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否定


    盛恪回去两天,他们做了两天,傅渊逸都快长他身上了。


    偏偏小的那个不害臊,跟小猫崽子发情似地咬着他耳垂,含含糊糊地说:“我们色鬼是这样的。”


    盛恪失笑,揉着他汗涔涔的后颈问,“什么样?”


    傅渊逸也笑,温热鼻息钻进盛恪的耳膜。他贴得更近,柔软的唇陷在盛恪的耳骨上低声,“就是要抓着不放的。”


    “所以盛恪……”


    “弄疼我吧。”


    ……


    后半夜下起了雨,雨点很大,很吵,盖过了傅渊逸从喉间溢出的痛苦。


    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打湿一切朦胧的景,也打湿傅渊逸的眼睛。


    屋内温度渐渐蒸腾而上,雾气攀爬上来。


    傅渊逸觉得热,热得哪里都在烧。又在贴上玻璃的那一瞬,被刺激得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他哥好像真的挺狠。


    撑在玻璃上的手逐渐发颤,指尖死死抵着,指节绷紧、抠起、最后握成了拳。


    而后呢……


    而后是他的求饶。


    意识昏昏沉沉地求饶,勾着盛恪发烫的脖颈求饶,带着一点呜咽的求饶。


    可他心眼坏。


    当真得了盛恪的宽宥,被温柔对待,又不安分地凑上去招惹。把盛恪的嘴唇咬破,在盛恪的脖子上打下红色的印记。


    他说,“盛恪,我很爱你。”


    盛恪低声回应。


    爱这个词他哥大抵是说不出口的,他不强求。


    有些人的爱意挂在嘴边,未必是真。而有些人不言语,却是掏出了一整颗心。


    所以,这样,就够了-


    连着下了三天的雨终于停了,傅渊逸醒得很早,他枕在手上,看着还在睡的盛恪。


    看着看着便不安分地亲上去了,先是额头,眉眼,再是鼻尖、唇峰。而后小狗似地舔着盛恪的唇。


    盛恪没睁眼,只是抬手隔开他,翻身冲另一边。


    傅渊逸贴过去,从背后抱住盛恪,下巴枕在他的肩头。


    “傅渊逸。”盛恪的声音还哑。


    “诶。”


    “别黏人。”


    下一秒,傅渊逸脑袋歪下来,半张脸贴着他的脸,“我从小就黏人,你刚知道啊。”


    盛恪失笑。


    又在床上磨了会儿,两个人才起来——盛恪背着傅渊逸起来,带他去洗漱,因为傅渊逸说他身上疼。


    “怪谁?”盛恪问他。


    傅渊逸含着牙刷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哥,你上完我不认账啊?”


    他点着自己身上的印子,“你看这里!脖子,手臂,还有这里这里……”他掀开衣服,露出薄瘦的腰,“全都是你啃的!”


    盛恪冷静反问,“是谁缠我?”


    傅渊逸小声逼逼:“那还不是你都不主动……”


    盛恪瞥他一眼,傅渊逸闭上了嘴。


    可等洗漱完,他又黏上来了,拿着手机,打开录音,“盛恪,你说你把我弄成这样,是不是应该哄哄我?”


    盛恪抬眉。


    傅渊逸把手机凑过去,“快点,哄哄我。我都这么疼了……”


    盛恪拿他没办法,把手机接过来问:“怎么哄?”


    “……”傅渊逸瞪眼指着自己,“哥,你让我教你、哄我自己?”


    盛恪笑起来,而后垂眸点下录音。


    “逸宝,逸宝……”他声音又低又沉,带着沙沙的颗粒感,“我的宝贝。”


    “呼——”他冲着手机吹气,“不疼了。”如同真的怕傅渊逸太疼一般,他声音渐轻,“不疼了,我的宝贝。”


    傅渊逸专注地看着他,又猛然把头低下。


    整个人僵硬地提着肩,以此来止住自己无声的颤抖。


    “满意没?”盛恪按下停滞按钮,将手机还回。


    可他没松手,而是顺势凑到傅渊逸耳边,低低拖着语调——


    “我的宝贝?”


    傅渊逸瞳孔一缩,钳住盛恪的手,往他身上猛然一扑,将他压到在沙发,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可这样的气势到头来却说出了最讨饶的话,他说——


    “盛恪,你别钓我了。”


    “你放过我吧。”


    “再下去,我就不想让你回北京了。”


    但他还是得放盛恪回去的。


    他送盛恪去机场,一路跟着要进关。


    盛恪抵着他的脑门,将他定在原地,“傅渊逸。”


    “我就送你进去……”傅渊逸小声求着,“不跟着你上飞机。”


    “……”盛恪无奈,“是不是想跟我一起飞北京?”


    傅渊逸不太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问他,“我能现在就买票吗?”


    “住哪儿?”盛恪问。


    “你给我学校边上开一间房么。”傅渊逸掏出身份证,“你看我都带着呢。”


    随时可以买机票跟着盛恪走。


    “衣服呢?”


    “穿你的。”傅渊逸对答如流。


    盛恪失笑,将他拉过来,抱了抱又亲了亲,“傅渊逸,乖一点。”


    傅渊逸埋在他颈侧,闷闷地吐字,“真不能带我走啊?”


    盛恪用外套裹着他,“跟我去做什么?”


    “我是回去上课,不是出远门,也不是不回来了。”


    “别焦虑。别紧张,也别瞎想。”盛恪轻拍他的后背,“乖乖在家等我。有凌叔照顾你,我才能放心。”


    他哄了许久,才哄得傅渊逸应声说好。


    转身入关,忍不住回头,却看见傅渊逸失神地站在那,披着满身的落寞与破碎。


    心里蓦地空了一下,像是突然的失重,让人无所适从。


    但下一秒,傅渊逸冲他扬起和煦的笑,摆手挥别。


    那人眼睛笑得很弯,甜得人不自觉跟着笑。


    盛恪隔空拍拍他的脑袋,又比唇语——“乖一点。”


    傅渊逸遥遥回应,“知——道——啦——!”


    盛恪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傅渊逸的嘴角也在刹那落下。


    他如同雕塑,一身苍白地站了许久,而后绞紧胸口的衣服,一点点蹲下。


    他眼睛睁得大,眼神却空,颤抖的视线飘忽许久,才落在那一抹被地面瓷砖反射出的刺目亮光上。


    可干涩的眼底流不出眼泪。


    人群流转。只有他,静默不语-


    周渡接到傅渊逸电话时,正开着他的超跑漫无目的的在这个城市游荡。


    他心里堵,不知怎么发泄。


    今天下面的人给他送来了当年的事故报告——关于八年前的那场车祸。


    由于货车司机疲劳驾驶闯了红灯,撞上了一辆小轿车。货车司机轻伤,身上仅是骨折。但小轿车被重型后挂撞飞出去,车上两人一死一重伤。


    报告的最后夹着傅渊逸的档案。


    原来傅渊逸是被领养的。小轿车的司机就是傅渊逸的领养人——凌遇。


    是他的凌爹,将他带出了福利院,给了他爱,也保护他到了生命最后一刻。


    也正因如此,周渡才觉得“傅渊逸”这道题无解。


    要怎么让傅渊逸走出来,要怎么让傅渊逸愈合,要怎么让傅渊逸原谅自己,一层又一层的结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站在旁观者的位置,尚且看不到任何破解的方法,又何况身处其中的傅渊逸?


    “呼——”周渡吐出一口压抑的浊气,打着双跳停在路边。


    正要摸烟,他的手机响了。


    他接通,等着对面开口。


    “周渡,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傅渊逸的声音没了昔日的少年温润气,而是低冷的,没有一丝起伏。


    “说。”


    “陪我去北京。”


    “好。”


    “不问我为什么?”他的爽快反倒弄得傅渊逸有些无措。


    “没什么好问的。”周渡咬上滤嘴,“如果你有办法自己去,就不会喊我陪你。”


    “你既然喊了我,就说明这一趟去北京,你不想让你哥知道。”


    “你要瞒他。那也应该不会对我说实话。偏偏我又拒绝不了你。”


    周二,周渡直接去别墅接傅渊逸。


    陈思凌始终觉得不太对劲,抱着手狐疑地看着他俩,“你小子,谁?”


    “周渡。”周渡不知道今天来还要见家长,否则高低要穿一套正装,现在搞得他有些措手不及,只能象征性地理了理棒球衫的衣摆,弯腰一鞠躬,“叔叔,您好。”


    陈思凌:“……”听着咋这么不舒服。


    “你俩去哪儿?”


    “我想带傅渊逸回趟岱山。”


    “岱山?”


    “我家。”


    “……”陈思凌一咳。傅渊逸小声凑上来,“二爹,周渡是览胜集团的少爷……”


    “……”陈思凌又是一咳,他家小屁孩连人家豪门少爷都给嚯嚯过来了?


    “不是,你去人家家做什么?”


    周渡插话回答道,“叔叔,是这样的,最近有几位心理学的专家在岱山给我妈会诊,我想带傅渊逸给他们去看看。”说着,周渡从车后座拿出名册,“上面这些专家,您请过目。”


    “……”上面随便哪一位都不是有钱能请得到的,陈思凌还能说什么??


    “真愿意去?”陈思凌转向傅渊逸。


    “嗯呢,”傅渊逸过来抱他,“我也想好的么……不想总拖着你和我哥。”


    陈思凌还是觉得怪,但他一时半会儿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毕竟手里的名册沉甸甸,眼前这位少爷也挺诚恳。


    最后陈思凌还是放了人,“傅渊逸就麻烦你照顾了。”


    “对了,你和你哥说过没?”


    傅渊逸立马警惕地比了个“嘘——”,“可不能告诉盛恪,被他知道我跟周渡走了,我就完啦!”


    “他得醋成啥样哇?我又得被折腾成啥样?”


    陈思凌没忍住,翻了他个大白眼,捂着耳朵钻回别墅里去了。


    傅渊逸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陈思凌上到二楼,才和周渡离开。


    “走吧。”


    “傅渊逸。”周渡踩下油门,“为什么?”他没想到,傅渊逸连他二爹都要骗。


    “你这趟去北京到底为了什么?”


    傅渊逸蜷缩在门口,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景,答非所问,“我哥有胃病,好几年了。”


    周渡不屑,“所以呢?”


    “但我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


    直到周一他送盛恪去机场,盛恪见他穿得少,怕他在机场冻着,折回去给他拿衣服,手机放在后座没拿,所以傅渊逸才会看到那条医院提醒他复诊的短信。


    “我点开了短信,然后一直往上滑,一直滑,一直滑……一年,两年,三年…”


    他只看得到预约记录,看不到盛恪的病例。


    但这一条又一条的预约、改诊,才是最让他疼的。


    “我哥从来不说。”他哽咽着,睫毛一下下颤动。


    “所以我想要一个答案。”


    下午三点,他们落地北京。傅渊逸的耳朵每次坐飞机就疼得厉害,这次比上次更严重,飞机上吐了一次,下来后坐车又吐了一次。


    严重到眩晕,听力骤降,但他执意要去盛恪的学校。


    “我哥下午满课,”傅渊逸捂着刺痛难忍的右耳,“我们不会遇到他。”


    “你要不想送我,就让我下车。”


    周渡没法放着他不管。与其让他乱来,还不如自己看着。


    所以,只能陪着傅渊逸先去,然后让人安排个能上门的医生在酒店待命。


    他们从预约的北门进入。


    同样有专人来接。傅渊逸说自己想找一位姓童的老教授。


    是之前带盛恪去比赛的那位老教授,傅渊逸听盛恪提过几次他的名字。


    “这边。我带您去。”


    到了办公室门口,傅渊逸把自己的手机给周渡,让他在外面等。


    “等一下如果我出来后犯病,你就放这个给我听。我能冷静下来的。”


    是一段录音。


    周渡一把抓住傅渊逸,语气沉的厉害,“傅渊逸,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傅渊逸看着他,点了一下头,“我有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我现在的状态不好,病情发展了,我会幻听、会创伤再经历,会惊恐。等下我可能喘不上气,没关系,你别紧张。我不是器质性的,你放录音给我听,我会慢慢冷静下来的。”


    “……”周渡听他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些,气得肺都快炸了,“所以,你他妈的是让我带你来找虐的?”


    早知道他是来折磨自己,打死他他都不会带他来。


    傅渊逸很冷静地摇头,“你不带我来,我也会想办法来。”


    “你到底要知道什么?盛恪为你做了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他难道不应该?你有必要这样?”


    “有必要。”傅渊逸回答,“你为什么觉得应该?是因为我弱,是因为我有病,所以觉得应该?”


    “你钻什么牛角尖?”周渡上了脾气,调门高了不少,“名啊利啊,这些东西重要吗?换做是我,你要什么我也都能给!这他妈有什么?”


    沉默对视,而后傅渊逸忽而很淡地笑了一声,“周渡。我五岁的时候,被凌爹领养。我很黏人,也很烦人。十三岁那年的九月二十三号,我去上补习。我之前每次都是自己打车回家,可那天我非要凌爹来接。就因为我看到别的小朋友下了补习之后有爸爸妈妈来接,我缠人的劲头起了,就在群里说也想要爹爹们来接。”


    “其实那天二爹胃疼,凌爹应该去接二爹的。可因为我说了,二爹就把凌爹让给我了……”傅渊逸一边说着,一边不断深呼吸调整情绪,“然后我们出了车祸……二爹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了凌爹。”


    “傅渊逸,对不起,诶你……你别……”周渡手足无措,甚至想扇自己两巴掌,他跟傅渊逸凶什么?


    明知道傅渊逸脆弱得要命,他干嘛跟他吵?


    傅渊逸没哭,而是扶着墙,把背脊挺得笔直,“我是自私的。因为不想在福利院待,所以求着凌爹和二爹带我走。因为别的小朋友有,我也想要,于是害得二爹失去凌爹。”


    “也因为我自私,我哥要北京、上海两头跑,但他从没跟我说过一句辛苦喊过一声累。”


    “你说这些是他应该做的。可如果换一个爱人,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辛苦?”


    “会不会有更好的前程?”


    “你说,如果是你,你也会为我放弃一切。”


    傅渊逸又是一笑,“周渡,那如果换做你是我呢?你会甘愿看着你喜欢的人,不断在为你付出,而你却只能当一个无能的爱人吗?”


    “何况,跟我在一起,会很累。”


    “因为我是——”


    “精神病人啊……”——


    作者有话说:先这么着吧……


    要修也是以后修了,我实在写不来[裂开]


    我甚至以为能破镜了。战线不应该这么长才对。


    第72章 逸宝,逸宝


    “童教授,有人找。”


    老教授抵着老花镜,从电脑屏幕后抬头,见是陌生脸孔。


    傅渊逸走近一步,微笑着冲老教授欠身行礼,“童教授好,盛恪是您的学生吧?”


    老教授狐疑地看着眼前人,娃娃脸,笑起来挺甜,看着二十刚出头的样子,他虽然记不住系里所有人的脸,但如果这孩子是自己的学生,怎么也应该有点印象。


    “盛恪是我的学生没错,但你是……?”


    “盛恪请了我们作为他的代理律师,我是律师助理。”傅渊逸对答如流,“想来跟您了解一下关于盛恪的事。”


    人既然已经进来到了面前,老教授也没什么可以怀疑的,示意道,“坐吧。”


    傅渊逸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又将椅子往前挪了些,“抱歉教授,我听力不太好,坐近一些可以吗?”


    老教授点点头,“你想了解什么?”


    “想知道一下盛恪平时在学校里的表现。”说着,傅渊逸竟然从紧张的情绪里生出了一丝笑意。


    他感觉自己现在不像是在调查他哥,更像是当了一次他哥的家长。


    “盛恪应该,很优秀吧?”问出口的时候,甚至带上了些许的骄傲。


    “是,这孩子很努力,很优秀,也很有天赋,脑子聪明得很,什么东西都是一点就透。我带他出去比赛,那都是要拿奖的。”


    “这么厉害!”


    老教授说起这个学生也是带着赞赏,一说起来就没完。


    从盛恪大一说到盛恪大三,像是平时没人可以炫耀似地,不吝夸奖着他的这个学生。


    “是颗好苗子啊!”老教授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口枸杞茶,又呸出两根茶叶。等他放下杯子,话锋便转成了唉声叹气,“但是!但是!”


    他接连敲了两下桌子,“我,教书三十几年,没见过这么轴,这么倔的孩子!”


    傅渊逸笔尖一顿,“他……怎么……”


    还没说完,老教授已经气不打一处来地自顾自往下,“这小子性格太闷,问他什么都问不出。出了事也不会说。这次的事情发展到现在,他自己也有一半的责任!”


    “我跟他说了,早点解决。他不知道在做什么,硬是拖着!这件事对他的影响他自己心里没数吗?还有他的家里人,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管不顾?”


    “说来我就气,还有上次科技杯,我们准备了整整一个月,他本来是要拿奖的呀!是要拿奖的!”老教授再一次把桌子敲得“邦邦”作响,“那个奖他要是拿到,日后路就好走了呀!是他以后的敲门砖!含金量比他之前参加过的其他比赛都要高!结果临到头,他跟我说不比了!”


