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帝国是如何倾颓的


    为什么同意西采勒珂的随行要求,除了博物学家的名头,就是对方恳求再三,主动应下了在他职责之外的许多事情。城堡里的文化人不多,积压下来的公务也就顺理成章的给人一种堆积成山的错觉。见西采自己肯跳火坑,法尔法代就痛快地加上了他的名字。


    他们此番出行是为了寻找矿山,法尔法代没指望一下就能有所发现,他的计划是趁着三九隆冬到来之前,把能做的都做了。然而那些泛着蓝光的矿石究竟藏身在哪呢?连最有经验的——来自斐耶波洛的勘探者阿尼巴都感到棘手,阿尼巴是个务实的人,他说,这儿既不像故事里那样丑恶,也不像经书里那样有一套严密的……


    阿尼巴磕绊了一下,没找到代替词,但大家都知道他想说什么,严密的逻辑、制度;在半是真实、半荒诞的冥界,似是而非的经验好像不太起作用。总而言之,法尔法代奉行“眼见为实”这样一项让圭多倍感欣慰的原则,这也是为什么他依旧选择同往。


    何况,赫尔泽——说一不二的女总管已经很懂得如何整治那个把厚颜无耻的家伙,加上还有圭多他们的帮扶和布满城墙四周的陷阱,即使遭遇兽群应该也能撑到他们回援,只要没人蠢到走路不长眼,非要往陷阱区钻……法尔法代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


    在逐渐走到树林的边缘时,突然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好似磷光,时隐时现,他加快了步子,一下冲出了稀疏的森林,叫人眼前一亮的是,那儿居然是个山中湖泊。和所有湖一样——就像所有与“宁静”沾边的景象一样,风尽可能轻巧地呼吸,树尽可能安静地耸立,不留痕迹,不被指责,因为这是一块唯有冬季才会亮出的自然之镜,一道被冻结的湖面,反射着一层光辉。紧随其后的西采小心翼翼地走到湖边,用捡来的石头试探了一下。


    石头轻易地破开了那浅薄的、静止的冰面,


    “冰层还很薄,离远一点比较好。”他说。


    毕竟法尔法代也不真是那种不知轻重的小孩,看见冰层就想踩一踩,赌赌看会不会掉下去。他拉着披风,长久凝视那冰面以及雪地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之前在天上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到这个湖呢?没人能回答。脱去长袍的西采依旧平易近人,不是说他在性格上有什么傲慢之处(在傲气上,怕是十个他也抵不过一个圭多),不过修士这种常年与香坛和神像为伴的职业,多少也会染上一点虚伪的心平气和,一旦褪去修士服,指不定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们不讲废话,站在闪耀的冰湖前,西采的语气中难掩恍若隔世之感。西采出生于大斐耶波洛的吉拉桑切的一个富裕的商人家庭,父亲广结善缘,母亲乐善好施,家中还七个兄弟姊妹;在他未诞生之前的年代,几乎是大斐耶波洛最辉煌的时刻。那时的大斐耶波洛帝国在几代帝王的经营下,说是所向披靡,说是举世无双,随便哪种赞美,对其都不过是陈词滥调——即使在友邦眼里,连吉拉桑切这种在斐耶波洛内部——充其量只算二流城市的地方,都能被夸耀一番。


    在西采的回忆与叙述中,大斐耶波洛的国都亚他——宛若尘世间唯一一座仿着乐土修建的城池。柔和的光芒洒向了广场的纯白廊柱,不时有乐声,不时有商贩吆喝,全世界最有名的雕刻家争相把自己的作品摆放在市政厅前的圆形广场上;巨大的喷泉中屹立着开国王的青铜雕像,威风凛凛,神色庄严;清晨,乘辇而来的王公贵族们会在广场齐齐停下,沿着大理石所砌的长长阶梯,拾阶而上,去往整个国家的权力中枢——元老议事院;傍晚,百姓在覆着藤蔓的回廊下散步,唱歌,去斗兽场看比赛,去剧院看戏剧,到教堂聆听祷告。


    “那时候的我尚且年幼,误以为亚他——斐耶波洛将永远光辉灿烂,我望向开国皇帝阿纳卡塑像的那一刻,一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促使我伸手去抓住——是的。正是那一缕突然破开云层的光辉,使我最终选择进入了神学院。”


    这是个有点浪漫意味的故事,法尔法代想,他比较耐心地听完西采追忆完他那其实不算太长的前半生,等他提及法尔法代真正感兴趣的部分,也就是关于一个国家是如何在十余年间由盛转衰。


    若让法尔法代自己来猜,他能想到的不外乎的那几个,比如什么内部的政治斗争啦、外敌入侵啦。


    但他没想到能那么五毒俱全。


    根据西采的讲述——容法尔法代忽略一些没什么用的描述性词汇和西采个人无意识间带上的主观评价。毫无疑问的是,曾经的斐耶波洛拥有强大的军队、拥有繁荣的经济、拥有前边几个帝王勤政留下的丰盈国库。


    而西采以及吉特娜死前的斐耶波洛有什么呢?首先是老国王和他那窝里斗的二十名子女——尤其是按照法律,别管你是兄弟姐妹老婆,嫡出庶出,养子养女,都有继承权,这跟养蛊似的。


    据说,按斐耶波洛的习俗。由于近海,所以斐耶波洛的贵族的成人礼需要到船上举行,在祭司占卜后,选择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和一艘稳健的船,再办庆礼,事件起因于十六皇子的成人礼上。


    “不会是皇太子被刺杀了吧?”


    “不。”西采平静的说:“帝后皆被刺杀,之后摄政的是亲王。”


    “皇子们反了?”


    “不……那位皇帝的兄长胆子很小,并不想卷入政治纷争。所以才被推举摄政,这只是暂时的风平浪静,若无意外,皇长子将在两年后继位。心有不甘且战功赫赫的三皇子在这期间拉拢了一众兄弟姊妹,许诺好处,并勾结芬色人,准备篡位……”


    有时候法尔法代也不是很明白,找外人来助力究竟算不算一种引狼入室。


    “事情一开始进展得非常顺利。就在三皇子发动哗变,已经取得胜利之时,五皇女借庆功的时机,用一把萃了毒的利刃了结了他的性命,随即自尽;后来我才从知情人那儿听说,他曾经承诺过五皇女——等他继位后,会想赦免办法她的罪夫,并收回先王将她远嫁的成命。显然,这位飘飘然、自认胜券在握的殿下并不准备履行他的诺言。”他思考了一下,继续说:


    “一场混乱过后,亲王早就不见踪影。被元老院扶持上来的是以文采见长的十一皇子——而就在局势尚不明朗之时,南方多个行省叛乱。”


    不是,怎么又叛上了?


    “简单来说,其中一位总督——他曾经为先王夸下海口,要在其寿辰献上西海海域的诸岛。那些是属于阿那斯勒的土地,您知道,阿那斯勒名义上地缘广阔,拥有众多民族,有些也不是那么……忠诚。总督并非带兵打仗的好手。对上,他承诺打下西海诸岛,获得了一大笔专门的开支,对下,他用这笔钱贿赂岛上的地方执政,买几个首级和战利品谎报战功……”


    法尔法代:“……”搁这骗军饷呢?他揉揉太阳穴:“只有这些迟早会暴露。”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他说:“老王已死,局势混乱,无人追责。”


    法尔法代愣了一下,是啊,先王死在了刺杀里,所以这位总督是一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场叛乱?他怎么知道的?他也是阴谋的参与者?那么笃定一定能瞒天过海,为什么不直接去谋更大的功劳……


    “最后东窗事发了。”法尔法代皱了一下眉头:“莫非是十一皇子注意到了不翼而飞的军费,故派人追查,把他逼得狗急跳墙了?”


    “相反,他一直安然无恙,但由于太过苛……不,甚至是虐待底下的士兵,于是不堪其辱的底层士兵杀了他,掀起叛乱,。不然,没人知道有过这样一件事。”


    这更不对了,他眯眯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点逻辑,总得给点安抚费用吧——兵权是这么玩的吗?不是吧,不是应该大加赏赐然后把军队化为己用,这是在干嘛?还是说他太低估了……剥削。他想,都有瞒天过海的算计了,偏偏栽在了一时的狂妄与短视上,多么愚蠢啊!


    “他手下的士兵宣称,总督受到了魔鬼的蛊惑,他们此举是出于正义……当然,我个人的拙见……南方行省过得确实不太好。我的友人是税务官,他说,帝国每一年的税收都在减少。”


    “帝国蒸蒸日上,税收却在减少?”法尔法代冷笑道:“是收不上来税,还是底下的人交不上来税?怕是两者皆有之吧,西采。”


    啊,这不意外,在圭多的通识课里,斐耶波洛的王权曾经盛极一时。可没有一成不变的世界,也就没有永远高高在上的国王;斐耶波洛宛若一辆战车,源源不断地吞并着土地且渴望着新的领土,贵族和平民都需要功勋。


    但扩张是有限的,能治理的土地也是有限的。于是在停止推进后,回过神来,一批又一批在战争中获益的军事新贵已经站稳脚跟,要命的是——他们拥有大量地产。


    斐耶波洛的皇帝当然能拳打元老,脚踢圣所……


    “可他阻止不了新贵的诞生,只能寄希望于子女警惕。”那时候的圭多不以为意:“但也得那帮崽子上位再说,没有皇位,说个屁啊。”话糙理不糙,但他这话糙得让一旁的维拉杜安疯狂咳嗽起来。


    这么一想,古代王国果然还是逃不过土地兼并吧。


    嗯?土地兼并又是个什么来着。


    “也就是说,剥削太重导致了叛乱,总督不过是个借口。”法尔法代总结道,可西采却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他们始终坚信是南方行省的老爷们被魔鬼乱了心智。”


    法尔法代心想,你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干的。


    “……所以我被任命为随行的祭司。数年来辗转战场,负责为人祝福,祛魔,送葬。”


    平叛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尤其是事涉魔鬼,免不了出一些屈打成招的破事。斐耶波洛就这样度过了人心惶惶的三年——等事情终于结束得差不多,终于得以继位的新王还没来得及理顺朝政,这一波三折的故事居然还没完——芬色可是枕戈待旦,筹备多年,正打算给斐耶波洛这群异教徒好看。很没有悬念的,大军临城,西采的一生就此结束。


    好一个趁你弱要你命,前方是磨刀霍霍的豺狼,身边是吃里扒外的贵族。


    法尔法代断定,瘦死的骆驼怎么都是比马大的,丢掉几座城池的斐耶波洛不一定真的就此覆灭,要有个中兴之主,保不齐还能再续几十年,能续多久不好说;反正看这情况该完蛋是迟早完蛋的。


    在夜幕彻底降临前,他们回到了营地。出来散步的时间不长,法尔法代却感觉过了很久。在钻进帐篷的前一秒,他都在想这件事似乎还有些不太对的地方。即使西采有着还算不错的地位和见识,接触到的信息比一般人要更多,历史的迷雾却并非当事人能轻易看穿的……


    不然先等他个两百年再来看有没有什么更全面的解读算了——


    作者有话说:虽然有参考但是斐耶波洛也是架得很空很杂哈


    普通人一般会比较喜欢听瓜的部分,小魔鬼你真的不吃瓜啊


    第52章 覆甲矿虫


    回到正事上来吧!在风平浪静的一夜过去后,巨蛇们半阖着硕大的黄色蛇眼,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蛇把自己盘在一起,听人们商量找矿的事情。书上说,多姿多彩的矿物,乃灰石之疮疖,不含任何其他说明,叫人怀疑这是哪个三流诗人的打油之作——这是对表象的描写,还是对本质的叙述?


    “蓝铁矿造出来的器具是极好的。”铁匠说。而探矿人也承认,这铁的质量要比他生前见过的要好。


    “有时候矿床就摆在那儿,有时候又不是那么容易被找到。”阿尼巴说:“好在那些溪流夹带下来的碎矿石证明至少有那么一个现成的矿,如不然,花费数十年都不一定能发现一条矿脉。”


    “哦。”他平平淡淡地回答,好像数十年在他的耳朵里和数月差不离,“先找找看,要是没有,就灰雾季再出来看。”


    蛇能将他们驼得很远,然而东北面的群山延绵,林海生生不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只是白得太过尖锐,冬季让大多数事物染上了白化病。从蛇背上鸟瞰,因而难以看清地面上尚在活动之物的轨迹,冬季不在乎人对其的诽谤和诅咒,像一位孀居的老妇,又像一位赤脚的孤女,尽管和冬对视去吧!法尔法代撑着下巴,单调的景色让人疲劳驾驶,虽然也不是他在负责执掌缰绳。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不留神,他们飞出了这片有着高大红松的林海,猝不及防地闯入另一片地带,那是一处河谷,山坡上的岩缝里稀稀落落的生着杂草,页岩裸露在外,灰扑扑的,此时恰逢枯水期,河床露出大半,而最令人惊奇的是——


    “这些是……什么?”


