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春夜浓 > 60-70
    第61章 悲画扇(1)


    誉王出神地回忆起那夜的画面,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周身都萦绕着隐痛与哀伤。


    那是一个清朗的夜空,明月高悬,朱雀街上朱雀楼,明月光下明月桥。


    誉王就站在朱雀楼上,楼下只有两个人高高的柱子上还挂着显眼的朱雀楼的灯笼,用以告知路人,这里是酒楼。


    但那夜的月光足以照亮楼下的景致。


    有人向他汇报长公主看到了那些线索之后,誉王心中慌了神,若是此刻败露,那么他一切都将前功尽弃。姐姐素来是皇兄的左膀右臂,若是姐姐得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并将其告知皇兄,那么他就彻底完了。


    “杀了她。”誉王面向窗外,长舒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下令。


    等他赶到朱雀街时,姐姐的尸体已经没了余热,深秋的季节,姐姐一身素白衣裙,萧索的秋叶被夜风卷地而起,落在姐姐的身上。誉王被人推着轮椅,缓缓向前,他看向姐姐惨白又惊恐的面容。


    他心痛如刀割。


    “人抓到了吗?”他咬牙切齿道,若不是有人将证据偷偷交给姐姐,他又怎么舍得对姐姐痛下杀手!他绝对不会放过传递证据之人!


    无论追到天涯海角,他都不会放过那人。


    “回主子,送信之人混在长公主带的婢女之中,分不清究竟是谁。且长公主命人拼命护那人逃亡,她们兵分三路,将行踪隐藏地很好,属下们……跟丢了。”传信之人惊恐万分地回答。


    “废物!”誉王愤怒地将手中把玩的玉核桃狠狠砸在下属的脸上,立刻砸出了血。誉王却不顾,而是在沉吟片刻后,神色忽然变得狠厉,派人去将消息传到晏回南的耳朵里。


    没人知道誉王究竟在想什么,明明只要将尸体处理了便好,便不会有任何人知晓今天之事。纵使这是长公主,可也不过是个失了靠山的寡妇,如今整个晏家只留下晏回南这一个孤儿,离群的鬣狗崽子,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誉王又何必多此一举让他知道?不过是看一晚的闹剧罢了……


    但他们纵使再多的疑惑,也只能照着自家主子所说的做。


    彼时的晏回南尚且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之中,整个人身形瘦削、形容颓废,但因为还有母亲的照顾,所以穿着还是从前的模样,若不仔细看,他仍旧是个贵气的公子,只是可能生了些病,看上去养养就能养好。


    可是当他得了不知是何人传的消息,没由来地一阵心慌,又将信将疑地赶到朱雀街时,见到的便是自己在熟悉亲密不过的母亲,温柔如神女的母亲,正面无血色地躺在小舟中,小舟诡异地飘荡在朱雀楼前的河道中。


    白衣染血,脸上挂着祥和的笑。


    可是这笑容落在晏回南的眼里,可怕、渗人、令人绝望。可因为那是他的母亲,他怔怔地看着那笑容。仿佛一眨眼,就再也看不到母亲了。


    一眼,也是一万眼。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三魂七魄,又被抽筋剥骨,浑身痛到了极点。


    他的眼前一黑,半晌,再次恢复光明之后,他的泪水如同雨幕,遮住了他全部的视线,他不敢相信那是他的母亲。


    明明母亲出门之前还是好好的,还在同他说话……


    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幅样子。


    晏回南踉踉跄跄地走到河道前,短短的一段路,他因为浑身无力而摔得遍体鳞伤。


    像是失去终于看清,也终于真的确认了,那就是他的母亲,河清长公主。


    他扶在石桥上,霎那间,五感顿失,喷出一口鲜血。


    “啊——”他痛苦、撕心裂肺地崩溃大喊,整条空寂的朱雀街上,月色冷如铁,落在少年人单薄到凸起的脊背上,晏回南的声音撕裂沙哑,凄厉哀绝,久久回荡在长街上。


    那一瞬,天地一片死寂,万物颤抖,与之同悲。


    下一刻,他奋不顾身地纵身一跃入冰冷的河水中,拼了命地游到小舟上,浑身湿漉漉地,比落汤鸡还要凄惨。


    他绝望又痛苦地抱住母亲,那一刻,从前的晏回南真正地死去了,和他的族人,他的父亲母亲一起。


    一个刚刚失去父亲,又再次失去母亲的孩子,痛苦而凄惨地抱住母亲的尸体,悲恸不已地嚎啕大哭,那一刻,所有跟着晏回南一起出门的暗卫心脏都痛地揪在了一处。


    可是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此时此刻的晏回南。


    这个孩子尚且未及弱冠,可他的泪仿佛一夜之间流尽了,吐出来的血在衣服上几近干涸。


    心却从此,一直在流血。


    他哭到不能呼吸,止不住地抽咽,双目失神,只知道紧紧抱住母亲已经冷去的尸体,无助又可怜地将脸贴近母亲的冰冷惨白的脸庞,痴痴地一遍一遍呼唤“母亲”。


    可是没有人回应他,今生再也不会有一个笑意温柔、温暖地迎他进怀抱的女人回应他的呼唤。


    在这一刻,晏回南全部的信仰和希望都坍塌为一片废墟。他也被人重重地锤进泥土里,动辄便是千万斤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为什么他没有跟着母亲一同出来……


    为什么?


    这一切到底是谁做的?


    “我要杀了他,到底是谁,我要杀了他……”晏回南泣不成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哭出来,躯体近乎麻木,一切也终成执念心魔,在未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纠缠折磨这个脆弱的少年,他深深地垂下头颅,眼泪颗颗晶莹滚落下,“我要杀光他们!父亲,母亲,我要杀光他们!我要杀光所有人!到底是谁……”


    没有人敢靠近他们母子,晏回南的悲伤仿佛形成一道屏障,将他与世隔绝。


    那是他母亲最后的时刻。


    也是这一刻,晏回南强压下喉头的血与泪,逼迫自己活下去。


    他一定要活下去,要比仇人活得久,要报仇雪恨,要杀光所有仇人。


    哪怕他成为炼狱里的鬼,成为可怖的骷髅,只剩一口气,他的剑也会坚定不移地直指仇人的心口。


    月升月落,少年不再颤抖,不再脆弱,而是重新形塑了骨头与血肉。势要走到高处,睥睨天下人,手刃仇人,报仇雪恨!


    这一切的一切尽数落在了朱雀楼上的誉王眼中。


    好一道亮丽的风景,明月、石桥流水、人与昏鸦,还有一出精彩的戏。


    他不自觉地哼唱起“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这是姐姐亲自教他背过的诗,他们都很喜欢,同向往扬州的月,扬州的桥。


    他尤为喜欢末了这句。


    今夜也是一个明月夜。


    誉王久久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慢慢品味。


    谢韵却快要被他这幅恶心的神情恶心吐了,她趴在床畔无力地干呕,却因为这一天来几乎水米未进,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从胃的深处呕出苦水与酸水,烧地她胸口火辣辣地疼。


    她的脸色煞白,可双目通红,


    仿佛就要渗出血泪来。


    “为什么,他……他那么敬重你,把你当成父亲一样尊敬你爱戴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你的亲侄子啊!”谢韵撕扯着嗓子质问从容坐在她面前的誉王。


    她身上带着的簪子和匕首,这些利器全都被卸了。


    她转而将视线落在了床畔矮柜上的小瓷瓶上……


    誉王看向谢韵,“为什么?”


    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轻蔑地看向谢韵,“你没有见到当夜的场景,姐姐宛如一朵圣洁无暇的白睡莲,安安静静地在月色下,安睡在水面上。姐姐的笑脸是对着我的,只有在朱雀楼上,那个我最爱的角度,平时能看见长街。只有这个视角,能看到当夜最美的睡莲绽放。我大发慈悲地通知了子游,否则他怎么能看见这美妙绝伦的一幕呢?”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谢韵崩溃嘶吼,“你疯了……不,你根本不是人……你是野兽,是牲畜!”


    誉王却一副,随你怎么骂的模样,转过身去,因为说得太多,嘴又干又涩,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继续说:“你知道为什么我选在朱雀街吗?”


    朱雀街……


    怪不得晏回南如今再也不爱从朱雀街过。


    谢韵曾多次听晏回南说过,他的父亲母亲正是在朱雀大街的朱雀楼上定情的。


    他最爱从朱雀街过,年少时曾有一次他带人在朱雀大街玩,结果意外遇上一伙不知天高地厚的匪徒,这群人是一群胡人,扮作胡商的模样偷偷混进城里。却被晏回南认出来,他曾随父亲在边境待过一段时间,一眼便认出了这群胡人,也看出了他们欲行不轨的企图。他自去偷了父亲的手令,去校场调兵,一举将这一伙贼人全部拿下。先帝为此厚赏晏回南。


    自此,晏回南一战成名,真正成为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小霸王。也是无人敢惹的晏小侯爷。


    他许多喜乐荣宠的记忆,都与朱雀街有关。


    誉王选在这里,是要彻彻底底,由内而外,从根源处毁掉这个少年。


    可晏回南究竟做错了什么?值得誉王如此丧心病狂地对待他?


    谢韵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但她眼下却痛恨他入了骨髓,恨不能替晏回南手刃了这个老贼。


    她趁着誉王不备,一举抓住瓷瓶,奋力冲向他,狠狠地、重重地将瓷瓶砸在了誉王的后脑上。


    瓷瓶顿时裂为瓷片,在谢韵的手中碎裂。


    下一瞬,誉王缓缓地转过头来,鲜血顺着他的脖颈滑落,沾湿他的衣襟,又缓缓低落在地上。


    谢韵一秒都没有再次握住手中碎片,朝着誉王脖颈的致命处狠狠割过去。


    “去死吧——”谢韵在心底竭力呐喊-


    一个月前,数千里之外,青州城内。


    晏回南的思绪从悲伤、鲜血淋漓的记忆中缓过来。


    晏回南对面的绿松泪眼朦胧地跪在地上哀求他:“小侯爷,我家小姐从未有一刻背叛过您啊!自从知道老侯爷出事之后,她无时无刻不想要出去见您。她不知道老爷究竟做了什么事,可小姐在知道的那一刻,满心牵挂您!为此重病一场……她千方百计地想要从老爷身边找出蛛丝马迹,最后在老爷的书房当中找到了那些证据。她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将证据交给长公主啊!”


    绿松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替谢韵引开追兵之后,最后躲进京城的排水沟渠内,才堪堪躲过一劫,她在沟渠里躲藏了数日,饿了渴了便吃沟渠内的脏食,喝沟渠内沤得发臭的水,最后才回到谢府。


    但那时谢府已经空无一人,只在那见到了同样来找人的晏回南。


    “我当初太害怕,太饿太累,晕了过去。”绿松声泪俱下,“可是……小侯爷。试问这世上又有哪个人,愿意舍弃亲生父亲,也要将证据送给对其恨之入骨的人。小姐明知这证据送出去之后,老爷会因此而丧命,谢家会因此而落难……可她还是想方设法地要把证据给长公主。小姐那年才不到十岁啊!小侯爷!”


    “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的……小姐宁愿不要自己的命了,宁愿违背孝道,也要还晏侯爷清白啊!”——


    作者有话说:作者已经暴风哭泣过一遍了……呜呜呜


    快要到故事的高潮部分了,火葬场快来了。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出自唐代诗人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本文的历史年代杂糅,而且用这句诗只是因为“明月夜”这个氛围感,大家不要误会这首诗啊。卑微作者求饶,呜呜。


    第62章 悲画扇(2)


    绿松几乎泣不成声,晏回南则高坐堂上,耐心等她哭到能喘上气了,才开口:“你继续说,之后发生了什么?”


    绿松用力点点头,狠狠擦干眼泪,将当夜发生之事,事无巨细地尽数告知了晏回南。


    当夜发生的事,难以忘记难以释怀的人太多,绿松也忘记不了。她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而且她后来逃脱过后,她拼了命地要活着,就是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到小姐。


    若是不能见到小姐,她也必要将事实真相说出来。


    她要让人知道,谢家有罪,但她的小姐不曾与恶人同流,是大义之士,她的小姐对得起天地良心!


    “当初小姐已经被老爷禁足,她就让我日日带着她养的那只鸟在公主府和谢府之间往返,花了半月时日才教会那只鸟如何去公主府。后来小姐偷走了老爷书房里的证据,在约定之日,小姐扮作下人,躲进了泔水桶里才得以出府。抵达了和公主约定的地点,最终等到了长公主。


    “长公主看完证据之后,便说这些证据一定能证明侯爷的清白。可是我们话还没说完,就有冷箭朝我们射过来,幸得长公主身边的人身手好,悉数挡下了。紧接着就有一伙黑衣人冲出来,那伙人与长公主的人缠斗的时候,长公主分出一部分人送了小姐离开。之后我便跟随小姐先行离开了。再之后我又和另外一些人与小姐分开,为小姐引开追兵,自此,我与小姐便失散了。”


    晏回南至此才得知了当年事情的全貌,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从谢韵问出长公主是否有给他什么东西,问他父亲是否有平反时,晏回南的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


    他后来也调查出母亲当日的确收到了密信,但母亲将信焚毁了,他不知是何人送的。


    如今得知真的是谢韵送的……


    他一时之间竟不知究竟该恨谁。那种焦灼、痛苦、纠结感交错着折磨他。当年母亲若是没有接到信件,不出门去,也许便不会遇害。


    他曾经无比地痛恨过那个诱骗母亲出去之人,若是能抓到,他必手刃之。


    可如今知道事情的全貌之后,他对当年小小的谢韵又升起无限的感激之情。原来她的心中也曾有过他,她没有丢下过他……


    末了,晏回南对绿松说,“我信你。”


    说完,他让人将绿松带出去。


    绿松临出去之前又问了一句:“小侯爷,我家小姐……”


    剩下的话她不敢再问。


    “她还活着。”晏回南答,本想继续告诉绿松她是否安好,但思及之前他的那些混账行径,她在自己身边过得实在不算好,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绿松在来的路上一


    直不敢询问,直到见到了晏回南,得到了这句话,“我能见一见她吗?”