    老教授说到这里,激动得拓沫星子乱飞,“我当时问他,说他要是有什么困难,说出来,老师帮着他一起解决。这小孩子死活不开口!跟我说不比了,要回去。”


    隔壁老师闻言,也插了一句,“盛恪啊,不知道翘了我多少堂课。要不是童教授您看中他,我高低得关他一门。”


    老教授重重一叹气,这会儿更像是唠家常,说起家里那个不争气的孩子,有满肚子的苦水要倒,“什么都好,就是闷得要命,锯嘴葫芦!这叫不知道他家里的情况,我也不好评判。但这么优秀的孩子,家里应该全力支持的呀!”


    “还有这次,他拿到优营名额,我都准备好亲自带他。结果他说他要回去。我真弄不懂,人家挤破头想要的名额,他说放弃就放弃,他家里到底什么情况,需要这个孩子做到这个地步?”


    “但我听说,盛恪填的政审材料,不是和父母都不联系?”


    老教授摇头,又是一阵唉声叹气。而后才想起来自己眼前还有个人,“你还有什么要问?”


    傅渊逸咽着干涩的喉咙,笔尖在笔记本上留下不可控的墨点,“教授,或许您知道,盛恪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


    老教授想了想,“是看他吃过几次药。”


    “我在医院碰见过他两回。”另一个老师说,她老公是医生,所以往医院跑的次数很多,撞见过盛恪。“一次挂水,一次他好像是去做胃镜吧,就上个月。”


    “家里有人陪?”老教授立马问。


    “倒是没见。胃镜是另外一个男孩子陪着的。因为要全麻嘛。”


    “你看看,你看看!他家里连孩子的身体都不关心。”老教授痛心疾首,“盛恪家里拖累他太多了呀,太多了……”-


    同一时间,上海。


    “陈先生。”


    “阮医生。”陈思凌冲对方点头致意,然后跟着阮医生进入诊室。


    “好久不见。”


    凌遇刚走的时候,阮医生也曾是陈思凌的心理医生。


    “我这次来,是想问一下傅渊逸的情况。”陈思凌开门见山,“我知道,小东西的情况不太好了,但我想知道,他现在到了哪个阶段。”


    阮医生沉吟片刻,道:“我们前几年一直控制得不错,盛恪加入之后,情况变得更加稳定。”


    陈思凌颔首,“盛恪来了之后,傅渊逸确实都是他在照顾。”


    “小逸的情况是在今年夏天急转直下的,但原因……我也无从知晓。我对他进行疏导的时候,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所以我猜测,应该也和凌先生有一定的关键。”


    陈思凌蹙眉,“这段时间没有发生过什么。这一点,我和盛恪讨论过,可以确信。”


    所以,他们至今不知道,点燃引信的那个事件到底是什么。


    陈思凌神情愈发凝重,“我们下一步能怎么做?”


    他和阮医生都知道,傅渊逸创伤后应激的触发事件是凌遇,但PTSD的创伤后再体验、惊恐,并非必须要经历明确的事件才会触发,也有可能是某个细微的场景,甚至只是一个相似的气味,例如汽油、柏油马路的沥青味,或者一段声音,例如急刹车,金属摩擦,都会导致傅渊逸的情绪波动,从而触发傅渊逸的压抑记忆。


    “我想,现在最关键的,还是设法稳定小逸的情绪。药物治疗我会按照他的情况继续调整计量,先稳住他的睡眠和焦虑。”


    陈思凌抬眼看向他,表情并不好。


    阮医生当然知道他不想听到这样笼统的、没有明确治疗方案的回答,但是——


    “小逸现在处于防御机制非常强烈的状态,强行追问只会激起他更大的抵触情绪。我们必须谨慎的去建立他的安全感,创造足够稳定的环境,帮他重新建立表达,而不是极端的回避。”


    “这样我们的治疗才能继续。”


    “另外,这次情况突然的恶化,会拉长他的治疗期。”阮医生语气低缓却十分清晰,“当然,我不希望他进入终生的慢性病程,但以现在的情况看来,我想您和盛恪需要对此有心理准备。”


    “还有,我希望您能同意近期安排小逸进行更密集的心理疏导。我想尽可能缓解他的防御姿态。”


    陈思凌点头:“自然。”


    “在这段期间,您和盛恪也要足够耐心才行,他应该很需要你们。”


    走出医院,陈思凌问司机要了支烟,站在路边抽。


    他戒烟很久了,大概能追溯到他还在追凌遇的时候。他痞,而凌遇一看就是三好学生。


    为了追三好学生,他乖乖把烟戒了。


    当然一开始也没那么好戒,心情一不好还是习惯性地想来上一根。


    但后来又一次……那天的天跟现在差不多,是个阴天,风挺大。


    他吊儿郎当地单肩背着包,跑凌遇学校门口堵人。凌遇身材高挑,长得也帅,人群里一眼就能望见。


    凌遇跟自己的同学谈笑风生地走出来,然后路过他,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那个眼神淡极了,他却被神撩得浑身难受,叼着烟,混混似地跟在凌遇身后,一路跟他跟到车站,也跟着上车。


    那天车上人很多,他花了吃奶的力气才挤到凌遇身边。


    凌遇垂眸看他,笑了一下。


    “笑屁。”他吸着鼻子,“勾我的是你,不理人的还是你。凌遇,你——”


    “吱——”司机一个急啥,不仅打断了陈思凌的话,还让他咬到了舌头,生理泪瞬间涌上来,差点没出息地在凌遇面前哭。


    他背过身,把脑袋抵在手臂上,痛得抠紧了脚趾。


    耳边又是一声低笑,凌遇的手盖了上来,盖在他的后颈,将他提溜着转过身。


    跟着他就很没面子地被人挑起下巴,那人拇指食指一捏他的两颊,他乖得跟什么似地把嘴巴张开,给人看。


    “咬得不轻。”凌遇擦了擦他的唇角。


    陈思凌耳朵红得要滴血,“要你管……”


    凌遇递了水过来,“漱漱口。”


    “吐哪儿?”陈思凌含糊地问。


    凌遇眉眼一弯,回答:“咽下去。”


    陈思凌:“……”


    “还有。”凌遇弯下腰,在陈思凌的颈侧轻嗅。即便两人还隔着一段距离,陈思凌也能感受到凌遇身上的热度,还能闻到他身上的——


    洗衣液的味道。


    “什么?”陈思凌一咽口水。


    “少抽烟。”凌遇说完,直起身,“我不喜欢。”


    “……”


    “咔嚓”陈思凌点燃烟,抽了一口,觉得呛,于是没抽了,只在指尖夹着任其燃尽。


    天际滚过闷雷,是又要下雨。


    陈思凌上车后,司机问,“老板,现在去哪儿?”


    陈思凌沉默了一会儿,答:“去墓地。”-


    “呕——”剧烈的呕吐声从厕所传出。


    周渡几乎是跟着傅渊逸一起跪在地上,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这会儿也不嫌脏不怕恶心,只求傅渊逸千万别出事。


    傅渊逸吐得太厉害了,整个身体痉挛蜷缩,后背的衣服湿得快要拧出水,已汗湿成一缕一缕的刘海不断往下滴汗。


    “傅渊逸,呼吸!”周渡紧张到破音,他托着傅渊逸的下巴,“呼吸……”


    再吐下去,傅渊逸就要窒息了!


    “医生呢?怎么还没到!”周渡冲门外的人吼。


    “已经在路上了,少爷。”


    傅渊逸喘不上了,身体在抽搐之下全然失了力道,没有焦点的眼睛,眼瞳剧烈颤动,像是沉溺在某个噩梦之中。


    “傅渊逸,你别吓我!”


    “呼吸,求你呼吸——”


    但傅渊逸肺里好似破了个口子,呼吸浅极,每一次短促的喘息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用力撕扯出来,带着夸张的嘶鸣。


    而后又在还没吐出来时,立马呛回去。


    周渡急得红了眼睛,拍打着他的后背,试图帮他稍稍顺一口气。


    可于事无补,傅渊逸已经意识模糊了,周渡不知道他在经历什么,失焦的眼里竟溢出眼泪。


    “这个孩子还有生命体征!”


    “把他们分开,快!救护!”


    “你凌爹……回不来了……”


    “二爹你别恨我……”


    “傅渊逸,我回来了,我是盛恪。”


    “第一人民医院提醒您复诊。”


    “名啊利的,前程啊,前途啊,重要吗?”


    “可我是……精神病人……”


    “盛恪家里拖累他太多了呀,太多了……”


    好吵,好疼……傅渊逸疼得想蜷缩起来,可他动不了,他的骨头碎了,肺破了。他失去了凌遇,愧对陈思凌,拖累盛恪……


    他是精神病人……


    ……


    “操!”周渡突然骂出一声,傅渊逸的状况来得太教人措手不及,让他一下子懵了,以至于忘了傅渊逸的交代。


    “傅渊逸,醒过来!”


    周渡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翻出傅渊逸的手机,点开那段10秒的录音,放给傅渊逸听。


    盛恪的低沉沙哑的声音缓缓流出——


    “逸宝,逸宝,我的宝贝——”


    “呼——不疼了。不疼了,我的宝贝。”


    一遍,两遍……


    第十遍,傅渊逸颤抖地将手机抢过去,贴在他已经快要听不见的耳朵,压得耳骨通红。


    “逸宝,逸宝,我的宝贝——”


    “呼——不疼了。不疼了,我的宝贝。”


    第二十六遍——


    周渡终于感觉傅渊逸瘫软了下来,他接住他,而后望见了傅渊逸那一双通红的、正在慢慢聚焦的眼睛。


    那一瞬,他知道,这一辈子,或许只有盛恪才能成为傅渊逸的解药。


    第73章 我想走了


    从北京回去后,傅渊逸过得浑浑噩噩,连盛恪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他像是被遗忘的人,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只记得自己醒来,吃药,然后再次睡过去。


    他应该是有和盛恪撒娇的,应该是有缠着盛恪要拥抱要接吻,可他记不清了。


    可能是因为再次加量的药物,也可能是因为潜意识里已经将自己摘离了盛恪的世界,所以他的大脑再一次开启了保护机制。


    就像当年车祸一样,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想不起凌遇究竟长什么样,记不清凌遇那天来接他时穿的什么衣服。


    可后来,在不断闪回的噩梦里,他被动记起了这些瞬间。甚至快要被吞噬,分不清现实与梦。


    胸口又开始疼了,尖锐的刺痛。


    傅渊逸挣扎着起来,路过穿衣镜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而笑了一下。


    他现在的模样着实糟糕,苍白的唇,不够清明的眼神,消瘦的身形,一头栗色的卷毛耷拉着,右手搅着胸前的衣服。


    看着好可怜呐……他苦笑。


    所以,盛恪平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他吗?


    颓丧的,染着病气的,甚至……甚至是疯的……


    以前的傅渊逸是什么样子的?


    以前的他应该被盛恪养得很好才对,脸上有微笑,爱撒娇,爱黏人,什么都靠着盛恪,永远长不大。


    是啊,如果不用长大就好了。


    成长那么疼,那么辛苦。如果没有盛恪,他该怎么办。


    会疼死吧。


    心脏、骨头、每一寸呼吸,都会疼吧。


    可他本应该独自成长,独自在疼痛里赎罪的。


    撑着镜面,佝偻着缓了几个呼吸,傅渊逸拖着脚步,朝外走去。


    “小逸,怎么了?胸口又疼了?”霞姨正在拖地,看到傅渊逸连忙扶上去。


    “我没事。”傅渊逸抿嘴一笑,“姨,我二爹呢?”


    “陈先生在书房。”


    傅渊逸下楼,敲开书房的门。


    陈思凌那会儿正准备找酒喝,站在偌大的玻璃藏酒前,冲他招手,“来,给二爹选一瓶。”


    “二爹,今天能不喝酒吗?”傅渊逸小心地问道。


    陈思凌抿出笑,在他脑袋上撸了把,“不行。”他说,“不喝,我怕我等下太清醒,答应不了你的请求。”-


    “兄弟,想什么呢?”蒋路端着餐盘坐到盛恪的边上。


    “没。”盛恪今天吃得比平时还要少,餐盘里素得狗看了都得摇头。


    蒋路匀了个鸡腿给他,“你比特困生吃的还要特困生。”


    “诶对了,上次让你去复诊,你去了没?”


    盛恪不做声。


    “你再这样,我可就要找逸宝告状了。”


    盛恪看他一眼,“别告诉他。”


    “那你现在约上。”蒋路朝着他的手机扬了扬下巴,“好好的学霸,怎么讳疾忌医?”


    盛恪没动,“等傅渊逸的情况再好……”


    “等等等,等到什么时候?”蒋路把手机塞他手里,“你知道逸宝的病是长线作战,一年、两年、五年,你别看我,我只是实话实说。照这样下去,你准备什么时候治你的胃?也等个三五年,等到胃穿孔,直接给你抬进手术室?”


    “没那么严重。”盛恪蹙眉。


    “有那么严重。”蒋路指指自己的眼睛,“我长眼睛了。”


    蒋路这四年一有空就往盛恪他们学校跑,没法,自己母校的食堂实在拿不出手,只能来隔壁蹭。


    盛恪之前的饭量和他差不多,他还经常拉着盛恪出去下馆子,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盛恪的胃就坏了,偏偏这人不张嘴,疼了病了也不会说。


    大二那次胃溃疡挂水谁都没告诉,自己就去了。


    第一次做胃镜也没人陪,估计做得不是全麻,而是普通胃镜。


    那种得先喝麻药将食道麻痹,再从喉咙探入内镜。人在这个时候会止不住地想要干呕,进而难受得浑身抽搐痉挛。


    他小时候陪他妈去做过一次,吓得哭着出来,所以记忆特别深刻。


    盛恪这些事没人知道,他从来不说,等旁人发现了,左右不过一句“没事”。


    蒋路搞不懂他。


    他能把傅渊逸放在手心里捧着,怎么就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盛恪,虽然有句话很俗,但我还是要说。”蒋路认真地清了清嗓子,“学会爱别人之前,你得先学会爱自己!”


    这话太肉麻,说得蒋路浑身起鸡皮疙瘩,直接打了个寒颤,“嘶——”


    盛恪也是听得一脸抗拒,怕他再烦,拿起手机预约了复诊,顺便再次提醒,“别告诉傅渊逸。”-


    窗外的夕阳一点一点西沉,暖色的光晕从傅渊逸的身上滑向陈思凌,将他们切割成对比并不强烈的光影。


    空气中悬浮着一层金色的尘埃,看似华丽,却是将画面描摹得愈发压抑而沉默。


    傅渊逸的指尖微微蜷缩着,搭在膝盖上隐隐颤抖,咬着的唇松开,似乎想要开口,却又犹豫着再次咬上。


    低垂的睫毛,平平的铺开,遮住眼底晦暗的情绪。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醒酒器中红酒轻柔碰撞着透明器皿的声响。


    陈思凌轻轻地转动着酒杯,目光落在酒液缓慢荡开的波纹上,沉静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最后,还是他这个当二爹的替傅渊逸起了话头,“去北京了?”


    傅渊逸不再遮掩地点了下头。


    陈思凌失笑,“怎么骗到周渡那小子来陪你演戏的?”


    “他高中就追我了。”


    陈思凌“啧”了一声,“我还给你养成有恃无恐的小渣男了。”


    傅渊逸抿着唇不否认。


    “既然要瞒着我,那肯定不是去见你哥。”


    “我……”傅渊逸呼吸重了几分,他没有接着陈思凌的话说,而是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的心口越来越疼,他分不清是心脏比较疼,还是断过的肋骨更疼。


    只知道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无数根针,一齐扎进他的身体里。


    他攥紧发颤的拳,脸色苍白得像是下一秒就会倒下。


    “二爹……”他喊出声,下一秒,他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耳里是啸叫的血流,是疼痛的鸣啸,但他知道,他还是把那句话说出口了。


    他说:“我想……走了。”


    “走去哪儿?”陈思凌冷静地问。


    傅渊逸听不见,只是重复,“我想走了……我想离开……”


    “逸宝。”陈思凌放下酒杯起身,来到傅渊逸的面前。他掰着傅渊逸颤抖的肩,迫使他转向自己。


    傅渊逸的眼睛红了,原本干净的眼白满布红血丝,眼泪压在眼眶里,又慢慢地溢出来。


    他从小就爱哭,哭起来眼睛眼眶就红成一片。陈思凌以前总说,当初就是被他这副可怜劲给骗了,才领回来一个麻烦精。


    麻烦精长大了也还是爱哭。


    陈思凌耐心地给他一点一点擦着眼泪,“逸宝。”


    傅渊逸眼前的画面被眼泪扭曲了,他看不清,可他知道陈思凌在喊他,于是很用力地“嗯”了一声。


    “告诉二爹,为什么想走。”


    傅渊逸说不出,他喉口哽咽得太厉害,快要喘不上气,他只能看着陈思凌一下一下地摇头。


    陈思凌怕他失控,轻柔地拍着他的背脊,哄着他,“你怕拖累我和盛恪是不是?”