    大小不一的红色簇状荧石镶嵌在两侧的山体、页岩和花岗岩,密集得有点过于壮观了,阿达姆收好缰绳,率先下去一探究竟。那些嵌在普通石头里的异类矿石最神奇的一点在于,它们的晶体里像流转了什么一样,微微散发着红光。


    “这是赤结晶,吻蝶孵化温床。”


    他一扭头,法尔法代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下来,他凑近观察了一下,脱下手套,用指尖触了一下那荧石,流动在其中的沙液瞬间聚集到了一处,像一滴刚攒出来的血,红得发黑。


    “这里有吻蝶的话,说不准也有……”


    沿着河滩往前走,拐了个弯后,一谭漆黑的、状若沥青的不明液体在前方聚集,说恶心还真有那么点,法尔法代从抽出剑杖,站在那滩“黑泥”边上——而黑泥中间,停留了上百只……蝴蝶,他将窄剑插了进去,惊走了一部分,在翩翩起舞的蝶丛林中,他凝视着那泥一样的深潭,一股吸力和包裹感涌了上来,他又手疾眼快地把剑拔出——


    拔到一半就卡住了,还是维拉杜安帮忙一起拉出来的——但剑身凭空消失了一截!


    “一个好消息。”法尔法代思考道:“里头大概会有矿。”


    “啥?”阿达姆掏了掏耳朵,好像突然间听不懂人话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困惑的表情在沉默之间互相传递。这不怪他们,法尔法代纵使没有什么开矿经验,但他记得一点常识:矿石需要打矿井到地下去挖。可眼前的一幕再一次刷新了所有人的认知。


    他先解释了吻蝶,一种相对大一些的蝴蝶,产卵量能达到百万枚,雄性会在山体开凿一个坑道,供雌性产卵,之后卵和卵之间会结成坚固的“茧”来保护自生,当然,虫与虫之间互相厮杀、吞噬,最后一只幼虫会吞掉所有死去的兄弟姊妹,最后破茧,而留下就是赤结晶。


    赤结晶又是另一种特殊的甲虫,覆甲矿虫的食物之一,它们会在繁衍期将赤结晶搬回巢穴,也就是“深潭”。那一滩和沥青有着相似之处的物质——是由覆甲矿虫的腺体中分泌的粘液集合体。这种甲虫食铁,所以通常会寻找到含铁丰富的地带,在其中繁衍生息,用粘液填满并侵蚀地面。


    这种“潭”最深可至地下五六十米,尽管光看表面,会误以为这不过是个半径不超过半米的泥坑,要是有什么东西失足掉下去……就不好说了。不过,和沼泽一样,能抓住什么东西的话,还是可以逃走的——就是要尽快。


    “覆甲矿虫的巢穴分为干燥区和湿润区,甲虫粘液是为了保护巢穴的。”


    “所以这下面有铁矿。”西采察觉到了重点:“与之对应的坏消息是——需要把这些虫子清除掉才能开采,是吗?”


    “吻蝶是不畏这种物质的生物之一,它们非常聪明地利用这种特性——通过搬运甲虫粘液,抹在山体上,蚀出用于孵化的深坑……为什么不畏惧,大概是这种粘液总是黏住一些以覆甲矿虫为食的小型动物,肉食性的吻蝶喜欢来分一杯羹。”他说完,回答了西采的问题:“不能将覆甲矿虫简单地视为偷去矿物的盗贼。”


    法尔法代把断掉的剑插回手杖里,这样一来起码没那么奇怪,他刚刚说到哪了?


    “覆甲矿虫的尸体不失为一种……炼金材料?可以这么说吧,能锻造出更好的合金,不过,它们吞掉的铁也够多的了,不过,不论是开矿还是获取覆甲矿虫的尸体,都不是间简单的事。”


    根据法尔法代给出的情报,众人纷纷议论开来,“屏气下去怕是行不通。”


    “可以在边上打个矿井,然后连通这些虫子老巢?不是说有干燥区域吗?”


    “这要怎么确认,万一一锄头砸到黑泥里,溅你一身。”


    “我的想法是把这些虫子迁走,养起来,让它们别妨碍咱们挖矿,定期喂点铁……”


    “那你也得先想办法把它们挖出来啊!我们这不正在讨论这个事吗?老兄,专注眼前。”


    比出来一趟一无所获还要难受的事出现了,他们非常好运地找到了矿床,并拿这些依靠矿石为生的虫子们没办法,开采的话一定会惊得覆甲矿虫倾巢出动。


    “它们有什么天敌吗?”西采问。


    “……可能是某些鸟类。”这个法尔法代不是很清楚。“覆甲矿虫在非繁衍期不会出洞穴。”


    出来的人手有限,加上确实没讨论出个什么,在把地点标记后,算是提前完成计划的法尔法代下令继续往前探索。来都来了,不好真的空手回去吧!


    而这光秃秃的山丘们像某个分界点,越是往前,越是回归到荒凉的境地,地上生着白色的草,却找不见任何一只动物。唯一一次有人眼尖,看到了一群雪一样毛茸茸的东西:“兔子,是兔子!”


    法尔法代让阿达姆降低高度,先看了一眼,很快回来,让他们全速前进。


    “蜃兔子。”他说:“和普通能迷惑人的兔子不一样,它们更高级点。能变化成人内心最渴望的东西——啊,顺带一提,那不过是‘诱饵’。”


    他打了个响指:“本体潜藏在地下……你们不会想知道这东西具体长什么样子的。”


    法尔法代这话听上去有点危言耸听,不过没有人敢轻视他的警告。


    现在情况比较特殊,法尔法代想,要是之前遇上这兔子——它是真的能给你搞出矿的幻象的,但找矿本来也就是踩点行为,现在不同……


    他们出门前准备的食物一直在减少,白雾季出行和绿雾季多有不同,这寒冷简直一望无际;没有蚊虫,可太过寂静也能引起人的不安与疑神疑鬼;从前都是边走边猎,还根本吃不完,一开始法尔法代寻思,既然猎人组天天有收获,那冬天怎么着都还是有活动着的猎物才对,结果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那为什么城堡附近的那么多?闻见人味儿了?


    也就是蛇已经喂饱了,加上它存储的特性,不然大概更麻烦。


    这里可是个连普通的饥饿都致人发疯的地方,不是说地上的饥饿就不可怕……


    法尔法代计算着消耗,正准备掐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返程,而事情总在出乎意料,让人倍感折磨的冷风突兀地消散,陌生的景物,陌生的、仿若焦灼的气味略过鼻腔,一片玫红色的沙海闯入了人筋疲力尽的心灵,飞虫停留在人的眼睑上,用叮咬阐释了这不是梦境或者其他荒诞派把戏,行吧,这儿发生什么也不会让人意外的。从未有人见过如此漂亮的沙子,像极了货郎偷偷于巷尾兜售的爱情粉末……


    四条蛇跟随哨音,集体停下,细长的影子在沙地被拉得无限长,无限宽,干涸气息袭来,用炙热打压走了他们自雪地中携来的冷。行了,就到这里吧。领主发话,唤回了游神中的人,于是他们刚从这块拼图跳到另一块上,就得马不停蹄地再跳回去,把一切让给“下次再说”。


    这片玫瑰色的沙漠不受白雾的影响,反而是出于一种类似灰雾季和绿雾季之间的状态,天色还是一如既往的——灰扑扑的,害的法尔法代反射性地去寻找月亮——月亮一直都在那儿,证明了他们并没有真的不小心突破什么,跑到另一个世界去——


    作者有话说:当你新地图开了但是已经没有体力的时候.jpg


    第53章 肉蔻麦粥


    踏上归途,也就是再走一遍来时的道路,奇妙的人类,自言自语地将不能全数纳入眼帘的、亦从未到达的地方命名为陌生的世界,又在反反复复的来与去中把“陌生”的头衔摘走,挂上“熟悉”一词,而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白天,不再是由固定的人来驾驶,胆大的人开始趁机学习如何驯服这翱翔天空的怪物。他们轮流上手,坐前面的人用布老老实实包裹着头和手,还是不免寒冷;法尔法代没什么意见,也无心搭理风景、人言、琐事,像一只逐渐进入冬眠状态的动物,又像那种乘马车乘久了的小孩。


    等他再次结束发呆时,执辔人从阿达姆换成了维拉杜安,他的记忆还停留在休息时看到的喇叭花——一种咿呀唱歌的花,平生只会同一种用来折磨昆虫的旋律,称为旋律可能不恰当,那就调子吧,油腻腻的,那东西。然后?他睁了一下眼睛,飞蛇穿过白色的雾幔,他们行进的速度明显在加快。


    等看到城堡后,也许有人会抱怨,这么冷的长途旅行真不想来第二次了!脸颊被冻得通红,皮手套下是僵硬的手指,不亚于顶着零下的温度骑电动车——他还在想电动车的事情呢,蛇平稳地降落,没有播报声的旅行就此结束,他跳下鞍座,把所有收尾工作抛给了愿意去尽职尽责的人——


    厨房里,鹅怪正试图用紫豌豆搭配香肠,切下的肉片汁水横流,按照他的要求,这香肠是先夹在了膳厅外的走廊下阴了好些天,最后才放入冷窖——不过,赫尔泽已经要求把大部分肉类挪到地下室去。她也是突然想到的,可能天然的冷藏柜更适合放点蔬果,而肉类会吸引那些动物,哎,可别小看这些猛兽,他们比地上的同类更狡诈,更阴险,更聪明。


    ……也会有更灵敏的嗅觉,连那些被厚重冰盖压在底下的肉香都能嗅到,也不是不可能……她在做这个决定前,焦虑了整整一晚上,还是克拉芙娜的安慰让她下定决心,可怜的姑娘,并不知晓权力之蛮横,她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就行了,而非真的要得到什么结果。


    而在这个决定最终被验证为正确之前,在鹅怪手起刀落,利落地切完肉之前,法尔法代匆匆进来,矮身去柜子里翻找他的零食罐,鹅怪吓了一跳,只见他抱走了所有存货,留下一个斗篷飞扬的背影。


    “他走了。”爱瑟尔探出脑袋,她咬着一片香肠,含糊不清地说:“还没请他尝尝呢,这次的香肠真的很成功。”


    “哦……哦,嗨,以后有的是机会。”鹅怪回过神,他哐哐哐地切完剩下的肉,洗干净菜刀,探头去看他煮在锅里的麦粥——用带麸皮的麦,加上弹跳肉蔻,加糖,再加入熬制得差不多的高汤,就这样做成一锅谷物粥,用来配香肠豆子是再好不过的了。


    “还好今天煮得分量够多。”鹅怪说:“再熬上半个小时就能端上餐桌了,冷天需要这个,暖和的粥!”


    总的来说,这趟出门还是捞回来了不少植物和种子,都是法尔法代自己去找的——当然,在发现他每次都因为钻树丛钻得浑身叶子不说,头发上也黏上了不少苍耳后,维拉杜安一边给他挑苍耳,一边劝他有什么放着他来做就好。


    劝是一回事,不听劝的法尔法代依旧我行我素地去集他的图鉴,加上本身对奇异事物感兴趣的西采,这一趟下来,他的披肩都被刮出了好几个口子,回来的第二天就去裁缝那边缝补了,而休息足的法尔法代手捧着一根藤蔓,对圭多说:“你觉得我把这东西种下去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圭多左看右看,没看出来这是个什么。


    “这是格温弗林藤,它的特殊之处就在于,这种藤蔓结出的并非一般果实,而是头颅。”


    “头颅?”圭多来精神了,连耷拉着的眼皮都抬了起来:“是有思想的那种头颅?还是单纯的、头颅样子的果子?传说中,圣人的头颅被斩下后,可吐出一枚关于未来的预言……不过,我不确定这是否是几个世纪前的多斯堡公爵发疯抓捕民间圣人的原因,很荒谬,不是吗?因为有谁见过头颅能说话的啊!”


    “没种过,不清楚。”法尔法代实话实说。


    他不是没问过鹅怪,从鹅怪那一脸茫然的鹅脸上就能看出来,至少可以确定这东西不能吃。


    ……能吃就有鬼了吧,也太惊悚了。


    不过,法尔法代隐约记得,结出的头颅似乎和是一种……材料,炼金材料吗?有什么用呢?得种出来才知道吧!


    “听上去是挺邪恶的。”圭多说。


    思来想去,目前不是什么搞园艺的好时机,他们商量过后,准备先封存这段藤蔓,剩下的交给来年的他们去烦恼吧!


