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愧读多年圣贤书 我有话和你说
李青一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方才大宫女说皇后已经睡了,她本想着自己连夜过来是不是打扰了的时候, 她听到宫中传出了一声微弱的动静。
“青一公主吗?”那声音说,飘渺不定地像风中的残火,“进来吧。”
大宫女闻言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示意李青一可以走进去了。
皇后一瞬间感到了某种潮湿的感觉,外面是下雨了么,好像的确是的,那个少女走进来的时候带着风雨的味道,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看上去就像山林中的白鹿似的。
也对,皇后想, 她本应叫自己一声母亲, 所以她也应该为自己的死亡服丧。
李青一走了过来, 皇后让她坐在窗边的绣墩上, 李青一听话地坐了下来,房间里生了火, 还算暖和,然而因为风雨的缘故, 所以灯光显得很昏暗。
天寒火亦凉,李青一想, 她伸出手, 想挑一挑灯, 但是却被皇后阻止了。
那女人从重重罗帷中发出了细微的声音,“不用管灯的事了,”她说,似乎是面对死亡给了她坦率的勇气, 她没有像往日里那样对着李青一挂着一副贤妻良母的例行公事的微笑,而是显得冷漠而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似的,“我不是很想看清你。”
李青一放下了手,好好的坐好了。
“您需要喝水么?”她认真地问道,“听上去您嗓子不太舒服。”
“不要管那些有的没的了。”皇后说,“我很快哪里都感觉不到了。”
“请不要这么说,”李青一认真地说,“您年纪还轻,会好起来的。”
皇后愣了一下。
“那就借你吉言吧。”皇后疲惫地说,“你没有恨过我吗?”
“没有。”李青一答道,她的态度和语气都不像作伪。
“为什么?”皇后忍不住问道,“大家都知道,我对你不够好。”
“因为您没有理由对我好。”李青一认真地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我对您来说,完全是个意外的麻烦。”
“您本来不用负担我的人生的。”她说。
皇后愣了一下。
“那我要说的话,”她长出了口气,“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了。”
“看来如果你知道,我是被你父皇赐死的,也不会很开心了。”皇后说道。
李青一眨了眨眼睛。
“居然是这样的吗?”她忍不住说道,“所??x?以是出了什么事吗?”
“一些无聊的和你没什么关系的事。”皇后说,她疲惫地闭了一会眼睛,她的眼睛周围是不祥的黑色,的确是中毒的征兆,“所以我打算和你说一些,旧事。”
“你知道你父皇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吗?”她问道。
“不知道。”李青一轻轻地摇了摇头。
“按照你的理论,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他是有义务爱你的。”皇后说,她喘了口气,“好吧,可见你的理论没有错。”
“你父皇,一直觉得,你不是他的孩子。”皇后说道。
李青一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她点了点头,“这样啊,是因为我不像他么?”
“你连白氏都不像。”皇后说道,抬起眼睛看向了李青一,“白氏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你看你大哥和二哥,大概能想到一些吧。”
“我嫉妒她。”皇后出了口气,她突然觉得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心中的一块大石好像被挪开了,连呼吸都通畅了起来,“从前皇上还是五皇子的时候,白氏是他的王妃,他们门当户对,才子佳人,自然没什么问题。”
“我也知道,她是白天鹅,我是癞蛤蟆,我父亲不过是个普通的将领,和她国之重臣的父亲完全没法比。”皇后说道,“我的容貌才学,接人待物,样样都不如她,还能是个侧妃已经是福气不浅了。”
“后来,出了一件事,我心里突然升起了妄念来了。”皇后说,“你也许不知道,开国的时候,先帝遇到过一次比较严重的战败。”
“白氏一直留在王府安顿保护众人,结果被山贼趁火打劫俘虏了。”皇后慢慢地说,“是宁王孤身一人,三天之内就追上了洗劫王府的贼人,将他们尽数荡平,把白氏救了回来,又追上了撤军的大部队。”
“白氏从此就觉得欠了宁王一个人情。”皇后说道,“她自己说,如果哪天宁王需要,她的项上人头也不在话下。”
李青一听得入神,她从未想过白氏当年居然有这么多传奇的经历。
“那是应该的。”她忍不住赞道。
皇后怔了一下,她看向了听得入迷的少女,突然心里不禁动了一下。
“后来果然到了需要她的时候。”皇后继续讲了下去,“你应该知道宁王暴毙之后宁王妃下落不明的事情了吧。”
“本来因为宁王和皇上闹翻的白氏某一天突然主动和他行了房事,他原以为是示好,本想与白氏重归于好。”皇后轻声说,“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白氏收留了宁王妃,那么她的这次求欢,谁知道是不是因为宁王妃其实怀了宁王的遗腹子呢。”皇后说道,“于是我向皇上告发了这件事。”
“皇上为了奖励我,让我成为了皇后。”皇后说道,她的声音很低也很慢,带着气力不支的喘息,“但是皇上也好,我也好,最终没找到宁王妃,也没有找到宫中多出的孩子。”
“除非。”皇后慢慢地说,“除非,皇后根本没有怀孕,或者孩子被偷送出宫了。”
“你就是那个孩子。”皇后说。
李青一怔了一下。
“可是没有任何证据,白氏做事滴水不漏,我们去查的时候,一切痕迹都没有了,加上你又是个女孩,就算是宁王的女儿又如何?”皇后说道,“于是皇上便决定把你留下了,也许日后可以用来联姻和亲。”
“怎么样?”皇后问道,“听了这个故事之后,你有什么想法吗?”
李青一眨了眨眼睛。
“如果是这样的话,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很好命的人。”她轻声说,“你们容许我活下来了,我的父母就算马上就要失去生命但是依旧在计划怎么让我活下来。”
“而且白氏救了我。”她说,“用自己的生命。”
她其实已经被这么多人爱过了,李青一不禁有些恍惚。
皇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你这样想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怎么没有这么想过呢。”
“这些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了,”皇后轻声说,“但是我觉得,总得说出来才好。”
“当年她被山贼抓走,想要掩护的人,”皇后慢慢地说,“就是我。”
“没错,是我,”皇后说,“我发誓会报答她的,所以她才让我在宁王妃的事上搭了把手。”
“所以啊,”皇后慢慢地吸气,又吐气,“也许这么多年的辛苦,食不甘味,寝不安枕,苦苦维持,都是我应得的吧。”
“没人对我好,也是我应得的吧。”她说,“明明的确有过对我好的人了,是被我亲手害死的。”
“如果能重新活一辈子的话,”皇后轻声说,“我肯定要好好的活,对人好一点,不干那些坏事。”
“可是。”李青一轻声说,“就算白氏死后,也过了十几年了啊,你每一天都可以开始好好地活的。”
窗外猛地炸响了一个冬雷,顿时把万事万物都照的亮如白昼。
皇后微微地张开了嘴,这个小姑娘刚刚说了什么。
好像说了比这雷还石破天惊的话啊,她想,她垂死的大脑都变得清晰明白了起来。
“你说的对。”皇后张了张嘴,说道,“你说的对啊。”
“你长大了。”她说,她眯起眼睛去看李青一的形容,她突然觉得她坐在那里的时候,有几分像白氏,比方说那坚韧的脊背。
她喘着气,不知道是力竭还是叹息,“长成一个大人了。”她说,她突然觉得这间屋子很闷,明明皇后的寝宫是最宽阔敞亮的,但是她却觉得很闷,里面的绫罗绸缎,还是金银珠宝,都令她感到厌恶无比。
她开始回忆,想要想起一点从前的记忆,还没有被关进这红墙金瓦之中的日子。
她想起了在王府的日子,她突然记起来白氏的样子了。
还有很多人啊,她想,她甚至想起了太子,太子妃,太子世子的样子,还有宁王,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和他青梅竹马的宁王妃,她记得那时候还颇为羡慕他们,她也想要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和人生。
那时候的日子,可真热闹啊,她忍不住想,衬得她余生旁的日子像是没有颜色一样。
她絮絮的,天南海北地说了很多,都是些从前的时光,李青一一直认真地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
“其实太子和宁王他们对我都很好,每次带礼物也有我的份。”她说,“他们还和皇上说,既然纳了我,也不能太冷落了。”
“我知道,皇上只是觉得我听话,好用,实际上根本不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女子。”她说,“他连和我的亲热都屈指可数。”
“因为我很听话,所以帮他做了不少脏活,也知道他了一些秘密,所以一旦有可以杀掉我的机会。”皇后轻声说,“他会用的。”
“而且他大概认为,他现在不需要去暗害任何人了吧。”她叹了口气,“所以我也可以丢掉了。”
“我真希望他也能快点死啊,前后脚那种,他还没来得及册立个新后的那种。”她露出了一个惨笑,“我们做对同路夫妻,他不是最不喜欢我么,但是又要和我黄泉共路,死后同穴。”
李青一安静地听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丑态毕露。”皇后轻声问道,竭力想看清少女脸上的表情。
而她如愿看清了,李青一没有鄙视她,也没有露出听到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而出现的惊恐。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一切,接受着她的一切。
“我不知道。”李青一轻声说道,她微微地低下了头。
“还是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了。”她说道。
皇后忽而平静了下来。
“也许我的时间快到了。”她转过头看向了窗外,灰蒙蒙的晨曦正在到来,而肆虐一夜的风雨停了下来。
“放晴了啊。”她感叹道,“那就好。”
“这样。”李青一说道。
“你去歇着吧。”她勉强地抬起了一只手,摆出了一个属于皇后的优雅的姿势,“这么远的路,应该累了吧。”她说,语气好像真的是李青一的母后一样。
“本宫也累了。”
第82章 车走雷声语未通 正巧我在京中也有事要……
果不其然, 皇上借皇后的过世为由令李青一留在京中。
他没有亲自召见李青一,只是派了个太监到武成侯府宣旨。
“还真是把殿下当作??x?要挟武成侯的人质了。”题红不快地低声说道, 李青一笑了笑,“你还是那么容易生气。”
题红笑了一声。
“那看来殿下也不讨厌回京城了。”她笑道。
“我在京城还有事情要做呢。”李青一笑着说,她抬眼看着这座武成侯府,题红把这里照顾的很好,无论是草木还是泉石,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冬日里的水会格外安静,她往书房走着,“正好可以监督一下去年那些农户的事情都解决了么。”
题红笑了起来,“嗯, 是啊。”
“不过说起来, ”题红笑着说, “那平川城好玩吗?”
