀告情况。
太医们在病人中混了太久,沈原殷又刚刚大病初愈,两边人都戴着面衣,且隔上了一段距离。
疫病一旦出现一例,就如同野火一样肆虐,止不住,也吹不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越来越猛烈,却束手无策。
“丞相,经过排查,郊区已经有不少人发热且身上起疹子,方才那人的同伴所在的那一块区域尤为严重,而城西医馆里面有九人起疹子。”
“我们的人和侍卫暂时还没有发现有相关症状,而已发现症状的人,基本都是同一批从泗溪县下流的村子里逃难而来的。推测应该是泗溪县上游的河水中可能有尸体携带了病毒,顺着河流漂向下流,才导致了传染。”
“第一例患者身上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生命体征也不稳定,可能……熬不了太久了。”
京城来的那四位太医和张太医一起,再并上从豫州召集起来的二十几位大夫,方才忙得团团转,已经连续几个时辰没有喝过水,再加上睡眠不足,声音低哑。
沈原殷的目光扫视过那五位,将其他闲杂人员屏退,他开口问道:“本官看了你们的资料,都是近十年才进的太医院?”
除了张太医之外的四位太医面面相觑,不明白丞相此时提及这个是何用意。
他们答道:“是如此。”
“魏太医是哪位?”
其中一名太医稍稍往前一步,道:“大人。”
“其他人先下去,”等其他几人离开后,沈原殷将目光落在魏太医身上,问道,“当年蜀地瘟疫,你师父是被派遣去过蜀地的吧,他有没有跟你讲过,疫病该如何处理?”
魏太医小心答道:“回大人,瘟疫的病根可能并不相同,当年蜀地瘟疫是因为死人太多,再加上鼠疫,病毒快速传播。豫州此次出现的疫病,也是因为尸体腐败,但目前并没有发现鼠虫的痕迹,两者之间可能会有所区别。”
“而且当年蜀地瘟疫的相关资料,太医院并没有存档,臣师父也只是口头上与臣讨论过几次,臣只能尽力而为。”
沈原殷闭上眼,道:“知道了,你也下去吧。”
沈原殷转身回去,简然跟在他的身后。
他问道:“谁安排的这四个太医来豫州?”
简然闻言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后道:“是陛下亲自点的人,原本魏太医并不在此行中,他师父是我们的人,本来去了陛下那里自荐要来豫州,被驳回了,就推荐他的徒弟,我们宫里的人将魏太医塞进名额里的。”
“他说,当年蜀地瘟疫的情况,他跟他徒弟仔细讲过,应该不会有问题。”
沈原殷蹙眉道:“陛下亲自点的人?他又在做什么?”
和锦帝除了头几年做过两件大事,后面就一直昏庸无比,只不过占着皇帝的名头,没人敢说罢了。
简然道:“但原本钦定的那四位太医,虽阅历少了些,但的确是有几分天赋在身。”
沈原殷没料到和锦帝会亲自插手此事,且态度强硬,因此京城中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只能匆忙中塞了一个魏太医进入队伍中。
此时,房门被猛地推开。
“丞相!”侍卫慌张地闯进来,“那人死了!”——
作者有话说:晚安,么么~
第52章
数十名侍卫穿戴着面衣,从城中各处将有疑似患病之人聚集在一起,往城郊刚开辟出来的地方而去。
人群里都病怏怏的,面衣不足够给百姓每人都发,只能用麻布浸湿了烈酒捂住口鼻。
烈酒的味道并不好闻,正在转移的人们本就没力气,速度也快不起来。
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一个状态还不差的人悄声道:“听说起疫病了,我们这行人身上都有红点子吧,会不会让我们去城郊就是为了……”
这人话音止于此,旁边的人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不会吧?”
怀疑就像一颗种子,在人群里悄然发芽。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我昨晚就在城西,听说是医馆里出问题了,连丞相都亲自去了呢!”
“听我爷爷说,之前蜀地瘟疫的时候,地方上的大官为了控制住病情,将一些得了病的人拖出城外,直接活活烧死了!”
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大声问周边的侍卫道:“城中是不是起疫病了?现在让我们去城郊是要做什么?”
“在远离水源和居住地的地方挖个深坑,将尸体深埋其中,上面铺设几层草木灰和石灰,在疫区的侍卫大夫身上衣物必须每日一换,用烈酒煮沸。”
沈原殷在听到那人死了后心里的不安便达到了顶峰,当机立断安排了尸体的去处,那人的家人目前还没有找到,又只是第一例,暂时还可以埋在土里,先不用考虑火烧。
魏太医检查过尸体后,又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去了丞相那里汇报情况。
“丞相,据城郊和城西两个地方来看,身上有起疹子的人都先是上吐下泻,后开始发热,再起疹子。”
魏太医道:“现在可以确定这些是具有传染性的,而且被传染者多为小孩老人,以及身上有见血伤口之人。”
“能治么?”沈原殷问道。
魏太医道:“现在先用的常用药麻杏石甘汤在控制,另外臣根据师父所教授以及翻阅的古书来看,列出了其他三个药方,只是不确定效果如何。”
简然此时进来,俯身在沈原殷身边耳语道:“有人反抗不去城郊了,知府和狄小姐在那边守着,暂时控制住了,但是城中已经传开了有关疫病的事情。”
城西医馆出事的时候,旁边的人们虽然隔得远,但是连蒙带猜加上口口相传之下,沈原殷不意外会被民众知晓。
简然继续道:“已经尽可能的让人阻挡去其他地方的百姓,尽量不让病毒往外传播。”
“知道了,”沈原殷点头,“还有事?”
简然恢复了正常声音大小道:“刚刚上报,又死了十个人。”
沈原殷到底不是大夫,他目光落在魏太医身上,道:“你方才所说的三个药方,把握大么?”
魏太医斟酌着道:“应该能行,但其中有一味药平常用的比较少,宁定没有多少存货。”
沈原殷想了片刻,而后道:“先在自己人身上试药,如果有用,再去大批采购。”
“是。”
待魏太医走后,沈原殷吩咐道:“去联系贾家,问下那一味药的情况。”
简然得令,立刻前去办事。
此处只剩下沈原殷一人,他手肘撑着桌子,手指捏着眉心。
十个人……
在软硬皆施之下,终于将大部分的病人转移至隔离区。
城中还在源源不断地送病人过来,时间紧迫,魏太医把药配好,立马给几名身上也起了红疹的侍卫服下去,之后便守在一旁一整天,寸步不离地观察着侍卫的变化。
中途有侍卫吐了好几次,甚至有一次还吐了血,魏太医一度以为侍卫熬不过去了,谁知天亮之后,竟意外地退烧了,红疹也消下去了。
另外几名侍卫也在之后都体温恢复正常。
这个药方有用!
魏太医欣喜若狂,连忙派人去告知丞相。
那一味药在邻州很常见,在豫州少有医馆会收,在收到城郊传来的消息时,贾钟木正好在,于是自请要一同前去。
“贾家与邻州常有贸易往来,会方便许多,丞相若不嫌弃,便让犬子去邻州与之商议。”
事关重大,沈原殷不放心,原是打算自己亲自前去,闻言思索片刻,有经商经验的人一道,或许是会好谈一些,于是便让贾景铄一路,即刻前往邻州。
宁定本就在两州之间,来回距离不算远,但骑马太耗费体力,沈原殷身体弱,还是只能马车前行。
沈原殷抬手掀开马车帘子,他们已经出发有半个时辰了,因为封锁及时得当,这条路上还未曾看见有百姓逃难。
魏太医在临行前统计了人数,大约估计了一个所需药材的数量出来,量不少,跑一个镇可能还不够。
沈原殷突然想起今日一天都未曾见到崔肆归,他问道:“他人呢?”
没道名字,简然却也明白他的意思,回道:“四殿下去灾区救援了。”
沈原殷蹙眉道:“他怎么跑那儿去了?”
简然摇头道:“不清楚。”
良久,沈原殷又问道:“这几天还有余震发生么?”
“没有,在第一次地动之后,当夜接连发生两次余震,再之后就没有动静了。”
马车带起的风微微吹过他额间碎发,半响,沈原殷放下帘子。
……
贾家生意做的很大,与邻州往来也比较频繁。
到了邻州一个镇子上,贾景铄亲自去联系了镇上的一家大药铺,并且派人去寻镇上各处的其他药铺,半个多时辰之后,药材源源不断地被送过来。
药铺老板知道贾景铄是在为丞相办事,一点儿都没含糊,用最快的速度送过来,将药材全部稳妥地捆在板车上。
贾景铄数了数量,站定在马车前,道:“大人,现目前还差大约一半的量,方才草民问了药铺老板,那老板说前方有一个镇上也有大药铺,应该可以凑齐我们需要的量。”
沈原殷目光落在板车上,想到宁定人员吃紧,于是道:“简然,去问下有没有大夫愿意去宁定的,一百两银子。”
这镇子离宁定不远不近,宁定的情况他们不太清楚,但大夫都明白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而且宁定又收了这么多药材走,心里都明镜似的清楚宁定可能发生了什么,尽管有一百两银子的诱惑在,但仍然有许多人都怕贪财丧命,最后只有一个大夫愿意跟着走。
前面镇子的药材足够了所需,沈原殷照方才的条件再次召大夫,等了小半个时辰,只有两人愿意,便没再等,动身回程了。
宁定已封了城,进出城门管的很严,且只开放了一个东城门。
几辆装满药材的板车和那三名大夫没进城,继续往城郊的隔离区而去,只剩下马车和一辆板车驶向东城门。
沈原殷坐在马车里,远远地听见了前方隐约传来的吵闹声,其中偶尔还夹杂着骂声。
沈原殷本是阖着眼,闻此睁眼问道:“怎么回事?”
简然在马夫旁,闻言便眺望远处的城门。
隔的不近,只能看见有许多人围在城门后,吵闹声不断。
马车离城门越来越近,沈原殷掀开了惟帘,放眼望去乌泱泱的人头挤在一起,城门闭合了一半,侍卫守在城门,堵着不让人闯出去。
城墙上的侍卫看见了马车,认出了是丞相的车驾,往下打了几个手势。
城门口的侍卫见此,强行在围堵在此的百姓中开道。
马车即将到达城门口,声音也终于清晰了起来。
“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我老母亲被你们带出城去哪儿了?!”
人群已经在此和侍卫们僵持了许久,在看见有马车来的时候,认出了是丞相的马车,情绪顿时涨到最高峰。
马车艰难地进城,人们蜂拥而至,侍卫用身体在前面开道。
“丞相大人,我哥哥的尸体不能乱埋在荒郊野岭啊,他得入土为安!”
“城外的隔离区是真的假的?你们真的不是将病人带走然后悄悄弄死么?!”
“……”
“简然。”
马车里传来丞相的声音,简然连忙唤了一名侍卫上来询问情况。
侍卫贴着马车壁,苦不堪言道:“在大人走后,城中突然爆发了一大批病人,我们尽最快速度转移,但可能是没有妥善处理,他们都以为是要将病人弄死,怎么解释都没有用,纷纷要冲出城去。”
“恰巧这时候四殿下回来了,安抚了不少人,但还是有人冥顽不灵,非不信,便堵在东城门了,四殿下在城中做其他事情,没来得及处理这儿。”
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沈原殷凝神听后总结下来,就是他们有至亲家人起红疹被带走了,害怕家人安全的,或是不愿意待在城中,想要逃到其他安全没有疫病的地方的人。
第一种好解决,至于第二种……谁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携带病毒,放出去传染了其他地方的人后,后果不堪设想。
“停车。”沈原殷道。
人群一层层围着马车往前走,马车突然停下,因为惯性,还有几人摔倒。
沈原殷撩开惟帘走出来,在简然的搀扶下立在地面上。
人群里寂静一瞬间,而后爆发了更大的声音。
侍卫们堵在前面,没让百姓冲了过来。
沈原殷站在原地不语,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面对着平静没有波澜的瞳孔,前面的人率先闭上嘴。
声音渐渐弱去,后方的人不清楚情况,但随众也哑了声。
周围莫名陷入了彻底的安静。
“安静了?”沈原殷环顾一周,而后一扬下巴,吩咐道,“把摔倒的人先扶起来。”
等了片刻,见无人再说话,沈原殷道:“本官是大萧丞相,钦天监观星象说豫州有大灾,于是本官奉命来此。”
“地动之后疫病突起,为了避免更多的人被传染,本官让人在城郊荒野之地布置了一个隔离区,用于染病之人的安置。隔离区有太医亲自守着,不会放弃每一个人。”
“因此病传染性极强,各位都不能确保自身没有携带病毒,便不能放各位出城。”
“太医已经找到了药方,各位请看,”沈原殷一指身后的板车,上面堆放着药材,“相关药材已经运往宁定,只等各医馆将药熬制好,便会发放给染病之人,也会给正常人备上一副,以防急需。”
“所以,各位,还要继续拦在此处么?”
