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 我们以后不会再受苦了


    我们什么都会有的, 杜毓文想,也不会再受苦了, 他思索着现在的布局和手上的筹码,无论如何,至少不能让李青一再受那样的苦了。


    “说起来,”他听到李青一轻声问道,“王太医当时说过,先生有的病就是因为没有炭火落下的。”


    “先生当时还逞强说怎么都比我一个小女生强。”李青一低声说,“我都没有落下病来。”


    杜毓文咳了一声,他没想到李青一居然还记得这回事。


    “偶尔也会有,”他吞吞吐吐地说,“一些, 出乎意料的事么。”


    李青一笑了起来。


    杜毓文也跟着笑了起来, “反正不管我赢了还是输了。”他说, “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寒夜了。”他轻声说, 像是说给李青一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不会再有了。”


    李青一点了点头,她静静地看着青年的脸, 想着王太医当日里说的话,“老夫行医这么多年, 就算天牢里里通外国的叛徒, 都没见过被折磨的这么狠的。”


    李青一的心停跳了一拍, 她觉得杜毓文总不能做过比天牢里的犯人更坏的事吧。


    更何况,她觉得他很好,遇到他之前,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可以遇到这么好的人。


    “说起来, ”李青一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先生为什么不求父皇放了您呢。”


    “他很想看你求饶吧。”她小声说道,“如果求饶了,是不是就。”


    杜毓文愣了一下,皇上的确想看他求饶,看他越是一副畏惧入骨,最好像狗一样摇尾乞怜的样子,越是开心,说不定龙颜大悦,就早日将自己改为软禁了。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他对所有人都可以挺直脊梁地说一句因为我觉得我没犯什么过错,所以不会轻易折腰,但是唯独对李青一,他这份可能没什么意义的坚持,很有可能葬送她终身的幸福,“可能是觉得我没错吧。”


    李青一认真而忧郁地看着他。


    “那我觉得先生做的没问题。”她轻声说,“错的是父皇。”


    杜毓文抬起了眼睛,少女的神情和语气都郑重无比。


    他应该受到报应,这是她没有说出来的。


    “我们不会再受苦了。”杜毓文说道,他决定就此立下誓言。


    李青一点了点头,然后笑了起来,“一定不会了。”她认真地说,“我会好好保护先生的。”


    杜毓文笑了笑。


    少女在他面前的碗里已经用食物堆起了一座小山,她但凡尝一口,就要往他碗里塞一块。


    没人教过她怎么去爱人,杜毓文突然想,可能爱一个人是根本不需要教的,所以皇上是的的确确的冷心冷眼冷情的冷血动物,他不爱任何人,但是又喜欢以没人爱过他来掩饰。


    皇上有时候会说起他光彩夺目的两个哥哥,然后再加上一句自嘲,说先帝从来就没看到过他,杜毓文之前只当作是些回忆往昔的闲言并未在意,觉得皇上不过是要几句夸赞,如今您荣登大宝,做的应该比你两个哥哥要强得多之类的恭维。


    现在想来,这话里还真的夹着几分真情流露。


    杜毓文慢慢地吃着东西,阿史那英的口味偏重,自然推荐的菜色也是如此,若是他没有这些病症,大概会觉得好吃的很,真是对不起这些菜色了,他在心里想,若是按黄太医的说法,他吃这些是有好处的,所以他便小心地吃着。


    李青一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为难,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我觉得还是很好吃的。”她说,“看来的确名不虚传啊。”


    杜毓文笑着点了点头,“嗯,”他说,然后将生牛肉夹了回去,“不过这个我还是算了。”


    “不好吃吗?”李青一偏过头问道。


    “好吃。”他笑着说,“但是现在不太合适了。”


    “我其实从前吃过的,”他笑了笑,想起些往事来,“当时第一次来平川城的时候,说是这边的特色,我当时虽然心里害怕,但是不想在他们面前露怯,就吃了一口。”


    “还挺好吃的。”他说,“今天就便宜殿下了,殿下全吃了吧。”


    李青一夹了起来,往嘴里送着。


    她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杜毓文想,甚至还没形成自己的胃口,什么都能吃吃试试。


    而且吃的很香,他看得不禁有几分出神,让他想起了儿时养的兔子,兔子就是吃什么都很香的,??x?两腮动的很快,而毛绒绒的小鼻子会一伸一缩的,光是看着她吃东西,就觉得自己那份也好吃了许多。


    “说起来,殿下养过小动物吗?”他轻声问道。


    “没有。”李青一回答道,“宝华公主好像有养鹦鹉,仙鹤和鹿,守一有狗。”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时候还挺羡慕的。”


    “不过我也没有很羡慕了。”她连忙说,“我也不会养。”


    “范才人的猫我真的怕给她养坏了,幸好还有题红。”她说。


    杜毓文笑了笑,心里有了个想法。


    他继续吃着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没有他想象的那般艰难了,能吃总归是好的,他想。


    突然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次他没有吃皇上给的药,他有两个月没有吃了。


    果然,那药多半是有问题的,他想,但是会不会连累黄太医他们,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自己不张扬的话,皇上毕竟离得远,应该不会太知道内情的。


    不过看来医术这种东西没有他想得那么神乎其神,他松了口气,就算皇上驾崩,他大概不用跟着殉葬了。


    那么,他想,皇上也许真的该驾崩了。


    不知不觉,李青一已经吃好了,除了那盘生牛肉,少女严格地吃掉了一半的份量,然后看向了自己。


    “我也会吃完的。”他笑了笑,可以吃完的,他对自己说,“不过你要是能帮我一点,我也感激不尽的。”


    李青一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


    “那好吧。”她迟疑地说,“就稍微帮你一点啦。”


    “看来的确很好吃。”杜毓文笑着说,李青一夹走了一块糕点,认真地吃着,“嗯。”她点了点头,“这个最好吃,甜甜的。”


    “殿下是喜欢吃甜的么?”他问道。


    李青一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好像是的。”


    “不过先生应该也很喜欢吃甜的吧。”她咕哝道。


    “唉,”杜毓文疑惑了一下,说实话他不算爱吃糖,甚至不太耐受,就算健康的时候,对甜品的评价也是不甜的最好吃,“没有啊。”


    “那你的嘴唇为什么是甜的?”李青一问道。


    她这句话说得自然无比,也没有半丝半毫的羞涩,就像只是在询问一个事实一样。


    杜毓文的脸瞬间红了起来。


    “啊?”他失声说道,“啊,这不对吧。”


    “就是甜的啊。”李青一平静地说道。


    杜毓文很想说这种事就不要讨论了,但是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的确大庭广众之下女孩子说这种事很不好,但是他们现在在自己的房间里,说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话。


    反而是自己的反应不太对劲了。


    他深呼吸了一下。


    “居然是这样的啊。”他说。


    “那我的呢?”李青一好奇地追问道,“是什么味道的?”


    杜毓文觉得李青一求知欲很旺盛是件好事,他也很喜欢回答她的问题。


    但是,不包括这种问题吧,他忍不住想。


    “我,”他迟疑了一下,“我不记得了。”他决定逃避。


    少女抬起了眼睛看向他。


    “这样。”


    然后下一秒钟,一个蜻蜓点水一样的亲吻就落在了他的嘴唇上,他发现自己居然下意识地在分析这是什么味道,他觉得自己完了。


    当然还带着羊排上花椒和粗盐的味道。


    但是他却莫名地觉得自己被一瓣花眷顾了,花瓣丝绒一样地落在了他的唇上,又马上飞走了。


    他感觉自己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


    “大概,”他吞吞吐吐道,又担心自己还是说不出来大概又要被亲一下了,等一下,被亲不是一件很好的事么,他感觉自己的心和脑子都错乱成了一团,可能已经彻底完了。


    “就像花一样。”他说。


    李青一满脸都写着期待着下文。


    他决定放弃下文。


    “等我吃完晚饭。”他说,“我们再好好讨论一下。”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摸肩头的伤口,“就先只讨论这件事吧。”


    “日后还要讨论别的吗?”李青一好像莫名地来了兴致。


    “日后再说日后的。”杜毓文小声说。


    第72章 珠箔飘灯独自归 杨师古恐怕要坏事了……


    杨师古恐怕要坏事了, 这是整个京城心照不宣的事实,皇上多疑的很, 而且自负愿意给自己当狗的人很多,所以一条狗的私心太多,就留不得了。


    为什么坏事的不是薛萍啊,李守一忍不住想,虽然这么想有点恶毒,但是他想娶我这件事就很歹毒。


    三皇子说,薛萍在京中权贵圈里人缘很好。


    那说明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李守一想,否则和那群人融不到一起去。


    三皇子劝她别对宁南侯那么大偏见,她倒是也想平常心一点, 奈何实在是做不到。


    因为如果宁南侯真是什么良配, 那皇后怎么会分给自己。


    至于婚后经营, 李守一觉得那就是一句屁话, 她见过最克己复礼的女人就是她妈,然后现在快被自己嫁的男人送到西方极乐世界了。


    “如果可以选的话, 你想选谁当夫君。”宝华公主曾这么问过她,如果对她说实话的话, 李守一想,我想娶个媳妇。


    说实话, 李守一心不在焉地临着贴, 她是真的不喜欢嫁人。


    所以如果能娶媳妇就好了, 她忍不住想,结果她感觉自己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怪不得她对家庭生活毫无向往,原来她想要的不是个男人, 而是个妻子啊。


    李守一用笔静静地挠着自己的下巴,如果她和母亲说这些,估计会把母亲给气死的,不过母亲也察觉出了她不愿意嫁给宁南侯的事情,说是给她想想办法。


    这对她来说是一辈子的幸福,然而对皇上来说,只不过是一笔交易而已,自己就算是他最喜欢的女儿也没有什么用处,而且这份喜欢不如说只是喜欢逗弄她一些罢了。


    所以母亲当然是铩羽而归了,她不想和自己说细节,李守一听她的意思大概是和皇上说自己年纪还小,想要留在膝下多几年,这时候父皇自然就抬出来李青一来压自己了,李青一能做到,她为什么不可以。


    皇上是天下最自私的人,李守一对此当然了然于胸,也不抱任何幻想,她不觉得父皇会因为对自己的爱就免去这桩自己不喜欢的婚事,那么留给她的路只有两条了。


    一个是让皇上觉得自己比宝华公主更值钱,更奇货可居。


    另一个则是让薛萍失去得到一位公主的价值。


    杨师古的坏事,让她更紧迫了起来,杨师古的事被起底,说明杜毓文已经几乎完全掌控了平川城,所以皇上交给他的任务应该只有一两年就可以完成了,那么离薛萍被委以重任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她突然有几分怨杜毓文,他既然能这么快的揪住杨师古的要害,不能顺便把薛萍也干掉么,她听三皇子说,薛萍很是不喜欢杜毓文,言立言外,没少说杜毓文的坏话,若是让他飞黄腾达起来了,那还有杜毓文的好日子过了吗?


    当然杜毓文现在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她有时候会想他会有什么打算,难道只是兢兢业业来换皇上的一线垂怜吗?