“挺好玩的。”李青一思索了一下, 发现这一年来的回忆每一幕无不历历在目,鲜艳真实, 她可能从未过过那样的生活,雪山, 平川,花树, 与晴空之下的喇嘛庙, 五彩缤纷的经幡, 大群大群的牛羊。
“等日后,你也去看看。”李青一说道。
题红笑了笑,“等到我的事,了解了吧。”
“这次坏事的, 怎么不是她呢。”她低声咕哝道。
李青一听说了,这次皇后被赐死,是因为李守一抓住了有人毒害庄妃的证据,人赃并获,所以肯定有妃嫔暗害于她。
然而幕后真正的黑手大概是皇上本人,所以必须有一个还算有头脸的人偿命,这件事才能揭过去,那么这个有头脸的人,除了皇后,就是淑妃了。
如今皇后被赐死了,所以题红失去了一次看淑妃遭报应的机会,心里不爽也是正常的。
李青一在书房里坐定了,开始看起了账本,“其实,”她突然出声道,“我觉得她这次如果不好了,也没什么意思。”
“毕竟和你无关。”她低声说,“我觉得,她遭到你的报应,岂不是更好。”
“那倒是。”题红蓦地笑了起来,“一年不见,殿下好像人情达练了许多,一定是见过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吧。”
“其实也没有。”李青一小声地说,“但是有意思的人和事,是见到了一些。”
李守一揪出了他们怎么给庄妃下药的,李青一心想,这样这件事就可以松一口气了,估计暂时不会再有什么人敢动手害庄妃了,她大概可以活过她原本的死期了。
说不定细心调养,也能颐养天年了。
李守一果然是很有本事的,李青一忍不住笑了笑。
“如果你和她的事,”李青一看向了题红,“我能帮上什么忙的话,我也会努力的。”
题红惊了一下。
“殿下这么说就太过分了。”她说。
“我是说真的。”李青一的目光平静而认真,没有半分客套抑或是虚饰的成分。
题红微微地叹了口气。
“嗯,”题红轻声说,“奴婢谢殿下费心了。”
“不过我寻思着,”题红慢慢地开了口,“应该快有机会了。”
“如今乱成一团,”她说,“她又是要参与进夺嫡的人,肯定会露出破绽的。”
李青一点了点头,“那就好。”
“拾翠和我说,殿下还害怕我自己把自己气死了。”题红笑着说。
“因为听到的都是她的好消息么。”李青一小声地说,似乎有了几分不好意思,“所以觉得你会很生气了。”
“那的确是挺生气的。”题红笑了笑,这一年来淑妃的确顺的不行,成功诞下皇子不说,皇后和庄妃还因为哪位公主嫁给宁南侯的事打的不可开交,全等着她收取渔翁之利,而且依旧是妃子中圣宠最盛的,甚至基本上可以宣布胜利了。
但是这一次的前朝后宫的地震来的,似乎比想象中的要剧烈多了。
所以,甚至于她一直以来所依仗的一切,都有可能被破坏殆尽。
想到这里,题红又有了耐心,她要等着,李青一说的对,复仇的这一刀要自己挥出才能真正地解放自己。
“不过顺风顺水也不是好事。”题红笑着说,“容易高估自己。”
“所以说,登高易跌啊。”她说,李青一点了点头,“我觉得她一定是逃不了的。”
题红也重重的点了点头。
李青一看了一会账本,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窗外,武成侯府书房窗外是一处淙淙的活水,建来便是用作消夏别墅的,大概前任主人也不曾冬日里住在这里过。
其实冬日里这里的景致也别有一番动人的韵味,这水冷得发黑,有几分神秘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象水底栖息着看守着明珠的黑龙。
忽然间,她注意到了水面上出现了一丝涟漪。
“题红,是下雨了么?”她问道。
题红往外探了探,然后发出了惊喜的声音,“是雪,殿下,下的是雪了。”
李青一也兴奋了几分,南国少雪,所以她加起来也没看过几场雪,在平川城的时候,因为那边的冬天很是干燥,所以只有几场雪,幸好不会融化,也算是尽兴地玩了一场。
只是杜毓文那时候病着,外面天寒地冻,医生不让他出去,他哑着嗓子说他从前见得多了,不觉得稀罕,催李青一自己出去玩。
鹅毛白雪虽好,但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而如今在南国看到了雪,他又不在这里。
李青一的心里忍不住涌起了几分落寞。
但是日后,等到这些是非了解,等到他们得到自由之后,他们就可以去看很多场雪了,李青一想,他们一定会迎来那一天,那样的未来的。
李青一轻轻地出了口气,看着白雪落在黑水之上,然后溶解于无形,但是边上的石头上却积了浅浅一层。
“所以,”她托着腮问道,“这对农民来说,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
“对农事来说,是好事,对农民来说,若是提前预备好防寒的东西,也不碍事。”题红笑了笑,“殿下忧国忧民起来了呢。”
“应该这样才对吧。”李青一笑了笑,把目光收了回来,看向了手中的账本。
“趁着现在有空,好好整饬一下侯府。”李青一说,“正好我们在京中,消息也灵通些。”
题红点了点头。
“殿下回来了真好。”她笑着说,“至少我不寂寞了。”
“就是武成侯说不定挺寂寞的。”她调侃道。
杜毓文将手放在了药枕上,今日里为他看诊的并非黄瑛,而是一个老军医。
黄瑛看来是被皇上调回京去了啊,杜毓文想,皇上扣下了李青一就代表着对他是否还在控制之中有所怀疑,如今调回黄瑛,更是想看看他如今身体到底怎么样了,他所给自己的药有没有按时吃。
“若是使黄太医为难的话,”昨日的杜毓文在灯下淡淡地说,“下官夜里出去走两圈就是了。”
那样自己估计就会病上一场吧,杜毓文想,他现在虽然精神和胃口好了些,但是依旧是半点马虎不得的,想要让他生病,依旧是轻而易举。
“千万不要。”黄瑛脱口而出道,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可能有点大了,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侯爷的身子好容易才维持住,如果再大病一场的话。”
“若是被皇上猜忌的话,”杜毓文轻声说道,“病不病的,就不由我了。”
黄瑛怔了一下。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聚拢成拳。
“大人,”他轻声说,“我自然会带上适合给皇上看的脉案,大人装病可以,真病就千万不要了。”
“我这里有些方子,吃了暂时脉搏会有异,但是持续时间不会超过一两个时辰,更不会伤到身子。”他轻声说,“大人还请收下吧。”
“进宫面圣之事,我自有分晓。”黄瑛用气声说道,“大人千万不要再毁伤自己的身子了。”
杜毓文点了点头。
军医果然皱起了眉头。
“大人,从脉象来看,冬日来了,您这陈年的咳症肺疾又起来了吧。”他说道。
杜毓文点了点头,“没有比去年好些么?”
老军医沉重地摇了摇头,“感觉和去年一模一样,看来大人前些日子身上松快些大概是因为夏日天热,大人的身子寒气极重,所以缓和了病症。”
“现在入冬了,又显出原形来了。”他语重心长地说,将记录写在了脉案上,“我给大人准备些清热止咳的药物,大人要格外留心。”
“去年大人可是病的十分危险啊。”老军医说道,“殿下哭得眼睛都肿了,还是敷了药才好的。”
“是啊。”杜毓文轻声说,他的手指轻轻地摸着自己微微作痛的胸口,“可不能让她再这么担心了。”
第83章 断无消息石榴红 我要她
盟约的时间, 阿史那英摩挲着手指上的虎头戒指,就定在年末白月节前就??x?好了。
条款是已经订好了, 所谓的签订只不过是个仪式罢了,阿史那英实际上并不喜欢仪式,有这个时间他想多做几件实事。
但是很多人需要仪式,他们需要有仪式来对他们宣布什么事情的开始和结束。
灯花闪了一下,提示他已经熬的很晚了,他往后仰了仰,让自己整个陷进了虎皮之中,不得不说大汗这把椅子坐着是真的很舒服,是用一层层的皮草堆起来的,虎皮, 熊皮, 狼皮, 每次坐下去的时候, 甚至会陷进去几寸。
所以他的好叔叔们应该也很喜欢这把椅子。
他的好叔叔们这时候在研究什么呢,阿史那英想, 希望他们过得都很坏,他抬起手来按了按太阳穴, 但是疲惫依旧一阵阵地涌了上来,这段时间他很忙, 忙着和南人皇帝拉锯, 忙着和杜毓文沟通, 还忙着去探查他几位好叔叔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他已经签好了盟约,又基本上坐稳了交椅,意料之外的, 他的好叔叔们最近好像没什么举动。
但是也没有来归附投诚,说明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啊。
大概他今年唯一可以期待一下的会让他开心愉快的事就是签约仪式上会再次见到李青一了,不得不说,逗她玩是他这辈子找到过的最好玩的游戏。
虽然杜毓文估计不这么认为。
他承认这个爱好是有几分恶劣的,但是也无伤大雅不是么。
我都这么倒霉了,至高无上的长生天,你就让让我吧。
然而至高无上的长生天一如既往地不给他面子。
他收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
李青一回京城去了。
这个消息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如果说它大的话,李青一到底不是什么盟约的关键人物,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如果说它小的话,它又暗示着那位南国皇帝和杜毓文之间的关系的微妙变化。
阿史那英感到了气闷。
南人可真是讨厌,就算皇帝是个这种阴险的货色,还能维持基本的团结,我至少比这位大皇帝要强上不少吧,为何剩下的两部,阿史那英重重的出了口气,算了,不想那些烦心事了。
他拿起了笔。
虽然算是自己一个小小的私心,他想,但是也算是卖杜毓文一个人情,顺便再试探一下他们皇帝的态度,这也不算是他因私废公了。
希望李青一能出席盟约签订的仪式,他写道,因为盟约能够达成,还有赖于她帮忙告知刺客一事的恩情。
他封起了信,在蜡封上盖上了自己的戒指的印记,然后交给了信使。
然后他决定稍微去睡一会,离黎明还有一阵子,阿史那英想,今年的雨水看起来还是很丰沛的,草原上应该会过一个相对好过的冬天。
他合上了眼睛,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他年幼的时候,母亲督促着他为老神官献上了礼物,让她为自己占卜。
他记得那是个老女人,来自母亲的部族,脸上涂着古怪的颜色,头发中插着很多种鸟的羽毛,她干枯如树枝的手指接过了他猎来的白鹄,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地顺着白色的羽毛掉下来,老女人点燃了某些树枝和树皮,让他闭上眼睛。
他几乎要睡着了,并没有如她所说的那样看到什么前途和命运。
“你要谨防一把刀。”那女人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在他的灵魂深处敲出了回响,“我看到了一把刀截断你作为伟大帝王的人生,而你会被它刺中心脏。”
阿史那英睁开了眼睛,老女人坐在他的对面,彷佛又变成了木雕石刻,彷佛刚刚什么都没有说。
“我可以走了吗?”他问道。
女人低着头,“如果你没有要问的,那就可以了。”
阿史那英站了起来。
“没有。”他说,“所以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命运是难以改变的。”老女人说道。
“所以我更没有问题了。”阿史那英说道。
他朦朦胧胧地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人在尖叫,而他看着手背上的一根细针,那里似乎有无形的黑紫色在溢出,然后将他全然没顶。
他惊醒的时候,第一道金色的阳光正从窗子射进来,他揉了揉正在作痛的额角,想大概自己对签订盟约的这个仪式紧张的过分了,但是人多眼杂,不得不防啊,他想。
而且他必须亲自出席,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得走一遭,否则他以后有什么脸面坐在这虎头鹰帐里对整个帝国发号施令,又如何履行承诺给他的子民所有他能奉献的呢。
杨文秀觐见皇上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但是皇上依旧叫他到了书房里来,他为皇帝带来了阿史那英关于盟约的条件和计划,皇上大概是看完就叫他来了。
“陛下有什么要阿史那英改的么?”他殷勤地问道。
“这些条款朕已经同意了,至于时间,年前的确不错,正好为新年以增玉庆。”皇上说道,但是杨文秀知道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互相摩挲着,这是他不快的表征。
“这条是怎么回事?”皇上保养得完美无瑕的指甲指向了其中的一行,“阿史那英让李青一出席?”
