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你养不好就别养啊。”……


    不愿坐以待毙, 无论是跟姜悯的关系,还是自身对生活和命运的掌控。


    周灵蕴决不束手就缚,从小就是。


    曾经, 因为年龄尚小,见识短浅, 她或许做得不够好, 遭遇许多挫折打击,悬崖下, 迷雾中屡次碰壁,鲜血淋漓。


    但即便如此,即便光芒微弱而遥远,她也从未想过放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尚存, 被打断了腿爬也要爬过去。


    她开始思考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


    对姜悯,年仅十四的她,是像水蛭一样稍闻到一点血腥气,就急切地蛹动起来,吸盘牢贴在对方小腿皮肤, 通过摄食鲜血壮大自身……


    还是像她自己从前认为的那样, 是茂林中羸弱的小树, 默然扎根大地, 努力抽枝生长,穿过地表的晦暗潮湿,越众傲然独享这世界每一场晴雨。


    可无论是水蛭还是小树, 大家都只是为了活着不是吗?


    水蛭并不比小树低劣。


    单论外貌,水蛭或许不如小树体面漂亮,但美丑也是具有生物局限性的。


    在猫咪的眼里,两脚无毛兽必丑不忍视。


    没有罐罐, 人类算个老几?


    大家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人类并没有比其他生物高贵。


    她是水蛭又如何。一次又一次,她出现在姜家山脚的两层小别墅门前,踮脚往里张望,像昆虫天生被光亮吸引,徘徊在灯下。


    她一早就察觉到姜悯对她的特殊。


    她们第一次见面,姜悯便看傻她,茶厂门前马路边,呆呆不动看了很久,还问她几岁。


    她又不傻,怎么会感觉不到。


    于是她女鬼一样缠上她,天不亮起来,老木柜里翻出自己最体面的一身衣裳,饭都来不及吃急忙忙下山寻,费尽心机,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回旋展示自己的可怜。


    ……


    那又如何?不过是求生本能。


    姜悯对她,也称不上光明磊落。说难听她们各取所需罢了。


    这世上的一切关系,都是各取所需。


    钱也好,陪伴和依赖也罢。物质和情绪价值总得占一样吧,否则凭什么?


    可是,爱也是真的。她很爱她。


    人是复杂的生物。


    心里乱七八糟的,好好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周灵蕴筷子无聊戳着碗里一截干辣椒,跟赵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嗫嚅着,“那……那你在外面打工,有遇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吗?”


    想了想,赵圆叹气,“肯定都会遇到的,外面很多奇奇怪怪的人。”


    她说第一次打工遇到的老板很坏,克扣工资不说,还总拿店里小孩出气,骂人难听,有时甚至上手打人。


    “不过下有对策,店里跟我一起干活的姐姐教我躲监控,把店里东西偷出去卖,抵工资。”


    周灵蕴“啊”了一声。


    赵圆捂嘴笑,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


    “那时候太小了,不懂。我又很笨,担心被发现不敢,只是替她们打掩护。”


    周灵蕴不由笑了下,“那你岂不很亏。”


    赵圆先是点头,随后又急切地摇头。


    她也跟着笑起来,皱皱鼻子,握拳,“是有点亏哦,当时应该多偷些的!哈哈……不过我也因此结识了几位很好的朋友,嗯,那个姐姐,我高中的时候找她借过钱,我们现在还有联系。”


    饭后,她们去附近的小广场散步,路边找台阶坐,聊天。


    周灵蕴听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以前的事,从她的故事里,好像找到了一点勇气。


    有了现实的案例参考,心里某个蠢蠢欲动的念头,字句间逐渐凝实,开始有了形状。


    周灵蕴想把赵圆先送学校,再自己搭地铁回家,赵圆听说她安排,倒先把她送到地铁站。


    聊着聊着,走着走着,无知无觉来到地下通道口前,周灵蕴“欸”一声,一下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要回家,快走吧。”赵圆跟她挥手拜拜,“我吃太饱我要走着回去,你也快走。你心情不好吃太少,我不想浪费,结果撑到了。”


    她揉揉肚子,表示难受,打了个嗝。


    周灵蕴笑着说对不起,“下次一定,让你没得吃。”


    赵圆凌空一脚,踢飞她,“走吧。”


    周灵蕴身体配合晃动两下,表示起飞,“走喽——”


    玩了一天,要分开还有点舍不得,周灵蕴通道口站了半分钟,目送她快步走远。


    [感觉你充满了温情。]


    [像电视剧里追火车的依萍。]


    地铁上,周灵蕴收到赵圆消息。


    周灵蕴忍不住乐出声,又困惑地抓抓脑袋。


    [啥意思呀?]


    [我回头看了两次,你一直站那。]


    赵圆说。


    [是。]


    [咋了?]


    周灵蕴似懂非懂。


    [我不会。]


    [我妈每次到车站送我,我都说不要。]


    [所以我刚在想,其实应该让她去的。]


    [你觉得呢?]


    赵圆说。


    [我第一次离家,奶奶也躲着没出来见我。]


    [她害怕流泪,怕我舍不得。]


    还担心她临时反悔,放弃了来之不易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呼气,周灵蕴握了下拳头。


    [我想“摄取”到你身上的一些感性。]


    [以后对妈妈好一点,她想去就去。]


    赵圆给周灵蕴拍了一张月亮的照片,说很高兴认识你,我的朋友。


    [小时候,课本上经常出现这句话——很高兴认识你。那时并没有什么真切的体会,现在突然发现,这是多么质朴又纯真的一句感慨啊!]


    [很高兴认识你,我的朋友。]


    [我也要“摄取”到你身上的勇敢坚定。]


    周灵蕴回复。


    可要从一个冷酷的人,变成温情的人,真的好难。


    兴头上撤退,赵圆说不聊了,你到家说一声就行了。


    周灵蕴噘了下嘴,好吧。


    想到要离开姜悯,她抬头看到对面空座黑玻璃里骨架松散的快要凋落的自己,心底涌起许多许多的难过。


    进电梯厅,还没来得及看姜悯的鞋,周灵蕴就预感到姜悯不在。


    不止此刻,也许整晚都不会出现。甚至明天整天都不会出现。


    周灵蕴打开家门,小猫站在门口,一下就摔她脚边,四脚朝天使劲那个扑腾。


    “你想我啦——”周灵蕴蹲下身,给小猫抓抓下巴,揉揉肚子。


    小猫亢奋,都忙不过来了,抽空“喵呜”两声,舔一下,在她脚边绕来绕去。


    “我应该早点回来。”周灵蕴懊恼。


    “家里还有你在等我啊,明明就……”她抱着小猫坐在沙发上自言自语。


    猫很活泼,奶牛色更添神经质,周灵蕴每次从学校回来,猫都要缠着她玩上好一阵,周灵蕴去拿逗猫棒,它往常定是兴奋不已,这次却兴致缺缺,不住往食盆方向跑。


    给猫用的自动喂食机,按理说不会缺粮,周灵蕴开始没反应过来,猫一直冲着她叫,她意识到反常,跟猫过去,才发现喂食机空掉了。


    “对不起对不起……”周灵蕴赶紧去给猫开罐头。


    猫果然饿极,立即凑到食盆前埋头狂吃,边吃边发出满足嗷嗷声。


    周灵蕴坐沙发上给姜悯发消息。


    [你怎么没给小猫的喂食器添粮?]


    死盯屏幕,毫无动静,周灵蕴丢开手机,检查过饮水器,确定没什么问题,提着垃圾桶去铲屎。


    她打扫了下家里,把猫吃空的罐头碗清洗干净,喂食器里添粮,拿上睡衣正准备进卫生间洗澡,忽然听到猫的呕吐声。


    也许是饿久,吃太急,猫坐地呕吐,刚吃下去的罐头全吐出来。


    猫一直挺胆小,每次有外卖上门,都会跑进房间躲起来。周灵蕴关切上前,一时疏忽,猫受惊,竟是边跑边吐,一路飞窜着!刚打扫过的地板上吐出一条黄河。


    周灵蕴呆傻。


    猫躲到阳台一角,不见了踪影,周灵蕴按耐住狂跳的心,等待片刻,没听见动静了,才小心翼翼走出,清理猫的呕吐物。


    猫是捡来的,吃饭容易着急,刚到家那阵子常常在吐。


    问医生,说猫性格如此,容易焦虑,给猫备足粮食别饿着就行。


    周灵蕴起先没放在心上,寻思等猫缓缓,胃里舒服了,再喂根猫条,继续观察。


    她打扫中途,又见猫从阳台窜出,趔趄几步跌倒在地,突猛烈抽搐起来。


    猫四肢划水,喉咙发出凄厉的嘶吼声,嘴边有白沫渗出,周灵蕴完全呆住,两三秒后,才急忙朝猫奔去。


    猫状态异常,周灵蕴哆哆嗦嗦抓来手机,找到猫绝育时添加的宠物医生微信,顾不得夜深打扰,拨打语音。


    医生听闻大致描述,判断可能是癫痫或心脏病,让她立刻送医。


    周灵蕴把猫塞包里,鞋都来不及换,夺门而出。


    她还算冷静,提前呼叫网约车,中途根据医生指导,掰开猫嘴查看,防止被呕吐物窒息。


    车上,怀里抱着猫,周灵蕴不断拨打姜悯电话,却无人接听。


    她泄愤似的,不断质问,问姜悯为什么没给猫续粮。


    紧咬下唇,内心被紧张感和焦虑感填满,周灵蕴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手机屏幕,不敢去看猫。


    医生说如果是猫癫痫诱发心脏病,病发前毫无预警,距死亡可能几个小时,也可能只有几分钟。


    周灵蕴感觉到了,隔着猫包,猫抽动的频率变弱,它好像没力气了。


    她打车到宠物医院,猫交到医生手里,开始抢救。


    她呆呆坐在外面大厅长椅,手上全是猫干掉的口水,腥腥的,手机屏幕也沾得都是。


    姜悯的电话是这个时候打过来的。周灵蕴手还在发抖,按了好几次才接起来。


    “我在开车。”姜悯说才看到消息,“你说小猫怎么了?它怎么了?”


    张嘴,周灵蕴手按在自己闷痛的心口,喉咙里塞满了含糊的哽咽。


    “你养不好就别养啊。”


    第92章 “姜悯,我好恨你。”……


    小猫没有了。


    在医院抢救两个小时, 仍被宣告死亡。


    周灵蕴不知道这两个小时她怎么过的。


    她大脑完全放空,周围人说话、走动,全都感觉不到。像泡在水里, 耳膜微微发胀,视线朦胧涣散, 四肢虚浮无力, 神智游离状态。


    值班医生从手术室走出,到她面前, 摘下口罩,却没有立即说话。


    残存的理智通过对方反应分析出结果。


    周灵蕴手撑在椅面,稍坐直身体,脸上强行扯出个干巴巴的笑, 怀抱侥幸,“医生,我的小猫还好吧?”


    “对不起……”医生说。


    之后的内容,周灵蕴听不大清楚。


    嘴唇开开合合,医生提到许多病理和药物方面的专业名词, 又多又杂, 大意是小猫有未被体检出的基因病, 她们已经尽力, 小猫也尽力了,然而生命太过脆弱……


    医生说,这种案例不在少数。


    随后安抚,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她显然是见惯了的,话术熟练。


    周灵蕴半张着嘴坐在那,呆呆坐着, 没个响动。


    “那,小猫的遗体……”医生面露不忍,但手术室要腾出来治疗下一只猫咪,深夜到访的毛孩子家长在焦急等待。


    “我先放到二诊室,你平复一下,然后去看看它。”


    周灵蕴试着动了下,没能站起。


    “其实……”医生去而复返,“它还有气,最后一口气,你要不要去陪陪它?”


    眼底光芒骤闪,周灵蕴起身,“哪里?”


    像一场梦,痛苦却如此真实具体,小猫毛发依旧柔软,四肢却在缓慢变得僵硬。


    它疲惫至极,双眼却异常大而漆黑,它察觉到主人的靠近,听到主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小猫!”


    “小猫!”


    “警长!黑毛警长!”