有人嗫嚅几声,但最后没说出完整的话来。
沈原殷一扫众人,转身回了马车。
车轮转动,这次没有人再拦着马车。
马车一路畅通回到驿站,板车运往城中的各个医馆。
竹木听闻丞相回来,已经等在了驿站。
沈原殷抬步上楼梯,一边又问道:“怎么突然民众的情绪上涨了?”
竹木苦笑道:“死了百余人。”
沈原殷猛地停住脚步,问道:“百余人?”
几个时辰,便死了这么多人?
“对。”竹木道,“是突然爆发病人之后,我们的人清查了一遍,发现已经有很多人没了呼吸,加上把不少病人带去隔离区,就这样了……”
沈原殷紧蹙着眉,挥手让竹木离开了。
他独自一人回到房中,关上门,背靠着墙,拳头被紧紧握住。
原来心中一直压着的不是巨石,而是火石,只需要一丁点儿的火星子,就能够轰然爆炸。
而听到的百余人死亡这个消息,便是那燃起所有的那个火星子。
在心里积压许久的情绪轰然炸开,头痛欲裂,额间冒出冷汗,胃似乎疼了起来,让他想要干呕。
他闭着眼,微微蜷缩着,想要压住那股疼痛。
“吱呀——”
房门被推开,脚步声靠近他的身边。
“沈大人?”
一双手托住了他的手臂。
沈原殷抬眼望去。
是崔肆归。
崔肆归生的俊秀,剑眉星目,眉间带着锐气,瞳孔黑亮醒目,鼻梁高挺,唇角习惯性的微微上扬,将剑眉带来的冷意微微冲淡,眼中却又带着担忧的神情。
“你怎么回宁定了?”
沈原殷问道,声音却细弱无比,胃的不舒服十分明显,仿佛只要一动就会牵扯到各处神经,发出尖锐的痛意。
崔肆归注意到沈原殷手捂着的位置,他单手捂过去,盖住了沈原殷的手背。
他问道:“胃痛?”
废话。
沈原殷胃绞得生疼,额间的冷汗不停地冒出,前几日地动后看见的大地撕裂所产生的深渊和四处的断手断脚又出现在脑中,没有办法驱散。
“我去叫张太医……”
不等崔肆归话音落地,沈原殷指尖勾住他的衣领,没等崔肆归反应,手腕一用力,将人拖得踉跄着弯下腰来。
下一刻,他亲了上去。
第53章
温热的触感迎上来的那一刹那,崔肆归是迷茫的。
距离的快速拉进,带起了微风,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沈原殷身上独有的香味。
崔肆归被拉得微微踉跄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
沈原殷的吻不得章法,崔肆归睁着眼,看见沈大人闭着眼,他右手怀抱过沈大人的腰侧,将沈原殷带着站直。
他低着头,抢走了这个吻的主动权。
两人的身躯紧密贴合在一起,唇瓣厮磨,动作间带着炽热和急促。
很快沈原殷便觉得有些腿软,他单手抵在两人胸膛之间,想要将人推开,却被崔肆归察觉出了想法,腰被紧紧禁锢,半扶半拖的一路跌落在床上。
没有防备的齿关被撬开,狂风骤雨般的吻让他的大脑短暂陷入了一片空白。
沈原殷蹙着眉,阖着的眼睛终于睁开,迎面对上了面前人深邃的瞳孔。
里面充斥着难言的欲|望,眼神像是要吞噬掉他的一切。
一只手摸上他的眉间,将眉头抚平。
沈原殷一愣,很快又感觉到上颚被崔肆归的舌头一舔。
“唔……”
敏感的上颚被触碰,麻意瞬间席卷了全身。
他的呼吸急促,只能被动的承受着,右手攀住了崔肆归的肩膀,指尖仿佛要嵌入崔肆归的皮肉。
下唇被啃咬,沈原殷不甘示弱般咬回去,铁锈的味道顿时充斥在两人的嘴间。
沈原殷快要呼吸不过来,窒息感随之而来,在即将到达临界时,崔肆归终于半顺着他的推力离开了。
银丝被拉扯出来,牵在唇瓣之间。
他们此时的姿势暧昧,沈原殷坐在床榻上,崔肆归半跪半坐的拥着沈原殷。
沈原殷急速喘息着,搭在崔肆归肩膀的手把他往外推。
可崔肆归却不肯,手上一用力,又将沈原殷扯过来,凑上来想要再亲。
沈原殷抬眼瞪着他,原本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湿漉漉的,像是小动物眼睛似的,涎水挂在唇瓣上。
崔肆归见此笑了一下,更想亲了。
沈原殷正要开口撵人,却在挣扎之间膝盖碰到一个硬物,他动作一顿,直接抬脚踹向崔肆归。
崔肆归没有防备,竟真的被踹出去了。
他倚在一旁的桌前,微侧着身,像是要遮挡些什么。
崔肆归有些失笑,看着沈原殷警告的眼神。
他又不是饿狼上身,就算沈原殷不踹他,在这种时侯,怎么可能真的做些什么。
沈原殷抬手擦去唇上的涎水,冷冷地看着他。
看见崔肆归眼中带着笑,沈原殷只觉得方才踹得还是轻了。
胃疼似乎减轻了不少,隐约的痛意若有若无,可以忽略不计。
崔肆归从兜里掏出手帕,走过来单膝跪在床上,用手帕轻柔地拭去沈原殷额间的冷汗。
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进,崔肆归可以看见沈原殷脸上的绒毛,和那长而翘的睫毛,一扇一扇的,让他的心里痒痒。
崔肆归想到了方才东城门的闹事,以及这段时间沈大人的神情,恍然之间明白了为何沈大人会亲上来。
他将手帕扔至桌上,开口道:“沈大人?”
沈原殷抬眸望向他。
崔肆归食指落在沈原殷的脸上,挑逗了一下他的睫毛。
沈原殷偏过头,不让他碰。
崔肆归遗憾地收回手,换了神色,认真道:“沈大人,天灾面前,无论尽多少力,人力终究是有限的。”
“我知道你在自责,觉得没有做到最好,没有救下所有人……可你已经尽了全力,最大程度上做到极致了。”
“上一世豫州死的人不计其数,疫病传染范围更大,甚至邻州都未能幸免,可你看现在,地动之前转移了不少人,那些人没有死于地动和泥石流,疫病也控制在了小范围之内,没有变得不可控。”
“沈大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崔肆归说完,俯下身,轻轻抱住了沈原殷。
沈原殷闭上眼,胃疼真正的消失了。
这个拥抱轻柔又温暖,热量源源不断传送过来,胸膛的起伏能够清晰感觉到,呼吸出的热气打在他的脖颈。
许久,沈原殷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开口道:“出去。”
崔肆归闻言没再纠缠,只是在放开沈原殷之前,快速的在沈原殷眉间落下一个吻,随后起身,顶着沈原殷温怒的目光消失在门后,并带上了门。
崔肆归靠在门前发着神,仿佛还回味着那个激烈又有温情的吻。
就在此时,他听见了脚步声,紧接着,简然出现在转角处。
简然看见崔肆归明显一愣,他的目光停留在崔肆归的唇角上,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看起就像是破了一个口子,还有一点血丝。
“呃……四殿下?”
崔肆归点点头,道:“沈大人在里面,胃好像有点不舒服。”
简然一听见丞相胃不舒服,其他的想法顿时抛在脑后,急匆匆的就要进门。
崔肆归让开简然,顺着开门的缝隙短暂又看了眼沈原殷,而后转身离开了此处。
沈原殷听见了门外两人交谈声,他放下轻碰在眉心的手,理了理身上明显混乱的衣裳,移步到桌前坐下。
做完这一切后,简然刚好推门进来。
在门的缝隙中,他和崔肆归的目光相交,最后消失在关上的门上。
屋内的烛灯无声无息地燃烧着,视野明亮。
简然看见了沈原殷的样子,想要说的话卡在口中。
衣裳尽管临时拯救了一下,也难掩褶皱,腰间的带子已经歪了,衣领也是斜着的。
更别提丞相红肿着的唇,一看就是被人亲过的。
简然欲言又止,张口又闭上,来来回回了几次。
沈原殷看了他一眼,道:“抽风了?”
“不不不是……”
卡成结巴了都。
先后见过四殿下和丞相,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方才发生了什么,简然不敢再看,垂首盯着地上,内心惆怅不已。
虽早就看出来了四殿下对丞相的狼子野心,但……但……但……
但怎么真给四殿下得手了啊……
“有事?”
简然闻言,终于想起他是来做什么的了,正色道:“药材已经全部清点入库了,魏太医说其他用了那药方的人都没出问题,药方也给其他地方说了,现在只等药熬好分发给百姓了。”
“知道了,”沈原殷顿了顿,又道,“没事就先出去吧。”
“还有一事,”简然问道,“方才四殿下说,大人您胃不舒服?”
沈原殷道:“……没有,他乱讲。”
简然观察了一下,不见沈原殷有难受的样子,这才出去了。
****
魏太医的药方的确管用,只有廖廖十几个人因本身的身体原因没有起用。
疫病得到了解决,现在只剩下豫州的灾后重建了。
灾后重建这一事不归沈原殷管,只待回京之后把银子拨过来即可,剩下的全交给了豫州知府管。
早前来的时候崔肆归采的薄苛早就干枯了,所幸此时还长的有薄苛,在临出发前,崔肆归又去采了一大袋。
在十几天的路程后,终于看见了京城的影子。
六月中旬的京城温度升上来了,有一些达官贵人的府上已经用上了冰块解暑。
但因沈原殷常年身体不好,畏寒畏冷,夏天通常用不上冰块。
到达京城后,几行人正要分开,崔肆归骑着马就在马车后面,沈原殷坐在马车里吩咐了简然几句话,简然立刻跳下马车,拦在崔肆归面前道:“四殿下,丞相让您将玉佩归还。”
崔肆归望了眼继续行走的马车,拿出一个钱袋子,一抛扔给了简然。
简然拿到手,手上摸了下里面是玉佩的形状,便告退了。
两人不是同一个方向,崔肆归还有事情要做,只勒紧了马绳,立在原地看着丞相府的马车消失在大街尽头。
沈原殷回到丞相府时已经快要接近酉时,关于豫州的事情只能等明日再进宫汇报给和锦帝。
他前脚刚回来,梅阁后脚便来了。
下属压低了声音道:“宫里那位陈贵人有孕了,陛下非常高兴,封了令嫔。”
“前几日使者回京了,云常国态度坚决不接受和解停战,边界暂时还没有动静。”
“还有一事,近来靠南方一点的地方,反应说有一些百姓中了邪,整日不做正事,还天天神神叨叨。因为上折子的数量很多,‘中邪’的人也不少,加上二皇子请命,陛下便派了二皇子前往那些地方。”
“神神叨叨?”