“他们怎么可能认识?”皇上质问道。
杨文秀的心里转了几个念头,他如果如实说李青一发现了喇嘛庙有异救了一次阿史那英的性命,皇上估计是不太高兴,也不太相信的,在皇上的心中,李青一就是个见人都要躲的废物,他似乎也对这种现状颇为满意,如果说皇上信了李青一能有这种作为,不知道要怎么找她麻烦,若是觉得自己在说谎,则又会把自己归为武成侯一党,那就更麻烦了。
“这个,奴才不知道。”杨文秀说道。
“朕看啊,”皇上轻蔑地说,“大概是杜毓文想把自己的夫人讨回去吧,阿史那英当然想要卖他个人情,所以加上这么一句又无妨。”
“可能是。”杨文秀附和道。
“但是他怎么对李青一这么上心。”皇上皱了皱眉,“莫非是李青一有了他的孩子。”
“以他的身子,留个子嗣不容易,”皇上自言自语道,“大抵是这样的了。”
看来按着李青一还真的能暂时按住那人。
虽然黄太医说,杜毓文的身子依旧不好,基本上一两个月就会有一次大病,全赖他给的药方撑着,但是不好说杜毓文会不会发现自己药方的秘密,所以终究不能只靠这一层保险。
杨文秀虽然惯是听皇上把自己当家具一样的自言自语了,也很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多时候还是对皇上忍不住感到一阵战栗。
若是自己有个女儿的话,杨文秀想,且不说是像李青一那样的女儿了,他也要把她捧在手心里,就算做错了,也不忍心过多苛责。
然而皇上恨不得她过得越辛苦越好,更是不相信会有任何人待见她一分一毫。
这使杨文秀忍不住想起了那些宫中秘闻。
可是,杨文秀想,这宫中大多数人见到的李青一大多低头垂目,不敢与人对视交流,所以不曾有这种感觉,他第一次看到那个少女兴高采烈光彩照人的样子的时候,一瞬间觉得她眉眼之间是极像皇上的。
可能所有的谣传,和皇上的猜疑都是假的,她就是皇上的亲生女儿。
在他想着的时候,皇上忽而出了声,“这样吧,”皇上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弧度,看上去饶有兴趣,而恶劣,“传朕的意思,阿史那英汗提出的盟约深得朕心,为表两国永世盟好之意,朕希望这份盟约在京城来签,让四海万邦都看看,以后他们三部就是我们头一位的盟友,非比寻常。”
“让杜毓文,把那位阿史那英汗请来,并且护送入京,不得有误。”他说道。
杨文秀点头接旨,心里不由得想着皇上这计可真是一石二鸟,既给杜毓文添了麻烦,又可以探探阿史那英的虚实。
只是不知道阿史那英愿不愿意来。
阿史那英虽然明面上是坐了三部之主,但是下面的暗潮涌动可是依旧波涛汹涌的很,杨文秀想,想要他命的人可是还没绝迹啊,就算是在平川城签订,离他老巢那么近的地方,举办这种公开仪式他都有遇刺身亡的危险,别说来到这千里之遥的京城了。
然而半个月后,杨文秀收到了杜毓文的回信。
阿史那英可汗表示,为了以表诚心,他愿意前来京城,面见圣上,与皇上面签盟约。
第84章 马上才人带弓箭 她做到了
阿史那英汗入京面见圣上, 签订两国永世盟好之约。
这无疑是目前京中最重磅的消息,为了迎接??x?这位三部可汗的到来, 京中增派了不少洒扫的人手,而盟约之期之后,新年也将至了,所以自然要布置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阿史那英汗说,要殿下出席唉。”题红说道,李青一拆着信笺,点了点头,“是的。”
“看来好像有点故事了。”题红好奇而狡黠地问道。
“他觉得我帮了他。”李青一小声地说,“其实也没做什么。”
“不过咱们侯爷要护送他进京啊。”题红说, “好像还需要全程看护, 所以殿下和他恐怕要典礼那天才能见到了。”
“典礼结束之后, 他应该会回来住吧。”李青一轻声说道。
“那应该可以了吧。”题红笑了笑, “说起来,这位阿史那英汗还真是胆大啊, 虽说来见一次皇上对三部和他本人的汗位都有好处,但是此处人生地不熟的, 他也真的敢来。”
“他胆子一贯很大。”李青一低声说,她也不知道阿史那英在平川城做了多久的苏农大夫, 她感觉无论是她这几个哥哥, 还是父皇, 应该都没有这个勇气孤身一人去敌人的要塞里亲自打探消息的,就像她在书上读到过的古代明君那样。
所以李青一觉得他不该死。
前世里听到的关于阿史那英的死讯的传闻此时沉甸甸的压在了她的心上,上一世的她并不认识阿史那英尚且觉得如此英年早逝且壮志未酬真的有些可惜,如今她已经认识阿史那英了。
这个名字具体成了一个人, 有着苍蓝色眼睛,粗粝的伤疤,以及对故土和子民深沉的热爱的人。
她不想让阿史那英死。
她竭力回忆着当时的细节。
阿史那英好像就死在签订盟约的仪式上,事后的说法是不愿意和我们签订盟约的那一部的刺客,买通了关系,进入了典礼现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所用的暗杀工具,是中原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一根竹管和一根银针就可以杀人了。
“所以殿下是要去参加了仪式了。”题红笑着说。
“嗯。”李青一点了点头。
“殿下居然愿意去参加仪式了。”题红笑道,李青一眨了眨眼睛,说实话,她依旧有点害怕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很多目光注视着,但是既然阿史那英邀请了自己。
既然自己可能在这次仪式上抢回一条人命,或者可能是很多条人命,她顿时就生出了几分勇气来。
大不了被大家嘲笑就是了,大不了被赶出去就是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李青一想,没有什么比救人重要,她只是丢点本来就没什么的脸面,却可能捞回活生生的人命,和一个和平的未来。
她攥了攥手指,指甲在掌心压出了深深的痕迹,“我要去。”她从题红手中接过了当日里的仪式安排,自然有些歌舞和祭祀,她的目光落到了其中一项上。
那是为了尊重三部习俗安排的射柳祈福。
她记得阿史那英提起过这个习俗,每到新年临近的时候,他们会安排最强悍的武士,在马上射断柳条,并且抓在手里,如果能够成功的话,明年一定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
那么阿史那英应该会亲自上阵,李青一觉得以他的作风,是会这样的,而这是他唯一离席的机会,他在座位之中,由于坐着不动,应该保护的是很到位的。
然而他上场射柳。
应该就有了可乘之机。
她要呆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李青一的手抖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紧张和极度恐惧,“题红,我要进宫。”她轻声说。
“殿下?”题红被她这个反常的要求几乎是惊了一下。
“我要,”她轻声说,牙齿颤抖地几乎要咬破嘴唇,“代表父皇,射柳。”
“这不是你出丑的日子。”皇上的答复显而易见,他本来对这个女儿破天荒的突然主动求见惊了一下,没想到是这么荒唐而莫名其妙的要求,他气得想笑,同时也有了几分户已不定,不知道这少女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父皇。”李青一跪了下来,“儿臣在平川的时候,学过射柳。”她说,每一个字都在隐隐打颤,“是一位胡人医生亲自教儿臣的,儿臣想着,如果让儿臣参加,不是更能表现两国的交好吗?”