    绿松等待了一会儿,等到了晏回南肯定的回复,“我会让人送你回京,之后你就可以见到了。”


    绿松激动地眼角又挂上热泪,喜极而泣。这么多年,她终于可以再见到小姐了-


    谢韵最后那一击并未真正伤到誉王,便被闻声冲进来的暗卫制服了。


    誉王嘴角挂上残忍的笑,笑谢韵的不自量力,“就凭你,还想杀我?!”


    说完他径直爆发出一阵笑声,“你可知如果不是王瑶瑾这个女人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敢忤逆我,背叛我,非要将你带回琅琊保你,你和你腹中胎儿根本活不到今日。你居然还想杀我?”


    此时,随行的医师进来为誉王处理伤口。


    “什么?”谢韵双手被暗卫死死锁在她的背后,他们的力气极大,谢韵感觉自己的手臂骨可能都要错位了。


    难怪她那日见到王妃的脖颈处有红痕,所以那是她和誉王反目,誉王造成的吗?


    无论王妃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她,她都是为了保护两个与她无关的人,与自己相处多年的夫君反目。


    她都是勇敢而善意的。


    谢韵此时此刻对她更多了分尊敬与感谢。


    但誉王说到她的孩子,忽而戳中了谢韵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离开之后,卢龄玉承诺会将她的孩子带回京城,若是有卢龄玉与喻霰在,孩子应当没事。


    但谢韵还是无法放心,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也无法在誉王面前强装镇定,“你把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誉王残忍地笑了笑,“我当然不会对他怎么样。因为我心中有了一个更好的想法。”


    谢韵想不到誉王究竟会用什么方法对待她的孩子,但是以誉王的残忍手段……


    “我甚至都没有养育过子游,但是他却把我当父亲尊敬了数年,那你猜如果我亲手教养你和子游的孩子,他会如何待我呢?”誉王一脸满足,“他会不会比晏回南更敬爱我,事事听从我,我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谢韵心中的恨意从未像此刻这般滋长,她悲愤交加地挣扎,无比想冲上去杀了这个人。她的孩子怎么能由这个刽子手抚养长大?!


    “你这个刽子手!你不得好死!”谢韵扯着嗓子低声嘶吼道,“你就该被千刀万剐!你连自己的亲姐姐都能痛下杀手,你根本不是人!”


    誉王冷眼看着谢韵在自己的面前崩溃、破碎,这样的场景见得多了,他都无动于衷。


    “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子游在死之前,已经知道了是你害死的他母亲。如果他还活着,你说他见到你会怎么做?他会如何对待你们的孩子?”誉王冷笑,“所以还是由我来抚养你们的孩子为好。”


    他知道了?


    他也认为是她害死了他的母亲吗?


    谢韵的眼泪彻底决堤,她再也无法承受此刻听到的一切。她无望地摇头,是在否认,也是在否定自己。


    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还是错?


    如果是错的,那么究竟该如何做?将真相置若罔闻吗?


    可如果是对的,的确,如果她没有那个时刻将长公主叫出来,她也许不会死。她是长公主,即便没有夫君,她也可以体面且顺遂地老去。


    会有人陪伴晏回南长大,不会让他早早地父母双亡。


    谢韵体会过失去母亲的痛苦,她已心痛愧疚不已。


    推己及人,晏回南只会比她更加痛苦。


    而晏回南的这些痛苦,有一部分是自己加注在他身上的。


    她的愧疚与后悔如同洪水般在心底蔓延开来。


    一旁的誉王看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他只是轻轻抬手,原本桎梏着谢韵的暗卫,抬手用力在她脖子后方一劈,彻底将谢韵打晕了过去。


    此时才有一个暗卫走上前说,“王爷,小公子被喻霰护着,我们抓不到人。”


    “罢了,我已吩咐下去,只要喻霰一回到京城,便会被我的人拿下。他们都逃不了。”誉王淡定地拿出帕子擦掉沾在自己手指上的一滴鲜血。


    “那谢韵如何处置?”


    誉王冷漠又残忍地睨了谢韵一眼,“送她去锦州。那正打得如火如荼,大皇子不是把谢青云送给子游,任他杀了么。既如此,那我便让他们父女团聚。”


    “可是如果晏将军知道谢韵在,他还会杀谢青云吗?”暗卫问。


    “他杀与不杀,他们最后都会死。”誉王的眼中渐渐泛起狠厉。只要他顺利把持朝政,到那时,纵使晏回南得胜归来,他也损兵折将严重了。彼时大梁战败,短时间内也无法再挑起祸端。


    到那时,战神又如何?即便他知道了一切又如何,更何况他和谢韵的孩子最后也会落在他手中,纵使是晏回南也掀起不了大风浪。


    若晏回南能痛下杀手,誉王也乐于见到晏回南亲手杀了自己爱人那痛彻心扉的模样-


    谢韵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送到谢青云的身边。


    扬州距离锦州一个半月的路程,他们一个月便走完了。


    她抵达时,谢青云被逼退到了锦州的一座小山内龟缩着。


    到了这里,谢韵才知道,原来晏回南并没有死。一切都是誉王的谎言。


    虽然不知道誉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是谢韵在知道晏回南没死的那一刻,内心顿生一股比自己劫后余生还要强烈的狂喜。


    同时也明白了当下的形势,大梁的大皇子走投无路,以为只要将晏回南最痛恨的谢青云交出去,晏回南在得了仇人之后,会在将来助他一臂之力。


    但他不过是病急乱投医。


    楼承如今掌握大局,已经不再需要谢青云,所以也不再费心费力保着谢青云。


    如今的谢青云算是孤立无援,得到谢韵就如同得到了免死金牌一样,他必然要好好利用起来。


    谢青云给晏回南送了一封求和信,上书谢韵在他手上,只要晏回南放过他,他也不会伤害谢韵-


    “陛下,谢青云派了使者送信来。”有将士来报。


    使者进入锦州城内却没有见到晏回南,便向宋鸿煊要求,需要亲自面见晏回南。


    宋鸿煊顿时来火,他,堂堂大周天子御驾亲征,居然连大梁的一个小小使者都敢如此嚣张,必须要见到晏回南才说信的内容。


    “你若不说,朕立即便斩了你!”


    那使者颤抖道:“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宋鸿煊亲自走到使者身前,狠狠一脚踹上去,“两军?你们区区一万残军,如何敢说这话?”


    使者只好将信交给了宋鸿煊。


    宋鸿煊在看清了信的内容之后,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那使者眼见着宋鸿煊看完了信件之后,将那封信放在火烛上烧毁殆尽。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从脖颈后一刀划过,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后宋鸿煊跨过使者的尸体,走到营帐外上马,匆忙赶到了锦州城外,晏回南安营扎寨的地方。


    就在使者面见宋鸿煊之前,晏回南刚刚从锦州城郊的大营带兵出发,赶往谢青云被困的山脚下。


    等到宋鸿煊赶到时,晏回南的大军已经将二十几架投石器架好,对准了山腰处,旁边的火药也已经装备好,只待顺风时,便可投射出去。


    他要烧了这座山,将谢青云活活烧死。


    “子游,起风了。”宋鸿煊骑马到阵前,对晏回南说。


    晏回南远远注视着远山,夜幕低垂,那里,有他此生最痛恨的仇人。


    “放火。”晏回南一声令下,十几架投石器齐齐发射出火药,在空中划过数道弧线。


    落地的一刹那,顿时火光冲天,在夜色下熊熊燃烧。火光照亮晏回南严肃冷漠的面容,也倒映在他的双目之中,他多年心结也在此刻落地,身体里的血液都随之而沸腾了起来。


    身上的巨石也终于落地。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晏子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他此生都会后悔的错。


    下一章进入火葬场啦~


    第63章 悲画扇(3)


    谢青云送出的信,派出的使者,都是谢青云再次拿谢韵做筹码,同晏回南的一场生死交易。他赌晏回南会为


    了谢韵而放下过去,放他一马。


    谢韵异常愤怒,她知道父亲从始至终都只把她当做一个可以利用的傀儡,只要需要时就拿出来用。


    可她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如此愤怒、怨恨。不仅仅是因为谢青云利用她,而是因为他可恶至极地利用她威胁晏回南。


    此时此刻谢韵最不希望自己这发利箭射中晏回南。


    在被押往青州的路上,谢韵想了很多很久,也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将近来发生的事情都从头到尾理了一遍,也包括她的心。


    自从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之后,谢韵对于长公主是愧疚的。可是理智告诉她,如果让她再一次回到当年,她依然会那么做。


    在这个污浊、混杂、鱼目混珠的世界里,忠贞之士含冤、清流之士折腰、真理蒙尘、真相一文不值,可利益之上必然有一座更孤高而神圣的白塔。


    天下事总要有人去做,真相总要有人去揭露,也必定有人穷极一生都在追求真理。


    谢韵不是孤高者,也不是卫道士,她只是昧不过良心,见不得忠贞守节之士蒙冤。


    若这时间再无正道真理,那随之而消亡的便是守节忠贞之士。


    谢青云错了便是错了。


    至于晏回南……


    她对于晏回南的情感太过复杂,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纠葛太多,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理不清了。她感念晏回南幼年时对她的爱护之情,又痛恨他对自己的痛苦视而不见,逼迫折辱她,在知道真相之后,也深深地愧疚过……


    可是最后的最后,所有情感树梢的最后都联结着最核心的树干。


    谢韵想,她心里是有他的,甚至,她是爱他的,她能接受自己的生活与他离分,但她根本接受不了与他死别。在知道晏回南死讯的那一刻,谢韵才知道自己明白得有多迟。


    她不能想象,这个世界再无晏回南之人。


    那张国丧告示,仿佛带着她鲜活的心脏一同死去了。


    所有的所有,在她来到锦州,得知晏回南并没有死的时候。她忘却了自己身体上的疼痛,从未有一刻,她如此渴望见到那个人。


    无比渴望能够投入他温暖紧实的怀抱。


    可是她明白得太迟了,过往所有的痛与爱都如同夏日的冷子一样,重重砸落在谢韵的身上,一寸一寸拆了她的骨头,在她的心口砸出一个巨大的洞来。


    明知晏回南知道真相之后,一定会恨她,而且即便她如此痛恨谢青云的所作所为。


    可是使者已经出发,谢韵的心也被系在信中,传递给了晏回南。


    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晏回南看到信之后,究竟会做出什么选择。


    她痛恨自己此时此刻的贪心,她希望晏回南选择自己。


    明知他们之间有一道如同天堑一般的裂缝,也许此生都无法弥补。可她还是期盼,晏回南选择她。


    可是当耳畔爆发出震天的轰鸣声、眼前的草木一瞬间沦为尘埃时,谢韵的耳边顿时一片刺耳尖锐的暴鸣,脑中一片空白。


    火焰灼烧着她的视线,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谢青云也全然没有反应过来,晏回南竟然真的会如此无情,为了杀他真的不顾一切。他的心境一落千丈,从最初得到谢韵时的狂喜,猛然间坠落云端。


    他在之前与晏回南的鏖战之中,也受了重伤,如今只能在手下的护卫之下,狼狈地逃窜。


    谢青云从头到尾都没有再看谢韵一眼,从火焰燃烧的那一刻开始,谢韵就彻底沦为了一枚弃子。在他眼中,谢韵毫无价值,甚至没有生命的价值。


    带上她只会更加地碍事!


    “他果然还是恨我的……”谢韵艰难地如是想,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现实,心如刀割。


    他们之间从当初分离,就已经彻底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并且渐行渐远。之前晏回南强行将她带回大周,最初也是因为恨。


    始于恨,也终于恨。


    其实什么都没变,晏回南或许在这相处的某一刻,对她有过动容,可不变的是他刻骨的恨意。唯一变了的,不过是她没有守住自己的心。


    尽管她反复推开晏回南,可她终究心软。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心灵深处,其实她一直是渴望有人爱自己的。从父亲那里没有得到的父爱,她其实也是隐隐渴望,在其他的地方被弥补回来的。而恰好此时,晏回南霸道地再次闯进她的世界。


    晏回南只是在这一段不长的相处时间里,给了她一点爱,她便慢慢品味,那究竟是恨还是爱。人家只是浇灌一点水,他多年前在小小的谢韵心中种下的小小果实,便生根发芽。


    实际上,无论痛也好、恨也好、怨也好、爱也好,谢韵所有被晏回南曾经牵动过的情绪,都在反复印证着,她在意。


    但也许真正在意的人只有她一个而已。


    晏回南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


    是她一直在改变自己的想法。错的人是她。她不该守不住自己的心。


    今夜的风格外大,穿透重重密林,朝着谢韵的方向吹过来,火舌很快便吞噬了谢韵眼前的全部景致。


    她拼尽全力朝着风向的侧面跑,若是顺着风向跑,第一时间便会被火舌吞噬。但是四下逃窜的人太多,不断有人被火焰吞没,惨叫连连,可最终也还是被火焰剧烈燃烧的声音吞没,他们和老树一样,成了火光中黑乎乎的一根。


