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水鬼
手表坠进蛇皮袋里衣服与衣服的夹隙,像被箭头射中的鸟。
屋内一时死寂,只有祝吉祥转身时从门牙缝隙漏出来的滋气声。
过了半分钟,刘桂芳将蛇皮袋里的手表捡回来,拿手指抹了抹表盘,嘴角牵出一个笑,说:“他不用我用,我觉着这手表挺好的,戴着多气派呀。”
祝婴宁也勉强笑了笑,略过祝吉祥这一茬,继续给刘桂芳讲解年货。
把带来的东西都介绍完了,她去到厨房,想要帮忙洗碗。
刘桂芳用胳膊挤开她:“不用,我洗就成,正好试试你新买的手套。你要是想帮忙,就去砍柴吧,不然过两天柴都没得烧了。”
祝婴宁怔愣片刻,往常祝吉祥在的时候,柴火都由他负责,她忍不住问:“祥弟没砍柴么?”
“叫了,他不肯去。他现在住校,难得回来一趟,我想着懒点就懒点吧,唉……”说到这,刘桂芳好像才恍然惊觉祝婴宁更是难得回来一趟,于是尴尬地笑着,找补道,“还是女儿省心,难怪现在外头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你砍完柴就早点去休息吧,坐了一天车,肯定累坏了。”
祝婴宁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去屋后劈
柴。
她连着劈了一个小时,劈到双臂泛酸,厨房里被柴垛填满,才简单去冲了个澡,躺到炕上睡觉。
去到许思睿家的第一天,她因为席梦思床垫太软而失眠了,只断断续续睡了四五个小时。现在回到家里,她又因为睡惯了席梦思而不再习惯硬邦邦的炕,辗转反侧老半天,好不容易才寻找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身后是祝吉祥嘀嘀嘟嘟打游戏的音效,她听着这个声音,忽然由衷感到恐慌,觉得习惯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
因为习惯,她可以长久忍受山里清贫的生活。
也是因为习惯,此刻她竟然失眠了。
始终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睡也睡不踏实,不知道过去过久,刘桂芳熄灭了帘子外的灯,爬到了炕上,压低声音对祝吉祥说:“还玩?收起来!不像样。”
祝吉祥小声嘟囔了句什么,祝婴宁没听清,可能是脏话,也可能只是语气词。
刘桂芳躺下来,挪了挪身体,说:“你刚才不能这样对你姐说话,她毕竟是你姐……”
“我不这样对她说话还能怎么说话?”祝吉祥扔开手机,忿忿道,“她抢了我去北京读书的名额,自己过好日子去了,剩我在鸟不拉屎的县城一中受苦,我难道还能好声好气跟她说话?平时装得那么无私善良,临到头来还不是只考虑自己,根本没顾虑过我的死活。”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看她还是这么瘦,想来有点时间都用来打工了……”
“你听她扯!她肯定是装样子在骗我们,只有你才会被她骗得团团转。许思睿家那么有钱,怎么可能让她去打工?之前我参加综艺他爸就给了我很多零用钱,他肯定也有给姐,说不定给得更多,她只需要把一小部分零用钱分出来给我们,骗我们说是打工的钱,你就对她死心塌地了,实际上?她自己藏了多少都说不准呢,你个蠢的。”
“真的?”刘桂芳惊讶道,“可我刚刚收拾她那蛇皮袋,里头也没藏别的钱哪。”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毙了,谁会把钱带回来过年,肯定存银行或者都放在许思睿那边了。”
刘桂芳便叹了口气,一时没再说话。
就在祝婴宁以为他们都睡着了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刘桂芳的声音,唯唯诺诺地响起:“祥儿,再怎么说,你都不该惦记着爱疯,哪有手机卖这么贵的?这不是抢钱吗?我看你那小灵通就挺好,又能打电话,又能打游戏……”
祝吉祥当即就炸了:“你有完没完?我不就想买支手机,你至于唧唧歪歪念叨我这么久?之前许思睿他爸买给我的球鞋,我那么喜欢,跟你说了很多次不要动不要动,你还不是瞒着我偷偷卖掉了?现在我想要支新手机怎么了?本来就是你欠我的!”
“卖掉你的鞋是为了给你阿爸治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们家这么穷,你阿爸又出了事……”刘桂芳辩解。
“穷你生我干嘛?”
“那穷人难道就该绝后吗?难道没钱大家就都不活了?”
“对!”祝吉祥说,“我宁愿自己没被生下来,你既然给不了我们许思睿那种生活,还不如打从一出生就把我和我姐溺死在泔桶里。为什么让我见识了好的生活,又要把我丢回这种鬼地方?”他说完就径自躺下了,不再理会刘桂芳。
刘桂芳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我造孽啊……是!都成我的不对了!自从嫁给你爸,我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前些年跟着你爸去外头打工,大夏天的,我一个女的扛八十斤水泥,连包工头都说我能顶两个男的用,现在又得在家里照顾你阿爸和你奶这两个废人,生的小孩又不孝顺,我这辈子全毁啦……!”
祝吉祥没对她这番自怨自艾的话做出任何回应,刘桂芳独自哭了一会儿,把眼泪一抹,也阖眼睡了。
过不多久,祝婴宁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有长有短,各有节奏和韵律。
她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角落里趴着的壁虎。
壁虎干瘪瘪的,再加上天气冷了,趴在那儿一动不动,也许活着,也许已经死了。
**
第二天是除夕,村里已经有小孩放起了鞭炮,整个白天都能听到零星的噼啪声。
祝婴宁起得很早,喂猪,喂鸡,做早饭,后来又从村里擅长写对联的人家里要了副春联,将旧对联撕了,用冷掉的饭粒把新对联粘在门两侧。
年夜饭杀了两只鸡,其中一只用冰糖煮成浓且甜腻的鸡汤,另一只加了辣椒花料等香料干焖。腊肉当然必不可少,还有一盘腊鱼。他们三人围坐在矮桌前吃年夜饭时,外头已经有人燃放起一长串的鞭炮和冲天礼炮,啪啪的巨响里夹杂着一两声尖锐的“咻”——
屋顶毕毕剥剥,烟花和爆竹炸出的碎屑倾泻在他们屋顶,像在炸爆米花。
“祥儿,吃完饭你也去屋口放鞭炮,让家里热闹热闹。”刘桂芳指着屋角的一箱大地红,带笑怂恿。
祝吉祥头都没抬:“要放你自己放。”
“我一大把年纪了,还放什么?鞭炮是你们小孩儿玩的。”
祝吉祥没再接话,像是懒得开口。见他没有应声,刘桂芳只好低头去拨弄自己皲裂且嵌着黑泥的手指,从完全冻住的伤口里扣出雪花似的死皮。
吃完年夜饭,她在家里枯坐半晌,说要去村里找人打麻将,说完便离开了,独留祝婴宁和祝吉祥在家。
两人无话可说,祝吉祥下巴几乎要戳进胸口,埋头用手机登录Q.Q,和同学朋友聊得不亦乐乎,脸被屏幕冷光照亮,时不时发出几声傻笑。祝婴宁见他不似要与自己交流,转头逗了会儿奶奶,又给祝大山翻了个身,免得他躺久了生褥疮,随后也找出许正康借给她的那支手机,打算给朋友们发送新年祝福。
先登录久未登录的Q.Q,好友列表里一溜都是在线的绿点。
她不懂什么是群发,用了最笨的方法,在聊天框提前输好“新年快乐”,退出,守到零点,才逐条点击发送。这笨方法极考验手速和眼力,还带一股隐秘乐趣,因为有时点开窗口,对方的“新年快乐”会和她的“新年快乐”同时发出来,一模一样的两条祝福对对碰。
她同样加了许思睿的Q.Q——原始头像的小号。
和其他人的绿点点不同,许思睿的小号显示离线,头像也是灰的。
但她还是给他发了新年祝福,除了“新年快乐”四个字,还费劲巴拉从默认表情库里拎出一个原始笑脸。
谁知笑脸刚递过去,他就回复了,惜字如金,只有一个字:「土。」
“……”
片刻后,又发来:「新年快乐。」
她盯着“土”字和“新年快乐”,盯着盯着,眉眼不自觉弯起来。
手指费力按着迷你的手机键盘,想和他闲扯点别的话题,比如年夜饭吃了什么、有没有在看春晚、春晚的小品好笑吗,字才打出两三个,他就问:「你在网吧?」
祝婴宁只好把那两三个字删掉,重新输入:「不是。」
她不太灵活地回复:「我在家里,我们家现在有信号了。」
「哈。」他回,「史诗级进步。」
她笑了笑,看到他紧接着发来:「那你现在也能打电话了?」
是因为屋外鞭炮放得太大声,连带着胸腔也在共鸣?她觉得她的心脏跳得似乎比往常快。
正要回复,一
抬头,却和坐在她对面的祝吉祥对上了视线,他看着她的手机,脸上神情莫测,只问:“这是许思睿家给你的吧?”