李青一能在他面前说明白一句话,他已经感到很稀奇了。
更何况说了这么一大串。
他终于正眼看了一眼李青一,“看来你在平川城,做了不少事啊。”
“儿臣蒙受了胡人不少照顾。”李青一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大一点,“更何况儿臣生来愚钝,一直让父皇蒙羞费心,如今也想多少能为父皇尽忠。”
她害怕极了,感觉自己的冷汗已经将里衣全部打湿了,若不是冬日里穿的厚实,恐怕都能被看出来了。
皇上依旧是那令人如坠红莲地狱的入骨冰寒一般的沉默。
过了半晌,“好,你准备一下吧。”他说,他倒是想看看,邀请她参加到底是不是阿史那英的意思。
李青一站了起来,她感觉自己两条腿抖的厉害,几乎都走不了路,题红连忙扶住了她。
“皇上应允了。”题红温声说道,“殿下已经成功了。”
“嗯。”李青一狠狠地攥着手指,逼迫自己从颤抖中停下来。
典礼当日很快就到了。
李青一在一众胡姬的前头坐了,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除她之外,并无其他本朝女眷,她心里微微出了口气,从清早来到这里开始,她就一直心跳如擂鼓,她甚至害怕自己还没有到射柳的时候,就昏过去。
所以她只能更加用力地掐着自己,并且把注意力挪到宾客身上,她竭力想找出里面谁更像刺客一些,然而她突然想到刺客断不能是这些有座位的人。
而侍立在后面的人密密层层,一张张面孔晃得她头晕眼花,她深深地呼吸着,告诉自己不要紧的,到了射柳的时候,刺客自然会向前的。
于是她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去找杜毓文。
然而他的坐席,却是坐在这里看不到的。
李青一一瞬间有点害怕的想哭,她不断地在心里默念,她可以做到的,没有问题。
她开始回忆起自己在平川城的校场练箭的点滴。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射中红心的时候,前去查看结果的拾翠蓦地尖叫了起来,晚上回府的杜毓文听说了之后衣服也不及换就去了校场。
“殿下射中了。”他说,伸手拔了拔,“而且力道很大啊。”他认真地说,“说明它射出的时候那股锐气没有被损耗,殿下已经会射箭了。”
李青一记得自己在深沉的夜幕里再一次站到了校场的另一端,靶子周围的火光映得一片凌乱,她闭上了眼睛又睁开,排空了一切的思绪。
然后她拉弓,搭箭,除了那个靶子,你不要看任何东西,不要想任何事,她在心底默念道。
她松开了弓弦,箭矢笔直地飞了出去。
她几乎是冲到了靶子前。
拾翠又失声尖叫了起来,她已经知道结果了,但是看到钉在靶心的箭矢,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怔住了,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滚烫的泪水已经从脸上滑了下来。
她已经是个会射箭的人了,李青一想,没错,没有任何好害怕的,把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到手中的弓上,以及,拿着那种东西的人身上。
她长长地呼吸着,放松着身心。
直到有人来叫她去准备。
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牵出了自己的马,白马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她的手,将恐惧流出的冷汗尽数洗去。
她抬起头,看向了冬日里晴朗无比的蓝天,一瞬间她似乎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人了,他们也许在议论自己,也许没有,那都和她没有干系了。
她做到了,她走到了校场上,阿史那英牵着一匹黑马,正在另一边等着仪式的开始。
他似乎露出了几分吃惊的神情,但是李青一不打算在这些事上浪费自己的注意力。
她垂下了头,接受着巫师的赐福,然后两个人同时上了马。
有人往前动了,李青一的瞳孔蓦然紧缩,她瞬间明白了上一世为什么没人发觉这个刺客了。
因为他的工具,都被他编进他的辫发之中。
胡人的辫发上有些竹管发针之类的,没有人会觉得有问题的。
而其他人并没有用这种装饰,而且此人还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前排。
一定就是他。
第85章 千骑君翻在上头 她射中了
射柳一事, 众人都以为会是哪位皇子代皇上行礼,而??x?哪位皇子代皇上行礼, 说不定还能借此窥探几分圣心。
却没想到派的是这位珈善公主。
虽然说从身份地位,还是情理缘由上都说得过去,但是众人还是颇为吃惊。
因为这位公主在过去彷佛一个不存在的人,京中的这些贵胄多少听到过些宫中的闲话,要么关于长公主如何的尊贵受宠,要么关于三公主多么的才貌双全,只有这个二公主,没有任何的表现和传闻,她安静地好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般,唯有皇亲国戚的几家听说过一些, 但都是这个公主如何的上不得台面, 胆怯怕人。
而她如今居然走上了这校场, 在众目睽睽之下, 为国祈福。
而这位二公主的确容貌平平,生的苍白而寡淡, 眼角下还有一颗泪痣,没什么富贵之人的吉像, 她穿着一套白色的骑装,大概是皇后薨了, 她作为皇后的养女, 还在热孝之中, 于是便更衬得有几分伶仃可怜了。
只是,有懂行的人被她骑的这匹马和手中的那张弓不折不扣地惊了一下。
这马乍一看高挑纤瘦,但是一身毛皮打理过之后好像自体生光一般,宛如月华如练, 虽然身量未足,但是依稀能看出来正是传闻中的照月狮子驹。
而她手中那张白色木质的弓。
这是一把柘弓。
柘木本来就是最适合做弓的木材,而这把柘弓弓胎很正,是不折不扣的良弓,而且上面的细碎瘢痕能看出这是一把上过战场的,身经百战的弓。
有人已然看了出来,这正是当年武成侯背上的那张弓。
当众射落三部大蠹旗的那张弓。
武成侯还真是千金为换美人笑了不成,有人暗自想着,据说武成侯是极爱惜他这张弓的,好像是他那了不得的前朝大将外公的唯一遗物,而这匹马,多半也是只有武成侯才能认出来的良马。
而且这匹马,好像花了武成侯黄金千两,当日里武成侯府将他凯旋之日皇上御赐的所有黄金一封一封地尽数拿了出来,引得众人围观不提。
而武成侯,他们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青年身上,他穿着侯爵品级的紫袍,衬得脸色白若霜雪,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上的少女。
以至于旁人和他搭话,他都怔了一下。
当然,搭话的人下一秒钟视线也被拽回了场上。
阿史那英弯弓搭箭,一箭将纤细的风中拂动的柳枝射下,又敏捷地一把攥在了手里,他单手拽着缰绳,放慢了速度,让马徐步绕场走着,给所有看清他手上的柳枝。
而在众人的目光都被阿史那英所吸引的时候,李青一的手指突然摸上了箭壶,少女飞快地抽出了羽箭,礼仪官方想出声,但是她的动作实在快得惊人,像是在想象里排练了无数次。
箭矢的破空声把人群为阿史那英准备的欢呼打断了,一片死一样的意外寂静之中,一个胡人的惨叫声忽的响起。
他的手腕被箭矢狠狠地穿过,而他手中刚从发辫上撸下的竹管落在了地上,手中的银针在日光下闪烁着令人胆寒的银光。
“刺客!”有人喊了出来。
少女使劲地喘了起来,她好像一瞬间呼吸不到空气了一样,她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是麻的,甚至不知道什么已经松开了缰绳,幸而马通人性地跪了下来,才没有让她直直地跌下来。
她射中了。
果然是那家伙,在阿史那英往那边走的时候,就默不作声地开始了小动作。
果然是他,她做到了,一瞬间狂喜和放松一起涌上她的四肢百骸,她感觉自己眼前金星直冒,有人似乎在和她说话,但是她听不清,她感觉自己好像沉进了水底。
过了半晌,她好像听到了杜毓文的声音。
“他被抓住了吗?”她听到自己声音微弱的问道。
“抓住了。”杜毓文答道。
“阿史那英,没有死掉吧。”她问道。
“没有,活着呢。”好像是阿史那英的声音,“一时半会都死不了了。”
“那就好。”她出了口气,呼吸好像终于重回了她的掌控,她能看清一些了。
御医正摸着她的脉搏,用麻布捂着她的口鼻,现在见她没事了,便松开了,她发现自己正躺在杜毓文的怀里,眼前是一片熟悉而令人安心的紫色。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好像,”她轻声说,“没有力气去射柳枝了。”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射中。”她越说声音越低,她感觉自己的脸似乎涨红了,到了一种令人难受的发烫的程度,“还能,找人替我吗?”
“殿下锄奸惩恶,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祈福呢。”她听到杜毓文低声安慰她道。
“是这样的。”阿史那英朗声说道,“在我们部族里,血祭才是最高的祭祀,用奸人之血祭天,可比柳枝什么的供奉要虔诚无数倍啊。”
“那就好。”李青一小声说,她紧紧地抱住杜毓文的手臂,想要站起来,但是她全身都软了,竟一时也站不起来。
杜毓文抱着她,相了相,试着将她抱了起来。
她心下一下子飞到了半空中一样欢喜,又害羞的厉害,于是将脸埋进了他的身前。
她竟是做到了,李青一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份喜悦,还是经不住从巨大压力下解放的疲惫与安全感,昏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她躺在了侯府那张熟悉的床上,而她的目光移了一下,发现那片紫色还在,没有消失,而她的手正紧紧地攥着那片衣角。
“先生?!”她叫了一声。
正扶着额头打盹的杜毓文肩膀动了一下,惊醒了过来。
“殿下醒了。”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听太医说,殿下只是紧张过度喘不上气来,气血攻心昏过去了。”
“后续应该无虞了。”他笑着说。
李青一坐了起来,“那阿史那英还活着?!”她问道。
“活着,”杜毓文笑了笑,“就是心情有点不好,他以为内鬼已经抓干净了。”
“那就好。”李青一长出了一口气。
“既然殿下缓过来了,那就好好歇歇。”杜毓文说,他不动声色地抽身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李青一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他们虽然并不觉得生分,但是也是两个月没见了,为什么杜毓文好像很急着离开的样子。
而且自己一直牵着衣角,可见他一路把自己抱回了侯府。
李青一的心里涌起了一个不祥的猜测,她猛地探出了身子,一把抓住了青年瘦骨嶙峋的手腕。
“先生!”她急声道,“先生,是又吃了父皇给的药了么?”
杜毓文苦苦撑了这半日,本以为已经全然过关了,此时被拽住,一口气泄了,药效也快要过去了,竟咳了起来。
他越咳越烈,死死地揪住了胸前的衣料,而下一秒钟,他竟咳出了口血来,他习惯性地想要掩饰,手却被抓住了。
“为什么要瞒我?”他听到少女带着哭腔的质问。
他不知道,他怕她担心,但是今日里这个少女校场的表现,已经昭示她已经是个可以保护别人的人了。
但是他依旧不想让她知道。
他在这里守着的时候,心念转了好几个圈的,今日里服药当然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迫不得已之举,但是李青一为了阿史那英的性命,能做到这步。
也许他们在一起也不错,他突然没头没尾地想。
那他这具残躯无论如何毁伤,也都无所谓了。
李青一惊惧地看着他咳出来的血,伸出手来试了试他颈侧的温度,已经是烧的烫人了,也是,签订盟约前后,定然少不了他劳心劳力,又长途跋涉,又吃了皇上给的那药。
他定然是要大病一场了。
没关系的,这都是正常的,从前他都挺过去了,这次也没关系的,李青一慌忙地对自己说着,但是眼泪依旧控制不住地滚了出来。
“我最想保护的,”她忍不住说道,“最不希望看到死掉的,是你啊。”她哭着说。
这句话晴天霹雳一样地炸响在已经混沌沉浮了的杜毓文的脑中,他抬起了眼睛,看到了少女掉下的泪珠。
怎么又惹她哭了啊,他想,抬起手想擦那眼泪,但是却已经连这点力气都攒不出来了。
这几乎戳中了李青一内心最深处的恐慌,她紧紧地抱着他,一叠声地叫人去请太医,她的泪水真烫,一颗颗地砸在他的身上,味道也很苦,他想。
他真的不想再让这泪水因为他流出来了,他想,他又犯错??x?了。
第86章 此心向君君应识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
黄太医正好也在京中, 已经差人去请了,然而就算他能生出翅膀来直接飞过来, 也不能马上免掉病人的痛苦,青年紧紧地蹙着眉尖,李青一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帮他擦着头上痛出来的冷汗,又是冬日里,他本来就发烧,冷得更厉害了,抖个不停,李青一索性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希望能让他好受一点。
李青一的心里乱做了一团,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 难道她重活一次, 只为了看他再死一次吗?