    谢韵没命地跑着,胸口如同风箱,剧烈呼吸着,痛苦到了极点。


    但是双腿跑的速度如何比得过风,火焰越来越近,越来越灼热,几乎就要烧到谢韵的身体,但是耳边的爆炸声还在持续。


    晏回南是下了死手的……-


    晏回南坐在马前,静静地看着火烧光整座山,火一直烧到了后半夜,漫天的火光亮如白昼。最后在整座山都被烧得只剩黑色的土时,一场暴雨,停止了大地的痛苦。


    也浇息了晏回南深埋多年的怨愤。


    那场火,同时也灼烧着晏回南,烧尽他身体的每一寸筋脉,每一寸血肉,最后的一场雨,冲他兜头淋下。


    他的身体又重新长出了血肉骨骼和筋脉。


    司文以为他会喜极而泣,会悲鸣,会彻底释放出自己。


    可晏回南只是长久地注视着那座山,他知道那里是他仇人的尸体。他知道巫山下穷骨峡里的将士们会看见,天上的父亲母亲会看见,他们会感受到这场山火的灼热,大地会感受到人的愤怒与痛苦。


    天地要他经历这抽筋剥骨一般的疼痛,最终天地要与他一同见证,他的复仇。


    他不屈于天命,山火烧不死他,暴雨淋不透他。


    只有恩情与爱,可以拯救他。


    在长久的注视中,晏回南最终缓缓地闭上眼,感受雨打在身上的凉意。


    这场战争结束之后,他就会回去,然后见到谢韵。


    晏回南心中迟钝地感受到疼痛与不安,他该如何向谢韵交代,自己亲手杀了她的父亲。


    她是否会更加痛恨自己。


    晏回南痛苦地想:可是谢韵,我该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报仇……可是多么可笑,我杀了你的父亲,可我深深地爱着你。我不能没有你……


    在山火彻底被浇息之后,山体仍残留余热,升腾起漫天的烟雾。


    晏回南下令,让所有围堵谢青云与其余党的将士上山,要找到谢青云的尸体。


    他要亲眼看见谢青云被烧成一具干尸,他要确认,谢青云是痛苦挣扎着死去的。


    可就在大家都在山上所有被烧成人干的尸体里搜寻时,有人闯入晏回南在城外临时搭建的营帐之中。


    来人是喻霰和卢龄玉。两人穿着残破肮脏的粗布衣衫,喻霰脸上受了伤,卢龄玉的形容也十分落魄,但她的怀中紧紧抱着什么。


    仿佛他们是穿过重重围


    困才来到这里的。


    喻霰一进来便问晏回南,“谢青云呢?”


    “被我杀了。”


    一旁的卢龄玉则是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面容惊恐地冲上前来,目眦欲裂;“什么?那你可见到谢韵了?”


    晏回南不明所以,“谢韵?她不在京城吗?”


    卢龄玉和喻霰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卢龄玉道:“我们沿途打听,猜她应当是被誉王绑了,送到了谢青云身边。”


    什么?


    晏回南听到这句话时,忽然觉得自己的天都塌了。


    谢韵怎么会被誉王抓?又怎么会在谢青云身边?


    他抬起双手,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目光近乎呆滞。


    如果是真的……


    他刚刚下令烧山。


    如果是真的,谢韵岂不是也在山上?


    晏回南的心脏骤停,他控制不住胸腔内的异物感,在喻霰和卢龄玉的面前,猛得吐出一口血,血液溅射到喻霰和卢龄玉的身上。


    他看了两人一眼,连嘴角流淌出来的血都来不及擦,便失魂落魄地冲出营帐,飞身上马。司文不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却听见晏回南扯着嗓子,嘶哑地喊:“挖山!去挖山!”


    就算是掘地三尺,他也要找出每一具尸体。


    不会的!不会的!谢韵不会在里面!——


    作者有话说:我终于(深深呼出一口气)写到火葬场啦~之后就是卑微求爱的燕子了!


    第64章 悲画扇(4)


    夜风寒凉,道路泥泞难行,晏回南驾马疾驰而去。湿润的细雨模糊晏回南的视线,越靠近山麓温度便越发热,这股热让晏回南心中悔意蒸腾而起,他后背不断渗出细密的汗。


    但他的脸色发白,浑身都是冷的。恐惧占据了他全部的躯壳。


    他抵达之后,先是带着仵作在已经被找到的尸身里面逐一看过去,经过仵作的辨认,目前已搜寻到的人全部是男尸。


    仵作的每一次判断都让晏回南的心高高提起,他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可这些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因为暴雨引发部分山体滑动,有些尸体被掩埋在了地下。


    晏回南下令让所有人挖山,“一寸土地都不许漏下,一具尸体都不许漏!挖不完就一直挖!”


    所有人都开始挖掘,但挖掘工具不够,晏回南起初用自己的长枪挖,后来长枪被挖断了。他疯了一般,来不及等到新的挖掘工具运到,便开始徒手挖。


    他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也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目空一切,只是一味奋力挖山。


    泥土深深钻进他的指甲缝隙里,一点一点顶起他的指甲,磨破他的皮肤,最后是血肉,晏回南已经彻底失去了痛觉,只是疯了一样地想要挖开这些碍事的泥土。


    他在竭力证明,这些尸体里没有谢韵。


    司文拿来铁锹时,天色已经由漆黑的墨色,变为了深蓝色。乌云散去,月光露出来。


    月色下,司文发现晏回南满身泥泞,双目通红,而他的那一双手,原本如玉一般温润白皙的好看的手,指节末梢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


    司文震惊地叫来军医为晏回南包扎,晏回南却一刻也不愿停止。


    他不能停止,如果谢韵真的在这里……


    他根本不敢继续想下去。


    此刻的晏回南毫无大仇得报的欣喜与痛快,只剩下满目绝望,他的眼前是一片废墟荒芜,他的心里亦然,满目疮痍。


    谢韵是现在的晏回南唯一活下去的支柱。


    可是如果这个支柱没有了,他还能用什么理由让自己活下去呢?


    他一把夺过司文手中的铁锹,用剩下的指节堪堪握住铁锹柄,复又投入了挖掘中。


    知道了前因后果的宋鸿煊也匆匆赶来,试图劝阻晏回南不要如此伤害自己。可晏回南根本不搭理他。


    晏回南此刻仿佛魔怔了的样子吓到了宋鸿煊。


    完了……


    他内心的恐惧如潮水般向他袭来。


    如果晏回南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宋鸿煊不敢想象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


    不过……


    不会的。他不会让晏回南知道的。


    不会的。


    而且就算晏回南知道了,他也不可能真的为一个女人而把自己如何。


    晏回南既然能杀谢青云,那也许谢韵在他心中依然是仇人,没什么份量。他怎么可能真的为仇人而伤害一同与自己并肩作战多年的人?


    而且,自己可是天子!


    只要他之后多给晏回南送一些女人,他总会忘记谢韵,总会释怀的。


    嗯!一定是这样的-


    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十几万人彻底将这一座山都翻了一遍,挖出了全部一万多具尸体。黑压压地铺陈排列在地上。


    锦州城内全部几十个仵作都被拉过来一个一个验尸。


    那些仵作不明所以,以为找出女尸便能邀功请赏,当有一名女仵作发现尸体时,语气里藏不住的喜悦与激动,大声呼唤:“将军,这里有一具女尸!”


    晏回南猛然回头,死死盯着女仵作,一刻也不敢停留地便飞奔过来。


    落在女仵作的眼里,晏回南这幅样子,仿佛是要冲过来将他生吞活剥了一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晏回南一走过来,那女仵作还是壮着胆分析道:


    “将军您看,这具尸体的身体虽然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但是从齿龄以及手骨的大小来看,应当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女仵作分析道,“除此之外,虽然她的面部被烧得看不出来,但我检查过了她其余的身体部分,能判断出死者是为女性。”


    晏回南的心早就已经崩溃,此刻他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具被烧得面目全非,身体多处焦黑的人是谢韵。


    他不希望在尸体的身上找到任何一处属于谢韵的特征,他努力地想要证明这具尸体并非谢韵。


    但军中一般不会有女子,况且是与谢韵年纪相仿之人。


    “将军,我们在谢青云他们驻扎的营地内,发现了这个。”有人来报。


    晏回南接过来后,一眼便认出那是谢韵惯用的发簪。当初他让人为谢韵准备衣物首饰,每样都需最好,每样他都过了眼,其中这个发簪,是晏回南亲自挑选的。


    谢韵也许并不知这是他挑选的,并不十分厌恶这首饰,她也不是个特别爱研究饰品之人,总是随意用,总之她用什么都是极美的。


    晏回南也曾窃喜,她喜欢这个发簪。


    可没想到今天居然是它向晏回南证明,眼前这具女尸便是谢韵。


    这证明谢韵真的在这里……


    他不愿意相信,可眼前所有的事实都在告诉晏回南,这具尸体就是谢韵。


    此刻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痛苦与悲伤,悲恸不已。


    他的脑海里想到去年的秋天,那个闲适无事的午后,他在屋内写奏疏,因为见到谢韵在教誉王手语,他因为太过贪恋彼时的美好与静谧,一时看呆,忘记了写。


    一封奏疏写到日落都没有写完。


    又想到自己在林中撞见谢韵和楼承,他为什么不相信谢韵?为什么到那个时候还在责备她,疑心她心中没有自己,还在生那种毫无意义的闷气。


    还想到临行前,舅母对他说,要不要进去看一眼谢韵。


    他还因为赌气,不曾进去。


    如果知道京城一别就是最后一眼,晏回南一定不会离开谢韵。


    他抬手握住尸体的手,泪眼模糊,“谢韵,我错了,我错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如果可以,他宁愿不杀谢青云,也不想要永远地失去谢韵。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晏回南统帅的将士从未见过将军如此脆弱不堪的模样。他们的将军永远都是一副意气风发、胸有成竹的模样,总能数次带领他们顺利突出重围,脱离困境。杀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带所有将士回家。


    可是晏回南此时此刻彻底没有家了。


    他痛恨自己曾经对谢韵说的那些话。


    他其实从娶了谢韵之后,心里便有一分安定,他一直将谢韵的身边当做他的家,他的归处。可是他当初只会对谢韵恶语相向。


    周围的人全部屏气凝神,没有人敢上前说任何一句话。


    一旁的喻霰见不得晏回南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他能看出谢韵在晏


    回南心里到底有多重要,可是晏回南如今不是一个人,他不能堕落下去。


    喻霰走上前去,俯身劝阻晏回南,让他不要这么悲伤。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晏回南轻轻抬眼看向喻霰,其实不是看向喻霰。


    而是看向他腰间的佩剑!


    他一把抽出了喻霰腰间的佩剑,决绝地对准自己的腹部,猛得一刀刺进去。


    霎那间,天地都寂静了,晨曦落在晏回南疲惫的、满是泥泞的脸庞上。他的悲哀仿佛被光辉抚平,他的悲哀与心痛都在那一瞬间,被灿烂夺目的光掩盖。


    “子游!!”


    “将军!”


    “晏回南!!”


    所有人一齐叫喊出声,司文和喻霰同时冲上来一把拉住晏回南手中的剑。


    喻霰和司文的手都被利刃划伤,流出猩红的鲜血,鲜血顺着冷刃低落在地上。


    时间静得仿佛能听见血低落的声音。


    “咳!咳咳……”晏回南无力地垂下头。


    利刃已经有一截没入了晏回南的腹部,他也缓缓地阖上了痛苦的双眸。


    既然他要复仇,要为自己所爱之人复仇。


    那么此刻的这一剑,他是替谢韵复仇。


    他无法活在没有谢韵的世界……那将是一个无比黑暗、一眼望不到头的无意义生活。


    闭眼的最后一刻,晏回南仿佛在晨曦中看见了爱人的身影。如果可以,他不会和谢韵一起走黄泉路,他怕自己脏了谢韵的身后路。


    “军医!军医!快来人啊!快来人!”


    “快!军医!”喻霰扯着嗓子嘶吼-


    谢韵再次醒来时在一处隐蔽的山洞中。她没有想到谢润会在这里,也不知道谢润是如何找到这处藏身之所的。


    但是醒来的时候,外面正电闪雷鸣地在下暴雨。


    谢润见她醒过来,大喜过望,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姐姐。


    他们太久没见了。总算……见到了。


    谢韵空洞的心,在此刻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被委屈和感动、被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斥。再也不是空心的。


    当时火烧起来的时候,谢韵拼命地往火舌的侧面跑。在混乱中,谢韵险些要摔倒时,她忽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姐姐!谢韵!谢韵!”


    谢润骑着马在不远处来回张望,见到谢韵的那一刻,他驾马而来,一把将谢韵带上马,护在身前。骑着马逃亡。


    他原本不在谢青云这支军队中,但是自从他知道大皇子和楼承想要彻底置谢青云于死地时,也许是出于血缘,也许是什么。


    他最终没有狠下心来苟活,而是潜入了谢青云的军队之中,准备关键时刻最后救父亲一次。


    但是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谢青云毫不顾念亲情,居然将谢韵作为筹码与晏回南交易,只求自保。


    那一刻,谢润彻底对谢青云失望。他准备伺机救出谢韵。


    但是那时候他们被围困在大山之中,谢润也没有想到晏回南会用如此决绝的手段,彻底将他们的所有退路都封锁,放火烧山。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与谢韵见面,火便来了。


    很快便烧了起来。


    他赶忙寻了一匹马,在人群中搜寻谢韵的身影。


    幸好,他找到了!