    那也太幼稚了吧,李守一想,若是自己的话,都不会让杜毓文再离开京城半步,毕竟也算是把他得罪透了,不看着他咽气,都睡不好觉的。


    其实她甚至都很意外,杜毓文现在居然还在好好为皇上办事,但是他有没有给自己留后路,她也不知道。


    于是她决定给李青一写封信,至少把薛萍嫉恨杜毓文这件事捅给她,说不定他们会想点办法阻扰薛萍得到这个肥差。


    当然她还得自己努力努力。


    她写好了信,准备带到范婕妤那里去,然后再由她转交给杨文秀公公送到李青一的手里。


    范婕妤如今得宠,所以住的离父皇的寝殿很近,听说这位婕妤爱好很特别,尤爱绿色的花,李守一一走近她的宫室,就发现此处居然种的全是绿色的花。


    绿色的花,不拘是什么品种,都可以说是万中难见其一,珍奇无比的宝物了,而如今在她的宫中种的层层叠叠,还真是位炙手可热的新人啊。


    而这个女人正在逗猫,她拿着一根金雕的羽毛,逗弄着一只白猫,李守一看到宫人通报了自己的到来,她瞬间直起了身子来,坐正了。


    她得宠是正常的,李守一想,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每一分情韵都恰到好处,不会端庄的让人敬而远之,也不会妩媚的让??x?人觉得廉价,不会成熟的让人索然无味,也不是幼弱的让人视为孩子。


    “我方才只是看娘娘的容貌看呆了,”李守一笑了起来,范婕妤听得掩了面,“公主不过还未长成,到时候定然是强我百倍的绝代佳人。”


    “我在宫中也有十几年了,”李守一笑着说,“从未见过娘娘这样的美人。”


    “简直是冠绝群芳。”她说道,虽然是想和这位宠妃搞好关系,但是也有几分真情实感,“我母妃说,上一次宫中这样公认光彩动京华的美人,还是弱冠之年杨文秀公公。”


    范婕妤笑了起来,“我哪日说与杨公公去,看他怎么想。”


    其实这是范婕妤知道的事,她当日里拜师杨文秀的时候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如今已经开罪于皇上了,还有机会再见到皇上吗。


    “我听宫里的嬷嬷说,大多数才人都只有一次伺候皇上的机会,若是这一次没有得圣心,升上去,这辈子估计就无望了。”她轻声说。


    “是这样的。”杨文秀闲闲地拿着茶盏,“但是你不一样。”他抬起了那双秀美无比的桃花眼,看着范婕妤的脸,“他们为什么要处心积虑的落井下石,就是怕你还有出头之日。”


    “你很漂亮,远超他们的漂亮,所以皇上日后定然会想起你,会想着,再让你试一次吧。”杨文秀笑着说,“这事咱家可以保证。”


    “因为咱家也遇到过这事。”他平淡的说,“我第一次侍寝的时候,大概比你表现的差多了,皇上差点没把我打死。”


    范婕妤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杨文秀笑了笑,“害怕了?”他扬起了声调,“还是觉得我?”


    “没有。”范婕妤小声地说,“徒弟不敢。”


    杨文秀低下了眼睛,他虽然年过三旬,但是常言道,岁月从不败美人,他依旧是美丽的,柔和的,就像一尊摆放在月光下的名贵瓷器一样。


    他也很懂美丽的窍门,和皇上的喜好。


    所以范婕妤按照他所说的去做,自然如鱼得水,步步高升。


    只是,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她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名字居然会和杨文秀并列在一起,都成了这宫中的名花和传说。


    她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了一种无言的窃喜。


    李守一看着范婕妤的表情,嗅着她多半是受用的。


    “这封信,就拜托娘娘了。”她笑着说,“是我给青一公主的家信。”


    范婕妤收下了信,点了点头,“好的,能为公主效劳是臣妾的荣幸。”


    她目送着李守一的离开,按照她的职责,她是要阅读审核一遍这封信的,她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上次李青一写了信给自己,她是不是也应该写封信给她。


    范婕妤铺开了纸,她意外的发现自己思如泉涌,她似乎有很多话可以对李青一说,而这些话在宫里是没有人愿意听,她也不愿意讲的。


    因为显得她傻气,傻气就意味着无用。


    但是她很想告诉李青一,玉团很喜欢她送的羽毛,今年夏天的碧台莲也开得特别好,她现在过得比从前好多了,没有人敢欺负她了,甚至有很多人主动提出去帮她收拾了那些要打死玉团的从前同住的才人,当然她表示了宽宏大量,其实她想自己亲手来,当然这个想法她觉得还是不要写上了。


    她觉得李青一会高兴知道这些的,她也很想讲给她听。


    她很快写完了信,写了满满当当的几页信纸,她将它们挂在了一边晾晒,然后开始审查李守一的家信。


    信里大概是些京城贵胄圈的闲事,范婕妤想,信中隐晦地说宁南侯薛萍对杜毓文颇有微词。


    范婕妤当然知道宫中正在发生的事,皇上会赐一位公主给宁南侯薛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定然是李守一了,看来李守一对这份婚事不太满意,所以想让李青一帮她对付薛萍。


    范婕妤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淡淡的不快,她莫名觉得守一公主此举有些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意思,她微微地出了口气,她打算透漏给李守一一个消息。


    不消她这么费心思,杜毓文本来就不想让薛萍继任。


    杨文秀透漏了一点风声给她,说看杜毓文的意思,是想给平川城找个尽心尽力,有才有德的好父母官,而薛萍明显不符合他的愿景。


    看起来杨文秀还没想好要不要帮这个忙,但是提前透给自己,是希望自己做两手准备。


    范婕妤莫名觉得,杨文秀多半会选择帮助杜毓文,因为在她印象里杨文秀就是这样的人,虽然事事都说着是因为对自己有好处才办,但是也会被那些人勾起想做些好事的愿望。


    她发现她可能也是这样的人。


    虽然一定要先顾好自己,毕竟受过的苦已经够多了,但是若是能不伤筋动骨,力所能及的事,顺手帮一件也能高兴很久。


    尤其是李青一想做的事,她想,帮自己没什么好处,但是李青一就那么顺利成章毫不犹豫地护着自己了。


    那她也要拿出这个态度来。


    因为她自从那天开始就立下了誓言,滴水之恩必偿,睚眦之仇必报。


    第73章 御史台前乌夜啼 李青一真是惯是会治他……


    事实证明, 这将近一年对杨师古的严防死守还是很有成效,除却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文件, 他不少财物也没有挪走,都是一锭锭的金子,好好地收在地下金库里。


    “还真是真金不怕火炼啊。”杨文秀笑了一声,玩味般地拿起了一块来,吹了吹上面的浮灰,满意地看着下面露出的黄金的底色来,“怪不得人人都想做河西节度使,都想来平川城。”


    杜毓文静静地坐着,他捧着一盅雪梨汤,秋日要来了, 不知道咳症会不会又如期而至, 诸多病症中,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个, 不说多么磨人,腔子痛得厉害, 也睡不安稳,最重要的就是也太吵了。


    他在国子监备考的时候, 运气不太好,安排到了靠边的房间, 看门大爷就有这个毛病, 有时候搅得他心烦意乱的, 又不好意思发作,只能忍的更心烦意乱,现在想想是不是上天看不过自己那副不知人间疾苦的德性,所以让自己也染上了这个病。


    杨文秀闻言笑了笑, “怎么可能,上天哪有那么清闲,拿着纸笔记每个人犯过错,甚至在心里想想都要记,那岂不是某些人倒霉的更厉害了。”


    “说起来有时候觉得杨公公您挺愤世嫉俗的。”杜毓文笑着说。


    和一般印象里皇上眼前的红人不太一样是么,杨文秀笑着想,但是他惯是这个样子,所以皇上认为他头脑简单,胸无城府,士人认为他良知尚存,所以愿意和他相交。


    碰巧他自己也喜欢这种牙尖嘴利腹中空的快乐。


    只要一天中的实话说的够多,某些要命的实话藏在心里也不会觉得憋闷了,他想,比方说自己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件事。


    杜毓文是不会忠于当今圣上了,杨文秀想,他本以为杜毓文是个传奇故事里那种至死不渝的有几分榆木脑袋的悲剧性的忠臣良将,但是看起来他似乎不想接受那么悲惨的命运,然后去期待一个死后的神龛。


    那么他和皇上之间的矛盾就是不可调节的。


    杨文秀要忠于皇上么,他没想好,因此他希望范婕妤能帮自己盯到最有前途的下家。


    他此生如履薄冰,给自己编织了数不清的退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他自认为自己此生过得已经够苦了,所以不想再吃任何苦了。


    所以将不甘与想要东山再起写在脸上的简东山和已经被皇上记恨了的杜毓文,就是他目前最好的投资。


    简东山更是主动的揽过了找人弹劾杨师古的这个差事,他去年凭着北狩救驾的功绩入了阁,如今看来更是要一鼓作气了,重回权力的核心去。


    他倒是毫不掩饰,杨文秀想,不过他掩饰了也没有意义,他今年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若是说真的无心于功名仕途,谁信呢,对于当朝天子来说,当然是宁要真小人,勿要伪君子的。


    所以简东山这般打开天窗说亮话,反而说不定能得到圣心。


    “说起来,今日里,咱家收到了皇上发回来的回札,”杨文秀说道,他就算不笑的时候,脸上依旧有两湾浅浅的梨涡,看上去就像是在浅笑一般,“很是褒奖了一番武成??x?侯。”


    “但是文通太子后人的时候,”杨文秀说,“不知道皇上怎么又想起了,坚持催促。”


    “文通太子的后人不可能在三部之中啊,”杜毓文长长地叹了口气,“催我也没用,我也不能给他变一个出来。”


    “杜大人冰雪聪明,”杨文秀淡淡地说,“我也说了,皇上怎么又想起来了,我以为我过年的时候,就让皇上把这事放下了呢。”


    看来是又发现了某些佐证此人还活着的佐证了,杜毓文想,“那我们就再查访查访吧。”他波澜不惊地说,不打算就此事深聊下去。


    他当然知道皇上在怕什么,但是他暂且不打算把这个黑暗而隐秘的真相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简东山。


    这一年来他查清了很多东西,自然也有当年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让皇上废掉自己的前途和后半生的。


    答案就是简东山,皇上没有骗他。


    不过他不觉得简东山会认为自己能遭遇这种事,大概在那位大人的想法里,自己要么被高官厚禄圈养起来,要么被一剂慢药佯作患病悄无声息地夺了性命,给他多少想象力,也不会想到皇上会把自己秘密关在宫里私刑折磨吧。


    然而杨师古,的确也是简东山一派主动附和何瑛华派来的,他像是算准了杨师古会做出事来,然后借此打击何瑛华。


    换言之,在简东山的眼里,他也好,杨师古也好,如果能成为那人往上爬的垫脚石,就会毫不犹豫的踩上来。


    所以几年前我就对朝廷很是厌倦了啊,杜毓文想,可惜无论是皇上还是简东山,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真的想要功成身退了。


    他遵循了黄太医的医嘱,平日里多走走路,沾沾地气,身体和精神都会好一些,简明自然是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的,这侍卫也真是体力非凡了,昨日里才带皇上的御札回来,今日里居然都不需要告假的。


    不过他跟着便跟着吧,杜毓文也不打算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走的不快,虽说现在是黄昏时分了,日头也不如夏日里毒了,但是照在肩上,依旧让那处正在愈合的伤口有些不舒服,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受伤了呢,他想,果然这种事还是难以习惯的,他不经意地伸出手来摸了摸伤口,因为大概是开始弥合了的缘故,这里总是发痒,那种深入骨髓的,密密麻麻的痒意从里面涌出来,让他忍不住想去抓一抓。