事态没有严重到那个程度, 她对自己说,没事的, 只不过和往常一样,他会好起来的。
“吓到你了么?”她听到杜毓文开口说道, 他还醒着,醒着就好。
“嗯。”她含着眼泪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真的不想再看到先生死在我面前一次了。”她情不自禁地说, 丝毫没有注意到她似乎暴露了某些秘密。
“再看到。”杜毓文轻声重复道, “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我的确,已经死过一次了。”他喃喃道。
两个人同时都愣了一下。
“所以那不是我做的梦是么?”杜毓文轻声说道。
“我也不知道。”李青一说。
“如果说,”杜毓文慢慢地说,“如果殿下真的看到臣死过了一次。”
“那么又重新开始了, 所以才想一定要臣活下来吗?”他艰难地说,不时地咳出些带着血的沫子,看得李青一的五脏六腑也跟着作痛。
“不是,”李青一轻声说,“我一直,”她眨了眨眼睛,想要忍住自己的眼泪,“只是想和你一起生活。”
“去很多地方,做很多事。”她说,泪水又流了出来,然而每个字都是她认真无比的心声。
“那殿下有没有想过,上天给了殿下重来一次的机会,”杜毓文低声说,“不是为了让殿下为救臣费尽心机,是为了让殿下接受这个事实,往前看呢。”
李青一怔住了。
“那我不要。”她说,“我不想。”
“也许臣只是,殿下人生中的一小部分,”他说,“现在殿下长大了,也能文会武了,以后,可以做很多了不起的事的。”
李青一摇了摇头。
“那先生是为什么,又有了一次机会呢?”她一转攻势地问道,“难道是为了让先生再一次扔下我吗?”
杜毓文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李青一还会反将一军,他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又回到人间做什么呢。
如果说陪她走完人生最难走的一段路的话,那他上一次也算是勉强完成任务了吧。
“既然先生认为我长大了,可以决定和把握自己的人生了。”李青一轻声说,“那又为什么不相信我想选择的人生就是和你在一起呢。”
“因为这不幸福。”杜毓文浑浑噩噩的大脑马上做出了回答,“你应该有更好的。”
“可我想要的,我已经知道了。”李青一说,她握住了他的手,“我相信你不会死的,至少不是今晚。”
杜毓文闭上了眼睛,灯光依旧亮在一片黑暗之中,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他的确很想放任自己的意识潜进最底层的黑暗里去,然后,就不痛了吧。
但是他不可以。
他想。
至少现在不能,他还没有说服李青一。
李青一出了口气,“我们会有未来的。”她轻声说,“等到一切都解决了。”
“我们要先去游山玩水,”她说,“那些在书上看到过的东西,我都要亲眼看到。”
“然后我们就回家去。”她说,“润州也好,还是京城,我们会有自己的家的。”
杜毓文抻着一口气,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回答了,一片混沌之中,他感觉有人摸着他的脉搏,那人的手很冷,他想,或者是因为他的皮肤太烫了,就像是有火在烧,让他的五脏六腑就像是被煮过一样的痛苦,头也很痛,眼睛也开始发痛。
其实他的人生已经被皇上全然毁掉了,只留给了他一段生不如死的残生。
那么他的报应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当然应该众叛亲离,生不如死地度过余生。
但是如果自己也死了,那人是不是也会在心中感到一丝快意呢。
更何况,他咬着牙,仰着头,拼命地把灌到他嘴里的药汁尽数吞下去,他是为什么回来了的。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也一直不敢承认。
但是,他不想离开李青一,他的确想和她去看万水千山,和她拥有真正的人生。
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他在心里祈求,请让我撑过去吧。
他最终还是没能敌过意识的浑茫,昏睡了过去,他在心里不断地默念着,他会醒来的,他会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醒来的。
他果然感到了阳光落在身上的感觉,暖洋洋的,冬日里的阳光尤其暖和,就像把人温柔地埋在羽毛之中一样,他动了动眼皮,发现自己还能动弹,但是实在不想睁开眼睛。
但是他还是勉力地睁开了眼睛,因为他知道肯定有人在等着,迫不及待的等着。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李青一,少女埋在了他的身侧,沉沉地睡着,眼睛上搭了一条白色的冰帕,这东西似乎是为了消肿用的,他突然感觉有几分有趣,因为这东西在她脑后打着结,垂下来了两条白色的丝带,很像小兔子的耳朵,他忍不住用手去捋,而李青一也马上惊醒了。
“先生醒了。”她说道,又往他身侧贴了贴,白色的丝帕从鼻尖上滑了下来,露出了少女还有些红湿的眼睛,“太好了。”她由衷地说。
“感觉怎么样?”她问道,“黄太医说,若是醒了,多少喝点汤。”
“嗯。”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不想起来了。”他轻轻地用气声说道。
“那我去给你拿。”李青一动了动,然而青年的手却虚虚地拦住了她。
“陪我一会好不好。”他轻声说道。
李青一愣了一下,她还从来没有见到过杜毓文这副样子。
青年虚虚地揽着她,又合上了眼睛,显然还是疲累虚弱不堪,他想要自己陪着,做什么呢,李青一想,但是她发现她自己很快也开始犯困,听着那人均匀的呼吸和心跳声,眼皮逐渐沉重了起来。
于是两个人又睡了过去。
当他们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甚至疏星已经出现在了夜幕上,李青一几乎跳了起来。
“天呐,”她惊叫了一声,“我应该是睡了一整天。”
“殿下这个年纪,睡上一整天也很正常了。”杜毓文说,他看上去好了些,连话都能说长一点了。
“我不想喝参汤。”他轻声说,“也不想喝鸡汤了。”
“我想吃点别的。”他笑着说。
李青一的眼睛亮了起来。
“什么别的?”她认真地说。
“等哪天,”他轻声说,“去天街上吃。”
“说起来,殿下的父皇,有赏赐殿下些什么吗?”他轻声询问道,“有派御医来看殿下吗?”
“唉,为什么啊?”李青一问道。
杜毓文微微地叹了口气,“因为殿下刚刚立了大功啊。”
“所以看来是没有吗?”他问道。
“是的。”李青一点了点头。
“这样啊。”杜毓文出了口气,“我知道了。”
看来皇上是丝毫不打算和李青一和解啊,杜毓文想,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皇上一定会趁他卧病在床再次解除他的兵权,并且移交给薛萍。
他不能让他成功。
“说起来,”杜毓文轻声说道,“有人来看我吗?”
“有一些。”李青一说,“但是先生病的太重,都被黄太医挡回去了。”
“有简东山,有杨公公,还有,宁南侯。”李青一轻声数道,”还有一些旁的朝臣与先生的旧部。“
“这样。”杜毓文喘了口气,“怠慢了这些贵人,可不太好啊。”
“帮我找黄太医要一下名单。”他轻声说,“等我过两天能走动了,我要去登门道歉。”
尤其是,薛萍,他想,希望他还记得那年那件事,希望他还记得自己那句忠告。
“好的。”李青一点了点头。
“看到先生有要做的事,我放心多了呢。”李青一轻声说道,“但是如果先生着急的话,那我也可以去的。”她小声建议道。
杜毓文出了口气,的确,他现在的身体还是太虚弱了。
如果说去??x?致歉的话,好像李青一代他前去更合适。
少女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对于能被他依靠感到极度的期待。
“嗯,”他开口道,“那就有劳殿下了。”他说,“只是和宁南侯有几句额外的话,想请殿下帮我带一下。”
第87章 紫蝶黄蜂各有情 这就是所谓的,善泳者……
“杨公公。”范婕妤殷勤地亲手为他倒了茶, “您这算是回宫来了。”
“怎么的,娘娘还盼着奴才回宫吗?”杨文秀心情很好, 于是接过了茶盏,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公公是我在宫里最亲近的人,回宫了,自然是高兴的。”范婕妤说道,杨文秀笑了笑,这句话说的滴水不漏,但是在他从来洞若观火的观察力之中,他却觉得范婕妤并非客套。
她好像,还真的挺喜欢自己的,杨文秀想, 然后他摇了摇头, 这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说起来, 你应该也得到了风声。”杨文秀喝了口茶, 不得不说范婕妤在茶艺之上钻研的也颇为深入,这盏茶, 无论是水温,还是茶器的配合, 都可以称得上顶级。
“何瑛华致仕回乡了,”杨文秀说道, “而杨师古的确被判了谋反罪, 和一列同党, 斩立决。”
“是的。”范婕妤严肃了起来,“听说了。”
“国家大事,能比这还大的,只剩下那一件了。”杨文秀说道, “前朝后宫从来息息相关,所以前朝地震,后宫恐怕也要跟着有变局了啊。”
“您是说。”她轻声说,“皇位的事情。”
“嗯,”杨文秀说道,“应该快有眉目了吧。”
“内阁之中,除却何瑛华的势力,皇上定然不会拔简东山上来,但是简东山恐怕也不会善了。”杨文秀低声说道,“我已决定上他的船了。”
“他处境虽险,但是胜算却大。”杨文秀轻声说,“他手上的门生故旧,颇为可观,更何况,又来了个好消息。”
“薛萍不知道为什么,一改常态,说什么都不愿意接受河西节度使的职位,只说武成侯只是小恙,甚至都不用他代理,”杨文秀低声说道,“这恐怕,是杜毓文用了什么手段。”
“而杜毓文占着这河西节度使的位置,”杨文秀慢慢地分析着,“就是和皇上打擂台呐。”
“那么他没理由不配合简东山,毕竟他们若是单打独斗,皇上想要收拾掉不过倏忽之间的事情。”杨文秀说道。
“但是他们就算联合起来,皇上收拾掉他们也是倏忽之间的事情啊。”范婕妤低声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您为何决定压上性命。”
“因为皇上也许只会有这么一小会,失势的时候,毕竟何瑛华的离开是他猝不及防的,他虽然能很快重新找到一个人来替,但是帮那人培养起羽翼势力来,也得一些功夫。”杨文秀轻声说,“虽然时间很短,但是至少有一两个月,皇上的确是手足运转不灵的。”