她忽然很想吐,刚刚吃下去的年夜饭夹杂胃酸冲到她的喉咙口,烈烈地灼烧她的喉壁。合上翻盖手机,缓了一会儿,才答:“不是,只是借的,过完年就还。”
“哦。”祝吉祥冷淡地低下头颅,继续摆弄他的小灵通。
她慢慢吸了一口气,重新翻开手机,在聊天框输入:「信号不好,不太能打。」
她不想在这个环境下和他通电话。
完全不想。
许思睿好像有点生气,虽然隔着屏幕看不到表情,但祝婴宁莫名觉得他应该就是生气了。
因为他回了一个句号:「。」
聊天就这么突兀地中断了,后面她再发给他消息他也没回。对他臭脾气的哭笑不得和无语冲淡了她此刻心里的阴霾,她退出Q.Q,关闭手机,把它仔细地收回袋子里。
就当她自私好了。
她不希望许思睿沾染上任何和她家有关的酸辛气息,不希望他打来电话却听到祝吉祥的阴阳怪气。
综艺只是一场短暂的人生倒错,他本就不该与她降生的大山扯上任何联系。她希望他永远待在哺育了他的城市里,干干净净,像只白孔雀,高傲又洁白。
**
年夜过完,接踵而至的便是走亲戚的各项事宜。
初一到初六这几天,祝婴宁随着刘桂芳见了无数亲戚,“新年快乐,万事吉祥”这几个说得嘴巴都要起茧。祝吉祥偶尔也会来,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对寻访亲友充满生理性厌恶,刘桂芳劝了几次,见他愈发不耐,索性不再劝了,自我安慰道:“叛逆期……萍姐家的儿子也有这个时期,男的嘛,正常。”
初七这天,祝婴宁打算去拜访陈斌。
刘桂芳对陈斌坑蒙祝吉祥资助名额的行径仍抱有极大意见,觉得她同儿子关系僵化与陈斌脱不了干系,一听祝婴宁说想去看望老师,脸就拉起来了,半天没言语。
祝婴宁提上一篮子鸡蛋,还没走呢,刘桂芳就飞刺过来,从篮子里掏出了一、二、三……足足一半的鸡蛋,才不情不愿道:“你就提着剩下这些去吧。”
“……”
祝婴宁低头瞥向篮子里只剩下五枚的鸡蛋,脸色不大好看,默不作声又塞了三颗回去,忽略刘桂芳心疼的叫唤,道了声“阿妈,我走了”就出门了,步行去山里的学校。
按理来说,老师的年假不至于只有短短七天,但陈斌自入山支教伊始,就不怎么喜爱回家过年,总是最后一个走,最早一个回,只在老家匆匆忙忙待上五六天。祝婴宁曾听学校里的其他老师说陈斌的父母都已经离世了,他们猜他不回家过年许是和老家缺乏亲缘联结。
破落的教学楼闯入视野,校门半掩着,祝婴宁从门缝里挤进去,熟门熟路走到左侧的教职工宿舍。
陈斌坐在里头听黄梅戏,听到她敲门,一惊,拧掉广播,不需要打招呼,一开口先数落:“带什么东西啊!”圆脸却墩着笑。
祝婴宁把鸡蛋提进去,陈斌身为长辈,照例先说一句“怎么没在北京吃胖点”之类的感慨,然后拉住她问她学习,问她在北京过得还适应吗。
她说正在逐渐适应,一切向好,还告诉陈斌她期末考考了全级十几名。
“你们整个年级多少人呢?”
“九百多。”
“嗳!好!好啊!”陈斌大笑起来,使劲拍她肩膀,“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
后面又聊起许思睿,聊起北京,寒暄兼叮嘱。聊起最近在看的书,陈斌兴致高昂地去翻书架,说要借给她,书都要递到她手上了,才突然想起:“哦——你现在在北京,看的书说不定比我还多了,你瞧我这脑子,老年痴呆。”
祝婴宁不喜欢他用“老年痴呆”形容自己,因为她见过真正的老年痴呆,老年痴呆的奶奶会将她叫成春燕。
她捏住陈斌递来的发黄的书,扬起笑容,说:“这本我没看过,我借去看看,过几天再还你吧,陈老师。”她说完这句话才发现陈斌竟然已经和刘桂芳一样老了,薄薄的短发像薄薄的一层霜罩在他头上。
没有昂贵护肤品的地方,一罐雪花膏身兼数职,涂满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山岳催人老,山风送华年。
老师啊老师,你和我阿妈能不能老得再慢点呢?
**
一聊起来就入了神,等到挥手告别,重新踱回山路,天已经黑透了。
经过一番口舌争夺,陈斌收了鸡蛋,却不肯收篮子,因为知道篮子对山里人来说也算一笔财产,实用型的。
祝婴宁提着空篮子往回走。空篮子里装着书。
临近祝家村,她听到村口有女人在哭,哭声响亮嘶哑,间或夹杂着几声“我命苦”的撕心裂肺的感慨。
过年期间的哭嚎实属罕见,因为会被村里人视为不吉利,祝婴宁紧走两步,想过去帮忙,却看到刘桂芳跪在地上,如一滩烂泥,被周围几个大婶搀扶着胳膊,生生从地面上拔起来。
大婶们七嘴八舌劝她:“芳儿!你咋这么想不开呢?吉祥想走,你就让他走嘛!男儿志在四方,本来就该在外面闯荡一番天地……”
“我看他走了就不想回来了!”刘桂芳大哭,“他是不要我这个当妈的了,要认别人当父母,过他的好日子去嘞!留我自己一个人在家伺候家里那两个死鬼,一个瘫,一个傻。婶子,我今年三十七,我今年才三十七啊——!我后半辈子该怎么活?我后半辈子能指着谁过?”
“不是还有宁宁吗?”
提及祝婴宁,那几个婶子好像突然间才看到站在一旁的她似的,忙将她拽过来,七嘴八舌往她耳朵里倒灌真相。
真相如沸水般兜头浇下来。
她们说祝吉祥跑了。
什么叫“跑了”?祝婴宁无法理解。
婶子们解释说:“他偷了你们家所有钱,把你手机也偷走了,跟你阿妈说他要去城里投奔姓许那小子的父母,要认他们当干爹干妈哩!”
过于荒谬的语言让祝婴宁即使听到真相的解析,脸上也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
她面无表情地站了许久,直到刘桂芳经过婶子们点拨,如梦初醒般朝她扑过来,死死攥住她的手臂,劲儿大得像缠在橡树上的菟丝子,嘴里喃喃重复着:“对,我还有宁宁……我还有个女儿呢!我跟你们说,生儿子是没用的!生再多儿子,都不如一个女儿来得贴心——”
刘桂芳的手箍在她臂上,箍出深深的勒痕。疼痛让她打了个冷战,也让她陡然清醒,她对刘桂芳说:“阿妈,祥弟什么时候走的?你告诉我,我现在出发去把他追回来,兴许还来得及!”
她话音落地,刘桂芳脸上一呆,显出几分闪躲与慌乱,她问她:“你也要丢下阿妈吗,宁宁?”
“我只是去追他。”
“我知道,我通通都知道!你休想骗我!!”刘桂芳陡然尖叫起来,“我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想走!你只是去追他?等年假一过,你又要回北京去了!你和你祥弟一样没心肝,你们全去过你们的好日子去了,那我呢?!你阿爸眼看着是醒不过来了,你奶奶更是个死拖油瓶,老不死的东西!我每天给他们端屎端尿,做三顿饭给他们吃,还要照料家里的牲畜,种那些破菜!你知不知道我好几次都想买点农药给他们毒死算了?!不——!你不能走!”
刘桂芳说着说着,手上的动作就变了,从攀附变成了掐她、拧她,粗糙的指尖如砂纸,在她臂上刮出细小伤口。刘桂芳一边哭一边嚎叫。
婶子们忙过来拉她,说好了好了,对孩子撒气干什么。
刘桂芳甩开她们的手,忽然转身朝屋里跑。
祝婴宁追上去,怕她激愤之下做出什么傻事。
刘桂芳倒是没做伤害自己的傻事,她只是翻箱倒柜,找出了祝婴宁的身份证,又找出一把大剪刀,当着祝婴宁的面,把那张身份证绞了。
咔的一声脆响。
身份证断成不对称的两截,崩断的力道太大,在刘桂芳手上划出红痕。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绞完身份证,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转过脸,泪流满面看向她,声音弱下来,低低哑哑,她说:“宁宁,你舍不得留阿妈一人在家里吃苦受累的吧?你祥弟是指望不上了,只有你孝顺,只有你能留下来陪我。你看,只有女儿最好了……只有女儿会心疼妈。”
祝婴宁没说话,也没有上前阻止。她只是站在那里,于黑暗中凝视刘桂芳的面容。
很久以前,大约是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写作文,陈斌定的主题是“我的妈妈”。
那时她写,我的妈妈是一个辛劳的女人。
现在她会写,我的妈妈是一只辛劳的水鬼。
本是懵懂无知的青春少女,却被水潭吃干抹净。朝气吃干抹净了,希望吃干抹净了,大好的青春年华也连带着被吃干抹净了。现在这只水鬼来找替死鬼了,放走了儿子,决定拉女儿来当新的沉潭鬼。
其实她什么都明白的,她明白刘桂芳确实因祝吉祥的出逃而崩溃,也明白刘桂芳即使崩溃着,也不忍心去“抓捕”他。
刘桂芳就像菟丝花,总需要依附点什么才能
生活,祝大山还健在时,她依附祝大山,后来祝大山不中用了,便转而依附祝吉祥,将他视为新的希望。现在祝吉祥也跑了,祝婴宁顺理成章成为她唯一的攀援木。
她选择牢牢巴住她,既是因为母女之间无法斩断的根深蒂固的联结,也是因为她更爱她儿子。
更爱他,所以选择放跑他。
而祝吉祥也确实没良心得不负所望,儿子似乎天生就懂如何潇洒一走了之,只有女儿会被困在名为母亲的代际诅咒里,继承母亲沉重的命运和意志。
身为水鬼的刘桂芳要拖她做水鬼。
祝婴宁什么都明白,却无法反抗这命运,因为刘桂芳那句“我今年才三十七岁”就是留给她的诅咒。
她恍然大悟——
是啊……原来妈妈如此年轻。
如此年轻,却又如此苍老。
她无法像祝吉祥那样漠视刘桂芳的命运。回家的这几天,她帮忙伺候祝大山和奶奶,发现不仅身为植物人的祝大山无法自主排便,奶奶也已经痴呆到生活难以自理的程度。两个大人穿着成人纸尿裤,像婴儿般随意拉尿和排便,稍不留神,满屋子就散溢恶臭。
帮新生儿擦屎擦尿是尚且可以忍受的,因为婴儿总会长大,一切都会变好。
帮成年人擦屎擦尿却绝望得令人心生死意,因为没有人能够预测这样恐怖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那一块块包藏粪便、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纸尿布正如照顾者被框死的一生。
天长日久,会崩溃完全是情理之中。
从共情母亲命运的那一刻起,祝婴宁就知道自己会被刘桂芳拽下去。
她的善良与柔软是她应对外部世界的盔甲,也是她应对内部亲缘时无法避免的迟疑和软弱。
她说:“我不会走的,阿妈。”
刘桂芳就笑了。
**
祝婴宁逐渐过上一种规律的生活。
应该说,从前的十几年,她一直在过这种规律的生活——晨起喂猪喂鸡,砍柴,弄弄家里那块种着白菜的小田地,喂奶奶吃饭,帮她擦洗身体——这种生活于她应当称为“回归”。
刘桂芳如惊弓之鸟,头几天一见她往屋子外走就紧张,竖起脖子,瞪大眼睛,瞳孔化为探照灯,直到确定她只是去屋外砍柴挑水,才熄灭窥探的光。
身份证碎在书桌上,没人去收拾它。
元宵前夜,刘桂芳说明天就是元宵了,咱做点元宵来吃吧。
于是母女俩一起包元宵,弄了满满一大盆,这么多,两个人肯定是吃不完的,祝婴宁决定明天一早分些给村里人。老猎人馋甜的,一把年纪还小孩子舌头,到时可以多分几颗给他。
商量完,和乐融融,刘桂芳先躺下了,不多时,炕那头就响起鼾声。
祝婴宁却还没有睡,她睁开眼,望着天花板角落那只不知道是死还是活的壁虎,漫无边际地想着事。
她原本同许正康和许思睿说好,说初十会回,然而过了这么久都没回去,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
大概会觉得她是一个很没礼貌的人吧。
还有微微姐。
微微姐当初是怎么逃出去的呢?祝婴宁忽然记不清了。
她想着这些人和这些事,慢慢闭上了眼睛。
睡到半夜,窗玻璃窸窸窣窣,像有人在用石子砸窗。不对,这时间点哪来的人,说不定砸窗的是鬼。祝婴宁睡得浅,一下就惊醒了,揉两把眼睛,轻手轻脚趿上拖鞋,下了床,走到窗前一看。
什么都没有。
她皱起眉,从书桌上摸来剪刀,攥在手心,转身推开了屋门。
是人就用剪刀吓走,是鬼就用剪刀捅死,她思路清晰,条理分明。
从屋外绕行到窗外,祝婴宁眯眼一瞧,一愣。
她明白了,不是有贼,也不是见鬼,是她在做梦,不然……
许思睿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穿着一身白色羽绒服,忘记戴帽子和耳罩,耳朵被冻得通红,一张脸比地面积雪还白,难怪她在屋里没认出来,原来是和雪色融为一体了。
对于做梦梦到许思睿这件事,祝婴宁心情复杂。
虽然是在梦里,她还是习惯性上前一步,关心道:“进屋暖暖吧。”
“……你很淡定啊,祝婴宁。”许思睿开口了,声音被冻得格外冰冷。
“我应该吃惊吗?”她撇撇嘴,上前拽他的手,结果入手凉得吓死人。她突然有些糊涂了,梦里会有这么真实的触感吗?又去摸他的脖子,竟然是热的!