    “可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没有拖不拖累这一说法。你现在生病了,我们照顾你是应该的。明白吗?”


    傅渊逸还是摇头,他想说不应该,他想说他对不起陈思凌。


    他想说,他想要盛恪好好的。


    可他说不出来,像个脆弱的疯子,只知道掉眼泪。


    “或许,你跟盛恪商量一下,和你哥说开。告诉他,你希望他怎么做。”陈思凌劝解道,“盛恪会明白的。你应该相信他。”


    “他是你哥。”


    “也是你的爱人。”


    是啊,盛恪是他的爱人。可是当他的爱人实在太辛苦了。


    他不想这样。他也想当一个正常的爱人,想好好爱盛恪。


    哪怕他的爱笨拙又狼狈,他也想好好的跟盛恪过下去。


    至少,至少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在盛恪怀里崩溃。


    他不能再拖累盛恪了。


    傅渊逸于疼痛中艰难呼吸,他捉到陈思凌的衣摆,攥紧在手心里。


    而后,一下、两下,用尽全身力气拽动着。


    五岁那年,他也是这样拉着陈思凌的衣摆,让他带他走。


    “崽啊。”陈思凌心疼地摸着傅渊逸的脸,低低喊他。


    “你要知道——”


    他哽咽着,看着傅渊逸落出眼眶的眼泪,也跟着红了眼睛,“你要知道——”


    “你这一走……你就——”


    “再也没有哥了。”


    傅渊逸当然知道,盛恪不会原谅他的。


    盛恪那么爱他,一定不会原谅他的。


    可他没有办法了。


    他没有办法了。


    他病得越来越严重了,如果哪一天他真的成了疯子,永远地陷入昔日的痛苦,那他一定不要在盛恪和陈思凌的面前。


    他要躲起来。


    他要躲起来。


    傅渊逸脑中炸开血色,眼泪成线般留下来。


    他于崩溃呜咽着,喊着,又瘫软地滑下椅子,跪跌在地。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一遍遍地乞求。


    “二爹……我想走……你帮帮我……”


    “你、帮帮我……”-


    盛恪不知道傅渊逸是怎么做到的。


    明明周末还黏着自己,跟自己□□,为什么……


    盛恪站在空了一半的房间,有一瞬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一场真实到可怕的噩梦。


    胃里开始痉挛,剧烈的疼痛顶上来,一下攫住他的呼吸。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致使他失重后跌,肩膀重重砸上墙面,消瘦的骨骼传来撞击的钝痛。


    他还是不信。


    他打开所有的柜门,他翻找傅渊逸的痕迹。


    可这个房间好似从来没有住过第二个人。


    唯有玻璃立柜中的蜘蛛侠,证明他曾经真实地拥有过一位铭心刻骨的爱人。


    冰冷的胃里像是被人猛地击中,盛恪冲去厕所吐,吐到眼泪都流下来,可那种恶心的感觉却压不下去。


    一轮、两轮,吐到整个人脱力,吐到他开始发冷。


    他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个小时,直到冷汗干透。


    这一刻,他是否清醒,又是否活在噩梦里,都无所谓了。


    他什么都没拿,也没去找陈思凌,而是就那样孑然一身地回了北京。


    所以陈思凌没有等来盛恪的诘问。


    也正是如此才让他清楚地明白,这个家,散了。


    他的黄玫瑰凋零了。而傅渊逸的史迪奇也终究走失在了森林里。


    他坐在凌遇的墓前,不知道怎么开口。


    风来了又停。雨停了又下。


    这些年,盛恪为傅渊逸付出的种种,他都清楚都明白。可傅渊逸是他一手养大的,看着傅渊逸在他面前崩溃,听着傅渊逸一遍遍地乞求,他于心不忍。


    终究偏心。


    “凌哥,”他摸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指尖被染得发凉,“我啊,也挺混账的。”


    他笑起来,笑着笑着便支撑不住地垂下头,贴靠在墓碑上,“可这事儿也怪你。”


    “我在梦里问了你那么多遍,你为什么不回答。”


    “哥……你为什么……不回答……”-


    “什么?我马上来!!”蒋路正准备进峡谷厮杀两把,就接到了盛恪他们宿舍来的电话。


    今天是周五,盛恪没课,理应一早就回去了,怎么这会儿却又出现在宿舍?


    而且对方说盛恪状态不对,失魂落魄的,看着像丢了魂,回来后就在睡,中途起来吐了两场。


    他不知道情况,只能给蒋路打电话。


    蒋路火急火燎地赶到。


    “人呢?”


    没回去的那个兄弟朝厕所一扬下巴。


    “又吐了?”


    那人点点头。


    蒋路进去捞人,发现盛恪已经吐得几近虚脱,半伏在台盆上,双手用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才不至于摔下去。


    “咋样啊?!”


    蒋路问完,盛恪又是一阵剧烈的呕吐。


    可他胃里也早就吐空了,吐出来的胆汁里混着一丝丝的血。


    “我草!你真他妈的给我吐血了是吧?”


    蒋路心头惊得乱跳,连忙招呼门外的兄弟跟他一起将盛恪送去医院。


    一路心惊胆战,好在检查下来不是胃穿孔。


    夜间的急诊依旧人来人往,白炽灯光将一切照得惨白。


    有人在哭,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咒骂。


    混乱的、不安的、焦躁的情绪,无限度地蔓延在这个冰冷的夜,裹挟每个人的心脏。


    唯有盛恪,单薄的蜷缩在走廊里的移动病床上,如同听不见看不见般,不言不语。


    蒋路尝试跟他沟通,“兄弟,到底怎么了?”


    “哑巴了?”


    “你倒是说句话,你嗯一声也行啊。你这样……我他妈有点害怕。”


    蒋路最后没办法了,掏出手机,“你再不说话,我打电话给傅渊逸了啊。”


    盛恪紧闭的双眼挣了挣,睫毛簌簌抖动,却没能睁开,只是眼角慢慢流出了泪。


    “傅渊逸。”许久胃酸反复灼烧过后的喉咙沙哑异常,“傅渊逸……”


    他重复着。


    “真的……有这个人吗?”


    “说什么呢……那不是你……”蒋路的声音忽而顿住,因为在他点开的页面里,傅渊逸的微信头像变成了黑色,名字也成了一个虚无的空格。


    怎么会……


    “我的……什么?”盛恪睁开眼,赤红的双眼,仓惶失焦。


    “盛恪,你别吓我……你和逸宝……,不是,你上周不是还回去陪他了?”


    盛恪低笑一声,“是吗?”


    上周还缠着他要抱一下,亲一下的人,真的叫傅渊逸吗?


    他真的爱上过谁吗?


    他的爱人是叫傅渊逸吗?


    可,傅渊逸呢?


    他牵得那么紧的傅渊逸呢?去哪里了?


    “我跟他说,我说,你别怕,你别多想……你别多想……”盛恪喉头梗动,哑然无声。


    他拿手盖着眼睛,指节大幅度地痉挛着,颤得仿佛神经失控。


    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症状,他又是为了什么而在难过……


    “蒋路……”


    “诶。”向来冷静自持的人,突然在他面前哭,哭得教人心都要跟着碎了。


    可蒋路对此束手无策。他帮不了盛恪,也回答不了盛恪。


    因为盛恪问他,“傅渊逸……是谁?”


    傅渊逸是谁?


    盛恪呼出颤抖发烫的气息,却咽不下藏在话音里的眼泪。


    “我的爱人……是谁啊……”


    从17岁到21岁,傅渊逸给了他家,也给了他爱。


    却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他。


    放弃他。


    于是那个从不言苦,不言痛的少年人,无声恸哭。


    从此,他再也无法提起那个名字。


    那个——


    曾经的爱人——


    作者有话说:[化了]累了。


    破完了,我该跑路了。


    再见之时就是盛霸总登场之日。


    第74章 七年后


    “陶陶,你家老板又走了?”


    陶梓从电脑屏幕后幽幽抬头,伸手自然地接过行政手里的文件。


    “嗯,上周五飞的。”她熟练地在需要签字的地方贴上标签。


    “这次走多久?”


    “没具体说,估计还是一个月左右吧。”


    行政莞尔。


    陶梓也叹气。他的老板,盛恪,称得上是她职业生涯遇到过的最怪的老板。


    她的这位老板,话非常少,不苟言笑的程度堪比她以前高中教导主任,仿佛天生嘴角向下,面部肌肉瘫痪。


    除了工作基本没有什么生活上的事情交代给她。


    要知道,身为秘书,很多时候都免不了要处理老板私人生活上的一些事,但在盛恪这里几乎没有。


    当然,她老板的生活里,可能只有工作工作工作……


    无论她什么时候上班,什么时候下班,盛恪总在。


    她偶尔周末来拿东西,也能撞上。


    就在她以为她这位老板是全年无休的那种刻苦型霸总时,他老板休假了。


    休一整个月!


    这给当时刚入职的她带去了不小的震撼,虽说很多外企老大们休假十天半个月或者一个月都很正常,但这件事放在把工作当生活的盛恪身上就显得很诡异。


    而且每年盛恪都像放暑假似的,在八月十五号之前走,九月回来。


    更奇怪的是,陶梓始终觉得她老板可能就是换了一个地方办公,回邮件的速度和在办公室差不多,也是不分昼夜,完全不像是在外面玩。


    更怪的是,公司的另外一位老板,对盛恪这样休假完全没有异议。


    甚至上周一的时候还特地来盛恪办公室问他怎么还没休假。


    她从行政元老那八卦来的消息说,公司的两位老大——盛恪和蒋路,是高中同学,之后一起又去了北京上大学。


    两个人研究生毕业后,蒋老大拉着她老板创业。


    蒋老板性格活络,人精明,又舌灿莲花,所以负责市场和宣传。她老板盛恪主要负责技术。


    正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合伙的一般都走不到最后,就会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拆伙,但这俩人却没有这样的问题。


    办公室里甚至有嗑他们cp的邪教,毕竟相携七年,一个性格火热,一个性子凉薄,刚好互补。


    蒋路对盛恪更是百依百顺。


    而且听说盛恪的家境非常的好,盛恪的亲人是他们第一轮天使投资人。一个上不上班无所谓的大少爷,在这里兢兢业业陪着蒋路创业,打市场。


    如果不是相互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就是有一些不可告人的感情在。


    “不过,你们盛总这个节奏,”行政八卦地凑近陶梓,“我怎么觉得不像是休假?”


    他们盛总又没孩子,为什么每次都偏偏要挤在暑假里休?


    “那像什么?”陶梓虚心求教。


    行政老神在在,“倒更像是受到某种创伤后,逃避某些特定的日子?”


    陶梓沉默了一瞬,真诚提问,“我们盛总看着像是有感情的人吗?”


    行政:“……”


    只是这一次,盛恪才走了两个礼拜,就突然杀了回来。


    “盛总?”一早还没睡醒的陶梓看到办公室的盛恪,甚至怀疑地掐了自己一把。


    但她的老板就闪现了那么一下,跟她交代了些工作,又行色匆匆地走了。


    盛恪前脚离开,蒋路闻询而至。


    “走了?”蒋路“嘶——”了一声,正大光明地吐槽,“连句话也不给我留。”


    说着又吩咐她,“这两周还当他休假,有什么事先到我这儿,别去打扰他。”


    当惯了牛马的人随口就是一句“好的”,等蒋路走了,她才慢慢品出味儿来,点开行政的聊天框重重打下两个字——好宠!


    但蒋路却愁,端着苦涩的黑咖啡站在落地窗前唉声叹气。


    七年了,那两人终于,要见面了-


    夜晚的机场大厅也是灯火通明。


    出关口站着几名黑西装,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保镖。


    有爱凑热闹的人,看到这样的架势就猜会不会是哪家的明星,想偶遇一下,于是跟着等。之后人便越来越多。


    “这到底是在等谁啊?”


    有人问,却没人答,只有不断侧目又加入的人。


    最后迟迟等不到人,于是作鸟兽散。


    将近十一点时,一架已经飞行了十四个小时的飞机落地,这架飞机的上一站经停在法国巴黎,停留了五个小时后,飞往上海。


    机上的旅客满脸都是疲惫,接近二十二个小时的飞行时间,等同坐牢。


    周渡推着行李车,走在队伍最后。


    七年,周小少爷变了不少,五官比少年时更锋利、更成熟。气质不再纨绔,反而多了一种让人信任的沉稳。


    走得近了,保镖才看出他们少爷身后还跟着一位。


    可能是因为那人的娃娃脸还有那一头栗色的卷毛,让他看上去只有二十五、二十六岁。


    他比周渡矮了半个头,人也很瘦,只有周渡一半宽。


    可能是身体不好,别人短袖,他却穿着偏厚的衬衫外套。


    衬衫应该是周渡的,他穿完全不合身,瘦弱的身形根本撑不起来。


    腰腹削薄,衣袖宽大,有种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错觉。


    周渡时不时回头看他,确认他跟着。把东西交给保镖后,周渡腾出手来,但十分有分寸地没去牵他,只拉着傅渊逸的衣袖。


    “是坐会儿还是上车?”


    他说的很慢,唇型做得清晰。


    傅渊逸想了一下,还是往一旁的等候座位走去。


    周渡让保镖们先带着行李上车。傅渊逸可能需要点时间。


    他给傅渊逸倒了杯温水,盯着他喝完,又陪他坐了一刻,傅渊逸才在他眼前挥了下手,冲他笑了笑。


    七年里,虽然他每年都跟着傅渊逸回来一次,却从没回过自己家。


    这次也不能算是正式回来,但应该短时间内不会走,以至于一时间莫名生出了些近乡情怯。


    不过一年,周围的景色又陌生了很多。


    手背被冰凉的手指点了两下,周渡的视线转回来,落在傅渊逸的身上。


    傅渊逸给他打字:送我回去吧。


    周渡蹙了下眉。


    傅渊逸接着打:没关系的。我哥


    他的手忽而顿住,又落在删除键上,按了两下,而后重新输入:别墅现在应该没人住的,不会有问题。


    周渡:“你回去之后什么都没有,不方便。”


    傅渊逸摇头,回道:二爹应该给我准备了。


    再不济,客房也有备用的洗漱套装。


    傅渊逸:如果我的状态不好,我再让你来接我,行不行?我想回家,周渡。


    周渡思索再三,他不会强行违背傅渊逸的意愿,于是让司机改道,先送傅渊逸回别墅。


    只是在路上给傅渊逸做了一次压力测试。


    七年前,他跟着傅渊逸出国后,从商科转修了心理,开始了一段兵荒马乱又暗无天日的日子。


    只要见过那个时候的傅渊逸,就没有人能指责他对傅渊逸的过度保护。


    好在,他现在也找到了平衡自己内心的方法。


    将傅渊逸送到已零点,别墅里没有灯,只有一盏门灯常亮,等着归家之人。


    傅渊逸从进来别墅区后,呼吸便有些急促,身体也崩得很紧。周渡花了点时间帮他调整。


    “感觉不行,我们就明天再……”


    傅渊逸看着他摇头,他是害怕,但只是因为太久没有回来过了。


    可他还是想回去。


    他想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


    别墅的密码一直没换,但他因为手抖输错了好几次。他抱歉地看着周渡,要周渡帮帮他。否则他可能按一个晚上也按不准。


    周渡捏着他的手指,带着他一个一个点下数字,又陪着他进门。


    别墅的灯亮起,有一瞬的刺眼。


    熟悉的环境,让他恍然回到七年前,一切好似都没变,时间不曾逝去,亦没有发生那些如噩梦一般的过去。


    只是如今的别墅空空荡荡,连霞姨也不在了。


    周渡陪着傅渊逸坐了会儿,直到傅渊逸的呼吸和颤抖逐渐平缓下来。


    “有事给我发消息。”今晚于他,应该是个不眠夜。


    傅渊逸乖乖点头,将他送出门,挥别。


    周渡走后,傅渊逸回到客厅枯坐了一会儿,他虽然回来了,却像这个家的陌生人,一时竟不知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耳鸣还严重,听不见什么声音。


    这种症状每次坐飞机都会有,之前恢复得比较快,后来诱发了两次中耳炎后,恢复起来就非常慢,曾一度影响他的听力。


    如果到明天他还听不见什么声音的话,应该又会被周渡带着去做针灸。


    这个人可是能在小国家都请到针灸师傅的恐怖家伙,现在回了国,更能治他了。


    身体慢慢平静下来,也浮出了一丝冷意,傅渊逸回过神,推着行李上楼。


    别墅的电梯最近无人使用,一直处于断电状态。


    他找不到电闸,只能放弃。但行李太重,他扛不动,便先找了必需品拿上楼。


    如果他能听见,一定能早早注意到楼上的脚步。


    而不是傻子一样,等到了楼梯口才感觉到有人,一脸错愕地仰着头和盛恪四目相对。


    才平静下来的身体陷入新一轮的颤栗,手里的东西全都砸落在地。


    他的呼吸、心跳一并坠落,失重感逼得他后退半步。


    太久没出声的嗓子发出了短促又模糊的音节。


    他预想过很多和盛恪七年后再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想过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直到盛恪收回他冰冷得仿佛看陌生人的眼神,他才着急忙慌追上去。


    他跑得急,差点绊倒,盛恪却连头都没回。


    好在他抓住了他。


    抖得没什么力气的手,勾着他的衣袖,努力地不让他抽回去。


    “松手。”


    低沉又硬冷的声音。


    傅渊逸听不见。所以他也不松手。只是拽着,急促地喘着,弄得人心都烦。


    盛恪回头,七年后再见,这人依旧习惯用这么可怜的样子看着自己追着自己。


    好似当年心狠的不是他。


    盛恪不耐地甩开他,回房。再出来,已经换了身衣服。


    罚站的十分钟,傅渊逸努力调好了呼吸。他想体面一点,好好打招呼。


    结果盛恪一副要走的样子。


    他忙跟上去。亦步亦趋地跟着。小狗似的跟着。


    没心没肺地跟着。


    “傅渊逸,你想做什么?”盛恪停在门口。


    他原本也就是临时回来住一晚,没曾想命运会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七年。


    再见面竟是这样戏谑又无聊的场面。


    真可笑。


    偏偏这人似是忘了七年前发生的一切,竟还能没脸没皮地绕到他面前,面对他。


    傅渊逸的眼睛还是无辜,任何时候都显得那样无辜。


    “哥……”


    盛恪当然不知道傅渊逸喊出这一声需要多大的勇气,他听着只觉得好笑。


    他盯着他的眼睛,轻嗤一声。


    他走向他,越过他,毫无感情地说出一句,“傅渊逸,你知道的,我当不了你哥。”


    可惜,傅渊逸依旧听不见。


    所以那人无知无觉地恳求他道,“哥,你能不能别走?”——


    作者有话说:[化了]人应该是很难有存稿的。


    开始我的霸总part。


    第75章 他都可以


    盛恪当然不可能留下。


    少时是他蠢,被傅渊逸玩得团团转。七年后再见,他还没贱到再一次走进傅渊逸的圈套。


    傅渊逸黏人、爱撒娇,爱装无辜,又总是病病殃殃,像是生来就要被人怜爱的。


    可是心肠最硬最狠的不也是他傅渊逸吗?