    “酷小猫,臭小猫——”


    小猫身体微弱起伏,四肢短促抽动,像从前很多次那样,本能回应主人的呼唤。


    周灵蕴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


    臭小猫真的变成臭小猫了,这两个小时它不知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小便失禁,半截身子连带尾巴都被尿液浸湿,混杂咸腥的口水味儿。


    它是爱干净的小猫,人抱怀里亲近都嫌人手脏,跳开,每次都甩着舌头舔半天。


    它难以忍受自己的脏乱,费力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虚空卷动一下,想给自己舔舔,可它实在没力气了,脑袋耷拉回去。


    周灵蕴大哭,哭声几乎响彻医院。


    似回光返照,小猫忽而发出一声浑厚而响亮的嚎叫,它奇迹般站起,诊台上朝主人蹒跚挪动脚步。


    周灵蕴虚张着怀抱,它脱力跌倒,头颅垂落在主人掌心。


    第一次,那么清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却是以小猫的心跳作为计量。


    黑色卫衣上沾了好多白色的猫毛,手心黏糊糊,脸哭久,紧绷得难受,像张揉皱的纸,眼皮也刺痛得睁不开。


    医生说可以火化,联系宠物殡葬,周灵蕴独自一人,也没个主意,木木点头。


    缓了缓,周灵蕴出去洗手,扫码付款时,看到手机上三十多个未接来电。


    面无表情划过,她调出二维码,抬头又向医生确认了一遍数字。面容识别不出,手动输入支付密码,连续输错,折腾半天才把钱付过去。


    不想回家,周灵蕴就在医院大厅靠墙那排长椅上坐着。


    姜悯给她发了一大堆消息。


    [你在哪里?]


    [我到家了,你跟小猫都不在。]


    [哪个医院,我现在过来。]


    [人呢,说话。]


    ……


    [周灵蕴,别装死。]


    手机倒扣在大腿,周灵蕴想,其实怨不到姜悯。


    前台值班护士过来跟周灵蕴搭话,医院有小猫的档案,她说对这个名字有很深的印象。


    “小猫就叫小猫,听起来好敷衍,哈哈,但当时……欸好像不是你吧?主人姓姜,是个蛮漂亮的女生,是你姐姐吗?”


    这是离家最近的一家宠物医院,周灵蕴之前带小猫绝育的时候来过。


    她接过护士递来的消毒湿巾,擦了擦手,又擦了擦手机屏幕。


    “小猫是……是我姐姐捡来的。”


    “小猫是流浪猫,流浪猫寿命很短的,没有你们,它可能活不过那个冬天,去年冬天还是挺冷的,我记得城里都下雪了,是吧?”


    不太确定,护士拿出手机,翻了翻自己的朋友圈,“嗯,对,下雪了,我拍了照。”


    她长长叹了口气,“小猫遇到你们,每天吃香的喝辣的,也过了段好日子,值了。否则以它这个体质,没有充沛的食物,以及安全,温暖又稳定的环境,可能连半岁都活不到。”


    周灵蕴感觉好受一些了,“真的吗?”


    护士轻轻拍了拍周灵蕴肩膀,“真的。生病没办法……欸人都会死,妹妹,人都会死,别说宠物了。”


    她又问,“你多大了?上高中,还是大学?”


    周灵蕴摇摇头。


    护士说,没有姜悯,小猫活不过那个冬天。


    没有姜悯,她也走不出大山。


    周灵蕴还是给姜悯发了定位。


    下一刻,有人推门而入,熟悉的音色,耳旁呼唤。


    “周灵蕴!”


    立即站起,周灵蕴望向她。


    姜悯,她终于来了。


    难受得快要死了,姜悯,你不知道,我真的难受得快要死了。


    她太需要她了,前所未有的需要,周灵蕴想扑进她怀里大哭一场。


    眼眶泛起潮热,鼻腔酸涩无比,周灵蕴起身迫不及待奔向她。


    却在下一秒,瞥见她身后那道熟悉的高挑人影,周灵蕴顿住。


    哦,原来是这样。周灵蕴看着她们,前后走进宠物店,穿着户外冲锋衣,依旧美丽鲜亮像服装店橱窗模特一样的她们,想到自己卫衣上沾的猫毛和猫口水,甚至猫尿。


    她退后半步。


    “怎么回事?”姜悯疾步上前,抓住周灵蕴的手,“小猫呢,发生了什么,我给你打了个几百个电话,你一个没接,消息也不知发一条,你要急死我?”


    周灵蕴试着往外抽了下手,“你跟她,你们怎么还在一起。”


    她没能抽掉,她没多少力气了。


    姜悯加重力道,“我问你猫怎么样了。”


    她们完全没办法共频。


    小猫躺在地板抽搐时,宠物医院手术室生死未卜时,她向天祈祷时,小猫挣扎着倒在她怀里时,她好希望姜悯陪伴在她身边时,她哭得死去活来时……


    姜悯却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


    周灵蕴用力地抽出手指,不想在医院跟她吵架,大步走出店门,站在凌晨一点车流渐稀灯影昏黄的马路边。


    姜悯追出,舒颖找护士询问,随后来到姜悯身边,告知结果,“小猫没有了。”


    意料之中的事。


    周灵蕴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姜悯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流露,“那下一步是找宠物殡葬吧?”


    她轻轻扯了下周灵蕴的袖子,“还是你想把它埋起来,家后面有个山体公园,我们可以把小猫埋在那里,你有空,想她了,就去看它。”


    姜悯超乎寻常的冷静,让周灵蕴感觉恐惧。


    她震惊掀眸,“你一点也不难过吗?”


    灯下,女人面皮紧绷,眉头肃然,神情凝重。


    她紧张、焦虑,还有许多不安。


    可就是没有一点伤心。


    “你一点也不难过吗?小猫死了。”周灵蕴重复。


    姜悯闭了闭眼。


    “我找了你一晚上,我回家看到你不在,家里乱糟糟的,小猫也不在。你问我为什么不给小猫喂粮,我想或许是小猫出了什么问题。没给喂食器添粮确实是我的疏忽,但我上午走的时候还看到它在吃饭,舒颖帮我搜索,一顿两顿猫饿不死,然后我们分析,小猫可能突发疾病……”


    晚饭,姜悯跟周灵蕴那通电话之后,不知为何,姜悯心中十分不安。


    她执意要走,舒颖不放心,说她不在,自己玩着也没什么意思,二人脱离团队,结伴下山后开车回城。


    “我收到你的消息,刚到小区门口,舒颖跟我上楼,发现你不在,我们就一起出来找。”


    姜悯认真跟她解释一切,“所以,才会有你眼前看到的这幕。小猫没有了,我当然难过,它也是我的小猫,可你已经很难过了,我想你更需要我帮你做一些别的事情。”


    周灵蕴低头呆呆看着自己的脚尖,眼泪又流出来,掉在灰黑色的人行道地砖。


    姜悯句句有理,可她耳朵里只听到了“我们”二字。


    我们,那个“我”,与她无关。


    大脑完全被伤痛占据,此刻的周灵蕴一句道理也听不进去。


    “可我现在不需要了,我处理好了,我已经处理好了,我交了火化的钱了,还有小猫抢救的钱。”


    她用力摇头,“我不需要你也处理得很好,你不在的时候,小猫死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也熬过来了……”


    再次崩溃,周灵蕴手臂圈住脸,蹲到地上。


    蹲在黑团团的树影里。


    归根结底,难道不是因为你对我习惯性的忽略吗?


    明明我才是你的女朋友,你也亲口说过,我们不止是恋人,更是亲人……


    你却从来不在乎我的感受,你去陪别人。


    这份习惯性的忽略,小猫也受到影响,不然怎么会饿肚子。


    不饿肚子,就不会吃噎,不会吃噎,就不会呕吐。


    没有呕吐应激,就不会发病,不会死……


    周灵蕴知道自己有点钻牛角尖了。


    “都是因为你!”她猛地抬头,朝姜悯大声吼道。


    姜悯微怔,环绕在周灵蕴肩膀的手臂僵住。


    她眼底漫涌出悲伤。


    原来她也是会难过的。她在难过了。


    可太迟了,对于周灵蕴来说,这些反应都太迟了。


    “姜悯,我好恨你。”


    第93章 太阳照常升起


    恨是一种极为深刻的, 激烈的情感。恨比爱更为珍贵,亦或是另一种形式的爱。


    曾那般欺辱过她的胜利茶厂一家三口,周灵蕴没恨过。


    每一次, 回忆的脚步踏入那段过往,攫住她的并非愤怒, 而是恐惧。


    那季节下不完的雨, 总干不透的衣服,进水的鞋……如附骨之疽, 某瞬间无征兆抽痛,让她没由来的,即便盛夏烈阳下,也不由得激出一身冷汗。


    下意识屏住呼吸, 好像还能闻到男人嘴巴里臭哄的烟酒气。


    耳边似乎又响起女人尖利的谩骂声,还有脑海中徘徊不去的……


    ——“你没有雨衣喽。”


    手指变得冰凉,胃部痉挛疼痛,想逃跑,但被锁住, 也不能跑, 工钱还没领。


    即便后来她长大长高, 镜里看到自己早已褪去稚嫩的面庞, 健康的体型和结实的拳头,仍深感无力。


    她此刻拥有的这份力量,无法穿越时空, 去救赎当时的自己,打出一场漂亮的反击。


    无法弥补的遗憾远超恨意,是一道隐秘的内伤,表面早已愈合, 但只要阴雨来临,便会从骨缝里渗出绵密而持久的酸胀痛楚。


    往事在心底沉淀,并非咬牙切齿的恨,而是被岁月磨钝了的悲哀。


    更早,被这段记忆覆盖的,是幼年时,老屋门前那场长久的注目。


    妈妈最后一次回来看她,给她带了好多漂亮衣裳,还有城里小孩吃的曲奇和巧克力。走的那天,她蹲堂屋里收拾自己的行李箱,说“我五一放假再来看你”。


    “啥是五一。”


    周灵蕴记得自己当时问了这么一句。她还没开始上学。


    她妈笑笑,想跟她说点什么,又觉得没啥必要的样子,摇头。


    行李收拾好了,她妈把箱子拎过门槛,走出房子,站院坝里,回头看她一眼,想冲她挥挥手也觉得没啥必要的样子。


    走了。


    她倚着门框站那看,一直看,眼泪掉下来用袖子擦一下,袖口硬邦邦的鼻涕壳刮痛脸。


    女人瘦削的脊背彻底消失在路尽头,周灵蕴当时不知,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奶奶从地里回来,扯她进屋换衣裳,嘴里叽叽咕咕,说“你这个妈只顾自己光鲜的,娃娃脏成这样不管”……


    ——“她说她还来啊?你也信。”


    ——“哭个锤子你哭。”


    还没上小学的周灵蕴不懂,只觉得心里很难受。


    后来也忘了。她从胜利茶厂出来,当时看着她妈走远的那种难受被另一种难受覆盖。


    此刻,同样。


    她的小猫才一岁多,死她面前。胜利茶厂那段记忆带给她的难受,被小猫离去的难受覆盖。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张画布,涂抹在上面的颜色,想达到“覆盖”的效果,一定要比之前的颜色深得多,也厚得多。


    周灵蕴简直不敢想,小猫离开她这种难受将来又会被哪一种失去带来的难受覆盖。


    她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她还很年轻,她跟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身上发生的事,都不是什么能让天塌下来的,能载入史册的,遗臭万年或流芳千古的大事。


    就是她妈不要她了,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养的猫死了……


    就这些小事。


    是的,就这些小事,压垮她了。受不了,开始哭,无能为力,于是有了怨和恨。


    此刻,她只想发泄,把所有的气都撒到姜悯身上,脑袋烧晕,一点道理不讲。


    “还不都怪你,带给我小猫的是你,夺走我的小猫的也是你。你就是这样,一直都这样,对我和小猫都是这样……”


    周灵蕴站在宠物医院门前,人行道树荫下,双手攥紧拳头,脸涨红,是谴责的一方,却语无伦次,泪流满面。


    她徒劳半张着嘴,多少次午夜梦回,她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把姜悯骂得死去活来,像一只打赢了仗的大鹅,昂着脑袋,扑打着翅膀,简直威风八面。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却好像不太骂得出来。


    雪地里一台哑火的车,嘶嗓吼几声,点不着没动静了。


    周灵蕴蹲下去,然后一屁股坐地上。她把脸圈进臂弯,埋在膝盖,不想说话了。


    姜悯垂手,始终安静。


    面对周灵蕴的指责,她无从辩驳,现在也不是跟她争输赢的时候。


    舒颖无言矗立在旁,感到有些苦恼地捶了捶额头。


    许久,捏捏眉心,姜悯长吸一口气,蹲到周灵蕴身边,“我们把小猫带回去吧,埋葬它。”


    周灵蕴甩了下肩膀,“你别碰我。”


    姜悯蹙眉。


    她极不悦,音色一瞬变得冷硬,“周灵蕴你看着我说话。”


    被震慑到,抬头,仍不甘示弱怒视,周灵蕴死盯姜悯。


    “你什么态度。”姜悯表情严肃,“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问自己,小猫的死真的跟我有关系吗?你一周五天在学校,家里是谁在给它铲屎喂粮,如果位置颠倒,今天送小猫进医院的是我,看着小猫死去的是我,你觉得我会这样对你吗?这样指责你吗?”


