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再冷酷的女人听到这段话都会笑的。
真伪先不论,仅仅是宿傩话语里的甜美幸福的意象,都令浮舟心驰神往。
浮舟抑制不住唇角的弧度,它一个劲地要向上挑。
“你说真的?”浮舟问。
宿傩不悦:“当然,你在怀疑我?”
浮舟摇了摇头,半天说不出话。她竟然又陷入了先前那种迷茫的思绪里。
事情到底是怎么会突然一下子变坏到再无可坏,又一下子好到如今的状态呢?
回想自己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态重归宿傩身边,那也才是上周的事情,然后宿傩突然说爱她,愿意为她做一切。
宿傩依旧高大,体温灼热,压在她身上的时候还是喘不过气来,但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声音和动作也没了粗暴和戾气,而且不再有说一不二的独裁者气息。浮舟觉得,曾经宿傩身上令她最担忧的地方在于他随时可能对她造成伤害,显然宿傩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但她搞不明白。
浮舟现在依旧搞不明白,但是她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担心宿傩的脾气。
宿傩会征询她的意见,会用那种让她感到舒服的方式低下头来说话,抱着她的手臂在大部分时候总留有余地供她挣离,这些潜移默化的东西影响了浮舟的直觉。
浮舟觉得他甚至是小心翼翼的对待自己。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套住了宿傩,那东西就是她自己,然后他心甘情愿地把脖颈放在她的掌心。
这个突然想起的譬喻倒真叫人挺脸红的,而且莫名其妙给了浮舟一种骄傲。但为这种东西骄傲,又让浮舟理智上产生了隐秘的羞耻。
浮舟毕竟不讨厌自己,于是这点混乱的心思最后就外化成了对宿傩的厌嫌。
她轻哼一声:“随你怎么想吧。”走了。
宿傩也真是瞧不明白她。
但两人显然对夜晚如何度过一事产生了深度共识,所以没有任何问题能留到次日清晨。每天早上起来,浮舟都感受到世界的美好而非险恶。
十几天就和流水一样淌过去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从10月31日起到11月20日过去了20天,而这段快乐得无所顾忌的日子也只有这么多天。
前者像苦难的一生,后者像才过了黄昏。
12月24日清晨,临行前,浮舟还有些踟躇,宿傩宽慰她:“你又没花钱买我赢,你紧张什么?”
“这种时候释放幽默毫无益处啦!”她抱怨道。
“好了好了,走个过场。交给我就好,你睡一觉。”
宿傩在领域内亲吻了浮舟,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他已有决断,点了点浮舟的额头,浮舟就在宿傩的怀里软绵绵地栽倒了。
宿傩将爱人放置在柔软的床上,上面还有他们残留的体温。他回头最后看一眼她静美的睡颜,嘴唇张开又合上:就快结束了。
无声的承诺过后,宿傩回过头,关上门,占据了他此前都不染指的躯体。
里梅也盼着这天很久了,他自12月初以来,每天都在距离今日的时间里划掉一天。
对于五条悟,里梅仍然感到愤怒,但宿傩大人决定的事情则无转圜,他已决意献上忠诚之心,就不该再置喙。
对于浮舟,里梅则兼有爱屋及乌的基础敬意,以及对她若有若无的敌意,前者和后者都因为宿傩。
她占据身体的时间也太长了,她对待大人的态度也过于怠慢,她体态安稳秀美,确实也不邋遢,还算优雅,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锐利的气势,站在那里毫无存在感,谈不上叫人敬重,这在里梅眼里都是十分没用的表现。
不过今晨,仅从那种凌厉的眼神,犹如鹰隼捕猎般的气势里,里梅就辨认出了掌控身体的是宿傩。
“大人!”里梅激动地单膝跪地,然后抬头。他看得清楚,浮舟将位置原原本本地还给了宿傩,这才像样。
“你在这里做什么?”