祝婴宁大惊失色:“你……你是真的!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知道。”他冷冷一笑,“可能我疯了。”
第92章 疯狂
直到站到祝婴宁面前,许思睿还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主动跑来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疯了。
**
初十那天上午,许正康接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来自他借给祝婴宁的那支手机。许正康理所当然认为是祝婴宁打来的电话,然而接起来一听,对面却是男性的声音,变声期刚过不久,还带着几分孩童的稚嫩,在那头讨好地轻声道:“你好,你是许正康叔叔吗?我是祝吉祥。”
许正康愣住了:“谁?”
“呃,就是……祝吉祥。”他没想到许正康竟将他忘了,半年前他不是还说要资助他么?祝吉祥结结巴巴道,“就是之前在你家的那个。”
许正康不耐烦地反问了一句:“什么在我家?要说话就说清楚,以为人人都是闲人,有时间陪你打哑谜?”
打来这个电话之前,祝吉祥对他即将面对的锦绣前程抱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孩子气的幻想,他以为全世界都会为他开路,譬如综艺录制期间对他亲和有加的许正康和周天澜夫妻,面对他的尖酸刻薄始终沉默的祝婴宁,以及骂他心狠却还是选择放走他的刘桂芳。
可许正康的态度让他懵了。
这还是之前那个对他和蔼亲切,直言“你比我家思睿乖多了,你要是我儿子就好了”的人吗?
祝吉祥的气势被许正康的态度扑灭一大半,不得已,只好搬出祝婴宁,磕磕巴巴解释:“我……我是祝婴宁的弟弟,之前参加过《交换人生》这档综艺,和你们家许思睿交换了,在你们家住过一段时间……”
祝吉祥提及综艺名的时候,许正康才想起一切。
他没有马上应声,手指敲着餐桌桌沿,听对方讲完,才问:“你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语气按兵不动,心里却由衷感到厌烦。
祝吉祥。他在脑海中勾勒这个小孩的形象。矮小,瘦弱,刚来他们家时闷声不响,连“您好”“请”“谢谢”都不会说,怯懦如檐外栖息的麻雀,丁点儿大的声响就能把他吓出一泡尿。后来,他把许思睿的游戏机和电脑递给他玩,给他买衣服、买鞋子、买肯德基套餐,那孩子眼里便渐渐有了光,并非全然只是探究的光,那份纯真的好奇里还夹杂几分赤裸的贪婪。
身为生意人,许正康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他当然明白祝吉祥这样的人是什么人。
他生意刚做起来的那段时间,少不得有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的穷酸亲戚,如同集群的蟑螂,嗡嗡
涌来,对他说“正康啊,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你还记得吗”,要么就是“你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过,你还记得吗”。先铺垫一下久远的感情,再切入找工作的正题。
记得?记得个屁。
但许正康擅长应对这些虚与委蛇的人际关系,他卖几个笑,讲几句搪塞的鬼话,再画几个大饼塞进他们嘴里,说“公司正处于起步阶段,这个职位是干实事的,交给你我才放心”啦,“你好好干几年,日后我必定提携你”啦,然后将人安插在某些无关紧要的小职位上,既不至于让这些穷酸亲戚影响到自己公司的运转,又能在外塑造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
祝吉祥便是一个无限趋近于穷酸亲戚的存在。他唯一的利用价值仅是彰显他的仁义孝悌,不过这个作用已经被祝婴宁取代了一大半,有他还是没他,对许正康来说意义微渺。
对于缺乏利用价值的人,许正康向来吝啬奉献耐心。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祝吉祥的解释,听着听着就笑了。
祝吉祥说,祝婴宁主动将资助名额让给了他,鼓励他来北京上学。他说他现在已经到北京了,没有地方住,在火车站孤立无援。
“哦?这样?”许正康的语气倒是乐呵呵的,“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脸上写着冤大头三个字?是不是觉得我的时间特别不值钱,觉得我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能浪费精力陪你们玩这些傻缺的小孩把戏?我不管你是在扯淡,还是你们姐弟俩真商量好把我当猴耍,也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打算采用什么方法,开学那天我要见到你姐本人,受了他人恩惠,就给我拿出点契约精神,听得懂吗?能明白?”
祝吉祥被许正康这番不客气的勒令吓得没声了。
挂断电话以后,许正康端起桌面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回过头,发现许思睿恰好站在他身后。
父子俩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了,许正康冷淡地瞥他一眼,收回视线,起身去玄关处换鞋。
家门阖上,室内重归寂静。
过了许久,许思睿才动了动,回房间找出自己的手机,拨打出许正康那支旧手机的号码。
响过三声后,电话接通,不等祝吉祥开口,许思睿便开门见山地问:“你在哪?报具体地址。”
**
祝吉祥和许思睿想象的不同。
他对祝婴宁这个所谓的弟弟的印象来源于那本偏心的艺术照,照片里祝吉祥瘦弱,长着张泯然众人矣的脸,表情透出质朴且无知的空茫。
而此刻,坐在他对面的祝吉祥比他想象的要精壮不少。精指精明,壮指矮壮。脸嘛……还是那张毫无记忆点的脸。
奇怪得很,祝吉祥和祝婴宁是姐弟,基因相近,按理来说长得大差不差,可许思睿就是觉得祝婴宁哪哪都比祝吉祥顺眼,连淡淡的五官和他一比,也显得耐看起来。
他审视祝吉祥的时候,祝吉祥也在打量他。
祝吉祥知道许思睿长得漂亮,在县一中读书,被同学问到:“嘿,祝吉祥,你是不是参加过一档综艺?我记得和你交换的那个城里男生长得挺帅。”他会故作鄙夷地回一句:“他算帅?小白脸而已。”可亲眼见到,强烈的视觉冲击还是让他自惭形秽,那股伪装成自大的自卑被对面这人养尊处优的精贵气质一戳就碎。
他们坐在火车站旁边一家星巴克里,刚取完餐。单是祝吉祥抢着买的,想给许思睿留下个好印象。
许思睿背靠椅背,懒得浪费脑细胞编造亲切的前言,单刀直入:“你姐呢?”
“呃,嗯……”祝吉祥紧张地看着桌沿,把刚刚应对许正康的那套说辞搬出来又背了一遍。
许思睿听完也笑了一声,喃喃低语:“……把资助名额让给了你。”
他硬着头皮答:“对。”
“手机也是她让给你的?”
“对。”
“那她一定把债也让给你了吧?”
“债?”祝吉祥面露不解。
许思睿满嘴跑火车:“她跟我借了几万块,说要寄去家里给你们改善生活,顺便给你爸治病,怎么,你不知道?她没跟你说?”
祝吉祥惊得面色苍白,急忙摇头大叫:“她根本没把这些钱花在我们身上,每月只寄千八百块回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肯定自己藏钱了!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她居然还敢说她在外头打工,果然全是骗我们的!”说完气得呼哧呼哧喘了会儿粗气,才勉强平复下来,换了副面孔,讨好地谄笑,“这笔债……你看,她都没有花在我们身上,你……你找她本人要吧?”
他越说,许思睿的表情就越微妙。
在这之前,他其实并不了解祝吉祥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过现在他已经了解了。
了解一个人有时需要用上一辈子,有时却只需要一句话。
再想想刘桂芳,又觉得祝吉祥会是这种秉性完全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反而是祝婴宁,她生长于这种家庭,却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实在诡异非常。
他思绪发散,想着各种事情,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应着祝吉祥的恭维,嘴角始终勾着一个敷衍浅笑。
喝完一杯咖啡,刚好过去半小时,许思睿起身,朝咖啡店外走。祝吉祥连忙跟了上去,怀里抱着书包,陪着笑问:“那我们现在是去你家吗?”