    周灵蕴眼底锐亮的光芒黯淡下来。


    姜悯气极,“你现在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我发现,惯得你,蹬鼻子上脸,跟我说话这么不客气,别忘了你的今天是谁给的……”


    “姜悯!”舒颖骤然出声打断。


    她虚环住姜悯肩膀,晃晃,“好了好了,我们先处理事情,小猫是火葬还是土葬。别的都无关紧要。”


    “不是无关紧要。”姜悯微挣了下,火气股股窜上来了。


    “她怎么骂我的你没听见啊?我们的事情你都知道,你评评理,小猫死了,能赖我?朝我发什么脾气。”


    “我评价什么……”舒颖扯她两把,“她还是小孩的嘛,你都快奔三的人了,让着点。”


    姜悯不服,说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凭什么她年纪大就要让着年纪小的,哪条法律规定的?


    “没这种道理。”


    “我这是带了两个小孩啊——”舒颖无奈又好笑,拉着姜悯进医院。


    “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先处理小猫。”


    舒颖开车把姜悯和周灵蕴送回小区,周灵蕴去收拾小猫的玩具,跟小猫一起装个大纸箱。


    周灵蕴蹲在纸箱面前,摸到彻底变硬变冷的小猫,不住地掉眼泪。姜悯瞧着心疼,几次上前想跟她道个歉,好好说几句话,可心中总有股别扭。


    皱着,拧着,揪着,迈不动步。


    舒颖外卖了两把小铲,她做事仔细,甚至还买了个强力手电筒,带她们下楼,去找姜悯说的那个山体公园。


    凌晨两点,三人在小区后面山上,寻了块平坦好挖的地方,将小猫埋葬。


    舒颖半开玩笑,“半夜抛尸这种事情,也是让我干上了,所以人还是得活着,活着什么事情都能遇到。”


    周灵蕴忍不住笑了,险些喷出大鼻涕。


    姜悯埋头奋力挖坑。


    把小猫放进土坑,泥土回填,周灵蕴又去林子里刨了些松针和树叶盖上。


    期间她们还被巡逻的保安揪住盘问,好一通解释。


    回到姜悯家,接近凌晨四点,舒颖当是自己家,熟门熟路的,去厨房看了眼冰箱,突发奇想说“我给你们做早餐吧”?


    舒颖她妈以前开包子铺的,她把面盆端到客厅来揉,说她小时候,也是每天凌晨四点爬起来帮家里干活。


    “多少年没做了,也没生疏。上次做还是上次,哈哈……我平时呢,自己一个人,实在没兴致,你们运气蛮好,我运气也蛮好,嗯,有机会展示。”


    周灵蕴蹲在沙发边看她,眼睛还肿着,头发乱七八糟,衣上全是猫毛。


    姜悯翘脚坐在摇椅,仰望天花板,发呆。


    等发面,舒颖洗净手,拉着周灵蕴的袖子进她房间,“折腾一晚上了,去洗个澡吧,洗完出来吃包子。有黄豆吗?家里,我再煮锅豆浆。”


    周灵蕴吸吸鼻子,说有,“抽油烟机下面左手边那个柜子,我买来也是打算做豆浆的。”


    “好。”舒颖点头,“洗吧,洗完出来能舒服多,我去做。”


    周灵蕴站那没动,低头扯了下袖口的猫毛。


    她深色的衣服不多,尤其在养猫之后,但她每次离家前,都会专程挑身黑衣穿回学校。把猫毛带去学校,就好像能把跟姜悯,以及关于家的感觉一起带走。带在身边。


    “对不起。”周灵蕴没头没脑的一句。


    舒颖停在房门口,回头笑笑,“怎么,背地说我坏话了?”


    周灵蕴老实巴交点头,“没少说。”


    沉了口气,舒颖调转脚步回到她身边,仍是笑着,“没关系,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恨我骂我的人多得我数不过来。”


    周灵蕴摇头,不认同,“我知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以前是乱说的,今天也是,那些不过是气话。我现在觉得你很成熟,又很厉害,还很冷静。我想变得跟你一样。”


    舒颖看着她,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她比她们都大,她们正经历着的,都是她经历过的,她觉得有必要分享一点经验。


    “你不过是想被看见,想得到爱人的关注,你的需求其实很简单。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那又如何?别太自责,别给自己拔得那么高,你只是个普通人。你跟姜悯的关系,还得靠你们自己摸索,这点我帮不了,因为我自己也是乱七八糟啊!你看到的,现在的我,你觉得很厉害,可仍有很多事是我解决不了的。但如果只是关于你……”


    舒颖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改变现有的生活节奏,开始之前,恐惧是必然,但只要开始行动,你会发现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你所有的担忧和顾虑都消失了。


    “天塌不下来,太阳照常升起。”


    第94章 她的小猫独一无二……


    还在舒颖那番话里发神, 周灵蕴视线飘忽,没有焦点。


    “好了好了。”舒颖把住周灵蕴肩膀,轻轻往卫生间方向推, “去洗澡吧。按部就班,先把眼前的事一件件解决。”


    热水兜头淋下, 周灵蕴紧闭双眼, 水珠砸在脸上,冲刷眼泪。


    她忆起舒颖脸上那种大姐姐式柔柔的笑, 以及对方轻却有力的话语。


    ——“别怕,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船到桥头自然沉?哈哈。”


    以前没人跟她说这些。


    她是没妈的小孩, 从十几岁就寄宿在别人屋檐下。环境是很好的,有吃有喝,冬暖夏凉。只是那个提供庇护的人,自己也活得摇摇晃晃,给不了她什么笃定的人生信条。


    两个糊涂蛋, 一个大糊涂, 一个小糊涂, 愣头磕脑, 日子磕磕绊绊。


    舒颖劝完周灵蕴,又转身去哄瘫在沙发一动不动的姜悯。


    她脚尖轻轻踢了踢姜悯小腿,“你呢?不去洗洗, 一身晦气。”


    “你刚才跟她说了什么?”姜悯抬起头,眼睛干涩,直直地问道。


    舒颖垂睫沉默几秒,低叹一声。


    她紧挨着姜悯坐下, 沙发陷下去一块,声音难得正经。


    “这个年纪的小孩,自尊心就像玻璃,看着硬,一敲就碎。有些话说出来真挺伤人的,虽然我知道你心里不是那么想的,她对你,对你们的关系,对你这个人,也有自己的判断。但……”


    舒颖顿了顿,“一次又一次,说得多了也不由得人不信了,你觉得呢。”


    自大、刻薄、卑劣。


    在被舒颖如此直白剖开之前,在宠物医院门口,在那棵灰扑扑的行道树下,话出口的瞬间姜悯就后悔了。


    她知道过分了,不当心踩碎了什么东西,可她习惯站在高处,习惯被仰望,现在想下,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台阶,只能傻傻站着,保持姿态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她耷拉着眼皮,手指无意识抠弄着衣摆抽绳的金属扣,一言不发。


    舒颖看着她这副样子,点头表示明了,不再多言。


    赶紧塌吧。


    小猫走了。周灵蕴把那个小小的印着爪印的猫饭碗和半旧的猫砂盆洗净晾干,然后收进储物室最深处。


    打扫卫生时,她又从沙发底下勾出几个被啃咬脱线的毛绒球,还有那个她亲手缝制的,针脚歪歪扭扭的鱼摆摆。


    鱼摆摆里头塞的白棉还是从姜悯枕头里掏出来的。


    周灵蕴蹲在地板,对着面前几件小东西发了很久的呆。


    最后,它们也被一一洗净晾晒在阳台。


    天气很好,午后阳光斜照,小猫往常最喜欢在这儿躺着晒太阳了。


    它的猫抓板全新,周灵蕴捏着它两个小爪教过,搞不懂,它是脑瓜不灵,学不会,还是更喜欢抓沙发和窗帘。


    小猫走了,带走这个家最后一点喧闹的鲜活的生气。


    周灵蕴和姜悯之间的关系,也在一夜发生质变,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萎腐烂。


    她们不再争吵,甚至连对话也变得稀少而精简。


    可怕的沉默像一场浓雾,弥漫在家的每一个角落,比以往她们任何一次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感到窒息和绝望。


    周灵蕴返回学校,姜悯则把自己深埋进公司事务。


    空间上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得极远,曾经每晚雷打不动,准时亮起的视频通话请求,如今静静躺在手机,再也无人提起。


    被抽走所有力气,两人都兴致缺缺,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经营的心情。


    视频连接即使偶尔响起,画面两端也常是沉寂的。


    周灵蕴在看书,镜头对着她低垂的侧脸和桌面的一角。


    姜悯还在加班,屏幕里只有她敲击键盘的单调声响和疲惫的眉心。


    通话持续十几分钟,对话不超过五句。


    “吃了。”


    “嗯。”


    “今天过得怎么样。”


    “没什么两样。”


    “累了?”


    “有点。”


    “睡吧。”


    “好。”


    简短克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所有交流只是为完成一项不得已的任务。


    她们都在刻意回避着某个共同的话题,回避着那个一旦提起,就会让所有努力维持的平静瞬间崩盘的巨大伤口。


    曾经那份黏腻的拉扯感被悲伤所取代,但这悲伤并未让她们靠近,反而像一道冰墙,横亘在两人之间。


    她们不再向对方疯狂而偏执索取答案,也不再宣泄情绪,彼此默守哀恸,平行轨道上渐行渐远。


    就这样,冰冷的沉默持续蔓延,直至周灵蕴暑假开始。


    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天昏黄,瞧着要下雨,周灵蕴刚从学校回来不久,正望着窗外发呆,等姜悯回来吃晚饭。


    玄关处传来电子锁开启的声音,她下意识回头,瞧见熟悉的身影,怀里抱个黑色的手提式猫包,其中有细弱猫叫声传来。


    “啊?你回来了啊。”姜悯显然意外,下意识背身遮挡,动作略显僵硬。


    周灵蕴起身,“下午回来的。”语气是最近几月惯常的客气。


    姜悯点头应声,目光有些游移。


    “猫?”周灵蕴走向她,“哪里来的小猫。”


    “就是……”尴尬抓头,姜悯无措,最后干脆破罐破摔,打开猫包拉链。


    “我托人帮我找的,猫妈妈是布偶,猫爸爸是奶牛,那一窝五只里面,这是唯一的一只长毛奶牛……”


    跟她们从前那只小猫一样。


    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好奇左右张望。


    这只小猫不怕人。


    “这……”周灵蕴声音卡住了,呼吸微滞。


    姜悯不敢看她,低头,手指轻轻搔了搔小猫的下巴。


    “其实,是舒颖在她朋友圈看到的,她当时给我发了照片,问我要不要。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要,等了两个多月,等小猫断奶……也是想着你放假了,家里能添点活气。”


    周灵蕴心脏微一阵缩痛。


    猫包搁在餐桌上,她手搭在桌沿,小猫自来熟,脑袋蹭了蹭她的手指,又伸出软刺的小舌头舔了下。


    周灵蕴霎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手指小心翼翼触碰这团柔软的小生命,随即掀眼看向姜悯,眼底翻涌起久违的晶莹。


    这阵日子,她们都很不好过。


    她有好多话想对她说,她们过去的亲密,此刻的疏远,还有未知的未来……


    “又是为了我吗?”周灵蕴试着牵起嘴角朝她笑一下。


    她们的第一只小猫,也是在类型情景下来到这个家的。


    “以前的猫砂盆和猫碗,还有你做的小玩具什么的……”姜悯抓抓额角,想说浪费了,又担心冒犯到对方,余下的话含糊着吞回去。


    新小猫挺会来事,主动示好舔过她的手,周灵蕴哼笑,“它都这样了。”


    心机猫。


    因着这只小猫,坚硬的冰层终于裂开一丝缝隙。


    她们之间,对话开始变多,虽谨慎,却不再尖锐。


    “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第二天早上,姜悯看着正在好奇探索沙发脚的小猫,状似随意问道。


    “都行,你决定就好。”周灵蕴把煮好的早晨端来餐桌。


    天气热,吃得也清淡,餐盘里是水煮的贝贝南瓜和鸡蛋,杯里盛的豆浆。


    “还是你来想。”姜悯把决定权推回去,在学着让步。


    周灵蕴摇头,“我想不到。”


    她拉开餐桌椅,坐下开始吃饭。


    早晨周灵蕴做了姜悯那份,没人喊,姜悯怯生生不太敢动的样子,周灵蕴瞄了她一眼,咳嗽声。


    “先吃饭吧。”


    “嗷——”姜悯这才慢吞吞挪去餐桌。


    此后,关于新小猫的姓名,以及各品牌猫粮的成分对比,找到了一个安全且共同的议题,她们交流自然许多。


    姜悯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堪称小心翼翼的柔和。


    她每天下班回来,都会驿站带来新的猫玩具,她把玩具放在桌上,说网上看到,觉得好玩就买了。


    周灵蕴则会拿起玩具,对着小猫晃一晃,问猫二你喜欢吗?