    天愈发的冷,不呆在屋子里的话,出门和寒风打个照面——牙齿先咯吱咯吱地发颤,雪的声音变得喑哑,接近于嘶吼。入冬后,房子就建得陆陆续续,就新增加了那么两座。糟糕的日子里,打发时间最好的方式就围坐在火塘旁,聊天喝茶。考虑到住在村里的人不方便往返,鹅怪专门烤了一批干面包送给各家各户,还有几罐调料——他太宝贝他那些调料了,送出去的时候嘱咐了那么好几遍,“别浪费啊,这可都是好东西……考虑到它们本身就有的药用功能,哦,放太多会让菜变得很难吃!”——以及菜谱。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就让他们用低价换来的食材自个在屋里煮。


    “这才像话。”一个老妪说,她和其他八个女人一起生活在长屋里,这是个更传统的老妇人,奉信着这样的原则:凭什么来判断这是否是一个家?有床褥,有桌子,就算家了吗?绝不!你要在灶膛中燃起火,要在火上架起锅炉,在锅里炖上菜!她从还是个姑娘起就烧得一手好菜,她喜欢光着脚在灶火旁走来走去,慰帖的暖意从脚底传来,一直以来,她都期望着……没有不时来催粮食的税收官,没有大喊大叫的醉汉邻居,没有饥饿寒冷,而火一直燃着,汤一直煮着。


    在宽敞的、连通厨房的长屋里,她夙愿中的最后一项终于被补齐,一个屋子里头,有火,锅里有汤,她睁着死后才复明的浑浊眼睛,头一回那么安静地听着雪,这才像话,她又在心里补充了一道。


    “要不要铺草席?我买到了一块!”


    “哎呀,上那边铺去,这边跑汤了。”


    “这汤……味道不对,怎么没有鹅厨师煮的好喝?”


    “一准是伊尔德没按菜谱来……”


    “帕索莱,你又在背后嘀咕我什么呢!今天我要给你点厉害瞧瞧!”


    “我错啦,我错了嘛,别挠我!”


    她捧着一杯热茶,坐在靠窗户的桌子边,女孩儿们闹了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回去做各自的事情了,雪停了一会儿,又接着下了起来。晚饭是面包蘸杂烩汤,吃完后收拾一下,有心事的女孩儿拉着朋友的手就上自己的房间去了,留下妇女和老人边织着能用来换小板的竹筐,边讲一些生前的寒苦故事。


    这么一看,似乎上不上天堂都没什么关系了,在天彻底黑下来前,有人喊她:“玛尔蒂达婆婆,您也早些休息吧。”


    ***


    并不是说,人与人瑟缩在一起,足不出户,就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还是有人断断续续的感冒、流鼻涕,去河边洗衣服的人和捕鱼的人撞到一起,两声咳嗽率先从人的口中蹦出,代替了招呼。没办法,洗衣服的人不愿意烧热水,并认为那是一种浪费,捕鱼的人是天寒地冻也要去搞点鱼的,他们貌似对往河面上凿开一个洞来捞鱼这件事情有独钟。


    断断续续的,也许是冬天常死人吧,掉下来了不少人,有锅炉匠,有石匠,有裱糊匠,有富农,有流浪汉,有抄写员,形形色色,都平等地归在了法尔法代的庇护下。他不苟言笑地唬完一个又一个,开始把烦躁的心思赋予他那根可怜的羽毛笔,笔杆摇动,现在法尔法代不担心他的口粮了——他担心别人的口粮问题。


    开春还是得开垦新的田地,建立新的居所,他手头是起草到一半的非亲缘同居法令,这规矩、那规矩,即使他考虑得再好,最后落实下来也不能说从此高枕无忧——很多事情纸上说着容易,一试行就全是bug,让他不得不抓着农民问他们的习惯法,一问又是好一个封建宗教法大全。


    忍不了一点。


    关于这件事,圭多也不是很清楚法尔法代在干啥——他有时候冷酷得仿佛要推行一些以牙还牙的手段,有时候又仁慈得过分奇怪。


    最后懒得管的老头快快乐乐地、抛下领主搞他的实验去了,留下绿发少年一个人对着纸笔生闷气。


    克拉芙娜偶尔和赫尔泽去汇报的时候,悄悄想,他这样还怪可爱的,只是这个想法她谁也没告诉过——


    作者有话说:扫除真是个体力活(倒下


    感觉再摸摸就可以度过第一年了嘎嘎嘎


    第54章 丝绒蒸鱼


    后来有人证明,在冬季最冷、最难熬的那一天晚上确实是下了一场罕见的雪,就像漆黑雨水的变体,一场黑雪覆上柔软的白雪,夜起的人呆愣愣地看着那死气沉沉的夜空,那雪宛若梦的尸体……梦的阴影。


    人们在这样的冷天中不得已停滞了大部分活动,挤在宿舍的火炉旁、挤在家中的火塘旁、挤在厨房,妄图用蒸腾的热气来温暖皮肤。可火好像怎么烧都不旺,丢进去多少火兰花都没用,只得将就现有的。


    因为领主说这叫“秽雪”,一种在此地正常的自然现象,伴随着秽雪的,还有不时的极夜——对应到这里,就是全天到晚都是黑月亮。他让所有人不必惊慌,老实呆着就好。


    出于对领主的盲目信任,恐慌暂时被安抚下来,而法尔法代在拿了圭多的加热仪器烤了半天——他那几瓶被冻得不能用的松墨——并发现没一点用后,愤愤放弃了今天的公务。


    作为一个倾向于今日事今日毕的人,无事可做的他用手肘支在矮桌上,腿上还蜷缩着一只猫,面前是沙盘,沙盘边上是三个快吵起来的家伙。


    “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点过河!”骑士不赞成道:“希望您没忘了我们设置的时间点是夏季,河水暴涨……”


    “这个时间点过河又有什么不可?”圭多说:“只有这个地方的防御最为薄弱……”


    “哦,我是不赞同的那一派,如果是我,肯定会在河道里设置削尖的木桩……”修士回答,他让圭多瞪了一眼。


    这天气,让本来对气温不太敏感的法尔法代都感觉到了冷,他把手伸进猫的肚皮里,猫倒是一如既往的暖和,他捏了一下克拉斯的脸,听它的呼噜声。


    维拉杜安耐心尚存,圭多却差点没和西采吹胡子瞪眼,一副要动手的架势,这还不如安安生生地下个棋呢,正当他这么想时……有人挪动了象征军队的旌旗:“——”


    克拉芙娜的耳饰随着她的动作晃动,她的意思相当明显,是她的话,会走这一步。


    “这个关口……不错,有些巧妙,小姑娘,你还会领兵?”


    她似乎是做了个点头的动作,随即又摇了摇,大概在表达“并不精通”……之类的,好啦,这场不存在历史上的战役现在拥有四位指挥官啦!


    法尔法代悄悄地冲着正在练习书写的赫尔泽比了个手势,五分钟之后,他连人带猫——还着稀里糊涂的女管家一起,从休息室里溜了出来。溜号这种事也是有技巧的,他庆幸他没忘光,赫尔泽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猫则趴在他的肩膀上,指甲勾着他的披风。下了楼梯,从大厅往外看,是萧瑟的庭院,这时候大厅里没什么人,大家伙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厨房聊天,而客厅里的壁炉还亮着,窗棂在风的冲击下晃动,又复归平静。


    本来他只想图个安静,但可能又太安静了,半个小时后,他注意到沙发后边箩筐里放了些玩意,可能是那群小孩藏的吧,他们就爱孩子气地把东西到处乱塞,也不爱收拾,等大人发现后又被一顿好骂,里面有陀螺,有风筝,有木制的兵人,有厚树叶,还有去裁缝室里央来的碎布头——不知道是谁把这些碎布缝成了一个娃娃,石头眼睛,绿头发,整座城堡就一个人是绿头发,还有歪歪扭扭的、总是往下撇的嘴角。


    有点丑,法尔法代想,他把布娃娃放了回去,又意外掏到了几张小纸条……是了,为了防止这些小鬼天天给人捣蛋,他让他们学认字去了。在能写通顺句子后,小孩们就无师自通了传递小纸条的技能,有些是琐碎的对话,有些是考试小抄(看来得给负责传授知识的佩斯弗里埃一声,他冷酷地想),他看了两张后就放回去了,让他们保留这些秘密吧!无非都是些稚气的想法,等他们长大后就忘干净……


    他蓦地停住了,倒也是,这群小孩已经长不大了。不过,若凡事都抱着悲观的态度……


    “……您说什么?”赫尔泽迟疑而小声地询问。


    法尔法代抬起眼睛,他刚刚有说话吗?


    那句不经意间从想法转变为话语的——闲谈,他是说,可能对有些人而言,童年美好到虚幻,人生苦日子还在后头呢!而这毕竟不能代表所有人,所以这句话是递给那些对童年抱有想念的人的。赫尔泽垂下的睫毛随着她眼睛的转动颤了一下,她温柔的、带着深深的哀伤,附和道:“……是啊。”


    她在看。法尔法代知道她不是在注视自己,而是在寻找那些乡野童年,她把纸和笔拢起来,小心翼翼地装进裙摆的口袋里,俯身捡出来了那枚陀螺,她说,抽陀螺时,她们都会唱一首歌,乌鸦飞过红帽子,葱茏的山岗,奔跑的狗,猫用尾巴弹啊弹,谁先熟睡,谁挨鞭子。


    她边唱童谣,边抽动起那枚陀螺,红色的陀螺转啊转,变成搅动的染料,变成流动的岩浆……微漾的酒液,姐姐佩戴的花,飘荡的红纱裙……哗啦一下,铺满整个世界的,圣人那璀璨的血液,须臾间,又收束在了魔鬼的红瞳之中。


    直到维拉杜安过来找他之前,法尔法代都还在思考,在那一瞬间,是魔鬼被凡人的歌谣所迷惑,展开了幻想,还是他真切地——触及到了黑发女人的情绪?


    算了,没必要探究那么清楚。


    ***


    “咳咳。”鹅怪拍了拍自己的围裙,好似在斟酌着什么:“大家觉得,这几天咱们弄点鱼干或者腌鱼怎么样?”


    感谢那些有捕鱼钓鱼狂热症的家伙,城堡里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鱼,一部分冰室里放不下的鱼要么被晒成了鱼干,要么被腌了起来,冰室里现在被各种野兽的肉类和蔬果塞得满满当当——就是没法出门的日子里,省着点吃最为妥当。


    “鱼干……不是不行吧,怎么做?”


    “好久没吃腌鱼了,虽然最好还是有鲜鱼。”


    “这个大家放心!”鹅怪说:“我有一套办法……那就动起来吧,动起来!”


    说话间,停下来听他讲话的厨师厨娘又继续投入到了烹饪之中。他差人去取了那条最大的鱼——足有半人长,且尖牙利齿,捕捞它致使两人受伤,但作为战利品,这条腌鱼几乎被炫耀了快一个月。而没选择趁它还新鲜的时候吃,大概是鹅怪认为再好吃的食物吃多了也是会腻的……何况那阵子他们吃了不少鱼。而此时此刻,是时候请鱼王上餐桌了。


    大块大块的鱼肉被横切,虽说是腌鱼,可和其他腌制好后就放在桶里的鱼不一样,它在冰室独享一个位置。


    “其他鱼干怎么办?”


    “这鲫鱼就磨成鱼粉,可以揉进面包……哦,还有黄鳝干,放进锅里炸一道……什么,现在锅子都没空?!”


    毕竟今日在厨房的人可比平时多了不少,用睡眠打发时间的人都在床铺上呢,来到厨房的多数是闲不住的,有人把水桶放在蒸汽上,把冰凉的水蒸得温,开始洗洗涮涮;有人借了锅,信誓旦旦地要做家乡菜;还有人连剩余的刀都拿走了,专门帮忙切开所有递过去的东西。


    鹅怪左思右想,干脆让人把那盆鳝鱼干切碎,撒上灰烬苔藓,然后塞进火炉里烤。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下酒菜……什么?没有酒,嗨,酒的事情等会再说!艾丹一开始还对这种长得和蛇似的鱼有抵触,爱瑟尔硬给他塞了一块后,裹着香味的鱼肉让他眼睛一亮——这是一种需要和牙齿较劲的肉,紧实,还有一丝丝鲜,而经过炙烤后,这鱼干又叠上了另一层风味,像烟与火短暂地经过了这条鱼,而后这一瞬跟着鱼肉进到了他的口中……


    在路过的其他人都忍不住抓一点鳝鱼干尝尝时(都可以吃,我们围着锅与火辛苦一天,可以提前享受一点美味,不过,留点肚子给正餐。鹅怪说),那条大鱼自然就由安瑟瑞努斯亲自来料理。鱼鳞被处理干净,鱼肉被切块,然后分别刷上不同的酱料——草本酱料,肉酱,叮咚番茄的番茄酱,不过,最后能吃到什么口味,就全凭运气了!然后放进煎锅;另一半的去处是蒸笼,往水里撒点叶子,那温润的、有绿叶清香的气会重新让被盐巴浸透的肉重回湿润。


    今天开饭的时间要比预计的晚很多,没有那么多人干活,就没有那么饥饿,等这些冷得不想动的相互你扯我、我踹你地——动起来并陆陆续续走到膳厅时——等待他们的就是这样一顿鱼肉。端着盘子到窗口打菜,酱汁鱼肉、蔬菜黄金汤、丝绒蒸鱼。酱汁鱼肉,刷满了各种酱汁,口感偏咸,可不妨碍其美味,不同的酱丰富了鱼肉的口感,你可以从各种组合中享受到乐趣。


    蔬菜黄金汤,取一块鹿肉炖在锅里,直到炖化为止,加入切好的蔬菜……被鹅怪评价为凑数,但还是广受好评。


    丝绒蒸鱼,在带着好奇心咬下的第一口……非常、非常不妙,在肉入口即化之前,人能这样想象,一条鱼是如何遨游在浅浅的溪水里,被清凉不断地冲洗——被俘虏的味觉想象着那份波光粼粼,惊叹于这肉的嫩滑,谁能想象到这鱼并不是上一秒离开水面的?他们所有品尝这道菜的人都不能!