    他当然知道这样不好。


    但是有时候痒的实在有天无日,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于是便被李青一逮到了。


    某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那个少女居高临下地拧着眉尖地看着他,然后李青一郑重其事地指尖上沾着的一点猩红色给他看。


    “抓破了。”李青一简短地下了判决。


    他很想直接保证一句,他以后会小心的,但是想到很有可能做不到,便自己噤了声。


    “痒的厉害。”他小声解释道,“大概是快好了的缘故吧。”


    于是这便给了李青一一个理由,每天晚上都要枕着他一条手臂,又双手拉了他另一只手才肯入睡,少女自然而然地把头放在他的颈窝里,睡得香甜,呼吸温温热热地打在他的脖颈上,让他痒的地方又多了一处。


    李青一真是惯是会治他这些毛病的。


    让他想放弃,索性破罐子破摔都做不到。


    自从那天之后,她似乎就喜欢上了肌肤之亲,大概是从小到大也没几个人抱过她的缘故,她像是要全都讨回来一般每晚都紧紧地贴在他的身边。


    不过若是说他心里不受用,也是假的。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有家了,自从父亲死后就有这种朦胧的感觉,他从那天之后直接搬进了国子监,大多数举子就算入选了国子监,也不会刚刚放榜就去的,而且但凡算个官宦子弟,也少有住在里面的,所以从空路落的家里,到了空落落的学舍,他只觉得心里更空了。


    大抵是因为丧父的缘故,在国子监的两年他没有结交什么朋友,自然对当时还是国子监祭酒的简东山也没有多少印象,他初到国子监的时候,简直是梦游一般浑浑噩噩。


    直到某天老阁老,有帝师名号,据说教过皇上和文通太子与宁王的那位高良臣来国子监看视,说是要见见未来的国之栋梁。


    大概是简东山和他说了自己的情况吧,老阁老便单独叫了自己喝茶聊天。


    “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他面对慈爱而宽厚的老人,最终把心里话吐了出来,“做什么都没有力气。”


    “甚至只想去死。”他说。


    “去死,”老阁老的眼睛突然犀锐明亮了起来,“虽然对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妄言生死不是什么大错。”


    “但是生命是宝贵的。”他说,“你的这条命,要花在值得的事情上。”


    “可是,”杜毓文轻声说,“我也想把它好好的用掉,有什么地方可以吗?”


    “北地。”老阁老说,“北方我们还有没收回的失地,若是你真的有死的勇气,那就去和胡人作战,把本来属于我们的捍卫着我们的千里沃土的屏障拿回来。”


    杜毓文眨了眨眼睛。


    他似乎被点醒了又似乎没有,只是他魔怔地换了个方向,每天除却备考会试,就是研究河西的地图,胡人的部族,甚至他们的语言和细分,在京城中四处寻访退伍的老兵,交谈记录。


    他当然还是算不上什么正常的监生,于是他又坐到了老阁老的对面。


    他以为老阁老会说他给别人添麻烦的办法真是层出不穷。


    然而老阁老只是给他倒了杯热茶。


    “所以这样让你好受了些么?”他和蔼地问道。


    杜毓文点了点头,“研究那些的时候,的确什么都不想了。”


    “那你有办法吗?”高良臣和缓地问道,“想到什么办法了,和我讲讲可以吗?”


    杜毓文直接用茶针沾了些茶水,在几案上画出了河西的山川形势,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老阁老大概本来只是好心,本来也是虚职养老了,有大把的时间,想帮这个少年散散心。


    然而他的眼睛逐渐睁大了。


    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竟然是真有破局实力的人。


    第74章 廷尉门前雀欲栖 夫物速成则疾亡,晚就……


    高良臣活了许多年月, 门生弟子数不胜数,适逢出英雄的乱世, 自然其中出将入相的也不乏其例。


    他自认为有了一套相人术,说是七岁看老也丝毫不夸张。


    只是经历过某些事之后,他不那么确信自己这套相人术了而已。


    不过也许他的经验依旧没有错,只不过人心是很善变的,就算神佛也未必说得清。


    于是他开始关照这个孩子。


    杜毓文是个好苗子,做事专心,心无旁骛,又没有挂念,更何况这孩子聪明绝顶,又有过少时练武的底子, 想要捡起来也快。


    正好可以解皇上一个燃眉之急。


    当朝天子, 也曾经是他的学生, 不如说, 他当年就是李家家塾的先生,高良臣想, 他自认为不曾偏袒过谁,皇上大概也是承认这一点的, 所以现在依旧把他奉为帝师。


    所以他当年也同样很关注皇上,自然也了解他。


    高良臣感觉他有些急躁, 急着证明自己成为皇帝才是这个帝国最好的未来, 但是他在建国的时候并未有寸土之功, 这如何压宁王一头呢,他自然焦躁不安,急于用兵。


    那么他必然日日夜夜都在盯着燕云河西一代,如果能收复那里, 那史书工笔上,他的武功应该不会多么亚于打下半壁江山的宁王了,甚至史学家会为尊者讳,说他当年开国时没有崭露头角是因为年纪太小,或者已然有宁王了,他便自甘学医,尽孝于堂前。


    所以燕云如同一块吊在他眼前的肥肉,馋得他辗转难安。


    高良臣叹了口气,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慌,因为他知道,他有点太急了。


    “夫物速成则疾亡,晚就则善终。朝华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寒不衰。是以大雅君子恶速成。”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刚写好的字。


    “夫子这字,越发的仙风道骨了。”简东山赞道。


    高良臣笑了笑,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简东山有几分熟悉感,当然也有可能是此人是个活泼跳荡的性子,这满朝文武,没有几个他不能直接上去称兄道弟的。


    “帮我找个好的裱糊匠来。”高良臣笑道,“我想裱起来,送给皇上。”


    简东山笑了笑,??x?“好,”他说,然后他挑起了一根纤细的眉毛,看着内容,“夫子真是人闲心难闲啊。”


    “皇上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高良臣叹道,“我怕他犯错啊。”


    “是啊,皇上一旦,”简东山没有说出犯错这两个字,“我们大家全都倒霉。”


    高良臣伸出手来在他的额上弹了一下,“惯是油嘴滑舌,”他说,又忍不住叹气,“我老了,也不知道皇上还听我多少了,会不会嫌我烦,觉得我糊涂了。”


    “你们也要多劝谏劝谏。”他说道。


    “好好好。”简东山笑道,“听夫子的,我这个国子监祭酒一年到头顶多见两三次皇上,我肯定准备个四六篇折子,够不够努力。”


    “好小子,跟我讨官呢。”高良臣笑道。


    “学生可不敢。”简东山笑着说,“而且我现在也不走啊。”


    高良臣笑了笑,“是啊,年轻人就该在国子监,在太学,在吏部呆呆,这样才会有志同道合的。”


    “不过说道引荐。”高良臣出了口气,“我问你,你觉得,杜毓文那个孩子怎么样?”


    简东山把玩着高良臣乌鸦镇纸的手顿了顿,“那孩子啊,长眼睛的人都知道,要么是大才,要么是大害。”


    “是啊。”高良臣说,“说起来,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些老御史都喜欢用乌鸦的东西吗?”


    “御史台前乌夜啼。”简东山说,“你们和乌鸦有些缘分的。”


    “嗯,”高良臣认真地说,“因为乌鸦能预兆吉凶,而且即使惹人厌烦,也要面刺君过。”


    “那御史们若是都能像这样就好了。”简东山叹道,将乌鸦放了回去。


    “为什么不能呢?”高良臣反问道。


    “水至清则无鱼啊,夫子。”简东山笑着说。


    “我希望,皇上能做个圣明天子。”高良臣最终说道,他扶着额,“罢了,那些事都不是老夫能心想事成的了。”


    “你安排下去,我要试一试杜毓文那孩子值不值得我向天子引荐。”他说道。


    “他才十七岁。”简东山轻声说,“若是明年高中了,才十八岁。”


    “自古英雄出少年。”高良臣说道,“有何不可啊。”


    “没有,”简东山说,“总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就被拉到这个大泥缸里,有点不忍心啊。”


    “不过他也没有别的活着的盼头了。”简东山马上又轻快了起来,“学生去安排了。”


    只有最优秀的举子才有选入国子监的资格,而被选中的举子鲜有不来的,一是因为国子监可以提前接触同学和同榜,还能提前认识朝中的诸位大人,二是对于中进士来说,也是有颇多助力的。


    在家中闭门造车,不如听这些真操实干的能吏干员一番点拨。


    而今天也会有这样一场大课,今天这场,比从前的,更是非比寻常,因为这是明年春天春闱会试的出题前的最后一课,之后过了年,就要选出出题人,秘密出题了。


    杜毓文得了个差事,简东山托他去买些麝香冰片之类的日用药材,这位祭酒大人一个月总是要差他到街上走走的,这是从他刚到国子监就开始了,杜毓文觉得此人的确是心细,希望自己多去去集市,沾沾烟火气,也少些胡思乱想,早点回归到正常生活之中。


    他也不愿拂了这份好意。


    也不得不说,这招的确有效,在人声鼎沸中穿过,感觉自己多少借了他们几分活气,好像对活着本身这件事多了些热情。


    这次照例有一名同学陪他。


    “今日里不知道是哪位大人来上课呢。”同学说道,“我们正好吃个早午饭,买了药回去,然后睡个午觉,就去上课。”


    杜毓文笑了笑,“听起来是挺好的。”


    当日里的那位同学是岭南人,对早午饭颇为钟情,拽着他去了岭南会馆,说全京城的馆子,还这里最有家乡味。


    “等到什么时候,一定要去岭南玩。”他热情地说,“我们那边的荔枝都是成框吃的。”


    “唉,这么奢侈的么?”杜毓文附和道。


    “运不出去的那部分,”同学笑着说,“你说,若是不用戒备着胡人了,到处哨岗盘查的不那么严了,你们全都去吃。”


    “那你就没得吃了。”杜毓文也笑了。


    “我吃不吃也没那么重要了。”同学对着小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岭南话,然后拿起了一边的酱油来嗅了嗅,“还是那个味,我放心了。”


    “润州离京城还蛮近的。”同学感慨道,“你应该,”他方想说回家很方便,但是想到了什么,马上改了口,“很习惯呆在京城。”


    “水土气候上的确是很像的。”杜毓文说,“但是感觉完全不一样啦。”


    “那肯定的啊,”同学说道,“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嘛?什么地方能和京城比,能和京城人比啊。”


    京城的确是繁荣无比的,所谓的八方辐辏,四海云集,应该都是最高贵的人,和最好的东西聚集的地方。


    杜毓文在药店看到了一个女人。


    一个背着婴儿的女人。


    她看起来是打算收下药店重装门面而不要的药柜,价钱谈妥了,但是药店的小学徒坚决表示,如果要帮她运回去,必须给他工钱和误工钱。


    “要么你就去雇俩人帮你啊。”小学徒说道。


    “那可得好多钱啊。”同学小声说,“抬药柜好像挺不吉利的。”


    杜毓文也知道这个忌讳。


    女人看上去生活颇为拮据,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似乎家里也没有别人能帮忙了,所以婴儿也得带在身上。


    “请问,”杜毓文开口道,“您要这个做什么呢?”