    猫二是新小猫的临时名字。


    她们都在借着这只小猫,笨拙靠近,试图用这团新的小生命,黏合那些破碎的过往。


    周灵蕴把猫抱在怀里,感受它细弱的呼吸和心跳,那一刻,她是真的想把握住这份失而复得的暖意。


    她试图说服自己,或许可以借此忘却曾经所有的不愉快,将那些尖锐的悲伤和冰冷的沉默统统扫进角落,与姜悯,与这个家,重新开始。


    她努力投入,比以往更加细心照料这只新的小猫。


    然而,有些鸿沟,注定无法填平。


    猫二跟小猫完全不一样。


    猫二是有猫妈妈带大的,它神经松弛,随时随地大小睡,姿态毫无防备,周灵蕴把它从地板捞起,它像只露馅的黑芝麻汤圆,软趴趴,拿在手里玩,怎么折腾都不醒。


    它毛发蓬松柔软,是干净的云朵,眼神清澈无辜,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声音也娇滴滴。


    猫二是一只很好很漂亮的小猫。但它不是周灵蕴原本的那只小猫。


    她的小猫,会在她低落时,用湿漉鼻尖强行拱开她手掌,笨拙安慰。


    她的小猫,会在她与姜悯争吵时,来到她们面前,面目担忧地看着她们,焦急踱步,并一声连着一声叫,试图劝阻。


    她的小猫,是那个针脚歪扭,棉花外露的鱼摆摆唯一认证的猫主人。


    是她与姜悯那段混乱的,温暖的,充满缺憾的旧时光里,不可复刻的见证者。


    她的小猫独一无二。


    小猫离去留下的空缺,是任何完美的替代品都无法填补的。


    而这个认知,像一道刺目的光,某个瞬间照亮了她心中另一处更为隐秘而庞大的阴影。


    第95章 你现在就走,离开我的家……


    周灵蕴抬起头, 目光穿过客厅,望向正在厨房安静冲泡咖啡的姜悯。


    猫二太松弛了,吃饭吃一半能吃睡着, 脑袋栽食盆里,就那么睡, 也不嫌硌得慌。


    它跟小猫还是不一样。


    小猫曾经是流浪猫, 视饭如命,刚到家那阵, 一天要吃五六顿!


    周灵蕴担心它撑坏自己,一包奶糕分多次喂,每次乒乓球大小,它吃完不走, 就搁饭盆面前守着,还叼着它的小玩具一起守着。


    当然、当然。


    猫二也很可爱,她非常喜欢猫二。


    只是……


    每次看到猫二,她总不由得想起小猫。


    小猫刚到家那阵,模样特别丑。它瘦, 眼屎多, 猫味儿重, 还总爱拉肚子, 她试了好几种粮才把它体质调理好。


    养到四个月大,小猫就出落得很漂亮了,聪明活泼, 黏人,爱扑咬,小玩具拆封扔地上没几天就报废,永远精力充沛, 把窗帘和沙发抓得烂兮兮。


    猫二有妈。有妈的孩子是个宝,猫二长得漂亮,温驯,对玩具兴趣不大,喜欢睡觉。


    周灵蕴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角度。


    极其刁钻的角度。


    姜悯曾经,是否也像她现在看猫二这般,心思沉沉,对照分析。


    她之于姜悯,是否如同猫二之于她?


    是精心挑选,试图用以覆盖旧日痕迹的完美替代品?


    沉塘的旧物,水位线下降后再现,并没有被时间彻底腐烂消失,反滋生出许多从前没有的锈蚀,以及黏滑的青苔和淤泥。


    原来如此。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周灵蕴浑身血都凉了。


    她清晰无比意识到,正如猫二永远无法代替小猫,她周灵蕴,也永远代替不了任何人。


    更为可怕。若非小猫的离去,她可能一辈子都意识不到。


    她就傻傻听信了姜悯。


    十五岁的周灵蕴,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的周灵蕴,只能劝服自己,替身就替身吧。至少可以留在她身边。


    不过三年,十八岁的周灵蕴,已不甘只是取而代之。


    她决定做自己,从头开始,书写自己人生的新篇章。


    对此一无所知的姜悯端着咖啡杯缓踱步到电视前,弯腰捡起遥控器,“太安静了。”


    从周灵蕴离开家住到学校,她就有点受不了安静,电视开着不看,听响儿。


    周灵蕴踢掉拖鞋,盘腿坐沙发,顺手捞了个抱枕搂怀里,“我有事要跟你说。”


    “嗯?”姜悯抿一口咖啡,侧头,眼神瞬间变得剔亮。


    她看不见自己,以为伪装足够漂亮,可眼角眉梢处细微的抽动,还是暴露了。她对周灵蕴所有动向始终默默关注,她神经紧绷没有一刻放松过,稍有风吹躁动,立即进入警备状态。


    “什么事情呢?”她还装得温婉,语调十分做作。


    周灵蕴没忍住笑了下。


    天呐,她真的太了解姜悯了。姜悯也太了解她了,她们之间,任何伪饰都可以在瞬间看穿。


    “不算什么新鲜事。”周灵蕴垂下眼皮,不敢看她。


    还是有点底气不足。


    好在她私下排练过很多次。


    “之前就说过的,我想去打暑假工。我室友赵圆,我会跟她一起,她答应的,她带我。她放假住表姐家,我们找的兼职地点,在两个人路程都相对较近的地方。”


    并非征求姜悯意见,周灵蕴早把一切安排妥当,此时只是告知。


    “我们健康证都办了,明天早上九点,准时到店里上班。”


    姜悯设想过很多种可能。


    周灵蕴正式对她表达不满,她们会进行一场深刻的谈话,关于小猫,关于过去的种种忽略或苛待等。


    姜悯甚至想过,周灵蕴跟她分手,说什么想回到小时候,只是单纯姐姐妹妹的关系……


    她偏偏没有想到,她怎么可能想到,周灵蕴真要“独立”了。


    姜悯端着咖啡杯的手指不由收紧,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面上端庄娴雅只是面具,薄脆一片,愤然作色之下,碎裂得彻底,瞳孔深处两簇赤红的火苗腾地跃起。


    “为什么?”她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像长指甲在黑板上来回划动,激起听觉皮层对此频段本能排斥。


    “你缺钱?还是我哪里亏待你了,你为什么要去打工,你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什么?”


    周灵蕴对姜悯的反应完全意料之中,甚至在她话音未落时就几不可见轻轻点了点头。


    看,果然如此。


    “不为什么。”周灵蕴表情很淡,带有一丝疲惫的平静,“只是想尝试下别的生活,想靠自己的双手赚取属于自己的财富。我想这应该不难理解。”


    “尝试别的生活?”姜悯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嘴角勾扯出讥诮的弧度,眼神愈发冰冷锐利。


    “在这里的生活让你不满意了?”


    她向前逼近一步,惯常的居高临下,审视着周灵蕴,那股盛气凌人欲掌控一切的霸道气场瞬间回归。


    “你想借此跟我撇清关系?想着一点点还我的钱,然后就能两清了,是吧。周灵蕴,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她音调层层拔高,如刀如箭,面上之自信之笃定,甚至之得意。她认为自己精准刺中了周灵蕴的叛变动机。


    咖啡杯被她“哐”一声重重搁在茶几,深褐色液体溅出几滴,落在光洁的桌面上。


    周灵蕴心脏被那句“两清”刺得抽痛一下。


    但她没有退缩,反而抬起眼,直视姜悯几乎要喷火的双眼。


    她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怯懦依赖,只剩下一种让姜悯心慌的疏离和坚定。


    “我没有想过要跟你两清。”周灵蕴的声音依旧平稳,她不可能改变主意。


    “那是你自己想的。我只是想去打工,想靠自己赚钱,这跟我你的关系没关系,毫无关系。”


    “我少你钱了?”姜悯好像完全听不见她说话。


    “两回事?”她猛地挥了一下手臂,试图打破什么,大概是一直以来,她们之间的不健康关系于无形生长出的隔阂。


    “你告诉我怎么是两回事!你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这么多年,现在突然说要靠自己?你以为靠在奶茶店摇瓶子,给人点头哈腰就能实现阶级跃层啊?周灵蕴,你太天真了!你离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她声音因过于激动而有些颤抖,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个字都包裹着被挑战权威的愤怒,以及难以言喻的,害怕被抛弃的恐慌。


    她死死盯着周灵蕴,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或屈服。


    然而周灵蕴只是静静听着,直到她吼完。


    直到空气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声。


    周灵蕴甚至笑着耸了下肩。


    她轻声开口,下达最终审判,语调动作,满是让姜悯绝望的冷静。


    “看,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要去,你永远觉得我离了你不行,你习惯用钱和过去绑住我。可是姜悯,我不是要证明什么给谁看……”


    话及此,周灵蕴闭了闭眼。


    她长长吸了口气,再次睁开眼,目光扫过姜悯因盛怒而扭曲的脸,扫过茶几上滴落的褐色咖啡渍,扫过蹲在地板一脸茫然的猫二,最终落回姜悯眼中。


    “或许,你说对了,我有想过,试试没有你提供的一切,只靠我自己,到底能不能在社会立足,我也……”


    周灵蕴忽然哽咽,“我也不是小猫,死了再找只一模一样的就能替代。”


    她终于将那个残忍的隐喻抛出,尽管姜悯此前强调过很多次。


    她们好的时候,好得就像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很多,持相同看法。她们同吃同住,生活习惯更是。


    因此她们有同样的固执。


    “我不是你需要时抱在怀里,不需要时就放在一边的宠物。我代替不了任何人,我只能是我自己,我是周灵蕴。我还是个人,我会长大,我会想走自己的路,我们即便是亲人、恋人,将来我也想要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不能,不可能一直花你的钱。”


    说完这些,她不再看姜悯惨白的脸,还有那双盛满震惊、受伤,以及更多无法分辨情绪的眼。


    周灵蕴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狠搓两把。


    太乱了,说着说着她自己也糊涂了。


    “所以到现在为止,你还觉得我把你当作黎双的替身,是吗?”姜悯奇迹般冷静下来,音色变得柔缓。


    周灵蕴感觉到姜悯的难过了,雪片一样落在睫毛,冰冰凉。


    她想过说些漂亮话哄她的,可她做不到。


    自欺欺人的游戏该停止了。


    “在小猫离开之前,好多次,我真的说服自己了,我认真想过的,我相信你,我就是我。可在小猫离开之后,我突然看清了。”


    无所觉,周灵蕴自顾自点头,被自己说服。


    “是的没错,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你的惯用手段,我跟猫二都只是你过去生活的延续。像穿坏的袜子,打碎的瓷杯……很重要,当然很重要了,生活中必不可少……”


    周灵蕴话没讲完,姜悯打断,“那你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她从沙发起身,冷冷看着周灵蕴,指着门的方向,“你现在就走,立刻马上,你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现在?”周灵蕴缓缓起身,“你要我现在就走吗?”