许思睿吃惊地看向他:“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不是来接我的吗?”祝吉祥糊涂了。
“你要是没有去处,我给你指条明路吧。”许思睿笑着抬起手,食指指向街对面的皇家会所,“那地方包吃住,只要肯卖力,倒也有可能傍上你想要的钻石王老五。不过你这样式的……”他眯眼斜睨他,语焉不详地说,“算了,勤能补拙,你加油吧。”
**
甩下目瞪口呆的祝吉祥,许思睿继续朝前走。
他没有目的,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双腿机械重复着行走的动作。
让人去当鸭子,听起来还挺爽,可他说完那话,心里却并不觉得有多畅快,反而很是迷茫。虽然已经初步了解了祝吉祥的人品,但他还是无法确定他说的那句“我姐把资助名额让给了我”是真是假。因为,靠,他发自内心觉得祝婴宁还真能干出这种蠢事儿。
牺牲自我,成全他人。
多美丽多大义。
许思睿越想越觉得五脏郁结,刚好有颗小石子不知死活地滚到他脚下,他暴躁地将其踢飞,哐啷一声,石子撞在街边铁制垃圾桶上,好险没有路人。
本来还应该再在街道上多晃一段时间,将失魂落魄的偶像剧男主角演绎到极致,最好再洒几滴眼泪,祭奠一下青春啊韶华啊之类伤感易逝的东西,可惜正月的北京冷得要死,洒眼泪出来也会被冻住,他手插兜逛了几分钟,最后还是败给了狂风,灰溜溜地打车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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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脱了外衣,把自己甩到床上,什么都不想,先美美睡上一觉。
这一睡直接从初十睡到了十一。
凌晨醒来的时候,他头疼欲裂,浑身筋骨似要散架,爬起来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盖被子。
不过,身体虽疼,头也昏胀,思维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滑下床,刷牙洗脸完毕,开始收拾行李。首先防风保暖的羽绒服肯定是要带的。其次秋衣秋裤也得收拾一套过去换洗。还有必不可少的身份证、手机和充电宝……
把东西都装进背包后,他起身去玄关处挑鞋,既要保暖,又要耐走,还得防止下雪,他想来想去,挑了双雪地靴。
离开小区,打车去火车站的路上,许思睿相信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了。
再也不会有第二次,跨越祖国疆土的一千多公里,穿越数个省市,仅仅只是为了逮住对方,问一问她的真心和抱负——
作者有话说:22:30还有一更。
第93章 不笑
由于不熟悉路况,许思睿硬是花了三天才打听到祝家村所在的位置。
天知道他是怎么找进来的,站在祝婴宁家熟悉的破烂屋子外,他觉得自己不去参加徒步或者马拉松绝对是运动届的一大损失。本来打了满腹草稿,决定见到祝婴宁以后一定要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拷问她,可真正站到她面前,他却失语了。
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气。
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是说好了初十会来北京?”
祝婴宁还沉浸在他是活人而不是梦境产物的震撼里,被这个问句点醒,悬在半空的心脏跌下去,重重摔回深渊。
她回头看了眼半掩的房门,里头刘桂芳等人还在酣睡。
该怎样开口向他解释?
贫穷不是罪过,它只是令人窘迫而已。
可偏偏窘迫最难述说。
对他说明她家里糟糕的境况,就好像别人来做客,却把屋子角落里的霉挖出来给对方泡茶喝。正常人不需要喝,一闻味道,一看色泽,肯定都恶心得想吐。
她不想用她家里的艰难困苦来招待他。
“祝婴宁——”许思睿皱起眉,恨不得手里有个榔头敲她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她那副欲言又止、愁绪万千的表情让他直起鸡皮疙瘩,“你演什么林黛玉呢?我在问你话!回答我。”
她眼神飘开。
“言而无信是你做人的准则?”
她沉默不语。
简直像在对棉花出拳,许思睿火大得不行:“不说?行,不说我进去问你妈。”说完就推开半掩的门朝屋子里走。
祝婴宁被他吓了一大跳,眼疾手快拦住他,把他从门槛内拽回门槛外。
“你说不说?!”他怒目而视。
“我说我说……”她小声求饶,点头如捣蒜,有种自己是犯人在被审讯官严刑拷问的错觉。
审讯官严厉地瞪着她,她只好垂着头,唯唯诺诺地把过年以来发生的事情简略交代了。
许思睿听完,不可思议地扬眉:“就这?”
“……”祝婴宁愣了愣,“什么叫就这?”
她真实感受到的痛苦仿佛被他贬低得一文不值。
可他无视她脸上的震惊和怒意,看起来倒像是比她还生气,恨铁不成钢道:“你是脑袋被门夹了还是怎么回事?!你心疼你妈,打算留在村里帮她,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她呆滞地问。
“然后你打算怎么办,和你妈轮流照顾你爸和你奶奶一辈子?假设他们能再活四十年好了,这四十年里你是打算和你妈一起困死在山村里,两个人一起痛苦四十年?”他难以置信,“你有没有想过只要继续读书,六年后你就可以出来工作了,到时你完全有可能找到一份高薪工作,挣到足够多的钱请护工,或者把你爸爸和奶奶送进最好的疗养院,这样你妈妈只需要辛苦六年而已。只要六年,你们都能获得解脱。”
他说:“你以为留下是在帮她,其实恰恰是在害她,也是在害你自己。本来你妈妈只需要忍受六年的煎熬,你却因为一时心软要让她操劳四十年,顺便搭上你自己的一生。”
“你妈妈认知有限,思想愚昧,重男轻女,鼠目寸光,只能看到眼前,看不到长远的将来。祝婴宁,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更不能被她的思路带跑。你读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看得比这里的人更高更远吧?”
祝婴宁被他说得完全怔住了。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她才发出声音,低喃道:“可我就是怕她独自一人撑不过这六年。她这样很辛苦,万一她突然想不开……”
“难道你就不辛苦吗?”他皱眉打断她,“怎样撑过这六年是你妈妈自己需要担负的责任。她有她的责任,你有你的责任,你只需要把你自己那份做好就行,没必要替她承担她那份。祝婴宁,你的责任不在这里。”
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存在非常大的思想差异,也许是城乡文化造就的,也许是父母不同的栽培方式,也许是生而有之的性格。
最明显的区别是,许思睿想事情总是先考虑到“自我”,把事情功利地量化,而她想事情总是先考虑到“他人”,包含许多人情因素。不能说这两种思维方式谁对谁错,但是和他交流,确实常常能带给她全新的启迪。
她从来没想过痛苦可以用年限来比照。
无论这个方法是否合理,他都为她提供了一个破局的视角。
冰冷寂静的雪夜里,破旧的房屋外,积雪压塌了树枝,发出爆裂的声响。
就在许思睿还想说点什么时,房门打开了。
刘桂芳从里面走了出来,精神紧绷,神色慌张:“宁宁,你大半夜在和谁说话呢?”
她问完,眼珠一转,看到了站在祝婴宁身侧的许思睿,大吃一惊,“你是……你、你!你是思睿?!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妈,他是……”
祝婴宁正想解释,刘桂芳就疯了似的捂着脸颊大叫起来:“你要来带走我的女儿!是不是?是不是?!你要骗她走!你们要去哪?你们一个个的又要丢下我了,啊——?!”
她这么一叫嚷,村里沉睡的狗闻声狂吠起来,依稀有村民被她的惊叫惊醒,起身拧亮屋子里的灯。
风声肃肃,刘桂芳隐没在黑暗中的面容扭曲。那双因长久操劳而失去光泽,连眼白都显得昏黄黯淡的眼珠微微从眼眶里鼓起,像金鱼,也像上吊而死的鬼,活生生的女鬼。
祝婴宁的心脏跳得飞快,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黏腻的东西,张口想要安抚对方情绪,却被刘桂芳冷厉凄凉的脸骇得发不出声音。身边的许思睿突然伸手掰过她的脸,他的手很冷,捧在她脸上像两块冷到灼人的冰,他没有看刘桂芳,只是低头看着她,用说悄悄话一样的音量轻声问她:“你想不想去北京?”
她一时不知道该看谁,看了许思睿几秒,又忍不住瞥眼去看旁边陷入精神崩溃的刘桂芳,语言系统混乱:“我……可是……她……”
“我没在问你别的东西。”他手上使了些劲儿,逼她只能盯着他的眼睛,“我只是在问你想不想。”
有一瞬间祝婴宁感觉全世界都在逼她,如果可以,她真想像刘桂芳一样放声尖叫,但是在嘴唇剧烈翕动后,她还是从唇齿间颤颤吐出了答案:“我当然……我当然想……”
说出来以后,她想起半年前他打来电话时问的那个问题,那时他挂断电话太快,她没来得及回答,延迟的答案话赶着话从她口腔里冲了出来,她几乎声嘶力竭地在喊:“我肯定比谁都觉得不甘心啊!!”
这一嗓子吼得完全不像她的风格,她吼完,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不可理喻的神经病,然而许思睿不仅没被她惊到,居然还笑了。
他伸手牵住她的手,用力一拽。
无需任何语言,仿佛与生俱来的某种默契,她被他拉得朝前踉跄几步,站稳以后,双腿已经自发奔跑起来。
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如箭又如刀,想要生生将耳朵剜下来,可肾上腺素的飙升让祝婴宁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见他们竟然转身就跑,刘桂芳更崩溃了,哭喊着追上去,撕心裂肺喊醒村里熟睡的人。照明灯一户接一户燃亮,跑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有村民听到动静,一脸懵地出来围观。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时间容不得刘桂芳细细解释,她索性指着他们大叫,“有坏人要把我家宁宁拐走——!!”
大伙一听,个个都上火了,来劲儿了,居然有人敢大半夜闯进村里劫人?当村里人全死了吗?年轻些的操起扫帚水桶铁锹——一切顺手的和不顺手的东西追了上去,年纪大些的拿着手电筒跟在后头。
一群人乌泱泱朝他们追过去。
“我操……!”