    女人抬起了头,看向了眼前这个清秀白皙的少年。


    “这是块好木头,想用来修补家具。”她说,“药柜是大家都不喜欢的,所以便宜些。”


    “孩子他爹前两个月在北地没了,”她轻声说,“给的钱不多,但是我想尽力过得好一点。”


    “我也没什么可以用来倒霉的了。”她说,“所以我不怕这个。”


    杜毓文走到了药柜面前,相了相。


    “您在那头帮衬着我一点,”他说,“我应该能帮您抬回去。”


    “您家在哪边?”他问道。


    “离这里大概五里吧。”女人说,”往南走。“


    “那有点远啊。”同学轻声说,“咱们现在时间可是不早了,而且国子监在这边的北边啊。”


    “就算迟到了,从后门溜进去就行了,你帮我留个门可以么。”杜毓文露出了个笑容来,同学眨了眨眼睛,他当然被简东山交代了几句什么。


    “那可不行啊。”他说,“万一被大人看到了,记我一笔怎么办,我以后的仕途留下个给别人走后门的底子,就完了。”


    “那就算了。”杜毓文笑了笑,“那你先拿着东西回去找简大人吧。”


    他毫不犹豫地试了试药柜,果然和女人两个人能搬起来。


    “小伙子,你不忌讳嘛?”学徒忍不住说道,“据说被这陈年药柜这么压在头上,这辈子都要做药罐子哦。”


    “如果真有这么灵,我觉得所有的药店都要千方百计让客人从药柜下面过。”杜毓文笑了笑,“我走了,就不和你们说话了,说不定走的快点,还能赶上一会下午的课呢。”


    第75章 斑驹只系垂杨岸 薛萍此人,的确非良人……


    “学生当然相信夫子的眼光了。”皇帝自是极恭敬地为高良臣看座看茶, “年轻又如何,朕的皇兄当年横刀立马, 立下不世战功的时候也不过十七八岁啊。”


    高良臣笑了笑,“陛下愿意一见,自然很好。”


    “此次春闱放榜,第七名的那个,就是这个孩子。”高良臣说道。


    “个子高点,年纪很小的那个是么?”皇上的脸上浮出了一个笑意,“的确看着就卓尔不群,有人中龙凤的味道了。”


    “他武艺如何?”皇上问道,“若是武能服众,就为他安排场比试, 军中人似乎最认这个。”


    “皇上是担心宁南侯那边交代不过去吗?”高良臣说道。


    “镇国公前几日还和朕提了。”皇上出了口气, “你也知道, 宁南侯的父亲有大功, 而且他自己武艺超人,少时还有先登之功。”


    “这次春闱, 还点了他武状元。”皇上说,“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高良臣微微出了口气, “杜毓文年纪小,又出身寒门, 殿下让他自己和宁南侯比试, 不是让宁南侯恨他吗。”他苦口婆心地说道, “陛下也该爱惜他些才是啊。”


    皇帝微微思索了一会,笑了一声,“的??x?确,老师的意思是这个坏人还是最好朕来当。”


    “恕老臣直言, ”高良臣离开了座位,郑重地跪了下来,“陛下想要收复燕云河西,看我们国力的恢复而言,尚是时候未到啊。”


    “所以这是要成非常之功,自然需要非常之人。”他说,“能帮陛下成就此功的大才,万里难有,百年难遇啊。”


    “若不爱惜,万一有什么毁伤就追悔莫及了。”高良臣恳切地说。


    皇上微笑着赐他平身,保证自己会仔细考察此人,再思索怎么重用。


    然而几月后,已然赋闲在家的高良臣听到了一个消息,虽然陛下要封杜毓文总领军务,但是又要办个什么演武大会。


    “怎么又要办军中演武大会了。”高良臣忍不住说道,坐在对面的杜毓文一迭声地夸着老阁老送的茶真是香远益清,明显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我是担心你。”高良臣说,他抬起眼睛看着这个少年,杜毓文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苍白的像个游魂一样的少年了,虽然因为年少生长的缘故,看着还有几分单薄,但是身体带着一种富有柔韧感的力量,像一把拉满了的弓。


    利箭射出,即可见血封喉了。


    “你若是输了,怎么服众,你若是赢了,他们会嫉妒你的。”高良臣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杜毓文微微一哂,“演武也好,让我看看大家的深浅,到时候也好做事。”


    “至于招人嫉妒吗,思前想后的,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少年认真而坚定地说,“常言道,能耐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嫉是庸才,不是这个道理吗?”


    “好个不遭人嫉是庸才。”高良臣一击掌,“你还真是年轻气盛啊。”


    不气盛还叫年轻人吗,高良臣想,也许自己庸人自扰得紧了,杜毓文自然有他一番人生际遇。


    演武的日子自然飞驰而至,三军将士自然都翘首以待,急于见见这位年纪轻轻就一步登天的节度使的真容。


    而少年在一片混合着好奇,挑剔,嫉妒的目光的包围中,平静而安然地走上了高台,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主位之上,他的容貌清秀而精致,因此不笑的时候,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严厉。


    他没有说话,只是给一边的令官了一个眼色。


    “今日里三军比武,整顿武备,以显军威,”令官开始宣读圣旨和规则,一共比试三项内容,骑,射和无限制的武斗,最后一项可以自行使用平日里最趁手的兵器,斗到一方认输,或者不能再战为止。


    前两项所有的将官都要参加,最后一项想要升衔将官报名参加。


    这是沿袭的老辈里的规矩,因此并无人有什么意见。


    前两项的测试成果杜毓文还算满意,这些军士将官还算得上堪用,至少身体素质还在,若是像母亲口中前朝将官那样,跑几步都像是要了他们的老命的话,那他绝对要上表再请练兵一年了。


    一个麻烦固然解决了,但是还有一个麻烦。


    宁南侯薛萍不愿意见他。


    杜毓文本来是想拜访他的,若是他能支持自己,那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省去了多少麻烦。


    但是薛萍对他闭门谢客,只给他留了几个字。


    “校场上见。”


    杜毓文看了看那张字条,眨了眨眼睛,然后他信手将它揉成了一团,随意地扔到了一边。


    他打开了一口匣子,将那把白色的柘弓拿在了手中,灯火在白色的细腻的木质上流转而过,这把弓依旧是那么美丽,他忍不住想,这是外公给母亲的唯一遗物,但是他小时候第一次拿出来玩的时候,母亲惊了一下,然后就由着自己了。


    母亲对自己还真是溺爱啊,他想,若是有人动母亲给自己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非得大为光火才是。


    他开始熟练地为它上弦,这三个月来他将练到父亲去世前的武艺捡了个七七八八,明日里是射术的最后一日演武,唬住大多数军士应该不成问题,他想,将上好弦的弓拿在了手里,熟悉的分量和触感让他睡了个好觉。


    而第一天的校场上,这把弓果然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少年平淡地拉弓,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看上去竟像是比在场的所有军士都身经百战似的,他的手很稳,在场的所有人都熟悉这个姿势,非常标准的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自然也有了书上所说的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的效果。


    三矢皆中红心。


    军士们沉默了一下。


    然后下一瞬间,涌起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叫好声。


    “好!”


    “这是真好!”


    “没想到啊,完全没想到。”


    杜毓文径直走下了校场,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毫无芥蒂,熟稔无比地接受着军士们拍在他身上的手,甚至自然无比地回掌,就像他从来就是这军中的一员似的。


    薛萍看着自己也三中红心的箭靶,心里蓦地涌起了一大团漆黑的愤懑来。


    弄得自己仿佛一个笑话,他愤愤地想。


    我这三发,他想,细看之下,还比那厮准些呢,这些军士们,都在趋炎附势些什么呢?


    他甚至感觉这军营里的空气都灼热了起来,每呼吸一下,仿佛吸进的不是秋高气爽之下的凉风,而是心火熊熊的火焰。


    于是在第二天的演武场上。


    薛萍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枪杆,居高临下地看着被他打落马下的将官,对方落马,自然也知道自己完败了,并没有纠缠的意思,他看着那人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然后双手合十低下了头。


    这是一个认输的姿势,场边的校官准备举旗示意。


    薛萍突然觉得这个笑容很扎眼,这的确是个讨好与谄媚的笑意,不过他素日里也并非什么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卫道士,但是他现在觉得,在阳光和尘土下,这个笑容太恶心了,就像是突然踩到了一条鼻涕虫一样。


    对,没错,这个将官,正是昨天带头为杜毓文喝彩的那几个将官之一。


    原来是想升衔啊。


    怪不得,怪不得。


    校官的旗子举到了半空,突生的变故惊到了所有人,因为薛萍手中的长枪,电光火石间贯穿了那人认输而露出的背心,那个将官重重的倒在了地上,溅起一片黄沙。


    而殷红滚烫的血,渗进了校场里。


    这是这里今天,第一次见血。


    虽说比武前,大家都签了生死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但是军中,将来都是要一起上战场的,这是过命的交情,更何况对方已经认输了。


    这变故让三军一片死寂。


    但是从规则上来说,薛萍并没有什么问题,校官还未举旗,代表着比武还没结束。


    青年驾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绕场一周,带着血的枪尖从每个将官的眼前淋漓而过,“还有谁,来挑战本侯。”他勒住了马,振声喊道。


    杜毓文站了起来。


    在全场一片的鸦雀无声中站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灼热地投到了他的身上。


    他拿过了一边侍卫的铁枪,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面无表情的,平静的走下了高台。


    薛萍的路数,他早就看穿了,若是在寻常,他倒是不会去招惹他,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薛萍显得非常急躁,他嗅到了一线可乘之机。


    事实证明,他的观察一如既往的正确。


    几合之后,薛萍因为心态失衡而露出的破绽就被他抓住了。


    如今落在黄沙中的人换成了薛萍。


    薛萍仰起脸,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瞪着杜毓文,而周围的军士在近乎窒息的紧张死寂中缓了过来,开始齐声大喊,“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让他偿命!”


    “对,让他偿命!”


    声音之大,连校场上的石子都被震了起来。


    杜毓文的枪尖放在了薛萍的咽喉前。


    军医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大致是说方才薛萍大概是心念动摇,那将官捡回了一条性命。


    薛萍瞬间激起了一阵不知是不快还是庆幸的耳鸣,在这哄响之中,他莫名听到了杜毓文近乎于耳语的声音。


    “你也看到了,你这辈子,最好还是不要想做将军了。”杜毓文轻声说,然后转过了头,示意校官举旗。


    枪被拿开了。


    少年牵着马,从容地走出了校场。


    这次演武的事情,杜毓文似乎没有透露给任何人,街头巷尾也没有此事的传闻,皇上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因为冲动杀人的事情。


    薛萍自己写了请辞军职的辞呈,镇国公甚至很是意外,按照他的想法,就算当不上三军主帅,能立些功自然也是好的。


    只有薛萍自己知道,他在那支军队,是混不下去了的,而杜毓文尚且给他留了一线,没让他在这天下都混不下??x?去。


    每每想到这里,他发现他居然更憎恶了那人几分,他的这份宽宏大量,甚至也让自己感到恶心,薛萍很难承认自己不如别人,因为他也算得上个难得的天才了。


    而如今居然输了,还是输在他最引以为豪的武艺之上,他每每想起那次比试,就更气闷几分,那日里的杜毓文未必比自己更强。


    他只是比自己更平静,更冷静而已。


    当然了,大家都支持他,他有什么好崩溃的,他的心态自然要比自己好了。


    而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薛萍想,当年那件事估计也没有任何人记得了。


    他还想证明,证明自己比杜毓文强。


    第76章 何处西南待好风 我要作为胜利者,回京……


    等赢了之后, 你打算去做什么?