    他总要求他——“哥,你如果哪一天要走,要离开,一定告诉我好不好?”


    结果呢?他自己消失得悄无声息,抹除了一切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这就是傅渊逸,多狠的一个人。


    所以盛恪走得头也不回。连多余的眼神都吝啬得不肯给。


    傅渊逸想追,他想留下盛恪,就算知道盛恪烦他厌他,不想看见他,但他还是想留下他。可惜他的身体不给他机会,最后只能跌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着盛恪的车驶离。


    揪着胸口前的衣服,傅渊逸说不上来究竟是愧疚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


    思来想去,最后觉得自己即没资格谈愧疚,也没资格说难过。


    今天的局面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被如何对待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哥确实不应该再可怜他。


    他不值得同情。


    枯坐片刻,手脚回来了些力气,傅渊逸慢吞吞地爬起来,走回别墅。


    空荡别墅冷清得像是无人居住的样板房。


    七年前他走之后,这个家就散了。盛恪没回来过,陈思凌则一心扑在海外市场,这一两年才回到国内。


    彼时的别墅只剩霞姨。


    后来霞姨也走了,她说一个人守着没人回来的家,她难受。她总想起以前,想得泪流满面。


    “那个小逸整天黏着小盛,小盛也宠着他。有次看小盛抱着小逸在落地窗前晒太阳,我就觉得日子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可惜,最后他们都走了。


    回不去了。


    傅渊逸独自回到房间,又想起什么似地跑到门口,确认再三,而后傻子似地扬起了一个笑。


    这是他们以前的房间!


    他哥……盛恪今天回来睡得是他们以前的房间!


    那是不是说明盛恪没有百分百讨厌他?


    或许还保留着那么百分之一或者百分之零点五的可能性,他哥对他还有一丝丝的感情在?


    至少,至少应该不是完全恨他的?


    想到这里就开心得不知所措,反反复复地进出自己的房门来缓解自己的亢奋。


    最后走得头都晕了才停下。


    今天回来时,周渡怕他出问题,在药盒里给他备了一片安眠药,可他现在不想吃了。


    因为今天的他,拥有盛恪呀。这比什么药都管用。


    傅渊逸去洗了澡,而后在电视投上星际宝贝,接着钻进盛恪睡过的那一侧,用被子把自己裹成茧。


    被子上还留着一点沐浴露的香气,还是他们以前用的那款马鞭草。


    是盛恪留下来的味道。


    因为他没用沐浴露,而是特地用了味道不浓烈的精油皂洗的,就是为了留住这一点点香气。


    可惜他还听不见声音,不能戴耳机,否则他还能听着盛恪的声音睡觉。


    那多幸福呢!-


    傅渊逸睡了个好觉,睡到周渡急得破门而入,他还迷迷瞪瞪地没醒透。


    “周渡?”傅渊逸把半张脸埋进被子,“你怎么来了?”


    “傅渊逸,现在下午一点二十了!”


    周渡这些年性子已经平稳了不少,很少一惊一乍发脾气了。这才刚回来一个晚上,又差点被傅渊逸气到发作。


    但他吼他的,傅渊逸半聋一个,浑然不觉。


    得亏他记得昨天的密码,否则他就算把门铃按穿,门捶烂,这人大概都听不见。


    周渡拉开窗帘,先检查了一遍傅渊逸的药盒,最后一格的安眠药还在,说明傅渊逸昨晚的状态比他预计的要好得多,甚至能睡得跟猪一样……


    “起来,带你吃饭,吃完送你去医院。“


    他们这次回来是因为凌母住院了。


    原本以为只是一次突发的晕倒,但没曾想,是身体机能逐渐衰竭的预兆。


    陈思凌要傅渊逸回来在最后的日子里陪陪老太太。


    傅渊逸接完电话哭了一场,哭得很凶,好在的是没有更进一步崩溃的迹象。


    只是这次回来,周渡多少还是忐忑。


    这就像是对过去那七年他所做努力的一场大考,傅渊逸能不能撑过去他也没把握。


    凌母、陈思凌、盛恪,他们每一个人都牵着傅渊逸的情绪,能轻而易举地将好不容易拼合起来的傅渊逸再次击碎。


    何况这一次,傅渊逸或许还要再一次面对亲人的离去。


    “周渡,周渡!”


    傅渊逸将他的神思换回,那个半聋完全没听见他刚才话,也不知他所愁,只自顾自跟他说,“我哥昨天在家!他,他睡在这里的。”


    “这是我们以前的房间!”


    周渡:“……”他不想听。


    “那他人呢?”


    傅渊逸哀怨地叹了口气,“被我气走了。”


    周渡:“……”


    “周渡,你说,我现在情况已经稳定很多了,怎么也能算……半个正常人吧?”他不太确定,又这样肯定道。


    “那我能重新追我哥吗?”


    周渡:“……”


    话虽这么说,可他还是愁,自己偶尔还是会犯病,盛恪现在又恨他,不跟他说话,他来他就走,这可怎么办?


    傅渊逸一下没了信心。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


    他把史迪奇公仔抱在身前,下巴抵在史迪奇的脑袋上盘算道,“无论如何,我先求盛恪原谅,这一步虽然很难,但不管他怎么对我,我都不会放弃的。我可以死缠烂打。”


    “我怎么也是他弟弟……我又那么弱,盛恪不能不管我……”


    没办法时,道德绑架也是一种办法。


    “反正,反正只要能在我哥的身边,我怎么样都可以……”


    周渡额角青筋蹦起:“傅渊逸!起床吃饭!”


    “跟我去做针灸!”


    这人聋着实在太不方便了,只管自己叨叨,完全不顾他死活。


    他自认已经能调理和平衡好他与傅渊逸之间的关系,但他不是圣人,还没能大度到跟傅渊逸讨论怎么重新追盛恪。


    那毕竟,曾经是他的情敌,而且他还输给了盛恪!


    这是他周小公子一辈子的耻辱!


    傅渊逸赤脚下床,跑去洗漱,不忘问他:“周渡,你说我哥能原谅我吗?”


    周渡:“不能!”


    傅渊逸点点头,傻傻一笑,“我努努力,就算不原谅,我也想在他身边待着。”


    周渡:“…………………………”-


    两点半,他们到达医院。


    周渡先带着傅渊逸去吃了点东西,才把人交给陈思凌。


    “别让他哭得太厉害。如果他控制不住情绪,就带他出来。”周渡交代道。


    陈思凌这几年时不时会飞过去看傅渊逸,所以和周渡也熟。


    他没想到当年那个玩世不恭的少年,居然会为了傅渊逸耐下性子转而修习心理学,一陪就是七年。


    在傅渊逸状态最糟糕的前三年,是周渡拉着他走过那些暗无天日的至暗时刻。


    傅渊逸不肯吃饭,他就强行喂。傅渊逸不肯睡觉,他陪他枯坐一夜又一夜。


    傅渊逸伤害自己,他绑着他、锁着他,自己不眠不休地守着他。


    傅渊逸说想盛恪,纵使心里五味杂陈,周小公子还是压着脾气,压着心里那些酸苦哄着他。


    一遍遍告诉傅渊逸,他会好,他会再见到盛恪。


    但这一段感情到最后,谁都没有圆满。


    周渡的得不到,哪怕是旁观的陈思凌也会觉得是自家的崽对不起。


    可周渡说,“是我愿意。”


    “傅渊逸早就跟我说清楚了。可陈叔,我看不得他那样。一开始是舍不得,后来是……”这个大男孩哽咽着,捂着眼睛说,“是责任。”


    “是我想救他,想看他好,想他像以前那样快乐。”


    他永远不会忘记,傅渊逸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恸哭着在他怀里说,自己想当一个正常人……


    这一刻,“医生”这个身份,在他心里,才真正有了重量。


    凌母今天精神不错,正靠坐在床头,吃陈思凌给削的苹果片。


    老太太看到傅渊逸,也是止不住眼泪。,傅渊逸更不用说,扑过去把老太太抱在怀里,埋着头哭得一抽一抽。


    七年,他丢下陈思凌,丢下奶奶,丢下盛恪。


    汹涌的愧疚又在心口翻腾。


    好在陈思凌及时介入,提着他的脖子将他强行和老太太分开,没让他一下陷进去太多。


    “行了啊,再哭把你扔出去交给周渡。”


    傅渊逸连连摇头,他哭得呼吸里有点乱,自己掐着虎口止哭。


    老太太心疼坏了,不断给他擦眼泪,“不哭了不哭了。别把自己哭坏了。”


    傅渊逸情绪上头时,说话不利索,嘴张了好几次,最后只轻轻喊出一声,“奶奶。”


    “乖了。”老太太顺着傅渊逸栗色的卷发,含着泪花的眼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心疼,“瘦这么多。”


    衣服空落落的,身上只剩一把支离病骨。


    以前凌遇还在时,跟陈思凌一起把他养得很漂亮的。


    眼睛很大,神采奕奕。栗色的小卷毛也神气,有的时候会翘起一束,呆得很。


    傅渊逸长得白净,性格又乖巧。看着就讨人欢喜,抱起来沉沉的,像个实心的糯米团子。


    喊“奶奶”时声音糯糯的,抱着她的脖子左亲一口右亲一口。


    想到这里,老太太又是泪眼婆娑,“这是受了多少苦……”


    傅渊逸摇头,把老太太的手放到自己的脸旁,鼓起腮帮要她摸。


    老太太被他逗乐,收起眼泪,拿了片苹果喂给他,“盛恪呢?来了没?”


    老太太最早是不知道傅渊逸和盛恪的事的,后来逢年过节也见不到傅渊逸和盛恪,只有陈思凌去看她。几次过后,她才从陈思凌口中问出了那些年的种种。


    但过去的事,纵有遗憾,已无法重来。


    老太太只希望能在自己最后的这段日子里,看着这俩小的和好。


    “盛恪没来过,小逸,你去接一下你哥好不好?”


    傅渊逸怔了一下,先是摇头——盛恪肯定不想见到他,可能宁愿自己去问讯处问……


    可他想去接盛恪。


    被无视也好,被冷漠对待也好,他自己不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吗?


    不可以逃避,傅渊逸。你要去把盛恪挣回来。


    所以他擦干净脸,接到任务似地郑重点了下头。


    周渡见他出来,问他干什么去。


    傅渊逸顶着红彤彤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回答,“接、我、哥。”


    “周、渡,我去、接、我哥。”——


    作者有话说:不对劲哇。我觉得重逢就是甜。为什么你们会越看越苦?


    第76章 再一次


    傅渊逸出去接盛恪。


    原本等在病区的电梯口,没几分钟,便要下楼去等。


    周渡将他拽回来,没给好脸:“盛恪不是小孩。”


    傅渊逸眼神清澈跟周渡装听不见:“我下楼去接,我怕我哥找不到病区。”


    “他长了嘴,能自己问!”


    傅渊逸点点头,“你要先走了吗?那我送你一起下去。”


    周渡:“……”这是在赶他走了?


    奈何傅渊逸表情无辜,周渡有气没出撒,最后也不想给自己添堵,找陈思凌嘱咐了几句,留了些备用药就走了。


    说实在的,他最不乐意见到的就是盛恪。


    从始至终他都认为,七年前致使傅渊逸病情加重,盛恪难辞其咎。是他那些自以为是的选择,将傅渊逸一步一步推向深渊。


    在他眼里,盛恪甚至没有资格恨傅渊逸。


    傅渊逸神志不清浑浑噩噩的那些年,混乱的记忆里只有盛恪。


    可是盛恪在哪里?


    当傅渊逸被约束带绑在病床,当傅渊逸一次又一次崩溃,陷入幻觉,甚至当他濒死一遍遍念着盛恪名字的时候,盛恪又在哪里,在做什么?


    盛恪有什么资格恨傅渊逸?他的痛苦跟傅渊逸比起来微不足道。


    他失去爱人,难道傅渊逸就没有吗?


    如果他受到伤害,感觉到疼,他就有资格恨,那傅渊逸该恨谁?


    傅渊逸只是个傻子,他谁都不恨。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他没有好好爱过自己。那几年,也没有人去爱他。


    所以就算再见到盛恪,周渡不会替傅渊逸说出那七年,他不会把傅渊逸往盛恪那儿送。


    那七年,是傅渊逸自己淌着血,忍着抽筋拔骨之痛,把自己打碎了重塑,才活过来的。


    傅渊逸是他自己的。


    如果这一次,盛恪选择不珍惜,那么他还是会带走傅渊逸。


    无论如何-


    傅渊逸根本不知道盛恪什么时候会来,只一根筋地等着。


    从电梯口等到楼下大堂,怕人多盛恪看不见他,又从大堂走去大门。


    高温炙烤着每一寸空气,也堵着傅渊逸的呼吸,教他喘得费劲,可他认死理地没有回去有空调的大厅。


    他被晒得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绿,烈阳下的景也跟着扭曲。


    可看到盛恪的那一刻,什么难受的劲头都被他抛之脑后,小跑着往盛恪那里去。


    他清楚地知道,盛恪根本不想看到他,所以当盛恪目不斜视,与他擦肩而过时,傅渊逸虽然难受,但也只是一瞬的事。


    下一秒就又提起劲头,跟上盛恪。


    他像个身经百战、越挫越勇的战士。他也总在“劝慰”自己——傅渊逸,盛恪现在恨你是正常的。没什么好难过的对不对?


    是你自己对不起盛恪,盛恪怎么对你都是你活该。


    盛恪人高,步子也大,傅渊逸追得辛苦,等停下来时,鼻息已经乱得一塌糊涂。


    他压着快速起伏的胸口,喉结滚了又滚,才好不容易从喘息间挤出一句,“哥……你,来啦……”


    不出意外,盛恪没有回头。


    傅渊逸并不沮丧,歪着脑袋看了看盛恪的侧脸,计算着距离往前挪了一小点,把脚步摆得跟盛恪一样。


    他哥好像比以前高了,他抬手比了比,他以前能过盛恪的肩膀,现在却刚刚好了。


    他哥的肩也比以前宽。他用手隔空丈量着。


    虽然他哥腰还是那么薄,但身材不似以前那般瘦弱。


    那就好。


    说明他哥没有吃太多苦,那就好。


    盛恪站姿随意,一只手垂着,掌心自然朝后。傅渊逸盯着看了片刻,忽然一个机灵,慌乱地将视线移开。


    不可以握上去,傅渊逸!他用力捏着自己的虎口,警告自己别干让盛恪厌恶的事。


    医院电梯总是最慢最忙碌又最拥挤的存在,排了四五分钟也不见来,队伍传出焦躁的抱怨。


    更是有一道声音炸开在队伍末尾,傅渊逸的腿猝不及防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膝盖一软,往前踉跄一步。


    “叫你让一让,听不见啊?喊了三四遍,是不是聋?”