许思睿本来只是想拉着祝婴宁甩开刘桂芳,谁知越跑身后跟着的人越多,堪称倾巢出动,十几二十号人跟山匪打劫似的手持武器凶神恶煞撵了上来。而且这股凶神恶煞怎么看都是朝着他来的。
他大半夜走到村里,本来就累得半死,没跑几步就觉得体力哐哐往下掉,一开始还能拉着祝婴宁,后面两人逐渐并排,再到后来,完全是她拽着他在跑。
许思睿很想说咱能不能先停一下,再跑他就要猝死了,他觉得可以好好先跟村里人把话说开。可惜祝婴宁跑得全情投入,手劲儿也大,像一辆力道惊人的拖车。奔跑的速度太快,他被风糊住嘴,完全张不开口。
在宽敞大道上跑出很长一段路,她看准时机,拉他冲进山里。
山里地形更加复杂,雪覆在泥上,湿湿软软。许思睿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去,晕头转向,也不知道被她拖着跑了多久,身后村民的喧嚣才渐渐远去。
他们完全进到了深山里。
上一秒似乎还能听到村民的余音,下一秒便万籁俱寂,整个天地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他们此起彼伏的急促的喘息。
乳酸在他肌肉里发酵出尖锐的酸,他腿软得不行,想蹲下来,结果祝婴宁死命拉着他,不让他蹲:“刚跑完不能蹲。”
许思睿累得连脏话都说不出来,气喘吁吁道:“那我躺着。”
“好吧。”她大发慈悲松了手。
他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也不管什么洁不洁癖的事了。
祝婴宁缓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气喘匀了,腿也不那么颤了,才蹲在许思睿身边,小声问:“……你还好吗?”
许思睿躺在雪地上,大冬天的跑出满头汗,乌发黏着白腻的脸,像墨衬着瓷,一双桃花眼半眯着,有气无力道:“你看我像好的样子?”
她认真答:“不太像。”
“……”
又躺了一会儿,他才翻坐起来,手掌撑在雪和泥的混合物上,吁出一口气,勉强攒足力气吐槽:“你们村的人是不是疯了,我们又不是私奔,至于这么追我们?”
说完才惊觉用词的不妥,靠,什么私奔!他脸颊爆红,恨不得把这句话撤回,可话已出口,只能强装泰然自若。
还好祝婴宁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句话上,她盯着树根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许思睿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莫名有些失望。
沉默片刻,她忽然问:“许思睿,刚刚在屋外,你没有劝我不管我阿妈,只是劝我换个方式管,为什么?”
他愣了愣,随即轻轻一笑:“我劝你不管,你难道会听?”
“你知道我不会听,所以才没有劝我不管的吗?”
“嗯。”
“那……如果是你呢?”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如果你是我,如果你遇上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他收敛了笑意,看着她的眼睛,神情忽然有些淡漠,像是隔着层毛玻璃,停顿了几秒,才答:“我不会管。”
“完全不管?”
“完全不管。”
“可我阿爸是植物人,奶奶又痴呆,如果不管,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他们会死……”
“那就死呗。”他说,“我不觉得愚昧有任何拯救的必要。”
她的心便重重跳了一下。
许思睿说这句话时眼神冷得吓人,她不知道他说这句话仅仅只是在回应她提出的情境,还是说这也是他对周天澜的态度。在他眼里,周天澜是怎样的存在呢?是和许正康一样的愚昧之流?是死了也无所谓?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敢问。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看气氛有些尴尬,许思睿打破沉默,说:“你不用跟我一样。”
“嗯。”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低头看着手臂。
“不过,我确实还挺好奇……你到底为什么非想着拯救他们。”他曲起一条腿,手托腮,弯起眼睛,眼底含着几分好整以暇,“拯救这些人就是在给自己找罪受,我没这么大的能量,顾好自己都累死了。”
“你说得对,不过……”她抠了抠裤子,鬼鬼祟祟地说,“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你不能笑话我。”
看她如临大敌的表情,许思睿已经想笑了,但还是憋着笑,严肃地点了点头:“好。”
“因为我觉得……”她垂着睫毛看向地面,“如果愚昧就代表着活该去死,代表着要被毁灭,那以前八国联军侵华的举动岂不是也可以被洗白成正义之举了吗?毕竟那时的国人全是愚昧的国人。我希望我能像革命先烈那样,行拯救之事,而不是毁灭之事。而且,我不想再看到愚昧代代传承下去,一直祸害新的人了……”
“操。”许思睿惊呆了,“你居然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
祝婴宁抬头看了眼他的脸,恼羞成怒地大叫:“你刚刚跟我保证了你不笑!”
“我没笑啊。”
“你笑了!!”
她扑上去掐住他的脸。
许思睿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脸因羞恼,整个都红透了,一边试图用暴力压制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一边毫无气势地为自己声辩:“我知道我现在很弱小,别说别人了,连自己都救不明白,可是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许思睿——你不许再笑了!”
他终于收了嘴角恣意的笑容,伸手制住她的手腕,不然感觉脸颊肉都要被她拧下来了。
虽然没再笑了,可他的眼神里仍夹带笑意,不是取笑,而是一种更柔缓更漫长的笑意。
他看着她黑浓且灵动的瞳孔,沉声嗯了一声,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第94章 出逃
他的手很冷,但可能是因为她的手腕太烫了,脉搏如发动机,搏出一股热意,将他们肌肤交接处煨得微微暖烫。
她也轻轻嗯了一声。
才刚说完,远处山林又隐隐约约传来由远及近的人声。他们同步竖起身子,警惕地看向噪音来源,像两只受到惊扰的鹿。
“要跑吗?”许思睿问。
祝婴宁沉吟片刻:“跑。”至于安抚刘桂芳的事,可以等到了北京后再打电话跟她沟通。
她借了只手给他,将他从地面上拉起来,逆着人群来的方向,牵着他在深山里狂奔。
入夜不进山是村里人的共识,祝婴宁也极少违背这条共识,越是靠大自然吃饭的人越对自然怀有敬畏。但此时情况特殊,她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回忆着山里的路况,带领他在山间小道上灵活地穿梭。
最后有惊无险地从山的另一侧绕回了山下主路。
“现在几点了?”她问他。
许思睿看了眼手机:“凌晨四点出头。”
“行,那等等。”
“等什么?”
“四点半左右会有其他村的人赶车从这里路过,到镇上卖菜,我们可以搭他的顺风车出去。”
到了将近四点半的时候,道路一侧果然冒出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一个老得像核桃仁的老头颤巍巍骑着车朝他们这个方向过来,单薄的身子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干瘦的手指如枯木般抓在车把上,皮肤勾勒出骨头。
虽然大多数时候,许思睿都是一个心安理得享受他人伺候的人,但瞧着这老头的架势,他的良心还是隐隐不忍,迟疑道:“你确定他能载我们……?”
“当然不能啊。”祝婴宁奇怪地瞥他一眼,好像纳闷他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说着,上前几步拦住老头的三轮车,用方言向他说明情况,说他们想搭他的顺风车去镇上。老头点了点头。祝婴宁便将他从车座上搀扶下来,让他坐到后面的板子上去,自己跨坐上了车座,一脚踩地,一脚蹬住脚踏,手握紧车把。
“你来骑?”许思睿惊诧地一挑眉。
“对。”她应得理所当然。
在短短一秒内,许思睿脑海内展开了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他觉得让个女生骑车载他未免太猥琐了,可是如果不让她骑,这差事就得落到他头上,换成平时,倒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骑一骑,但关键是,现在距离他上次阖眼睡觉已经过了足足十八个小时,而且他还徒步那么长的路来村里找她,刚刚又在山里跑了那么久,腿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为了自己的生命
健康着想,他觉得猥琐就猥琐点吧。
于是顶着城墙厚的脸皮颔首表示赞成,在老头鄙夷的视线下和他一同坐到了车后。
祝婴宁用力一蹬踏板,三轮车便慢悠悠启程了。起步阶段行进艰难,骑顺以后,速度越来越快。风声卷着凉意呼啸而过。
三轮车后载着满满一车的白菜和芥兰,只有车尾留有手掌宽的缝隙供人坐着。老头将腿悬在车外,许思睿腿太长,做不了这个动作,悬下去小腿以下都会被拖行至残,只好曲起膝盖,维持一个高难度姿势。累就算了,身旁老头还时不时瞄他一眼,老掉牙的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啧啧咂嘴声,辅以恨铁不成钢的摇头。
许思睿:“……”
他忍。
忍了三五公里,老头的嘲讽不见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很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像要把胸腔内的浊气全都“唉”出来。
许思睿忍无可忍,又不能殴打老人,只能伸手拽了下祝婴宁的衣角:“停车。”
她放慢车速,将车刹在路边:“怎么了?”
“下来。”他跳下车,走到她身边,赶她到后面,脸色像画画时东糊一点西抹一笔的调料盘。
“……”
想也知道是他拧巴劲儿又起来了,祝婴宁哭也不是笑也不成,滑下车座,摇头往后面去了。
**
到了镇上,告别老头,祝婴宁继续搜罗起能捎带他们去市里的顺风车。
这次锁定的是一辆来给便利店进货的货车。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只穿着打底秋衣和一件夹绒夹克,两条胳膊粗壮,搬货搬得格外利索。祝婴宁上前交涉,司机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许思睿,手指一抓头发:“等我把货搬完再说吧。”
“我帮你。”祝婴宁一撸袖子就要上前帮忙,活力四射得比牛还耐造。
许思睿赶紧拉住她,心说你可千万别再帮忙了姑奶奶。她一帮,他也免不了要遭罪——当然,他也可以不帮,但他城墙厚的脸皮已经被刚刚那老头磋磨没了。
能用钱解决的事儿,许思睿实在懒得再出力。他进便利店买了包金短支中华扔给司机。
司机下意识接过来,摊开掌心,一看,一楞,揣进怀里,下巴朝后车厢摆了摆,和颜悦色道:“你们先进那里面坐吧,很快就搬完了。”
货车后车厢架得高,许思睿爬上去后顺手拉了她一把。
他们找到一个空角落蹲下来,祝婴宁手捧香烟的小票,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你这是什么表情?”他看得想笑。
“腐朽的资本,万恶的金钱。”她苦着脸,“居然八十五一包……你怎么这么败家啊许思睿?”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话尾微微上扬:“你管我?”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眼带笑弧看向她,拖长语调,懒洋洋地说,“你是我什么人啊,还管我怎么用钱?”