    杜毓文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说实话,他不清楚自己应该去干什么, 他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是他只是在试图模仿一个人活着,心无旁骛地把生命消耗在最必要的地方,因为这样好像才能浅浅地抓到几分关于自己的意义。


    好像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就这样了,毕竟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亲人了,好像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了。


    幸而他还有能力去抓住功业,他知道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对别人有好处的事,所以他能投入全部的精力和力量。


    但是如果赢了之后, 如果仗打完了, 燕云和河西都收复了, 大家都要开始安稳而幸福的生活了的时候, 你打算去干嘛呢?


    随着战线的一步步推进,这个问题也越来越迫在眉睫了, 因为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事情只要足够认真谨慎, 他们就会立下足以彪显史册的功绩,然后获得封赏, 还有余生大把的时间。


    对于一些老将来说, 这是了解了最后的夙愿。


    但是杜毓文还很年轻, 他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不如说,他的人生刚刚开始,但是他已经做完了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难以完成的伟业。


    “所以, 等到咱们赢了,杜节度使有什么想法吗?”他们问道。


    他们都似乎已经有了想法,杜毓文想,齐轻侯说要找个英俊的小白脸结婚,也不知道简东山符不符合这条标准,叶老将军说是要去钓鱼,他只是板起脸来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你们这副样子,等到阿史那英给你们整个大活,大家都不用退休了。


    于是大家纷纷去忙自己的事了。


    杜毓文的周围又安静了下来,这份安静好像一池干净又冰冷的水包围着他,他从帐门看了出去,一弯新月天如水。


    他突然觉得他一直都很寂寞。


    他人缘并不坏,但是也没有刻意去维系,他和谁都可以一起玩闹闲聊,但是又似乎没法交心给任何人。


    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是孤身一人啊。


    他记得当时送父亲灵柩回来的老师爷说,老爷临终前就是放不下你,说怕你孤单,但是又觉得和你说了,影响你秋闱中举,本以为还有时间的,结果正好就撞上了放榜。


    “但是老爷也怕传染给你了。”老爷子擦了擦眼泪。


    杜毓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父亲是个脚踏实地一步步考上来的小官,从来都觉得这些考试比天塌下来还重,而且他也染了时疫,见自己也不好。


    但是这样,我真的很孤单啊,他想。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很快他们收复了平川城,彻底将所有的战略要地都收入了囊中,然后就是庆功宴,朝天子。


    他的一个人生阶段就这么结束了,他想,当时他坐在金殿上,拿着手中的酒杯,他迟迟没有开始喝,不是因为发现了皇上在里面动的手脚,而是莫名产生了某种无所适从。


    以后,我该过什么样的人生呢?


    父母对我的期待,我应该是已经实现了吧,老阁老对我的栽培引荐,我也算是没有辜负了吧。


    之后,我应该去做什么?


    就留在京城里,过好日子吗,他想,但是实际上,他发现这所谓的美酒味道也没有多好,盘中的珍馐好像也不过如此,皇上的御赐之物,虽然连见惯了富贵如山的公公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但是他感觉这不是他会为之付出生命的东西,好像也很难从中获得什么快乐。


    他被这种困惑攫住了,以至于没有发现任何不祥的端倪。


    然后发生的事情,他叹了口气,的确是把他从这种无病呻吟一般的困境中拉出来了,果然自己还是过得太好了,才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在冷宫中,只要能不那么痛,不那么饿或者冷,旁的似乎就没有烦恼了,如果今天没有什么特殊的事,那他几乎都要高兴起来了。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所有人忘记了,他会孤单的死在这里,然后就像宫里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的死亡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寒夜里。


    他自己甚至都快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因为这样才能好受一点,否则他要面对什么,是已经注定被毁掉的身体,还是岌岌可危的精神,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恨什么人了。


    他觉得自己可能的确快死了,而且是从身体内部,灵魂深处的土崩瓦解。


    然后他遇到了李青一。


    在那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有个小女孩一直在墙那边哭。


    他艰难地起了身,他似乎有很久没有听到别的动静了。


    他很想问一句,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伤心?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重生会回到那天,而不是之前了,因为他觉得之前的任务完成的都算大体完美,但是唯有想要保护李青一这件事。


    好像做的很差。


    有很多没有做到的事,也还有很多,想去做的事。


    后来,他萌生出了许多对于未来的想法,他想要做的事,都是从遇到李青一开始的。


    而如今,他正在做其中一件,他穿行在平川的街市中,想给李青一买个由她来养活,全然依赖信赖她的小玩意,就像他儿时养过的兔子和猫一样。


    当然狗也不错,他们都说狗是对人最热情的。


    集市之中,果然有不少贩售家中多余的动物幼崽的,他甚至在卖牦牛的人面前犹豫了一下,但是想到这个东西,恐怕没有地方住,于是作罢了。


    还是猫狗比较好,还能陪着睡觉。


    然而,杜毓文的目光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看到那个商人的同时,杜毓文就知道自己应该送给李青一什么了。


    那个商人牵了一匹漂亮得像月光一样的母马,而它的孩子正乖顺地跟在她的身侧,大概两三岁的光景,快要成熟的年纪,正是离开母亲的年纪。


    杜毓文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李青一一定会喜欢这个,马和人的寿命相类,而且几乎可以说是最好的朋友,而且。


    它是那么的自由和有力量,可以去任何地方。


    杜毓文听过波斯商人说他们那里有个传说,说是一位国王向神明许愿,想要役使风的能力,于是神明用袋子套住了风,马就诞生了。


    而这尘土之下隐隐透出月光贝母一样的色泽。


    杜毓文知道,错不了的,这马乍一看骨骼修长纤细,如果饿瘦些,那一身顺滑的皮毛也没有经过特殊打理而被掩盖起来的话,会被不少不识马的庸人认作是低廉的劣马的,而这应该是难得的良马,甚至颇有名号的那种,说不定千金难买。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和母马打了个招呼。


    然后他摸了摸小马,两匹马都识别出了他这双身经百战的手,无不表现的乖顺而驯服。


    “这是传闻中的照月狮子驹,”商人见他识货,赶紧低声介绍了起来。


    照月狮子驹,好响亮的名号,但也不是不可能,杜毓文仔细地端详着马蹄和筋骨,觉得这个商人的确没有说谎。


    “很难卖掉吧。”杜毓文淡淡地说,“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你们那些国家甚至会为了得到这马发动战争吧。”


    “公子是懂行的,这市内还有人说可怜我在这里这么久无人问津,要五十两银子收了的,不像公子一眼就看出这非凡马了。”商人马上谦卑的恭维了起来,眼前此人的身材虽然赢弱,但是却自然有一股气场,连这两匹良马都震住了,他当然不敢怠慢。


    “这是杨师古大人两年前订的,”商人说,“我如今手里才有货,来了这里,才发现变天了。??x?”


    “我也不能再牵回去。”他说,“只想在这里摆摊,若是河西节度使,或者三部的话事的看到了,好出个我能接受的价格。”


    “请问要价多少呢?”杜毓文彬彬有礼地问道。


    商人知道他买得起。


    “黄金千两,”商人说,“当然,算我倒霉,五百两也可以。”


    “我给你千两。”杜毓文轻声说,“你从前和杨师古做过生意吧。”


    “他还从你这里淘过些不凡之物吧。”他说。


    “你上京城去,去我的府邸拿钱,然后去找简东山大人,让他帮你讨回羁留的损失来。”杜毓文笑了笑,他没有松开手中挽住小马的缰绳,“简明,有劳你再走一趟了。”


    “今晚您就在河西节度使府上歇一下吧。”杜毓文笑着说。


    他想那些人没来由不让简明和这个商人进去的,他忍不住笑了笑,他倒是找了个好机会把皇上凯旋之日赏的黄金千两一股脑花出去了。


    而且花的很开心,尤其是看到李青一一脸不可置信地摸着小马那打理后如月华流转一样的皮毛的时候,更开心了几分。


    “杨师古真是会享受,”他笑着说,“这匹就算放在御苑之中,也算是出挑的了。”


    李青一吓得差点把手缩回来。


    过了一会,才讷讷的,几乎不敢置信地重新贴了上去,而马瞬间就靠了过来,用带着长睫毛的温顺眼睛看着她。


    “我,能有御马。”她小声地说,“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


    “殿下是公主,殿下骑哪匹马,哪匹就是御马。”杜毓文笑着提醒道,李青一脸红了起来。


    “让先生见笑了。”她小声说道。


    杜毓文轻轻地笑了笑,“殿下和它好搞关系,以后去哪里就方便了。”


    “那我可要去很多地方了。”李青一认真地说,掰着手指算了起来,“我想去润州,去看海,还有山,比方说阿史那英说的那个神山去看看。”


    她兴致勃勃地连眼睛都闪闪发光,她爱不释手地贴在马的脖子上,而对方也温顺地回应着她,似乎很是喜欢这个少女的样子。


    “这实在是太好了。”她忍不住搂着马的脖子,甚至亲了它几口,她此生都没有收到过什么礼物,更不要说这种几乎可以相伴一生的礼物了,实在是开心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杜毓文笑着说,“待我们下次回京城,殿下就可以骑着它了。”


    而我们回京城,杜毓文想,看着在院落里和马一起撒欢的少女,禁不住也跟着露出了笑容,他在心中暗暗立誓,下一次回京城之后,他们一定要获得胜利和自由。


    然后他们就可以去他们想去的地方了,杜毓文想,回润州去,去万水千山。


    第77章 心铁已从干谟利 杨师古要死,何瑛华也……


    简东山润了润笔, 继续写着请柬,齐轻侯十天前中午生下他的头子, 这当然是值得大宴宾客的喜事,现在看来母子都康泰的很,所以他现在开始发满月酒的请帖,正好可以把他的门生故旧全都请来。


    顺便,聊聊某些事。


    “我看聊聊某些事才是我们简大人最关心的吧。”齐轻侯说,她慢慢地走到了窗边,开始给她最中意地白孔雀填鸟食。


    “你怎么下床了?!”简东山尖叫了一声。


    “王太医说,对于我这种体质,日后也不想荒废武艺的,能动了就先动着。”齐轻侯说道, “怎么了?”她看向了简东山 , “是我不中看, 还是我说的话不中听啊。”


    “别这样。”简东山说。


    “我总感觉, ”齐轻侯说,她伸出手去摸着孔雀的头, “你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我应该是每天都太开心了,你感觉不到而已。”简东山继续写着请柬, “我怎么可能不开心。”


    “非得要说,”他说, “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居然就有孩子了。”


    “三十三岁的孩子, 自古少有啊。”齐轻侯评点道。


    “你这么说我们的感情可要走到尽头了。”简东山拿起了另一封请柬,看着上面印着的胖娃娃和桃子,稍微恍惚了一下。


    “感觉你最近有心事。”齐轻侯直白地说。


    “有心事也很正常吧。”简东山圆滑地说,“没有心事, 我怎么当阁老。”


    齐轻侯感觉自己又要铩羽而归了。


    “你要弹劾杨师古。”齐轻侯说道。


    “嗯呢。”简东山回答道,“正好我的门生故旧都来,大家顺便商量商量吗,你难道不想让他死吗?”