“对。属下派了人去查,但因为距离太远,目前还没有消息回来的。”
沈原殷有些奇怪,上一世他记得没有这一回事的啊。
但他没有多想,只说让梅阁注意一下。
沈原殷打发走了人,简然将钱袋交给沈原殷手也离开了书房。
书房的窗户打开,带着热气的微风吹进来,将桌上的书页翻动,之前崔肆归送来的瓷器被转移到了书房,搁置在窗边。
夕阳照进来,沈原殷拿着钱袋走到了窗边。
天空是粉红色的渐变色,稍微带着点金黄,白云被染上了颜色,只能看出轮廓。
今日傍晚的风很大,吹过沈原殷鬓间碎发。
他拉开钱袋上的细绳,将玉佩拿出来。
他没想到这次崔肆归直接把玉佩还给了他,还以为崔肆归又要装傻充愣。
玉佩掉落在手心,在看到玉佩的那一瞬间,沈原殷蹙起眉。
这不是他的那块玉佩。
一张纸条飘着从钱袋子里掉出来,落在地上。
沈原殷蹲身拾起。
“这是前些时日我找的料子打造的玉佩,总觉得会很适合你。”
这枚玉佩通体白色,不带一点杂质,玉质细腻温润,触手生温,在日光的照耀下,内里隐约透出微光。
两面都雕刻了图案,是几枝腊梅,下面坠着朱丹色的穗子。
****
翌日,御书房。
和锦帝明显心思不在政事上,沈原殷佯装不知,将豫州的事情娓娓道来,最后提到了拨款一事。
和锦帝闻言道:“拨款这事,丞相你看着办吧,跟户部说一声。”
户部尚书因大皇子那事受牵连,早已换了人,被沈原殷钻了空子,提拔了自己人。
从和锦帝这里直接拿旨意去办事,至少不会暴露现户部尚书的身份。
沈原殷办完了事,正要告退,和锦帝又叫住了他,道:“丞相既回了京,小七那里,也得继续吧?”
沈原殷道:“自是。”
是夜,城东。
一名身着麻衣的老伯扛着已经空了的扁担,慢慢走在大街边上,正要往家里去。
走到家旁边,不断有人和他打招呼。
“于阿叔,今日菜终于卖完啦。”
于阿叔笑了笑,脸上的褶子明显,回道:“是啊,有个大主顾,一次性买完啦!”
“那就好,天色不早了,赶快回去歇着吧。”
于阿叔走到自家门前,佝偻着打开门,将扁担拖了进去。
屋子里黑灯瞎火,于阿叔进了房间,点起灯。
不大的屋子里放着一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个黑衣人,默不作声地盯着于阿叔。
于阿叔看见了黑衣人,并无奇怪,他直起身,抬手摸着脖颈。
“嘶——”
充满褶子的脸连带头发一起被撕了下来,下面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庞。
于阿叔将面皮放在桌上,道:“丞相回京了,还要继续做么?”
黑衣人嘶哑道:“主子说了,小心为上,不要惊动了丞相,等一阵子再做,在这里隐藏好,不要被发现了。”
“好。”
话已传到,于阿叔将灯熄灭,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推开门,随后脚尖一点,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一轮峨眉月悬挂于空中,夜已静。
第54章
“哗啦啦——”
“来来来——买定离手了啊!”
“还有没有要下注的?还有没有人啊?”
一双靴子踏在粘腻发黄的地板上,崔肆归用折扇拨开帘子,在带路人低头哈腰的态度下走进这家赌坊。
赌坊的地上满是污渍,酒水似乎粘连在了地上,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一个空酒杯落在地上,带路人一脚踢向其他地方,他怀里揣着颇有重量的钱袋,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花钱大方的公子哥,心里嘀咕着。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少爷,一身锦衣,出手也阔绰,竟也来这种地方玩乐。
赌坊里汗臭酒臭混在一起,还有劣质熏香的味道,十分难闻。
层层的人挤在桌前,脸上都带着异常的兴奋,时不时还混着几句骂声。
“就那个——”带路人努了努嘴,指着前面那个明显沉醉于赌桌的棕衣人。
崔肆归摆摆手,带路人便离开了。
崔肆归的身后跟着几人,他向后使了个眼神,那几人动作明确地散开,快速融入了群群赌徒之中。
他信步走向棕衣人,路上顺手拿过一壶酒,浇在自己的衣领上,立在棕衣人的身边,看着赌桌。
这张桌子是最简单的押大小,因为是入门最基础的,围在这里的人比起其他猜花色的桌子人要少很多。
骰子在瓷碗里转动,不断发出响声,赌桌旁的人目光都紧盯着瓷碗。
“砰——!”
瓷碗被扣在红木桌上,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紧接着更大的呼声随之而来。
众人开始下注。
棕衣人脸上潮红,兴奋地将押了小。
崔肆归慢悠悠的在最后一刻押了豹子。
在场唯有崔肆归一人押了豹子,棕衣人不免瞧了一眼他,上下快速打量了一下,但很快目光又重回了桌上。
瓷碗被缓缓揭开,里面的三个骰子见得光明。
“三个六……是豹子!”
庄家抽成之后,牌桌上的钱全归为崔肆归。
棕衣人开口道:“可以啊兄弟,第一次来?看你眼生。”
崔肆归笑了笑,道:“运气罢了。”
牌桌继续,瓷碗扣在桌上。
崔肆归这次押了全部钱进去,依旧选了豹子。
“哎哎哎?”棕衣人惊讶道,“真喝醉啦?你怎么还押豹子啊?”
崔肆归身上的酒味散发开,这片空气中都弥漫着酒味,他似作迷茫地道:“怎么了,有问题么?”
“也不是,”棕衣人解释道,“只不过豹子不太可能连续出现的。”
崔肆归还是笑着道:“没事,我就随便玩玩,不差钱。”
果不其然,瓷碗被揭开,这次是四五二得十一,为大。
崔肆归才赢来的钱一扫而空,还倒赔了一些进去,人群一片唏嘘声。
“是大!”棕衣人毫不见外,激动地拍着崔肆归,“赢了,赢了!”
几轮赌下来,棕衣人赢了个盆满钵满,脸上激动得充红。
反观崔肆归,回回都押豹子,结果却连本带利输了不少。
在场的赌徒们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都给他定了个“不知道是哪家有钱没脑子的公子哥”的形象。
天色不早,棕衣人算着时间准备走了,他刚一动,身边那个公子哥看着也是要走了,他赢了不少,心情特好,主动结伴搭话道:
“哎兄弟,我叫蓝云,你呢?”
输了这么多银子,崔肆归脸上似乎带了些懊恼,回答道:“鄙人姓沈,单名一个圭字。”
还鄙人,蓝云心想,文绉绉的。
蓝云接着絮絮叨叨道:“我跟你说啊,赌这事呢,就是得熟能生巧嘛,偶尔可能会有运气成分,但更多的嘛,还是得看技巧,我在赌桌上混了好多年,经验特丰富……”
崔肆归认真听着,末了道:“蓝兄,我第一次玩,能带带我么,我可以给学费,五十两银子怎么样?”
五十两?!
蓝云一惊,还真是个人傻钱多的公子哥?
他不过是兴致上来了吹嘘吹嘘自己罢了,他哪来的本事去教?
再说赌本就看运气,胡诌了几句,还真信了?
但是……
蓝云转念一想,五十两呢,可不算少了。
于是他没多考虑,便咬牙答应下来道:“成,沈圭是吧,你就跟着我学。”
崔肆归闻言嘴角上扬,道:“好啊。”
之后一段时间,蓝云天天约沈圭去赌坊,不知是怎么回事,蓝云竟真一直在赢,那公子哥还涨了学费。
如此下来,蓝云逐渐得意忘形起来,不再继续在低赌率赌桌,直接带着沈圭去了一赔十的桌子。
在这张桌子上再次赢了钱,围观人群的起哄声让他脑子迷失,蓝云看着自己面前的成堆的钱,激动地搓着手。
“砰——!”
瓷碗落桌。
“我全押了!小!”赌桌旁有一个的赌徒激动地喊着。
“大!尽押!”
蓝云被氛围感染,不假思索地直接跟道。
崔肆归在后面站着,灯光打在他身上一明一暗,嘲笑似的挑起眼尾,对庄家使了个眼色。
赌桌里似乎发出了微弱的“哗啦”声响,在激烈吵闹的赌场里几乎微不可查,被掩盖在了人群的叽喳声中。
庄家浅笑着打开瓷碗。
——二二四得八,小。
轰!
蓝云的脑袋轰然炸开。
怎么会是……小?
庄家道:“点数为小,闲家请给钱。”
一赔十……他下注了五十两,是……五百两……
完了。
蓝云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他上哪去找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五百两……
蓝云迅速抓住身边沈圭的胳膊,对庄家道:“等等,我去透个气。”
“请便。”庄家道,但身后走出了几个大汉,围在蓝云身边。
蓝云没管这些,急匆匆抓着沈圭走到没人的角落,壮汉在不远处虎视眈眈盯着他。
蓝云收回目光,哆嗦着对着沈圭道:“沈、沈圭,你能不能先借我五百两银子?我很快、很快就能赢回来的……到时候我再还给你……”
他只见沈圭有些遗憾地晃着折扇,摇摇头道:“蓝兄,不是我不想借你,我家中管的严,况且我家也掏不出五百两银子,实在是无能为力。”
沈圭话音一转,道:“不过,我倒是可能有其他办法能够让蓝兄搞来五百两银子救急。”
蓝云脑子里有一瞬间的觉得不对劲,但在余光瞥到那几个壮汉的时候,那些莫名其妙的不对劲立马抛之脑后,急切地道:“什么办法?!”
沈圭微微一笑,道:“借钱。”
“公子,您的糖包好了,欢迎下次再来啊。”
秋记铺子,妇人笑着将纸袋递给面前的顾客。
这顾客她熟悉,常常来她这儿来买糖,穿衣打扮像是个有钱人家的,长得也俊俏,扎着个马尾,像是个少年郎,那人接过糖,给了钱后转身离开了。
夜色渐渐降临,崔肆归熟络地从府上侧门出去,往着丞相府的方向而去。
他站在丞相府前的街口处,思索着。
也不知道现在丞相府的守卫严不严。
崔肆归绕着丞相府走了一圈,径直绕过了他最常来的东南角,也没有选大门,而是在离沈大人最近的墙边停住了脚步。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头,这墙边有一棵树长的十分茂密,他打量了一会,随后动作干脆利落地翻上了墙,将身形藏在树后。
下面有巡逻的侍卫,他静静蹲守了一会,挑准时机,足尖一点,离开了墙上。
崔肆归躲着侍卫,凭着上一世对丞相府的记忆,顺利的到了岚梅苑外边。
他翻过岚梅苑的墙,刚一落地,便听见了“嘶”的一声。
崔肆归转头,看见了满脸欲言又止的简然。
崔肆归点头道:“巧,沈大人睡了么?”
简然抬头望了眼墙,又看了眼崔肆归。
他想到了之前丞相说的不让崔肆归进丞相府,但心里又想到了在豫州时丞相和四殿下同时红肿的嘴唇,他犹犹豫豫地道:“未曾。”
崔肆归看出了简然面上的犹豫,联想到豫州时候简然的神情,以及上一世对简然喜好看戏本子的少许了解,恍然大悟般明白了简然心里所想。
他装作黯然失神,拿出那一袋糖果,抬头望着夜色,语气惆怅地道:“回京的路上我与沈大人吵了架,也不知道近来沈大人如何,又是否愿意见我,只得出此下策,翻墙而来。”
崔肆归见简然神色动摇,继续道:“我知道沈大人身边有不少暗卫,也不知能不能顺利见到沈大人。”
月光之下,纸包上“秋记”两个字若隐若现。
简然看见那两个字之后立马道:“殿下,您跟我来。”
崔肆归心里叹道:还得是喜欢看情丝缠绵爱恨情仇的戏本子的人好糊弄。
暗卫没对简然设防,瞥了一眼便没关注了,崔肆归顺利地跟着简然走至卧房前。
简然道:“大人?”