里梅立刻端上准备好的衣袍。
“你不必如此。”宿傩这样说着,但他看了看身上的裙装,最后还是拿上了和服,“算了,晚些时候变回本相也更方便。”
“您要那样做?”里梅惊愕地问,他以为今天不会有实际的战斗。
“嗯,”宿傩关了门,声音从另一侧悠悠传出:“到时候不是会有直播么,留下视频也是无可奈何,但里头如果出现了浮舟的脸,她以后估计又要叹气。”
宿傩大人的声音即便在闲谈时刻也如此威严,但门外的里梅听着话里的内容又一阵牙酸。
浮舟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被这样细心的对待?
说真的,露个脸都觉得烦恼,那她也太……算了,浮舟是宿傩大人决定要保护的对象,大人的决定也轮不到自己来置喙。
等宿傩更衣完毕出来后,里梅的面上只有恭敬。
宿傩顺势吩咐:“不用送我,你在此等待即可。最迟三天我就会联系你。”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指尖一闪,里梅就发现自己手上多了张轻薄的卡片:“密码xxxxxx,需要什么自己买。”
里梅迟疑道:“这是……”
“哦,浮舟的银行卡。她说节庆期间酒店和物价波动大,叮嘱我别忘了你。”
“……”
“用吧,里梅。”
白发的少年再抬头时,宽阔明亮的客厅里已没有宿傩的痕迹,油亮的木门打开着,等待他关闭。
*
这场事关区域乃至世界的约战显然会被数以亿计的人关注,因此距离直播开始一小时前,准备好的网路就已崩溃了几次。
不过未曾感受到其中危险的众多普通人依旧有着高涨的热情。
比如宿傩所搭乘的山手线开放的最后一站,池袋,就聚集了众多的行人。
想挑个人少的警戒线越过去都几乎不可能,即便此处被楼宇遮挡,依旧难掩不知情者想要一探究竟的热情。
“像蛆虫一样,唉。”宿傩实在是瞧不起这些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家伙。
他无奈
转去供地铁通行的隧道,要是浮舟在,不知道该如何笑话。
羂索早已去猎杀剩余的泳者,他盘算着咒术师在今天都被宿傩强制,而他得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宿傩也并不在乎其余泳者的性命,反正运气好的活过今天也就没事了。
数公里的行动对于咒术师而言轻而易举,宿傩不费什么时间就抵达了新宿。
从阴暗的隧道里跳至站台,又从空无一人的地铁口回到天光下,周围依旧寂静无声。提前两周,这里的一切活动都被清空,店铺也都关张。
宿傩又想起浮舟,如果浮舟看见这幅萧条的景象,说不定她也要念叨造成多少多少的经济损失,毕竟这可不在租赁合同还有市政补偿的范围之内。
可惜她不在,宿傩唯有想起她时才会对人间鲜明镜像产生反应。
现在,他竟然也觉得有些孤独了。
最后,宿傩变回本相,多余的双臂从和服宽大的袖口里伸出,那些有关浮舟的遐想堪堪消散。
她想,真是的,只不过才过了一个多小时啊。
宿傩在新宿游荡了些许时间,五条悟出现。
这个不逊的年轻咒术师的打招呼方式是一发术式反转与顺转结合的【茈】。
威力有余,精准不足,毁伤了一片楼宇,在宿傩的身上落了灰。五条悟为人还算厚道。
西边的一栋楼轰然倒塌,宿傩站在废墟上,以数道同样敷衍的【解】欢迎另一位客人。
五条悟表现得夸张:“哇,你好粗暴,他们回来发现工作地点没了。”
“彼此彼此。”宿傩脚底踩了踩钢筋,让它更弯。
这样就算寒暄。
两人说完便不约而同地向对方发起进攻,咒力的波动比夏季雷雨还密集,落在枪林弹雨中的两人身上似乎都毫无反应,然而,周围纷飞的嶙峋碎石,还有狼狈得不像城中的路面,都诉说着不宜靠近。
宿傩的术式及变体纷纷被五条悟的术式所隔绝,即便结局既定,而五条悟的攻击也不过是轻易能被看破的把戏。
他开始逐渐提升施放斩击的频率,五条悟注意到了这点,挑衅一样地眯起眼睛:“你做得到么?”
宿傩带着讥讽冷冰冰地说:“无论是术式的发动还是咒力的操纵都不够利落,挖了你的眼睛你还有什么话说?”