    以及最重要的——蜜梨佐餐酒!


    “真的假的,居然有酒!”


    有人赶紧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只有一丢丢酒味。可满足于这点的人们还是忍不住举杯相庆!


    这当然不是真的酒,因为今年压根就没酿过酒,以后可能会考虑,而他们手里的,不过是鹅怪的科技与狠活——


    “哦,尊敬的法尔法诺厄斯殿下,科、科什么?”


    “不,没什么,你什么都没听见。”法尔法代说,先夸他两句转移转移他的注意力吧——


    作者有话说:不错有冬天吃饭的感觉了


    明天整年夜饭估计得忙飞了可能没更新,提前祝大家除夕快乐,啵啵


    第55章 新的一年


    给人以“无休止地侵占世界”为目的而肆虐的雪,那不详的黑舞女,压垮了棚顶,压低了冬草,旋转,摆臂,弯腰,随她演去!演到海枯石烂,演到——狂暴的、粗鲁的、灾难的、无秩序的冬——这拼尽全力想衰竭命运的病症突然在某一天自己率先陷入抑郁。那是致使悲伤褪去,热情冰冷,狂乱不再的抑郁,虫子从休眠中苏醒,植物也沉沉舒展开了枝叶,恐怖的嚎叫暂停了,雾由白变灰,第二年的阴沉和第一年的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些事情可以延续,有些事情却必须从头做起。新的日历,规划新的田亩。火柴盒里的火兰花在冬天被消耗得差不多了,要新开一圃;被暴雪砸烂的棚子要重修;刷新在城堡附近、因无人出门而没能第一时间得到救济的人需要被安顿。闲着是不可能闲着的,大清早起,每个人都多少在手头攒了两三件事。


    以往还算受欢迎的赫尔泽现在都被大部分人躲着走,她现在逮到一个人就往对方手里塞事情,连克拉芙娜都被她支出去干活了。


    又去闷了一周左右的圭多也开始分担起了文书,这老头干活很有一套,就是他不爱干,相比之下西采和佩斯弗里埃很老实,法尔法代把处理完的报告放到一旁,旋即又上了田地里。今年大家打算继续开垦田地——这种不用担心吃饭,不用担心交税,领主还折一部分工钱的体验非常新奇,就是他似乎对众人的动态很是清楚,偷奸耍滑的家伙通常不会给太多。


    很遗憾的是,一年下来,法尔法代还是没能想起太多以前的事情,他知道农具一直处于演变之中,可他就是死活想不起来到底那些提高了耕种效率的农具到底长什么样子,只记得这个时代大概用的是二圃或三圃轮作制度。


    畜力基本等于没有,水车磨坊和风车磨坊的改建也暂时没有影子,土地的话——据经验老道的农夫判断,这一带的地都还算不错。那是自然的,法尔法代想,要不是与魔鬼签订契约,再肥沃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植物,人都无福消受一丁点儿,就是签了,那该遭殃的还是逃不掉……


    实在想不起来太多的法尔法代只能寄希望于哪天能灵光一现,剩下的嘛,只有鼓励农民自己去发明创造了。


    谁家穿越者能倒霉到这份上?有用的想不起来,没用的又用不上——总不能是因为他以前没怎么看过系统小说,所以被踢出了扶持项目吧?他嗤笑了一声,聊以解嘲。


    还得扩大一下粮食种类,法尔法代站在正干得热火朝天的人群之外,慢慢地考虑着那些可以往后推,但又迟早要考虑的事情,饲养蛇群,挖采矿石,也许还能修一条路——要是圭多能稳定一下他炸实验室的材料,做出个神秘学版的炸药,再有个采石场,那就更好了。


    他没能看多久,还有更多事情等着处理,就先回去了。


    目前最被看重的,也就是建造村落这一事宜,在重新开工后,不是没出现过一些别的问题——斐耶波洛人更愿意在攒到房子后和同族人一起过,他们和阿那斯勒人相处得还行,却始终碍于文化隔阂不时的闹出一些误会。


    这点法尔法代允许了,但他要求,和谁选择家人,出于各自意愿,村子没法一下子盖两个,你们先凑合过。


    “少去看你们之间的不同,多找找共通处。”绿发魔鬼冷淡的,又有些不怀好意地问,“莫非你们还想拿教派来伐异?”


    没人敢吱声,也没人知道法尔法代就是随口吓唬。


    人世间的村落聚居格局不外乎几种。全村的建造围绕着教堂或者是广场建造;另一部分依靠水源建立,根据水流的位置分为上村和下村。前者紧密地坐落在平原,后者多见于山区;还有靠街道的划分的农居,法尔法代就没想过再给这群人什么礼拜的机会,就规划一个街道式村居——何况,他莫名其妙地看这种更顺眼一些。


    不过,碍于斐耶波洛人也加入了,那先前的布局也要调整一些,不得不说,这群——算得上市民的家伙给他们提供了不少思路。之前法尔法代就准备改房子先应急,让人都有居所,没怎么搞其他的,比如村庄的公共仓库啦,还有是否能建立家庭作坊啦,有没有公共浴室啦之类的。提议非常好,他先肯定了对方的想法并实话实说道:现在没那么多人力和工匠和建筑材料,来日再议。


    而法尔法代大概不会想到,在他开口画饼……不是,答应给他们开设一些作坊的时候,一位来自小斐耶波洛的陶匠巴巴德记下了这件事,他将在日后成为村子里——靠自己的努力——开设一个制陶坊,自然,这是很久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


    平淡的灰雾季,平淡的推进建设,平淡的熊孩子惹事环节。


    法尔法代有时候也会在想,他是不是应该给这群孩子陪一个管教嬷嬷?尤其是玛丽萨,凯米和拉莫娜。可能是触发了关键词吧,他忍不住脱口问:“怎么老是你们三个?”


    忙也帮了许多,祸更是闯了不少。


    如果识字还是太轻松,他不介意加课程的。


    凯米:“您听我狡……啊不是解释。”


    “那你想怎么解释你们——不正常地走楼梯,而是从城垛与地面之间开辟新路线的行为?”他冷笑道,把小孩吓得又挪了两步。


    被推出来背锅的凯米支支吾吾,最后才说,他们看到了一只非常奇怪大鸟在空中盘旋,那鸟太大了,没有人见过,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决定上城墙一探究竟。


    率先冲上去的是玛丽萨,她的证词是,她是看到了那只大鸟,可之后的事情就记不清了。回过神时,她已经在往下跳了——其他两个人去拉她,不仅没拉住,还一块摔了下去。


    要不是那堵墙靠着畜栏,角落堆了点聊胜于无的杂草……好吧,没什么用,看看这小孩鼻青脸肿,缠着绷带的样子吧,偏偏法尔法代还奶不了外伤。


    这话说得无限像借口,法尔法代皱着眉头许久,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还是没有一点头绪,他让他们先下去养伤,自己开始在办公室转来转去。于是在当天,他取消了原定的什么礼仪课啦书法课啦(然后又被圭多怀疑他是不是在找借口),把这个月慢吞吞的进度又往上提了提。


    紧赶慢赶的,村里多了很多还未有人入住的房屋,夯实且平整了街道的地面,还算是有了那么点样子。而此时,整个——连城堡带村子,故而也可以算作一个小庄园——地区目前的人数已经突破了七百人,辛勤之人在以最大的能力去改善生活,也不乏安于现状的懒汉,在一派安逸中,除了维拉杜安和赫尔泽,没有人知道,法尔法代好似始终在担忧什么——


    作者有话说:过渡一下,接下来还是继续基建开地图……


    今天到处跑只能抽空摸一点


    新年快乐!


    第56章 蜂蜡布


    “离晚饭还有一点时间。”鹅怪用布擦洗干净勺上的水渍,“那就先不加新菜了、”


    “好的,您要做一道什么样的……嗯?不加新菜?!”


    厨房里常驻帮忙的人听见这么破天荒的一句话,不说惊掉了下巴,也是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扭头去看鹅怪,神色复杂得仿佛他突然不是一只鹅了,而是什么怪物一样。


    有时候,取决于菜色的复杂程度,城堡开饭的时间有早有晚,也有老早就把食材拾掇妥当,痛痛快快地下锅闷煮,然后等待掀盖装盆的时候,这样一来,就会有很长一段空闲给人们去做点别的。撒伊玛看了一眼计时器上的时间,下意识地说,现在是午钟后——有人比较习惯用老一套的教历说法,晨祈、早钟时、早钟后;午钟时、午钟后、夕祷;晚钟时、晚钟后、晚祷——剩下的时间就是用于睡眠的夜晚。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习惯用教历计时法,尤其是对于散装阿那斯勒帝国来说,用什么的都有——笼统喊早中晚的,用二十四时几时的。实际上,就用所谓的“早钟”一词来说吧,它在阿那斯勒通用语里,直译过来是“清晨第一声响”——响的自然是那口悬挂在教堂上的钟。对于教会,法尔法代只让众人不要再借宗教之口互相攻讦,这种不越界的小习惯他才懒得管。不过有意思的是——


    “您之前所说的‘钟’一词,细究下来,似乎是‘响’的变体……”圭多在解释地上的习俗时说过,他分析了两个词的结构上的相似之处,越发确定了“钟”就是根据“响”之一词所造。在阿那斯勒通用语里,“响”这个词既可以指发出的巨大声音,也可以作为名词,指教堂那口供人敲击的倒钵。


    “教堂的那东西也是可以计时的……这么一说,倒是……”


    看着圭多陷入深思的法尔法代没好说什么,他哪知道有些这些词汇变革,他还能记得常识就不错了,也不妨碍他把那拗口的长长单词全部意译成自己习惯的。


    同样不在乎小事的鹅怪似乎有意要卖点关子,他神神秘秘地指挥起留下的人起锅烧水——其他人该扫洗晾晒乃至砍柴的就先离开了——并让保罗和艾丹这种腿脚利索的年轻人去讨要布类,并且最好是要一块很大的棉布。


    要布做什么?艾丹迷迷糊糊地想,他在水盆里搓了搓满是蒜味的手,然后跟着保罗一起上楼,去往缝纫室,刚到一层,他们就撞到了鹅怪想要卖的那个关子:只见领主法尔法代和阿达姆正提着一带什么东西,不时飞舞在他们身边的食酸蜂不难让人猜出布里包裹着什么。


    法尔法代快服了阿达姆此人的想一出是一出了,他不过是下楼去处理几个病患,就被他拐出去掏蜂窝……此人还非要装出一副要去干大事的样子,让人忍不住看看这人到底又想搞些什么。


    事实证明,前摇过长必定有乍,如果有谁来问,他是不是在某个瞬间,非常想把蜂巢扣到阿达姆头上——那他的回答是母庸质疑的。


    “您别生气嘛,您看,那些可恶的、讨厌的酸蜂都不蛰您,所以您来干这件事能让那个什么,利益最大化……”


    阿达姆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赶在法尔法代动手前闭了嘴。他们成功地把东西拿了回来,而阿达姆也还是比较活该地被叮了几个包,也许是嘴碎的报复吧。


    法尔法代知道鹅怪偶尔会用酸浆做菜,大约是派,酸菜一类的,去年的酸浆基本上都拿去腌酸菜了,今年也没什么意外。法尔法代随手把外出的披风往哪一挂(维拉杜安最后也会把他乱放的东西全部送回办公室)正准备离开时,发现鹅怪正在组织大家做蜂蜡布。


    他几乎没有对这种东西的记忆,就问了一嘴,得知了这是用于保鲜的,在有冰霜艾蒿的情况下,鲜肉蔬菜的保鲜并不成问题,他问:“怎么突然想起来做这个?之前没见你做过。”


    “殿下,酸浆处理后可食,酸蜂的蜂蜡……一般是用来做毒药的。”鹅怪说:“制成无烟的蜡烛,摆在房间里,关入囚徒……”


    他抬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头,古代毒气啊这是。


    “现在怎么又能做蜂蜡布了?”