    谢润的轻功了得,伪装的能力也是一流,趁乱在暴雨中,杀出了一小处豁口,带着谢韵逃了出去。


    谢韵来不及回望这座差点掩埋她的山,她的双腿已经跑得失去了知觉,全凭求生本能在往外逃。


    她在心中默默想:晏回南,无论今生还是来世,我们都不要再相遇了。


    第65章 悲画扇(5)


    经过十数位军医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救治之后,才将晏回南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喻霰此生从未有过的心焦。其实多年来,就连喻霰也从没想过晏回南有一天会死。他从没有想过这件事,仿佛他潜意识里也把晏回南当成了战神,而战神是不会死的。


    战神会一直像守护神一样,矗立在大周的前面,为大周建立起一座坚不可摧的高墙。


    就连他在京城突遭誉王埋伏时,喻霰脑海中想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晏回南,只要找到晏回南,他和晏回南一起,必定能解决眼下的困境,能除掉眼前的祸患。


    但他忽略了,晏回南也是人。


    从晏回南夺过他腰间的剑的那一刻,他才想起来,战神也会死,也会绝望。


    才想起来,晏回南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他也是从心地善良柔软、意气风发、纨绔恶劣的少年,逐渐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是他的一笔财富,但是没有人的来时路,比晏回南更艰难。


    “上天垂怜,无论是垂怜晏回南,还是谢韵和他的孩子,都不要让晏回南死……”卢龄玉鲜少求神拜佛,她不信天命,只信人。但她抱着怀中刚刚哭过一场,此刻两眼乌黑浓密的睫毛上还沾着晶莹湿润泪水的小婴儿,心里第一次闪现了这个念头。


    这么多年,她在皇城中见惯了人情冷暖,但她相信晏回南不是一个罪不可赦之人。他于谢韵有愧,但他不失为一个孝子,一个忠肝义胆之士。


    而这个孩子,已经没了母亲,若是再没了父亲……


    岂非又是一个晏回南?到那时,他又该找谁去报仇呢?


    也许是上天感应,也许是天要晏回南活。


    当时他的剑被司文和喻霰拉住,没入身体不深,并未伤到重要脏器。只是他的身体如今已经遍体鳞伤。


    保住他的命之后,又过了三日,晏回南才从昏迷中醒过来。


    醒来后,晏回南起初的意识并没有那么清醒。他甚至想不起今夕是何年,只觉得浑身痛极了。直到他的床前渐渐围聚了一群人,军医为他检查身体……经过了这一系列的操作之后,晏回南才认清眼前这个现实。


    他还苟活在这个无望的世界。


    身体上的痛感,最终抵不过无边的记忆涌上来,他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一切。


    他要活着的时候,总有无数人想他死,可是现在他自己要死了,却又死不成。老天永远都在跟他对着干。


    他无奈又苦涩地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中又透着炙热的红。那是他鲜活的生命,可也让他想到那夜漫天的大火。


    他亲手葬送了谢韵。


    自责与悔恨如同血液一样,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他每一口呼吸,都强烈地反噬着他,他哪配活着?


    此时此刻的他听不到一切声音,他彻底将自己封锁了。他全部的思绪都活在过去,活在那个寂静的时刻,他恐惧地望着远处被烧光了的山的那一刻。


    直到一声尖锐的啼哭声钻进他的耳朵。


    “哇啊!哇啊!”


    然后,有人叹了一口气,声音克制着悲凉与怒意,问他:“晏回南,你要不要睁眼,看一眼你的儿子?”


    啼哭不止的婴儿被抱到晏回南的身边,哭声更强烈。


    这一声清脆冲破了浓浓的黑雾,晏回南脑海中的世界,顿时一片豁然开朗。


    他缓缓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被放在他身边的孩子。


    “谢韵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字。”卢龄玉说,“你是父亲,你要为这个孩子取一个好名字。”剩下的话卢龄玉没有说。


    取一个好名字,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之后,就再也不要过他父母这样的苦日子。


    直到卢龄玉说到谢韵的名字时,晏回南的心才彻底被扯回来,谢韵……


    他的谢韵……


    再也不会回来了。


    孩子在旁边哭了许久,晏回南耳边实在是吵得不行。仿佛这孩子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哭碎了,晏回南的心才微微松动了一下,他皱了皱眉。


    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他曲了手指轻轻揉揉小娃娃圆嘟嘟的脸蛋。


    他整张脸都哭得通红,哭得皱起来实在是难看,像只难看的猴子。


    晏回南温热的手指一碰到小娃娃,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一


    样,立刻止住了哭泣,两只大眼睛泪眼汪汪地、新奇地盯着晏回南看。


    晏回南的手大得能盖住小娃娃整张脸,他抬起大拇指给小娃娃擦掉了眼泪。


    其实孩子比刚生出来时已经张开了不少,皮肤也不那么黑了。一路上虽然艰难险阻,但卢龄玉和喻霰两人将孩子保护得很好,甚至已经长得白胖了不少。


    只是晏回南看向孩子的眼中,依旧是麻木与冷漠的神情。


    “这是你和谢韵的孩子。”一旁的喻霰说,“险些被誉王害了。”


    誉王……


    晏回南之前因为太过悲伤,许多事情他都没有去细想。在绝望充斥他的四肢百骸的时候,他脑海里全部都是对谢韵的愧疚。


    唯有他死了,他才能原谅自己。


    如果谢韵不在了,那么一切恩仇都不复有意义。


    所以喻霰说的这些,晏回南依旧不为所动。


    “我不想要孩子,我只想要谢韵。”晏回南许久没有说话,嗓子干涩沙哑,低到喻霰没听到这句,需要他凑近了才能听到。


    “我若是掐死这个孩子,可以把谢韵还给我吗?”


    喻霰听到了这一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和自己一同长大的人。幼年时的他爱憎分明,喜怒行于色,后来的他英勇无畏,心黑手狠,但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心在热烈地跳动。


    现在的他心仿佛死了,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没等他抬手,身后的卢龄玉就已经走了一步上前来,一巴掌扇在晏回南的脸上。


    晏回南被扇了一巴掌,只是无望地无声笑了一下,缓缓看向卢龄玉,眼中没有愤怒,没有羞愧,他就像是一潭死水,无波也无澜,所有的风吹过他,都掀不起他身上的涟漪。


    “这一把掌是替谢韵扇的。”卢龄玉也没想到晏回南会说出这么混账,没有人性的话来,“你是疯了吗?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是我的错……是我逼她留下这个孩子,她恨死我了。一直到死都在恨我……”晏回南失神地说着这些话,声音很低,像是呓语,“她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孩子。一切都是我的错。”


    谢韵不喜欢的孩子,他也不在乎。


    如果不是这个孩子,谢韵也许已经可以去她想去的地方,也许就不会被他牵连。


    最该死的人其实……还是他自己。


    卢龄玉警惕地把孩子抱回来,刚刚她那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把孩子又吓哭了。她不得不轻声哄着,哄了好一会儿才哄好,“你又怎知谢韵不喜欢这个孩子?”


    “你是对不起谢韵。你一辈子都欠谢韵,你欠她两条命。第一命,你自己知道。”卢龄玉愤慨不已,“但你可知女人生孩子,本身就是去鬼门关走一遭。她辛苦怀胎十月,经历不适呕吐、气血不足、到后面坐着身上疼,躺着身上也疼,身体肿胀,她瘦弱的身体要养育一个长到七斤重的孩子,她整个人身形走样,容貌憔悴。最艰难也是最危险的,便是最后的生产。这些谢韵都坚持下来了,你如今凭什么说她不爱这个孩子,你又如何说得出口,你要掐死这个孩子的?!”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孩子也是谢韵的一条命?”卢龄玉再也控制不住愤怒,怒斥道,“她拼了命才生下这个孩子,可是你现在要再杀死她一次。”


    卢龄玉的声音振聋发聩,她的话在晏回南的脸上狠狠打了一记耳光,也在他的心上狠狠打了一顿。


    他并不知晓这些……


    他若是知道这些,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忍心做出逼谢韵留下这个孩子的事情。


    谢韵也是他的命啊……


    卢龄玉:“这孩子在这世上只有你是他最亲的人,你怎么忍心掐死?又怎么放心把谢韵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交给别人?”


    “晏回南,我不管你多绝望,多想死。也不管你有多该死,可是只要谢韵的孩子还在,你就不准死。”卢龄玉深深皱着眉,“你要带着我们杀回京城,毕竟害死谢韵的人,除了你,还有活着的。”


    卢龄玉的话彻底点醒了晏回南。


    他和谢韵有一个孩子,他不能放弃这个孩子。这孩子也是谢韵的骨血……


    晏回南知道自己罪不可赦,可是他还要继续留着自己这条烂命,好好照顾谢韵给他留下的孩子。


    而且,正如卢龄玉所言。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害了谢韵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一次,晏回南因自己刚刚荒唐混账的话而犹豫,最后还是开口对卢龄玉说,“让我看看他。”


    我很想她。


    这个孩子是谢韵唯一与他有关的遗物。也是唯一留给他的。此时此刻,再没有任何一样旁的什么东西,能够重新点燃晏回南生的希望了。


    只有这个孩子,只有这个谢韵的遗留物。


    晏回南的心上的坚冰,在抱住自己孩子的那一刻,彻底融化了。


    痛苦又满怀希望地活下去吧,晏回南。还有很多事,需要你亲手去了结。他默默地想。


    喻霰再一次与晏回南对望时,后者的眼中再现狠厉的眼神。喻霰知道,他们一定会回到京城,会真的了结一切。


    与此同时,营帐外有一个身影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喻霰:“你昏迷的这些日子里,梁大皇子派了人来,说谢青云是他送给你的一份大礼。望你可以助他东山再起,并且保证,若是他登基,从此大梁愿作为大周的属国,每年朝贡。大梁还不知你自杀一事。”


    “咱们如今不可与梁军硬碰硬,否则这就是誉王最想要看到的场景。他已经掌握了京城,只待你带着残兵败将还朝,他好坐收渔利,彻底将你斩首。况且他早已在国内散播你已战死的消息,之后纵然他杀死了你,旁人也不会起疑。而他作为先帝手足,又是帝师,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


    晏回南虽然不知为什么向来待他如此之好的誉王会这样做,但他相信,一切只要他回了京城,便可水落石出。而且从眼下的形势来看,有一点是明确的。


    誉王的野心,大得离谱了。


    也许是因为晏回南这么多年来,一直拿他当父亲一样尊敬,反倒没让他看见,晏回南面对仇人是怎样一副样子。


    他冷漠地抬眸,“若是他不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是彻底铲除我们,自己登基呢?”


    一个幼帝,只要一场风寒,就能摧毁的。


    晏回南忍着咳了几声,睡在他书案旁的婴儿床里的晏朗便哼唧几声,一副睡不好要哭的样子。他连忙伸出手来,给孩子拍拍,哄了一会儿晏朗便又睡了。


    晏回南不得已又压低了音量,“告诉楼谈,我会助他。让他先缠住楼承一些时日。我们三日后启程回京。”


    喻霰也认同晏回南的做法:“楼谈比起楼承要好对付许多,若是他登基,大梁也不足为惧……”


    可是晏回南却不屑道:“我不会助他登基。只不过是我现在腾不出手来对付他。”


    喻霰瞬间明白了。所有促成眼下这个结果的人,晏回南一个都不会放过。


    毕竟他第一个没放过的人就是自己。


    那么后面这些,就都不值一提的。


    他会一个一个跟这些人清算。


    但是,这才是晏回南。那个狠厉的、有血有肉的晏回南。


    喻霰离开之后,军医如常来给晏回南上药,换了药之后晏回南一身刺鼻难闻的药味。他便托卢龄玉来照看孩子。


    他怕自己身上难闻的味道熏着孩子,便自己独自一人走到外面。


    路过的风吹过他,晏回南闭上眼感受这风,心里悲哀地想:早些把身上的药味吹散吧。也早些吹尽他的罪孽吧。


    如果不能干干净净地养育晏朗,至少让他戮尽了仇人,平安无虞地将晏朗养育长大吧。


    如今,他眼下还有一件事要做-


    营地中央,奄奄一息的宋鸿煊被绑在最中间的柱子上。


    他原本的战袍换成粗布衣衫,可如今这粗布衣衫也变得肮脏褴褛,而且一身的伤。


    宋鸿煊的脚下堆了一圈柴火,周围站着的尽是跟着晏回南数年征战沙场的将士。他们的面孔被营地一圈的火光照亮,眼中不曾流露出一丝犹豫与畏惧。只有昂扬的斗志与誓死追随晏回南的坚决。


    晏回南不急不躁地走到宋鸿煊的面前。


    而宋鸿煊抬眼在看到晏回南的那一刻,原本形容枯槁的脸色,顿时变得恐惧不已,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恐惧。


    “晏回南!我们是有血缘的亲人!我还是天子!你不能这么对我。”


    晏回南却对他的话全然置之不理。


    其实晏回南从被卢龄玉一巴掌扇醒之后,心中便开始想事。他有一点想不明白的事。


    谢青云最初留下谢韵便是为了拿她当棋子,也许他当时只想依靠谢韵拉拢楼承。但他怎么会忽然良心发现。


    若当年之事也与誉王有关,那么也许现在誉王仍旧在和谢青云联手。


    如此推断下来,誉王将谢韵送给谢青云,谢青云必然会好好利用她。


    至少也会派人来与他谈判。


    但是晏回南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如果是这样,誉王这一着棋,走得便是一着废子。


    但狠厉恶毒如谢青云,他是断然不会放弃谢韵这一枚有利的棋子的。虎毒尚且不食子,但是谢青云不同,多年虽未真正交手,但晏回南再了解不过谢青云了。


    利欲熏心都不足以形容他。但所有世界上最恶毒最坏的词,都能拿来配他。


    为此,晏回南前几日便派了司文在军中调查此事。


    直到司文来报,宋鸿煊不见了。整个人像是蒸发了一样。


    但晏回南很快理清楚了一切。在晏回南离开锦州守备府时,有人看见了梁使者进城,进了守备府。虽然信的内容被销毁了,但是这军中尽是效忠晏回南之人,宋鸿煊将信拦截之事,晏回南一查便查得出来。


    晏回南的眼睛从刚刚的冷漠,已经逐渐染上了怒气与恨,他恨透了宋鸿煊。


    如果他看见了谢青云的信,他一定不会下令放火烧山。


    晏回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宋鸿煊面前,痛苦地一脚踹上他的腹部,而后咬牙切齿地对宋鸿煊说:“我早就警告过你,别动谢韵。”