“我……”她被他问得语塞,瞅一眼车外的司机,压低声音训他,“我只是不想你乱花钱而已。本来司机就要去市里,我们坐他的车,又不多费他的油费。当然,人还是要好好感谢的,因为捎我们不是他的义务。可是,不用花这么大的价钱也能好好感谢他呀。”
哦,这时候又显得市侩精明起来了,不见平时板板正正的样子。
许思睿忽然好奇起她买菜会不会砍价,顺口便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实惠就不砍。”祝婴宁委婉地答。
他笑了两声,调侃她:“我还以为你特别老实呢。”
“老实又不是傻子。”她撇嘴反驳他。
**
货车行进在道路上,后车厢四周的铁板随之隆隆作响。
这种单调的白噪音催眠效果拔群,没多久,许思睿就感觉上下眼皮都要黏在一起了。
天色已经泛明,后车厢没安车窗,只有与驾驶座相连的地方透出朦胧光亮。青白色的日光细细地铺在车厢铁板上,像一汪被圈禁的清泉。
“你想睡可以睡一会儿,到地方了我再叫你。”祝婴宁看出他的困倦,轻声说。
他摇摇头:“不用。”
说是这么说,可睡意来了就像钱塘江涨潮,挡都挡不住。他手撑着下颌,身体随货车刹车或加速微微摇晃,意识在晃动中逐渐剥离、远去,消散成青烟。
不知道过去多久,祝婴宁忽觉肩上一沉,偏过脸,看到许思睿靠在她肩上,已经睡着了。
他睡熟时难得显出几分温顺安恬,褪去了清醒时孔雀般的臭屁和高傲,看起来居然还挺乖。
睫毛纤长,在眼底投出细碎的阴翳,眉飞入鬓,唇如点朱,脸颊肌肤细腻得看不见毛孔。
就算奔忙了这么久,他身上也没有任何青春期男孩常有的难闻汗酸,沐浴露和洗衣液的香波从领口处逸散出来,被体温加热,香得洁净又温软。
为什么呢?
她忽然觉得心里某处地方也和这香气一样,温软又清洁得无处循形。
阳光被车外建筑和树木遮挡,时明时暗。她伸出没被他的身体压住的另一只手,在半空中停留,缓缓下落,用指腹下的阴影描摹他的眉眼。
横是横,撇是撇。
直线凌厉,弧线纤柔。
**
醒过来是因为司机拉开后车厢的声音很大。嘎吱一声巨响,差点没把许思睿的心脏吓飞。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祝婴宁肩膀上,第一反应就是去抹自己的嘴——尽管他并没有睡觉流口水的恶习。
还好这次也不例外。
没擦出口水,许思睿安心不少,淡定地坐起来,没话找话问司机:“到了?”
“到了。”司机说。
听到他们对话,祝婴宁也醒了过来。货车开到后半程的时候她也觉得困得不行,就靠在车厢上随意打了个盹,此刻醒过来,人还有些迷糊。
货车停在市中心,他们下了车,傻呆呆地站在街头,迷茫地对视。
咕噜噜噜。
也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先响了,祝婴宁一拍脑袋:“我们先去吃饭吧。”
就近寻了家餐馆,进去以后才恍然记起今天是元宵。
服务员捧着菜单过来,脸上挂着笑:“今天是元宵节,凡在本店消费的客人,每人都会送一碗元宵哦。”
许思睿揉了揉睡麻的脸,接过菜单,本来习惯性想先递给祝婴宁点,又忽然想起她这次出来完全没带钱,只带了个人,吃完肯定得靠他买单。按照她的性格,把菜单交给她,她绝对又要上演一番客气,在菜单里挑最便宜的菜点。一想到这许思睿就头疼。反正她也不挑食,他手一转,把递到一半的菜单拿回自己面前,随意扫了几眼,直接替她做了决定。
服务员登记完,携着菜单离开,过了片刻,又给他们一人端来一碗元宵,加了桂花酒酿,香气扑鼻。
周围多是拖家带口的家庭,热热闹闹的,他们坐在靠近边角的位置,在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任何亲人挂念,有几分浪迹天涯的感觉。
她低头用瓷勺舀起一颗元宵,伸到他们之间。
“嗯?”许思睿不解其意。
“干杯。”她说,眼睛看着他。
意会过来,他轻声笑了笑,也从碗里舀起一颗元宵,在碗沿磕掉汤水,瓷勺和
她的瓷勺轻轻一碰。
“元宵节快乐。”
异口同声——
作者有话说:家里临时有点事需要去处理,今晚只能更三千字了><,明晚补回来。
由于明天会上夹子,为了不影响夹子排名,明晚的更新会移到晚上11:30,大家可以晚点再来,免得跑空了。
第95章 自私的勇气
吃完饭,以防拖得越久状况越多,许思睿提出坐飞机返京。
“没带身份证可以买机票吗?”祝婴宁有些发愁,她的身份证已经被刘桂芳绞了,而且出来得匆忙,也没带在身上。
“我记得机场能申领临时乘机证明,凭那东西可以买票。反正先想办法把机票的事解决了,到北京后再补办身份证吧。”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年前已经过了十六周岁生日,不然不管是申领临时乘机证明还是补办身份证都还要监护人陪同,要么落入寸步难行的境地,要么只能折返回去找刘桂芳,羊入虎口。
到达机场后,他们询问了工作人员,顺利将乘机手续办好了,买了下午三点多的机票回北京。
许思睿身上带的钱用到现在已是捉襟见肘,只勉强够他买两张经济舱的票。这对他来说妥妥是消费降级,但身旁的祝婴宁表现得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屁大张机票居然还得用两只手珍惜地捧着,边边角角都仔细捋平了,像奉着张金箔,这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子极大冲淡了几分他心里即将面对经济舱熊孩子尖叫哭闹的不爽。
“是不是还得买个保险箱给你装着?”他笑问。
听出他在嘲笑她,她哼了哼,说:“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反正我会好好收着这张机票的。”
“谁都有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他嘴欠道,“我第一次坐的时候也没你这么土啊。”
“……许思睿!”
祝婴宁气得正想掐他,候机厅另一个方向忽然进来了几个神情严肃且大步流星的武警。
她心一抖,瞬间收起玩闹的神色,绷直身体,紧张地盯着他们进来的方向。
她害怕是刘桂芳报警了。
尽管理智知道这可能性不大,可随着武警逐渐朝他们靠近,她的心脏还是在胸腔里轰轰擂动起来。
失踪案通常要二十四小时后才能立案,然而祝婴宁隐约记得以前看《故事会》,里面有个未成年女孩儿失踪,父母以怀疑被拐卖为由报案,警方即刻立案并出警了。如果她阿妈也以相同的理由找上警局……
正心乱如麻着,左手忽然被一只手罩住,她回过头,恰好对上许思睿的视线。他看起来也紧张,嘴角轻抿,眉头微蹙,但还是强撑出平静的样子,牵着她的手,手指滑入她的指缝,牢牢扣着,仿佛这样做就可以为她提供某种支撑。
武警越来越近,领头的人鹰隼般的眸锐利地盯住他们。分不清是谁更恐惧,相握的掌心沁出粘腻的湿意,祝婴宁用尽所有意志力将自己摁在椅子上,才没有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吓得抱头乱窜。
一声杂音。
坐在他们身旁的一个男人忽然原地蹦起来,转身拔腿就跑,警察们冲上去,三两下将其制服,周围候机的乘客受到不小惊吓,纷纷尖叫着避让。
后面通过警察与那人的对话,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才知道这男的是个潜逃的抢劫犯,冒用了别人的身份证来登机,被安检处的工作人员认出来了,上报给了执勤的警务。
警察押着嫌疑人离开后,祝婴宁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后知后觉自己整个脊背都湿透了。她动了动手指,把手从许思睿手心里抽出来。
他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收回手,手指无意识落在膝头。
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受到这一茬影响,上了飞机以后,祝婴宁也没有了方才的兴奋劲头,反而显得心事重重,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直抿着唇角望着窗外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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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飞机已是黄昏时分,被晚风一吹,祝婴宁迟钝地想起一件被她遗忘了很久的事:“对了,许思睿,我弟……”提起祝吉祥,她颇有些难以启齿,连声音都矮了几分,“他有没有来找你们?他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她不说,许思睿都已经忘了祝吉祥这个人的存在,被她问起,才回忆着答:“他打过电话给许正康,许正康没理他。我倒是约他见过一面,但后来他一直打电话给我,求我让他住进我家,我嫌烦就把他的号码拉黑了。”
“……”
听到这,祝婴宁简直羞惭欲死,好险没晕过去。她缓了缓,艰难地开口道,“你能把你的手机借给我吗?我打电话问问他现在在哪儿。”
许思睿有点不乐意:“你还想管他?”
她颔首,轻声应:“……嗯。”
想管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不希望他继续留在北京给你们惹祸添麻烦。这句话她没说。
祝吉祥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天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比起自己出糗,她的家人在他面前展露出来的狰狞和卑鄙更加让她感到无地自容。就像一件打着补丁的衣服,她费力想要遮掩,他们却致力于将补丁扯开,大剌剌展现在他面前。
许思睿本来还想教训她几句,可看她这副难堪的样子,又不怎么忍心,手掐着腰,轻轻地叹了口气,妥协了:“……行吧。”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把祝吉祥的两个号码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将手机递给她。
祝婴宁道了谢,接过手机,先拨出其中一个号码。
关机了。
她挂断电话拨了另一个,这个倒是响了几下就被对方接起,祝吉祥的声音带着几分迫切从里面传出来:“喂?许思睿吗?”
“是我。”她淡淡道。
祝吉祥愣住了,停顿片刻,试探着问:“……姐?”他一扫前几日对她的态度,如逢救星,颤着声音问,“姐,是你吗?!你在哪?你现在在北京?我正想要联系你,又找不到方法联系你,你……你快过来救我!”