    “因为勒珂阁下带回来了几只吻蝶!这种蝶的鳞粉可是好东西啊!能随机中合掉物质的一部分特性,当然,是中合掉药性,毒性还是酸性,就……”


    就完全靠赌了是吧?法尔法代也不意外,他隐约记得吻蝶确实是有那么一项,而且他潜意识里还认为,这就是个坑货功能……


    这确实也是个坑货功能,至少在鹅怪在不信邪地当赌狗……哦不是,进行实验后——他甚至还请圭多帮了点忙,发现唯一被成功祛除毒性的只有蜂蜡。


    不如说还能有成功案例就够法尔法代惊讶的了,这堪称暴力枚举然后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典范。


    而酸蜂的蜂蜡所制成的蜂蜡布有个特殊之处,它不仅保鲜,而且保热!——保热的方法也不难,放入水中煮一下就好(而地上的蜂蜡布就不能用来包裹太烫的东西),而且加入蔬果榨成的汁液,能保留很长一段时间的芳香。


    虽然吃了蜂蜡包裹过的食物会腹痛一整天——没错,一点不出意外的是,这东西发明初期依旧是为了变着法地戕害灵魂,但现在这个难题已经被攻克!


    “您当时就该多带点回来的。”


    法尔法代回忆了一下——他哪知道这坑……哦不,吻蝶还能有这种用,西采走前好像是抓了几只,他还当对方想捞回来做标本书签……就没管。面对鹅怪的抱怨,法尔法代只能敷衍道,下次一定。


    蜂蜡布的制作流程比较简单,将蜂浆过滤后得到蜂蜡。鹅怪咕咕叨叨把蜂蜡放入锅中,加了一些果汁,之后放入模具冷却着。


    “第二锅你们可以加点喜欢的材料……能放的都在碟子里了,等会你们各取一块,隔水煮化后,刷在布上。”鹅怪嘱咐道:“其他的收好。”


    法尔法代案头的政务注定了他只能看个开头就走。鹅怪在吃这方面太肯下功夫了,他真的很在乎食物——尤其是汤一类的,在送往田地的半途冷掉这件事,可煮得太烫,一部分食材又会莫名其妙的化掉,这让鹅怪苦恼了很久,只能尽量做些延后吃也不影响口感的食物。


    ……话虽如此,当他看见他的零食罐上口都覆盖了一层蜂蜡布时——这就有点大可不必了吧,这些蝎子蜈蚣蜘蛛又不会变质。法尔法代掀开封口,这布有点黏,但闻不见酸浆散发出的那种略刺鼻的味道。


    等预计的最后一栋房屋盖好后,第一个田边村落也算是完成了,没有了寒冬的阻碍,进度以还可以的节奏推进着,何况斐耶波洛人在这方面也很热情。其中有这么一段插曲,一个斐耶波洛女孩儿希罗不知怎么和一个阿那斯勒男孩儿利安得看对了眼,两位少年人在夜晚偷偷从宿舍里跑出来,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约会,直到被另一个喜欢希罗的斐耶波洛男孩揭发。


    这在两边引起了轩然大波,等这件事传到法尔法代这里时,事态已经升级为两位男孩大打出手,并且两方人马开始试图痛斥对方不占理。


    “他们郎才女貌,能有你个斐耶波洛小子什么事!”


    “希罗也是我们斐耶波洛人,她就不该和阿那斯勒佬在一起!”


    “什么阿那斯勒佬?我是利安得的同乡,我们是笛罗格莱格的人!”


    “什么莱什么格,叽里呱啦的,听不懂阿那斯勒鸟语。”


    “你个蠢货!”


    “你才蠢货!”


    赶到现场的法尔法代深吸一口气,他还真不知道从哪开始——话说我让你们互相学学语言,你们有时候连个“木桶”都说不利索,怎么现在用对方的语言骂人骂那么顺溜?这是在干嘛?


    “你们再吵一句,我就把你们的舌头割下来今天的晚餐。”


    法尔法代用阿那斯勒通用语和斐耶波洛官方语各说了一遍,世界一下子清静多了,只剩下众人大眼瞪小眼。


    他揉揉太阳穴:“说吧,你们想要怎么办,要个什么结果,一个个说,不许插话。”


    金发少女希罗自然是希望日后能和恋人长长久久——她的想法不太被许多斐耶波洛女人看好,她们语重心长,认为不知底细的阿那斯勒人(是笛罗格莱格人!那个同乡再次强调)很难托付终身,不如选同为斐耶波洛人的克尼;阿那斯勒这边,只有少部分人赞同,其他人皱着眉……谁让利安得一副寻死觅活的架势,即使他已经死透了!伤心,也是一种病,生病终归是不好的,有人说。生病了让大人帮忙治一下嘛,还有人说。


    我能治个鬼啊!法尔法代黑着脸想,相思病和恋爱脑他拒收……恋爱脑又是什么,算了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最后,在众人的商议和领主的见证下(虽然领主并不情愿见证这种事),他们先让三个人各自冷静,不要动不动就去吃毒草、发毒誓,算是冷处理。


    “死人闹不出活人命,不如当作没看见,等热情褪去再说,”他冷着脸道:“你们想拆散他们,出于什么原因——嫉妒也好,好心也好,又或者自诩长辈,认为有权管教——而拆散他们,我不会过问,但是不要兴师动众。”他不紧不慢地说。


    被他说中心事的人悄悄别过眼睛。


    被迫管完多余闲事的领主冷哼一声,没准备顺水推舟促姻缘,更没指望有些顶了天也就选择隔壁村子的人结亲的人理解什么是跨国之恋,什么是自由恋爱。他甩了下披风,回去了。


    这件事就这样被平静下来,直到村子落成,似乎也没再起什么新的波澜。本来呢,许多人劝希罗冷静,也让男孩考虑清楚,他们还想合买一栋屋生活呢。价格不菲不说,万一有朝一日感情破裂,那可得日日夜夜对着仇人。


    而希罗没有听劝,她垂下眼睛,表面上答应得非常好,一转头,就继续——在浣衣的时候,趁着没人注意到她,把金发一束,偷偷溜走了。她就是不爱克尼,她要去见她的恋人,谁也管不着。此时此刻的,满怀期待的少女还不知道接下来将会遇到些什么……


    第57章 魔鬼们


    这是两道惯被咱们贬斥为“拿腔拿调”、“装腔作势”的声音,滑腻腻地如同案板上的猪油,仔细分辨,一人声音低沉,像喉咙里含着一口痰:“你看啊,西蒙,你看,我们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走了那么久……”


    做出回答的声音呢,则是盖不住的谄媚:“哦,是……是的,彼得叔叔,我们已经走了快半个月啦。”


    “大好的天气!西蒙,那么多聚在一起的乌云,快要滴出水来。”他似乎很想吟诵什么一番,可翻来覆去,口中只有“乌云”一词:“云……漆黑的……总之,这种天气,我们本该呆在别的地方,而不是让双脚受累,到处去找一只不知道飞到哪的鸟。”


    “您说得是,彼得叔叔,都怪那些没用的奴隶,回去咱们罚他们,狠狠地罚!”


    “现在提这个有什么用,猪猡,当务之急,是要先把鸟找回来!不然普卢塔那家伙会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他狠狠地用鞭子抽了一下西蒙。


    鞭子发出的破空声和与皮肉接触时的响动惊醒了在草丛里的少女希罗,她揉揉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睡了过去……谁让她昨天晚上又生了一晚的闷气,没怎么睡觉。她第一反应是慌慌张张地去看天色——但一成不变的和月亮阴云根本没法告诉她现在是什么时候,其次,她才注意到似乎有人在说话,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谨慎地继续保持侧躺的姿势。


    希罗缓缓翻过身,去偷看声音的来源,在没多远的地方,站着一高一矮的两个男人……非常奇怪的是,他们穿着还算考究的、属于“城里人”才会穿的服饰,站在一颗栗子树下,矮的那位在教训高的那位,除了鞭子声,她什么也听不清……不过,她能看到,这两位可是相貌非凡——


    而且还是丑得很非凡,矮的那人,像个侏儒,而且并非是孩子式的未成长,而是成人的手脚被活活挤短、挤扁了一样,他有一双令人作呕的、外凸的□□眼,举手投足间尽力模仿着文雅的做派,却被他滴滴溜溜的眼睛和言行不一的暴躁演绎成了虚情假意;高的呢,眼距宽得像打定主意在这张脸上各过各的,两颊没几两肉,和侏儒相反,他的手脚可长得吓人,正在那低声下气地说着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有不似人的长耳朵……希罗很快就意识到,这两个男人是两只魔鬼!


    在有了法尔法代这个先例后,很多人一度对传说产生了怀疑,毕竟除了发色和眸色,他看上去基本上和人差不了太多,只有少部分敢正常打量他的人才看得到,他的耳朵有点尖,多数时候都被头发盖住了。


    要是其他人能看到面前这两位仁兄——大概能重现拾回对传说和经文的一点信任。面对这样两位陌生魔鬼,希罗完全不敢轻举妄动,继续静静地卧在哪儿,并祈祷他们赶快走开。


    事与愿违的是,正当他们看起来歇够了,正准备继续前进时,希罗的恋人,也是和她约好在这里等候的利安得来了……


    “哦?一个灵魂。”侏儒彼得看到了利安得,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挂着笑容,招呼道:“那边的人类。”


    利安得还以为那两个需要帮助的人,走近一看,他大吃一惊,不由得退后了几步,侏儒彼得满脸堆笑:“我没什么恶意,小伙子,我们只是路过的!我是彼得,他是西蒙。”


    西蒙咧开嘴,脱下帽子鞠了一躬。


    “我们是马拉勃郎马戏团的……路过此地……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只黑孔雀?那是我们马戏团的财产……一个月前不小心从笼子里逃走了,唉,我们那吝啬的团长,用鞭子赶着我们两个可怜鬼来找,要是找不到,我们可就死定啦。”


    利安得从来没有听过、也没见过什么是孔雀,如果他现在能和恋人希罗交流的话,希罗会告诉他,这是一种芬色才有的大鸟,尾羽斑斓漂亮,专门供给宫廷和教廷做廷扇用。


    利安得摇头,“我没见过,也许是飞到别处去了。”


    虽然在碰上希罗相关的事情时,利安得多少会显得有些傻里傻气,但他又不是真的傻子,他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两只魔鬼的动作:“也许你们往南走走会更好。”


    “哦,感谢您。”彼得说着,一点都没有准备走的意思,反而打量着利安得,然后继续操起他那做作的语调:“您刚才兴冲冲地跑来,似乎是在寻找什么……是在寻找什么人吗?要我帮您吗?”


    “不用了,谢谢您,我来摘花。”


    侏儒彼得听闻,他的笑越来越深,深不见底的恶意终于掩盖不住了:“是那边那朵金色的花吗?”


    下一秒,西蒙大步冲了过去,揪住了混在草丛中的、属于希罗的金发,提起了她的头颅。


    “啊!”


    “希罗!”


    魔鬼们爆发出一阵奚落的笑,“哎呀,哎呀!可太好玩啦!”


    冲上来的利安得被猛地甩了一鞭子,栽倒在地,他们一边大笑,觉得还不够有趣似的,魔鬼一脚把利安得踢到了水边,好想存心要找乐子。而反抗的金发少女呢,也被抽了几下。


    “西蒙,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聪明伶俐、样貌俊美的人,这让我感到无比恶心。”侏儒彼得一本正经地说。


    “对,叔叔,您说得对!”


    “看看这两个年轻人……虽然不知道是打哪来的,瞧瞧这手指,这皮囊,我敢打赌,卖出去会是一笔好买卖,你看,这皮还没被剥过呢。”他像打量商品一样打量着这两个人,眼底写满了兴奋:“以前的那些皮,质量太差了,每剥一次,都会更差一点……”


    他絮絮叨叨,开始指挥着西蒙做事,“把他们两个淹进水里,弄晕了再做,刀还在吗?”