“进。”
简然闻言推开门,努了努嘴,示意崔肆归进去。
崔肆归拎着糖包走进去,简然顺带着关上了门。
走近里间,毫不意外地看见沈大人又在看书。
他窝在窗前的矮塌上,一只手撑着头,在烛光的闪烁照耀下,低垂着眼,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卷上。
脖颈弯曲得像是一段优美的弧线,发丝朝着一边自然垂落,乌发顺滑,泪痣点在脸上更显韵味,一身青色的中衣裹在身上,微风从窗户吹进来,带起腕间衣袖拂起。
灯映美人阅。
崔肆归目不转睛地看,痴迷的眼神毫不遮掩,直直地看着。
美人似乎有所察觉,抬眸看向他。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美人的瞳孔微微放大,随即像初融的泉水似的声音传至他的耳中。
“崔肆归?”——
作者有话说:崔肆归:[托腮][心碎]
简然:[害怕]
沈原殷:[问号]
崔肆归:[亲亲]
实际上,赌坊一赔十是只针对赢不针对输。这个地方是私设
第55章
“崔肆归?”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崔肆归走上前,指尖勾着麻线,将糖包放在矮塌上。
“你又来做什么?”沈原殷问道。
崔肆归自顾自地盘腿坐下,指尖绕着麻线,将纸包打开,露出里面的数颗糖来。
崔肆归剥开糖纸,嘴角带着笑,递给沈原殷,道:“我来把之前没给的糖补上。”
沈原殷瞥了一眼那颗糖,没有接过。
京城六月下旬的天燥热,夏夜的风依然带着热意,但微风不断,徐徐吹来并不会觉得热。
沈原殷放下手中的书,道:“翻墙上瘾?”
不等崔肆归回答,他指着门,又道:“我要睡了,滚出去。”
崔肆归话音一转,道:“沈大人,前段时日送你的玉佩可还喜欢,那块料子我看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还雕刻了你喜欢的腊梅。”
那块玉佩早不知道被他塞哪儿去了。
沈原殷面色平静地看着崔肆归,忽然眉眼一弯。
两道黑影从屋顶而降,一人一边抓住崔肆归的手臂,就要把人往外拉。
崔肆归没反抗,顺从着力道出了门,刚好和门外的简然对上。
简然:“……?”
还不等简然继续疑惑,便听见屋内丞相召他进去的声音。
简然进去后入目的便是矮塌上敞开的纸包,丞相手上拿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莹白玉佩。
沈原殷敲了敲桌上的糖,道:“收拾了。”
简然走到一旁的小书架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垒着好几个一样密封着的木盒子,他估摸着纸包里糖的数量,拿了两个盒子出来。
木盒子在矮塌上被打开,一个里面已经装了一半的糖,另一个是空的。
沈原殷垂眸,看着简然将纸包里的糖装进两个盒子,而后将盖子盖上又拿回了小书架里。
那颗已经被崔肆归拆开的糖静静地放在桌上,沈原殷没提,简然也没动。
“他最近在做什么?”
简然道:“四殿下白日在狼牙营,而后便去的赌坊。”
沈原殷问道:“他怎么进来的?”
“呃……”简然吞了下口水,不知道怎么说。
沈原殷道:“你这月的俸禄减半。”
“……是。”
简然出去后已经没有崔肆归的影子了,只剩那两个暗卫站在原地。
见到简然,暗卫小声问道:“往后四殿下翻墙,还要拦么?”
简然痛失俸禄,内心流泪,闻言直道:“拦!”
屋内,沈原殷搁下书卷,将烛灯熄灭,起身回到了塌上。
一阵微风吹来,将窗前桌上的东西吹起,又落在了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是一张空了的糖纸。
****
“殿下脉象看着并无问题,许是天热上火,臣给殿下开几副去火的药即可。”
今日崔肆归没去狼牙营,觉得头痛去请了宫中太医。
太医低着脑袋,正要收拾药箱。
“蓝太医,”崔肆归缓缓开口道,“昨日在别处听了个笑话,讲给你听听?”
蓝太医还是低着头,避开了崔肆归的目光,他不知道这位四殿下这是哪出,只能顺着道:“殿下请讲。”
……
沈圭微微一笑,道:“借钱。”
蓝云闻言冷静了一些,但赌坊的钱又迫在眉睫,他迟疑着道:“可是……我这是在赌坊里输的钱,钱铺是不会通过的……”
沈圭耸耸肩,道:“钱铺和典当行这些是正规途径,京城这么大,有得是不正规的方法弄到五百两银子。”
“不正规的我是听说过,”蓝云咬着嘴唇,“但那种不是还需要高利息么,到时候我怎么还的上?”
“不瞒沈兄你,我家中不知道我赌博这事,也不敢让家里知道,我怕到时候放贷的找上家里去。”
“我家里也是如此,”沈圭诚恳道,“但蓝兄你放心,那处放贷的是我兄弟,靠谱,而且我可以让他少利息放给你,好操作的。”
蓝云明显听进去了,但还是有些犹豫。
巷口的壮汉等不及了,大声吼道:“还没好么,你是不是想跑?”
蓝云一个激灵,抓住沈圭的手,道:“我们现在去!”
蓝云找了个“身上没钱,要回家拿”的借口,由沈圭在前面带路,身后跟着那几个壮汉,一路向私人钱铺而去。
越走越偏僻,人也越来越少,蓝云四下环顾,问道:“还没到么?”
沈圭停在一处老破小的房屋前,道:“到了。”
壮汉蹲守在屋外,沈圭在院内,只蓝云一人进去。
沈圭双手环胸,脸上带着笑意,食指时不时的敲打在手臂上。
隔了没多久,蓝云便带着一张纸和几张银票走了出来。
沈圭道:“好了?”
蓝云点头,和他一起出门,将其中一张银票递给了壮汉,道:“五百两银子,都在这儿了。”
壮汉看了一眼真伪,确认没有误,便走了。
蓝云叹口气道:“沈兄,这回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蓝云手上还攥着几张银票,沈圭目光落在上面,有些疑惑的问道:“这是?”
蓝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道:“哦这个,我看了眼他利息也不算高,五百两银子数量不少,我上哪儿去还啊,于是就多借了点,到时候去赌坊赌回来……不就是一次赌输了么,我这技术,迟早会赢回来的。”
沈圭闻言笑出了声。
蓝云问道:“怎么了,沈兄?”
沈圭摇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蓝兄你头脑很聪明。”
蓝云笑了一下,将银票揣进怀里,道:“走吧走吧,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我再去赌坊。”
蠢货。
沈圭看着蓝云走远,心想道:真是个蠢货。
……
崔肆归将名字省略,把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末了,问道:“蓝太医,你觉得他是蠢货么?”
蓝太医不知其然,搞不明白四殿下给他讲这个故事是何用意,只得尴尬地笑笑道:“是吧。”
故事讲完后,崔肆归终于开口让他离开,蓝太医连忙收拾好药箱,走出了四皇子府。
此时快要到午时,蓝太医踏上马车之后,心里却突然一阵不安袭来,眼皮也一直痉挛地跳。
他捂着胸口,那阵慌张感却一直存在。
马夫驾驶着马车向宫中而去,蓝太医忽然道:“等等,宫中帮我告一下假,我身体不适,先回家一趟,劳烦帮我送到我家。”
马夫应了一声,调转方向,向蓝太医家中而去。
快到街口,马夫远远望到许多人围在那里,开口道:“马车进不去了,这街口围了许多人。”
“好。”蓝太医掀开帘子,拿着药箱下去了。
街口人群拥堵,蓝太医揉了揉眉心,正想要往里走,却听见了旁边的议论声。
“哎呦怎么回事呀,上门砸来了?”
“不知道啊,半个多时辰之前就来了,动静可大了。”
“看着像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啊,哪家的?”
“看着……怎么是老蓝那家?”老头望了望,刚好看见蓝太医走过来,连忙招手问道,“老蓝,你家怎么回事啊,来了十几个看着就黑神恶煞的人,手上还拿着棍子,一进去就乒乒乓乓一顿砸的……”
蓝太医听此,连忙挤开身前的人,往家里冲去。
家门前面被几个男人守着,清理出了一片空地,围观的人只能在远远处看着。
男人似乎是认得蓝太医,只瞥了一眼就放他进去了。
“还钱,听见没?”
刚一进院,蓝太医就听到了这句话。
他的孙子哆嗦着靠着墙根,颤抖着说道:“我我我我……现在没钱,能不能再宽限几天?我们出去说行不行,你不要找到我家里来……”
男人手中木棍打在院里的水缸上,“砰”一声响,水缸被砸破了,里面的水汩汩流出来。
男人道:“你签字画押了的,还钱的时候到了,你现在说没钱?”
蓝云尖叫道:“你们一开始说的是低利息,我就只借了七百两,这才几天,为什么我要还快一千五百两银子?!”
一千五百两?
蓝太医老眼一黑。
还没彻底黑过去,男人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清醒。
“白纸黑字写着呢,你现在想耍赖?”男人将木棍打在蓝云的腿上,“你要是不还钱,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蓝太医丢下药箱,跑过去拉住男人的手,道:“这、这位兄弟,他是我孙儿,我刚才听你们说,他欠你们钱是么?”
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将纸张在蓝太医面前晃了一下,道:“你孙子在赌坊输了五百两,找我们借了七百两银子走,现在到还钱的时候了,该还我们一千四百两银子,你孙子说没钱,你说怎么办吧?”
蓝太医眯着眼仔细看过。
白纸黑字写的很清楚,确实是一千四百两银子。
他的火气“唰”的冒上来,强忍着怒气道:“宽限几天……宽限几天,行不行?”
男人道:“宽限几天是几天?”
方才四殿下讲的故事出现在蓝太医的脑中,这两件事情猛然串在一起。
他终于明白那个故事是何用意了。
蓝太医道:“五天,五天行不行?”
“成。”
男人留下一片残骸,带着手下离开了。
“你怎么就去赌坊了,你不去念书,你为什么要去赌坊?!”
蓝太医转过身,抬手就要打,却在看着蓝云的那一瞬间,又无力地放下了手,疲惫窜上心头。
“阿爷……”蓝云哭着喊他,“我我就是一时新鲜,我不知道会这样……我错了阿爷,我真的错了……”
蓝太医默不作声,将大门关上。
他看着抽噎的蓝云,颓废地坐在地上。
“你爹娘去的早,我一手把你拉扯大,小时候偷鸡摸狗,怎么说都不管用,现在出息了,还敢去赌坊?我怎么就教出了你这混账玩意儿?!”
蓝云辩解道:“我只是去小赌了一下,阿爷,我跟你说,是那个沈圭害得我,他明明说了是低利息,我真不知道他是高利息啊,这都翻了一倍了……那那个沈圭,我去找他……”
“啪——”
鲜红的五指印出现在蓝云的脸上。
蓝太医猛然站起,怒道:“你若是好好在念书,没有去赌坊,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地步?!你全怪成别人么?!”
蓝云哭的狼狈:“阿爷……”
“他说你欠了五百两,借了七百两,那剩下两百两在哪?”
蓝云支支吾吾道;“我……这……”
“说话!”
蓝云哭道:“在赌坊……赌输了……”
“你——!”
顿时,深深的无力感涌上蓝太医的心头。
院中满是残骸,屋里的窗户也被砸破。
久久,蓝太医叹了一口气。
他想到了刚生下蓝云不久便撒手人寰的儿子儿媳,想到了没挺几年便也离去的老母亲,又想到了无学不术叛逆的孙子……
……这是报应么?
时隔将近二十年,迟迟而来的报应么?
半响之后,蓝太医道:“你明天给我好好去读书,这事你别管了,我来解决。”
蓝云看着蓝太医,道:“阿爷,可是那么多银子,把我们家里掏空了也没有啊,您怎么去解决?”
“你别管这些,蓝云,你给我在书院好好学,以后要是再被我抓到发现你又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混着玩……”蓝太医狠狠地指了指他。
蓝云纠结过后,道:“阿爷,这件事跟那个沈圭有关系,我等会去找他成不成?”
成个屁!