“而他就算是怀疑了我,”杨文秀耳语道,“应该也不曾怀疑你吧。”
“如今皇后赐死,庄妃和他有了间隙,淑妃又因为何瑛华的事不敢作为,皇上如今在后宫之中,能当作知冷知热的人的,只剩下你了。”杨文秀轻声说,“你敢不敢干一桩诛九族的勾当。”
范婕妤悚然地坐直了身子。
她当然知道这件掉脑袋的勾当指的是什么了。
在皇上最脆弱的这两个月期间。
杀了他,或者说,废了他。
她当然害怕。
但是比起来害怕,她的血管中沸腾呐喊着另一个声音,她想做。
她想起了自己每天都要读一遍的那个药方,没错,就是那个她第一夜侍寝必须喝下的药方,她后来学了很多医理,对那个药方有了更多的理解。
那何止是一剂落胎药啊。
那就是靠损伤女子体质来达到无法怀孕结果的猛药。
他根本没考虑过这些女子的死活,也没考虑过会不会因为这贴药直接致病,致残。
她只是运气好,撑了过来,鬼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暗疾,而她的确承宠了一年也没有怀孕,她虽然没有很想要一个孩子。
但是自己不想,和被剥夺了,是两回事。
那一夜的事,她差点就死了,而且连带着她的猫也差点就死了。
她只是在床上表现的不够好,难道是犯了什么该死的罪过吗?!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范婕妤还记得自己幼时在四书上读过的道理。
她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指。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计划。
杨文秀看着她神色的变化,知道自己已经说通了,他轻轻地笑了笑,继续慢慢的喝着茶。
她是个有气性的,这是他当年为什么挑中了她的原因,虽然她的确是宫中十年难得一遇的美人,但是若是没有这份骨气,也没发托付什么事给她。
尤其是这样的大事。
范婕妤脸上没有什么变化,她甚至开始和杨文秀聊起了她为什么还没有一个孩子这样稀松平常的话题,话里话外好像都是她要好好把握接下来这段承宠的机会一样。
当然,她是要好好把握的。
杨文秀感觉心落回了肚子里。
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
而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
谈笑间,范婕妤已然将计划想了个七七八八。
不得不说皇上是个很难杀的人,他戒备心很重,自己又精通医理,范婕妤想,好像他从前杀过人似的。
说不定真的杀过,她想,因为有时候皇上会陷入噩梦之中,好像梦里有什么人要索他的命一般,范婕妤从来当作无事发生,所以不曾让他知道这些。
他这个人,自负的很,又极度自卑,范婕妤思量着,估计这次失控应该很影响他的心情。
那么为了弥补他的坏心情,填补内心的空洞,用酒色是最合适的,范婕妤想,虽然说他医理精熟,但是多少人都会清醒着堕落,他恐怕也很难抵挡口腹之欲,和色欲攻心吧。
毕竟当年他气疯了的时候,居然去选择□□杨文秀。
她觉得他未必能抵御得住自己的劝酒与劝食。
而且他的年纪,正处于春秋鼎盛的末期,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的衰弱,自己正好利用这个空档做些功夫。
她平素在他面前的表现,就是极为讨好的,一门心思盼他开心,好讨些赏赐。
所以她的做法和往日并无不同,他应该不会有什么疑心。
而他心情不好,就会吃的更多,作风更为放纵。
范婕妤笑了笑,她抬手叫来了宫女,“你叫小厨房这些日子多加班加点,研究些吃了让人舒心快活的点心来。”
“多给他们些银钱。”范婕妤嘱咐道。
有钱能使鬼推磨,她想,这些家伙肯定很快就能拿出不少让人吃了心情愉悦,但是让人发胖的点心出来的。
自己也得多弄些美酒和助兴的药物来,这些都是取悦皇帝的东西,所以只要自己舍得花费,内务府的人不会有疑心还会大量送来的。
她不打算留什么积蓄了,因为这个男人赐的东西,她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更何况他若是没了,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妃,后半生可以直接开始享清福了。
就算给她一顶妖媚惑主的帽子,范婕妤迟疑了一下,然而她微微摇了摇头,就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怕什么,能顺便把他带走,那岂不是更好。
其实她有一个秘密。
没和任何人提及过的秘密。
她为什么在那一夜表现的那么恐惧,以至于让圣上不快,是因为她目睹了一场死亡。
她们那一批进宫的女子,排了初次侍寝的时间,因为她容貌最盛,所以自然排在了第一个,排在第二个的是她的同乡姐妹,他们听前辈宫人说,越排在前面,越容易得圣心。
那个姐妹是为了出身低贱的母亲才入宫的,只期盼自己一飞冲天,能给母亲得个诰命,不再在将军府里受气。
她很理解,所以便和掌事姑姑说,她来了月信,那么这个第一个侍寝的自然就成了那个姐妹。
然而她死了。
听风言风语说,是因为太主动太热情,让皇上觉得此人野心勃勃,风尘浪荡,于是赐了落胎药和脊杖。
她身子本来就弱,又知道自己此生发达无望,心灰意冷之下,竟然就去世了。
范婕妤抓着她的手,看着她俯趴在床榻上,后腰的血痕淋淋,刺在她的眼里,心里。
她怕极了。
她真想和父亲说她后悔了,请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接回去。??x?
然而父亲已经救不了自己了。
没有人能救她,于是恐怖的命运没有饶过她的如期而至了。
她的脑海中又开始反复重播着那悲惨而恐怖的死亡。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杀人,不是要偿命的吗。
第88章 风声偏猎紫兰丛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阿史那英在吹筚篥。
南人很喜欢说这种乐器悲凉, 一响就有一种将军白发征夫泪的味道。
但是阿史那英从来没觉得过,他选筚篥只是因为它很好携带, 而且很多时候,他需要在月夜给自己一个动静罢了。
很多好汉不怕刀枪剑戟,只怕一壶浊酒在那月明星稀。
他也是。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注定是一头孤狼,他要做高坐在虎头飞鹰帐的大可汗,所以就难有什么真正的亲人和朋友。
而且他的父汗并不宠爱他,叔父也毫不忠诚他。
他以为他的一生都会这么度过,大可汗的营地从来夜空无星,人情如冰。
他没有家,偏偏还有个国, 一个刚刚被击溃还内斗不止的国。
他有义务救他们, 他想, 手臂上的虎头飞鹰纹身, 就像是第一天被刺上那样疼痛和灼热,时刻提醒着他的身份和责任。
很多话都没法开口说, 所以他选择吹筚篥。
但是他今晚在等一个人。
也许他这辈子唯一能算得上朋友的人。
他邀请李青一过来喝他的饯别酒,这没有任何人可以反对, 因为她刚刚救了他的性命。
但是李青一是不喝酒的,所以他就在这月亮下面吹筚篥吧, 她好像还挺喜欢听的。
或者只是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才听完的。
李青一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史那英有时候感到困惑, 她好像不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任何东西,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她就会努力让他活下去。
也许他能唯一为她做的事只有继续做个好人。
她甚至射刺客都只会射对方的手,阿史那英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 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烂好人,他回去之后应该对喇嘛们进行考核,不合格的全都打发去种田。
“你要走了吗?”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然后他放下了手中的筚篥,露出了一个笑容,“嗯,原本计划在你们这里过个年的,但是因为某些你也知道的原因,我还是回去过年吧。”
“我也知道。”李青一眨了眨眼睛问道。
“就是刺客的事啦。”他轻佻而愉快地解释道。
“对不起。”少女轻声说,“没有完成仪式我就昏倒了。”
“没有关系了。”阿史那英说道,“我不是说过了么,长生天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祭品了。”
“其实我也不一定能射中。”李青一舒了口气。
“射不中,”阿史那英笑了笑,“也没有那么要紧,谁会真的把自己的一切寄托在一根柳枝上啊。”
李青一闻言眨了眨眼睛,笑了笑。
“如果你很介意这件事的话,”阿史那英笑着说,“日后有机会,你可以到我们那边去看看。”
“说实话,这种东西还是原滋原味比较好,在我们那里,感觉举办的比在这里有味道。”阿史那英说道。
“嗯,”李青一点了点头,“不过我们的新年,应该也很有趣的。”
“以后肯定还有机会的。”阿史那英笑着说。
说实话,他对这句话并无确信,他们可能从今夜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然而这才是合理的,她是南人的公主,又是有夫之妇,他们本来就不该有什么交集才对,有这份交情已经是长生天的阴差阳错了。
这样看来,长生天也不总是苛待于他的。
“说起来,你也不讨厌我嘛。”阿史那英笑着说。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李青一认真地问道。
“你们南人不是认为,我这种外面的男子,对你开那些玩笑,说那些话,是很罪该万死的事情嘛?”阿史那英说道。
“唉。”李青一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困惑的神色。
“先生说,你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说那些话的。”她说,“是么?”