    “在的,叔叔。”


    “很好,这样一来,有几张好人皮,就算找不回那破鸟,吝啬鬼也能少找点我们的麻烦,我们……”


    他的声音逐渐模糊,而利安得还在挣扎着,想方设法地给希罗创作一个逃跑的机会,眼看他被摁进了水里,眼看少女的蓝眼里在刹那间布满了绝望——


    “——”他静止了一瞬间,眼睑合上又抬起,于是影像从他的瞳孔中散去。


    “法尔法代殿……”


    几乎是从二楼一跃而下、顶多翻滚卸了一下力的法尔法代杵着剑杖,抬头就看到维拉杜安满怀疑惑地看着他。


    “拿上你的剑跟我走。”他短促的吩咐道,到畜棚的时候,阿达姆正抱着一只有点大的薮猫幼崽,懒洋洋地打招呼:“您这是要去——”


    “去砍人。”法尔法代甩下这一句话,他让阿达姆别废话赶紧把蛇放出来:“你想来就跟上。”


    “哈,”阿达姆拍拍手,他从草堆里捞了一把,一柄弯刀很快出现在他的手中:“走啊,这是我的老本行啦!”


    巨蛇飞过城堡,蜿蜒出一条遮蔽地面的影子,不明所以的赫尔泽正抱着文书,在尾巴离去之后,若有所思地对身边的克拉芙娜说:“他们出去了……总觉得是有什么事……”


    克拉芙娜拍拍她的肩,让她不要太担心。


    上一秒才刚使唤西蒙去生火,还在闭着眼睛继续咏叹他那乌云的彼得,却不知下一秒他就得猝不及防地被人来了一脚,非常有滑稽效果地滚远——“哦对不起我还以为这是个球呢。”阿达姆挑衅道。他老远就看见这玩意了,还有前阵子闹腾得纷纷扬扬的两年轻人,很快就确定了敌我,并在蛇降低高度后迅速做出行动。


    维拉杜安第二个从蛇上跳下来,瞬息间,另一把剑刺向了长手脚的魔鬼西蒙——他的力道之大,几乎是冲着对方的头颅惯进去的,只因法尔法代在先前说过。


    “用最疼的方式……大概是这么说的?”他冷淡地、居高临下地说。


    “卑贱的人类!你竟敢……!!”彼得吃了亏,他顾不上维持风度,正要给这个人类点厉害瞧瞧——!


    “你就不卑贱吗?”


    和其他两人有所差别……少年几乎是悄无声息地从飞蛇上跳下,踩在柔软的泥土上,披风坠地,一步、两步。那张狂到面色扭曲的魔鬼彼得——那张被按在短小身材上的成人脸,一下子僵硬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里居然有一位高级魔鬼!


    不、不不不,这、这这怎么可能这里明明接近边地……


    “啊哈?怎么不说话了?”他双手叉腰,十分孩子气地偏过头,他也在微笑,如果那算得上是一个笑,而不是某种警告的话。


    “大人、这位大人,误会、误会,我没想动您豢养的——”家畜……


    法尔法代打了个响指,打断了他的话语。


    不如说,是别的什么阻止了他的话语——他,连同那头还在咔咔挣扎与剑下的西蒙一道……陷入了一种类似窒息的境地,只因为他的喉咙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多足类昆虫,正争先恐后地扒着他嘴角往外爬……


    彼得这才意识道,他这次怕是玩脱了!眼前的魔鬼比团长普卢塔的“地位”还要高!他根本不是一般的高级魔鬼……他是——


    【饶……了……我……吧……殿……】他咔咔喀喀地挤出了几句魔鬼语,很快就没了动静。


    【那你想的还挺美。】法尔法代说,他后知后觉发现这个场景好像惊悚了一点,还好那两被棒打的鸳鸯还在昏迷中,而阿达姆和维拉杜安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先带回去吧。”他拍拍斗篷上的灰尘说,说起来刚才没滚到什么脏东西吧?这件斗篷才洗好的!——


    作者有话说:火速救场……。


    第58章 惊惧菌丝


    两个魔鬼最后是被套进麻袋装回去的,法尔法代不太想声张,就只好说有人发现了倒在荒野的两位年轻人,大约是吃错了东西,恰好撞上了准备去磨坊查看他们谷仓加盖进度的领主,医好后顺便让人给扛了回来。


    这果然吸引走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本就忧心忡忡的斐耶波洛女人们去厨房借了点热水,一边给希罗擦拭脸庞,一边叹息,在她们看来,年轻的傻姑娘做出什么似乎都合理。利安得交给了他的那位同乡照看,在众人继续议论这一桩情事时,察觉到了什么的圭多一反常态地从实验室中走了出来,他让沙普克记得清洗试剂和揿灭烛火,自己一抖衣袍,开始满城堡溜达。他问了赫尔泽法尔法代的去向后,想了想,从灯盏里挑了个不算烫手的蜡桃。


    他沿着去往地下室的石阶走下,却不是要去膳厅,而是去往另一边,沿着深不见底的走廊——直到站到一处死胡同前。圭多用带有纹章的戒指敲敲墙壁,很快,机关反转,另一道旋梯出现,他提起衣袍,迎上了阴冷的、不知从哪吹拂而来的风。


    关于这里,只有一部分人知道,这下面连通着城堡的地牢,里头常年弥漫着干燥的灰尘,似乎是想以此掩盖残存的腥气……泼洒在墙壁上的陈旧血渍为脑海传递了多年前的残酷景象,挂壁的刑具,幽回的甬道,还有那座很大的石碾。圭多不想去探究那是用来做什么的,他用手扇了一下蜡桃,试图从中汲取一点果香——哎,他是个老人家了,受不了那么大的灰尘味儿!他快步行走,在某一间牢房门口找到了法尔法代。


    “几天没见……您这是上哪弄来的惊喜?”圭多缓慢地说,他的目光在魔鬼——魔鬼们之间徘徊,他身侧是站得板正,神情也过分冷漠的维拉杜安,和这瞅瞅、那看看的阿达姆。


    被钉在墙上的——彼得和西蒙,他们俩此时非常安静,被虫子塞满口腔的滋味想必是不好受的,法尔法代现在已经差不多问清楚了基本的来龙去脉,二人来自马拉勃朗马戏团,奉命来寻找一个月之前出逃的表演用孔雀。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法尔法代想起那天三个孩子说的、没见过的大鸟,有五成的可能就是他们要寻找的孔雀。


    这可不是什么助人为乐的环节,他凝望着那两只魔鬼,兴许是烛光黯淡,他眼底没有任何光泽,而是纯粹的……拒绝解读、亦拒绝探索的晦暗之红,他就静静地看着魔鬼们,就能使他们胆战心惊……


    这应该是法尔法代“第一次”见到其他魔鬼才是,一打照面,他就了然于胸——对于一个灵魂,你只要订立契约,就能从零零碎碎的信息中窥见有关此人的一二,对于一个魔鬼,不做他想,丑陋,残忍;表面笑嘻嘻,实际热爱挑拨离间;痛恨他人,也喜好折磨他人。而眼前的两个家伙,不过是不入流的小角色。


    这点阿达姆有话要讲:“就他们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对付对付普通人还凑合吧,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脸,嘿,你想跑?你跑啊,喊破喉咙都没人来救你!”


    他当时的这番土匪发言一下就拉低了在场其他两人的格局,法尔法代只好让他再回到城堡之前先把嘴闭上。


    小角色,也有小角色的用处,法尔法代继续漫不经心地问:“既然找鸟找到我的辖地,既不准备交税款,也不准备过来觐见……呵,是不是太不把我这个领主放在眼里了?”


    什么税,咱们有这个税?阿达姆看向维拉杜安,骑士没理他一点。


    “这位殿下,小的不是要故意冒犯您……‘边地’已经荒芜了太久,何况您没有设立‘界碑’,小的还以为,以为这里顶多住了些卑贱的唔唔唔唔唔——”


    “看起来你不太会说话,区区一只外来的蝼蚁……”他看向西蒙:“你又想讲点什么好听的?说不准我会消气。”


    他说着“消气”,语调上没有一点松和。在西蒙看来,这位年轻的领主——大概是那种理所当然的、将整个城堡都当做类似玩具的所有物的类型,和表面的畏畏缩缩不同,他在心里咒骂彼得是个蠢货,魔鬼之间天然的等级压制与他本身慕强的奴性让他开始倒豆子一样把词往外讲:“小的不是有意冒犯您,要是知道您在这儿……小的可是爬着,也得去亲吻您的鞋尖……”


    就像他对“叔叔”那样,对“团长”那样,他在脸上挤满堆笑:“您是对的,小的才卑贱,哎呀,像您身边这位侍卫长,就威风凛凛,还有……”


    “哦,抱歉打断一下你的阿谀奉承。”圭多说,他见过不少卑躬屈膝之人,那么着急又拙劣的也着实不多见,他很感兴趣地问:“界碑是什么?”


    “界碑是‘主人’们宣示领域的标志,也用作内部划分区域……所有降临界域内的灵魂都将归于一位主人……”


    “还有这种事,”圭多说着,看向了法尔法代。


    “有啊。”法尔法代说。他其实今天才听说这件事,但是不慌,他对这个好像有点印象:“界碑同样需要镌刻符号并注入魔力……魔力来自灵魂,有点麻烦,就先没弄。”


    “您该早点说的。”圭多说,他和法尔法代对视了一眼,很快就知道了其中的关键——极有可能是法尔法代知道有这么个事,但他搞不来……又或者,做界碑确实如他所言,有些困难之处。当着外人的面,不能下领主面子,他颔首,继续下一个问题:“听上去,你们还有不少同伙……那么你们是表演些什么呢?”


    “我们能演得很多,”西蒙说,他仿佛觉得这就是个机会似的,比起回答圭多,更像是说给法尔法代听:“我们马拉勃朗在围场可是大手好评,您哪!我们有最出色的吞食魔鬼,有比彼得还畸形的双头人!我们提供鞭笞表演,还能肢解您想被放置到台上的一切,保证漂漂亮亮,当然,这些您自己在辖地里都能干,所以我们还有些文雅的……”


    他咳嗽一声,看见法尔法代没有反应,赶紧补充:“我们有最出色的骗子爵士!他谎话连篇,美妙至极,还有那些保证——童叟无欺——真实改编的小戏剧,备受折磨的少女,饱受荼毒的读书人,弑父,杀母,手足反目,兄弟相害!”


    “小的不知道您偏好什么,世间的罪恶何其之多啊!完全可以按您的想法来现编排,您想看出生就被装在罐头里的儿童吗?这种后天的、看着他一步步扭曲的美丽不是彼得这种天生孬种能比的……”被他当面编排的彼得似乎愤怒地蹬了一下腿,又好像是在恨为什么不是他在滔滔不绝地为这位陌生的领主讲述这些被马戏团自豪的一切。


    “我们还有最压轴的剧目,一个火祭场!广受好评,具体是什么,小的就不说了,以免破坏您的性质,只要您愿意放我一条生路,我可以回去禀报团长,费用?哦不不,我们的演出费用很低廉,收些人皮、眼球就能抵事,为您这样的存在演出,完全就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


    可能是厌倦这些没完没了的恶行,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法尔法代,那绿发红眸的魔鬼,在一切安静下来不久后,又亲自打破了它,他哈哈笑起来的时候……他牵起嘴角,做这个不常做的动作时,是不太像人们想象中的顽童笑容的,而是……像玻璃杯倒满了红酒,哗啦的一声,是玻璃的冷装上酒液的冷,那就是他的笑;古怪的音调,虫子在你的脑子里咯咯地用需要被拉奏的琴声笑个不停。


    【死去吧。】


    他的头颅就这样被蜈蚣勒了下来,那是一张混满鼻涕和唾液的脸,而还在庆幸死西蒙不死彼得的侏儒下一秒也步了西蒙的后尘。


    法尔法代转过头,轻飘飘地……轻得不像他,反而像另一个人的另一种语气:“啊,抱歉,弄成了这样……”


    “您也太不小心了。”圭多说,他还有问题要问呢!


    “这样吧,拿去栽花好了……之前捡到的那段藤蔓呢?剪一段把他们埋上……有可能会把他们结出来,到时候你问什么都可以……魔鬼没那么容易死。”他说,他原本是不记得藤蔓是做什么的……怎么现在又想起来的呢?


    他注意到维拉杜安蹙了一下眉……即使他控制得还不错,还是给法尔法代看到了;又看见阿达姆毫不掩饰的吃惊,他像是突然恢复了事前的那种漠不关己的态度,他或许应该解释一下……解释什么?反正观看痛苦和欣赏尖叫,一定程度是能给魔鬼带来一点快乐,好像说什么也没用。


    他谁也没喊上,丢下一句“交给你们了”,兀自上了楼。他的鞋跟叩响了空荡荡的地下空间,高高低低,就好像他正走在一条坎坷不平的道路上,不知不觉中,他又下意识地往右边走,推开膳厅的门,推开厨房的门……


    鹅怪还在快乐地忙辗转于锅子之间,效劳于他醉心的烹饪事业,神奇的是,陶锅里正在炖煮的不是地瘤土豆,也不是兔肉鹿肉,而是一叠叠浸满了油的纸。


    “这是在做什么?”法尔法代在鹅怪路过时问,安瑟瑞努斯还以为他是下来拿零食罐的,他回答道:“提取……这个词是这么说吧?提取惊惧菌丝!”