蓝太医心累,这事摆明了跟四殿下有关,那沈圭说不定就是四殿下的人。
他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黑夜,那个让他不断升职的夜晚。
那装满了金子的包袱……
十九年前他昧着良心收下了好处,十九年后终于还是要吐出来。
第56章
“啪嗒啪嗒啪嗒——”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坐在街头,佝偻着身体,头发满是污垢,不停地用双脚拍打着地面,嘴里不停念叨着:“神,神……”
“什么时候出现的?”崔元嘉皱着眉,眼神厌恶地看着这些人,“查出原因了么?”
“快一个月了,”县长小心翼翼地道,“查不出来,都说像是中邪了。”
老人的面色苍白,面部浮肿,嘴皮干燥,嘴里的念叨声一直不断。
街上坐着不止他一个人如此,十多个人都像这般神神叨叨的。
崔元嘉还想要说什么,突然一个人从屋子里冲出来,蓬头垢面,手舞足蹈的向他们奔过来,手指指着他,嘴里喊道:“神……哈哈,神……你是神仙么?你呢?你呢?你是神仙么?”
侍卫连忙拦下了这个人,崔元嘉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中邪?”崔元嘉嘲笑似的笑了一声。
他已经到这里快五天了,看到这些人只觉得恶心。
像一群疯子一样,还经常失禁,有些人还带有攻击性。
县长和县里的大夫看不出问题,只能先把这些人圈在一个地方,避免误伤百姓。
崔元嘉从京城带来的太医也看不出问题,“中邪”这一说法在当地愈演愈烈,但崔元嘉不信这些,就算是中邪,也不可能这么多人集体中邪。
县长拉着个脸苦笑道:“找不出原因,只能看出他们身体越来越弱,但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
“刚开始的时候还只有零星几个人,后面过了十多天,突然几十个人都成了这个样子,现在一个多月累积起来,就我们这个小县,可能都快两百人了。”
“也没有什么共通之处,都是老实本分种田的庄稼人。”
“啊啊啊啊……啊——鬼啊,有鬼啊……”
突然又有原本坐在街上的一人站起身来,尖叫着大声喧哗,在原地里不停用手拍打着身体,疯狂跳动。
那人猛地向崔元嘉扑来,嘴里道:“鬼,你看见鬼了么……你看见鬼了么?!”
那人只差一点就碰到崔元嘉了,被及时拦了下来。
难言的臭味扑面而来,就像是一股臭鸡蛋的味道,心里一阵恶寒涌上心头,崔元嘉视线下移,那人的裤子已经湿了一片。
崔元嘉顿时后悔了来到这里。
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没有一点神志清明的时候,什么都问不出来,周围的百姓也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说中邪中邪。
崔元嘉返回驿站,县长唯唯诺诺地跟在他的身后。
县长道:“现在这几天倒是没有新增长中邪的人了,但之前那些人有死了的,他们不吃不喝的,一天可能就抓着地上泥巴吃,觉也不睡,这可怎么办?”
这个县是小地方,驿站的环境也好不了哪去,房屋甚至还有点漏风。
从小便锦衣玉食没受过苦的崔元嘉,回想起这五天来的经历,只觉得头疼和后悔。
“二皇子,您看……这事怎么解决?”县长讨好地露出个笑,问道。
怎么解决?
要他说,直接把这些人杀了算了。
可他是顶着皇命来的,不能随意草芥人命,何况这些人为何“中邪”都没调查清楚。
****
天空雾蒙蒙的,雨水和着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蓝太医有些焦急地坐在四皇子府的前厅里,他来了许久了,但是下人说四殿下还未醒,便让他在前厅等着。
又过了段时间,久久不见四殿下的影子,蓝太医转身问身后的侍女道:“殿下还未醒么?”
侍女道:“应该快了。”
应该快了。
又是这句话,方才问的时候也是这样说。
蓝太医心里明镜似的明白这是故意让他等着,但他又没有办法,只能等着。
蓝太医放眼望着外面,在心里面又开始琢磨起想了一晚上的说辞。
忽然,他看见灰色的地上落下了几滴雨水。
下雨了。
一把伞向上打开,阿祝钻进伞下,沿着小路疾步而行。
走至练武场后,阿祝站在门槛边儿,道:“殿下,一个时辰到了。”
长刀划过空中,瞬间发出破空声,临着地面而过,挑起地面积累的雨水,水珠向上跃起,又很快落至地上。
崔肆归收起力道,将长刀握在手中,密密麻麻的小雨已将他浑身淋透。
他走了几步,把长刀扔给了下人手中,道:“备水。”
半个时辰后,崔肆归换了一身衣裳,让阿祝将等候已久的蓝太医带到书房。
雨还在下,并逐渐有变大的趋势。
蓝太医走进书房,衣摆已经被浸湿了。
“四殿下。”蓝太医行礼道。
崔肆归带着笑,道:“蓝太医今日求见是有何事么?”
明明两人都心知肚明是何事,崔肆归仍这样明知故问。
在心底憋了快十九年的秘密,哪是一个晚上就能做好心理准备的。
蓝太医抿着唇,不知道从何说起。
崔肆归也不急,慢悠悠地晃动着手中的笔。
蓝太医犹豫了很久,脑海里浮现出了他那不争气的孙子,眼一闭,在再三犹豫之后,他跪地道:“殿下,不知臣那孙子做了何事惹恼了殿下,他已知错悔过,愿殿下赐一补过之机。”
崔肆归闻言笑了一声。
还真是要装傻装到底。
崔肆归道:“我也不想和你继续兜圈子了,蓝余,你知道这事情的缘由,若你不想说,那便可以走了。”
蓝太医张了张嘴:“臣……臣……”
有些事情仿佛就像是心底的一根刺,拔不出去,也不能继续往里扎,不上不下的卡在心里,十几年被血肉浸泡,痛意从未消散。
蓝太医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那天。
他心里明白,四殿下能找到他,必定是先去找过安同和了。
久久,他终于开口了,带着嘶哑的嗓音。
“那天……安同和将装有金子的包袱放在了门外,我……”
蓝余搓了一把脸,继续道:“可能是鬼迷心窍了吧,趁他睡着,我去门外把包袱拿走了。安同和以为是放的人拿走了,其实是我。”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安同和回家去了,我一个人在值班,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灯忽然灭了,把我弄醒了,将灯重新点燃后,便看见桌子上的盒子。”
“我正要打开的时候,身后有人说话了,本就在做亏心事……”蓝太医手臂有些发抖,“那人说盒子里有几味药,让人喝了之后会身体虚弱而死。”
“他说我只要办好了这件事,他的主子可以让我往上升,可以给我钱让我给我母亲治病……他许诺的好处太多了……我没忍住,便帮他们给淑妃下了毒。”
“这个人就是皇后宫里的人?”崔肆归突然开口问道。
“对,”蓝余点头道,“我等级不够,起先没见过他,是后面升上去后,意外见到了他在皇后身边伺候,看起来还挺受宠的。”
“那人是不是叫明安?”
蓝太医有些意外地道:“是,他就叫这个名字,不过再后来,可能隔了一两个月吧,他突然死了。”
崔肆归攥紧了手中的笔。
明安。
他上一世也查到了这个人身上,只不过是从另一条线索查到的。
明安在皇后身边红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身染疾病,被调离了皇后宫中,结果没几天便死了。
听蓝余这番话,疑点太多了。
崔肆归问道:“你们太医院用药是不是都有名册登记?”
蓝余道:“确是如此,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单独给我的药材。”
为什么他们要先收买太医,让太医去下毒,而不是他们先下了毒,再去收买太医?
后者明显比前者风险低一些,前者说不定还会在太医手上留下证据。
而且执行这项任务的竟然是皇后身边的当时正红的明安,一点都不避嫌,生怕太医不知道他的主子是谁。
再说事情一两个月之后,明安就突然死了,像是在杀人灭口,但为什么不封了安同和和蓝余的口,反而还让蓝余继续往上升?
就算是皇后为了培养一个太医院的心腹才继续抬高蓝余,可这么多年皇后一直没有用过蓝余做事。
而且明安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这条线索又中断了。
刚好中断在皇后这里。
所有一切好像都指向了皇后。
崔肆归皱着眉,神情凝重。
两世不同的两条线找出来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皇后,会不会就是他想多了,真正杀死淑妃的,其实就是皇后。
上一世皇后死前的那番话,不过是垂死挣扎?
淑妃在被打入冷宫之前盛宠一时,和锦帝那时十分迷恋淑妃。
会不会就是这个原因,让皇后觉得淑妃危及到了她的地位,哪怕在淑妃被打入冷宫之后也要不惜一切赶尽杀绝,不留一丁儿点淑妃复宠的可能。
毕竟当年和锦帝对淑妃的厌恶是突然而来的,都说是淑妃做了什么惹怒了和锦帝,但淑妃具体做了什么却并没有人知道。
所以皇后认为淑妃仍然有可能复宠,因此收买太医将淑妃毒死在冷宫之中。
见崔肆归一直不语,蓝余便有些忍不住了,他迟疑着开口道:“殿下,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我孙子那事……”
崔肆归闻言瞥了一眼蓝余,问道:“安同和那么顺利就出宫了,他毕竟也算是知情人,皇后的人没有找过他?”
蓝余摇头道:“这个我不清楚,我和同和自坦白之后……便再无联系了。”
蓝余不像在说谎话,崔肆归搁下手中的笔。
“行了,你出去吧,”崔肆归开口打发人道,“把那张纸交给那些人,便一笔勾销了。”
第57章
寅时一刻。
暗卫从城墙处不带声响地翻过,匆忙穿过街道,从侧门进了丞相府,而后径直往一处厢房而去。
他在厢房门口敲了三下门,无人应答,于是直接推开门,他将厢房门刚一推开,一阵粉末向他袭来,暗卫像是有预料一般,闪身躲在了门后。
隔了一会儿粉末散后,暗卫在打开的门板上再次敲了几下。
“谁?”终于有人问道。
暗卫道:“梅阁,有事求见尹先生。”
屋内的烛灯亮起,暗卫抬步走了进去。
尹颂打着哈欠,坐在床边,没什么精神地道:“大半夜的有什么事?”
暗卫将一个盒子拿出放在桌上。
尹颂瞥了一眼,道:“什么东西,还要用手帕再裹一层?”
“事关重大,还请尹先生仔细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暗卫没多话,将手帕小心翼翼地打开,摊在桌子上供尹颂观看。
屋内的灯光不太亮,尹颂手持盏灯,凑近了看。
暗卫道:“尹先生,最好不要靠此物太近。”
尹颂“嗯”了一声。
这东西是一颗果实带着短柄,形如球形,颜色为青绿色,表面光滑无毛有纵纹,大小约为鸡蛋样,顶端有扁平的盘状花萼残基。
尹颂坐直身体,一手托着下巴,皱着眉沉思。
暗卫见尹颂久久不语,便道:“尹先生?”
“别吵,让我想想。”
尹颂说完这话,便站起身来,绕着屋内转悠。
这东西瞧着眼生,但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他在哪儿见过来着?
果实,青绿色……
尹颂站定在暗卫身边,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处么?”
暗卫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尹颂有些不耐烦地道:“你把用处说了,我才更快想起这是什么,再说了你都来问我了,说明这不是常见的东西,后面我还不是会知道的,不然你们这些门外汉去跟丞相汇报?”
好像是这个道理没错?
暗卫道:“此物是在成安找到的。”
“成安?前段时间传出集体中邪的那个成安?”
“对。”
尹颂问道:“你是刚从成安回来的?讲讲成安中邪的那些人。”
暗卫道:“疯疯癫癫的,‘中邪’的大部分是村子里的庄稼人,暴瘦,脸色灰白……”
“等等——”
暗卫还没说完,尹颂脑中一闪,突然一拍手,打断了他,疾步来到了他堆放医书的书架前,从上而下地挨个看了一遍,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东西。
他又来到床前,从床底拖出了一个满是灰尘的大箱子。
尹颂一把掀开盖子,扬起大片的尘埃,露出了里面的医书。
他随意扇了扇,坐在箱子前翻找着。
一本本书被尹颂看了眼又扔向一边,快要将箱子掏空的时候,终于让他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
那本书上写着“奇奇怪怪”四个字。
尹颂盘着腿,低头翻阅着这本书。
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他的指尖落在了那页上。
尹颂拿着这本“奇奇怪怪”,坐回了桌前,用书中的图画与桌上的东西对比着。
暗卫也瞧了一眼,道:“这长的好像差不多?”