    傅渊逸为了稳住身体,本能抓住了盛恪的衣服,又在盛恪回头时,立马松开。


    失重摔倒带来的惊恐还在他的心脏上作乱,让他说话断断续续,“对不、起,哥……不是、故意……”


    盛恪脸色十分难看,利刃似的眼神越过傅渊逸落在他身后之人,“说谁?”


    “就说你们怎么了?喊了三四遍,听不懂人话啊?”那人推着辆空轮椅,身上穿着病号服,仗着自己是病患,便觉自己有理。


    人群骚动,众人围观。


    傅渊逸提起裤腿看了看被轮椅撞到的小腿,有一道白印,不算疼,就是撞得不太巧,可能撞到在了筋骨上,让小腿麻木。


    他瘸着挪了两步跟盛恪站在一起,他很想牵盛恪的衣袖,可看到盛恪不耐的表情,最终只攥紧了自己的衣摆。


    “我耳朵,听不清。所以……”他不太利索地道着歉,“不是故意不让……”


    盛恪表情一顿,头微偏几分又僵硬停住。


    “叮——”右侧电梯终于到达,里面的人鱼贯而出。


    旁人无心热闹,陆续而上。


    那人翻着白眼,推着轮椅想挤上那最后一点空位,却被黑色皮鞋抵住轮椅脚踏,无法前进。


    “你做什么?!”


    “欺负老弱病残是不是?”


    “我告诉你……”


    “傅渊逸。”盛恪低冷的声音打断那人聒噪,“先上。”


    傅渊逸怔愣两秒,而后傻笑着瘸着腿走进电梯。他挡住门,往后挤出一些空间,“哥,还有、位置。”


    黑色皮鞋用力将轮椅逼退半步,反身步入电梯。


    电梯门缓缓阖上,阻绝了那人尖利的咒骂,也将盛恪的片刻温柔斩断。


    他与他又似陌生人,中间隔着其他人。


    可傅渊逸从陈旧又模糊的轿厢壁中看着盛恪,眼神即虔诚又贪恋-


    回到病房,老太太将盛恪单独喊入。


    陈思凌则把傅渊逸提到一旁座位,没好气地吐槽他:“让你下楼去接你哥,你都能给我瘸着回来?”


    傅渊逸笑笑,“没事的,就是被撞了一下,我哥已经替我出头了。”


    陈思凌在他卷毛上一揉,“这就开心了?”


    傅渊逸点着脑袋,“能见到我哥,我就开心。”


    “傻样。”


    傅渊逸把头靠在陈思凌的肩上,这些年他状态好一时坏一时,陈思凌为他操碎了心,虽说他二爹觉得自己哪怕年近五十,也是风韵犹存,但傅渊逸还是觉得对不起。


    所以一有机会,总想跟陈思凌多亲近。


    “昨天晚上,哥原本在别墅睡的。”


    “你哥这几年,没回来过。”


    傅渊逸走了之后,盛恪把很多事都算得很清。陈思凌以前在他身上花的钱,他全都成倍打了回来。


    陈思凌是他们的天使投资人,盛恪便给了他比自己所持股权更高的股权比例。


    别墅也是盛恪的家,盛恪想回去根本不用知会他。可盛恪给他发了消息,用的是“借住两日”这样的措辞,也在消息里将事情缘由解释得清楚,就好似陈思凌不是他的家人,而是房东。


    盛恪现在租住在公司附近,楼上邻居家里水管爆裂,淹到了楼下。


    原本他八月出去,要一个月才回,有足够的时间让工人翻新家里的墙面。


    可凌母突然倒下,他当即折回,家里还不能住,便想在别墅借住。


    陈思凌也不是故意不告诉傅渊逸,只是他最近为了老太太的事在奔波,极少看手机。等注意到消息,傅渊逸已经在别墅了。


    这七年,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当年插手他们两个小的之间的事。


    傅渊逸的痛苦,盛恪的沉默,他都看在眼里。


    如今傅渊逸回来,他和盛恪总要再见,他们之间的那些过去,或爱或恨,又要有个了结。


    所以,他即是无心也是有意放任。


    “可他还把那里当家的对不对?”


    有家的人,才不会在匆忙而回时,把住酒店当成自己的第一选择。


    “他还睡在我们以前的房间。”傅渊逸强调着,“是我们以前的房间。”


    陈思凌一笑。


    现在的傅渊逸比以前更像小孩子,性格里多了些以前没有的偏执。


    他不知如何评判。


    但至少,对盛恪的偏执让他有一个活着的理由,一个活下去的牵绊。


    应该不算坏。


    病房门开,盛恪走出来,对着陈思凌颔首。


    陈思凌带着傅渊逸进去,三人并排立于床尾。老太太看着他们笑,说他们这么严肃好像专家会诊。


    之后的气氛还算融洽,他们陪了老太太一下午,直到探视时间结束。


    走的时候,陈思凌在傅渊逸哀求的眼神中,对盛恪说:“如果不忙的话……”


    盛恪打断,“我得回公司。”


    陈思凌对着自家崽无奈耸肩——二爹没办法。你哥把路堵死了。


    所以傅渊逸只能自己去追。


    他用手挡住已经快要合上的电梯门,硬挤进去。


    可盛恪站得靠后,他没发跟他说话。


    出了电梯,盛恪疾步而行,他便小跑着追,说话还没喘息声大,“哥,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盛恪充耳不闻。


    “哥……”这种高温天傅渊逸呼吸本就费力,再这么一跑,氧气更显稀薄,“我……我手机、没,没有支付、功能,我……我打不了车……”


    “我没有办法……自己回去……”


    “哥……你能不能走慢一点……”傅渊逸按着疼起来的肺部,乞求道。


    “哥……”


    盛恪的脚步忽而停住。


    他垂下的眼眸冷而厉,是以前从来不会对傅渊逸露出的眼神,可现在他那样直白又尖锐地看着傅渊逸,没有一丝温柔。


    亦无心疼。


    “傅渊逸,你到底还有没有羞耻心?”


    他欺压过来,在傅渊逸的脚下埋出一片阴影,“还是你觉得,你回来了,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傅渊逸哽着呼吸,摇头,“没有……不是的……”


    “那是什么?”盛恪质问。


    阴云遮蔽烈阳,一场暴雨将至。


    傅渊逸看着盛恪,眨动酸胀的眼睛,盛恪的面容在他的视线里逐渐模糊。


    又装可怜。盛恪冷笑,转身要走,却被人抱住了腰,那人箍着得紧,瘦弱的胳膊勒得他发疼。


    “盛恪……”傅渊逸埋在盛恪的脊背。


    “盛恪……”


    七年的思念到最后只化为一个单薄的名字和在心里练习过千次万次的一句——


    “盛恪,能不能,让我再追你一次?”——


    作者有话说:太难了太难了,我写不来啊写不来


    第77章 不言自明


    那场雨还是下下来了。


    夏天的雨水是温热的,可豆大的雨滴砸在脊背透进皮肤时,又是冰凉的。


    傅渊逸淋着雨,看着盛恪离开,双手重重压着闷痛的胸口。


    当盛恪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时,他便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甚至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费力而艰难地张着嘴呼吸,又猛地被雨水呛到,咳得面红耳赤再站不住。


    可盛恪不会回来。


    他哥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护着他了。


    以前的盛恪不会让他淋雨,不会让他受伤,更不会把他扔在原地不管。


    以前的盛恪,从来没有对他狠心过。


    但那个盛恪不见了,是他把盛恪变成现在这样,是他弄丢了那个很好很好的盛恪。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盛恪看看他。


    看看他就好了。


    他要的没有很多。他不贪心的。


    雨越发的大,雨幕像是浓厚的雾,将人掩埋。


    人群匆匆而过,伞上落下的雨,走路带起的泥,溅到傅渊逸的白衣上,头发上,脸上。


    他没有躲,只是锁紧双膝,埋下头。


    可忽而,雨不再往身上砸,有人停在了他的身侧,为他撑伞。


    他抬头望过去,不是盛恪,是一张陌生脸孔。


    那人嘴唇张合,“是傅先生吗?有人为您订了专车,送您到碧芸别墅区。是您没错吧?”


    傅渊逸依旧蘑菇一样蹲着,他抬手指了指耳朵。雨声砸在伞面实在太吵,他听不清。他本就不是听障,分辨唇语能力有限,加之是不熟悉的人,便读不明白了。


    好在那人耐心不错,支着伞单手掏出手机,给他打下刚才的话。


    傅渊逸接过手机,念了一遍。


    又一遍。


    再一遍。


    直到那人拍拍他的肩,他才舍得移开眼睛。


    “是您吗?”


    “是,是。”傅渊逸连连点头。


    刚才还像被抛弃惨兮兮的人,一下就变得明媚了。


    真怪啊。那人收起好奇心,问傅渊逸能不能自己站起来。


    傅渊逸回答可以。


    他中途还是搭了把手,傅渊逸蹲得久了,呼吸又不好,站起来后踉跄了一下。


    上了车,他给了傅渊逸一条干净的毛巾。


    跑车多年,这种情况遇见不算少数,各种东西一应俱全。


    相对安静的空间,傅渊逸也能听见一些声,所以他抱着副驾的座椅凑上前,“师傅,刚才,你打在手机里的话,可以不可以对我,说一遍?”


    “什么?”


    “您对我说一遍,可以吗?”傅渊逸很乖很礼貌地重复。


    果然是一位奇怪的乘客。但他还是照做了。


    傅渊逸侧耳听得认真,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莫名亮了起来,“谁替我,订的车?”


    明知故问。但他就是想亲耳听到。


    “是尾号0626的一位先生。”


    傅渊逸一边咳着一边笑,同司机说了好几遍,“那是我哥。”


    司机礼貌笑笑,还是觉得这位乘客怪异得很。


    “我哥,咳……怎么跟您说的?咳咳……”


    可惜他咳起来后,又听不清了,只能让司机等红灯的时候帮忙打在手机里。


    这次用的是他自己的手机。


    【那位先生说,让我帮忙下车接一下您,说您穿白衬衫,没有打伞。他有催我快一些,应该是怕您淋湿。】


    【但当时我在等红绿灯,所以晚了,非常抱歉。还请您不要投诉。】


    傅渊逸看到文字,立马往窗外去寻。


    盛恪没走!盛恪一直在看着他!


    可惜外面雨太大,他们也已开出了一段路,他没能寻到。


    但仅仅是这样,就足以令他开心。


    他哥没有不管他!


    兴奋的情绪引了过速的心跳,也引了没完没了的咳嗽,“那、咳,那能麻烦您把我哥的手机号、告诉我吗?”


    盛恪的手机号在当年他走之后,就停用了。


    他打过很多很多次,即便知道没有人会接,他也打过很多很多次。


    “抱歉,平台只能看到尾号。就算回拨,也是虚拟号。”


    傅渊逸失望地皱起眉,又很快松开,向司机致谢。


    没关系的,他今天已经很满足了。


    知道盛恪没有不管他就够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街上行人稀少。偶有几个也是疾步匆匆。


    黑色奔驰打着双跳停在街边。


    驾驶室里的人正伏在方向盘上,背脊弓起一个脆弱又痛苦的弧度。


    盛恪捏着方向盘的手,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骨节亦是苍白。而那皮肤下原本就微微鼓起的青色血管,也因充血绷成一道道夸张的线,切割着他劲瘦的手背。


    他的胃又开始疼了。


    抵着的那只手能清晰感觉到腹腔里的器官在剧烈痉挛,于是以痛止痛越压越深。


    可哪怕他将自己捅穿,也止不住造作起来的胃。


    呼吸带上了沉重的闷哼,手抖得没法从储物箱里拿药。明明狼狈,却突然笑了出来。


    都说胃是情绪器官,那他现在的情绪是烂到什么样了,才会陷入一波又一波的剧痛中,无法解脱?


    暴雨穿透耳膜,带起耳鸣。


    盛恪的衬衫先是被雨淋透,如今又被冷汗浸透。


    经空调一吹,冰冷地贴在身上。


    剧痛之下,时间都失去意义,仿佛这嘈杂的世界,只剩他自己。


    这样的流程多么熟悉。


    多少个疼痛的日日夜夜,他都是这样度过。


    梦境、想念、思及那人,疼痛、止痛,而后是漫长又虚无的沉默,他浑浑噩噩,不知时间不辨虚实。


    有的时候,他会放任疼痛。


    痛到某一种程度,耗光了体力,脑子就安静了。他也能偶尔睡个好觉。


    手机铃声响起,陌生号码,尾号却又眼熟。


    他接起。对面说,“先生,您要送的人已经送到了。”


    咬着牙关,摒着一口呼吸,才把痛按下,应了一声“好”。


    雨势渐歇,天要放晴。


    疼痛退去,发颤的手却握不紧方向盘。


    七年,他依旧没有学会控制当初傅渊逸在他身上留下的病症。


    打了电话让公司司机来接,最后来的却是蒋路。


    蒋路看他脸色便知道他又胃疼过,身上也是狼狈模样,衣服半干半湿,发梢凌乱,唇色苍白像鬼。


    “盛恪。”蒋路挂完档,支着头看盛恪,“今年公司体检,你好好查查吧。”


    中控的杯架上有盛恪没喝完的黑咖啡,还有他没来得及扔掉的止疼包装。


    蒋路从公司来的,这样的配置,在盛恪的办公桌上还有一套。


    这人昨晚从别墅离开后,回了公司,一夜未眠。凌晨四五点还在回邮件。


    早上从九点开会,开到十二点半。


    之后去隔壁酒店开了个套间,冲了澡,换了衣服,赶往医院。


    一整天,喝了两杯黑咖啡,吃了一轮止痛片。


    “我觉得按你这么作,你的胃不癌变,说不过去。”


    盛恪闭着眼,不作声。


    蒋路踩下油门,“既然不想见,昨晚为什么回去?”


    “……”


    “既然要恨,为什么又放不下?”


    “……”


    “盛恪,你……”


    “闭嘴。”盛恪哑声打断,不用睁眼,光是蹙眉就够凶。


    蒋路耸耸肩,得,恼羞成怒,不让说了-


    傅渊逸回到别墅的时候,周渡已经在等他了。


    别墅没有再请新的保姆,傅渊逸年龄虽然长了不少,但生活技能没跟着长。


    他刚回国,什么外卖软件都没装,支付软件也没开通,可以说是身无分文。


    所以周渡亲自来给他送饭。


    结果接到的是一个不仅湿透了,还咳嗽咳不停地傅渊逸。


    周渡花七年养出来的好脾气瞬间荡然无存,差点就要爆粗口。原地换了好几轮深呼吸才勉强控制住。


    他盯着傅渊逸洗澡,吃饭。在他的手机里装上各种软件,“把密码设了,我给你转点钱。”


    傅渊逸摇头,他身体弱,淋雨后咳嗽不断,鼻子也塞了。


    “不要给我转钱。”


    “给你备用。”这段时间傅渊逸的一切,周渡会亲自看着,给傅渊逸转钱确实是想给他备用,以防万一。


    譬如今天如果他有钱,就可以自己打车回来。


    傅渊逸还是摇头,“不要。”


    “又怎么??”周渡告诉自己不能生气,气死自己,傅渊逸就要跟盛恪跑了。


    “反正你别给我转。”傅渊逸把手机藏起来。


    周渡没跟他纠结这个,但逼着傅渊逸答应以后有什么事都打电话给他。


    傅渊逸连连应好,至于能信几分,周渡也没把握。


    原本他不想走,傅渊逸这样,最迟明早铁定发烧,没人照顾怎么行?