她皱起眉:“你怎么了?人在哪里?冷静点,先把事情说清楚。”
他讲话颠三倒四,祝婴宁费了些力气才将他毫无逻辑的话梳理明白。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前几天联系许正康和许思睿无果后,祝吉祥不甘心,在附近找了家旅馆住着,想要另寻机会巴结他们。谁知机会没寻着,倒是被别人寻了机会,昨天在外晃悠后回到旅馆,他发现自己放在旅馆里的包被人偷了,里头装着他此行带来的所有现金。
他立刻去警局报了警,可惜旅馆里的监控坏了,没拍到是谁偷了他的包。祝吉祥一口咬定是旅馆的人同小偷里应外合,但没有证据,警察不可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只交代他回去等通知,有情况了会告知他案件进程。
在身无分文又得罪了旅馆老板的情况下,祝吉祥不出意外被赶了出来,从昨晚到今晚,已经在外头流浪了一整天,浑身上下剩下一支快没电的手机,连想要回G省都没办法。
听完他的描述,祝婴宁一个头两个大,问清他现在的地址便把电话挂断了,打算先去找他。
由于祝吉祥声音激切,许思睿站在祝婴宁旁边,也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他接过手机,随意往兜里一揣,先往机场出站口的出租车候车点走:“走吧。”
“去哪?”她有点懵。
“先去找你弟。”他排进上车点长长的队伍里,把她也拽了进来,斜眼睨着她,不悦地说,“你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她心中微动,莫名其妙的,那些难堪啊丢脸啊,包括微妙的羞窘,突然间就都消失了,只剩下平静。
她说:“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去。”
许思睿以为她在客气,正要反驳,就对上了她的眼睛,她定定看着他,瞳仁漆黑如墨,认真地说:“我可以自己解决这件事。许思睿,你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力量。”
她本来以为家庭就像泥沼,将她的脚吞没、腿吞没、手吞没,湿泥寸寸裹上来,温水煮青蛙,拽她深入沼泽,蚕食殆尽她出逃的意志和能量。
可并不是这样的。
她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她一直都有能力跨越这泥沼。
她只是缺乏了一点点勇气而已。
而他给了她选择自私的勇气。
她眼底的真诚与坚定将许思睿冲到喉咙口的那些反驳的话扼了回去。他垂眸看着她,问:“你确定你自己真的可以?”
“我确定。”她说完,又补充,“我可能会在外面待几天,等处理好了我就回去。”
他低头看了她一会儿,没再说什么,伸手从背包里找钱。
“我不用……”
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手里就被他塞了一百块。他挑眉问她:“你打车去找你弟总得要钱吧?你是打算到了目的地就直接赖账?”
想想也有道理,祝婴宁便没再推拒,合拢手指,收下了他支援的打车费。
谈话间,队伍已经快速缩短,眼看就要轮到他们。
管理路况的安保人员扬起旗子,示意他们可以到行车道上挑选空车了。许思睿将她塞进最近的车里:“你先进去,我找下一辆。”
“好。”她坐进车里,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回头看他。
他一看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又在酝酿些吓死人不偿命的话,脸一红,赶紧制止:“停,你别说肉麻话。”
咔嚓——
安全带系好,司机问她去哪,她报出地址,随后摇下窗口,看向站在车窗外的他,不满地嘟囔:“……我就要说。”
“不许说!”
许思睿转身想跑。
开玩笑,这里这么多人,她要是说出点石破天惊的话,他还活不活了?
许思睿的脸皮很弹性,享受他人奉献和服务时心安理得,一到真情流露的环节,又薄如纸张,一戳就破。
感谢的言语在此刻显得太过苍白,她有比道谢更深沉的话想对他说。出租车缓慢发动,她将手拢在唇边,充当扩音器,声音随着风声送出去,送到停满出租车的行车道上。她大声说:
“许思睿,认识你真好——”
响亮到话语都带回音的。
说完自己倒是潇洒了,车一开,载着她的那辆车汇入茫茫车流,剩下许思睿在原地忍受其他人带着探究之意的目光的煎熬。他感觉有股热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去,险些要从天灵盖冒出来,就近拉开一辆出租车的门,慌慌张张把自己扔进去。
车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目光。
他正要松口气,一抬眼,就看到了后视镜里出租车司机笑得带褶的眼睛。
许思睿整个人又不好了。
第96章 钢铁森林
找到祝吉祥的时候,他正蹲在一家麦当劳前,灰头土脸,霜打茄子般恹恹的,完全没有了过年期间趾高气扬的气势。
看到她,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疾行至她面前,急切地问:“怎么样,姐,你带钱过来了吗?”
他的城市梦已经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碎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想赶紧拿到买火车票的钱,连夜买票回家,或者干脆回县一中,回宿舍床上好好躺一躺。
挂断电话前他交代祝婴宁带钱过来,可现下,他眼珠都要瞪出来了,也瞧不出她身上有钱的痕迹。没有背包,没有行囊,裤兜里也瘪瘪的,甚至远不如他——他起码还有支手机。
祝吉祥越看越觉得不可置信:“钱呢?”
祝婴宁没应话,看了眼麦当劳人迹罕至的后门,对祝吉祥说:“跟我过来。”
她从屋外绕行到了麦当劳后门处的小巷里,祝吉祥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跟了上去,以为她要找个隐蔽的地方给他钱,结果刚刚站定,还没来得及开口讨要,一阵劲风就朝他脸上袭来。
首先浮起来的是热辣的肿意,紧接着才是巴掌甩到脸上的脆响,以及紧随而至的嗡嗡的耳鸣。针刺般的疼痛在左脸上此起彼伏,跳跃如舞蹈,他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难以相信地回眸瞪向她,从震颤的嘴唇里抖出颤音:“……你打我?”
祝婴宁点点头,收回手,说:“对。”
她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脸上并没有泄愤的恼怒,只有平静,以至于祝吉祥心里的气一时没能集聚起来,整个人的反应还是以懵为主。
“难道你不该打吗?”她轻声反问他,“你拿走家里所有现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阿爸的药钱?有没有想过家里其他人该怎么办?自私自利的畜生。”
“你——”祝吉祥暴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就不自私了吗?!”
“你要是觉得我没有资格,也可以打回来。”她看着他,声音和表情依然不见愠怒。
黄昏已过,天色漆黑,他们所在的后门只亮着一盏聊胜于无的灯泡,灯光下她的五官像是罩在朦胧薄雾里,淡得辨不清楚,唯独一双眼仁又大又黑,挤占掉许多眼白的位置,黑得几乎分不清瞳孔和虹膜的界限,像猫,像鹿,像鲸鱼,像一切古老而静默的生物,反正不太像人类。盯着看久了,甚至有些瘆人。
她双手插在棉袄的兜里,没有说话,沉默着注视他,随着呼吸的节奏,鼻尖偶有白气逸散,很快又被冬夜的冷吞吃入腹。
祝吉祥看着她,因心虚而不由自主咽了咽唾沫。
他没有祝婴宁这种长久盯视别人的功力,很快忍不住瞥开视线,气势也因这个动作弱了一截。
争执如打战,讲究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的气很明显已经散了。祝婴宁主动回归正题,说:“我没有钱。”
祝吉祥这才重新看向她:“你开玩笑吧?你怎么可能没钱?”
“钱都被你偷了,我哪来的钱?”她把身上所有口袋都翻出来,无一例外空空如也。
祝吉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要是想买票回家,就自己打工挣车费。”她淡然道。
“我打工?”他一甩胳膊,冷笑,“我能打什么工?”
钱被偷了以后,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想过先找份临时工挣点钱,起码挣点餐费先将肚子填饱,但问了麦当劳的工作人员,人家却说他们不招工了。之前来参加综艺时,他只觉得北京样样可亲,不仅经济发达,机会繁多,连人也都格外亲切友善,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大家不是对他友善,而是对钱友善。
有人在超一线城市享受至尊服务,有人在此地服务他人,北京兼容并包,既容得下有钱人的野心,也容得下穷人破碎的梦。倒卖梦想,批发机遇,通通是有钱人弹指一挥间的把戏。他以为他来了就能跻身前者,原来他连服务别人的门槛都够不到。
致命性打击。
在这座大到令他觉得自己渺小若尘埃的城市里,他所憎恶的姐姐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他以为她听完他的遭遇会对他报以理解的同情,可她依然端着冷肃的脸,无波无澜地问他:“为什么不再找?”
“再找了也会被拒绝啊!”
“拒绝了那就再找。”她说,“被拒绝五十次,就再找五十一次,被拒绝一百次,就再找一百零一次。不然你觉得像我们这种什么都没有的人,凭什么在这里生存?”
他哑然。
“走。”她指着小巷的出口,“现在就去找工作。”
她先带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他,说:“祥弟,你是我的家人,又是第一次犯浑,我给你改正的机会。我会陪你一起打工。但是人总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我打工挣得的钱是我自己的,一分都不会给你,你要是觉得饿,想吃饭,就拿自己的工钱买吃的,要是想回家,就自己攒车费。做不到,那你就在这里饿死,或者永远困在北京——我不会再管你。”
说出饿死两个字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有一瞬间许
思睿附体,虽然她并不完全赞成他冷漠的态度,可也不得不承认,偶尔运用一下,真的还挺爽的。
她转身朝外走,没再停下脚步,祝吉祥害怕被丢下,尽管心里千般万般不情愿,也还是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接下来是祝婴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流程,挑选一切有可能在招人的商铺,进去询问,主动请缨,然后被拒绝。
月上梢头,灯光汇成亮色的海,在夜空下流淌。他们是漂浮于海上的水母。
不知走了多少路,被拒绝了多少回,终于在一家开业不久的商场里找到老本行——发传单的工作。商场二楼的舞台要租给外头的人举办情人节活动,正好缺人地推。
工资微薄,但总比没有强,祝婴宁带着祝吉祥接了这份工作。
饿了一整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祝吉祥全靠一口气吊着。他没有祝婴宁落落大方的态度,面对陌生人总还有些畏缩,说话声音也不够大,活动负责人在一旁视察,对他颇有微词。
好不容易坚持到晚上十点,把手头的所有传单发完,祝吉祥觉得自己没有低血糖也要饿出低血糖了,他领到十块钱工资时只觉得崩溃。这么少的钱,连水饺都买不了几颗。
他们在商场外随便找了家路边摊,买了点吃的应付饥肠辘辘的胃。
胃里太久没进东西,又叠加上路边摊食物的油腻,祝吉祥吃到一半就觉得肚子锐痛,抢了路边摊小贩一包纸,冲到公共厕所里,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又拉了出来。
出来以后,脚步虚浮,一看祝婴宁,竟然完全没有担忧他的架势,嘴里自顾自嚼着东西,见他出来也只是问了句:“还吃吗?不吃的话就回麦当劳睡觉了。”
“……”
祝吉祥在麦当劳睡过一晚,他已经深切体会过在麦当劳过夜的威力,隔天起来,散架这一词语已经无法形容身体的疲累,应该说是粉碎性骨折。
可他刚刚挣得的十块钱已经被他拉出来了,祝婴宁的十块钱则被她吃进嘴里,除了去麦当劳,他们确实别无选择。步行至麦当劳的路上,祝吉祥试图挣扎一下:“姐,你联系下许思睿呗,之前录综艺你好歹也照顾了他几个月,你求求他,他肯定会让我们住进……”
后半截话赶紧咬断了吞进肚子里,因为祝婴宁的眼神看起来仿佛又想扇他一巴掌。
这一夜趴在麦当劳的桌子上对付过去了。
隔日醒来,继续重复发传单的工作。
午后,再次领到稀薄的工资后,祝吉祥绷得岌岌可危的神经终于咔的一声绷断了。一个上午下来,他饿得不住肠鸣,可这点钱只够他吃顿猪脚饭,连双拼都点不了。
别说攒到钱回家了,在攒够车费之前,他觉得他会先饿死在这里。就算不饿死,照这个速度,两百块的车费要攒到猴年马月?!