    “想得很。”齐轻侯在软垫上坐了下来,玩着鸟柔软温暖的胸脯毛,“那家伙杀良冒功,贪赃枉法,差点让我们的努力付之东流,依我看砍头三次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我记得你有很多这方面的证据了,应该很十拿九稳吧。”齐轻侯说道。


    “想找到他贪赃枉法的证据,”简东山笑了笑,“就算是街上收垃圾的大爷,都能找到一大箩筐。”


    “但是收垃圾的大爷也没把他弹倒啊。”齐轻侯说,“所以你不打算弹劾他贪赃枉法了。”


    “所以,”简东山拿起墨条来,磨了些新墨,他看着砚台上的乌鸦暗纹,忽然想起了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高良臣和他说过的乌鸦的意蕴。


    “我要弹劾他谋反。”简东山笑着说,“直接一步到位。”


    “啊?!”齐轻侯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至于吧,他谋反?他用头谋反?”


    “他从三部和更远的地方买东西,是借机给他们输送钱粮,他自己有私产,是为了拿捏百官,他不是要谋反,他是要干什么。”简东山轻佻地说,“从哪个方向看,他都是要谋反。”


    齐轻侯眨了眨眼睛。


    “你们真的很可怕。”她撂下了一句评价。


    “你不知道杨师古这样就很冤枉吗?”齐轻侯小声说道。


    “嗯,”简东山想到了什么,猛地笑了起来,“当然了,我是冤枉他的人,肯定比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冤枉了。”


    “而且,哪个皇帝敢对真的有可能谋反的人说我怀疑你谋反啊。”简东山随意地挥了挥手,“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


    “完全没道理。”齐轻侯眨了眨眼睛。


    简东山吹了吹信笺,“而且他还想买良马,天呐,简直是太可怕了。”


    齐轻侯吐了吐舌头,“我感觉,你肯定要赢了。”


    “怎么的,”简东山挑起了一根眉毛,“你不高兴吗?”


    “你这个想的已经够好了,孩子名字想明白了吗?”齐轻侯说道,信手拿起了一张请柬,帮他塞进信封里。


    “你不说你起么?”简东山问道。


    “我取一个字,”齐轻侯说道,“你取一个?”


    “行。”简东山说道,“那你取了个什么?”


    “取个朝字吧,”齐轻侯说道,“很有希望,还很大气的感觉。”


    “那我就取个阳字吧。”简东山漫不经心地说,“感觉比较朗朗上口,还显得很忠心耿耿。”


    “不太行吧。”齐轻侯皱起了眉头。


    “你忘了,”她说,“阳是文通太子的讳,不太好吧。”


    “那就叫,”简东山思索了一秒,“朝君?”


    “反正我觉得阳真的很好啦,”简东山说道,“不都说文通太子为人宽厚,爱民如子,那大家想用一下他的讳,他应该不会在意的吧。”


    “还是改掉吧。”齐轻侯说,“我爹反正说,皇上和文通太子有点故事,你没必要碍他这个眼吧。”


    “好吧好吧。”简东山说道,“那就叫朝臣吧,多恭顺。”


    “那就这样吧。”齐轻侯说,“说实话,我觉得你有点故事的。”


    “那谁没有一点故事啊。”简东山笑了起来。


    “等哪天,”他笑了笑,这个笑容和他平日里的不太相同,但是齐轻侯又说不出哪里不同,简东山笑了起来,“等哪天我打通任督二脉成为武林高手了之后,我就好好和你讲讲我初恋的故事。”


    “我可以给你直接敲开。”齐轻侯用拳头砸在了他的脑袋上,“需要吗?”


    “不行啊!”简东山惨叫了一声,“你没孵过鸡蛋吗?那万一不能用外力打开吧!”


    “因为根本就没有任督二脉这种东西啊。”齐轻侯忍不住说道。


    “这样的吗?”简东山胡扯道,“那我这辈子也不能成为武林高手了吗?”


    “有一说一,从三十三岁开始的确有点晚了。”齐轻侯说,“但是如果你想的话,说不定??x?也能。”


    “等一下,你练武功,只是为了气我的时候不挨揍吗?”她像是品明白了什么,反问道。


    “唉,”简东山露出了一个愁眉苦脸的表情,“被识破了。”


    “好吧好吧。”齐轻侯说,她继续装着请柬,“时间定在九月的话也挺好的,是物产最丰富的时候,宴席也好准备。”


    “是啊。”简东山说道,“主菜定什么?”


    “你不是定好了吗?”齐轻侯笑了一下,“杨师古啊。”


    “行,”简东山笑了起来,“你终于有了那么一点通人气了。”


    “不像你,终于有点通人性了。”齐轻侯回嘴道,“那何瑛华呢?”


    “先不说他。”简东山继续写着请柬,“我甚至还要请他。”


    “老爷子是个乖觉的人,”简东山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他想活命的话,只能丢车保帅,说不定直接致仕回家也不一定。”


    “老爷子这辈子混得也算不错了。”齐轻侯说,“我父亲说,他在开国功臣里并不出众,但是比他厉害的,比他有资历的都死了。”


    “他这个人感觉没什么主见。”齐轻侯说道,“全听别人摆布。”


    “或者说,他知道自己不出众,那么能拿得出手的优势也只剩下忠心了。”简东山打了个哈欠,“就是不知道他这份忠心有没有被记住了。”


    “反正我不喜欢他。”齐轻侯说,“我爹说他这个人看着也很恶心。”


    “你们定国公一脉都不太和朝臣亲近。”简东山说道,“所以我都很奇怪定国公老爷子为什么同意把你嫁给我了。”


    “因为我说还挺喜欢你的。”齐轻侯说道。


    简东山抬起了头。


    “啊?”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什么?”


    “我也说不清了,就是莫名的觉得,我们是不是见过之类的。”齐轻侯别过了脸去,“你还要我写八百字分析出来吗?”


    简东山识趣地把头低下去了,“说不定咱们前世有缘分。”


    “所以我本来可以嫁皇亲国戚的,我小时候可是和他们一同起居上学的。”齐轻侯拍了拍他的脑袋,“但是我还是选了你,感动吗?”


    “感动的很。”简东山开始虚空给自己抹眼泪。


    “受不了你了。”齐轻侯说道,“打蛇怎么就顺杆上呢。”


    “这话你说的,”简东山说,“打蛇就得顺杆上啊。”


    “说起来,前几天简明回京城了。”齐轻侯说。


    “嗯那。”简东山应声说道,“武成侯要买马,顺便哪个马贩子和杨师古做过不少声音,正好做个见证。”


    “买马,”齐轻侯笑了一声,“看来他康复的不错啊。”


    “花了多少钱?”她随口问道。


    “黄金千两哦。”简东山竖起了一根手指,“据说把皇上当日里的赏赐的那口箱子整个搬出来了。”


    “什么?”齐轻侯惊了一下。


    “你们不应该都很喜欢马吗?”简东山问道。


    “但是我记得他挺勤俭一个人来着。”齐轻侯说道。


    “简明说是给公主殿下的礼物。”简东山笑了笑,“人家千金难买美人笑,你嫉妒不。”


    “嫉妒。”齐轻侯言简意赅地说,“但是我不要。”


    “为什么?”简东山笑道。


    “我害怕你用千金买点什么奇怪的东西回来。”齐轻侯说,“所以你直接给我千金就行了。”


    “你还是那么,”简东山思索了一下措辞,“不通风月,油盐不进。”


    “谁说的,”齐轻侯说,“我可能吃了。”


    “行行行,只进油盐。”简东山从善如流地改口道。


    “行了,”齐轻侯抬起了一根手指,“你别说了,你不可能说我一句好话的,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怎么会,”简东山说道,“你给我酝酿一下。”


    “你还是留着恭维你初恋去吧。”齐轻侯不快地说,“我也不差你那么一两句恭维。”


    “看来他身子好些了。”齐轻侯沉默了一会,慢慢出了口气,“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但是有心干这些,应该是好多了。”


    “你还挺担心他的。”简东山说道。


    “嗯,”齐轻侯坦率地承认了,“他人真挺好的,如果英年早逝了,还挺让人难受的。”


    “当年他在军中对我挺好的,”齐轻侯说,“我家老爷子本来想让他压我几次功劳,让我生气回家,他也没有自作主张,而是找我聊,问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然后再跑去和我家老爷子聊,也算是我的贵人了。”


    “总不能知恩不图报吧。”她叹了口气,“而且我自认为当年和他处的关系还不错,如果我们两家能成世好,多是一件美事啊。”


    “我也这么觉得,”简东山说道,“所以我嘱咐简明好好照顾他了。”


    “那就好。”齐轻侯说道,“你让简明多拿些补药,就说是我送的,应该没人能说什么毛病吧。”


    第78章 佛言地藏菩萨至 正有一行清泪慢慢地流……


    秋日来了, 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梧桐的叶子片片落下, 李守一捡起了一片,捧在了手里。


    梧桐之气一叶秋,她想,每次看到这落下来的叶子,都忍不住想跟着吟一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但是李守一并没有太多的时间伤春悲秋。


    自打春日里收到了李青一的信之后,她就一直在偷偷监视着母亲的用药。


    她觉得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母亲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又是将门之后,原本体质并不虚弱, 虽说生弟弟的时候弄坏了身子, 但是也有十年了, 为什么迟迟调养不过来。


    这不正常。


    在李青一提醒之后, 她越发觉得这不正常了起来。


    所以她依旧在严密地盯着,她肯定能发现什么的。


    她需要的是, 人赃并获,就算父皇不会惩处真正的凶手, 看在镇国公的面子上,定然以后也不敢继续对母亲做太多事了。


    而如今, 她有一种预感, 她已经摸到了狐狸尾巴了。


    她静静地坐在窗边, 看着逐渐升起的太阳,秋天了,她在书上读到过,秋天是杀气最盛的时候, 所以宜动刀兵,宜杀人。


    她还在宫中的日子不多了,所以这个秋天,就权当是她的午时已到吧。


    而且这个秋天,真的不太平啊,她想,还真是个多事之秋,杨师古被下了狱,说是谋反。


    简东山下手可真狠,要么隐忍不发,笑脸迎人,但凡刀出鞘,那就是是必见血。


    一击必杀。


    自己也要学着些才行,李守一想,所以她就算发现了某些踪迹可疑的人,但是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坐实罪行,她就视若无睹地忽略纵容下去了。


    她耐心地蛰伏着,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条毒蛇,而毒蛇每天似乎只有一口毒液,所以只要咬住,那么就会把所有的毒液全部注入猎物体内。


    她也是这么计划的。


    少女点燃了手中的清香三道,在佛堂中重重的拜了下去,看佛堂的尼姑知道守一公主经常礼佛为母亲祈求平安,这宫中人大多礼佛,尼姑想,他们上香,叩头,然后留下丰厚的香油钱。


    不知道是在为自己的罪孽付账,还是为自己的欲望祈求。


    所以她对守一公主的印象很不错,这孩子至少是一片孝心,所以每次都不免多看两眼。


    然而,她突然发现今日里公主似乎有几分不一样。


    平日里她拜的佛像都是药王菩萨,这很合理,庄妃一直缠绵病榻,拜药王菩萨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而今天,她拜的却是地藏菩萨。


    世人皆知地藏菩萨大慈悲,曾发下宏愿大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很少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走上这条道路。


    地藏菩萨本是婆罗门氏女,尼姑想,过着优渥的,人上人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一位僧人上门展示神通,让她看到了她的母亲因为生前愚昧无知,穷奢极欲而草菅人命,所以在地狱受苦。


    她为了拯救母亲,走上了修行之路,下十八层地狱,而后决定拯救母亲以及所有的罪人。


    若地藏菩萨有灵在上,李守一静静地奉上高香,而后磕头跪拜,请让我也成功地救下我的母亲吧。


    天下做女儿的心,应该是一样的。


    然后她起身走了出去,和范婕妤在佛堂前撞见了。


    两人并未多言,只是见了礼,便各自去忙了,范婕妤走进了佛堂,照例给了尼姑好处。


    尼姑快活地收下了,“皇后倒是常来,只是淑妃这阵子来得很多,她原本是不怎么来的。??x?”