“可以这么说吧,”阿史那英短促地笑了一下,“我喜欢你。”
“那我很荣幸了。”李青一说道。
“其实我从小到大,没有多少人喜欢我的。”她小声说,“所以谢谢你来喜欢我。”
阿史那英愣住了。
过了一会,他大笑了起来。
“那你喜欢我嘛?”他问道。
“嗯。”李青一点了点头,“我觉得你挺好的。”
“那我也谢谢你喜欢我。”他说道。
他突然感觉自己没什么好烦恼的了。
“也许我们日后还会见面的。”他说道,“我们都会越来越幸福的。”
李青一认真地点点头。
“要到开席的时间了。”阿史那英看了看月亮,“喝了这杯酒,我就要回家了。”他笑了起来,“金窝银窝终究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嗯,”李青一看着他的脸,他苍蓝色的眼睛,他好像真的高兴起来了,她想,也活泛过来了,“一路平安。”她认真地说。
李青一并没有在酒宴上喝酒,她看着阿史那英和宾客们推杯换盏,心里莫名涌起了一股情绪,如今庄妃活了下来,阿史那英也活了下来,她真的改变了什么,让事情多少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那么她一定也可以保护好杜毓文的。
酒宴散会的时候,正好是第二天的凌晨,阿史那英的车队从城中驿馆动身,北上还乡,她虽然一夜未眠,但是没有感到很困倦,京城之中,最早起来的人已经开始忙碌了,应该不多时,早餐铺就会开门了。
“题红,拾翠,我想去天街走走。”李青一轻声说道,“你们若是累了,就先回去吧。”
“哪有奴婢先回去的道理啊。”题红笑了起来,“更何况我也没有累。”
拾翠也在一边点头。
“殿下想去做什么?”题红问道。
“先生说他不想吃药了,也吃厌了那些食补的方子。”她说,“我想在天街给他买点外面的饮食。”
就像他从前为我买一样,李青一想。
集市不多时就热闹了起来,各种商铺纷纷开门营业,一时间连空气中都充盈着食物的香气,李青一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场,看得有几分目不暇接。
“这真是,太繁华了啊。”她忍不住说道。
“是啊,好日子说不定要来了。”一个热心的遛鸟大爷接上了她的话茬,“从前这边一大片店铺,都是何瑛华门人的,他现在倒了台,都火速盘出去了。”
“价格也没有从前那么死贵了。”他说。
“从前都是何瑛华门人的?”李青一小声问道。
“小姑娘,你不知道了吧。”大爷笑道,“位置最好的这些,这些做官的哪舍得让百姓赚到钱啊。”
“而且如今这几个大赌场也被收拾了。”大爷叹喟道,“还有那几个窑子。”
“真是的,本朝刚开始,就多了这么多藏污纳垢的地方,幸好及时拨乱反正了。”他说道。
“幸好啊。”李青一由衷地出了口气。
她顿时对前些日子闲人描述中一大把年纪黯然离朝的老头丧失了同情。
“希望是皇上知道了过往的问题,开始整改了吧。”大爷谈论道。
他很是健谈,说了不少从前这街市中某些官员家属横行霸道目无王法的事,看起来是压在心里许久不吐不快了。
末了又好心地指点了一番李青一哪家店铺味道好,哪家店铺有卖一些年轻人喜欢的小玩意。
“这大爷真是有意思。”题红看着他哼着歌离开的背影忍不住说道。
“大概也是看殿下面善吧,”拾翠说道,“在平川城的时候,也常有人和殿下搭话。”
“这样。”题红说道,“那殿下不如试试他推荐的地方。”
三个人采买了一番之后,却不想碰到了前来寻人的银朱和简明。
“殿下,皇上下旨,说你休息一下,今日入宫,皇上想要见你。”银朱小声说道,李青一的脸色微微白了白,然而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简明出言宽慰道,“看宫里来的公公的意思,陛下大概只是想问问阿史那英的深浅情况。”
“说不定还要嘉奖赏赐殿下呢。”他说道。
李青一微微地咬了咬下唇。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我现在就入宫去。”
“拾翠,”她看了看那个少女,“你将东西带回侯府去。”??x?
“此事来的也是正好,殿下。”题红笑了笑,在她耳边耳语道,“我正想着没机会入宫呢。”
“现在她应该很难过,我得让她更难过一点啊。”她说道。
李青一闻言也笑了笑。
“是啊。”她轻声说,“我也已经不害怕了。”
我不害怕这些事了,她对自己说道,因为她现在已经是个可以做事也可以解决事的人了。
她必须迈过从前的困难去,才能继续往前走。
而父皇就是其中最可怕的那个。
第89章 宫门掌事报一更 她不是知道错了,她是……
虽然是十二月份天气了, 但是宫中却很暖和,尤其是掌管着各色财帛的内务府。
内务府的大太监穿着一身狐裘, 将暖炉忙不迭地捧给了题红,“姑姑可是奉命来领皇上给殿下的赏赐的。”
题红笑了笑。
因为昨夜出席阿史那英晚宴的缘故,所以她自然是穿了正装的,但毕竟皇后新丧,李青一的性子又不喜张扬,所以穿了一身白色的棉袍,配了些素银钗还首饰,然而如今不论是谁看来,也知道此时她的身份是比那太监更贵重的人。
想到从前每次来内务府讨东西遇到的难看脸色,这可真是世态炎凉, 她忍不住想。
“多谢公公费心了。”她说, 从袖中拿出清单来, 递给了公公。
她自然在一边坐了下来, 太监又奉上了热茶,题红漫不经心地捧了起来。
她在等一个人, 那个人盯着她看了很久了。
“彩凤姑姑,也是来内务府公干的吗?”她终是出声说道。
那女人从暗影中挪了出来, 题红直视着她的脸,这是淑妃宫里的大宫女, 做过她几个月的老上司, 她还记得此人那颐指气使的神情, 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脸。
而如今,她似乎矮了,猥琐了,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题红姑姑。”她开口说道。
“姑姑这么叫奴婢, 可是折煞奴婢了。”题红笑着说道,但是并没有站起来,眼睛里也没有笑意,“想不到彩凤姑姑还记得奴婢。”
“往日的事。”彩凤开口道,“是奴婢的失察。”
“但是奴婢又不能主动认错,否则奴婢怎么还在淑妃宫里伺候了。”彩凤说道。
题红微微地摇了摇头。
她将茶盏放在了一边,然后前倾了几分身子,“是淑妃教你来的?”她问道。
“当年的事,”题红淡淡地说,“奴婢并不怪彩凤姑姑。”
“奴婢没分到淑妃娘娘那里伺候的时候,就听说过彩凤姑姑的名声,”题红不疾不徐地说道,“大家都说,彩凤姑姑又勤勉,又妥帖,又忠心耿耿,和淑妃娘娘异体同心,将阖宫上下管的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姑姑怎么会欺瞒淑妃呢。”题红轻声说,“想让我死的,不是姑姑吧。”
“我和姑姑,应该没什么你死我活的关系,”题红说道,“但是,淑妃和皇后之间有。”
彩凤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些声音来,“那题红姑姑,是怨怼淑妃了?”
“倒也没有,”题红轻笑了一声,“毕竟这件事归根结底,草菅人命的还是皇后不是么,如今皇后被除掉了,我还得谢谢淑妃娘娘不是么?”
彩凤的神情松弛了一瞬间,然而又紧绷了起来。
“我就和姑姑实话实说了吧。”题红笑着说,“我也不是什么锱铢必较的小孩子了,若是淑妃能。”她意味深长的隐去了后半段的内容。
来讨好我吧,题红无不快意的想,你只把我当作皇后的工具,皇后也只把我当作投石问路的牺牲,你们谁都没把我当过一个人看,而如今。
你们竟得来讨好我了。
她忍不住想笑。
她会原谅淑妃吗?她想,当然不可能了,就不论她的事,淑妃也不该有活命的机会。
但是她作为淑妃讨好她的好处,当然会给一些了,比方说,范婕妤肯定愿意多少让给淑妃一些承宠的机会。
然后,某些事就可以推到她的头上了,不是么?
她说不定还真的觉得我帮了她一些呢,题红想,她瞬间觉得这茶都甘甜了起来。
内务府的公公识趣的拿了东西回来了。
“姑姑就在这里验看了,我遣人送到武成侯府上去。”公公笑着说,然后拂尘一挥,一些年轻力壮的太监顿时抬着东西出来了。
题红一样样地看了过去,在心中暗暗计算着数目。
今日里这赏赐,竟然比当日里公主出嫁的嫁妆还要丰厚,她不禁在心里轻微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某些人总是如此自信呢,她想,觉得自己只要稍稍低头,当年被他们狠狠伤害过的人就会原谅他们,然后重新爱上他们,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打碎的陶罐拼起来尚且上面还带着缝隙,更何况是人的心呢。
题红从内务府出来,到宫门候了一会,不多时,李青一和银朱也出来了。
“看来皇上是和殿下相谈甚欢了?”题红笑着问道。
李青一轻轻地吸了口气。
“嗯。”她微微的点了点头。
皇上,或者说她的父亲,老了。
这是她最大的感觉,他当然还在盛年,鬓发乌黑,只有一闪而过的银光,他的身材依旧高大健壮,让她感觉自己在面对一座山。
但是他没来由的显得温和而和蔼,好像他们就是寻常父女一样,好像过去的那些日子都只是她的一个噩梦。
他好像失控了,这世界上的事,不再如过往一样,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如他心意的流动和走向,他突然惶然地发现自己能控制的东西越来越少。
所以他开始试图回头,看看能不能抓到什么。
能不能得到什么爱。
李青一,他从前大概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想着修复两个人的关系,然而他突然发现这个少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甚至立下了大功。
他开始想要抓到她了。
说实话,他并不信任他所有的孩子,这些皇子,都盯着他的龙椅,而那些公主,谁知道对他殷勤撒娇的背后不是她们母族的意思,抑或是让自己多给她们一些东西。
也许李青一会爱自己,他的心里突然生起了一丝妄念。
李青一能爱自己,他简直被这个念头弄疯了,李青一可能不是他的孩子,他从前一直被这个念头困扰着,并且憎恨于这种欺骗和背叛。
但是他现在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就算她是二哥的孩子。
那岂不是更好吗?