    可他父亲来了电话。


    他跟着傅渊逸走了七年。七年里,傅渊逸和陈思凌一直保持着联系,陈思凌也经常会来。但他和自己的父母却从没联系过,也没回过一次家。


    那七年,并不是他随性所欲就能支配的七年。


    他从商科转修心理,也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想要,就得等价交换。


    现在,便到了他要偿还的时候。


    “知道了爸,我等下就回去。”今晚还有局,是“周家公子”要承的局,他不得不去。


    只是傅渊逸……


    傅渊逸识趣地当着他的面把感冒药送水服下。时值八点,他拿被子把自己裹住,闭上眼,信誓旦旦地说:“我睡了,周渡。”


    乖得教人信了他的邪。


    周渡等了一会儿,才离开。


    应酬结束后,他大抵还会过来。


    生病时,人总脆弱,容易噩梦缠身。他不放心。


    怎奈一个晚上他都脱不开身,第二天一早还要陪母亲做身体检查。


    这样的理由,他无法拒绝。


    只得在母亲检查的空隙,给傅渊逸打电话。傅渊逸没接,他又打给陈思凌。


    而后得到了让他如鲠在喉的回答——


    “放心吧,有人照顾着。”


    至于是谁。


    不言自明。


    第78章 他又卖惨


    生病对于傅渊逸而言,犹如家常便饭。


    他底子弱,淋雨后发烧不足为奇,只是以前每每生病,总有人比自己更紧张。


    如今一觉惊醒,身边却是空无一人。


    说不难过是假的,呼吸未平,心跳还乱,也得拖着没力气的手脚起来,去找水找药。


    这段时间陈思凌没在别墅住,为了安全起见,家里电器基本都是断电状态。


    傅渊逸回来的这两天也没用过,毕竟大部分时候有周渡鞍前马后。


    家里没热水,傅渊逸拿了瓶装水喝。凉水入喉,咳嗽就又起了。


    他蹲在厨房里熬过一阵咳,才拖着脚步回去房间躺下。


    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情绪毫无征兆地有了崩溃的迹象。


    他承认自己软弱无能。明明经历过生死,又被心理问题折磨了这么多年,可还是习惯依赖别人,学不会独立。


    他大概这一辈子都会如此下去,当个废物。


    情绪越来越沉,胸口也越来越闷,这种感觉他很熟悉,再下去约莫又要犯病。


    身体已经快动不了了,但还是挣扎着起来戴上耳机。


    降噪耳机隔绝了周遭的一切声音,整个空间被按下静音,徒留下他粗重的呼吸和那陪他走过七年的声音……


    “逸宝,逸宝,我的宝贝——”


    “呼——不疼了。不疼了,我的宝贝……”


    等到再一次清醒过来,已是九点。


    那几年的时间也是这样浑浑噩噩,有时一犯病,时间便似停滞不前,感受不到外界的变化,灵魂脱离躯壳,在永夜深处徘徊迷惘。


    等清醒过来,往往已然过去一周。


    他的烧应该是退过的,被子里又热又潮,但现下身上阵阵恶寒,当是高烧又起。


    空落落的胃里也不怎么好受,从昨晚到现在除了水和药,没再进过食。


    手机还有一点电量,忍了半晌,鼓起勇气拨通了一个号码。


    响了七八声,对面接起。


    “喂?”盛恪那边有些嘈杂,听着不像是在家里。


    “哥,是我……”他一出声,对面便没了声。


    心跳因高烧和紧张而愈发的剧烈,扑通扑通撞击着胸腔。


    “哥……我、发烧了,你能不能……“


    “谁给你的号码?”盛恪冷声打断。


    “奶奶。”


    昨日病房,老太太的确问他要了手机号码。


    老太太说,以前傅渊逸时不时就会给她打电话,顺带捎上盛恪一起报平安,所以那会儿没想起来留他的号。


    后来傅渊逸走了,他也走了。几乎跟他们断了联系。那七年,她想问问他好不好,也不知道往哪儿打电话。


    所以盛恪留下了自己现在的手机号码。


    现在看来,老太太打的感情牌里有一部分是为了傅渊逸。


    听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和粗重的鼻息,而后是傅渊逸又闷又软的请求,“哥,你能来看看我吗?”


    “发烧就去看病,打给我没用。”盛恪说得不近人情。


    “可我没有钱……”


    “……”盛恪一噎。


    “我没钱看病。”烧哑了的尾调听上去可怜极了。


    但盛恪不为所动,“那你应该找凌叔。”


    “二爹在医院走不开,今天要陪奶奶做检查……“


    “账号多少?”盛恪言简意赅。


    “没开通……”傅渊逸说完,咳了好一阵,快要发不出声,“身份证没在、我自己这里,所以……还没开通……咳……”


    “……”


    说合理,似乎也合理。


    说不合理,哪里都说不过去。


    但盛恪没心思去追究,“喊家庭医生上门。”


    “我听不见门铃……耳朵,还没好。近的,听得到。远的,听不到。”


    “……别卖惨。”盛恪警告道。


    傅渊逸惨兮兮地吐出两个字:“我没……”


    又是一阵摩擦的噪音,他把自己团得更紧,张着嘴辅助呼吸,“哥你不愿意来的话……那你能给我点外卖吗?我还没吃东西……”


    “等我有力气了……我自己去拿……”


    “……”


    别墅区外卖员进不去,只能自己去门口取。但傅渊逸这样的身体情况,要怎么去拿?


    这不是卖惨是什么?


    追着盛恪沉默而来的是傅渊逸更卑微的恳求,“哥,我知道我很过分。但我真的……很难受……”


    “你可不可以,咳,可不可以把我当成街边的流浪小猫小狗,发发善心……”


    “哥……好不好?”


    一句话,分了三段才能说话,张着嘴呼吸都喘得厉害,喉头一干就要咳。


    盛恪听着烦,拧着眉冷冰冰地回应:“傅渊逸,别装可怜。你知道这招对我没用。”


    傅渊逸没话了,手指委屈巴巴地抠着手机后盖。


    高烧带来的难受比不上心里的。他是在卖惨,是在装可怜。故意没跟陈思凌开口,不要周渡给自己打钱,就是想给自己去找盛恪的理由。


    结果盛恪全然不买账。


    哪能不难过呢?难受得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咳着哑着失落地说出“那哥再见……我不打扰你了”,实则挂了电话还牢牢捏着手机不肯放。


    盼着他哥会再打来,但盛恪没有。


    于是重新戴上耳机,只有那样才能哄着自己睡着,才能让自己不去多想。


    傅渊逸那边挂了之后,另一通电话拨入了盛恪手机,是老太太。


    “盛恪啊,在忙吗?”


    “小逸发烧了,你能不能帮奶奶去看看他?思凌照顾我走不开。这孩子刚回国,啥都不会,又娇气,一个人怕是不行。”


    盛恪闭着眼,仰头抵着墙面。


    半晌,他低声回答,“奶奶,我今天……很忙。”


    “那行,你先忙。我让思凌回去。没事的。”


    没人会指责他,就算如今他对傅渊逸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也没有人会指责他。是傅渊逸负他在先,是傅渊逸不吭一声地离开……


    连陈思凌都觉得愧对他。


    但他就没错吗?


    当然有。


    所有的结局,无论好坏,都有通向它的不同的节点,是他们各自的选择导致了如今的结局。


    七年过去,再见傅渊逸,盛恪想起来的不是有多疼,而是失去傅渊逸时的迷惘。


    是他过去握在手里的人突然消失,抽离得干净。是过去付出的所有努力,变得毫无意义,不再有目标。


    是一无所有的人做了一场应有尽有的梦,醒来时连心跳都失去,却还在想着,那人身边会是谁在照顾,那人会不会疼,会不会哭,会不会又难受得想要撒娇。


    七年前,是他解错了傅渊逸这道题。


    七年后,他不敢再解。


    脑中纷乱,休息已成奢望,盛恪睁开眼,眼神沉静地看着周遭形形色色的人群。


    公立医院,无论白天黑夜总是忙碌异常,这里汇聚着人间百态,有人在输液室门口对电话哭诉咒骂,“为什么不来陪我,你就真的这么忙吗?”


    有人独自沉默。


    有人痛得蜷缩。有人“哎哟哎哟”无病呻吟。


    也有……


    “要哥哥抱。”小小的孩童在母亲的怀里不依不饶,“我要哥哥抱!”


    “哥哥刚刚抱了你好一会儿了,哥哥也要休息。”


    “要哥哥抱!”小孩子的坚持总是让人无奈又好笑。


    另一个男孩年纪看上去也不大,十岁上下,应是一起陪着小的来挂水。


    才刚吃上一口面条,就又让母亲把弟弟放到了自己的身上。


    “你可不能这么宠你弟,回头被你宠坏了。”


    男孩轻轻拍着弟弟的背脊,哄他入睡。


    “是我要你们给我生个弟弟的。照顾他是我的责任。”


    母亲失笑,大概是觉得那么小的孩子,还不懂什么是责任。又或是欣慰,至少两个孩子不是只晓得打架的小皮猴。


    盛恪收回目光,又有电话进来,这次是蒋路。


    “挂完没?”


    盛恪抬眼看了一下吊瓶,“挂完了。”


    “要不要去接你?”


    “不用,不回公司。”


    “那你回哪儿?晚上应酬你就扔我一个人了?”


    盛恪不带感情地恭维道:“蒋总舌灿莲花,能者多劳。辛苦。”


    蒋路:“……”狗东西!


    挂了电话,盛恪拔掉手上的针头。


    路过的护士:“你这还有两瓶没有挂完,不挂了?”


    盛恪颔首。


    护士见多了不遵医嘱的病患,她找到盛恪的输液单,让盛恪在上面签字留底,顺口叮嘱:“如果之后症状没有缓解,还是要回来挂的。”


    盛恪的病例上写的是慢性胃溃疡,这种慢性病要靠养,但盛恪的病历上几乎都是因此入院治疗。


    这次是急性发作,反复呕吐无法进食,被蒋路催着来挂水。


    蒋路那会儿歪着坐在酒店套房的沙发上,对着手机机械式地念到,“胃是情绪器官……”


    “……”盛恪开始烦了。


    “剧烈情绪起伏过后交感神经兴奋,导致胃酸分泌过多,引起胃部灼痛绞痛、呕吐、食欲不振、烧心。”


    盛恪胃病这些年,蒋路逐渐从一惊一乍到如今的习以为常,可谓是身经百战。只要盛恪不再吐血,便没有能再吓到他的。


    “盛恪,你最近是有什么大起大落?”明知故问,等着盛恪自己承认。


    “没。”盛恪惜字如金,顺便把人赶出了门。


    蒋路整理好衣服,礼貌地重新敲门,“别忘了去医院挂水。”


    一觉醒来不过六点,叫了客房服务送了碗粥。吃下几口,又全吐空。


    不得已,自己来了医院挂水。


    一本病历还剩最后两页。医生反复叮嘱,不要为了工作不要命。胃要养,要养。


    千叮万嘱苦口婆心,谁知病患半句没听,开好的吊针留了三分之二。


    到达别墅,家庭医生已等在门口。他说自己按过门铃,但家中好像没人。


    盛恪按下密码,中午时分,别墅安安静静,没半点人气。


    “走吧,人在楼上。”


    打开房门,床上鼓着一团,那人抱着被子蜷得紧。


    看似睡着,但高烧之人哪里能睡得好,何况傅渊逸还咳,咳又咳不出,全闷在肺里。


    每次咳嗽前的吸气像极了漏了气的气球,气息在喉咙里打转,发出破败的声音,断断续续呛进肺里。


    难受地紧闭双眼,肩膀随着剧烈的咳嗽不自觉地紧缩,又因肺里发紧难以呼吸而选择平躺。


    咳嗽止息片刻,再次卷上来,傅渊逸压着无力咳嗽的肺,在床上痛苦地翻滚半圈,连带呼吸也愈发急促。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门,直到忽然咳得停不下来,不得不半支起身体,才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朝他而来的盛恪。


    以为是自己不清醒。以前想念太盛的时候,幻觉常来,也总能见到盛恪。


    抓着那人的衣袖,残破的呼吸一下下,硬是从泛着腥甜的喉咙压出一声,“哥,我好难受……”


    声带仿佛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哑。


    手里触及的皮肤烫得可以,盛恪替他拍着背,帮他咳过那一阵。


    傅渊逸软下来,手还抓着盛恪,脖颈处涨得通红。睡衣第一颗扣子不知道何时松开的,衣领歪得不像话,露出半个肩头。


    盛恪注意到在他锁骨上的疤,是以前不曾有的。


    那疤不像是割破皮肉后留下的,没有凸起的增生瘢痕,而是一条暗红色的半弧形。


    还没来得及收回神,傅渊逸突然挣扎着跪立起来。


    盛恪扶住他,沉着脸色斥责,“傅渊逸,你又要……”


    晃晃悠悠的人眼神迷离,张开手扑过来,抱住他的脖子,跌进他的怀里。发烫的眼睛、鼻息全都埋进他的颈侧,软着尾音一遍遍喊他,“盛恪……盛恪……盛恪……我难受,你都不管我……”


    盛恪知他,再下去怕是就要哭了。


    呼吸已经乱得一塌糊涂,再哭怕是得吸氧才能缓过,于是盛恪不客气地握着傅渊逸的后颈将他从身上撕下,警告道:“傅渊逸,再闹我走了。”


    “不要。”傅渊逸抓着他,不太满意地吸着鼻子嘟嘟囔囔。


    盛恪没管他在说什么,让一旁久等的家庭医生过来诊治。


    第三人出现,还是陌生人,傅渊逸的眼睛瞪得大了些,眼瞳颤了又颤。


    一双委屈发红的眼睛看看盛恪,看看家庭医生,再看看自己。等嘴里被盛恪塞了冰凉的温度计,才反应过来,“咳,哥,你是真的??”


    盛恪冷脸皱眉,托着他的下巴让他闭嘴。


    傅渊逸老实了,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坐好量体温。量完体温,自己拉开衣服让家庭医生听诊。


    “肺部以前有过什么问题吗?”家庭医生问。


    “气胸、肺炎,还有过一段时间的轻度白肺。”回答的是盛恪。


    “这几年有没有定期检查肺部情况?”


    傅渊逸看着盛恪压根没听,等被盛恪凶了一眼,才摇头回答说“没”。


    家庭医生再次听了一下傅渊逸的肺部,“肺部有些杂音和湿啰音。不过因为原本他肺部的情况就不太好,所以也不一定是炎症或者感染。”


    他例行询问傅渊逸,“咳嗽有痰吗?”


    “没有。”


    “会感觉胸部压迫或是呼吸困难吗?”


    傅渊逸还是摇头。盛恪又凶他,他挺无辜的缩着肩,“我平时也胸闷,呼吸比较浅,这都……正常的么……”


    说完,他感觉他哥的脸色凶了不止三分,得有四五六七八分,后来他哥就不看他也不理他了。


    早知道就不照实说了。傅渊逸用被子把脑袋也一起裹住,牙齿沿着下唇线咬了一圈。


    家庭医生走后,气氛变得紧缩。


    傅渊逸憋着不敢咳,怕盛恪听着烦他,也不敢跟盛恪说话,一双眼睛却追着盛恪跑。


    盛恪下楼去,找到傅渊逸的行李箱,从里头找了套衣服。


    “换上,然后下楼。”


    傅渊逸老实听着指令,乖得像小狗。


    盛恪来的时候买了粥,用微波炉热了。


    两个人吃得沉默,傅渊逸嘴巴泛苦,还吃了大半碗,盛恪那碗却似没动。


    “哥,你就吃这么点吗?”


    盛恪置若罔闻,拿上车钥匙出门,傅渊逸连忙跟上。


    上了车,两个人也没话,逼仄的空间里只有傅渊逸的咳嗽。


    “哥,有口罩吗?”


    盛恪单手掌着方向盘,另一手支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总是没理他。


    一路沉默到医院。


    盛恪带他来的不是人满为患的公立医院,而是环境很好有专人来接的高端私立。


    傅渊逸跟着护士去挂号、问诊、采血。他总回头找盛恪,以前他生病,盛恪无论在哪里都会到自己的身边,有的时候盛恪甚至都不管自己的身体,先来顾他。


    想到以前心里多少不好受。


    因为爱过,因为拥有过,又被他亲手毁掉。


    思绪沉沉又飘得远,愣愣回不了神时,手臂突然压了一道力。盛恪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神色还是冷,一言不发,眼神也不曾落在他身上,却抬手替他按住了被他松掉的棉球。


    两人沉默地坐在等候椅上,中间隔着距离。


    五分钟后,护士过来带他去拍胸片,他看盛恪没有再陪着他的意思,自己老老实实跟着护士去了。


    拍完,重新回到诊室时,盛恪已经在里面了。


    医生看着检验单和胸片,问了傅渊逸关于肺部的病史。傅渊逸又将早上跟家庭医生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气胸、肺炎、白肺,医生听得皱眉,抬着眼镜确认了一下傅渊逸的年纪,才二十七。


    年纪轻轻,肺部已经有了损伤。


    “以前的胸片有吗?”


    傅渊逸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哪里还有存?何况,他早些年看病不是陈思凌带着就是盛恪带着,自己根本没有管过。


    “最好还是回去找一下,胸片,出院小结这些,找得到的话,下次复诊……”


    “这是他之前肺炎时的胸片。”盛恪突然出声,在傅渊逸震惊的眼神中,目不斜视地递出手机,“还有之后一次白肺时的CT、血常规和用药记录。”


    “什么时候感染的?”