“看不出来你更中意瞎子啊!真残忍,我也没说要你砍了两只胳膊再战斗。”
这倒是真的,两人都有点超乎常人的额外助力。宿傩不再逞口舌之快,“嘁”一声,随即蹲下手按地面。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下面就是新宿地铁站——
宿傩发动术式:“蜘蛛之丝。”大地应声而裂,他所站的位置正是蛛网中心。
坚实的地面化为崩解的土石,从圆心起向下落去。宿傩在坠落的路面上跳跃,五条悟反应稍慢,落后一步,但也不至于狼狈坠下。
尽管没能把五条悟送到隧道里,他们又踏在降落的碎石上交手了几个来回。
近距离的行动与纷纷落下的石块建材中,五条悟很小声地偷偷摸摸说:“喂,你能不能别把这里毁了?这对我很重要!”
宿傩微笑:“不行。”
他拉远了距离,能让咒术师苦恼,他还挺高兴。
宿傩借着落石的支点回到地面,而五条悟稍晚一步凭借术式御空回归。
“破坏公共设施,你也太恶劣了吧!”
指责无关痛痒,宿傩叫好:有道理,那你怎么定在新宿?”
“……”五条悟一时语塞。
宿傩用空余的两只手鼓掌喝彩,给足了面子:“选的不错。”
“够了啊喂!”五条悟用眼角打量宿傩,“我真该揍你一顿。”
宿傩眼神渐凌厉,有力地摆好架势:“半瓶水难免沉不住气。”
五条悟气得发笑:“我真是……”
他忽然止住,看见宿傩并拢的一双手,其手腕一圈黑色的印记昭示着他即将施展领域。五条悟也凝起神情,嘴角无疑露不出宿傩那般肆意的邪气笑意。
“领域展开——”
“领域展开——”
这个老头子不会反悔,抑或者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来阴的?
正当五条悟疑心渐起地招架领域御厨子的侵袭,确保对方的必中效果不会作用于自己时,宿傩却恪尽职守,脱离了聚焦的镜头后就卸下了杀气。
新宿现场有个咒术师精通乌鸦操术,可以直播战斗的全局,因此在外面装模做样也要互相过两招,但一旦宿傩与五条悟双双展开领域,密集的咒力便会包裹二人吗,形成封闭的结界。
届时两股咒力拼杀,但不管谁输谁赢,外面都毫无可能窥探内里。
宿傩正是打的这个主意,他知道有了全场直播之后就没打算给人认真演戏。
他踩在神龛檐上,又是叉腰又是抱胸,态度不可一世,看五条悟傻愣愣的表情:“我居然之前还和一个傻瓜谈事情。”
“死老头别以为这事情完了!”
“呵。”宿傩不屑地笑,“你就和池袋那群围在警戒线旁边的人一样愚蠢。”
“什么池……你坐地铁来的?”五条悟睁大了眼。
宿傩沉默了片刻:“不关你的事。”
五条悟做出夸张的热泪盈眶的表情:“大名鼎鼎的诅咒之王不会像个上班族一样还买票挤地铁吧?!哇!”
五条悟放声大笑,笑完以后才问:“对了,浮舟小姐呢?”
*
浮舟醒的时候宿傩不在领域内,她感觉今天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事情,脑袋有种睡过头的眩晕。
然后她一拍枕头,惊叫着坐起来!早些时候宿傩本该去新宿,但是他把她弄晕了,她此后一概不知!
浮舟紧张兮兮地跑出房间,外面一片漆黑,骨架,神龛,血水,什么也没有了。
她惊恐又疑惑,忽然听见宿傩的声音隐隐传来:“懒得和你废话,我……”
浮舟费力地想要捕捉好像是天外传来的遥远声音,但她还是只能隐隐约约地听见一点,再之后,一股惊人的力道浪潮般推动她,她跌倒在地,再抬头,眼前的景色是星海般的天空,莫名复杂的星体在一片黯黑中眨眼似的泛光。
只不过掠视一眼便觉得脑袋酸胀。
“嘿,回神。”干燥的手遮住了浮舟的眼睛,“我已经抓住你了。”
浮舟一个哆嗦,脑袋猛地摇晃:“我是谁我在哪?”