如果她像二哥那样的话,如果她能像二哥那样爱自己。
他几乎要发抖了。
“过去的事,是爹爹不好。”他听到自己说,“也是皇后和爹爹说,你不是爹爹亲生的。”
李青一感觉身子有几分发麻。
他在说什么啊,她想,但是她只是低着头。
“你怪爹爹,也是应该的。”她听到那个至高无上的男人叹了口气。
“我没有怪过父皇。”她开口说道。
那个男人的眼睛几乎亮起了一瞬。
“真的吗?”他说道,“这时候就不用顾及爹爹的颜面了。”
“是真的。”李青一点了点头,若是说从前还有那么一些害怕之后,在听过杜毓文和皇后的分析之后,她便全然放下了,他甚至很大可能都不是自己的父亲,所以给自己一口饭吃,给自己一个公主的名头,也不错了。
所以她对他那些委屈和困惑,顿时都烟消云散了。
“我不会怪父皇的。”她重复道,“我没有说谎。”她强调道。
皇上盯着她,他素来相信自己的眼光,但是最近也有了几分不自信,他好像也看错了一些人。
但是这个小姑娘,应该还是能看懂的吧。
她好像的确说的是真话。
“所以殿下说的是实话吗?”在回去侯府的马车上,题红悄声问道。
“是。”李青一一板一眼地点了点头。
“殿下真是,”题红忍不住出了口气,“宽宏大量啊。”
“我已经不怪他了,”李青一说道,“也不会,报复他什么的。”她耳语道,像是说给题红听,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我有我自己的理由,但是我不觉得别人该原谅他。”
“也不等于我觉得他不该。”她没有说出后半句,但是题红完全明白,也不等于她觉得他能逃过惩罚,也获得其他人的宽宏大量。
她只是自己,不怪他了而已。
她没法代表其他人,也不是什么神明,可以宣布他无罪开释了。
题红不禁轻笑了一声。
“殿下,果然还是殿下啊。”她轻声说道。
若是皇上只伤害过她一个人,那还真的没事了,她应该的确是全然放过了。
可惜连她都能伤害了的人,恐怕手上已经有数不胜数受害??x?者的鲜血了。
今天皇上的样子,李青一忍不住想,真的有些可怜啊,就像她从前发觉的那样,他把肯爱他,肯为他做事甚至于为他去死的人都杀光了。
那他就这么孤身一人的留在世界上了。
而他竟然直到今天才品出了些痛苦的味道来,还真是个后知后觉的人,他可能其实根本一点都不聪明,李青一想,看着窗外的街市,不知道今天买回去的那些点心好不好吃。
真想现在就到家啊,她认真地想着。
第90章 曦和敲日玻璃声 如果是这个的话,我来……
简东山府上养了很多鸟,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有孔雀,有锦鸡, 有斗鸡,还有形形色色五彩斑斓的文鸟。
但是,他从来不养鹦鹉。
“这个么,鹦鹉太粘人了。”他说,轻轻地摸着孔雀的头,“我心里会有负担的。”
“我喜欢不粘人的。”他笑着说。
齐轻侯不打算对此发表什么看法。
自己作为他的妻子,和他讨论这么不着四六的话题可真是穿出去也不怕给人笑话。
当然简东山大体上就是个不着四六的人,他嘴里很少有什么正经话,就算你想和他说点正事,也总能被他扯到不知道什么天南海北去了。
他从来不聊正事。
齐轻侯眯起了眼睛, 看着这个翘着小指用金匙往鸟碗里添粮的青年, 他轻佻而漂亮, 就像宫中的白瓷摆件一样, 看上去就很贵重。
他当然也是不折不扣的贵公子出身。
但是他却不只是一个漂亮摆件,齐轻侯想, 他马上就要成为这个帝国最有权力的男人了,而这一切貌似每一步都牢牢地在他掌控之中。
但是他看上去随意的很, 好像他只是个闲散公子哥一样。
他心里有多少事呢,齐轻侯忍不住伸出手来, 放在了他的胸口上。
“怎么了?”简东山偏过头, 笑着问道, 笑得眉眼弯弯。
“你初恋的事。”齐轻侯出声道,“什么时候和我讲讲?”
“现在还不是时候。”简东山挂着一个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笑容,“不过我早晚会和你讲的。”
“行。”齐轻侯哼了一声,“肯定也是很无聊的事。”她说道, “说不定人家女孩子只是对你稍微好一点,你就给人家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
“你这话说的,”简东山顿时爆发出一声激烈的抗议,“我是那种人吗?”
“而且你看看我,”他一把薅住女子的手腕,让她转过身来正视着自己,“你看看我,这身段,这长相,这品貌,怎么可能没有女孩子喜欢我?!”
“我觉得一般。”齐轻侯抱起了双臂,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很一般。”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简东山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嚎叫,“怎么可能。”
“当年我那个初恋,”他滔滔不绝地说,“只不过是在人群中多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说长大之后要嫁给我!”
“这是真的!”简东山说道。
齐轻侯按了按眉心。
“怎么可能,”她说道,“你特么少给自己贴金了。”
“我伤心了。”简东山抓过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你听听,心都碎成八瓣了。”
“如果心碎成八瓣的话,你已经凉了。”齐轻侯抽回了手,“否则那么多皇帝服黄金吞白玉练的不死之身可真给你练成了。”
“你这个,从来一点风情都不解。”简东山甩了甩手,好像在赶一只苍蝇,“和你吟风弄月简直是比死刑还可怕的事。”
“那你就别和我吟风弄月啊。”齐轻侯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说点我感兴趣的不行么。”
简东山的笑容收敛了起来。
他垂下了头,看着鸟在他的手中啄食着稻谷,他伸出手去摸头,小鸟露出了一个陶醉的神情,闭上了眼睛,全心全意地依赖着如此庞大的人类。
“会说的。”他轻声说,“只是现在不行。”
“现在不行。”他轻声重复道,齐轻侯似乎感到了什么,她也忍不住低下了头。
“这样啊,”她叹了口气,她伸出了一只手,放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她也低下头去看着鸟。
“将来,会好的,”她轻声说,语气是少有的游移不定,“是这样的吗?”
简东山点了点头。
“简明回来了。”一个小厮走到了简东山的身边,对他低声说道,简东山马上站了起来。
“叫他进来。”他说道。
“所以你是说,”简东山低声说道,“他们是打算让皇上这段时间用酒色散心,说不定可以让他病倒。”
“嗯。”简明说道,“但是他精通医理,一旦开始不舒服,是不是就会做点什么啊。”
“我担心这个计划成不了。”简明说道,“除非能在他生病之际,给他来剂猛药。”
“他鼻子灵的很,要想下药,也不容易。”简明小声说道,叹了口气,“这大概是我们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了,公子,若是把握不住的话。”
“怕他反扑啊。”简明说道。
简东山垂下了眉目,他静静地看着一边池水中自己的倒影,不时的有鸟雀落进去清洁沐浴,把他的影子打得一片混沌和破碎,但是很快又重组了起来。
“你叫他们,”简东山轻声说道,“按照原计划进行。”
“只要让他卧病在床就好。”他轻声说道,“剩下的事,交给我吧。”
简明怔了一下。
“公子,”他开口道,然而看到简东山的神色,他止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那人的神情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显然已经全然下定了决心。
简明咽了一口口水,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我知道了,公子。”他认真地说。
“谢谢你,”简东山转过了头,看向了他,然后露出了一个微笑,“一直以来,承蒙你照顾了。”
简明低下了头。
“哪有的事。”他低声咕哝着,但是没来由的感觉眼睛有几分发酸。
他走了出去,突然感觉身上像是轻松了很多,就像被困在洞穴中的人,终于看到了一线天光一样,出口就在附近,而自由也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他曾经以为,这一天会很远,远在天边,永远遥不可及。
可你也为此努力了不知道多少,不是么,他对自己说,他们一定会定收全功的。
他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了寺庙的钟声,这个月好像还没有去舍钱,简明想着,他其实并不信神佛,但是奈何皇上潜心礼佛,所以举国上下投其所好,纷纷捐舍参禅。
他走进了熟悉的佛堂,照例给了香油钱,在佛像前跪了下来。
他平日里都是例行公事地烧香,磕头,走人,他没什么好求的,因为他觉得如果真的有神佛的话,这世界上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好人不会没好报。
坏人不会享安乐。
所以可见,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神佛。
但是今天,他莫名地觉得自己多少也该求他们一件事了。
看在我过去的供奉的份上,如果真的有什么在听的话,求求你们,保佑这次计划一切顺利吧。
他拜了下去,但是他没有停留,只是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什么时间留给这些有的没的的感怀。
黄太医到太医院的时候,时辰还早,他不得不说,有几分不太适应回到太医院上班的日子了,虽然他还记得自己从前是如何得圣心的,首先,到的最早,其次,走的最晚,总而言之,得有一种你好像一直在这里,随时待命的感觉,医术有多拙劣,态度就有多端正。
他坐在了自己熟悉的座位上,给自己泡了杯茶,自己就是靠这套,混上了太医院数一数二的地位,因此这个座位,他也是颇为满意的,靠着窗子,一抬眼就能看到皇家那修建精心的花园。
但是好像在平川城看到的千山万笏更壮观一些,他忍不住开始想入非非,回想着湛蓝色的天空下高大的白头的雪山,牛羊,花树。
已经平川城的人。
他们经常夸我,黄太医想,还给我送好吃的。
因为我给他们看病。
虽然还得维持伪装,他也不敢接手多么复杂的病。
但是他们依旧那么感谢我。
也许我这辈子不应该烂死在这间屋子里,他环顾着四周,从胸腔深处叹出了一口气,然后他开始翻看今天的??x?工作。
给皇上补气血的汤药,他不禁暗暗在心底笑了笑,皇上这是第二春了啊,最近过得这也太舒服了。
他把单子放在了一边。
突然间,他电光火石一样的想通了什么关节,他又把那汤药拿了出来,又找出了皇上的脉案,幸好他来的很早,所以并不会有其他人看到他的举动。
他想明白了。
他们想让皇上死。
至少也要病到起不来床。
这样一个株连九族的大阴谋,黄太医的手抖了起来。
他要做什么,他该做什么。
他飞快地将皇上的脉案复位,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喝茶,热水下肚,果然让他的心绪平稳了很多。
“你想要什么,黄瑛?”他闭上了眼睛,静静地问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这可能是他一生中要做的最重大的决定了,他想。
他闭着眼睛,仔细地回忆着自己的人生,发现从前的岁月,在太医院的日子,好像都全然不如在平川城的那些,新鲜的,活泼的,有趣的,有色彩的。
他毕竟是个医生。
太医院比起来是官员,更应该是医生吧,他想,虽然道理如此,但是世事并非如此。
他们中的有些医生,取的性命比救的性命多得多。
所以他见过他们在月明星稀的时候,用一壶劣酒将自己灌得烂醉,然后说无论遇到了什么事,都是自己活该的,应受的。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痛苦的活着呢?
黄瑛想,人是为了受苦,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吗,还是为了伤害别人呢。
“你做了太医,就会杀人。”他想起了自己父亲在烂醉之时说的话,“你什么时候杀第一个人呐。”
中年男人喝的烂醉如泥,眼睛红肿得快要滴血,不知道是因为酒醉。
还是因为流泪。
也许,就是现在吧,黄瑛拿起了搁在一边的笔,开始写一份给范婕妤的医嘱,那女子虽然好像也懂些医理,但是毕竟只学了一年半载,应该是比不上他这样世家子弟的。
他打算做点什么。
他当然可以做点什么的。
比方说让这些手段见效更快,见效更猛。
他要开始杀第一个人了,黄瑛对自己说,他感觉自己很害怕,但是却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如果说他此生注定杀生的话,那就从那个男人开始吧。
毕竟就连劫道的强盗都知道妇孺不可杀,他总不能连他们都不如吧。
他更配了药方,更写了一份食疗的单子,这个时候依旧没人前来,果然其他的太医对这份工作已经索然无味到了这种程度了吗,他想。
于是他走出了门,踏着薄薄的冬日晨曦里的雾气,去送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