    看来是遇到烦心事了啊,范婕妤想着,也是,昨日里她探到了些消息,说是首辅何瑛华的人来找过淑妃,言及过往恩情云云。


    看上去淑妃是打算和他断个干净了,谁愿意和门生谋反的首辅大人有所交情呢。


    而且众人,包括皇上在內,都认为淑妃是靠容貌才艺得宠的,若是爆出来她背后一直有首辅的扶持,那在皇上面前的形象多半要大打折扣了。


    但是看来淑妃还是有些良心难安啊,范婕妤想,她慢慢地给自己净手烧香。


    “皇上也是常来。”尼姑说道。


    “今天守一公主又来求药王菩萨了?”范婕妤笑着问。


    “她今日里拜的是地藏菩萨。”尼姑压低了声音说道,“和往日不同。”


    看来她发现了什么端倪了,而且动手的日子就在今天,范婕妤的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她凑近了尼姑的耳边,轻轻地交代了几句。


    尼姑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色。


    “娘娘你就瞧好吧。”


    皇上下了朝,照例来了范婕妤处。


    “还是言卿这里朕呆着最舒服啊,属言卿最合朕的脾胃。”中年男人长出了一口气,靠在了软枕上,范婕妤笑了笑,那当然是自然的了,因为她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由这个男人培养和塑造的。


    而且她还时不时犯点小错,让这个男人觉得自己还有培养的余地。


    玉团颇为识趣地跳上了案几,爪子勾了一下琴弦,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响声。


    “它跟着言卿,都懂风月之事了呢。”皇上展露了些笑颜,抬手指着猫。


    “臣妾琴弹得不好,这个小东西,一定是私下里悄悄练了,要得圣心呢。”范婕妤笑着说,皇上抬起手来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越发不像话了,居然连个小畜生的醋都吃。”


    她将粉色的指尖放在了皇上的胸口上,“臣妾怎么觉得,方才皇上动了心呢。”


    “若是她变成个女子,皇上立马就不要臣妾了。”范婕妤将头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胸侧,让自己发丝间熏好的檀香味若有若无地飘进皇上的鼻子里。


    皇上果然动了动鼻子,“言卿还是这么喜欢这青灯古佛的味道啊。”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范婕妤说道,“所以臣妾也只好拜拜了。”


    “你有朕一位真龙天子在侧,居然还需要求神拜佛吗?”皇上心情好了起来,也调笑了起来。


    “多个神佛护着皇上总比少个强吧。”范婕妤说,“说起来,今日里臣妾为皇上求的九九还愿香到了最后一日,如果其中浮现玉佛,那就是求成了。”


    “可臣妾早上去看的时候,姑姑说晚上才能好,”范婕妤嘟起了嘴,看上去可爱又柔媚,“今夜伴驾臣妾也不想离开皇上片刻,但又怕明天早上,他们就换了个来哄臣妾了。”


    皇上笑了起来,“那今夜里,朕就陪言卿去看看这九九还愿香是个什么分晓。”


    范婕妤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臣妾可是太开心了,”她说道,“臣妾求的正是和皇上白头偕老的相合香。”


    “那朕陪你验看,正合适。”皇上说,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言卿不用担心,既然是你我的相合香,怎么可能不好呢。”


    范婕妤软软地哼出了一个鼻音,像是小兽心满意足地声响。


    夜幕低垂,皇上看了看时候,决定摆架佛堂,那尼姑早已侯在门口,“回陛下,回娘娘,香已经快好了。”


    “我们来的正巧啊。”皇上发出了一串无人敢不附和的笑声,迈步走进了佛堂。


    看尼姑的神情,大概李守一已经知道消息了,范婕妤想,她在软垫上跪了下来,现在知道等她安排好的大戏登场就好了。


    一行人等了半刻钟的功夫,那香的确快要燃尽了,香灰掉落之间,似乎有什么要显出来。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众人平息以待的寂静。


    一个太监走了进来,“皇上,”他低声说,“守一公主求见,说是抓住了几个太监宫女和太医串通起来,给庄妃下慢药。”


    “人赃并获。”他简短地说。


    皇上的身子震了一下。


    他睁开眼睛,抬起了头。


    然而在一瞬间,他的余光瞥见了什么。


    佛堂另一边供奉着的地藏菩萨,不知什么,正有一行清泪慢慢地流过她黄铜的脸颊,虽说秋日里凝水成露很常见,但是这未免也太巧了。


    水珠缓缓地从地藏菩萨低垂慈悲的眼中滑下,就好似一滴为人间疾苦流下的泪珠。


    皇上怔了一下,他礼佛多年,自然也是知道地藏王菩萨的故事的。


    孝女救母,立誓修行。


    恰如此时,恰如此地。


    而周围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尼姑带着一众僧人恭恭敬敬地走了上来,跪地贺喜菩萨显灵。


    我被架起来了,看来此事很难敷衍和稀泥过去了,皇上的心里掠过了一个念头,而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佛,他突然有了几分莫名的心虚。


    他迈步走出了佛堂,“竟有此事,说与朕来。”


    第79章 如今履足空王地 皇后,还是淑妃


    “做得好, 玉团。”范婕妤撕下了一块零食,扔给了白猫, 猫咪跳上了她的膝头,发出了舒服的过分的呼噜声。


    她将手伸进了白色的长毛中,心满意足地抚弄着,她和玉团的配合还是那么天衣无缝,密切无间。


    她真不敢想,如果自己失去它会发生什么,她将脸也一并埋入了柔软的毛发之中,猫发出了一声温柔的呻吟,抱着她的手,她伸出手指去戳猫咪粉红色的爪垫, “幸好你活下来了, 我们都活下来了。”她轻声说着, 用梳子缓缓地给猫咪梳着毛。


    “守一公主到了。”有人通报道, 范婕妤站了起来。


    “娘娘,”那少女走了进来, 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多谢娘娘成全。”


    “殿下不用谢臣妾。”范婕妤说道, 两个人落了座,“殿下小小年纪, 就如此警觉, 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范婕妤轻声说道。


    “实际上, ”李守一笑了笑,“我也是有人提醒。”


    “是青一公主是么?”范婕妤轻声说道。


    “您怎么知道?”李守一吃了一惊。


    “青一公主是很念着庄妃对她的好的。”范婕妤轻声说,“所以既然是她想帮的忙,我自然要帮她。”


    “这样啊。”李守一轻声说, 她微微地垂下了眼睛,“看来二姐也曾照拂过娘娘了。”


    李青一能照拂其他人,若是几年前有人和她说这句话,她怕不是要在心里笑出来,且不论她想不想,那个柔弱的近乎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少女怎么可能有能力照拂其他人。


    然而事实证明,只要有心,总是能做成事的。


    李守一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母亲说,若是有机会的话,多和她来往来往。”


    “现在想起来,竟有几分后悔,当时既没有和她多来往,也没有怎么帮过她。”她说。


    她总是想,她不过是个公主,得宠不得宠,只是父皇一念之间的事情,她也是自顾不暇的,怎么能照拂到李青一什么呢。


    更何况,她只要不刻意欺辱于她,平常相待,就已经是宫里对她数一数二好的人了。


    李青一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


    回想起过去和她寥寥几次交集,也就是那次在冷宫遇上武成侯的那次算是帮了她,但是也是为了自己脱身,和讨父皇欢心。


    她却流露出了许多不太匹配的感恩戴德出来。


    毕竟世界上的确没什么人对她好,李守一想,她的父母,父皇更不必说了,废后精神失常,据说还差点用腰带勒死她,宫人们大多都是些捧高踩低之徒,对她能有多怠慢就有多怠慢,能克扣多少人力财物,就克扣多少。


    她的两个亲哥哥,唯恐惹了父皇不高兴,自身地位不保,也几乎没和她说过话。


    她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啊,李守一每次都觉得这个问题很费解,她怎么还有力气去爱别人的。


    她从范婕妤那里出来,准备去佛堂烧香还愿,李守一突然感觉自己很累,她觉得还完愿之后,她只想好好睡一觉,虽然说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松懈。


    但是她的确已经独自支撑太久了,久的她感觉自己精神那根弦已经被磨损的纤细无比了,如果不暂时给它放个假的话,恐怕就要断掉了。


    那些宫女太监,和那个太医都被收监入狱了,此事舅舅也知道了,皇上不管是真心实意地查出真凶,还是给个交代,都必须得做了。


    当然了,李守一觉得真凶是??x?不存在的,或者说,真凶其实就是皇上。


    皇上不想有带着镇国公血脉的孩子,他最理想的状态就是朝臣们四分五裂,战作一团,然后纷纷向他邀宠,他支持谁,谁就能暂且占了上风。


    但是他又不会让这一派趁机把敌人一网打尽赶尽杀绝,因为他需要他们都保持着危机意识,在浓浓的不安中更加用力地对他献媚。


    他觉得这样他就能稳坐他的江山了。


    前朝如此,后宫亦然。


    她的父皇,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他现在也必然拿出一个结果来,李守一想,他肯定不敢用太医和庄妃有矛盾这样明眼人就能看出是敷衍了事的答案给镇国公。


    那么皇后和淑妃,必然要倒一个了。


    这两个人之中,一定会有一个被他推出来,让镇国公满意,让这件事落下帷幕。


    你更喜欢哪一个,李守一问自己,她发现自己很难回答,这两个人她都没有半点好感可言。


    皇后的整个家族都是皇上提上来的新贵,当然了,皇上不需要他们有什么真才实学,只要能制衡监视其他几位国公老爷就好,不过这些人一步登天之后有些忘乎所以,真的把自己当成皇亲国戚了,李守一想,据说京城里但凡位置好些的铺面,他们都曾去滋扰觊觎过,还是皇上亲自下场敲打才有所收敛。


    至于种种恶行,更是数不胜数,淫人妻女,马踏街市也全是做过的,皇后也没少为这些事费心。


    而淑妃,她有美貌,有手段,是不折不扣的宠妃,但是想要和皇后相争,自然需要大把的银子撒下去,所以这宫内大大小小的肥差,基本上全是要行贿与她的。


    但是她收钱就办事,反而在这些宫人心里是好的不得了的主子了,更何况若是淑妃出了事,他们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但是,李守一微微地出了口气,这些买出来的宫人也真是一个个心狠手辣,不知道手上沾了多少血渍污秽。


    所以他们两个,谁死了也不算冤枉。


    她烧了香,还了愿,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抬起了头,看向了地藏菩萨那慈悲而低垂的面庞,这尊佛像塑的很好,明显是能工巧匠的手笔,因此从下往上看的时候,会感觉自己被温柔而悲悯的注视着,一种被垂怜的感觉油然而生。


    然而佛像是不会无缘无故的掉泪的,说到底,它不过是一个东西,一个摆件。


    所以都是人为罢了。


    然而有没有天意呢,李守一忍不住想,上天到底是不是有眼的呢?