    从前宋鸿煊为难谢韵,他没有阻止,是他的错。他有罪。


    但是如今,晏回南彻底为他的愚蠢付出了血的代价。


    他永远地、彻底地失去了谢韵。


    宋鸿煊被狠狠踹了腹部,此刻痛得他整张脸都扭曲了,他强压下呕吐的欲望,喘着粗气道:“晏回南……你没资格恨我。如果不是我……你杀不了谢青云。”


    “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没对谢韵死心。可我以为你会有理智,但你从舍命救谢韵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浑身是血冲进皇城的晏回南了。”宋鸿煊说着说着,便想到了最初的时光,他和晏回南这个亲得比他手足兄弟还要亲的堂兄弟,是如何立誓要血刃仇人,要光复大周的。


    他们一起筚路蓝缕,披荆斩棘,才带着风雨飘摇的大周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那时的晏回南国破家亡,可国破家亡的人又何止晏回南一个。


    他也是。


    在国家岌岌可危时,他被推上帝位,朝廷腐败、内忧外患,宋鸿煊登上帝位之后不久,大周的边境便被前后夹击,很快便被敌人攻到了皇城。


    那时的晏回南一身是血地为他们杀出了一条血路。


    就为这一天,宋鸿煊此生都记着晏回南。


    都说帝王无情,生在帝王家,宋鸿煊从未感受过手足之情。国家危难时,他的亲兄弟们一个个龟缩不出,无人靖难。


    只有晏回南。


    晏回南功高盖主,他认了。


    之后他与晏回南,一文一武,一个工于心计,一步步成为了冷血无情、玩弄帝王之术的帝王;一个成为护国卫民、人人畏惧的战神。


    宋鸿煊以为,他会和晏回南一点一点夺回当初他们失去的一切。会将父辈的荣耀延续。


    可是谢韵的出现毁了这一切。


    宋鸿煊早就料到,只要谢韵在,晏回南终有一日会心软。


    心软的人,最终都会一败涂地。


    可这一切还是发生了,无论他如何阻挠,这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明明谢青云已经在眼前了,宋鸿煊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他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了谢青云。


    所以他看到信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要让晏回南看到。


    火光冲天时,内心感慨万千的人又何止晏回南一个。


    若不是谢青云,宋鸿煊的国也不会一败涂地至此。他也不会险些丧命。


    “若是你为了谢韵,却没有杀了谢青云。你如何对得起姑母的在天之灵?!”宋鸿煊的眼角湿润,“你不能这么对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也只有我是真心待你的!你那么在乎的谢韵,根本就没看过你一眼……”


    “够了!”晏回南怒吼,“如果不是因为母亲,我当初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他恨先帝,恨皇家。


    但那是他母亲的家,他母亲的魂归处。


    哪怕先帝听信谗言,害死了他的父亲。


    晏回南最后还是救了宋鸿煊。


    他已经仁至义尽,今后不会再容忍一点点。


    他要宋鸿煊也同样尝一遍谢韵尝过的痛苦滋味。


    晏回南转身,命令:“点火。”


    很快,身后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灼热的空气在晏回南的背后流动。紧接着就是宋鸿煊痛苦挣扎的惨叫声,比晏回南用刀剑杀人时的惨叫声还要持久、尖锐、痛苦。


    可是一想到谢韵也是这样……


    晏回南的心口又是一阵紧缩,在浓烈的焦臭味中,晏回南伤口剧烈咳嗽着,咳得眼泪出来了。


    司文冲上来扶住因为伤口疼得快要摔倒的晏回南。


    却被晏回南推开,他咳得蹲下来,抬手捂住嘴继续猛咳,最后咳得满手都是血和泪。


    背后的一声声惨叫,不绝于耳。


    晏回南恨不得纵身扎入火海里,以赎尽自己对谢韵造成的伤害。


    可是他还有晏朗,他还那么小——


    作者有话说:来晚啦~晏子现在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做完这些事才会和谢韵宝宝见到哦~大家别着急。还有就是,本文其实还是感情流,我的权谋写得稀烂,求读者宝宝们不要骂我。


    不知道大家一直看这些场景会不会觉得累,但是我感觉这些事情如果晏子不做,晏子的一些赎罪不去写,其实他首先是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这些情节还是挺重要的。


    还有一个点其实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感觉到,我留白了,但还是想在作话里说出来。就是晏子不是故意不知道女人生孩子这件事的,他其实一开始是没有概念的,身边的人不敢告诉他,身边人也都认为夫人怀孕是好事,所以不会告诉他。


    但晏子为什么没有概念呢?因为他妈妈死得早……如果长公主还在,到晏子娶妻的年纪,她一定会教晏子怎么疼老婆,会告诉晏子女人不容易,生孩子更不容易。但晏子妈妈没有机会告诉他这些了……


    这是我难得的一个肥章嘿嘿嘿,虽然晚了大家两天(小声哭哭,因为工作实在有些忙,我下一本努力全文存稿再和大家见面)作话也好长,希望宝宝们不要烦我。写到这么多字数,偶尔也想感慨一丢丢。


    本章留评的宝宝我给发红包!!!发红包!!大家看看,发红包!!!


    第66章 悲画扇(6)


    失魂落魄时,不知不觉中,晏回南撑着病体走到了停放烧焦尸体的地方,怀着深深的愧疚。至今他都不敢走进这间营帐。


    他一身的罪孽,要如何坦荡地走进去。


    但直到此刻,在宋鸿煊凄厉的惨叫声之中,他进入这里时,才没有那么畏惧。他自知自己不配,可他们三日后便要回京,若是再不来,他就见不到这最后一面了。


    因为尸体□□已经被烧焦,腐坏的速度也随之而减缓了。所以才能将尸体停放在这营帐中多停留几日。


    光是与谢韵分离已经让晏回南难以接受,可如今他们是生离死别,是天人永隔。


    下一次再见,唯有他死后,他的灵魂也许有机会远远地看一眼她的灵魂。


    锦州县尉将锦州冰窖里存放的冰块取了好些来,放在这营帐内,也能起到保持尸身的作用。一走进营帐,便是寒噤噤的感觉。


    棺椁被放在及膝高的长凳上,晏回南颓唐地坐下,静静地坐在棺椁的旁边。


    谢韵的尸体就在他的身后,而之后他就连谢韵的尸体都不会再看见了。


    今夜的一眼,就彻底是最后一眼了。


    这样寒噤噤的夜晚,会在之后的数十年中,反复出现在晏回南的脑海里。


    晏回南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夜,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感觉谢韵似乎还在他的身边。


    直到东方既白,呆坐了一夜的晏回南眼底布满红血丝,全身冷得发颤,半个身子都麻木了。站起来之后,他才伸手去够棺椁内谢韵的手,握住那只手,尸体冰冷僵硬,如同粗糙的老树干。但晏回南已经感受不到冷不冷了,他整个人也冷得像具尸体。


    这一刻,晏回南如同握住了珍宝一般,依依不舍地对着尸体低语,低着头愧疚地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仿佛要将一生都没有对谢韵说过的话都说尽了。


    可是天光大亮,彻底照射进来时,晏回南仔细看了看他握住尸体的右手。他却猛然发现,不对!


    这不对……


    这尸体的右手食指……


    ……骨折过!


    他不会看错的。


    晏回南多年的行伍生活,让他在看清之后,几乎立刻认出尸体的右手食指骨折过,而且不是近几年骨折过的。


    但是谢韵的手从未骨折过。


    轰!


    他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但同时,他的心头也逐渐燃起激动和希望。


    这具女尸,不是谢韵!


    发现尸体时是天色并不亮,而是晨光熹微时,他当时被悲伤冲昏了头脑,又见到了谢韵的发簪,未多思考便认为这具焦尸就是谢韵。


    可是她不是!


    不是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谢韵也许没有死?


    她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好好地活着?!


    尽管晏回南心中已经认定了这具尸体就不是谢韵,她一定没死。但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断,他还是命人请来仵作验一验。


    “来人!去请仵作来!统统给我请过来!”他大喜过往,连太激动地行走时牵动伤口撕裂,渗出了血,都感觉不到疼痛,恨不能自己立刻马上去绑一个仵作过来。


    再次经过多方验证之后,仵作的判断与晏回南的推论相同。这具尸体食指处的骨折至少已有了七八个年头。


    因为断骨生长一定会留下与原骨不同的痕迹,骨头重新长好之后,不同生长时间也不相同。


    七八个年头,那时侯谢青云还未叛逃,谢韵是被晏回南护着长大的。


    她每天掉多少头发他心里都一清二楚,谢韵从未骨折过。


    这是晏回南的劫后余生,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跌跌撞撞地跑回阳光下,一路向着自己的营帐跑去,奔跑时晏回南的脸上抑制不住地扬起笑容,那一瞬,仿佛他身体里那个鲜活的少年从未离去。而今晨的阳光,将他晒透了。晒得他心化了,骨头也酥了。他激动地眼角绽放出湿润泪花。


    他依旧会因为欣喜而欢欣雀跃,会因为心爱的人而犯傻。一路上又哭又笑的,而且因为身体麻木太久,短短的一段路,他踉跄两次,险些摔倒。


    但是现在的晏回南要回去抱一抱晏朗,尽管他的小儿子还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听不懂,但是他现在多想把小家伙紧紧抱在怀里。


    他回到营帐时,晏朗还在熟睡,可是晏回南根本顾不上孩子是否在熟睡,他实在是太高兴了。


    晏回南带着一身寒气兴冲冲地冲进营帐内,旁边正在为晏朗准备磨牙的吃食的婢女着实被吓了一跳,吓得手上的碗都摔到了地上。


    婢女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她是锦州县尉夫人特意寻来的,十分有育儿经验的。但她之前服侍过的地位最显赫的也不过是县尉家的小姐公子。但如今她在服侍的,可是镇国大将军的孩子,她是一点错都不敢出。


    可偏偏此时她居然连一个碗都端不好。


    吓得她连忙跪地求饶。


    但晏回南顾不上理她,随意挥挥手便让她退下了。


    但因为刚刚的一系列动静,晏朗已经被吵醒了。


    小儿被吵醒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哭,狠狠哭,哇哇大哭。


    晏回南却并不觉得烦心,而是心里喜滋滋地想,他和谢韵的孩子就是有劲儿!


    但看到晏朗的一瞬间,晏回南的心里又是百感交集,他抱起还在哭泣的孩子,心疼又愧疚地抱在怀里。他以为谢韵死了,他的心都要死去了。


    但是现在他知道谢韵还活着,他抑制不住地喜悦与悲痛。他悲痛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他后悔自己做的那些混账事,说的混账话。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去找谢韵。


    可是他内心强烈地想要找到谢韵。


    至少他需要确认谢韵是安全的,无论她是否愿意原谅他,他都希望她平安顺遂。


    哪怕是只能远远地守护在谢韵的身边也是好的。


    晏朗哭了半天,也没见人哄他,哭累了便不哭了。眨巴着一双圆溜溜水润润的大眼睛,懵懂地盯着晏回南。


    良久,晏回南才狠狠地抱着晏朗的小脸儿亲了一口,温柔地说:“朗儿,你的母亲还活着。她还活着。”


    “我一定会带你找到她的。”


    很快,喻霰和卢龄玉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心里的激动并不比晏回南少几分。


    尤其是卢龄玉。


    她在得知谢韵有可能被晏回南烧死的时候,恨不能自己拿刀捅了晏回南替谢韵报仇。


    可是她不能,谢韵还留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需要在亲生父亲的抚育下成长。


    可若是将来晏回南对孩子不好,卢龄玉一定第一个不同意。


    在得知这一个算是近期最好消息的消息之后,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便是剑指京城!


    晏回南的伤还需养些时日,但是晏回南却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他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然后亲手斩杀誉王。


    晏回南带着大军挥兵北上,沿途收拢兵力。将各地藩王的兵力也聚集在了自己的手中。那些藩王有些是迫于晏回南强盛的兵力,不得已交出藩地仅有的很小一部分兵力;另一些在听说誉王想要鸠占鹊巢时,心中不满。


    总之最后晏回南召集到了一支兵力雄厚的军队,打着皇帝驾崩,需安葬于皇陵的理由,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京城。


    在京郊驻扎。


    沿途各城的守将由于之前都收到了当初的国丧告示,都以为晏回南已经战死。起初并不相信,直到亲眼见到皇帝与晏回南的两半虎符时,才开城放人。


    誉王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只要提前散播消息,晏回南与宋鸿煊都于战场牺牲了,那么他最后便可名正言顺地成为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或者干脆自己登基。


    再也不会有人阻碍他,满大周也再难找出一个人敢公然忤逆他的意思。百姓也只会感念誉王在风雨飘摇的战时,稳固了国之根本,保住了大周。


    他为人向来贤德、温良恭俭,又是先帝亲兄弟,百姓也不会反对他登基。


    誉王所持有的是皇城护卫军,以及京城周围几个大营内的军队,这些都是在皇城危难之


    际,作为皇城最后一道坚实的铜墙铁壁而存在的,都是一些精兵强将。


    常人难以轻易攻破。


    但是此次攻城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战神晏回南。


    他亲手练过的兵,只能由他亲手打破!


    他选择了从朱雀门进攻,他用了大量的投石器,主要炮轰朱雀门。


    当然,皇城内的誉王也是这样想的。


    果不其然,晏回南一定会从朱雀门最先进入。


    因为朱雀门内,便是一条长长的朱雀大街。


    那是晏回南一切噩梦的开始,以晏回南的性格一定会从这里开始,企图彻底斩断他的噩梦。


    他其实很了解自己这个外甥,他骄傲不屈到自负,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所以他一定会从朱雀门进。


    誉王将大量的兵力聚集在了朱雀门,晏回南的军队根本难以攻破防线。


    攻城战一直持续了四天三夜,还是毫无进展。


    誉王决定在今夜,彻底将晏回南的军队击垮!