“你失忆了?”
“……不,”她的脑袋已经挣脱了五条悟,表情五味杂陈:“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我是谁,但感觉就像是断片以后第二人格拖着我的身体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五条悟吭哧吭哧笑了。
“真的很不好。”他强调,“他把新宿毁了。”
“唔,你能解释一下吗?”浮舟被五条悟提醒之后,那种星空般的景致就不再像是要把她吸进去的漩涡,她又回头看了看,没见到宿傩,但在这里,她的身后正是他领域的御神龛。
所以刚才房间外什么都没有,是因为它被挪到这里来了?
五条悟清咳,唤回了浮舟的注意。
“简单说,这里是我们两个人的领域。”
“哦。”浮舟不精通咒术理论,她皱着眉头问:“那恭喜你们牵手成功?”
五条悟晃了神,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睁开时有迫切的说话欲望:“我觉得这里应该说泾渭分明。我和宿傩有意保持咒力的拮抗势均力敌,这样就能使这个空间稳定存在。真惊悚,你说得我起鸡皮疙瘩。”
他还故意抖了抖身体。
浮舟理解了。“也就是说,其实你们已经开始了,那宿傩呢?”
“我也不知道,你们吵架了?”
“没。”浮舟抹了把额头,想把自己的手从五条悟手里抽出去。
“别这样,如果没有接触,你很可能受到我的领域影响。”
“我明白了。”浮舟停止了动作,她眯起眼睛看五条悟,他也看过来。她解释:“宿傩可能不想被你碰到,因为你太有魅力了。”
“呃……”
浮舟笑了笑:“见谅,其实我才刚醒。第二次刚醒,昨晚我因为这件事情都没睡好,然后他早上点了下我的脖子或者是脑袋,我就又昏睡过去了。对了,现在还有什么安排吗?”
“时间才过去几分钟,我认为依照特级中佼佼者的水平,领域应该能维持8分钟左右。”
浮舟闻言好奇:“有什么说法吗?”
“领域的对抗需要持续输入咒力,存储不够就结束,先结束的人要遭受另一方的必中效果。几乎是一击必杀。”
“我懂了,像股市资金留的对拼,然后赢家通吃。”浮舟点了点头,“所以我们再等一会,然后呢?还有,你们现在也在持续输入咒力?”
“不,我们没有。对于拥有反转术式的我,当然宿傩也是,我们几乎不需要消耗咒力就可以维持生得领域,所以多久都行。”
浮舟一瞬间就领悟了五条悟的意思:“太早出去会让别人觉得太easy了对吧?”
“说出来就显得很偷懒了,但你的方向没错。”五条悟像是教导学生那样对待浮舟。
“真有意思。”她也极为配合,态度好奇而谦逊:“对了,那你的领域效果是什么,可以问吗?”
“当然,我的叫做无量空处——”
一道冷酷、阴郁的声音截断了五条悟的解说,声音的主人难以忍受地强行出言:“你们两个聊够了没?”
浮舟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问了一句宿傩,然后就忽略了他,转而被眼下的情境吸引。
如果宿傩心情因此低落,这也可以理解,她正想对他说话,却被五条悟抢了先。
“喔,你还在啊宿傩,我以为你被袚除了呢。”
“闭嘴,蠢货,没人和你说话。”
“鉴于眼下这个情境,我不认为你说的是真的,不然刚才难道是我一个人唱独角戏?”
“……你简直——”
浮舟这下也急了:“等等,不要把我拉扯进来行不行?我不是故意要和你说话的,我是被突然推出来的哇啊啊!”
五条悟也没再火上浇油,而是惊讶地询问:“你这就害怕了?”
但这样低情商的问题本来也是冒犯,他的一句话同事冒犯了浮舟和宿傩两个人。
浮舟红润的脸上更是血气上涌:“我就是……勇敢的承认了,我其实有在控制不让宿傩生气,你能别让我白费力气吗?”