“不是好像差不多,”尹颂神情凝重,“就是这个。”
暗卫问道:“这是什么?”
“阿芙蓉?”沈原殷披着一层薄衣,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问道,“有何用处?”
岚梅苑内,暗卫和尹颂急匆匆地赶过来,气都还有些没喘匀,简然奉了一杯水递给沈原殷,竹木将盒子里的果实呈给沈原殷看。
尹颂向前几步,指着书给沈原殷看,道:“阿芙蓉,草本植物,未成熟的果实被割破后会渗出白色乳汁,这些乳汁具有强烈的镇痛、镇静作用,服用的量过大或长期服用会导致人体对其产生依赖,成瘾之后会使人烦躁、失眠、身体疼痛以及出现类似疯癫现象等等情况。”
“它的作用与曼陀罗差不多,都是具有一定的麻醉作用,但阿芙蓉的成瘾性远远大于曼陀罗,一般大夫常用于麻醉的药物都是使用曼陀罗,而阿芙蓉很少被人所知。”
“这本书是我走南闯北的时候在一处破书屋捡到的,里面恰恰记载了阿芙蓉,但根据我这在江湖几十年来的经历,从未在他人口中听过‘阿芙蓉’这三个字,更别说亲眼见到。”
暗卫道:“丞相,听尹先生方才的讲述,以及属下在成安的所见所闻,这书中对阿芙蓉的作用记载与成安那些人的特征基本符合。”
沈原殷摆摆手,没有接过茶杯,他道:“意思是,成安中邪的那些人,很有可能是因为阿芙蓉的缘故,对么?”
尹颂道:“八九不离十。”
沈原殷问道:“这东西在成安哪儿找到的?”
暗卫道:“在成安一处深山的上游水源处。”
“因为下游的村子有很多人都变得疯疯癫癫的,属下没发现有其他异常,便顺着村口的水源一路往上。”
“那深山险峻,本来属下就要返回了,但却意外发现了有人走动的痕迹,便寻着踪迹,最终发现了一片阿芙蓉,看着像人为种植的,地上还有一些阿芙蓉的果实被剥开,明显是被刀划开的,属下觉得不对劲,便采了几朵。”
“下山后属下又在成安转了几天,在那个村庄一户人家的灶台灰烬里发现了类似那果实的果壳,属下便提前带着此物回京来了,在成安还留有两名暗卫。”
沈原殷问道:“只带了一株回来?”
暗卫摇头道:“不止,共有六朵。”
沈原殷想了片刻,而后道:“去抓两个死囚犯来,尹颂,你负责试试这阿芙蓉的乳汁在他们身上会起什么作用。”
尹颂点头道:“好。”
“你方才说的那处破书屋在何处?”
尹颂思索了一会儿,道:“记不清楚了,但应该在偏南方那边,我记得那时正是在收水稻,北方少有种植水稻。”
南方……
会和云常国有关系么?
大萧常种小麦和粟,云常国常种水稻。
阿芙蓉……
沈原殷回忆着,明明上一世没有出现这些东西。
成安没有出现过‘中邪’的人,也未曾有阿芙蓉的出现。
为什么会和上一世不同?
不等沈原殷想明白,暗卫又道:“丞相,还有一事,二皇子提前回京了。”
“殿下,看这路程,约莫明日就能到京城了,恰好后日可以赶上陛下寿宴。”
崔元嘉勒紧马绳,道:“原地休整一会儿。”
他下了马,望着京城的方向。
他在成安待了快一个月,每日时时刻刻都在想回京。
成安“中邪”的那些人为何如此找不出原因,但好在当他到达成安之后,人数就没有增长了。
那些人一开始还只是看着营养不良的样子,到后面浑身皮肤开始溃烂发青,脓包满身都是,让他恶心得饭都吃不下。
崔元嘉是片刻都不想在那儿待下去了。
恰巧那时,有人死了。
看着那些已经不是人样的躯体,以及八月正酷热时尸体散发出的难闻气味,崔元嘉嫌恶地捏着鼻子,心头涌上了一个想法。
让亲卫去把他们偷偷杀了,伪造成他们是因病而死,反正身体都烂成那个样子了,没人看得出问题。
再收买一两个大夫,就说是传染病,这事儿便终了了。
于是崔元嘉紧赶慢赶,就是为了在和锦帝寿宴之前回到京城。
好在来得及赶上寿宴。
桂月初十,皇帝寿辰。
宫中悬挂彩灯,张贴寿联,屋檐下挂满了明黄色的装饰。
寿宴才开始不久,和锦帝就已经有些醉醺醺的了,他的旁边加了一张小桌,令嫔言笑晏晏和他交谈着,他的西侧之下是皇后,正略带笑意地看着下方的歌舞。
令嫔笑着又为和锦帝斟了一杯酒。
和锦帝摸上了令嫔腹部,如今月份二月有余,还没有显怀。
但后宫久久没有子嗣了,和锦帝眼下稀罕得紧。
皇后面不改色,未曾往这边来过一个眼神。
崔华温收回视线,落在桌前的碗上。
隔了一会儿,一个太监端上一壶酒,为崔华温倾了一杯酒,和崔华温对视了一眼,微微点了一下头。
崔华温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手中转着另一个空酒杯。
目光落在了他那个四弟身上,恰好目目相对,崔华温笑着点头示意,而后便欣赏起面前的歌舞。
崔肆归没搭理崔华温。
他单手支着下巴,隔着中间的数名歌女,望着沈原殷。
沈大人今日穿的官袍,是一身朱红交领曲裾袍,外罩绛纱襌衣,腰系锦带佩绶,衣摆处有云纹暗绣。
腰肢紧束,细不盈握。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直接,沈原殷若有察觉般抬眸,隔着人群,两人正好对视。
崔肆归眼含笑意,遥遥举起酒杯,但沈大人没有理会他,直接收回了目光。
崔肆归知道自己笑得不像个东西,对沈大人的不理会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失望。
他一饮而下。
这酒是冰镇过后的桃花酒,味道清香芬芳,有点酒意,但不醉人。
沈大人应该会很喜欢。
沈大人最喜欢喝桃花酒了。
崔肆归突然想到。
他桌上第二壶酒已经空了,崔肆归正要召人再上一壶,便有太监立刻送来一壶酒。
“殿下。”
太监将空酒壶收下去,又为崔肆归斟了一杯酒才离开。
崔肆归也不敢一直盯着沈原殷看,有些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周围。
真够无聊的。
他没事做,也没什么胃口,便一杯一杯地饮酒。
宴席已经快到尽头,许是今晚喝的酒有点多,崔肆归脑袋有些昏沉了。
在意识到有点醉的时候,崔肆归就停住了,没再继续喝。
他的视线在四周扫视了几圈之后又回到了沈原殷身上。
沈大人怎么这么好看……
沈原殷此时正在和其他官员说话,崔肆归看得出来沈大人脸上带着的是模式化的客套笑容,但他心里还是有一点不爽。
为什么要对别人笑?
只对他笑就好了,为什么要对别人笑?
崔肆归看见了沈原殷的耳朵,不自觉用舌尖地舔了舔虎牙。
想咬。
还有沈大人脸上的那颗痣,想舔。
一阵热意上头,他的口中越发干燥。
怎么突然这么热……
崔肆归手拿起酒杯,正要喝下解渴,手中动作却突然一顿。
不对劲。
他身上发着异常的热,呼吸之间吐出来的气也是热的,有些耳鸣似乎能听到胸腔里心脏的跳动。
这酒并不醉人,他的酒量也不算差,他此时竟却觉得有点不清醒了。
崔肆归握紧拳头,额上的青筋蹦出。
他小腹似乎有一阵火在烧。
不对。
这酒有问题,他猛然意识到。
他被下药了——
作者有话说:好想写xql的互动,不想写剧情了呜呜呜呜[托腮]
第58章
待户部尚书走后,沈原殷再次抬眸,却见崔肆归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他的目光环视四周,恰好看见崔肆归的身影离去。
沈原殷晃着手中酒杯,鼻尖轻嗅着杯中酒味。
淡淡的桃花味混合着酒味散发开。
沈原殷搁下酒杯。
他今日已经喝了三杯,太医不让他贪杯,只是这桃花酒他着实喜欢,便倒了一杯,偶尔嘴馋了就闻闻。
沈原殷抬眼望着上方,和锦帝已经有了醉意,面目发红,微眯着眼睛看着下方的歌舞。
估计和锦帝要不了多久便会提前离席了。
只要和锦帝一走,他便也能找借口回府了。
沈原殷目光落在崔肆归的位置上,酒壶已被撤走,只剩下几个盆子和酒杯留在桌上。
这宴席实属无趣,好在就快要结束了。
不出沈原殷所料,不过半刻钟,和锦帝便以“头痛”的理由走了。
沈原殷多等了一柱香时间,便也离席了。
马车自宫门驶向城东,徐徐停在丞相府门前。
暮色四合,沈原殷抬头一望,今日竟是圆月。
白纱似皎洁的月光照在地上,铺就了一道银色的路。
许是今日喝了酒,尽管没有醉意,但沈原殷不想身边有人跟着,便摆手让随从和暗卫都离开了,只吩咐了人备水。
岚梅苑内未曾开灯,只有月光的照耀。
月光肆意流淌,仿若一层银白色的薄纱,洋洋洒洒般落在地上,屋顶的瓦片也闪动着银色。
沈原殷推开门,屋内只有门口一处的烛灯闪烁着,一明一暗昏黄色的光照着屋内。
窗户被紧紧关着,却关不住月光,月光透过了透明白净的窗户纸,在地上映出形状。
沈原殷合上门,往里间而去。
他刚走至里间,脚步骤然止住。
里间的空气中漂浮着他常用的熏香,以及那抹似有似无的桃花酒的味道。
是他自己身上传来的气味?
沈原殷想到。
他解开腰带,脱下外衫,将衣服放在一旁的衣桁上,层层将官服脱下,最后只剩下一层中衣。
他取了一件薄衣搭在身上,忽然一阵浓烈的桃花酒味席卷而来。
沈原殷蹙起眉,正要转身,却在这时腰身从身后被轻轻抱住。
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无法忽视的桃花酒味。
他的身体猛地僵住,却在感受到那双禁锢在腰间的双手时放松下来。
“崔肆归?”沈原殷问道。
身后的人不语,只是将头搭在了他的肩颈上。
沈原殷感受到了身后人炽热的呼吸。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陷入了寂静之中,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声。
“沈大人……”
不知过了多久,崔肆归终于发出了声音。
紧接着,沈原殷只觉得侧颈一疼。
——是崔肆归一口咬了上来。
崔肆归看见了沈大人脖颈上被他咬出来的血珠,他伸出舌头,将血珠舔舐干净。
血腥味窜进口中,却意外的让他有些上瘾。
崔肆归最后又舔了一下伤口。
可能沈大人自己都不曾知道,在那抱住的一瞬间,沈大人紧绷着的身体顿时就松懈了。
这点让他感到很舒服。
“崔肆归!”
沈原殷抓住崔肆归横在他腰间的手臂,想要搬开,却无济于事,只能微微侧着脸与崔肆归对视。
含着怒意的双眸中带着丝丝的水润。
崔肆归手上的力道松了一些,但仍然稳如磐石。
沈原殷将就着转过身,嘴上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怒气却在清楚看见崔肆归脸色时荡然无存。
崔肆归此时面色异常的潮红,眼神有些涣散,又带着点不知所措。
沈原殷抓着的崔肆归的手臂此时也隔着衣裳源源不断地传出热意。
沈原殷蹙着眉,手掌拍了拍崔肆归的脸,问道:“你还清醒着么?”