    但是就在后半夜,他准备前往朱雀门验收自己的胜利果实时,有一匹马,踏踏地踏着青石板路飞驰而来。


    来人一身的血,满脸惊恐:“王爷!不,不好了!晏将军带人从东安门创了进来!已……已经杀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抱歉抱歉,谢韵宝宝还是没出现。但快了!他们就快要见面了!


    第67章 悲画扇(7)


    话语刚落,誉王便看见一片连天的火光,一阵震天的群马奔腾声和连绵不绝的怒吼声,如同钱塘的浪潮一样奔涌而来。


    远远地,他在千军万马的列阵前,看见了一脸冷峻,眼神狠厉坚毅的晏回南,如同一头苍狼。


    他是抱着必杀的决心来的。


    常年工于心计的誉王没由来的一阵心头恶寒。


    尽管他知道晏回南手段狠辣,但是自己这个外甥在自己面前做了太多年老实孝顺的小白兔,他的确从未见过他如此想要杀死自己的模样。


    可随着晏回南和敌军越来越接近,誉王的心中反倒腾起一股挣扎扭曲的欣喜和快感。有一种多年压抑在内心的事情,终于被捅破了,一种强烈的,内心得到释放的快感。


    一阵夜风吹过他,吹动他因为连日殚精竭虑想方设法要打败晏回南而凌乱的发丝。也吹走暑热,将他心中多年隐藏秘密的尘土一扫而空。


    他忽而仰头望着夜空,万里无云,满天星斗。


    他心里想的是:晏景同,这些年你一直在天上看着吧?这都是你应得的。


    今天你也看着吧,我会亲手了结你的儿子。


    而你,一直都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两军迎面冲上去厮杀,势要将对方彻底赶尽杀绝。顿时,四周的血腥味变得异常浓郁,所有人都像是浸泡在一个巨大的血池子里,随时有可能被人的热血兜头浇个彻底。


    将士的目标是完成主帅的命令,而晏回南的目标十分明确,就是誉王。


    他一个人冲在阵前厮杀,张恪作为先锋,若不是他和晏回南同在一个阵营,张恪一定会后悔自己做了先锋。因为此刻的晏回南,根本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没有人能从晏回南的愤怒下讨回性命。


    他的心脏已经愤怒到快要爆裂开来,但他需要保持冷静,也必须保持冷静。迎面向他砍过来的每一刀,射过来的每一箭,仿佛在晏回南的眼中都变得格外清晰,格外缓慢。


    他能清晰地看到每一个攻击。


    他需要在这场战役中活下来,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否则他这么多年的隐忍与恨,都是一场笑话。


    如果誉王才是当年与外敌勾结的元凶,那么谢青云可能只是誉王下的一步棋。绿松虽然当年并不知道谢青云的证据指向谁,但晏回南已经猜到了。


    只有可能是宋和昶。


    这么多年,他居然一直就在他杀父仇人的身边,而他居然一无所知。晏回南恨自己眼瞎,恨自己愚蠢。


    所有的恨意都在今夜化成了利剑,一刀一刀地砍向每一个阻拦他的敌人。


    晏回南的浑身都散发着浓浓的恨意,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满眼只有眼前的敌人,任何一个冲上来的,晏回南都是狠狠一刀砍过去。


    刀刃劈进人体,直到碰到骨头被阻拦下来,他又迅速抽刀,挥向下一个。


    一点一点往前推进。


    但是誉王也有所准备,在晏回南率兵出征的这一年时间当中,军器所也研究出了新式武器,这些武器的伤害范围更广,攻击速度更快,命中率更高,在面对势如破竹的晏回南时,有了这些新式武器,即便晏回南的军队再身经百战,也终归是血肉之躯,死伤惨重。


    晏回南也被重重围困,一时之间难以接近誉王。


    “将军小心!”就在敌人的刀即将落下时,司文也从后方杀了上来,替晏回南挡下了一刀,但司文的手臂因此而被砍伤。


    晏回南猛然回身,一刀杀死了那人。


    他彻底杀红了眼。


    远处的誉王见状,内心的慌乱一层层叠加,心跳也不由地加快。他以为的精兵强将,在晏回南的眼前,不足为惧。


    根本没有人能阻拦晏回南。


    双方人马战至天亮,终归是晏回南的兵力更多,誉王及其余党被围困在朱雀门内。


    誉王的轮椅已经损坏,他被迫倒在地上,狼狈地用双臂支撑着自己残破的身躯,苟延残喘着。残破带血的衣服下,露出的是他因多年未行走而萎缩难看的双腿。


    像是两根可怜的木头。


    从前晏回南从不看宋和昶的腿,他只是心疼舅父。不愿让他为自己的隐疾而难受。


    他心疼舅父壮志难酬,心疼他身体残缺,所以一次次低头,一次次在舅父面前单膝跪地,背他在背上,驮着他走过许多的路。


    但是此刻的晏回南,费力地喘息着,残忍地捡起地上的长枪,割破宋和昶的衣衫,残忍地开口:“你这样的人,真是从头到脚……”


    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都让我恶心透了。”


    恨意如同毒液一样淬在每个字眼中。


    “你真像条狗……”晏回南嘲讽道,但是他也恨自己,居然这么多年都不曾怀疑过宋和昶。


    晏回南一路强撑着受了伤的身体来到京城,鏖战了几天几夜,全部都是凭着满腔的恨意才坚持了下来。但此时此刻,晏回南的腹部已经被血液彻底沾湿,不是旁人的,就是他自己的血。


    他浑身被刀枪剑戟砍出数道伤口。


    此刻还能强撑着说话已是极限。


    在焰焰白日的曝晒下,晏回南再也支撑不住,枪插在地上,他也随之晕厥了过去。


    一路跟着厮杀过来的喻霰派人将宋和昶等人押入了大牢之中。


    此时大局已定,当务之急是医治好晏回南的伤。


    喻霰恶狠狠地看了宋和昶一眼,之后他们会好好地清算这一切。


    晏回南昏迷了两天一夜,醒来之后已经彻底乱了套。前朝后宫都知道了皇帝牺牲一事,也知悉了誉王谋反,欲图篡位一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意欲让三岁的皇太子继位,皇太子的生母皇后做太后,垂帘听政,晏回南做摄政王,辅佐幼帝。也有人推举更有能力的藩王继位。


    两种观点在朝中各成两派。


    但宋鸿煊在御驾亲征时便已经留下继位人选的诏书,诏书上所写之人便是皇太子。


    所以在晏回南醒过来之后,已经彻底变了天。


    喻霰与李巍却觉得此刻,晏回南完全有能力登基。只要找到一个让世人无法反驳的理由,他便可以顺理成章登基称帝。而这个理由非常好找。


    但是晏回南所求不是权势地位,他也不爱万民,他厌恶这个黑暗的世界。


    手足相残、忠奸不分、背信弃义、认贼作父……呵。


    真是可笑。


    幼年时的晏回南便对权势地位毫无兴趣,若是拥有权力的代价是失去所爱,那么他宁可自己生于普通人家,拥有一对康健相爱的父母,好好地遇到一个爱人,与之相伴一生。


    从前他被仇恨裹挟,被推着往前走,一路走到黑。如今他被悔恨、痛苦与自责裹挟,他想用余生所有的时间去赎罪。


    晏回南不禁苦笑,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谢韵是啊,她是天下最好的人,是他亲手打碎了她。


    若是他能早一点认清宋和昶是害了父亲的元凶,他不会将满腔恨意加注在谢韵身上,在整件事中,谢韵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晏回南现在满腔的悔意。


    他不要这糟烂的天下,他只想要谢韵。


    谢韵是他全部的希望,是他存在的唯一理由。


    他对世界痛恨不已,报完仇的他本可以去死,但是谢韵给了他继续活着的理由。


    他迫切地想要找到谢韵,若是她不愿再见他,他只要能够远远地见证她幸福就够了-


    如今,思念也成一种奢望,是他不配。只要想到谢韵,晏回南的心便沉沉地落下来,落到了最低处。


    伤好到能行走之后,晏回南便拖着病体来到了天牢。


    天牢内阴冷潮湿,发霉腐烂的臭味和流动的尘埃搅和在一起,黏腻地凝结在空气里,随着晏回南往前走的时候,黏腻地附着在晏回南的身上,恶心地钻进他的鼻腔里,只要在这里多待上一秒,晏回南的每一寸皮肤都在被这些流动的恶心的如同鼻涕一样的东西纠缠着。


    让人生理、心理上都感到不适。


    为什么要选在这里。


    因为他和宋和昶,都不配在阳光下谈论过往。


    而宋和昶,是比阴沟里的老鼠、粪便里的蛆虫还要令人恶心一百倍的东西。


    晏回南现在杀他,只会弄得他满身脏污。


    但是晏回南不怕,他已经被毒侵袭,以至于百毒不侵了。


    他要亲手了结这一切。


    宋和昶被单独关在一间囚室里,晏回南看到他时,他头发凌乱地披散开来,身上的脏污与脏血混在一起,干成了一团又结成块,粘在他褴褛的衣服上和脏兮兮的头发上。


    苍蝇、臭虫在他周围乱飞。


    他如同一个废人一样倚靠在墙边。


    看见晏回南之后,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又移开了视线,而后他淡然开口道:“怎么样,小外甥,胜利的滋味好受吗?这可是我穷极一生都没有尝到过的味道。”


    晏回南内心恶心透了这个称呼,但他还是保持了理智,忍着冲上去一刀将他杀死的冲动,问:“当年是你害死了我父亲是吗?”


    “还有我的母亲,也是你?对吗?”


    誉王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已是将死之人,已经毫无牵挂,但他却不想让晏回南好受,所以笑着说:“是我。是我的人将你父亲的行踪暴露给大梁,他们生生将你父亲逼到了雪山上,全军将士求生不得,最后全部战死穷骨峡,大雪掩埋了他们的尸骨。我将姐姐的尸体放在小舟上,亲眼看着你抱着她的尸体哭。可是你不知道,姐姐当时的模样,美得像一幅画一样……”


    “只有我能看到。”宋和昶的眼神顿时变得温柔又感慨,这瞬间激起了晏回南的怒火。


    他愤怒地冲上来,一把掐住宋和昶的脖子,怒吼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你的亲姐姐!她对你那么好!”——


    作者有话说:白天我努力补,这部分有点难写,之前一直写不满意。因为晏子的恨太深,还有宋和昶也恶心到我了。


    第68章 悲画扇(8)


    “亲姐姐又如何?”宋和昶冷笑出声,他的亲姐姐……


    “如果我不先一步知道姐姐得到了能够指控我的证据,那么就算是亲姐姐,为了还自己丈夫的清白,也会一定会把证据呈上去。然后亲手将我置于死地。”宋和昶脏兮兮的脸上浮现出痛苦悲伤的神情。


    他心痛难受地想到,在这种时候,就算是姐姐也不会顾念什么所谓姐弟之情的。她所爱的人,是晏景同。弟弟从来都不是第一顺位。是在权衡利弊时,可以被抛弃的。


    所以与其让姐姐先抛弃他,那不如他先抛弃姐姐。


    这也是很痛苦的事情,他痛恨没有人能理解自己的痛苦。


    但那是他的姐姐,是待他最好的姐姐。他此生也没有忘记她……


    少时在宫中,他因为幼年意外染疾,落下腿疾,一生不能行走。受尽那些所谓他的手足的白眼、宫人的冷待。纵使他多么勤奋刻苦读书,每每努力取得一些进步,都想要父皇能够多看一看他。


    但父皇也从不在意,他全部的努力,落在父皇眼里都无足轻重。


    那时的他便知,他此生都是困兽。不是最终被害死,便是被彻底埋没。若不奋起反击,为自己一搏,他此生都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犹记,某年隆冬腊月,有皇子故意让他跌落轮椅,倒在地上,逼迫他像狗一样爬到他面前,舔他的鞋,才会帮他重新弄回轮椅上。


    那份屈辱,他永生永世都会刻在心里。如同卧薪尝胆一般,每每他坚持不下去时,都会把这份屈辱拿出来再回味,每一次,都像是一巴掌狠狠扇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所以他后来让那个皇子被流放边地,走了一万里路,半途就走断了双腿,后半途他也是爬着过去的。宋和昶要让他百倍千倍地尝味自己的痛苦!


    而在那么多兄弟姐妹中,有且只有长公主待他好,待他最好。从不因为他的残疾就欺辱他,歧视他。甚至姐姐是唯一看得见他的努力、懂得他的天赋与才华之人。


    他们兴趣相投,无话不谈。


    在他伤心失意时,是姐姐宽慰他,鼓励他。只有姐姐能够看得见他的努力,他的天赋与才华。


    在宋和昶的眼里,姐姐是最高贵最耀眼的,也是最善良的。她自幼时学书时,也是众皇子公主中最聪慧的,她立志成为一个心怀天下、心怀万民的长公主。


    宋和昶从那时起便希望自己能够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让他的姐姐,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长公主。


    他一生都不会忤逆自己的姐姐。


    “你怎知她会?”晏回南沉声质问,他的心上在痛苦地滴血。


    就因为这种理由吗?


    晏回南:“若你不谋反,不害死我的父亲,你又怎会有证据落在旁人手中?!是你恶事做尽,心术不正,才导致的恶果!一切的痛苦,都应当由你来承担,而非我的母亲!”


    母亲……他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无人不敬爱她。可偏偏她是被自己最信任最心疼的弟弟所害。


    晏回南极力


    压抑自己的愤怒,额角的青筋暴起,“凭什么要我的母亲来承担你的错误!?”