    “您知道,书本放久了,会生书虫,也会发霉,还有些会长上一些又红有软的细毛……是一种寄生菌丝,我们管它叫惊惧菌丝,因为它只在恐怖小说上生长。”


    他时不时用小铲子压一压快要被煮得冒出来的纸。法尔法代望了一眼……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除了有关惊惧菌丝的内容:生长在那些恐怖小说里,汲取人的恐惧而生的特殊真菌,鹅怪现在所做的就是将菌丝和书体分离——到时候再拿去晒晒,重新装订好,抓两个胆小鬼给他们读一读,还能再养一茬。


    不爱听恐怖故事的人群有难了。


    “惊惧菌丝是一道很好的调味,它能刺激味蕾,丰富口感。”安瑟瑞努斯解释道,“还能用来给蛋染色,做成惊惧蛋,也能酿酒。”


    那连接在书缝上的红须在高温和油的作用下,缓缓在水中散开,并漂浮在水面,接着被人用汤勺捞起,放到一旁备用;然后再加上几个被烧到爆裂的凉梨——那是一种软胶一样的梨,被炙烤过后,颜色和惊惧菌丝体别无二致——把它们全部捏在一起,最后做成软膏,用的时候,用勺子挖上一块就行。


    在不做饭的时候,他净捣鼓这些稀奇古怪的调料和配菜,不知失败了多少次,才会有一样口味稳定的新菜被端上餐桌。他有一个专门放这些瓶瓶罐罐的架子,上面是琳琅满目的、被研磨和处理好的香料和干货,弹跳豆蔻、蓝罗勒叶、蝶磷粉、夜莺的舌头、死亡丁香……有时他的烹饪过程宛若炼金,但圭多八成是不乐意和鹅怪相提并论的,“谁知道他的少许、适量都是些什么,没有半点严谨的地方。”圭多说。


    可能是看出他不大高兴吧,没过一会儿,爱瑟尔就端着一碗搅好的汤过来了,里头加了点酒,这是鲜甜味道所蒙蔽不了的,他看了看少女,又看了看汤,本想拒绝,但爱瑟尔坚持让他喝一口。


    “我自己熬的。”瘦小女孩儿的声音里有着大梦未醒之人才有的飘忽,法尔法代几乎不吃人类的食物,他只是顶多喝点水,喝点汤。


    法尔法代的忙碌不代表他对任何——琐碎事物都不上心,他有选择性地放过一些事,又记得更多的事,他垂着眼眸,突然问:“为什么你要做虫子口香……虫子口嚼糖?”


    女孩儿平静地捧着碗,他们站在角落,交谈的声音近乎耳语,厨房吵吵闹闹——尖锐的笑、锅和灶台的碰撞、不时砸下来两个碗、一点埋怨、有力的臂膀让刀在砧板上哐哐作响,掩盖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真相。


    “我知道,”她缓慢地眨眼,她从来到这里第一天,就再也没回去过宿舍,她对食物和厨艺怀有莫大的热情,于是就干脆在厨房住下,好在——再也不会成长的身躯让她有一块小毯子就能在火旁安然入睡,“您总在偷偷吃一些昆虫,但是没什么,我们也会吃。”


    她指的是——作为孩子,在天真残忍,而又蒙昧的岁月里,不论是用签子穿起蝴蝶,还是把蚂蚱放进嘴里咀嚼,或者是把草、麦麸和能搜寻到的一切都放在一个虚假的碗里,假装做出一锅美食……于孩子而言,都不过是乐趣,有些虫肉是香甜的,在被阳光晒皲裂了皮肤的大地上,他们都会嚼虫子,可大人们已经丧失了这种能力,至少爱瑟尔——还有很多死得太早的孩子都这样认为。


    “您不要不好意思……等所有人都习惯吃虫子,您就不用躲起来吃了……”


    法尔法代哑然。


    这是一回事吗?完全不……他只能叹一口气,接过那碗略带酒香的汤……没什么酒精的味道,只有单纯的醇厚温暖,即使没法带来一点饱腹感,鹅怪经常夸张地说:能弥补一下舌头也是很不错的,人人最好都保留对此的追求。这是独属于他的美食乐观学。


    很美味,他攥了一下斗篷前襟的银链,没再放任什么别的——扰乱心绪,他在这点上一向收放自如。


    在这之后,一切如常。希罗和利安得对那天的事守口如瓶,旁人问起来,还是说误食未经处理的毒果,这一遭下来,两人反而没有再回到如胶似漆的状态,而是分别沉浸在了后怕之中,不再叫嚷;唯有铁匠似乎从中察觉到了什么,他默默守在火炉旁,不去参与热火朝天的议论,火光自锤与刀之间迸出、飞舞、又在他眼前化为乌有……他在给法尔法代打第三柄细剑。


    万里无云的荒凉天空,唯有一缕自烟囱飘逸而出的烟雾流淌,又一茬麦被种下,又一处田地被开垦,有意无意地抗衡着以凋敝为主调的世界。


    依照乡人们的说法,经过一个冬天的努力,他们已经和那头无形的牛建立了某种关系,现在就看它愿不愿意付出回报,肯套上牛轭了;村落已经建立完毕,现在可以开始考虑往里再填充一些公共设施之类的了。


    另外,还有不少事情亟需处理,比如随着人口的增多,他现在的凭证法子不会长久——发行非金属货币,除了保证信用,还得保证防伪功效,目前的方法只适用于小型聚落,他的精力有限,实在兼职不了印钞机,还得开采银矿来铸币;派遣远行队伍这件事也不能落下,本来,法尔法代还想稳定地开辟路线,直到那两个魔鬼提醒了界域的事情……


    他回头冷静下来一想,那玩意好像类似于传送门——这一下可让圭多来劲了,把手头的实验一抛,准备先研究研究这东西,神行千里,可谓无上神迹。


    然而这可不是那么好达成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努力多写了一点没写完,生鱼忧患死鱼又痛经了,今天到这里吧明天看看能不能起来写起不来就……起不来了(倒下


    第59章 黑孔雀


    以城堡作为中心,以界域划分区域和领地,听起来合情合理,法尔法代用手指叩了叩桌面,冷淡道:做界碑,无论是大界碑还是小界碑,都需要人牲……需要一场祭祀活动来激活,前期的准备也是必不可少的,那些反而是次项。


    “仪式。”圭多明白了:“一个转化能量的过程。”


    “界碑分为中心石碑和边境石碑,两者锚定出一个直线范围;边境石碑之间又可以互相连接,最少要放置四个——但这样一来,就会形成一个方或者圆的领地……这里似乎是看石碑本身设置的连接路径来确定;而多个界碑可以更清晰而非概括式地规定土地范围。”法尔法代说,“大界碑只有划分作用,小界碑才能范围传送,它们所需的材料、仪式都不同。”


    “那您的想法呢?”


    少问君主的建议,多问他的想法,是身为幕僚的美德;而君主也要适度地揣着明白装糊涂,而这毕竟是件没有梯子台阶也得硬往下跳的事情。“我不同意修大界碑。”


    理由嘛,他可以找上那么几百个!从最仁慈的说起,不想见那么多的血腥;从最现实的考虑,本身就在探索中的地图早早确立界碑,怕是三年就得再往外一挪,过于费心费力……


    哈,哪来那么多借口,他就是纯粹地不想——更深层次的、唯有他自己知晓的,他绝对——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修建大界碑。


    ……会招惹到别的什么麻烦,他想,月光移开,随手被掷下的阴影笼住了他的半身,黑暗细嚼慢咽地将他吞没,又在下一个稍微明亮的瞬间把他放了出来,骑士敲门而入,“殿下,那只黑孔雀找到了。”


    ***


    差点为这里招惹来麻烦的、被称作“黑孔雀”的美丽禽类此时正若无其事地站在兽笼里,颈部细长,羽毛细腻而有光泽,艳俗而又骄傲的鸟,粼粼的尾羽将世人从昏沉中拖入另一片激奋人心的领域……哪怕映衬着那身黑羽的是无数尚有活力的眼球,不停地流着眼泪,绿色的,棕色的,蓝色的,有的逆来顺受,有的含情脉脉,有的黯淡如盲人,让人又觉惊骇,又忍不住去打量。


    直到身边的景色都开始模糊,唯有那只高贵的鸟儿清晰、明朗、触手可及。


    法尔法代一点没留情地用剑杖抽了一下不知第几个被迷惑的倒霉蛋,他还顺带踹了一下笼子,把黑孔雀吓得尾羽都瑟缩了起来,旁观的人一下清醒不少。


    “你们很想给这只鸟当点心?”他转过头,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猛地摇头:“那就不用了,大人。”


    “这东西吃肉长大的啊?”一个斐耶波洛男子说:“以前看见商队带来过一只,但那只羽毛上的不过是花纹,这是货真价实的眼睛啊。”


    “它不喝水,也不吃果子。”负责喂食的人说。“您说它吃肉,但我们拿了给猫崽吃的肉给它,到今天也不见吃一口。”


    吃喝着他人血肉长起来的珍贵禽物……不愿意纡尊降贵进食些别的,这点在法尔法代的预料之中。不过,这鸟能在魔鬼马戏团里能被好吃好喝地供着,不代表法尔法代也乐意就这么养着这鸟……再说养这玩意有什么好处吗?


    “哦……是黑孔雀,”来凑热闹的安瑟瑞努斯中肯地评价道:“它的美丽时常被魔鬼们称赞……”


    “没觉得。”法尔法代说,不就是五彩斑斓的黑外加奇怪的眼珠子吗?没什么好看的。


    “看来您不喜欢。”


    “而且留着也是个问题,”法尔法代说,这算是预言性质的话语吗?他不知道,“我不喜欢别的什么东西来打搅……”他用暗沉沉的红眼睛看向了远处……往北是莽莽原始林,往南是田野、村落,在永远铅灰的天空下,别样的宁静正由内往外地扩散着,他不希望被命运的突发奇想而打断这种——以后会更好的——愿景,至少现在不行。


    近乎本能的,他对那两个魔鬼进行了处理,如果还有人准备来寻找这东西的话……


    “那您可以考虑交给我。”他突然话锋一转,表露出了他来凑这个热闹的真实意图。


    “……?”


    众所周知,把活物交给安瑟瑞努斯后,有且仅有一个结局。


    不是吧你这也能做菜?这得是道什么掉san菜啊?


    法尔法代感觉眼皮跳了一下,他张了张口,考虑到养是养不来的八成最后不是被饿死就是被丢去喂蛇,变成菜比较对得起黑孔雀的价值……


    他最后选择算了。


    意思是,就算哪天又莫名其妙多一道菜他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至于某个丢了孔雀的马戏团?那祝他们早点放弃吧。


    ***


    尽管还需要为领主耕种、捕猎和做工,不需要缴纳太多赋税,也不必为食物发愁的死后生活比活着时的生趣索然要有意思得多,适应了生活节奏的斐耶波洛人也学着阿那斯勒人,把自己熟悉的那一套换汤不换药地搬出来继续用。特别是,这些斐耶波洛人来自一个还算繁华的城市,也就是所谓的市民——他们以手艺人和工匠居多,也会种地,更多的是在其他岗位上做活,或者鼓捣各种新奇玩意。


    魔鬼少年唯一设立的审查项目就是“不得危及他人利益和破坏公共设施”,异端不异端不重要,不太伤风败俗也没人管你,可人到底还是需要能证明且衡量自身的价值,在看一群人突然聚在一起忙前忙后快一月有余后,一份集市的申请被摆上了他的案头。


    由以商贸活动而闻名世界的斐耶波洛人牵头,加上阿那斯勒乡人久未感受过集市的氛围,两边一拍即合,准备搞个大的。法尔法代一开始看到这份申请时,还有些讶然,谁能想到他们早不和解晚不和解,在这种方面上达成一致呢?


    “集市,要办吗?”赫尔泽轻声问,她草绿色的眼眸里写满了期待。这是好事,法尔法代自然不会拒绝,哪怕他今晚得继续加班发币,还要拉上西采计算流通多少凭证合适。


    不过,法尔法代还是谨慎地问道:“你生前的集市是什么样的?”