崔肆归终于挪开了手,将其覆盖在沈原殷的手背上。
他喃喃道:“好像,不太清醒。”
下腹的热意愈烧愈烈,身体里的火焰快要吞噬掉他仅存不多的神志。
沈大人。
喜欢沈大人。
要听沈大人的话。
他不能思考太多,脑中来来回回就这三句话。
手臂挪开,沈原殷终于能撤退几步,只是他刚后退了三步,又被崔肆归单手揽着抱了回去。
这下他们的距离更近,两人鼻尖就在咫尺之间,他们的呼吸纠缠在一起,不知从谁身上传出的桃花酒味漂浮在其中。
崔肆归抱得紧,沈原殷自然感受到了崔肆归那处不正常的地方。
“松开。”沈原殷道。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崔肆归怎么回事他心中已有了数,是谁做的暂且不知,但总是崔肆归自己跑来的岚梅苑。
崔肆归佯装没听见沈原殷的话,闷着头汲取着沈大人身上的幽冷香味,往上顶了顶。
“崔肆归,我再说一次,”沈原殷的语气已经彻底冷了下来,“松开。”
崔肆归呼吸一顿。
要听沈大人的话。
这句话再次浮现在脑中。
他这下彻底松开了手,沈原殷立马后退了几步。
“沈大人……”
那几步仿佛刺激到了崔肆归,让他有些委屈地唤道。
沈原殷刚要说话,这时忽然传来敲门声,外面的下人恭敬地道:“丞相,水已经备好了。”
崔肆归闻言看着沈原殷。
沈原殷没管他,只道:“送进小书房来。”
下人进了屋,将热水放在了小书房,动作麻利地做完了一切,便退了出去。
“待在这里面别出来,”沈原殷睨了他一眼道,“要是被我看见你有其他动作,就让人把你赶出去,明白了?”
说完,沈原殷便带着干净的中衣去了小书房。
他沉进水中,只将口鼻露出。
今夜的崔肆归中了药,神志不清,却意外的更像上一世刚开始的样子了。
听话又忠诚。
沈原殷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回到里间,却没见了人影,床头点着灯,床上的惟帘被放下来了。
他走过去,拉开了惟帘。
只见床上堆着许多件他的衣裳,崔肆归正埋头在一件衣裳里。
沈原殷看着眼前这一幕,气笑了。
他道:“一身酒味就上我床?滚下去。”
欲|念在崔肆归的脑中不停燃烧,只想着做一些翻云覆雨的事情,脑中仅剩的理智让他听了话,顺从着下了床。
沈原殷看着床上混乱的样子就来气。
他坐在床边,手指着地上,道:“跪着。”
崔肆归拉着沈原殷的手指,跪了下去。
沈原殷用食指挑起崔肆归的下巴,歪着头,在崔肆归的耳边轻声道了一句话,而后拉开了距离。
崔肆归呼吸加快,眼中深深的欲|望浮上来,死死盯着沈原殷。
他的浑身都在发热,那句话为其添了柴火,让火势更加汹涌。
崔肆归猛地抓住沈原殷的手腕,五指用力。
沈原殷皱起眉,用力甩开了崔肆归的手掌。
他的皮肤白嫩,而崔肆归的力气又很大,已经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五指的红印。
沈原殷一掌甩了过去,发出清脆的巴掌声。
“别乱动手动脚。”
沈原殷掐住崔肆归的脖子,和他目目相对,道:“想要就听我的,明白么?”
……
云层渐渐遮住了圆月,霜白的月光隐于其中。
不知夜色几何,屋内的烛灯忽然熄灭,很快又被重新点燃。
锁珠在岚梅苑外守着夜,本有些困乏了,却突然之间听到了身后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一个激灵,以为是丞相出来了,连忙低头走进去等候吩咐。
锁珠的视线垂在地上,却瞧见了一双陌生的靴子。
奇怪,丞相有这双靴子么?
还不待她想明白,只听见一道有些慵懒的声音道:“换水,再拿套新的被褥过来,别进里间。”
锁珠:“?”
她抬起头,却没见到丞相,而是见到了四殿下。
四殿下有段时间常常来丞相府,她记得他的长相。
“快去。”
崔肆归留下这句话,便关上门回屋了。
没见着四殿下进府啊,怎么就突然从丞相卧房里出现了?
锁珠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去吩咐了人烧水,而她将新被褥放在外间后,禀报了一声,便带上门离去了。
做完了这些,锁珠才脚步匆匆地去找了简然。
简然在睡梦中被叫醒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茫然的,听到“四殿下从丞相房里出来”这句话的时候猛然清醒。
他坐起身震惊问道:“什么?!”
沈原殷的衣裳被崔肆归翻出来不少,他们两人的体型差不小,沈大人的衣裳他穿不下。
强行穿上的结果就是袖子短了一截,裤子也短了一截。
崔肆归不怎么在意,他沐浴完后,又用手帕将沈原殷手上的污浊擦拭干净。
他本来不想擦的,就想留在沈大人的手心里,一直磨磨蹭蹭拖到了此时。
崔肆归做完这一切,将烛灯吹灭,而后上|床搂着沈大人。
怀中人柔弱似无骨,身上泛着冷香。
崔肆归将人搂紧,贴在怀中。
沈原殷似乎是感受到了烛灯的熄灭,皱着的眉终于舒展开。
他困得不行,像是本能般蜷缩进身后人的怀中,给自己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而后陷入睡梦之中——
作者有话说:唔,没本垒,只是手
今天短短的[托腮]
晚安~
第59章
皇帝寿辰,罢朝三日。
简然在屋外不停打转,抓耳挠腮似的,几次想要抬手敲门却又收回手。
这四殿下怎么又又又来了啊?
还半夜三更的叫水?
在简然再次纠结着收回手的时候,屋内突然传出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
“咚——”
崔肆归被踹下床的刹那便醒了,双手撑着地,在地上调整了一个姿势,盘腿坐在地上,抬头往上望。
沈原殷坐起身,清晨天凉,他取了一件外衣披在身上,眼睑下垂,居高临下地看着崔肆归。
“你怎么还没走?”沈原殷开口问道。
崔肆归视线落在沈原殷的脖颈上,那处昨夜被他咬出来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有一点轻微的红肿,几个小半月形的痕迹清晰地映在上面。
崔肆归回忆起了昨夜的事,舌尖顶了顶虎牙,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抬手摸了摸方才被踹的胸口处,装模作样地道:“痛。”
沈原殷闻言冷笑一声,懒得搭理他,自顾自地起身往外走。
房门被沈原殷推开,简然抬手欲敲的手举在半空中,在看见人影后立马又放下来,道:“丞相。”
沈原殷吩咐道:“换水。”
简然探头往里望,却没见着四殿下的身影,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把想要说的话憋了回去,道:“是。”
太阳已经升起,清晨的阳光不太热,暖洋洋地洒在沈原殷的身上。
他方才经过小书房的时候,看见了里面还没来得及更换的浴桶。
昨夜他实在太困,崔肆归又迟迟不出来,弄到后面他不仅手酸,还困得不行,到最后他直接是半睡半醒的状态了。
昨夜他身上又出了汗,还有某个人像狗一样在他身上到处啃,要不是太困,他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沐浴。
他没去管崔肆归走没走,沐浴完后打发走人,湿着头发便回了里屋。
手腕还有一点酸,沈原殷活动着手腕往里面走。
原以为崔肆归已经走了,但他踏进里屋后发现人还在。
崔肆归正背对着他坐在桌前,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后转过头。
崔肆归侧着的身体露出了桌上放着的东西,沈原殷目光一顿。
是那个熟悉的木盒子。
盖子已经被拿开,露出了里面堆着的糖,以及盒子里的几张糖纸。
“原来沈大人吃了我送的糖的啊,”崔肆归眸中含笑,拿起一张糖纸道,“还以为都扔了。”
沈原殷皱起眉回想,他是前几日把放在小书架上的木盒子取了出来,因为新开的药方实在太苦,便吃了几颗糖。
“你知道是谁下的药?”沈原殷转移话题问道。
崔肆归放下糖纸,道:“应该是知道。”
“你的踪迹处理干净点,”沈原殷抬眸看向他,“不要让你身后的尾巴跟着你到丞相府来,给我惹麻烦,明白么?”
崔肆归一笑,道:“知道了。”
四周陷入沉默,沈原殷将手中帕子扔给崔肆归,道:“给我擦发。”
沈原殷的头发长又多,颜色乌黑有光泽。
崔肆归接过帕子,沉默着动作。
天热,半干半湿的头发没擦上多久变干了。
崔肆归依着上一世的记忆,从一个抽屉里摸出香脂,挖出少许,抹在沈原殷的发丝上。
香脂淡淡的香味散发开来。
崔肆归轻轻拢了下沈原殷的头发,道:“好了。”
沈原殷正要说话,门被突然推开。
“丞相!幽崖关传消息来京了!”
简然闯了进来,他也是才收到消息不久,急匆匆的赶来给丞相说。
简然正要继续说,却在里屋看见了崔肆归,一时不知道是该说还是闭嘴,只能先闭上嘴疑惑地看着沈原殷。
“说。”
得令后,简然道:“幽崖关也出现了类似‘成安’的情况,而且……对面云常国似乎也有些动静。”
沈原殷脸色一变,立刻道:“派人去各府通知,即刻进宫议事。”
他没再管崔肆归,转身便走了。
崔肆归原本脸上的笑意在沈原殷转身之后立刻收敛,目光沉沉地追随着那道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幽崖关。
崔肆归眼中划过一丝晦暗。
大萧的边界,出什么事了?
“那宫女消失不见了?”崔华温重复着下属的话,“在宫里一夜之间突然不见了?”
下属低着头道:“对。”
崔华温靠回椅背,抬手揉着眉心,道:“把昨夜的经过讲一遍。”
下属道:“四殿下离席后的确是往的小路离开,那宫女就拦在路上,四殿下将人敲晕,之后便加快了步伐。属下害怕跟丢,便没管那宫女,谁知那宫女……就不见了。”
“废物。”
下属闻言不敢说话。
半晌,崔华温道:“他出宫之后呢?”
“四殿下府中没有我们的人,属下也不敢离近了,只看见四殿下独自进了卧房,方才辰时属下亲眼见到四殿下从屋里出来之后才离开的。”
“你确定没有人进去过也没有人出来过?”崔华温皱眉道,“那药性不弱,他就自己挺过去了?”
下属思考着犹豫了下,而后道:“应该没有。”
“那宫女继续找,别落下线索。”
事关幽崖关的宫中议事,崔肆归尽管想知道但却没有资格去听,只能等到狄珲出来之后才能知晓幽崖关发生了何事。
崔肆归离开丞相府之后,便以“府中缺人”为借口,进宫去了敬事房。
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收到四殿下来了的消息后,便慌忙地出去迎接,脸上谄媚着笑道:“殿下府中缺人,派人和奴婢说一声便可,奴婢当日就可带着人去殿下府中,何必劳烦殿下亲自来呢?”
崔肆归跟随着总管太监往敬事房走,阿祝在一旁闻言问道:“挑人在身边做事,总得合眼缘,你能把整个敬事房的人带来府中?”
“那……那的确不能。”总管太监尴尬一笑。
“敢问殿下是要做什么的人?”
阿祝替答道:“几个懂搭理花草的便可。”
进了敬事房后,总管太监将人都唤了出来。
崔肆归随意看了几眼,没说话,总管太监便吆喝着换了一批人。
循环往复了几次,崔肆归都不语,总管太监只能不停地换人。
懂打理花草的不多,这四殿下再挑剔后面可就没人可以挑了。
总管太监心里想到。
又换了一批人之后,崔肆归终于点了头,很随便地指了三个人。
随便到总管太监都觉得他没有认真看的地步。
总管太监弄完手续回来,身后跟着那三个宫女,他正要说话,就看见四殿下身边的那个阿祝走到他的身边。
阿祝将声音压得很低,问道:“文嬷嬷是不是在敬事房?”