    盛恪报出准确年份。连傅渊逸自己都记不得的事,盛恪记得。


    医生又问了近几年的病史,到傅渊逸这里全成了摇头。


    “这七年都没生过病?”医生显然不信。


    傅渊逸捏着自己的虎口,低着头,弱声说,“我这几年……记忆力不是很好,可能生过病,但我……记不得了。”


    准确而言,这七年,他一直都病着。


    早些年精神类药物用得多,他那时已经严重到出现幻觉,吃的便是一些抗精神病类的药,导致记忆十分混乱,更多时候是空白的。


    周渡说他那会儿认不得人,每天浑浑噩噩,一坐就是一整天,不说话也没反应。


    他那时连陈思凌都忘了,就记住了两个名字。


    一个是凌遇,另一个便是盛恪。


    关于凌遇的一切总是痛苦的,疼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碎掉,周渡后面不得不用约束带来控制他。


    但关于盛恪的就没那么疼了。盛恪会哄他睡觉,会帮他赶走疼痛,会抱他会亲吻他。


    只是每次他都不愿意清醒,不想面对醒来后自己一个人,不愿承认自己已经离开了盛恪-


    考虑到傅渊逸肺部原本的问题,医生最后开了雾化治疗,还有一些止咳和退烧药。


    护士帮忙领了药,而后带他去做雾化。


    傅渊逸回头找盛恪,小心翼翼地开口,“哥……你能不走吗?”


    雾化用不了太久,但他怕现在的盛恪没耐心等他。


    不出所料,从出门开始,盛恪没再理过他,现在也一样,没有回应。傅渊逸等了会儿,垂头丧气地跟着护士走了。


    雾化结束,有另一位护士来,“傅先生吗?请跟我这边。”


    “那个……跟我一起来的那位,还在吗?”不敢自己去确认,又迫不及待想知道。


    “那位先生在的,一直没走呢,应该是等您一起。”


    傅渊逸抿着的唇,嘴角忍不住翘起。


    到了诊室,却不是方才那间,是盛恪记得他说自己听力下降,又替他挂了耳鼻喉。


    乖乖看完,拿上护士替他取来的药,回头去找盛恪。


    盛恪在大厅的沙发等候打电话,看着像是工作电话,耳朵里塞着耳机,手机上分着两个界面。


    傅渊逸看他忙,没过去打扰,抱着一袋子的药,窝在沙发里等。坐得规规矩矩,想咳的时候,就弯起手臂掩着,尽量不发出噪音。


    等盛恪那边结束,傅渊逸已经垂着脑袋快睡着了。


    他其实感觉自己现在挺像小狗的,盛恪下达命令,他照做。盛恪给个眼神,他就乖乖跟着走。但他并不在乎如今卑微的模样。


    当盛恪的舔狗也没什么关系。他愿意的。只要盛恪肯让他跟着。


    路上又下起雨,这几天天气预报都报有雨,新一轮的台风已经形成,是今年夏天的第五轮台风。


    骤雨打着车玻璃,噼里啪啦有点吵耳朵,却刚好能缓和他们之间过于沉闷的气氛。


    等红灯的时候,傅渊逸偷瞥了一眼盛恪,问道:“哥,你怎么还留着我的病例?”


    盛恪闻言先是沉默,仿佛没必要回答这毫无意义的一问。


    隔了几秒,才回答道:“换手机导数据的时候一并导了。”


    换言之,是让傅渊逸别多想,不是特意留下,只是没必要费那个时间特地去删罢了。


    原以为傅渊逸不会再有话说,却听他闷闷开口,“哥,其实你不用总记在心上的。我那次会得肺炎,不是因为你。”


    “……”


    这一次,他没有辩驳。


    之后的一路无人再言语,两人沉默地回到别墅,傅渊逸吃完药,滴完耳药水,自己回楼上睡觉。


    站在楼梯,他回头,今天第二次问出同样的话,“哥,你能不能不走?”


    盛恪不回答。


    他便又问,“那我咳嗽好之前都要做雾化,哥能来带我去吗?”


    “我会跟凌叔说。”


    愣在原地,实在想不出其他能留下盛恪的理由,于是捏住衣摆,勉强自己笑着说了一声,“谢谢哥……”说完,便逃回了楼上。


    他就是这么不切实际,幻想盛恪对他留有情分,幻想盛恪不那么恨他。


    否则盛恪为什么会给他打车,又为什么来带他看病?


    可现实如同一个无情的刽子手,一刀接着一刀地砍下来。


    盛恪始终对他不冷不热,他们之间变得生疏、见外。


    是陌生人了。


    不再是盛恪和傅渊逸。


    他们是陌生人了。


    情绪再次翻涌,压得胸口发疼,呼吸越来越急促,咳嗽趁乱造作。痛苦地掐着几乎被堵住的喉咙,控制着发抖的手在床上乱摸一气。


    他的手机呢?!他的耳机呢?


    明明就在床上的,枕头下,被子里……为什么没有?从床上无力地摔坐到地上,焦虑引起的躯体化症状还在蔓延,他快动不了了。


    “咚——”一声,脑袋砸在地上,然后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抹白——耳机近在咫尺。


    可他没力气了,除了躺在地板上流眼泪,他什么都做不到。


    呼吸变得异常艰难,肺里痛得如同烧灼着一把火,脖侧青筋因窒息而鼓胀,痉挛的指节艰难地在地板上往前挪,身体似离水挣扎的鱼随呼吸抽动,再一点……再一点……


    他不想犯病,他不要犯病。


    可刹车的啸叫如同以前一样,千百次的、轻易地贯穿耳膜。


    “唔——”喉间溢出痛苦呜咽,他快要支撑不住。


    盛恪……盛恪……盛恪……脑海里只剩这一个名字。


    盛恪……


    “咚咚咚咚——”是脚步,是有人来了!


    努力抬动脖子去看,模模糊糊的眼前却是扭曲的光斑,看不清来人,而后沉重僵硬的身体被人抱起。


    “周渡……”本能地喊出名字,“咳……不要绑我……”小声呜咽着乞求,“不要绑我……别、别让我哥看见……”


    那人的动作猛地停住,抱着他,迟迟没有将他放下。


    他能听见那人乱掉的呼吸,很重,和他的呼吸混在一起。


    还能闻见那人身上淡淡的香气,是他很熟悉味道,可惜混沌的脑子已经分辨不出那是谁了-


    傅渊逸混乱地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车祸的画面,有和盛恪接吻的画面,有他离开后盛恪独自一人的画面。


    还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哄他,那人轻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温柔极了。


    只是梦境戛然而止,他醒过来时,外面天色已是黑沉,雨不知何时停了。


    夜风吹来,带着雨后的青草味,撩动纱帘。


    傅渊逸偏头看向窗外朦胧的月,足足躺了一刻,发麻的手脚才重回知觉,但肺里还在烧,咳嗽又起。


    犯病过后,他的记忆紊乱,他记不得自己的手机原来就在床头,耳机也规整地摆在一旁。


    给手机充上电,打开时震了好一会儿,点开全是来自周渡的消息。


    短促地发出一声懊悔的“啊”字,知道要挨骂,还是给周渡回了电话,开场白是一句,“能不能别骂太狠?”


    电话那头的周渡哂笑一声,已经被气得没了脾气,他这里走不开,傅渊逸倒好直接跟他闹失联。


    要不是早上和陈思凌通过电话,知道他身边有人照顾,不然早就亲自“杀”来别墅了。


    为了让周医生消气,傅渊逸非常自觉地把今天的状态、行程全都老老实实、一条一条复述给他听。


    周渡听到他又一次犯病,声音秒变严肃,沉了好几个调子,“现在呢?”


    “没什么事,你别担心。”


    傅渊逸被周渡逼着检查了一下全身,“没有受伤,就是额头有点疼,大概是嗑在哪里了。”他走到镜子前看了看,是有一抹红痕。


    脸色也难看得狠,但他忽而笑了一下,还挺高兴地说,“周医生,我是不是进步了?"


    “这次,我好像自己挺过来了……”


    能够自己度过发病期,还没乱七八糟的躺在地上醒来,没把自己弄得到处是伤,可谓是一大进步!


    这样的喜悦心情冲淡了盛恪离开后的失落,情绪一回来,他甚至感觉到了饿。


    打开房门,发现别墅里的灯都亮着。


    那一瞬,有什么东西猛猛撞击在胸膛。他快步下楼,又咳又喘,但在看到厨房那一抹身影时,身体上的难受便一点都感觉不到了。


    原来,原来不是自己进步了扛过了发病,没有自残自伤,而是……


    那人为他,留下了!


    盛恪不仅没走,甚至还在煮粥,闻香味应该是皮蛋瘦肉粥。


    傅渊逸控制着自己的嘴角不要笑得太过分,凌乱的呼吸却将他的心迹暴露无遗。


    盛恪端着粥出来,偌大的圆桌如今只剩他俩,却是这三天里让傅渊逸感觉到幸福的时刻。


    即便饭桌上,气氛依旧沉闷。


    “哥,你会……留下吗?”


    第三次的试探,终于得到回应,盛恪回答:“我会待到凌叔回来。”


    也就是说他哥今晚会留下!会留下陪他!


    傅渊逸一激动,咳嗽起得又急又频繁,好不容易停下来,嗓子哑得连哥都喊不出,最后老老实实闭嘴喝粥。


    吃完,盛恪收拾。


    傅渊逸看到他碗里剩的粥,面色转而凝重,盛恪吃得太少了。中午剩了三分之二,晚上看着基本没动。


    “哥,你的胃,这几年还疼吗?”


    下意识的一问让盛恪的动作僵在中途,勺子从碗中滑落,磕碰在桌。


    他抬头看他,眉心锁得紧,像是被冒犯。


    气氛急转直下,傅渊逸一个机灵,仓皇摆手,“我、我没让周渡查你,咳……七、咳咳……七年前我、我就知道的……”


    “咚咚”捶着胸口,着急忙慌地把后半句话补完,“我看到过你的复诊短信。”


    盛恪表情空白几秒,而后垂下那双凶戾的眼睛,重新将桌面收拾干净,转身走进厨房。


    傅渊逸停在厨房门口,自己咳个没完,还絮絮叨叨忍不住地叮嘱盛恪,“哥,胃是要靠养的。就算吃不下,也要努力吃一点。”


    “工作再忙,也不能不吃。不要再喝咖啡了,咳,尤其是空腹的时候,生冷的、辛……”


    流水声停,盛恪撑着水池壁,背对着他,低沉开口——


    “傅渊逸,管好你自己。”-


    凌晨两点十五分,最后一封工作邮件发出,停歇下来的脑子却毫无睡意。


    盛恪走到窗边透气。外面又开始落雨了,雨急风大,闷雷声声。


    几个小时前,气象局发布雷电、大风、暴雨和高温预警,注定今夜这场台风要让人不得安生。


    雨夜总能放大诸多压抑的情绪,连盛恪这样死水的性格也会被影响,烦闷到透不过气。


    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熟练地找出止疼片,出门倒水。


    房门一打开,一人一玩偶跳入视线。


    那只特大号的史迪奇经过这些年也已洗褪了色,失去了原本鲜亮的蓝,蒙上了雾色的灰。


    虽然被重新填充过,改过针脚,可终究不似从前。


    傅渊逸被开门声惊醒,猛然抬头和盛恪四目相接。


    盛恪的表情沉得教他不敢多看,落下的眼神更是冷得让人惊心。


    像极了厌恶。


    “为什么在门口睡?!”盛恪声音低极了。


    傅渊逸紧了紧抱着史迪奇的手,回答:“做了噩梦,害怕,也想离你近一点……”


    盛恪伸手将他拽起,一抚额头——还在烧。


    那点温度差点燃了他心里的火。


    “回去!”


    傅渊逸回避着眼神,站在原地不动。


    “傅渊逸,别让我说第二遍。”


    傅渊逸还是不动,“哥,我不想自己一个人。”他哑声嗫嚅着,“我不想再做噩梦……梦里我会疼,会哭,会失去,所以我害怕。”


    “我也、我也不想再犯病……”


    “所以盛恪,别赶我走好不好?我就待在门口,不会打扰你的。”


    “或者,或者我再离远一点。”说着,他退开两步,把一声咳压抑在臂弯和玩偶间。


    “我压不住咳,可能还是会有一点吵,但我会尽量克制,你别赶我好不好?”


    用尽了卑微的姿态,却打动不了那人。


    “回去睡,你还在发烧。”


    “那你能……陪我吗?”


    小心翼翼地问出口,得到的无非是早就预料到的拒绝。


    “傅渊逸,现在的我,没办法跟你睡在一个房间。”


    盛恪说话时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不再冷了,却犹如一口干涸的枯井,深幽、残败、带着极致的悲伤,看得人想哭。


    这一瞬,傅渊逸不得不被迫承认,七年,真的太久太久了。


    他和盛恪都失去彼此太久了。


    或许他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到过去了。


    “好,我知道了……”傅渊逸牵动嘴角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微笑,“那我……”


    “走吧。”盛恪没让他说完,而是提步先行。


    “哥?”傅渊逸怔愣原地。


    盛恪没回头,而是厌恶地瞥了一眼自己逐渐颤起来的手,沉默几秒,最后似是接受一般塌下肩膀,退让一步:“我看着你睡。等你睡着了我再回房。”


    那夜的后来,傅渊逸睡得很好。一夜无梦,安然酣睡。


    再醒来,身边已经换了人。


    陈思凌风尘仆仆,照顾老太太不够还要操心小的。


    但小的见着他,完全没有对当爹的感谢,眼神飘忽了一圈,没找到人,才无奈落在他身上。


    陈思凌气得在他脑门弹了一指头,万分嫌弃地开口,“盛恪等我回来才走的,没多久。还叮嘱我要带你去做雾化。”


    “回来三天就给我生病。真有你的傅渊逸。”


    傅渊逸毫无歉意地笑笑。


    洗漱完,跟着陈思凌下楼吃饭时路过客房,他朝里望去一眼,心脏猛地一紧。


    客房的床单一丝不苟,被子枕头的封套都还在,椅子也还是昨天盛恪出来时转到的那个角度。


    所以……盛恪守了他一夜,不曾回房,亦无安睡。


    七年,盛恪或许变了,变得更冷更沉默,也更封闭。


    或许没变,永远都无声地温柔着。


    内心的柔软再一次漾开,里面诸多感情傅渊逸难以理清,但有一个念头却无比坚定地蹦出来。


    “二爹。”


    “怎么?”


    “你能给我请个大厨吗?”想了想补充道,“嗯……还要一个营养师!”


    陈思凌对他的突发奇想见怪不怪,“又想做什么?”


    傅渊逸靠在门框,歪头看着窗外簌簌摇动的树影,抿出一个温和笑容——


    “我想——”


    “好好养一养我哥。”——


    作者有话说:[化了]我尽力了。燃尽了。(不知道在输出什么,总之就是…这样了)


    是三合一!三天的量都在这里了!


    明天应该没有,要休息一下手。[合十]别跑空。


    第79章 送饭


    傅渊逸说要养一养他哥,让陈思凌给他请大厨和营养师。


    陈思凌问过周渡的意见后,隔天就把人请回来了。


    盛恪让陈思凌别忘了带傅渊逸做雾化,陈思凌一天不敢拉下,赶场子似的两头跑。


    就这样过了一周,陈老板终于觉出了不对。


    请大厨和营养师是为了盛恪,但花的是他的钱。


    盛恪带傅渊逸看病,去的是私立医院,挂号费一次一千,一个礼拜的用药账单四位数,还不算检查费,花的也是他的钱。


    虽然这点钱对陈老板而言不算什么,但陈老板含辛茹苦兢兢业业,到最后人财两空,连口汤都没捞着。


    这算什么?!


    “没有我的?”陈思凌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崽,再一次询问,“真没二爹的?”


    掷地有声。悲从中来。


    傅渊逸短促地“啊”了一声,尴尬笑笑,“对不起二爹,我的确、把你忘记了……”


    傅渊逸咳嗽好一点后,便开始更营养师一起研究食谱,说是要从这周开始给盛恪送饭。


    今天特地起了个大早,在厨房跟着厨师忙活一上午,最后准备了两份营养餐,一份给老太太,一份给盛恪。


    老太太的让陈思凌送去,盛恪的他自己送。


    他没把自己算进去,也没把陈思凌算进去。


    陈老板伤心欲绝,孩子养到二十七,第一次下厨居然不是为自己。


    傅渊逸看他二爹这么伤心,紧急回厨房去问还有没有剩的,最后端出来一小碟子——一朵西蓝花,两根芦笋,一片半黄油煎蘑菇。


    “二爹,你尝尝……”他还是知道不好意思的,没敢看他二爹。


    陈老板冷笑着把傅渊逸招到身边,指着那一小盘残羹冷炙无情地对他说,“下次去给你凌爹扫墓的时候,记得自己认错。”


    “二爹……这也要告状吗?”


    “不然呢?”陈思凌反问,“你把他对象养得这么差,不得道歉?”


    傅渊逸哭笑不得,求饶地合十双手,在脑袋前摇了又摇,求了又求,才让他二爹消气。


    人财两空的陈思凌走后,傅渊逸打包好另一份出发去盛恪的公司。


    中心地段的写字楼都有严格的门禁要求。傅渊逸没有预约,没人能作为他的接应人,也就没法在前台办理临时门禁,上不了楼。


    “抱歉先生,您要不然还是再联系一下对方?”