    姑且就当它是没有的吧,她想,所以如果我不去努力的话,那么某些人就永远逍遥法外,不会得到报应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一边,发现今天的香炉格外的满当,看来皇后和淑妃早就来过了,他们在求什么,求满天神佛暂时闭闭眼睛,假装看不到他们曾经犯下过的罪孽吗?


    那这神佛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李守一平静地想,她走到那密密层层的线香前,忍不住很想笑,然后她转过了身,走了出去。


    不会有任何人保佑你们的,她想,就算有,那我也不会让它得逞的。


    而两宫之中,空气就像结了冰一样,里面的人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没有人知道这个灭顶之灾会扣在哪宫之上,甚至现在的皇帝都不知道。


    他很犹豫。


    倒不是因为他对这两个应该被称为枕边人的女人有什么感情,而是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很不好,他一贯擅长拿捏别人,百官也好,后宫也好,所有人都应该如提线木偶一样被他操纵着活动,而如今自己竟被逼着一定要做点什么。


    他很多很多年,没有感受到这种失控感了,他甚至有些眩晕,他抬起手来,扶住了额头。


    而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只是孩子长大了遭遇的必然事件,还是背后有什么阴险的敌人。


    应该不会的,皇上想,他怎么可能有敌人,他明明把各派势力都微妙的分割和限制住了,应该没有人有实力向他挑战才对,他自从赢过了大哥和二哥之后,世界上就不会有任何东西能打倒他了。


    而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无形的压力作祟,他居然在梦中梦到了什么。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记得具体细节了,他好像回到了年少的时候,大哥和二哥在不远处交谈,说的好像是恭喜大哥喜得麟儿。


    对啊,大哥的那个孩子,他在哪里?


    他很想连夜给杨文秀发一道手谕,然而这除了会暴露他的内心焦躁不安而虚弱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皇上知道的很清楚,文通太子的后人大概率不在三部之中,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能抓住的线索寥寥无几,这个人好像真的死了。


    又好像永远不会死,永远化作缠着他的幽灵和恐怖的心魔,每分每秒都黑漆漆的沉重地压在他的脑海里,淡忘了还好,只要稍微一触碰,就痛的钻心刺骨,泰山压顶。


    于是他不打算再在庄妃的案子上费心思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那就赐死皇后吧。”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第80章 多悔从前学杀人 我想再见她一次


    “皇后得了急病, 好像要不行了。”李青一拆开了信笺轻声说。


    “这样。”拾翠附和道,“是宫中有什么变故了么?”


    李青一摇了摇头, “不知道。”


    她捏着信纸的手指略微有点颤抖。


    “怎么了?”拾翠发现了这一点,小心地询问道。


    “她说最后想见我一面。”李青一轻声说道。


    “这是皇后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拾翠小声地说,“是皇上想把殿下叫回去,还是皇后真的有什么想说的。”


    “不知道。”李青一轻声说。


    “不过如果是皇后的话,于情于理殿下都得奔丧的。”拾翠说,“殿下毕竟名义上是皇后的孩子。”


    李青一眨了眨眼睛,“嗯。”她点了点头,说实话,她不太记得皇后的容貌了, 她很少见到她, 即使是见到了, 要么离得很远, 要么她根本不敢抬起头去看她的脸。


    她只记得皇后喜欢用椒香,只有皇后的房间可以用花椒涂墙, 是所谓的椒房,所以她也喜欢用这种香料, 来显示自己非凡的尊贵,和六宫之主的地位。


    皇后当然不关心她, 她觉得这也没什么问题, 她又不是皇后的亲生孩子, 也没有什么前途和才华可言,更重要的一点是,连她的亲生父亲都不爱她,那么为什么要要求一个毫无干系的女人爱她呢。


    所以李青一从来没有怪过皇后什么, 也没有指望过她什么。


    但是她为什么想要见自己呢?


    李青一捏着信纸,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多半的确是皇后的愿望。


    而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所以她也不打算推辞。


    “一个人只能死一次。”她轻声说,“如果她最后的愿望我能满足的话,我还是要满足的。”


    “皇上可能不会让殿下回到平川了。”拾翠小声建议道,“我听黄瑛和简明那边说,皇上好像有点担心武成侯脱离控制,所以我觉得皇上会趁机将殿下留在京中。”


    李青一沉默了一会。


    “嗯,”她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就更要回去了。”


    “如果我称病或者推诿什么的,他岂不是更要怀疑武成侯了。”她轻声说,手指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我不害怕了。”她说道,又像只是在安慰自己。


    说实话,她是有些害怕的,而且,一点都不想回到京城去。


    回到那座暗无天日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去。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一辈子再也不要看到那阴森的红墙和铁青着面孔似的金色琉璃瓦。


    “我肯定没问题的。”少女说道,她抬起了头,让泪水不要从眼睛里掉出来,“先生保重自己就好。”


    杜毓文微微地吃了一惊,他的目光落在放在桌子上的信笺上,又落到了少女的脸上,他知道李青一已经下定了决心。


    但是她还在发抖,虽然很害怕,但是却没有什么退缩的意思。


    杜毓文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来,没有说话,只是将少女揽进了怀里。


    李青一将头埋在了他的胸口,泪水濡湿了他胸前的衣料,她无声无息地抽泣着,将他的衣服抓得更紧,他低下头来,紧紧地环着怀里的少女。


    “别害怕。”他轻声说,拍着她的后背,“我会去接你的。”


    “一定会的。”他说。


    李青一闷闷地点了点头,“嗯,我相信先生。”


    “为??x?什么急着走啊?”杜毓文说,“今夜就动身,明天早上不好么?”他轻声说,“早一日,迟一日不打紧的吧。”


    “我害怕皇后等不到我。”李青一答道,“她说想见我。”


    杜毓文愣了一下。


    “这样啊。”他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皇后对她并不好。


    “我不会害怕的。”李青一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说道,“我已经长大了。”她认真地抬起了头,依旧红湿着的眼睛显得明亮而坚定,“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先生也要照顾好自己。”她说,双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恋恋不舍地抱着,“也不着急先生来接我了。”


    杜毓文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的。”他说,“我肯定会保重自己的。”


    “那我就放心了。”李青一说,她终是松开了青年的身体,转过了头,“我和拾翠说,让她留下照顾先生,先生有什么事情可以吩咐她。”


    “而且我回去也是很忙的。”李青一自顾自地说道,“我得看看那些农户的事情有没有解决,还有帮题红解决她的事,我在京城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呢。”


    杜毓文点了点头,他没来由地感觉自己鼻尖有点酸。


    然而他还是笑了笑,“嗯,殿下是大忙人。”


    李青一闻言也笑了一声,她的睫毛还挂着泪滴,慌乱地想用袖子去擦,然而下一秒钟,一个轻如蝶翼的吻落在了她的睫毛上,带走了那颗泪珠。


    青年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眼睛。


    她转过了头,抬起眼睛来看他,然后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子,少女以与她平日里气质和作风截然相反的热烈亲吻着他,像是想牢牢地记住他的味道,又像是想要把他全然拆吃入腹一样的激烈,到了最后,两个人甚至有些都喘不上气来,她移到了他的脖颈上,像是负气,又像是想打上什么烙印一样,在他那凌乱而屈辱的细碎伤疤上重重的咬下了一个齿印。


    “我不会害怕任何事了。”她退后了一步,郑重其事地宣布道,我一定能做到我想要做的事,一定可以保护好我想保护的人,她在心里说,像是宣誓,又像是告诫自己。


    “而且正好,”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可以试试先生送给我的马怎么样了。”


    杜毓文也笑了起来,“那绝对是匹好马,我肯定没有看错。”他笑着说,“我觉得浏览风光最好还是在马上,坐车怎么说都是隔着一层,不如在马上好。”


    李青一点了点头。


    “嗯,”她认真地说,“我觉得这一路的风景肯定会很好看的。”


    “而且现在北方已经是初冬了。”杜毓文笑着说,“殿下回京城去,这就叫做马前桃花马后雪。”


    “这样。”李青一眨了眨眼睛,“可惜还没看到今年的雪呢。”


    “不过没关系了。”她马上振作了起来,“我们以后有很多场雪可以看,不是吗?”


    杜毓文点了点头。


    “嗯,”他说,“以后还会有很多春夏秋冬的。”


    李青一笑了起来,她将马从马厩里牵了出来,青年一直牵着她的手,他的手还是凉,虽然比起去年时冷得像块冰的时候好了些,但是还是乍一摸到,就会冷得一惊。


    “先生不能大意了。”她轻轻地说,轻轻的握了握他的手。


    “好的。”杜毓文答道,“我会小心的。”


    她迟疑了片刻,最终是将手从对方的手心中抽了出来,她学骑马也有半年了,因此上马的动作也颇为熟练流畅了,少女坐在月白色的马背上,因为是奔丧的缘故,拾翠为她找了一件白色的氅衣,一身雪色立在明月之下,明亮清澈地让杜毓文失神了一瞬间。


    她的确,没关系的,他相信这一点。


    卫队已经集结好了,少女拨过了马头,她看着被月亮照亮的前路,深吸了一口气,奔赴了前路。


    南国也已经是初冬了,树叶依旧是翠色的,但是某种掩饰不住的森森寒意依旧从里面窜出来,所有的生命都变得脆弱而苍白,好像只要一阵罡风,就能把它们吹成碎片一样。


    皇后躺在床上,她的体面尚存,毕竟这也是皇上的脸面,所有外人只知道她是急病,不知道她已经服下了慢药,她躺在锦被里,看着被燃起的火盆,注视着其中的一块碳,估摸着它能燃烧多久。


    也许这皇宫是火炉,他们这些人的生命就是这一块一块的碳,来供养着这一盆火。


    她干枯的眼睛依旧望着门口的位置。


    服侍的大宫女似乎看懂了什么。


    “娘娘,我今日里听到了消息,珈善公主已经动身了,夤夜前往,日夜兼程,应该不出七天就会到了。”她说道。


    “七天啊。”皇后呼出了一口气,“七天,本宫还是等得的。”


    她没想到这个少女会如此积极,好像真的赶来见什么亲人最后一面似的,她想,她突然发现,她一点都不了解李青一,更不要谈知道她会怎么做了。


    她这么多年,在宫中忙着做什么了?她的心中突然萌生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她的生命如今快要走到尽头了,这时候难免会对自己的一生做个总结。


    她的人生不算长,她今年也不过三十多岁,在这宫中就呆了十几年,她除却这红墙金瓦,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好像已经很单薄了,而她在宫中,每日似乎都很忙,也很累。


    但是想想,好像非常的一事无成,她究竟做过任何有意义的事么?爱过什么人吗?被什么人爱过吗?


    这些问题,她都一片空白。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撑着一口气想最后见一面那个少女,她的确有些秘密想要告诉她,但是那些也有别人能告诉她。


    她又合上了眼睛。


    皇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来的,她又睡了几觉,她已经不清楚了,她只知道自己行动已经很费力气了,呼吸也是。


    然而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人声,甚至听见了那个少女几乎让人听不见的脚步声。


    是李青一,在她咽气前,赶到她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