总管太监闻言,眼神滴溜溜转了一下,看下四殿下。
崔肆归脸上似笑非笑。
总管太监手上一沉,是阿祝塞了金子到他手上。
总管太监悄无声息地将金子收进袖中,也压低了声音道:“这文嬷嬷敬事房是有,姓文的挺多的,殿下是说的哪位文嬷嬷?”
阿祝道:“十九年前在冷宫里的那位文嬷嬷。”
总管太监是近几年上任的,不太清楚多年前的事,但他知道四殿下的母妃是那个时间段逝去的。
总管太监道:“奴婢去问问。”
阿祝让总管太监带走了这里的其他人,他亲自奉了杯茶给崔肆归。
总管太监很快带着文嬷嬷来了。
算着文嬷嬷的年纪,应该五十左右,但她的头发已经白完了,脸上满脸的皱纹和麻子,还有一些斑点,走路也是畏畏缩缩的,有点佝偻。
崔肆归将总管太监赶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三个人。
文嬷嬷行礼道:“四殿下。”
“当时为淑妃敛尸的是你吧。”崔肆归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文嬷嬷道:“是奴婢。”
崔肆归给阿祝递了个眼神。
阿祝道:“淑妃生前的东西少了一箱,里面装有娘娘平日的随笔和喜爱的物件。那段时间往冷宫里来的且可以接触这些东西的人只有你,对吧,文嬷嬷?”
淑妃的东西不见了这事,阿祝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这十几年来也一直记得这事,当年他只是一个小太监,没势没权,根本就没有办法。
四殿下在宫中也不好过,阿祝便也没有多话。
直到今年,四殿下出宫立府了,狄将军也回京了,阿祝才将这事告诉崔肆归。
“那箱子里的东西,娘娘素日可喜欢了,可能不值多少钱,但都是娘娘的心爱之物,里面还有不少娘娘平日里的日记呢。”
阿祝是这样说的,崔肆归听完后便觉得不对。
淑妃虽被贬到了冷宫,但她带了不少东西去。
其中不乏一些金银财宝,怎么偏偏丢了那箱?
既然不值多少钱,那为何会有人偷?
崔肆归看着眼前的文嬷嬷。
文嬷嬷听完阿祝的话,身上颤抖了一下,而后猛然跪地,声音不稳着道:“殿下,奴婢不知道这事,不是奴婢干的啊。”
文嬷嬷的反应不像真的,身上抖的那一下像是心虚。
她在说谎。
崔肆归一眼看了出来。
阿祝也看出来了,他紧跟着道:“嬷嬷,殿下今日来找你也并不是为了讨责十几年前的事情,只是想要回那箱子里的东西,毕竟是娘娘生前喜爱之物。”
文嬷嬷跪在地上,手指绞着衣裳。
看着是要松动的样子,阿祝走上前,将袖子里的银子塞进文嬷嬷的手中。
阿祝道:“嬷嬷再想想?”
许久之后,文嬷嬷将银子放在地上,轻轻往前推了一下。
她声音细弱,道:“殿下,奴婢……真不知道。”
第60章
“什么叫做边界也出现了和成安一样的情况?”和锦帝问道,“这两个地方相隔又不近。”
和锦帝面色不虞,本来今日不用早朝,却又因为幽崖关急报而不得不起身来御书房。
太尉道:“回禀陛下,急报中所形容的幽崖关疯人与成安相差无几,基本可以断定两地是出现了相同的情况。”
“况且……这两地虽然相隔较远,但它们都有一共同之处,”太尉犹豫着说道,“它们都在大萧与云常国的边境接壤地带。”
成安与云常国之间隔着高山,且环境并不好,不适用于行兵打仗,因此主战场还是位于幽崖关。
如今成安和幽崖关接连出事,很难不让人猜想是不是云常国做的事情。
和锦帝闻言问道:“老二,成安的那些人真是因病而起?”
崔元嘉冷汗都快要下来,他道:“确实如此,太医和当地大夫都是如此说的。只是此症状在早期看不出来问题,后面才能诊断出来。”
太尉道:“陛下,眼下最紧要的事情还是白山门的异常。”
白山门是云常国的边关,去年末的时候云常国才打了败仗,且元气大伤,这才不过半年出头的时间,又在白山门集结了数量不明的军队。
“狄将军,你如何看?”
和锦帝多年纵情声色,对政事荒废许久,听此也做不出太多决定。
狄珲沉吟思考片刻后道:“去岁云常国那位太子亲征,而后输得彻底。此人虽不过二十有三,却于军事上是有几分天赋。臣与他斗了五六年,也算是了解些许,他手段狠厉,为达目的可以不惜一切。”
“此次幽崖关一事,蹊跷太多,指不定就是此人所为。”
“但云常国元气大伤属实,暂时应该并不会开战,”狄珲道,“臣以为,为防意外,可先让臣女带几万人去幽崖关,加上幽崖关驻守的兵卒,能够应付一些突发事件。”
“京中再派人随军队一同前去幽崖关,调查清楚那些疯癫之人到底是何原因导致的。”
沈原殷等狄珲说完,方道:“陛下,臣府中有一本古书中记载了一种草药,其作用能与成安和幽崖关那些人的症状基本一致。”
和锦帝看过来,问道:“古书?”
沈原殷偏头示意下人将古书呈上来,交给有福,后至和锦帝手上。
“此药名为阿芙蓉,有使人成瘾、致幻等作用,会使人迅速消瘦,甚至死亡。”
和锦帝不懂药理,只随意看了几眼。
“那众卿认为,该派何人去?”和锦帝问道。
一时无人说话。
崔元嘉和崔华温都没主动请缨,都不想揽下这活。
半晌,狄珲道:“陛下,不如让四皇子前去幽崖关,锻炼一番?”
沈原殷却对上崔元嘉,发现崔元嘉听完狄珲的话后身上明显一松。
他蹙眉。
尹颂用阿芙蓉研究的这段时间里,已经确定了阿芙蓉就是导致成安之事的罪魁祸首。
现在还没有将阿芙蓉的解决方法研究出来,此物的成瘾性又极大,还不知是如何传播的。
这种时候去幽崖关,有些危险。
沈原殷如此想到,于是抬眸看向崔元嘉,慢条斯理地问道:“二皇子没在成安发现过阿芙蓉?”
和锦帝目光落在崔元嘉身上。
崔元嘉听到沈原殷的话,心里顿时突觉不安,他又僵硬地道:“……未曾。”
沈原殷回过头,嘴角微微上扬,道:“臣以为,既然二皇子在成安处理过此事,已有经验,不如还是让二皇子去幽崖关吧。”
和锦帝早早被吵醒,现下也没了睡意,溜达着去了令嫔宫中。
令嫔手心抚着小腹,将和锦帝迎进宫中。
她亲手泡了一壶茶,为和锦帝斟了一杯。
和锦帝开口问道:“今日感觉如何,孩儿可还有闹你?”
自打有孕之后,令嫔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又正值夏天,闷热的慌。
和锦帝怜惜她,令嫔殿中放了数多的冰块。
令嫔弯着眉眼道:“好多了。”
和锦帝正要说话,有福匆匆地进来,咳了一声。
和锦帝略有些不爽地看过去,却见有福做了个动作。
他收回视线,道:“朕还有事,便走了。”
“臣妾恭送陛下。”
“什么事?”和锦帝回到养心殿,问道。
有福将殿中的小太监和宫女都赶了出去。
他合上殿中之门,道:“四殿下去找了那位文嬷嬷。”
“谁?”
时隔这么多年,和锦帝记忆里早就没这号人了,听到“文嬷嬷”这三个字,只觉得陌生。
和锦帝作为皇帝记不清,可有福却记得一清二楚。
“陛下,就是之前在冷宫里为那位敛了尸的文嬷嬷,”有福道,“那时陛下还命她拿了那位生前喜爱之物。”
有福没敢说起淑妃,只语意不清地道。
和锦帝闻言,终于有了印象。
“他这时候去找文嬷嬷做什么?”
有福道:“四殿下不知为何知道了文嬷嬷拿了那箱东西,想找文嬷嬷要回去,文嬷嬷装不知道混过去了,而后立马给奴婢说了,想向陛下请示该怎么办。”
“许是四殿下想要纪念一下那位?”有福猜测道,“陛下,如何办?”
“纪念?”和锦帝嘲笑似的笑了一声,道,“淑妃死的时候他才多大?纪念……有什么好纪念的。”
“人都死了,还要那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和锦帝没说该如何做,他的目光有些发神,有福识趣的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低着眉在原地等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和锦帝直起身,又想到了方才在御书房的议事。
原本他在派崔肆归和崔元嘉谁去幽崖关这事情上有些纠结,这下却突然决定了,道:“有福,传令,幽崖关让二皇子带人去,务必查清幽崖关有无阿芙蓉,以及幕后之人是否为云常国之人。”
“至于文嬷嬷那儿……”和锦帝道,“死人的遗物早就付之一炬了,十几年前就丢了的东西,当时既然没找到,现在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丞相,这是在四殿下换下的衣服里找到的。”
锁珠将手上东西递给沈原殷。
是他的那枚玉佩。
带着燥热的风从窗子里溜进来,吹动了玉佩上的穗子。
沈原殷一顿,而后接过。
崔肆归昨日换了衣裳,下人收拾的时候发现的玉佩,锁珠认出了这枚玉佩,便急忙送了过来。
沈原殷接过玉佩,常年累积起来的习惯,让他又摩挲起了玉佩。
原来崔肆归一直带在身上。
“四殿下,四殿下……丞相现在有事。”
书房外传来简然无奈的声音。
“我有事想与沈大人商量,通报一下?”
简然拦在门外,丞相说的是谁也不见,但他不清楚四殿下在不在这个范围之内。
毕竟,四殿下与丞相昨日才共度了一晚。
简然犹豫着道:“那行。”
简然看着眼前四殿下诚恳的笑容,开门进入书房。
沈原殷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声音,他搁下玉佩,道:“不见。”
简然脚步一停,就要转身。
却在这时,窗户处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声音。
“这么冷漠么,沈大人。”
崔肆归说完,单手撑着窗台,动作利索地翻了进来。
“你那翻墙的癖好到底什么时候改的掉?”
崔肆归一哂。
他走至桌边,垂眼见到了玉佩,刚伸手欲取,沈原殷却将手罩在了玉佩之上,而后抬头,静静地望着他。
沈原殷的眸光清冷,唇瓣水润,看起来就很好亲。
崔肆归率先移开视线,道:“沈大人,真有事相商。”
沈原殷抬手,示意简然和锁珠离开。
“何事?”
崔肆归靠坐在桌上,道;“我方才听舅舅说,你主张崔元嘉去幽崖关?”
沈原殷靠在椅背,点头。
崔肆归看着沈原殷脸上的那颗泪痣,心里痒痒,伸手指尖落在上面。
不过才触碰一瞬,沈原殷便将崔肆归的手扇开了。
崔肆归感受到了那柔软的触感,有些遗憾地收回手。
“你到底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
崔肆归摸着食指指尖,道:“为何不让我去?”
沈原殷冷静道:“阿芙蓉的成瘾性很强,尹颂暂时还没研究出如何应对,你怎么去?”
崔肆归笑了一声,问道:“沈大人这是在关心我?”
谁关心你了?
沈原殷冷笑一声。
“上一世成安和幽崖关都没有发生过这事,也不知为何两世的轨迹竟然不同。”崔肆归道。
“沈大人,我想借一点梅阁的人。”崔肆归俯下身,凑到沈原殷的鼻尖处。
“我还是想再查一下文嬷嬷那里,我方才去找她了,她还是和前世一样,咬死不承认,只说自己不知道。”
沈原殷道:“能查的梅阁已经查了,你再查也还是那些东西。”
文嬷嬷打小就在宫中长大,平日里就干些给后宫敛尸的活。
没有跟哪个主子走的很近,因为自小在宫中长大,也没有家人,师父也早早就去世了,平时为人也低调且沉默,更没什么人与她熟悉。
崔肆归微眯着眼,道:“那一箱子的东西总不能凭空消失,她死死不张口,背后肯定有人堵着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