    “啊……”赫尔泽略加思索,“一般是去镇子上,听说也有那种办在道路上的,得起得很早——不然等从村里到集市,都晌午了。我们家有车,但平常也不怎么进镇,所以会趁这个机会去买一些布匹、茶叶,牛农卖牛,羊农卖羊羔和羊毛,穷人会用鸡蛋换点面粉,还有人会扛着稻草人来卖。”


    “这时候是酒馆老板生意最好的时候,丰收过后的庄稼汉会上酒馆痛饮……镇上的酒馆老板娘汉娜是我姨妈,她说,这时候要让他们先付钱,不然等他们赌到一个子儿都没有的时候,这群人就会开始嚷嚷赊账了。”她微笑了一下,继续说:“有些流浪者……就是那种喜欢住在帐篷里的家伙,我姐姐说,那些人多半患有皮肤疮,让我不要靠近,另一些人会表演杂耍,他们的布袋里什么都有。”


    她讲了很多,都是些很常见的、能够想象的故事,唯一不同的是,这些是只存在于黑发女人自己回忆之中的旧事,她若想要继续往前走,就不得不怀念、痛苦和追思的往昔;反正,要是西采,会讲些类似使徒才会讲的话:人是无法脱离过去而活。可惜他没讲过这句话,而没有过去的法尔法代也就不必去敷衍一句你说得对。


    “还有……”她突然没再说下去了,反而转移了话题:“您准备把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定在他印钞结束的那天——开玩笑的。


    “下周吧,希望不会下雨。”


    在众人的期待中,简陋的摊铺在空地上铺开,两侧拉起了挂有松果的绳子,一切按人们生前的规格来,一条集市长街的雏形渐渐出现——整条街主要分为几个区域,以组别为单位的售卖区,比如厨房的工人在鹅怪的允许下,能端着锅子出去卖成品小吃,事后得到的报酬平分就是;与之相对的还有织娘为人往衣物上缝补图案、渔猎组卖一部分挑选并报备过的战利品等等,另外就是个人或家庭为单位的商贩,这其实更像是大型旧物交换现场,除了买卖物品、技艺,还有些供人观看的歌舞。


    即使没有太多可以交换的,欢洽的氛围却能一直洋溢,斐耶波洛人向藏书馆那边申请了一批纸笔用于记账,阿那斯勒人不放心地将场地清了一遍又一遍……可能等到很久之后,他们会拥有更大、更繁华且商品更丰富的集市,而死后的这第一次集市将永远——意义非凡,转眼间,集市日很快就到了,那虽然是一个周一,却给人一种轻松愉悦的、类似休息日的氛围。


    而本以为自己今天主要是维持秩序的维拉杜安,却在大清早被迫套上了一身铠甲——他都记不清他多久没穿铠甲了!谁让法尔法代是个不太在乎他披挂与否的随和主人,手上塞了一把剑,然后被推到集市现场——


    “在……阿那斯勒,是这么说吧?凡是领主牵头的集会,都是要有骑士比武的。”有人解释道:“您不会忘了吧?”


    “我知道,”栗发男人无奈道,“但有谁能……”而且领主下场也不压根不合规!


    下一秒,同样身着轻甲的……或者说,只有那一身轻甲,站到了他的面前。


    克拉芙娜颔首,行了属于剑士的那一礼——


    作者有话说:努力赶了更新!嘎嘎嘎


    第60章 骑士比武


    很难说批准了这件事的法尔法代是无心的,既然有热闹可看,为什么不呢?


    二人站在专门被清出来的空地上,另一些本来还在布置靶子、搭建台子的人纷纷将这里围了起来,法尔法代拒绝了别人给他搬椅子的举动,就这么站在前方。就像面对节日时姑娘会梳起发辫而非用头巾草草包裹、男人将穿上干净衣服而不是放任自己一身古怪气味一样,法尔法代也相应地换了一身讲究的白衣紫袍,衣角和外袍上皆精美的刺绣,面对维拉杜安的无奈视线,他报以一种似笑非笑的态度——请吧,二位。他的眼神仿佛在说。


    他收回视线,集市上的骑士比武,更多是象征性质的,谈不上你死我活的决斗,他随手挽了一下剑——这是剑手之间心照不宣地一种暗示,也就是说,他不会来真格。


    克拉芙娜的耳饰微动,下一个瞬间,她率先发动了攻击——和所有剑士一样,她所手持的不是常见的、用于单人决斗的长剑,而是剑身更厚、更宽的大剑,天晓得她到底哪来的力气——这种剑连一个体格健硕的成年男子都不一定能自如挥动——向维拉杜安劈砍,维拉杜安冷静地侧身躲过,在对方大开大合的间隙里往前一刺!


    那枚耳坠落地,但下一个瞬间他收剑翻滚一气呵成——因为那本该因惯性而迟钝的大剑居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转换角度,变为了横斩,这冷不丁的一下足够让没什么经验的家伙当场被腰斩,维拉杜安之所以能躲过去,还是慢,下一招到来前,他已经调整好重心和呼吸,自如地招架起那一招又一招的劈砍,并找准机会给予回击。他看似一直在防守,出的每一剑都足够刁钻,叫人防不胜防,而克拉芙娜就先前压着他的那一阵快打几乎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欢呼,所有人的热情都被调动了起来。


    法尔法代盯着那两人的动作,下意识地开始拆解起双方的优劣、动作,克拉芙娜用的是类似双手剑的重剑,如果能找准时机和角度,是有可能斩断维拉杜安手半剑的,缺点是重、动作迟缓……但克拉芙娜的力气惊人的大,所以弥补了一点这方面的劣势,可能还有一点蓝铁矿所造的铁比普通铁轻上一些的因素在里头……另外,她浑身透明,无法通过手腕的活动情况和表情来做下一步判断。


    维拉杜安的机动性更好,走位、躲避方面也会更灵活,他剑技娴熟,也知道如何格挡、卸力,他即使不和克拉芙娜打正面,也还是游刃有余,更重要的——


    有时候,比拼的不止是你的技巧,动作和走位,心理素质也被包含在比试之中。


    栗发骑士在教授他剑术时曾经说过,即使那时的他是半跪着的,而少年看似始终站立——非常勉强的,不得不说,他是真的一次没赢过维拉杜安,一次都没!


    就像现在,两人惊险的缠斗,带的表演性质更多。已经有了一点剑术素养的法尔法代甚至能找到好几处——不论是克拉芙娜还是维拉杜安而言——能造成一击必杀的敌方空档,剑手都不约而同地略过了致命点。即使表面上盔甲上有破损,也不妨碍他断定,这两人压根都是收着力气打的。


    人声鼎沸,一浪高过一浪的喧闹让所有人泡在了类似激动、痛快的兴致中,尚未到来的胜负牵扯着人的目光,甭管看得懂看不懂,有人断定骑士会赢,有人期盼剑士会赢,在下一个未知的瞬间来临之前——


    不知谁的剑光一闪,明明此地并无灼人的阳光,却依旧带来了被什么情形刺到的惊心之感,然而没有淋漓的鲜血,也没有躯体倒下时的沉闷响动。


    维拉杜安的剑被斩断,克拉芙娜的剑也脱了手,谁都没看清最后那一下发生了什么。但不妨碍他们在结束的时候猛地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口哨。


    “不赖嘛!那姑娘。”


    “真勇士就该这样!”


    “好!非常好!”


    “你好个什么劲嘛,你刚才明明一直在发呆……”


    法尔法代站在人群中,趁着喧哗弱下来的时候,宣布了一句开市,他不爱长篇大论,而散开的人们也正好就着这个话题,散开的同时开始议论比武、议论那些罗列出来商品,也有议论领主今日穿着的。法尔法代回到了专门给他搭的凉棚下,桌子上放着解渴用的冷饮、点心还有不知用来做什么的瓶瓶罐罐和记分薄,这时候,维拉杜安已经脱下外边的铠甲,拎着破损的剑走了进来。


    “您该先差人通知我一声的。”


    “他们临时说要搞,我有什么办法。”法尔法代说,他就是理不直气也壮:“很精彩。”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瓶药剂,递给了赫尔泽,让她记得拿去给克拉芙娜。最后那一击中,虽然她成功斩断了维拉杜安的剑,并成功给他留下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自己也被维拉杜安用剑柄砸到了手腕,以至于无法继续双手持剑。


    对于乡人,集市不过是他们日常的一部分,连最小的孩子都曾在市场上追逐打闹,但法尔法代还是腾出手准备了一些预案,其中就包括了让炼金室那边熬制应对外伤的药剂,他可做不来这个……须知,好事有可能会变成坏事,这并非意指有人存心破坏,而是有些不起眼、不被重视的摩擦,没准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人们——这些各地的、各处的、各国的人们济济一堂,来办这个集市,兴许会斗斗嘴、产生点口舌之争,互相搡两下,事情一闹大,可就太扫兴啦。


    生意人熟练地叫卖,人群三三两两地走在两列地铺的中间,食摊上有人在卖烙饼,也有人在卖工艺稍微复杂点的煮苹果;织工们在卖一些染好的亚麻布——说起这个,法尔法代隐约记得自己在灰雾季初批了一部分人手去规模化地种亚麻啦、睫毛草啦之类本来只存在于植物园中的经济作物,也有鹅怪老吵着调料消耗得太快的原因……他对农事有所关注,但也没想到纺织室能那么快就把这些纤维变为布料。


    在冷冷的雾霭下,在缓缓流动的风中,他坐在帘布半掩的凉棚里,一盏桃蜡安静地燃烧着,他能看到人们是如何在投掷和套圈游戏上赢得奖品,也能听到男孩们在讨论如何向女孩们献殷勤,在清爽的天气里,月色是多么的好,无形之间,那有别于寂静所带来的安宁——那种藏在欢笑中的、玄奥的微弱温柔让他有了停顿,就好像这里当真不过是一处再平凡不过的乡下集市,孩童携笑声踩过泥泞,灌木丛中点缀了不知名的花朵……


    集会持续了三天,如法尔法代预料的,有点小摩擦,不算什么大事,在坐镇一天确认没事后,他就把这儿交给维拉杜安,继续回城堡办公去了。


    这边多少有点太吵了,很影响他的工作效率。


    在把集市常态化之前,算算日子,也快到下一个季度了——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让法尔法代都不禁感叹,这日子好像越过越不见清闲……还是说这其实是他的错觉?


    “殿下,我觉得,有没有可能不是错觉。”佩斯弗里埃吐槽道,他在经历了给炼金术师打下手再到任职藏书馆再被丢去给小孩上课这种种后,整个人都没了初见时的那种轻浮气,取而代之的是多少带点破罐破摔的班味。


    虽然法尔法代一刻也没信过他那副装过头的浮夸。


    他偶尔会给法尔法代润笔,装订页册,顺便纠正一下他奇怪的书写习惯……毕竟是魔鬼,佩斯弗里埃心想,他以前还当魔鬼有一双龙一样的爪子呢。


    就尽职尽责这一点太过……可疑,也够不魔鬼的,不是吗?佩斯弗里埃作为兼职文书,他也住宿舍,但如果工作太晚的话,是可以在城堡里找个小客房休息的,因此他相当清楚法尔法代晚上不睡觉这个事实,比他生前那不苟言笑的大哥还离谱。


    “下个季度您有什么打算吗?”佩斯弗里埃给他改那些只有基本简述的词句时没话找话地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打算。法尔法代如此说道,拓荒,耕地,关心一下渔猎。


    “其实我不太明白,”佩斯弗里埃把简报整理成一堆,把应该归档到户籍的资料放到另一边,现在他们新增加了三个抄写员——以前他也会觉得抄写要多无聊有多无聊,简直扼杀他的创造力!直到他去当了临时教师,才意识到坐在安静的藏书馆,一边抄书,一边看看风景,还有点心吃的日子是多么美好。


    而不是小孩们折磨得心力憔悴!这书他真的快教不下去了,就不能死个专业的教师什么的下来吗!


    此时此刻的佩斯弗里埃恰如彼时彼刻的法尔法代。


    “我也算是走过了很多地方,依我来看,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在死人。”他说:“您也可以看作是我格外倒霉,哪里都能目睹悲惨,那时候我总觉得,人群如蝇虫般成批死去,冥府怕是得人满为患……可这里却没什么人。”


    “嗯?我没和你讲过吗?”


    法尔法代说:“灵魂降落到哪不是我能决定的。”


    佩斯弗里埃:“那灵魂是依据什么来降落?我是指我们这样不能上天堂的……是依据罪行?”那好像也不尽然。


    ……不知道。法尔法代转移了话题:“落到这里的灵魂确实更少,以后会好一些。”


    是因为什么呢?他不够强大?他没有设置界碑?还是说边地就是这样荒凉,连死者都——


    ……边地。他想起这个词,他想起当初彼得和西蒙对这里的称呼,但他想不起来关于这里的任何信息。


    佩斯弗里埃看法尔法代一副自己都颇为纠结的模样,也不好在问他什么了。走之前,他轻轻带上了门扉,将令人捉摸不透的领主关在了门后——


    作者有话说:其实最后两人都打出火气了


    但还是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