“你听说过情感咨询吗?”五条悟又问,“你们预约一个吧。”
“谢谢,”浮舟有点咬牙切齿,“你这样说也很让人恼火。”
宿傩则是只对浮舟说:“你不要这样小心翼翼,我没怪罪你。”
浮舟抽空出来回一嘴:“你刚才就有。”
宿傩问:“什么时候?”
浮舟立即说:“你说「你们两个聊够了没?」的时候。”
宿傩说:“那是因为你们一直在说话。”
浮舟又说:“可是你刚才听起来很恐怖,而且吓到我了。本来今天…我很担心。”
倏然间,宿傩被推到左右为难的境地。
被忽略的不快与不希望浮舟惊慌的立场在打架,而且她总是不自觉的小心翼翼,而他又不希望她这样……
种种情形在宿傩脑海里闪现,任选一样其余的都要屈服,最后他选:“我没生气,刚才只是提醒。”
浮舟问:“真的?
“真的。”他敲定。
“那你以后不能因为这个旧事重提,然后批评我哦?”
宿傩和浮舟在一起,总觉得再有余裕也会被逼到言语中骑虎难下的地步,他准备屈服,准备答应,可五条悟却好死不死的插话。
“哈哈,我说什么来着?情感咨询。我觉得硝子应该认识人,你们可以试试。不过我想应该不是你的问题,因为他本来就很恐怖啦!”
“五条先生,求你不要再说话了。”浮舟立刻试图制止他。
五条悟:“可是我一直在这里,我总不能出去。”
“你可以不说话。”浮舟抬眼看五条悟,多接触一番,竟然发现此人完全不能好好尊敬对待,她只能直言。
五条悟还说个不停:“明明是宿傩先旁若无人地对你示好的吧?”
虽然五条悟表现得像个推卸责任的小学生而非教师,但浮舟向来能敏锐地把握住事情的尺度,也立刻想到了让他们都闭嘴的好方法。
她赶在宿傩决定说出难听的话之前说:“你瞧,其实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能理解,但宿傩是我的伴侣,情感和立场我都更偏向他,情侣之间分分合合当然是寻常的,但我想他应该也不希望有人在暗示感情有危机,以致于不得不搞心理咨询。”
“总之,如果你有女朋友的话我相信她也会更偏向你的,但是现在既然你们两个不得不都在这个……混合领域里,要不然就像坐顺风车一样稍微容忍下吧?”
浮舟轻柔但也笃定,把事情框死在情感领域里。她说完以后,宿傩没再开口。
她又向上看五条悟,发现他在用一种看待不敢置信的眼神看向自己。浮舟严防死守地问:“如果你想说话,能不能先自我审核一下说出来的内容?”
五条悟颇为别扭:“没什么,宿傩是千年咒物,可你像恋爱剧场里跑出来的新生代演员。”
这番吐槽倒无关紧要,浮舟吁了口气。但同时也觉好笑,这些聪明又强大的人怎么偏偏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呢?
她过了一会抿嘴,解释道:“五条先生,你似乎情感较为丰沛,也有相当的阅历,所以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愿,总是比举止重要。”
反常识,但合理。
“真是富有哲理。”五条悟皱了皱眉头,“你说你年纪多大来着?真不敢相信你能看得上他。”
“别管了,”浮舟知道自己摆平了五条悟,她清醒了没到半小时,却感觉又上了一天的班,摆了摆手:“就当是18吧,如果我是普通人,过普通的一生,说不定我会做护工。”
“呃,我可——”
她打断:“或者幼师。”
五条悟:“……好吧。”
浮舟想,总之就是对老人小孩都有一手的普通人。
“但我还是想问,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你真要问这个?”
五条悟睁大了眼睛,极力表现得精神,可信:“反正也没别的可做,而且我可以是很好的倾听者。”
浮舟面露「那可真见鬼」的担忧:“谁说的?”
“这你也别管,倾听者的重要特质是保密。”
“我深表怀疑。”浮舟轻轻地说,她低头看脚尖:“不过被要求解释的时候我不会脱身而出。”
浮舟隐去了荒诞炼金术的部分,只简单说明了她分批次从宿傩身上索取部位的过往。
“我尝试过离开,但后来他找到我了。”浮舟抬头,看着五条悟的眼睛,“注意保密,倾听者先生。”
“嗯,呃,啊……哈?”