    傅渊逸捏着手机,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没给盛恪打电话。他怕盛恪不想见他喊他回去,或者索性避开他,不回公司。


    “没事的,我去一旁等他好了。”


    傅渊逸抱着食盒站去一旁,那食盒分量不轻,没一会儿,手臂便被压出了两道深深的红痕。


    但因为是吃的东西,他宁可傻傻抱着,也没往地上放。


    只是没站多久,他便开始冷了。


    写字楼里空调开得低,不要钱似的,有些人从外面进来眼镜能起雾。


    他穿着长袖也抵不住,一冷不仅咳嗽又起,站久了的脚踝也僵得发疼。


    他本该站去外面,给自己解解冻。但又不想挪地方,他现在的视角刚好能看见高区客梯厅,这样盛恪无论从哪个门进来,他都能看到。


    受点罪没关系,他更怕错过盛恪。


    左右手来回倒了几十次,手臂酸胀到快要失去知觉,受伤的脚更是站不住地踮起,只能背靠墙壁来缓解压力。


    他就这么从十一点半等到了一点。


    “傅渊逸?”有人喊他,却不是盛恪的声音,而是……


    傅渊逸看着眼前的人,不确定地喊出一声,“路哥?”


    不知是他自己记忆模糊了,还是蒋路变得太多,总之第一眼,他没能认出西装革履的蒋路。


    相比之下,蒋路的态度倒是自然得多,不像是七年未见,倒似寻常遇见,自然寒暄,“来找盛恪?”


    “嗯。”


    “没跟他说?”


    傅渊逸摇着头,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


    蒋路让自己的秘书去给傅渊逸办了张临时门禁卡,带他上楼。见他走路一跳一跳,瘸得厉害,便问:“等了很久?”


    “没。没很久。”


    “盛总今天什么行程?”蒋路问秘书。


    “我问一下。”


    电梯到达时,秘书收到了回复,“陶秘说盛总两点会回来跟研发部开会。”


    于是蒋路直接把傅渊逸带进了盛恪的办公室。


    终于将食盒放下,傅渊逸甩了甩酸痛的手臂。


    “带的什么?”蒋路问道。


    傅渊逸回答说:“给我哥带的饭。”


    “盛恪有胃病的事你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的。”傅渊逸看着他说。


    这让蒋路有些惊讶。盛恪一向哑巴,从前最常挂在嘴边的是一句“别让傅渊逸知道”。想来胃病的事也应该从没告诉过傅渊逸才对。


    “我哥是没告诉过我,”傅渊逸解释道,“是我当年看到了他手机上的复诊短信。”


    原来如此。蒋路颔首,又问:“那你这些年呢,过得怎么样?”


    傅渊逸实在无法说出自己过得还不错这样的鬼话,他甚至不愿想提起那些年,于是抿了个不太好看的笑,当做回答。


    “我哥呢……他过得好吗?”


    “你觉得呢?”蒋路反问,语气里有些许微妙的嘲讽,“你哥曾经把你看的比自己都重要,你突然消失,一声不吭的离开,你觉得他能过得好么?”


    气氛一下僵硬起来。


    傅渊逸喉结滚动,他接不上话,只低低哑哑吐出一句,“对不起。”


    蒋路自知失言,喝了口手里冷掉的咖啡,用苦味综合掉了自己略显过激的情绪。


    “逸宝……”


    七年未曾喊过,再喊起这样的昵称竟感生涩,于是转而重新喊到,“小逸。”


    一瞬间的疏离,却是回不去的那七年。


    傅渊逸始终垂头坐在沙发,而蒋路也始终靠在盛恪的办工作,同他隔着一段距离。


    “小逸,我知道你当初离开盛恪肯定有你的理由、你的苦衷,你生着病,你也很难。但我做不到拿以前那样的感情去对你,也演不出多热情的态度。毕竟在情感上,我定然是偏向你哥的。”


    他和盛恪从高中认识到现在,十四年的兄弟。他们一起走过了太多的路。


    他没法不偏袒。


    “那些年,盛恪为你做的事,你或许不得而知,但我都看在眼里。”


    “所以你也别怪我对你带着敌意,我只是……”


    蒋路停在这里,他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堪,所以没有把话说完。


    “不,不会的,”傅渊逸连连摇头,“……我,我没资格怪任何人。今天这样的局面,是我一手造成的。”


    蒋路没有安慰他。他无从评判他们的过往,也无权干涉。


    只有一点——他始终认为,傅渊逸不该做出那样的选择。


    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说是傅渊逸一手造成的,亦无可厚非。


    一小段沉默过后,蒋路再次开口,“当初你走了之后,盛恪病了一场。”


    算是对傅渊逸刚才提问的回答。


    “严重吗?”傅渊逸闻言猛然抬头,急切问道。


    问完又觉自己可笑。


    现在问出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就算严重又如何呢?时间不可能倒回,他永远也没有机会陪伴在那时的盛恪身边。


    “吐血。”


    短短两个字砸得傅渊逸耳里嗡声,


    “按你哥的话说,只是胃出血,死不了。”


    胃出血……盛恪、盛恪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更多的,等盛恪自己告诉你吧。毕竟有些苦,只有他自己知晓。但有一句,或许能让你知道你的离开对盛恪而言,意味着什么。”


    “是……什么?”傅渊逸问的时候声音在抖。


    他知道答案一定会让他很疼,但他还是想知道。


    “是你哥躺在病床上,哽咽着问我——”


    “傅渊逸……是谁……?”


    “我的爱人……是谁啊?”


    蒋路看过来,眼底平静却又最伤人,他说:“但我没法回答他。”


    “我甚至不敢跟他提你的名字。”


    因为傅渊逸走得干干净净,什么念想都没给盛恪留。


    因为傅渊逸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未出现在盛恪的世界。


    于是关于傅渊逸的一切倾塌,在盛恪的身上割出一道道劈在骨头上的伤。


    如今,伤口愈合。但断裂的骨头不会痊愈。


    七年后再重逢。


    依旧刻骨铭心。


    第80章 守承诺的成年人


    “陶梓。“


    从外面进来的盛恪,身上带着烈日晒过的热气,他卷着衬衫的袖口快步穿过办公区,拐向会议室。


    陶梓立马从工位起来,跟上盛恪的脚步。


    盛恪边走边嘱咐她之后的工作,“四点跟蒋路那边的行政会,你先替我去开。”他回来晚了,已经两点过半,怕是赶不及结束。


    “我这边结束了就过去。还有把我的笔记本送来会议室。”


    陶梓在他推开会议室的那一秒插话道:“盛总,有人在您办公室等您,您……不知道吗?”


    盛恪拧眉,显然不知情。


    “是蒋总带上来的,直接进了您的办公室。”


    盛恪动作微顿,“对方有没有说什么?”


    陶梓摇头,“只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盛恪垂眸几秒,推开会议室的门,“告诉他,我今天没时间,让他先回去。”


    说实话,陶梓一点也不想当这个坏人。


    她之前进过盛恪的办公室,问那人要不要喝点什么。


    那人看上去二十刚出头的样子,娃娃脸、大眼睛,搭上栗色的卷发,很安静很乖也很礼貌,看着她摇头说不用,说完又不好意思地小声请求她给他倒一杯热水。


    也小心翼翼地问她:“那个……你知道盛……盛总什么时候回来吗?”


    “应该快了,盛总两点有会。需要我联系一下盛总吗?”


    “不、不用!”他坐得规规矩矩,只占着沙发最边缘的那点地方,“别打扰他,我等他就好了。”


    陶梓为他倒了一杯热水,他连着说了两遍谢谢。


    再次回到盛恪办公室,陶梓是真不想伤小可爱的心,怎奈他的老板要她来当这个坏人。


    傅渊逸原本伏在沙发的扶手上,感觉有人开门,立马直起身子看了过来。


    对上他期盼的眼神,陶梓觉得自己应该在车底,而不是出现在小可爱的眼前,教他失望。


    “不好意思……”她下意识道了歉,“我来拿盛总的笔记本电脑。”


    “盛恪,回来了吗?!”傅渊逸眼里一下有了光。


    伤人心是要扣功德的,何况是这么可爱的男孩子!可陶梓还是不得不残忍地告诉傅渊逸,盛恪直接去开会了。


    眼看着一个人从瞬间的欢喜到满眼失落,论谁都会不忍心。话在喉口滚了一圈,陶梓尽量婉转地转达盛恪的意思道,“盛总后面还有会,可能会到很晚,您要不然……”


    “他是不是说让我先回去?”傅渊逸捏着虎口,抿出快要碎掉的笑容。


    陶梓没法回答,不点头也不肯定,只道:“我去给盛总送电脑,您有事再找我。”


    “那个……”傅渊逸喊住她,“如果我留下等他,会牵连到你吗?”


    陶梓一愣,内心软了好几分,呜呜果然是个小可爱,心地也很善良!


    “不会的。盛总要我转达的话,我已经转达过了,不是吗?”-


    时针走向七点,天幕终于压了下来。原本干净的蓝色,仿佛被人一点一点抽掉了光,逐渐褪去,沉入灰败。


    楼下的街道忙碌而拥挤,车辆尾灯在视线里留下拖拽的红色光线,驶向远方。


    办公室里听不见外面的喧嚣,只偶尔能听见空调发出的轻响。


    傅渊逸睁开眼,看着落地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孤孤单单的、模模糊糊的一个。


    已经七点了吧?竟然在盛恪办公室等了一天。


    盛恪是不是已经走了?知道他在这里等他,所以连办公室也不想回么?


    伏在自己腿上把自己抱得更紧一些,又无所事事地数起对面写字楼的灯。


    一盏……两盏……数完一栋,再换另一栋。


    他想再等一个小时,等到八点他就不能再等了,今天的药还一顿都没吃,要是犯病的话,会给盛恪添麻烦。


    只是时间一眨眼就过了,快得教人不知所措。


    又赖了五分钟,傅渊逸不得不脱下身上的外套,准备回去。


    那外套是盛恪的,办公室里空调足,傅渊逸冷得受不了,自说自话拿了盛恪挂在衣架上的西装来穿。


    西装被他穿得暖烘烘的,一脱下,寒意又顷刻钻回,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他知道自己脚踝肿了,皮肤崩得紧,袜子的皮筋勒进了肉里。刀口周围的皮肤冰得没什么知觉,用力揉了两下也还是麻木。


    脚后跟僵硬着落不下去,站起身的时候动作慢极了,要找各种地方借力,扶着手头一切能扶的,比人家七老八十的还不如,好似身上每一块骨头都滞涩住了,生了锈。


    一开始走的那几步也是乱七八糟,咳嗽的时候得停下,等咳过了才能继续走,否则踉踉跄跄重心就不稳了。


    桌上的食盒,是他抱着来的,装得满满当当。


    现在也是他抱回去的,依旧满满当当。


    按下电梯,看着电梯从二十六楼上来,“叮——”的一声,电梯门开,里面的人抬头,错愕地与他四目相接。


    对视的那几秒,周遭安静极了。连心跳、呼吸都不存在。


    一切仿佛陷入真空,只剩下头顶的一束光,照着他和盛恪。


    电梯门快要重新合上时,盛恪挡住了门,傅渊逸垂着头沉默地走进去。


    这个场景说来好笑,他们之间竟是意外的默契。


    谁都没有提起那漫长的一个下午。盛恪不问他为什么还在,他也不去探究盛恪的会是不是真开到这么晚。


    到达一楼,盛恪先出,傅渊逸慢慢吞吞地跟在后。


    盛恪不是没听到他一轻一重的脚步,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刷开门禁、挡住。傅渊逸从他面前经过,走出去时没有看他。


    门禁重新关上,红色的警示灯闪烁又熄灭。


    盛恪转身时,听见傅渊逸喊他。


    “盛恪。”


    盛恪脚步停住,两人背对而立。


    傅渊逸抱紧了手里的食盒,指尖在尖角处一下下地抠着,他很想好好说话,不要总是一副委屈的样子,不要总是哽咽着,亦或是喘着咳着。


    可他做不到。他就是这样病病恹恹活到了今天。


    张着嘴缓了几个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量的平静,“盛恪,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是,你应该是个守信用的人吧?“


    盛恪微怔。


    “如果你说,以前的承诺不作数了,那我控制我自己,以后尽量不来烦你。可是偶尔、可能偶尔我还是会来缠着你,希望你能别怪我,你知道我生病了,我克制不住我自己。”


    “我也说过的,我病态的喜欢着你。你还记得……这句话吗?”他语焉混乱,肩膀发抖,声音越来越低。


    盛恪垂头看自己的右手,而后紧紧握成拳,藏进口袋。


    他回过身问,“究竟要说什么?”


    傅渊逸吃力地放下食盒,而后从口袋里小心地摸出一张泛黄的纸,他隔着门禁,将纸递过去。薄薄的纸片在半空抖得厉害,像是下一秒就要从指尖掉落。


    “这是你写给我的欠条。如果你还守承诺,那它们应该还有用的对不对?”傅渊逸抬手抹掉落出眼眶的眼泪,他不想哭,但这是情绪使然,他无法自控。


    “本来,本来应该有三十二张,可是我、我弄丢了四张。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可能是他发病的时候被他弄没了,也可能是当时几次辗转,收拾行李的时候弄没了。


    他明明收得很小心,用一个漂亮的盒子装着,一张一张按照日期叠得整整齐齐。


    可就是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


    后来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他记错了,其实一直就只有二十八张。


    没有后面的种种,因为那时他已经抛下盛恪离开了。


    “还有二十八张。”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如果你的承诺还有效的话,我们就还能见二十八次。”


    “我、我不求你来见我,我来见你好不好?”


    “我不耍赖。一次一张。”


    “你只要每天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在,哪怕只有中午的一小时……我来见你,好不好?”


    他极尽卑微,可盛恪却连一秒都没有考虑,他说:“我不经常在公司。”


    凉薄透了,冷情透了。


    和他大姑当年评判得一样,是一个养不熟的狼崽子。骨子里流的是冷漠薄情的血。


    爱慕时,装得一派深情。恨时,便一口撕咬上来,咬得人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那就等你在的时候。”傅渊逸一字一顿。


    盛恪走过去,抽走纸条,上面的字迹模糊不堪,日期已经晕得无法辨认了,纸张也皱皱巴巴,折痕的地方破出了一个个时间留下的洞。


    也是被人千百次地展开后,磨损出的洞。


    那上面是他的字迹,涂涂改改之下还能看清一些原本的内容——【盛恪因参加科技挑战杯赛周末无法回家,欠傅渊逸一次见面。】


    当时傅渊逸嫌他写得一点也不诚心,像是写给老师的请假条。于是那一行简简单单的话最后变为——


    【盛恪同学为了能让逸宝过上更好的生活——】


    “傅渊逸,为什么开头是这样?”盛恪当时拧着眉,很难理解。


    傅渊逸趴在床上仰着脑袋看他,“那你说,你那么努力是不是为了以后赚大钱?”


    “……”


    “赚到钱,养不养我,给不给我花?”


    “……”


    “对嘛,这不就是为了我吗?”


    盛恪决定沉默,照他说的写,“然后?”


    “积极参加科技挑战杯赛,但也因此无法回家,痛失跟傅渊逸,不对,划掉!”他坐起来,伸长脖子盯着盛恪改,“要写逸宝!痛失跟逸宝在一起的美好周末。”


    “……”


    傅渊逸对盛恪无语的眼神视而不见,继续说:“故而欠他一次见面,实属无奈,倍感痛心。”


    盛恪忍无可忍,“傅渊逸。”


    傅渊逸揉揉鼻子,都喊大名了,要生气了。瞬间认怂,“就、就这样吧。你画押,然后照着再写一张。”


    “为什么?”


    “周六,周日,两天呢!你写一张怎么行哇。多赖皮?””……“赖皮的究竟是谁???盛恪不跟他计较,快速写完画押扔给傅渊逸,而后出去准备热敷的东西。


    回来时,傅渊逸已经把"欠条”收好了。


    他又黏上来,挂在他的背上,一边亲着他的耳垂一边喊他,“盛恪,盛恪。”


    “又怎么?”


    他被他的磨得不耐烦时,他就亲下来,捧着他冷冰冰的一张脸说,“我好爱你啊。盛恪。”


    回忆强行被盛恪切断。不愿再想,不敢在想。


    他收好“欠条",往傅渊逸掂着的脚看过去一眼,说,“后两天我不在办公室。”


    “那、周四呢?我可以来?”傅渊逸着急追问。


    “中午会在。”


    “好,那、那我周四来!”


    盛恪走过去,将自己的门禁卡递出。


    傅渊逸愣了愣,慌慌张张地接过,那张白色的门禁卡上贴着盛恪的名字,还有他捏久了留下的体温。


    一个下午的失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被允许了!


    被允许出现!被允许靠近!


    走出大楼,闷热袭来,卷走身上的寒气。他抱着食盒站在那给自己化冻时,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到面前,司机小跑至他的面前,态度恭谨,“请问是傅先生吗?”


    傅渊逸笑着点头。


    “您好,我是盛总的司机,盛总让我送您回碧芸别墅区。”


    “您请上车。”——


    作者有话说:是不是我有史以来最努力的一个礼拜?


    我可以收获很多评论吗(逸宝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