    眼泪迅猛,夺眶而出,巨大的伤心扼住她喉咙,她呼吸受阻,“可是,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啊,我只是说,我想去打工。”


    “你去。”像一尊没有表情的木偶,姜悯冷酷宣布,“周灵蕴,你恢复自由了。”


    她上前拉扯,拽着周灵蕴袖子拖着她往玄关方向走,“满足你,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你现在就走,离开我的家。”


    第96章 扫地出门


    周灵蕴十四岁那年离家, 带了两件行李。


    她是去上学的,书包当然得带。书包里装的作业和课本,几根水性笔, 一盒涂改液,还有万玉及前后桌几个女生写给她的同学录。


    另一个是她爸出去打工带回来的藏蓝色帆布口袋, 可以斜挎也可以手提。包挺大, 但没装几件衣服,姜悯不让, 说到时候给她买。


    从十四岁到十八岁,从高中到大学,四年多时间,她原本就没几样的东西早淘汰完了, 现在被扔在电梯厅的,都是姜悯给她买的。


    她刚从学校回来,行李箱还没收拾,这时倒省事了,洗漱啦, 内衣啦, 外套裤子啦, 都在里头, 姜悯一趟丢出来。


    然后是她放在盥洗台的洗面奶和擦脸膏,她床头跟书桌上的几本名著,砸地板上, 叮咣的。


    姜悯也蛮体贴,甚至她晚上睡觉喜欢搂着的那条小鲨鱼也扔出来了。


    周灵蕴起先哭得厉害,跪门垫上,爬过去抱着姜悯大腿, 说“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啊”……


    姜悯表情是木的,完全丧失了正常思考的能力,只一劲儿把她往外推。


    周灵蕴死抱着不松手,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姜悯脸色涨红,头皮蓬乱,指着她,声音完全变了调。


    “你不是要独立吗?不用等明天早上了,现在就去。你滚吧,立刻马上滚出我的家,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


    “我错了。”周灵蕴恨不得给她磕头,“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去了。”


    绝望和恐慌几乎灭顶,周灵蕴又急又怕,好几个瞬间,她恨不得去死。


    她咬牙切齿想,死也要死在这个家里,即便人死了魂魄也留在这个家里,看不见摸不着,看姜悯怎么赶她。


    与姜悯搏斗,哀求不断,哭泣,周灵蕴浑身发热,后背起汗,血直冲太阳穴,冲得脑袋发晕发痛,直到大门“砰”一声巨响,姜悯彻底将她隔绝门外。


    几秒的安静,茫然,周灵蕴精疲力尽倒在地板,仰面看着电梯厅雪白的天花板。


    随之而来是一种深冬的干冷,她手脚阵阵发麻,累极,特别想睡觉,心里盼望睡着以后姜悯会大发慈悲把门打开。


    不用说什么,把门开开就行了,她醒来看到就知道姜悯是在让她回去了,不走了。


    这只是一场情绪失控导致的荒诞闹剧。


    事实上周灵蕴也是那么做的。


    她枕着书包就那么躺地上,两只眼睛盯着门的方向,直到眼皮开始打架,撑不住疲惫,昏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全黑了。


    某个瞬间,她还以为自己躺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睡眠中度过的是暑假某个寻常的午后,姜悯出差,她留守在家,她饭后看了会儿电视,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


    周灵蕴动动胳膊腿,想爬起来,也是这时候清醒过来。地板好凉,她浑身骨头疼。


    她已经被姜悯逐出家门了。


    电梯厅声控灯亮,周灵蕴爬起来,后背抵墙坐了会儿,恢复了些神智,爬过去把手机捡回来。


    手机屏幕也被摔坏了,左上角蛛网般的裂痕如有生命,与她共感,手指触碰时,心底随之泛起绵长痛意。


    好在不影响使用,周灵蕴给蛋挞去了电话。


    蛋挞前阵子换公司,搬到了周灵蕴的城市,周灵蕴当时想约着吃饭来着,蛋挞说要搬家,事情多,回头找机会,周灵蕴当时正忙着为小猫伤心,就没追问后续。


    “你在直播吗?”电话接通,周灵蕴直接问。


    “没,你出事了?”蛋挞也够敏锐的。


    周灵蕴“嗯”一声,跟蛋挞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姜老板把我赶出来了。”


    电话那端沉默两秒。之前互相寄过东西,蛋挞有周灵蕴的地址,她说“等着”,挂了电话。


    周灵蕴等待期间,还盼着姜悯能行行好把门开开放她进去。她望着门的方向,睡地板着凉了,咳嗽几声,把猫二引过来,隔着门细细喵呜。


    也是这个时候,周灵蕴发现自己没办法想象出姜悯的样子了。


    这在往常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躺在学校宿舍的小床上,每天都要花一点时间,啥也不干只用来想姜悯。


    想象姜悯开车,路怒症不时发作,暗暗咬牙咒骂;想象姜悯背着小包陪客户吃饭消遣,面上笑盈盈,手机里跟她的对话框一串白眼,说“真难伺候”。


    想象视频通话里的姜悯一瞬不瞬盯着她,忽而就掉下眼泪,说“我好想你啊”……


    此刻。


    门后的姜悯是什么样子呢?她会透过猫眼偷偷看她吗?还在生气吗?哭了吗?


    周灵蕴想象不出来了。


    是不爱吧,姜悯从来没爱过她。除此外还有什么可以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


    “至少我做不到……”唇瓣翕动,周灵蕴小声对自己说。


    她做不到。她永远也不可能像姜悯对待她这般,对姜悯。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


    眼眶干涩,周灵蕴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了。


    她软绵绵靠在墙边等,半小时后,蛋挞给她发消息,问怎么进,她吸吸鼻子,手机上给蛋挞开了门禁和电梯通行。


    意料之外,同行的还有梦真。


    周灵蕴手背贴贴脸蛋,匆忙站起,蹲坐久了有点腿麻,险些摔倒。


    梦真快步从蛋挞身后走出,伸手扶住她,随后自然把她接进怀里,哄小妹妹的口吻,“哦哦没事了,我们来了。”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周灵蕴脸埋在梦真肩窝,“呜呜”哭泣。


    蛋挞最近在转型,不做亚比了,家里一堆废铁卖给收破烂的,原宿鞋和蛛网裙挂闲鱼,卸掉夸张的黑色眼影,现在是集抽象与才华于一身的美女段子手。


    她出门有点着急,没收拾,随便套的卫衣和牛仔裤也很好看。


    她头发散着,叉腰在电梯门前站了会儿,瞧着这满地狼藉,走过去拍拍周灵蕴后背,袖口掏出一根皮筋,头发三下五除二绑起来。


    “你还有我,我们。”


    蛋挞这几年没少赚,还买车了,周灵蕴坐她车后座,旁边梦真陪着,周灵蕴平复下来,扭头四处看看,才发现小哑巴没跟着。


    “他人呢?”


    “早分了。”蛋挞轻飘飘一句,点火发动车子。


    周灵蕴“啊”了一声。


    “以后再跟你说。”蛋挞踩下油门。


    周灵蕴应好。


    夜色如墨,车窗外的城市灯火流淌成一条模糊的光河,周灵蕴靠在车后座,车窗半降,夜风拂过她微微发烫的脸,却吹不散心头滞重冰凉。


    路灯光晕被车速拉长,又迅速抛在身后,是她跟姜悯一段段无法被抓住的过往。她出神望着窗外飞逝的夜景,世界依旧运转,只是她的世界在门合拢时那一声巨响后,已然停滞碎裂。


    巨大的失落和茫然姗姗来迟,她心脏像被掏空一块,冷风呼呼往里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起心底钝重的疼痛。


    就这样结束了吗?


    好不甘心哦。


    半小时后,到蛋挞家。蛋挞租的房子在城郊,她的职业对通勤没有要求,小区离周灵蕴学校挺近。


    她刚搬过来不久,家里还有点乱,她领着周灵蕴往里走,说幸好租的三居室。


    “空的那间,原本打算用来堆衣服,你知道我衣服多嘛。正好,不然你只能睡沙发了。欸真是天注定,当时真真还说,两个人住三居室太浪费了,那中介打算带我去看二居室的,我有点累懒得跑……”


    “两个人住三居室,还好吧。”周灵蕴脑袋昏沉沉,没往深处想,“余下一间还是可以用来堆衣服啊。”


    蛋挞含糊嗯啊一阵,推开房门,“有个一米五的床,房东配了床垫的,待会儿让真真给你找床单铺上。”


    周灵蕴快速扫了眼房间,指着床对面那面白墙,“这边你仍然可以用来堆衣服,我占不了多大地方,开学要回学校的。”


    蛋挞也不跟她客气,说行。


    周灵蕴坐到床垫上,眼神还有些空洞。


    梦真把她行李箱推进来,挨着她坐下,摸了摸她脑袋, “你吃饭没?”


    周灵蕴摇头。她想说话,却感到喉咙干涩,发不出一点声音,胃里也像塞了团浸透冷水的黑心棉。


    “那下楼吃点?”蛋挞晃晃手里车钥匙。


    周灵蕴再次摇头,她不想给人添麻烦了,声音微弱,“我没胃口。”


    “她啥时候把你赶出来的。”蛋挞问。


    周灵蕴忍住鼻酸,“可能,中午吧。”她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喷嚏,“我下午睡了一觉。”


    蛋挞和梦真互相看了眼,梦真把周灵蕴的手抓过来,贴大腿暖着。


    梦真跟蛋挞同岁,拿周灵蕴当家里小妹一样心疼的,“晚上我们自己做的饭,青椒炒肉还剩得小半碗,你不想出去的话,我给你煮碗面条吧,再煎个蛋,好不好?”


    周灵蕴抬起头,触及梦真温和的眼睛,瘪了瘪嘴。


    “没事,你还有我们呢。”梦真说。


    周灵蕴坐在客厅吃面,想起小时候,她跟万玉常常去梦真家蹭饭,也是头天晚上的剩菜,放点辣椒油和葱花,就这么拌,几个女孩蹲在屋檐底下,一人捧个大碗,香迷糊。


    周灵蕴走出卧室,蛋挞家客厅餐桌边坐着吃面,埋头,热气又熏得眼眶迅速模糊起来。


    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大颗砸进碗里,混入面汤,她起初极力压抑着,只是肩膀微微颤抖,直到哽咽声再也无法抑制从喉咙涌出。


    她好久没吃过这样一碗面了。


    离家后就没人给她煮过面了。


    蛋挞在客厅中间转呼啦圈,塑料圈摩擦着衣料发出规律的沙沙声。


    “你这个姜老板真够狠心的。”


    第97章 “是你让我滚的。”……


    失恋, 同时被扫地出门,蛋挞说寄人篱下嘛这种事情早晚的。


    “人性这个东西啊,远了看不清, 你容易被骗,太近看得太清, 又犯恶心。最好的办法就是你看清也当作没看清, 囫囵一锅。”


    大网红对自己要求严格,掐着表, 呼啦圈左边转十分钟,换右边转,转够半小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红酒, 倚在餐桌边晃晃高脚杯,自嘲笑笑,“咋样,咱也上流起来了。”


    周灵蕴吃完面,起身欲收碗, 梦真先她一步抢走空碗, “你坐着, 我收拾。”


    同时递来一小碗洗好的葡萄, “来餐后水果解解腻。”


    “别……我洗。”周灵蕴寄人篱下惯了,哪能让主人家又做饭又洗碗的,跟梦真为个空碗在厨房门口差点打起来。


    蛋挞喊了两声“周灵蕴”, 没人应,猛一拍大腿,“你这人真是……”


    搁下酒杯,她走过去把周灵蕴拉沙发边, 两手按着她肩膀坐下,“我还没说完。”


    周灵蕴望一眼厨房方向,水声响起,她认命耸肩,“好吧接着说。”


    蛋挞点头,分腿站立在周灵蕴面前,同时举高一手,演讲至激昂。


    “我知道你肯定要说,姜老板对你不差,供你上学,给你钱花,给你地方住,你要一辈子当她的内裤,不管她放什么屁都老老实实接着,捏高鼻子使劲闻,分析她头晚吃的什么菜,肠胃怎么样,消化好不好……欸别嫌我话糙,你就说是不是。”


    她话是真糙,没办法不嫌,可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沉了口气,周灵蕴无可奈何点头。


    “所以你有今天都是你自己造的,是你自己把她惯的。”蛋挞说。


    “本来你们两个位置就不平等,你还事事顺着她,迁就她,原本只有两三层台阶的差距,她垂着眼皮看你,懒洋洋爱搭不理,现在好,你直接把她捧到屋顶,她眼睛都看不见了,只能用脚底板来感知了,在你身上踩过来踩过去的……”


    蛋挞说,她帮你越多,就越不尊重你。


    “偏偏你成天受气小媳妇样子,谁看了不想狠狠蹂躏?”


    “那我要怎么样?”周灵蕴反问。她不觉得自己做错。


    “吃软饭就要有吃软饭的觉悟,不然我成什么了,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白眼狼,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蛋挞浅抠鼻孔,沉思状,半晌说好吧,你说得也对。


    她回头去端酒,“我突然想到一个点,就在刚刚,你看,你的话,我会认真听,你说错的我反驳,你说对的我认同。虽然,我其实并没有那么认同,但我会尊重你的意愿和选择,啊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明白……你跟姜老板不一样,你能明白吗?就是你的话,她不一定听。”


    周灵蕴微微张开嘴巴。


    是了,姜悯从来不把她当回事,她没有也不敢有意见。


    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穿什么,她是姜悯的奴仆,端茶倒水,随叫随到。


    “你可能觉得没什么所谓,你心里会说,那些吃啊喝啊的,如果不是她,你一辈子也无法拥有。但你怎么可能一直压抑自己去配合她呢?食物的口味,衣装的颜色风格,这些都是小事,你说好吧不重要,随她,她高兴怎样就怎样,那大事呢?就拿你想打暑假工这档子事来说。以前你什么事都听她的,现在突然不听了,还是这种跟钱挂钩的事情,她不疯才怪!”