“你的语言系统还正常吗,五条先生?”
“天啦,你说的纠缠千年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嗯哼。”浮舟说起时已不再害怕。
“我以为是宿傩强行缠着你呢,没想到是你纠缠他!而且你把宿傩劝服了。”
“我没法想象宿傩他强行缠着某个人的样子,真亏你抬举。”浮舟觉得,五条悟所想的东西实在是滑稽,柔和的笑声在领域内回荡,而后她说:“也不是毫无代价。”
“就像外面的人想不到我们在聊天,但我们确实……我的意思是——”
浮舟又看五条悟,她仰头看他的时候有点费劲,因为他靠的有点近,而且不会低下头,浮舟这样做的时候不得不费力地抬起脖子,然后看他的鼻孔。
这对他们来说都是没有益处的,但五条悟戛然而止,她不得不用视线提醒:请,说下去。
浮舟正好奇他有怎样精到的见解呢,和宿傩的往事一直以来都是她的秘密,而她注定不会多次谈起,自然珍惜能得到的每一次反馈。
五条
悟看着浮舟,忽然叹气了:“你身上有种京都风范,不过不是刻薄的那种。”
“?”
“你太矜持,浮舟小姐,比起宿傩主动,我更不能想象你对他示好,于是下意识的选了我能接受的猜测。”
“怎么会?”浮舟听到这个答案也很惊讶。
“我从小生活在京都,对此的直觉十分准确。成天生活在那些大人拐弯抹角的讲话方式里,觉得世界是这样那我的人生也就只能这样了,你都不敢想我灰暗的童年。”
能随口分享出来的童年阴影都是社交,不是真的阴影,浮舟继续听。
“你瞧,我只是随口一说啊,你的矜持简直是全方位展现,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多少要迎合两句:「啊,怎么会」「那么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但你能因此看说话的人一眼就了不起了。”五条悟见浮舟果然波澜不惊地挪来视线,说:“我是年长的教师了,可没有发牢骚的意思哦~”
完全就是在发牢骚吧!浮舟准备继续听。
“以前年度述职的时候校长都没让我一个人讲这么多不接话。”
“因为我知道你没说完,而对未完成的内容发表看法是不礼貌的,而且可能造成分歧和争端。”
“你是答辩专业户么!”五条悟随口嘲弄了一句她的标准答案:“不对,应该说像个考官,所以说更像是宿傩死皮赖脸求你和他交往。”
“你模棱两可,他就使劲浑身解数讨好你。”
五条悟的领域给人一种冰冰凉凉又滑溜的感觉,像被数只眼睛舔舐。
浮舟一向擅长应付眼睛,就算是如无量空处般苛刻的目光。
不过她还是没办法忘记最后五条悟说的那番话。浮舟当时只说:“这样子么?我倒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她本来不打算相信五条悟没有资质的情感分析的,可偏偏宿傩没能反驳:他讨厌他,若有机会,定不会放弃驳斥和讥笑,但他沉默。
……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去然后向大家宣布我的胜利?”五条悟自己终止了话题。
宿傩冷笑,浮舟就知道他果然没失去意识。
“呃……要不让我昏过去吧?”浮舟说,“不是很想应对可能发生的一切盘问。”
“而且你很聪明。”五条悟忽然又来了这么一句。“你完全可以想到一些事情——”
“嗯?谢谢夸奖?”
“并且提及。”五条悟认真说完了,然后立即喜笑颜开:“不过完全可以,我抱你?”
浮舟完全理解五条悟的意思,他觉得她在折磨宿傩,而且很乐意见到这点。浮舟没这么觉得,宿傩似乎以沉默投了同意,但不管他们怎么想,她都不特别在意,她婉拒了:“公主抱?我是不介意,但我不想露出脸,不如你扛着我吧。现在身上穿着和服,下摆很长,不会露出隐私部位。”
浮舟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我从没奢想过出现在头版,电子和纸媒的社会新闻板块对女人可不太友好。”
宿傩在来之前还将头发高高扎了起来,现在浮舟将它们放下,她笑着问五条悟:“你方便蹲下来吗,救世主先生?”