    他的父亲刚正不阿、受人爱戴敬仰,誉满天下。


    如果不是宋和昶,晏回南的一生都会顺遂无虞,他不求名利权势,也会平安健康地过完一生。他和谢韵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偏偏都是因为宋和昶,他的一生都被毁了。


    “她本不该成为你的母亲!”宋和昶像是被触及到了逆鳞,忽然暴起,对着晏回南怒吼,“她该是我一个人的姐姐!可偏偏你的父亲出现了!是他破坏了我和姐姐的关系!”


    晏回南的眉头深深皱起,满眼的惊讶与难以置信,“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


    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他愤而抽出腰间匕首,这匕首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晏回南再也无法保持理智,他愤怒地把匕首抵在宋和昶的脖颈之间。


    他在宋和昶的身边长大,在他身边待了那么多年,一直都只见到他温和谦逊的一面。他以为自己的舅父芝兰玉树,可他实际上是个想要把自己的亲姐姐占为己有的变态禽兽?


    宋和昶此时一点都不避讳,而晏回南此时此刻的震惊与愤怒仿佛点燃了他的兴奋点,“我说,你的母亲本该是我的……”


    他话音未落,晏回南便一匕首狠狠扎在了他的肩头,血液簌簌往外冒。


    宋和昶痛苦地大叫,喊声回荡在囚室内。他的脏脸狰狞可怖。


    他剧烈地喘息着,“你的父亲才是最恶心的叛徒。他明明说过他厌恶姐姐,他总是惹姐姐生气哭泣,可她最后还是选择他。我不明白,我的一整颗心都牵系在姐姐身上,她却视而不见,只把我当作弟弟。偏偏对那个恶劣的,说着讨厌她的人情有独钟。他晏景同凭什么?!


    “他骗我,他明知我喜欢姐姐,还要把她从我的身边抢走!他表面上假惺惺地赏识我,为我打抱不平,背地里却在背叛我!既然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也要让他尝尝被人背叛的滋味!”


    晏回南没有想到父亲母亲在他少时告诉他的,他们之间乌龙的相遇相识,起初闹了许多矛盾,最后误会解开之后才互通心意,这样的爱情故事,其中居然穿插了一个如此恶心的禽兽。


    他们之间的爱情,在现在还要被诋毁。


    晏回南不想再听他说一个字,他只想让他被千刀万剐,像削成一片一片的鱼脍一样的肉片!


    晏回南咬牙切齿道:“我把你当父亲,谁知道你这个老畜生,真他娘地想当我爹?你去死吧!”


    话音刚落,他便顺势从宋和昶的肩头开始,锋利的刀刃轻轻一划,便削下来一块血淋淋的肉片,飞落到地上。


    宋和昶疼得汗如雨下,牙关都要要碎了,“死兔崽子!啊——你居然……你居然敢这么对我!啊——”


    但既然晏回南不会放过他,他更不愿意让晏回南好过。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痛苦地质问晏回南:“亲、手、杀死、谢韵、的感觉、如何……啊——”


    “你休想骗我!”晏回南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我把山都翻了个底朝天,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宋和昶却不以为然,像条狗一样猛烈地喘息着,缓了好久才能说出话来:“……谁说她一定会死在山上,你以为……我、不会、留……后手吗?”


    什么?!


    晏回南好不容易找回的希望,此刻因为宋和昶的话再次动摇了。


    他内心的恐惧再次泛滥成灾,他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跳出他的胸膛了。


    “你胡说!你根本不知道……”晏回南反复想要推翻宋和昶的话。


    但是宋和昶却只是说,“她只要逃出那座山……呃啊——”


    晏回南又削下来他肩上的一块肉来,但宋和昶坚持着要击溃晏回南的防线,他清楚地知道晏回南的弱点,“就会被我的人截杀。晏回南……这都是、因、你……啊!”


    现在的晏回南已经彻底被逼疯了,他不相信……他绝对不会相信的!


    只要没有看见谢韵的尸体,那她就一定还活着。


    只要想到谢韵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晏回南就能够忍受全部的痛苦与折磨,他就会怀着愧疚活下去,直到找到谢韵。


    他不允许任何人否认她存在,否认她还活着。


    如果有,那么他就亲手了结这个人!


    他杀红了眼,一刀一刀……一刀一刀地割下宋和昶的肉。


    他恨极了眼前这个人,即便是听到他连天的惨叫声,也不能缓解晏回南心头的恨意。


    宋和昶因为自己扭曲的念头,贪婪的欲望而葬送了无数人。


    那么他就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的罪孽,即便是剥皮抽筋也不能赎清。


    到后面,宋和昶不知什么时候被疼晕了过去,又不知死在了什么时候。但是囚室里满地的血,汪了一摊血水,落在地上的肉,迅速有饥饿的老鼠臭虫爬满,啮齿咬肉的声音,密密麻麻地落在晏回南耳朵里。


    周围囚室里的死囚犯见状都忍不住恶心地连连呕吐。


    可是晏回南整个人都麻木了一样。


    出来时,他全身都是血。


    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照得他眩晕,睁不开眼。如此明朗的天气,碧蓝的天空仿佛被荡涤过一遍。


    可是晏回南无法被晒透,无法被照亮。


    他的心头深深地郁结着一团乌黑的气,堵得他发慌。


    卢龄玉在宫中当值,碰见禹禹独行于宫道上的晏回南时,就连卢龄玉也被吓到了。晏回南简直是个血人!一身腥的血气味,所有见到他的人,远远地便躲开了。


    在见到卢龄玉的时候,晏回南声音沙哑,“劳驾,拿件干净衣服,我怕回去熏到朗儿。”


    晏回南的衣裳有许多也是宫中尚服局制作,所以这里有些合身的成衣,卢龄玉连忙让人去拿了来,又叫人备好热水,让晏回南去洗洗。


    临走时,卢龄玉还是忍不住对晏回南说,“活着,照顾好晏朗,这才是你对韵儿的交代。”


    晏回南沉默不语,他真的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


    白下城。


    谢韵正在医馆坐诊,“大姐,请把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她看了一会儿之后,“你的舌苔发白,平日里是不是肠胃不太好?”


    “是啊,我就算是吃酸的也不见助消化。”


    谢韵淡淡笑道,“这并非吃酸的便可,我给你开服药,你回去照着方子煎煮,每日一次,饭后饮下,忌荤腥辛辣,一个月便可调养好了。”


    “多谢女医仙!”


    上午的坐诊结束之后,谢韵忽而听闻旁边有人讨论起了半月之前发生在京城的事。


    “你听说没,之前传的大将军战死实则是誉王为了谋反而散播的假消息!现在大将军回来之后,扶持幼帝登基,斩除奸佞,真是大快人心!”


    “真想不到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平时传得贤德王爷,天子之师,居然是个妄图谋权篡位的大奸人呢?!”


    “诶!你们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是被大将军亲手,一刀一刀片儿成人肉片,活活割肉而死啊!”


    “啊??”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啧啧称奇。


    “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啊?这不可能吧?大将军可一直十分尊敬誉王这个舅父呢。”


    “这我就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这世间流言,真真假假,说不定是假的,又说不定就是真的呢?他们上面贵人的那些事儿,哪能都让咱知道啊?”路人甲说。


    果然……当年害死晏回南家人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尽管已经认清了无数次这个现实,但谢韵的心头还是忍不住酸涩胀痛。她曾以为,自己在晏回南那里会是一个意外。


    可在他眼里,自己也是害死了他母亲的仇人。


    他怎么可能……对自己的仇人手下留情?


    最后,她释怀一笑。恰好此时一个少年领着一群小厮,嚣张地走了进来,“医师姐姐,今日我家宝船回来了,我上次说了要送你一车珠宝首饰,说话算话!走,我领你去挑去!”


    谢韵蹙眉,没把他的话当真。绕过他走开了,笑着说:“你爹娘等你回家吃饭呢,快回去吧,宝贝疙瘩!”


    “诶!医师姐姐——”温垚不甘心地又叫了一声。


    干嘛啊!他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他已经连续吃瘪一个月了!


    到底怎么才能不被她看贬啊!该死!


    如是想着,温垚气得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花盆。


    临走时恰逢听到有人谈论到:“诶,你们知不知道,这大将军的夫人不见了,他正满天下找人呢!”


    “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吧,这可是我在宫里当差的一个亲戚说的。将军怕吓着那夫人,所以啊,派了自己的大量人手,悄


    默声儿地找呢!”


    温垚嚣张又不屑地来一句:“那这大将军人肯定不怎么样!老婆都能跑了,不是家暴就是他不行!”


    他家世代从商,他向来厌恶这些挑起战争之人,管他什么大将军小将军……连老婆都哄不好的,就是差!


    说完,温垚又吊儿郎当地追上走出去很远的谢韵,“医师姐姐!医师姐姐!“


    发现谢韵不理他,他气急败坏道:“谢韵!你再把我当成小孩儿我要发火了!我发起火来很可怕的!”——


    作者有话说:来噜~嘿嘿嘿,温垚出场了。


    第69章 松梢月(1)


    题记梦中人如同天上月,夜夜常思念-


    寻人的命令发布下去之后的一年间,每隔一两个月便有消息传回来,派出去的人说是有见到和画像上相像的女子,晏回南总是第一时间便赶过去,但总是失望而归。


    将军府内有一株好大的玉兰树,到了开花的时节,虬枝盘曲的苍老树杈上便缀满了花,伸向高远清朗的夜空。晏回南站在门庭前,闭上眼睛缓缓地向前走去,走的过程中他朝右侧伸出手,虚空握着。在清香四溢的花香中,他在想象。


    想象着,他携妻夜游中庭,暗香浮动,微微仰头恰见一轮圆月遥挂枝头,风动花动,人心也动。


    这样的想象,晏回南将它当做一种奢侈的想象,只有在他思念到极致的时候,他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贪婪的行为。


    二十步便可走到玉兰树下,到这里就是对他的遏制。


    他不可以再想了。


    想念谢韵,都是上天给他的赏赐。他这样的人,连想念谢韵都不配。


    走到这里之后,晏回南缓缓地睁开眼,眼前一片空空荡荡,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春风也显萧瑟。他的手和心都是空空荡荡。


    他缓缓地垂下头,任由孤独、悲伤与痛苦在自己空旷的身体里游荡,只有这种夜深人静时,他无事可做,才会放任自己的悲伤肆虐,一点点蚕食他。


    不知不觉中,晏回南已经走到了密室里。


    这里……曾是谢韵为他解蛊的地方。


    现在密室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晏回南十分自然地走进去,拿起桌上的火折子点燃了一旁的篝火,火中放着一块烙铁。


    在等待烙铁被烧热的时间里,晏回南一件一件地褪去了自己的上衣。古铜色的肌肤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一层薄薄的光,结实的身躯上却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肉,满是疤痕。


    刀枪剑戟,数不胜数的伤疤,全都深深地留在了晏回南的身上。


    待烙铁烧得又红又烫的时候,晏回南面色麻木地拿起火红灼人的烙铁,对准了自己左边的心口,毫不犹豫地怼了上去。


    一阵滋啦声中,晏回南的表情随之变得狰狞扭曲,面色惨白地像死人一样,他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哀嚎,想要生生地把所有痛苦的声音吞回肚子里。


    但人终归是耐不住如此非人的折磨,即便是晏回南,可他这一两年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想个法子来折磨自己,原本康健的身体,如今也是徒有其表,实际上内里已经伤痕累累。


    “啊——咳咳——”他痛苦地低吼出声。


    烙铁烫地他左心口的那块肉都熟了,散发出一股烧肉的焦味。


    晏回南却倔强地没有把烙铁拿下来,烙铁触碰到身体的那一瞬间,晏回南身上的汗如同雨一般,顺着他的背脊滑落到后腰,最后沾湿了衣物。


    直到烙铁快要粘在他的身上之前,晏回南才把烙铁拿下来。


    而他也因为过于痛苦,意识模糊不清,蜷缩着倒在地上,痛苦地拧着眉。脑海里涌现出谢韵在火场上可能面临的困境与痛苦。


    他就恨不得一刀杀了自己。


    他明明可以亲手杀了谢青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如果他不用这种方式,也许他会在那座山上见到谢韵,那么他就可以留住她。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再次醒过来已经时,已经是后半夜。


    晏回南推开密室的门时,却意外地看见刚要两岁的晏朗,小小的一团依靠在密室外面的墙壁上睡得正熟,身上盖着一块小小的虎皮毯子。


    寒真陪着在一旁守着,见到晏回南出来,寒真连忙站起来解释道,“将军,小少爷今天原本已经要走了,但是不知道怎的,听见了里面的声音,哭着闹着一定要等到你出来才肯走。奴婢拉也拉不动。”


    晏回南内心顿时自责不已,又心疼不已。


    小小的孩子就这么倔,在这冰凉的地面上坐了大半夜。又因为哭了许久,白皙的小脸上,现在两只眼睛都是红红的,还有未干的泪痕。


    晏回南心疼地抱起晏朗,小团子被养得很好,胖嘟嘟的,重量十分扎实。


    “辛苦你了寒真。你退下吧,我抱他去跟我一起睡。”晏回南轻声道,生怕吵醒了晏朗。


    但晏朗一被抱起来,就已经感觉到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父亲就撇了嘴开始哭。


    眼泪一刻不带犹豫地就掉了下来,小小的孩子心疼地抱着父亲,哽咽抽泣道:“父、父亲,呜呜呜——朗儿听到父亲的声音,你、你是、是、是不是、很——疼啊?呜呜——父亲、别、别丢下,朗儿……”


    晏朗抱住父亲时,恰好碰到了晏回南胸口的伤口,但是他不想让晏朗担心,生生地忍住了。只是说话时,声音无比虚弱:“不会的,朗儿是父亲现在最重要的人,父亲不会丢下朗儿的。朗儿别怕啊。”


    “呜呜呜——嗯。”晏朗哭成了一个小泪人儿,但他十分懂事地点点头。


    晏回南咬牙忍着疼,一路抱着晏朗走。


    一旁的寒真听到晏朗哭得如此可怜,心都要碎了。忍不住偏过头去擦眼泪。


    当初谢韵离开,没有带上寒真,是不希望寒真跟着她过朝不保夕的生活。寒真心里都懂,她也希望夫人自由。


    可是她没有想到当初那一别,竟再也没见。


    只是如今夫人生死未知,下落不明,小少爷又这么小,寒真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好小少爷。


    可晏朗人虽小,但十分聪明,学什么东西都十分快。


    每次见不到父亲,就知道来密室这里找。


    寒真隐约知道将军在密室里做什么,她每次看见将军虚弱得面无血色,步履蹒跚地走出来时,但是她不明白,将军如今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将军,奴婢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寒真心中气恼又疑惑。她气得是,晏回南只会在彻底弄丢夫人之后做这些事。


    晏回南:“有罪之人,难道不该赎罪吗?”