    说到钱,蛋挞也觉得有点烦,举高酒杯摇头晃脑,“钱啊钱,钱啊钱,罪恶的根源……”


    这天晚上,蛋挞说了好多,周灵蕴起初还竖高耳朵听,想跟她学点东西。


    后来就不太听得进去了,半死不活歪靠在沙发,几次想把手机掏出来,看姜悯有没有给她发消息。


    希望有她的消息,又怕看到她的消息。


    想起蛋挞那句“她不疯才怪”,周灵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她又惹姜悯不高兴了。


    我是个罪人的念头一闪而过,她心里另一个声音冒出来。


    ——“你不单是个罪人,你还是个贱人。你可真够贱的,人家那样对你,都那样对你了,把你扫地出门了你还搁这儿反省呢。”


    蛋挞喝得半醉,梦真走过来,把她搀回房间躺着,一家人的口气说“别搭理她,两滴猫尿下肚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周灵蕴摇头笑笑。


    “没事。”


    这种时候最不能一个人待着,她感激蛋挞。


    于是不由想起,几年前,老家山下姜悯家小别墅里,她写给姜悯的那张欠条。


    跟蛋挞关系的延续,也是因着姜悯之前借出去的那笔钱。没有姜悯,她跟蛋挞之后还会一直保持联络吗?


    姜悯这个名字,早已镌刻进血肉,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离不开姜悯。


    同样,以她对姜悯的了解,也不相信姜悯会如此轻易放手,让她彻底脱离掌控。


    凌晨三点,手机屏幕黑暗中蓦地亮起,嗡嗡震动声撕裂寂静。


    周灵蕴意料之中,可屏幕上那一道道裂痕下跳跃的熟悉名字,仍让她心脏骤停一瞬,呼吸凝滞。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几乎要跃出胸腔的心跳,才颤抖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姜悯声音立刻灌入耳中,依旧是熟悉的,不容置喙的居高临下,似乎白天那场狂暴的驱逐只是一场幻觉,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玩笑。


    “周灵蕴,你胆子是越来越肥了,还不快给我滚回来?”


    黑暗中,周灵蕴怔住。


    她一直没睡,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台过热的机器,无法停止运转。才知道书本上“胸口沉甸甸像压块大石头”的描写绝非夸张,是真实的生理感知。


    眼泪早已流干,眼眶又干又涩,两只眼睛像浸在酸水里的桃子。她终究还是等来了姜悯的电话,却没有预想中一丝一毫的喜悦或感动。


    她叫她滚回去?这太可笑了。


    巨大的无力和索然席卷,冲刷掉最后一丝残存的期待。


    “不是你让我滚的吗?”周灵蕴困惑极了。


    是你把我的行李箱,我的书,我的玩偶,甚至牙刷和洗面奶,一样一样丢出家门的。


    你全都忘了吗?这才过去多久。


    她甚至放下所有尊严跪下来求她,抱着她腿语无伦次保证再也不敢有半点违逆,会乖乖听她话……


    周灵蕴猛地丢开手机,双手死死捂住脸。


    原本干涩的眼眶再次决堤,温热的液体无法控制从指缝间溢出,洇湿鬓角。


    姜悯,你太过分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好有本领,可以装作无事发生轻描淡写抹去一切。


    上一秒残忍驱逐,转眼又理所当然召唤?


    粗重喘息,像离水的鱼,周灵蕴努力压抑着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呜咽。


    “我现在命令你回来。”虚张声势的恫吓并未收获料想中的感恩戴德,电话那头的姜悯气焰似乎也随之弱了几分。


    周灵蕴扯袖狠狠抹了一把脸。


    她掀开被子,摸黑套上外衣,没有惊动隔壁房间的蛋挞和梦真,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滑出大门。


    再次站到那扇熟悉的大门前。姜悯的家门前。


    它曾给予她无数爱与温暖,也让她体会到什么是万念俱灰。周灵蕴用力按下指纹锁。


    猫二早早蹲候在门边,一见她便亲昵挨蹭过来,摔倒在她脚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心脏细微刺痛,周灵蕴没有像往常一样弯腰回应,沉默绕过玄关。


    房中漆黑,唯有电梯厅穿过大门洒落在地面的一片扇形光亮,周灵蕴适应几秒,看清她。


    她大概一直没回房间,裹着空调毯缩在客厅沙发,迷迷糊糊,刚睡醒。


    “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嗓音黏腻,毯下隆起的鼓包动了,她懒洋洋爬起,欠身去够茶几上那个空空如也的陶瓷杯,试图恢复往常那副理所当然。


    “我水也喝完了。”


    周灵蕴再一次笑了。她轻轻摇头,笑容没有温度,满是疲惫悲凉。


    她开口,嗓音因彻夜的哭泣和奔波沙哑不堪,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


    “我滚回来了。但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姜悯,我们到此为止吧……”


    她顿了顿,字句剥离艰难,“欠你的钱,我会一笔一笔慢慢还给你。”


    时钟滴答。


    几秒的安静后,陶瓷杯炸裂出巨响,姜悯腾地起身,单薄剪影四周似有无形火焰跳跃。


    “到此为止?周灵蕴,你别忘了你的今天是谁给的,离了我,你不过是个没钱没势的乡下妞,连高中都上不起!”


    “是你给的。”周灵蕴从未否认过。


    “我感激你,可我对你也不差啊,我照顾你的衣食住行,我关心你的身体健康,还有种种细微情绪问题,我对你同样努力做到了有求必应。”


    “所以呢?”姜悯厉声。无从辩驳。


    “所以……”手臂轻摆一下,周灵蕴话音动作,仍保留几分对她无可奈何的宠溺,“我真的累了。”


    她再次哽咽。好讨厌啊,为什么每一次先掉眼泪的那个人都是自己。


    “在我们的关系里,我感受到的,痛苦总是大于甜蜜,我一直以为等等就好了……”


    红色代表快乐,蓝色代表忧伤,她给了姜悯很多机会,很多次可以把两根数值拉平,让她可以说服自己坚持下去的机会。


    可蓝色总比红色多一点。起初只是一点,后来是一段,一大段。再后来红色彻底死去,蓝色疯涨。


    “是你让我滚的。”


    第98章 你把我当人还是当狗?……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


    周灵蕴的最后一件东西扔出去, 大门轰然合拢,姜悯胸中狂暴仍未平息,像斗兽场底层被困在囚笼的野犀牛, 焦躁冲撞。


    她在空旷的客厅来回踱步,脚步又急又重, 要把地板踏穿的力道。


    她抓起沙发上的方形靠枕狠摔向墙壁, 还不解气,盛怒之下, 难以自持,举高茶几花瓶砸在地面,让刺耳炸裂声短暂盖过粗重呼吸。


    猫二还小,原地怔愣两秒, 才想起逃,浑身毛炸起,呜咽逃窜至周灵蕴卧室。


    胸腔燃着团灼热的火,五脏六腑,焦炙痛不堪忍, 姜悯脱力摔靠沙发, 闭眼平复, 不知过去多久, 那股毁天灭地的怒气才渐渐耗尽。


    屋子里安静极了,门外也是,只余心跳过速的迟钝余音, 姜悯又缓了缓,才撑身坐起,脚步虚浮挪去门边。


    她没有穿拖鞋,足跟与地砖之间持续闷响, 鬼使神差,她旋开猫眼上那个金属小圆盖子,眼睛贴上去。


    狭窄的视野里,出现了那个蜷缩在电梯厅地板上的小小身影。


    周灵蕴竟然就那么枕着书包睡着了?


    姜悯心一揪,火气又消了些。


    跟上次一样啊,即便被逐出家门,也只是在电梯厅枕着书包乖乖睡觉。到底年轻,地板那么凉,不担心感冒。


    姜悯挺背撤回视线,暗暗沉吟几秒,嘴角莫名勾起弧度,俯身再次贴上。


    看吧!周灵蕴根本没地方去。什么独立,什么打工,不过是幼稚的妄想。


    离了她,她连一个安全的容身之所都没有,她还有亲人吗?周灵蕴还有亲人吗?老太太也靠她家养着呢!


    最后还不是可怜巴巴睡在家门口,像只被雨淋湿的无家可归的小狗,等待着主人的怜悯和再次收留。


    小惩大诫罢了。姜悯不觉愧疚。


    她的发作全然正当,有理有据。周灵蕴凭什么那样指控她?凭什么认为她还把她当作黎双的替身?她明明没有!她从来没有!


    有些话说出来太矫情。她对她怎么样,还用说吗?


    她是被冤枉的,被误解的,她受到了不公正的审判!


    所以必须要惩罚,要周灵蕴彻底想明白,再乖乖爬到她脚边认错。


    届时,她才会纡尊降贵,似乎极不情愿地把门开开,放她进来。


    得意忘形,姜悯甚至开始在心里预演周灵蕴痛哭流涕忏悔时,自己该如何保持威严又不失宽容的态度。


    好,那你就睡着吧。


    女王般的姿态,脚下一旋,翩然转身,姜悯昂首,缓步踱回沙发,回到她的王座。


    她等着周灵蕴睡醒,然后爬起,在门外小声呼唤她的名字,哀求,再给她一次机会……


    至于是不是最后一次,不重要,周灵蕴当然还可以再犯,她会采取新的办法,惩治她。


    可姜悯万万没想到,她怎么可能想到,周灵蕴叫来了蛋挞。


    电梯运行声打破寂静,猫眼里,出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蛋挞和梦真。


    姜悯起初还抱有希望,她们是来帮着周灵蕴说好话的,她脑袋里飞快闪过一些画面,是蛋挞还带着烟熏妆的两只熊猫眼怼近,门口小声说着话——姜老板,是我,你在里面吗?


    要劝,当然要劝。


    ——“在一起那么多年了。”


    ——“谈恋爱虽是没谈多久,但你们的关系可不止是寻常的恋爱关系啊!”


    ——“是亲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周灵蕴跟你那么多年了,从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跟着了。”


    ——“有什么事情,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姜悯想得挺美。


    可她失算了。蛋挞和梦真没有按门铃,甚至没有朝门的方向多看一眼,她们目标明确走向周灵蕴,帮她收捡起满地狼藉,抱住她安抚,随后自然搀扶起她……


    离开了。


    蛋挞好像也不化烟熏妆了。


    姜悯傻掉。


    她们来了,她们来了,还把周灵蕴带走了?


    浑身血上涌,姜悯手握住门把。


    出去?不,她更不能出去了,那点可怜的骄傲和自尊,把她死钉在门后。


    直到电梯门合拢。


    “咔哒”一声,门开,姜悯大步走出。


    电梯显示面板,数字不断跳跃。


    16、15、14……5、4、3……


    直到这一刻,直到周灵蕴真的被带走,直到电梯厅变得空空荡荡,如暴风席卷后的花园,所有色彩凋零,姜悯才猛地意识到,事情脱离了她的预设轨道。


    愤怒和得意瞬间抽空,迟来的恐慌如同深海里中无形的暗涌,裹挟着,将她抛入深渊。


    姜悯毫无还手之力。


    周灵蕴真的走了。


    她有地方去的,是了是了,姜悯才意识到。


    周灵蕴人缘比她好得多,老家发小,高中同学,大学室友,周灵蕴认识的人可多了。她为人和气,细心又体贴,连公司小助理都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周灵蕴被接走了,被接去了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


    “轰”一声,信念崩塌。背靠墙壁,姜悯缓缓滑坐在地,四周死般的寂静被无限放大。


    姜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子里的,先前被忽略的,周灵蕴存在的痕迹此刻却变得无比刺眼。


    沙发上有个绿色的问号抱枕,周灵蕴最喜欢的,她喜欢把脑袋塞进去,躺沙发上打游戏。


    茶几上有她的陶瓷杯,她喜欢喝茶叶,每年春天,老太太明前上山采来野茶自己制,年年给她寄,那茶极苦,但味极香。


    然后是阳台上她晾的几件衣服,空气里漂浮着潮湿的洗涤剂清香,随窗外不知何处来的一道微光,打在鼻梁。


    恐慌开始蔓延,藤蔓一样缠绕勒紧咽喉。


    姜悯呼吸困难。


    周灵蕴真的走了,她还回来吗?