“当然。”五条悟说。
浮舟对传媒文化略有涉猎,怀里抱的容易成焦点,肩上扛的则是附庸,在解决了世界毁灭的问题以后,第二重要的就是主人公的情感问题。
这怎么办呢?好莱坞把大家都给害了!
浮舟舍身甘愿做一包麻袋,她毫无怨言地让五条悟的肩膀顶着她的肚子。
“一想到要这样子出去,就——已经睡过去了?宿傩,就算是作为男人你也过于霸道。”五条悟发现浮舟已经先一步被切断了意识,“不过无需自卑,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能让人产生危机感的高价值男性。”
“这话你怎么说出口的?你真恶心。”
五条悟不能及时再给出反应,因为宿傩解除了结界,而他不得不在对方没有提前预警的情况下控制咒力的输出,不伤及新宿随处可见的高楼建筑。
硝烟散去,楼宇之间,天光之下,黑色的影子独立空中,右手还结着名为无下限的手印。
在他背后,是升至最高处的金色太阳。
日光摩擦他的发梢,热意渗透他的肩膀,远处爆发出高呼的胜利躁动,五条悟,注视着身下重新结为一体的坚实世界。
他本人其实比看起来的,别人以为的更尴尬。
*
“好消息是,她没什么事情。”五条悟倾倒上身,把人放上担架,身体复原,站姿优雅,“坏消息是……晚点聊,乙骨给我发了信息~有点事去御所湖结界一趟。”
“喂。五条老师,战后感言呢,还有采访和解释……啊啊啊跑掉了!”虎杖悠短促地大叫,音调逐次增高,像烧开的水壶一样。
“切,早有预料……”伏黑惠托着下巴,但他也在微笑。
“你们说,他去哪里了?”钉崎野蔷薇思索。
“应该是找一位故人去了。”看见领域对抗形成的结界消除时,家入硝子就掐灭了手中烟,现在有人需要救助,她作为校医自然要履行职责,她的言语中透露疏离,还有回忆:“好了,姑娘小伙,你们中的两位帮我抬担架。”
“我们回学校。”家入硝子转身。
“那坏消息是啥?”虎杖在前面抬,后面是伏黑惠,他走到一半忽然才想起五条老师说到一半的话。
“不要突然停在路上!”伏黑惠训斥他,“不知道,不过看老师的表情,坏不到哪里去,不然他也不会直接走了。”
“唔,也对。”
*
坏不到哪去的宿傩正在领域内充当浮舟的靠枕。
浮舟没失去意识,靠在他胸前玩他的衣襟。
宿傩嗓音深沉:“你想什么时候出去?”
她说:“过几天,今天确实有点把我累到了。”
“那只有我们两个。”
“嗯。”
“在我的领域里。”
浮舟还是说:“嗯。”
接着宿傩若无其事地问:“和我在一起不会累到?”
浮舟把手塞进宿傩的衣领,隔着皮肤探他跳动的心,她说:“大部分时候不会,偶尔,有时候是在白天,有时候是在晚上。”
宿傩的手随即跟上,握紧她柔软的手:“……”
“不过你想的没错,和五条悟说话怪费劲的,但我很高兴你没挑事。”浮舟懒散地倚靠,说话也慢吞吞:“天啊,你们要是吵起来我会很担心的。”
“担心谁?”
“担心我。”浮舟实诚地说,“他29岁你就让让他行吗?”
宿傩眉头皱起。
浮舟又说:“鉴于我没理由要求五条先生按照我的意愿说话,家中长辈的遗产还在他手上。”
“……”
奇怪的是,浮舟这样说话,宿傩反而接受得无比迅速——
作者有话说:小五:哇哦,你好乖,还花钱坐地铁。不像我,我有专车,还有三个专辅。
宿傩连夜搜索把五条悟砍成血雾教程。
其实无量空处很克苏鲁(星之彩)老头的反而比较接地气,但说到空间斩那也很宇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