    此话一出,寒真怔住了。


    因为从前将军也曾如此对夫人说过。


    那时候的寒真还不知道,原来当初将军对夫人的恨如此之深。


    现在将军又说这句话,用来约束自己。


    寒真希望夫人自由,可是却不希望是现在这样


    ,生死未卜。


    “哪怕将军要惩罚奴婢,奴婢也要说。将军你如今做这些又有何意义呢?不如早些找到夫人,然后当着夫人的面,求得她的原谅。”寒真追在后面说。


    晏朗听不明白他们说的,只是懵懵地看着父亲。


    晏回南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他说:“如果可以,我愿意拿我的命来换谢韵的原谅。”


    寒真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们都找不到谢韵。


    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春去冬来,晏朗依旧时常在密室外等待父亲,有时候会不小心睡着,有时候不会,因为他要温书,要背李巍伯父留下的文章,自从幼年时的某次,他听见父亲痛苦的叫声之后,他再也没有听见过密室里的动静。


    父亲曾勒令不让晏朗靠近密室,但是晏朗总有办法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晏回南的影响,晏朗也有着一股不怕死的倔强。


    只要他用自己的生命威胁,就没有人敢拦他。


    时间一年一年地流逝,晏朗见到父亲每次出来,都比之前更加虚弱之后,也知道了父亲在做一件十分重要,但又十分痛苦的事情。


    他也曾哭着闹着让父亲不要这样做了,可是父亲事事都顺着他,唯有这件事父亲从没有改变过,而是如同晨昏定省一样,是父亲必须完成的任务。


    晏朗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会到头,他幼年时对这间密室留下的印象只有恐惧。


    他在密室前看过了春华秋实、夏荷冬雪,时间一点一点往前走,晏朗也一天天长大。


    转眼间,六年时光悄然而过,这六年间,晏朗也随父亲走遍了天下的各个地方,见过了不同的风光。


    他知道父亲是去寻找母亲,晏朗从未见过母亲,但是他也十分思念着母亲。


    每次见到月溶伯母时,晏朗就会照着父亲口述的那样,再结合月溶伯母,想象着自己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她会医术、能像工匠一样制作各式各样神奇的东西,她的母亲美丽,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女子都要美丽。她善良温柔,有时候如果李伯父的孩子们犯错了,月溶伯母也会责备他们。


    但是母亲一定像父亲一样,不会责备他。


    父亲说母亲十分爱他,只是因为父亲犯了错,害得母亲找不到朗儿了,所以才一直没有来见朗儿。


    母亲偶尔也有些笨,一直找不到朗儿就是因为母亲迷路了。


    “没关系,朗儿和父亲一起去找到母亲就好啦!”


    小小的晏朗见到月亮,就会想到母亲。


    因为父亲说,母亲一定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和朗儿看着同一轮月亮。


    朗儿的名字里也有月亮。


    “朗”有明亮之意,与母亲的小名是一样的意思。


    朗儿是母亲很宝贝的孩子,所以才叫朗儿。


    可是某次,朗儿起夜,看见父亲在轩窗前,手中拿着一张纸,一直看,一边看一边哭。


    可是次日醒来,父亲又是一副温柔的样子,抱着朗儿,给朗儿穿衣服,陪朗儿看书习字。


    父亲看上去不像是哭过的样子,他便以为是自己昨天做的梦。


    直到再一次从李巍伯父家下学归来,晏朗真的看到父亲哭了。


    父亲哭着抱住他,告诉他,他们要去江南寻母亲。


    第70章 松梢月(2)


    临行前,晏朗一定要去和自己的哥哥姐姐们告别。


    是李巍家的两个孩子,他们的年纪比晏朗稍大一些,晏朗自幼便同他们一起长大,与他们一起度过了自出生以来的人生中最快乐的几个年头。


    即便晏朗是晏回南的宝贝儿子,也难免不会有人在背后嚼舌根。


    尚且年幼的晏朗心智尚未完全,偶尔接触到这些声音时也会受到影响。


    曾有人对晏朗说她的母亲是大周的罪人,尽管被晏回南发现之后,那人被晏回南乱棍打死了,但晏朗小小的内心还是十分受伤。


    他很向往自己的母亲,很喜欢父亲对他描述的母亲,时常在梦中幻想母亲与他生活在一处。


    他偶尔也会责备父亲,如果父亲没有犯错,母亲也许就不会离开自己。


    但父亲也对他很好,他又舍不得责备父亲。


    他只想早点找到母亲。


    “朗儿,这些东西给你。”李自濯拿出他和妹妹一起为晏朗求的平安符,还有他们亲手做的礼物,“希望你和晏伯伯一路平安,这个小木马是我刻的,我妹妹给你的母亲做了一条手链,如果你找到母亲了,也请帮我们把这些礼物送给他。”


    晏朗不明白哥哥姐姐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给他,直到李自濯又说:“我母亲说,谢伯母是很好的人。我们想把这个东西送给她,想请求她回到你的身边。”


    尽管晏朗今年才六岁,但晏回南没有娇惯着养他,很多方面他都教导晏朗要独立自强,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坚强。


    晏朗也觉得只有自己乖巧懂事,长成非常非常好的小孩子,母亲才会喜欢自己。


    所以很多事情他都努力锻炼自己,让自己变成优秀的小孩。


    他从三岁便开始学习,尽管晏回南并不强求他那么小就苦学,但是在晏回南忙得顾不上时,晏朗自己就会抱着书看,不懂的就用小包裹,自己倔强地背着小包裹来问自濯哥哥。


    时常抱着书看到很晚,小孩子容易犯困,困了就抱着书睡。一边睡一边等晏回南忙完公务回来。


    今天的晏朗也背了一个小包裹,他把哥哥姐姐给自己的礼物都好好地放进包裹里,背到身前,用手轻拍拍,确定它们都放好了,才肯定地对着哥哥姐姐用力点点头:“嗯嗯!朗儿知道了!”


    “朗儿和父亲去过那么多地方了,朗儿不怕的!这次我和父亲一定会找到母亲的!”


    李自濯表面上高冷,但内心也是个十分柔软的小男子汉,在弟弟面前强装镇定地走上前去,摸摸弟弟的脑袋,将弟弟抱在身前做告别,“嗯。”


    他没有问朗儿会不会失望,之前的许多次……晏朗回来之后心情都不好。


    他会闷闷不乐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玩,一直看书,不知道有没有因为羡慕别人有母亲而偷偷哭。他只会跟哥哥说自己不高兴。


    却不明白,他这个情绪名为:失望。


    晏朗如此,晏回南亦然。


    无数次地前往,无数次地满怀希望又落空。


    他的心脏已经麻木如坚硬的石头,无论如何摔打都那么顽固。


    只要有一点点希望,他就会前往。尽管这一次传回来的线索也十分模糊,是一个商人曾见过一个人与画像上的女子长得相似。


    但这个人的身份不明,下落不明,只知道是在江南。那商人也只是匆匆一面,觉得貌美异常,难以忘记,却不知那人的身份究竟是为何。


    之前已经有过许多这样模糊不清的线索了,有些是为了骗赏赐,有些是故意要引诱晏回南过去加害于他,晏回南都没有放弃,他都去了。


    只是全都失望而归。


    这一次的不知道又会是怎样的结果。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内心慌乱不安,却又隐隐地跳动不停。


    江南,是他和谢韵幼年时最后一段美好的记忆。在那里,他明确了自己对谢韵的心意,不是对漂亮妹妹的简单喜欢,不是弄丢一个小姑娘的愧疚。


    而是想要吻她,想要占有她,想要娶她为妻的那种深深的欲望与情意。


    他自嘲地幻想,谢韵如果在那里,那她是不是也不曾忘记他们在江南的那段记忆。


    他内心强烈地期盼着-


    两个月后,白下城内,清风阵阵,巨大的画舫内温垚和一膘肥体壮的壮汉围着桌子相对而坐,而在温垚的身旁坐着一位看上去身形瘦削小巧、气质温润出尘的男子。


    但仔细看上去,又会觉得这名男子的面部线条过于柔和,有些像女人的面貌。


    “温老板,云老板,我的兄弟们也要吃饭,你们既要走这条水路,却又只给这么一点,我如何能喂饱我的弟兄们呢?”壮汉名叫房震,是这条江上最大的土匪头头,战乱年代发迹起来,如今战争少了,他凭借着自己当年收拢的一小部分势力,在这江路上称王称霸,温家的生意要想从这里往内地走,必须要从房震的手下过。


    温垚平时爱使一把折扇,这扇子内暗藏玄机,实则弹开


    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不过是刀尖太短小,但足够锋利。温垚的左眉心不住跳动。


    温家好歹是皇商,但如今白下虽是副京,但如今的白下县尉贪腐无比,与当地的匪患勾结,温家也无可奈何,如今居然要同一个土匪对坐,谈论这无理的条件。


    温垚没有耐心再和这贪婪无度的蠢货掰扯,他早已忍无可忍,只要他的折扇向前一挥,他就能划破房震的咽喉,杀了这个混蛋,“房大当家的,你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是打量我们非走你这一条水路不可了吗?”


    房震却不以为意,笑着摊手,“温老板神通广大,你有别的路走,房某也管不到你。但你若要从我这走,就得按我的价来!”


    “你!”温垚激动地险些拍桌而起。


    但被一旁的谢韵看了出来,她放在桌下的手按住了温垚,劝他不要轻举妄动。


    她和温垚虽然也带了武艺高强的镖师与训练有素的护卫,但这房震是多年的土匪无赖,面对面打斗双方谁胜谁负,犹未可知。但最怕的是这房震使阴毒的手段。


    谢韵是见识过阴毒的手段的,如今她和温垚算是合作的关系,她不能让温垚出事。


    “房大当家的,我们都是多年合作的老朋友。今天若是谈不拢,内地的生意嘛,我们的确是会损失些,但温家还有海外的生意,还有北方的生意,温家总归是不会倒的。但就这些年温家给你赚的数,你还能从谁那赚到?如今大梁虽然被打到了沙漠,但锦州以西,治理混乱,除了温家,谁敢冒险去那做生意?你又宰得起谁?”谢韵将眼下的现状对房震说出来,“做人若是太贪——迟早会阴沟里翻船的。”


    谢韵的声音渐渐冷下去。


    她说的意思房震也明白,他这些年在温家也赚了不少。


    但是怎么会有人嫌钱多?


    而且他气恼的是,原本说好的只有温垚同他来谈判的,如今却出现了一个难啃的骨头。这云老板是在白下城内开药堂生意的,医术高明,能妙手回春,名声不小。


    重点是他虽然生意不算大,但是温垚却极为重视他,否则一个刚刚继承家中生意的人,如何能在商场中游刃有余。


    这云老板简直像是温垚的军师一般,只要有他在的生意,就别想多占多少便宜。


    这小子年纪轻,前两年刚接手温家的生意,做事果敢却略显鲁莽,是个好糊弄的愣头青。他刚刚瞧着温垚已经有些动怒,若是温垚动怒,这事就好办了。


    只要他拿住了温垚的把柄,不愁不能向温家多要些钱。


    可是却被此人拦住了!真是该死!


    这让房震心中压着一股无名火,总觉得自己横行多年,如今想要涨过路费,却吃瘪了。这让他十分不爽!


    最后他不得不按照原价给温家,甚至在谢韵后面的各种话术诓骗威逼之下,甚至价格压得比从前还要低,他还得帮温家把沿江一直到衢州的路都清理干净,保温家的商船一直到衢州都顺遂。


    最后温垚和谢韵离开时,温垚满脸得意欢喜,谢韵一脸平淡,甚至气得夺过温垚的扇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愚蠢!


    房震则是一脸懵,且一肚子火。


    但是谢韵和温垚走后不久,房震便接到一条消息,有一队人马,从马车看,应当是富庶人家,且护卫不多。


    只要派一队人马去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便能顺利拿下。


    房震原本不一定瞧得上这一队人马,但因为刚刚被云老板狠狠坑了一顿,就拿这群人当泄愤了!他派了一队人马去埋伏着。


    而谢韵虽然离开了,但她担心房震吃了大亏,会派人跟在后面对他们不利,便留了个心眼,派人藏在暗处探查房震的动作。


    果不其然,他派了人出来!


    从行动的方向看过去,房震虽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但也没安好心。


    谢韵最见不得房震作恶,没见到也就不多管闲事了,但既然让她碰上了,她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和温垚带着人手跟了过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山道上有一队人马过来,重重草木遮蔽之下,谢韵看不清坐在前面马上的人究竟是谁,但她看这马车的豪华程度,并不十分豪华,但看得出马车的精致,应当就是普通的有钱人。


    若是被房震这么一劫,可真是倒霉。


    所以在房震的人冲出去之后,温垚也派人跟了上去,见机行事——


    作者有话说:猜猜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