    房子里还有好些东西,怎么可能扔得完,她在这住了四五年。


    再说本来也没打算扔!


    迷迷糊糊睡过去,凌晨三点噩梦中醒来,市中心位置的高层住宅,受光污染严重,也亏得这片浑浊的光,让姜悯一眼看到卧在她枕边呼呼大睡的猫二,让她不至于在苏醒后巨大的空洞感中沦陷。


    这一次,姜悯毫不犹豫拨通周灵蕴电话。


    她受不了了,什么尊严,什么脸面,她全不要了,她只要周灵蕴回到身边。


    ——“我命令你回来。”


    话音虚弱,姜悯明显底气不足,可她真的没办法了。


    门口再次有了响动,是周灵蕴回来,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她放学,超市买菜,楼下锻炼……


    心中希望重燃,姜悯以为,周灵蕴会走进来抱她的。


    可周灵蕴没有关门,没有去摸猫二,也没有抱她。


    周灵蕴甚至不再靠近她。


    远远站着,无视她的需求,周灵蕴说,是你让我滚的。


    “是你让我滚的。”


    “是你把我所有东西丢出家门。”


    “我惹你了?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姜悯,我罪不至此吧?”


    “……不是所有东西。”姜悯细声辩解。


    周灵蕴“哈”一声,“不是所有东西,那我还要感激你的大发慈悲了?姐姐,我再跪下来给你磕三个响头好不好!”


    “可我也让你回来了啊!”姜悯出声回呛。


    “我刚才,半个小时前,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我让你回来。”


    姜悯听到一声嗤笑,带着浓浓的鼻音。


    “姜悯,我是个人啊,我是个人啊,你把我当人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是人还是狗,你告诉我,你把我当人还是当狗?”


    忍无可忍,周灵蕴崩溃泪流。


    “姜悯,你赶我走,我那样求你了,你还是要赶我走。你真的很过分,你对我很过分。你知道我无家可归的,我没有家,老家房子几年前下雨被冲塌了,你亲眼所见……”


    “你知道我没有家,你跟我说,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你记得你当然记得,你也知道‘家’这个词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太知道了,你太知道怎么拿捏我。”


    “你就欺负我,你只会欺负我,把你所有的坏脾气都发泄到我身上……”


    胸腔剧烈跌宕几下,眼泪彻底模糊视线,周灵蕴手揪住身前的外套拉链,手指用力到发痛。


    “你可以不认我,觉得我年纪小,配不上你的大老板身份,担心别人异样的眼光,或者你还是放不下她,那个人……你可以打我骂我,对我发脾气,怎么样都没关系,我都可以忍,可以说服自己,你是有苦衷的。”


    用力摇头,眼泪成海,周灵蕴喉咙里发出持续不断的,绝望的呜咽声。


    “你知道我最害怕的就是奶奶生病。我没有家人了,奶奶百年以后,我就真成孤儿了。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你一面说,‘你还有我,我不单是你的爱人,也是你的亲人’,你说你要管我一辈子,一面却这样粗暴对待我……我真的没办法说服自己原谅。”


    房子满地狼藉,周灵蕴看到了,在她离开之后,姜悯发生了什么。


    可那又如何,这些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即便如此,你还有自己的房子,还有谷阿姨和姜叔叔,你甚至有猫。可我呢?被扫地出门的我,还有什么呢?”


    周灵蕴轻轻摇头,退后。


    “周灵蕴!”姜悯忽而发出一声凄厉呼喊。


    她裹着毛毯从沙发摔倒,膝盖“咚”一声闷响砸在地砖。顾不得体面,她意识到,周灵蕴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你尽管砸吧,这次我不会再帮你收拾了。”


    该说的都说了。周灵蕴这次来,只为把没说的话说完。


    话毕,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去,在姜悯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用力甩上大门——


    作者有话说:写爽了


    第99章 她足够幸运了,不是吗?……


    克制了又克制, 夺门而出时那“砰”的一声巨响,不止是对姜悯近来恶劣行径的愤懑。


    周灵蕴憋不住眼泪了。


    逃进狭小的电梯轿厢,四周金属壁冷冷映照出她狼狈身影, 她终于可以张开嘴放声大哭,将所有委屈痛苦嚎啕出来。


    可怎么回事?声音冲出喉咙却变成了破碎的呜咽, 她横起手臂, 整张脸死埋进卫衣袖管,把那些不堪的哭声尽数闷了回去。


    怎么回事, 人长大以后,竟连痛哭的权利都被剥夺。


    怕丢脸,怕被听见,打扰了这个世界井井有条的沉默。


    小时候多好, 教室里,田坎边,哭还挑地方呢?甭管谁家屋檐底下,一屁股坐下就能哭得地动山摇,哪在乎旁人眼光。


    电梯数字缓慢跳动, 周灵蕴从未觉得它下降得如此之慢, 慢到令人窒息。


    她像一条决绝跳出了鱼缸的鱼。


    那个鱼缸曾是她的全世界, 水质恒温, 光线明亮,配置齐全。可鱼缸对她来说真的太小了,她每天都在长大。


    水面下徘徊到厌倦, 她最终鼓起勇气一跃而出,逃离了赖以生存的环境,此刻如愿以偿躺在地板,拼命呼吸, 摆动身体,体验自由带来的强烈濒死感。


    后悔吗?当然有。双眼因泪水冲刷和情绪的耗尽而变得迟滞,她仰望着紧闭的电梯门,如同鱼儿仰望高位处通明的鱼缸,她回不去了。


    鱼缸里的水早已不适合她生存。


    或许,她可以长出一双脚来,学着走路,走出电梯,走出小区,走进马路对面那条河,顺着河水游到真正浩瀚的海里去。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涌入凌晨冰冷潮湿的空气。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单元大门,周灵蕴漫无目在小区晃荡,最终在儿童滑梯旁的一张红色塑料板凳上坐下。


    环顾四周,只有路灯投下的一片昏黄孤寂的光,整个世界都在沉睡。


    现在太早了,天空是浓重的墨蓝,距离天亮还有很久。


    她不能回蛋挞家,现在去敲门,扰人清梦不说,紧接着必然是一连串的关切和她无力承受的盘问。


    她无法再复述一遍自己的狼狈。


    只能等,等东方的天一点点泛出鱼肚白,等早起的鸟儿啼叫,等小区的保洁阿姨开始打扫。


    她要等到一个足够正常的时间,再去楼下的早餐店买上三人份的豆浆油条,然后若无其事搭电梯上楼,对着睡眼惺忪的蛋挞也可能是梦真笑着说“早上好呀,我买了吃的”。


    再然后,她需要睡眠,一个小时就够了,八点她必须起床,洗漱换衣,打起全部精神,赶到跟赵圆约好的奶茶店。


    今天是她第一天上班,不能迟到。


    也许忙起来就好了,就什么都不想了,也不难过了。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周灵蕴告诉自己。


    但此刻,她只能蜷缩在长椅上抱紧自己,抵御着凌晨的寒意和内心阵阵翻涌的荒凉,默然等待天明。


    周灵蕴设想过很多种可能。


    蛋挞来开门,逮住她大骂,说你干嘛呢,犯贱有瘾啊……


    当然她不会解释,骂就骂吧。


    如果是梦真,情况要好很多,梦真讲话从来轻声细语,她也许什么都不会说,只轻轻摇头叹息一声,随后把她迎进屋里去。


    但以上都没有。


    门开着,门底下卡了只拖鞋。


    周灵蕴出姜悯家小区之后就没哭了,再次落泪,是此刻。


    她们知道她出去了,她们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但如果回来,她不会被拒之门外。


    周灵蕴轻轻拉开门,站在门口竖起耳朵听屋里的动静,卫生间方向静悄悄的,蛋挞的卧室门紧闭。


    都还没起。


    并未出声打扰,合拢门,周灵蕴把早餐放在餐桌,脱下外衣爬到床上去。


    外头响起细微马桶冲水声时,周灵蕴睁开眼睛坐起来。她完全没睡着,只是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休息,现在时间差不多了,该起了。


    “蕴蕴。”卫生间门前,梦真拉着周灵蕴手说话,“你出去了。”


    周灵蕴点头。


    “我担心你,半夜起来看,发现你不在,我就知道……”


    梦真叹气,比周灵蕴矮了半个多脑袋,伸手努力抚摸她后脑勺的姿势看起来有点滑稽,“那怎么不多睡会儿?”


    “要去打工了。”周灵蕴弯腰,方便她。


    没忍住,梦真“噗呲”笑出声,轻轻打了下她后背,“还去打工啊,都这样了。”


    周灵蕴没说太多,只语气坚定说“要的”。


    要独立,要长大,要赚钱。


    瘪嘴,梦真点头表示理解,“那你去吧,我去帮你拖着点她,不然她一会儿出来,你估计是去不成。”


    周灵蕴点点头进了卫生间。


    奶茶店在姜悯和赵圆表姐家中间位置,周灵蕴和赵圆地铁通勤时间平等,半小时。但周灵蕴现在不住姜悯家了。


    半夜打车过去跟姜悯吵架的路上,周灵蕴也没闲着,她重新规划了自己的通勤路线,并设置包含了洗漱时间的起床闹钟……


    总之,她做事一向有条理,即便生活全线崩溃,也不耽误她摇奶茶。


    什么是真正的崩溃呢?周灵蕴认为没有。


    只要还活着。饿了去吃饭,困了就睡觉,衣服脏了洗,没钱自己挣,就这么简单。


    跟赵圆在约好的地方碰面,女生细心,一眼看出她昨晚睡眠质量不佳,“你失眠了?是因为第一天打工,紧张吗?”


    周灵蕴强牵起嘴角笑一下,没有解释。


    赵圆给她递来个卤蛋,“我家楼下买的,卤煮特别入味,你尝尝。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吃早餐,不敢带太多。”


    周灵蕴没什么胃口,但第一天上班,她必须保证自己拥有一个良好的精神和身体状态。


    道了声谢,她边往店里走,边隔着塑料袋剥蛋壳。


    冷透的卤蛋塞进嘴里,她胃里一阵缩,有点犯恶心,是她自己的原因。


    她面上仍体贴,笑着跟女生说“很好吃”。


    隐藏、压抑自己的真实感受,逢迎讨好,周灵蕴做惯了的。


    奶茶店的工作强度跟胜利茶厂相比,十星最多五星,周灵蕴适应得很好。店长是赵圆以前的同事,女孩子,人蛮好,看周灵蕴一直打哈欠,问她要不要喝咖啡,给她做了杯。


    店内工作氛围轻松,几人有说有笑,集体中周灵蕴没空也不想去悲伤了。


    看吧,很容易的,去做就好了。


    周灵蕴唯一后悔的事,是当时没加舒颖微信。


    她想跟舒姐姐好好道声谢。


    出乎意料,午休时间,她接到陌生电话,竟真是舒颖打来的。


    “能听出来我的声音吗?”


    周灵蕴起先没听出来,但她够聪明,“舒姐姐?是姜老板让你来劝我吗?”


    “舒姐姐?”舒颖“哈哈”两声,“现在变姐姐了,不是老鸡婆了?”


    天呐!


    “天地良心,我从来没喊过你老鸡婆。”周灵蕴坐在商场对面一家馄饨店,她是最后一个换出来吃饭的,店长说慢慢吃,今天不忙。


    舒颖问那你从前都喊的什么,“老阿姨?”


    周灵蕴“呃”一声。


    舒颖知道猜中,轻笑两声,表示没关系,转而询问她现在情况。


    周灵蕴简单概括,最后总结:“我已经在上班了”。


    “我猜到了,所以专门挑的午休时间。”舒颖沉默两秒,“很累吧?”


    周灵蕴挺直脊背,认真感受片刻,自顾摇头说还好,“我喝了杯咖啡。”


    舒颖不由发出一声哀嚎,“年轻就是好啊!我也喝了咖啡,但效果微乎其微。”


    “所以你是来劝我回去的吗?”周灵蕴终于把话题引入正轨。


    “其实不是,我跟她关系一般。”舒颖说完自己乐了,“哈哈”笑不停,“我幸灾乐祸呢。”


    周灵蕴扶额。小馄饨端上来,她道声谢,碗面葱花搅拌开,先往嘴里送了勺汤。


    福建千里香,味道挺鲜,只是肉少皮多,开店三十年猪只受了皮外伤。


    “有钱花吧?”舒颖确实是来送温暖的。


    “住宿吃饭啥的,住朋友家,必要的人情往来也少不了吧?”


    “姜老板给过我很多钱,我都存着,我现在确实没办法完全独立,我可能还要考研……”


    钱是周灵蕴的软肋。话至此,她卡了下。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独立,她刚成年。


    “总之,我会还的。”


    “姜悯没有让我来催你,我也没有催你,钱是她最不看重的东西,你能明白吗?她只是以此为借口,因为她只能用这个拿住你。”


    舒颖的意思是,“你没钱可以跟我借,我们打欠条,以后还我就是。”


    周灵蕴明白了,“谢谢舒姐姐。”


    舒颖“嗯”了声,“不用谢,以后不要再叫我老鸡婆就好。”


    周灵蕴冤枉,“我真没叫过你老鸡婆!”


    舒颖说知道,“开个玩笑,缓和气氛,高情商懂吗?”


    好好好。周灵蕴受教点头。


    挂断电话,回到店里,周灵蕴系上围裙开始摇奶茶。


    一整个下午,她都在重复这个动作。


    摇匀,封口,贴上标签。


    也有过几次眼热,把一盎司的糖浆倒进奶茶杯的时候,打小料的时候,清洗用具的时候,想起之前,她试图通过玩笑告知——摇一个暑假奶茶,我的胳膊会更有力气哦!嘻嘻,你是害怕还是期待呢?


    但最终只停留在“试图”。


    她们之间,好像没有正式说分手。


    周灵蕴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她们也许只是短暂分开,冷却一下灼痛的伤口,也许是永远的告别,就此走向不同的方向……


    但此刻,周灵蕴低头站在操作台前,听到冰块撞击杯壁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捱。


    那姜悯呢?


    周灵蕴还不能做到完全不去想她,心底某个角落爱意仍未熄灭,似风中残烛,微弱而固执亮着。


    只是那爱早已被太多的委屈、争执,不安和尖锐的痛楚覆盖,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每一次靠近,换来的都是更深的伤口。


    每一次期待,等到的都是怅然落空。


    那份炽热的情感,如今只剩下绵长钝重的疲倦,还有看不到出路的茫然。


    姜悯。她仍然爱她,只是这份爱里,掺杂太多酸苦,早已失去了最初的纯粹和欢愉。


    周灵蕴下班,在地铁站跟赵圆分别,女生发现她们不是按照原计划坐同一趟车,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沉默,跟随人流涌进车门前,转身挥手拜拜,“明天见。”


    “明天见。”周灵蕴微笑。


    等到自己的车,中途收到梦真消息,说让她在楼下买一块钱的小葱,周灵蕴回复后将手机熄屏揣进裤兜,很庆幸能在晚高峰捡到位置,坐下闭目休息。


    她足够幸运了,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第99章 ,虽然蕴子分手了,但咕咕还是祝大家有情人终成眷属,哈哈——


    好烂的祝福!


    第100章 接受现实


    周灵蕴走出地铁闸机, 通道中还未踏上出口台阶,便听到外间传来的淅沥雨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夏日雨天独有的潮湿尘土气。


    人被雨困住, 通道口略显拥挤,穿白T的男青年在卖伞, 胸前反挂一个鼓囊的黑书包, 眼神游移,强装镇定, 鼓足勇气向每一个路过的人低声吆喝:“雨伞,十块钱一把。”


    他声音发颤,嘈杂的人流中略显微弱,显然是初次做这营生, 被街市口的喧闹和人群盯得有些难为情。


    瞧她面善,男青年径直走到她面前,眼神透露出一点微妙的年龄差距上的霸凌感,“小妹妹买把伞不。”


    周灵蕴一直不太懂得如何拒绝别人,她有时也觉得自己过盛的服务意识和共情力已经成为负担。


    因为买伞这事, 姜悯说过她不止一次。


    说家里已经堆了一摞伞了, 还尽都是些品质低劣, 丑不忍视的蓝格子, 姜悯说她不能理解。


    ——“你书包里明明就有伞。”


    书包里并不是每一次都有伞,但这种情况确实存在过。


    她不好意思把书包里的伞掏出来,她花十块钱买了一把自己并不需要的伞, 只是因为没办法拒绝别人渴望的目光。


    她内心谴责过自己。周灵蕴,你也是过上好日子,有钱了,十块钱说扔就扔了。


    继而, 更多类似的记忆碎片涌现。


    在火车站被“聋哑人”拉着扫码献爱心;被路边搞推销的拦下,对方不由分说往她衣服上喷清洁剂;甚至有一次,那人干脆利落脱了她的鞋抱怀里猛擦……


    太多这样令人哭笑不得,无法脱身的瞬间。


    卖伞的男青年从书包里掏出一把粉格子,递到她眼前,“这个颜色喜欢不?小姑娘们都喜欢的嘛。”


    奇怪,却在这瞬间,周灵蕴嘴巴张开了,手伸出去了,果断撕碎扭捏,说“谢谢不用”,并拂开他手,转身毫不犹豫走进雨幕。


    原来拒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走在茫白的大雨里,她感到一种粗糙的,沾着泥腥味的勇气,正从她被雨水打湿的皮肤下悄然生长。


    地铁口这片区域,好些搭棚的小贩,竟不见城管来赶,是这地段管理疏松,还是生活艰辛换来的一点默许?


    冒雨穿梭在人堆,周灵蕴恍然意识到,这座城市并非只有一栋栋拔地而起,玻璃幕墙白亮耀眼的摩天大楼。


    它的基底,是铺在麻布口袋上,被雨溅湿的青椒白菜,是烤面筋小摊升起的带着孜然味的蓝紫色烟气,还有水果摊上,小碗里削好的白胖的马蹄……


    雨打湿了头发和肩膀,凉意扩散,周灵蕴感到一种奇异的清醒。


    老太太摊位前买了把葱,开电动三轮的老汉那挑了几根玉米,最后是中年女人刚削好扔盐水桶里的菠萝。


    周灵蕴拎着塑料袋冒雨往前走,想起小时候跟奶奶在镇上赶大集,她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更喜欢这种,能闻到泥土味,能触摸到生活真实纹理的,能落地的日子。


    姜悯有句话说得没错。


    她就是个乡下妹。


    住在蛋挞家,让周灵蕴感到一丝轻松的是她暂时不用操心做饭。


    梦真揽下活计,她现在是蛋挞的工作兼生活助理,跟着蛋挞干了半年多,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蛋挞在卫生间洗澡,她吃完饭就得准备妆造开直播。


    周灵蕴和梦真坐在餐桌边剥玉米粒,梦真说这玉米更适合炒着吃,剁点青椒和肉沫一起,比水煮香。


    周灵蕴洗过澡了,穿着干净的居家服。梦真细心,担心她着凉,特意给她冲了杯感冒灵,搁桌上晾着,叮嘱她饭后喝。


    周灵蕴这才有空细细问起梦真近况,“怎么想到来跟蛋挞做自媒体。”


    在玉米清甜的气味里低头笑笑,梦真说就年前的事。


    她有绘画天赋,出来以后,在厂里做流水线也没丢下爱好,省吃俭用攒钱去画室上了段时间素描课,后来又在网上自学设计软件。


    “年前那家公司倒闭了,我在老家镇上遇见蛋挞,闲聊说起这些,她就问我愿不愿意来帮她修图,运营账号。”


    周灵蕴“嗯”了一声,眼神鼓励她继续。


    “我想,好啊,我愿意试试,也对她的工作挺好奇的,就答应了。”


    玉米剥完,梦真端起篓子走进厨房,掰开水龙头冲洗。


    周灵蕴自觉跟进去择小葱,“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梦真把沥干水的玉米粒倒进碗里。


    周灵蕴点头,洗净切好的葱花装碟,半晌才想起来,“对了,小哑巴呢?”


    梦真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小哑巴去哪里了?”周灵蕴又问了一遍。


    “她们……分手了。”梦真这才低声说。


    “为什么。”周灵蕴不解,眉头微蹙,“怎么会分手?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那个东西……”梦真含糊咕哝了句不着边际的话,转身走开了。


    周灵蕴抬头看向她仓促背影,觉得哪里怪怪的。


    直到三人围坐在餐桌边,蛋挞蹲椅子上啃梦真做的卤鸭掌,周灵蕴第三次问起小哑巴时,蛋挞终于开口,说“分了”。


    “我知道分了,我是问为什么分的。”周灵蕴对这件事格外上心。


    蛋挞耸肩,语气平淡,“没感情了呗。”


    “早就耗没了,甚至可能一开始就没多少感情,只是两个身世可怜的家伙,碰巧凑在一起取暖。”


    “没感情?”周灵蕴试图探究更深层的原因,“是小哑巴外面有人了?他是不是出轨了。”


    蛋挞沉默。


    梦真在旁碎碎念,“我去舀点鸭掌过来,锅里不少,还有鹌鹑蛋……”


    气氛古怪,周灵蕴更要刨根问底,“小哑巴是不是出轨了。”她语气变得肯定。


    蛋挞依旧沉默。


    “那他肯定是出轨了!”周灵蕴不由握拳。


    “这人怎么这样!太过分了!”她说着掏出手机,“我得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蛋挞抬起头,湿纸巾慢条斯理擦手,“周灵蕴。”


    周灵蕴头也没抬,“嗯,等一下。”


    “如果他真的出轨了,你会怎么样?”蛋挞问。


    周灵蕴想也没想,“我会把他叫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揍一顿。”


    话至此,她更确信小哑巴出轨,“我一定要揍他,一定。你等着看吧。”


    梦真端着碗回来,坐到蛋挞旁边。


    蛋挞继续啃鸭掌,调子慢吞吞,“好吧实话告诉你,其实是我出轨了。”


    “果然如此。”周灵蕴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屏幕上滑,找小哑巴的微信。


    “是我出轨了。”蛋挞依旧是那副没睡醒的懒散样子, “他没出轨。是我,我精神出轨。”


    梦真舀了一勺玉米粒盖在米饭,埋头大口往嘴里刨。


    周灵蕴抬头,半张嘴,稍花了一点时间理清反转。


    她把手机倒在桌面,眯眼盯了会儿面前几盘菜,半晌抬手抓抓耳朵,声音低下去,“那也是情有可原。”


    蛋挞弯起眼睛笑,一条腿落在地上,另一条腿踩在椅子边沿。


    她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没事,你尽管发表看法,我不会赶你走的。除非……你觉得跟我这种人没办法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周灵蕴认真思索片刻,又抓了抓自己的脑门,最终语气肯定说“这真没什么”。


    “我说真的,情有可原。你那么做,必然有你自己的理由和处境。而且,谁说女人就不能出轨了?再说,你只是精神出轨,精神出轨算什么出轨嘛……”


    “那如果我说,别的也有呢?”蛋挞笑盈盈看着她。


    周灵蕴“啊”一声,目光在对面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你俩……睡了?”


    蛋挞含糊“嗯”了声,也不知道是承认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周灵蕴追问什么时候的事,蛋挞鬼兮兮眼珠一转,报了个大概的时间。


    周灵蕴闭上眼睛,胸口一阵气闷。


    倒不是因为蛋挞说自己出轨,而是她们竟将这样重要的事情瞒了她那么久。


    她想起上次聚会,唯独小哑巴不在,蛋挞和梦真在KTV包房手拉手唱歌,她一点端倪没看出来,这两个王八蛋竟也真能瞒得滴水不漏!


    她跟万玉还傻乎乎在下面打拍子。


    没追问更多细节,周灵蕴只觉物非人非,心中怅惘,“曾经我以为你们会永远在一起。”


    “曾经,我也是这么以为你和姜悯的。”蛋挞平静回道。


    但事情就是发生了。


    毫无预兆,似又蓄谋已久。


    周灵蕴默默把蛋挞吃完的鸭骨头收进垃圾桶,然后拦住要去洗碗的梦真,“别跟我抢,否则自杀。”


    梦真果然被吓到,“好好好,你洗,以后碗都归你洗,千万别想不开。”


    周灵蕴没忍住笑。


    她想起跟姜悯坐车走的那天,梦真带着自己蒸的几个肉包子,牵着妹妹在路边送她。


    其实那天梦真还亲了她一下,大姐姐式的吻落在她额头。


    “蕴蕴,我真为你高兴。”


    周灵蕴转过头,看着正在擦桌子的梦真,很轻也很认真地说:“你们在一起,挺好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些,“我也为你们高兴。”


    离开姜悯家,不到二十四小时,周灵蕴在火速铺开自己新生活画卷的同时,也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被迫学习接受了太多事物。


    她学会接受自己的抵抗情绪,接受现实,接受世界的参差,接受人与物不可阻挡的变迁。


    这过程滋味涩口,像生吞下一颗未熟的野果,酸苦之后,竟也能品出一丝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