在又一次央求祝婴宁联系许思睿无果后,他不得不主动提出想再找一份洗碗的兼职。
“可以啊。”祝婴宁欣然应允,和他一起在商场里挑选饭馆,询问他们是否缺临时洗碗工。
后来有家店的老板看他们可怜,让他们进去帮忙。
毕竟是长于农村的小孩,祝吉祥并非无法吃苦,只是不想吃苦而已,可眼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吃苦的处境,他只能卯足了劲干,核心需求就两个——吃饱饭和回家。曾经在他眼里形如牢笼的家,现在却堪称世外桃源,起码在家里,有房子,有菜地,有暖呼呼的炕,不用担心风雨飘摇,无枝可依。
做完洗碗的工作,他又主动提出想去商场旁的辅导班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份看自习的兼职。
不管他提出什么,只要是找工作的事,祝婴宁都会点头陪同。
结果仅是一份看自习的工作,竟然也有学历要求,负责人问他们多大了,是不是本科生。
两个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的人面面相觑,最后只在辅导班里低价捡得一个打扫卫生的活儿。
这一天结束后,回到麦当劳,新的噩耗接踵而至。大概是看他们连续几天晚上都睡在这里,工作人员过来打听他们几岁了,从哪里来,家里父母在哪:“如果你们是离家出走的小孩,我可是要报警的。”
祝吉祥掏出身份证,证明自己已满十六,这才劝阻了工作人员报警的行为。
晚上趴在桌子上睡觉,他既疲惫至极,又绝望得想哭。
在确认祝婴宁已经睡熟后,他悄悄溜到她身边,从她口袋里顺走了属于她的那一份钱。
凑在一起数了数,勉勉强强有了一百块,离两百块的车票近了一步。
他几乎要喜极而泣,尽管心里知道盗窃的举动蠢得要死,明天一早,她醒来以后发现钱不见了,肯定会第一个怀疑他,可是他还是没有将这份钱放回去,反而藏进了自己鞋底,打算一口咬死“不知道,没看见”。
第二天早上醒来,祝婴宁果然发现钱不见了。她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神色如常地继续和他外出打工。
他心内惴惴不安,却也藏住心事,半点儿心虚都没透露。
就这样半打工半偷,到了正月十九这天,祝吉祥攒够了回去的车费。
硬座,两百零三元。
在火车站买到票以后,他转过身,看着安检口人来人往,神情木然。
一位西装革履的父亲肩膀上驮着个小女孩走进了安检口。
祝吉祥看着看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我好嫉妒他们。”他流着泪,泪水是静默的,声音却在胸腔里绕了一圈,铮铮作响,“为什么他们生来就可以不用当小偷?”
“你也可以。”祝婴宁看着他,眸光沉静。
“我不可以。”祝吉祥紧紧攥着手里半打工半偷窃换来的车票,哽咽,“……我太累了,姐。”
偷懒与投机取巧是人的天性,他抵御不了这天性。
他淌满泪水和鼻涕的脸颊转向她:“我和你不一样……不对,是你和我不一样。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城市很大,钢筋混凝土筑起的围墙密不透风,让他想起很久以前陈老师跟他们描述过的形容——钢铁森林。他是山里长出来的血肉之躯,无法在钢筋上扎根。
而她呢?
祝吉祥看着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她脸上和他有几分相似的五官平淡中又透出一股奇异的韧。她始终注视他,未置一词,不对他进行任何审判,也不对他进行任何救赎。
她又能在这里走多远?
他摇摇头,什么都没再说,转身汇入安检的人流。
第97章 男朋友
“对,他已经坐车回去了。”
送走了祝吉祥后,祝婴宁返回许思睿家,总算找到了时间和刘桂芳通电话。
电话刚开始是刘桂芳主动打来的,借了邻居家的手机打了好几次,由于祝婴宁不在,每次都是许思睿接。刘桂芳对他态度复杂,怨恨他拐走自己女儿肯定是有的,但碍于他资助人的身份,又不好把话说得太难听,只能低声下气地求他劝祝婴宁回老家,顺便向他打听祝吉祥的下落。
许思睿每次都回答:“她不在我这,等她回来了我再让她给你打电话。”至于祝吉祥的话题则选择性无视了。
如此拖到了祝婴宁回来那天。
“祥弟今天上午买的票,应该要晚上很晚才到了,我估计他会直接回县一中,你要是担心,明早可以打个电话去他们学校。”祝婴宁说。
“欸,欸。”刘桂芳在那头应着,由于刚刚哭过,声音还带着鼻音,“那你呢,宁宁?”
她说:“我留在这里。”
未免刘桂芳不明白,她直白地解释,“祥弟连家务都不愿意做,他留在北京,也不会打工给家里寄钱的。靠他维持我们全家的生活,我们迟早得喝西北风。”
刘桂芳心里其实也隐隐明白这一点,此刻被祝婴宁点出来,唯有沉默应对。
“他周末回家,该做的家务就让他做。
阿妈,我知道你辛苦,可你的辛苦不完全是别人造成的,是你自己不放过你自己。你不愿意让祥弟承担他那一部分职责,而是替他扛了,所以他的心才会那么飘,所以你才会这么累。”
“可他毕竟……”刘桂芳情不自禁想辩解,说到一半,又觉得无从声辩,叹了一口气,“唉……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没有马上放下话筒。她听着里面传出的连续不断的忙音,心中五味杂陈。
偶尔有些时候,祝婴宁觉得自己阿妈是个强势的女人,当有人触犯了她脑海中根深蒂固的金科玉律,她总会奋起维护那些铁则,可绝大多数时候,阿妈又表现得软弱没主见,像没有根的植物,只能牢牢抓住她的丈夫和孩子。
说她重男轻女吗?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就算祝婴宁再不想面对,经历了这些事,盖在重男轻女上的遮羞布也已经被一双无形的手撕得粉碎。
可真要说刘桂芳是什么恶毒至极的人,她也无法下此结论。
刘桂芳没有正经上过学,只在十岁那年读过半年夜校,学习简单的数字和拼音,学到买菜能算账、去便利店能分清酱油和醋的程度就没有再学了。
二十岁那年,她嫁给文化程度和她不相上下的祝大山,二十一岁时生下一对龙凤胎,村里人人都说阿芳的肚子真争气,一胎儿女双全,省了多少力气。那段时间是刘桂芳最风光的时候,也是她出生以来唯一一次获得那么多称赞。
可没高兴多久,现实的难题就接踵而至。
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总要吃奶吃饭吧?为了养家糊口,祝大山不得不外出打工,留下刚刚生育完的刘桂芳独自一人在家拉扯一双儿女和一对公婆。
带小孩本来就心力交瘁,带龙凤胎小孩尤甚。也许是同胎间的心电感应,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位置挨得近,容易相互影响,总之——只要其中一个病了,另一个不出两日,必然也会患上同样的病,只要其中一个哭了,另一个无需多时,也会跟着嚎啕大哭,只要其中一个饿了,另一个肯定也嗷嗷待哺。
孩子一闹,生来喜静的公公就要发飙,骂她是蠢儿媳,连孩子都带不好。婆婆也会在一旁附和,说自己当年连生四五个小孩都不至于像她这般手忙脚乱,再慨叹一下年轻人真是一代比一代不能吃苦,公公点头,深以为然,紧接着又催婆婆煮饭。
日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
等孩子们大到可以上学了,祝大山特意请长假回了趟家,开始商讨孩子们上学的事。
那时村里的人仍处于半醒未醒的状态,很多人听说外头在宣扬男女平等,女孩也该接受义务教育。大多数人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供她上学有什么作用呢?还不如留在家里种种田,帮忙带带弟弟,在嫁人前尽可能发挥出劳动价值。
上头派人下来给村民做思想工作,结果多说多错,支书甚至被村民用粪铲打了出来。
思想工作做到祝婴宁家时,支书语重心长:“大山啊,你是在外头跑过的人,你跟村里的人不一样,你肯定知道城里的女孩都跟男孩一样上学念书。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只有跟上大城市的思潮,我们山里年轻的这一代才有可能走出深山,才有可能变得越来越好。”
从天亮聊到了天黑,烟抽掉大半包,飞虫萦绕于灯泡旁,支书嘴唇都起了燎泡。终于,祝大山点了点头,说:“就让宁宁跟着祥儿一起上学吧。”
刘桂芳愁极了,拉住自己的丈夫到一旁说小话:“你可想清楚,我们家里这点积蓄只供得起一个孩子啊。虽然支书说公立的学费便宜,可是再便宜那也要钱吧?还有买书的学杂费……”
“能供多久供多久吧,供到实在供不起的时候再让宁宁出来打工。”祝大山打断她。
那段时间公婆催生催得厉害,觉得祝婴宁和祝吉祥都大了,是时候再添个二胎三胎甚至四胎五胎了。刘桂芳吓个半死,聊完上学的话题,便和丈夫抱怨起公婆催生的事儿。
谁知祝大山说:“是该多生几个。”同辈人里好多都有了三五个孩子,就他只有两个,每次聚会,他都觉得抬不起头。
刘桂芳恨得要把一口牙咬碎,心想不是你生不是你带,你个屌.毛只出根.屌,当然无所谓,可这话不好说出来,她眼珠一转,趁支书还没走,忙说:“支书,我听说外头都在宣扬计划生育,晚婚晚育,少生优生,是不是有这回事呐?”
支书大喜,赞道:“没想到你们两口子思想都这么先进!是啊,是有这一回事,现在国家人口基数大,为了未来就业着想,都在提倡少生优生呢。我看你们家就很好,一胎有儿有女,只要花费精力,好好培养这两个小孩,将来不愁他们不成精英。你们一家就是村子里的先进模范。”
后来他又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话,解释啥是精英,啥是资源调配,要把家里有限的资源倾注于现有的孩子,只有这样,每个孩子平均获得的资源才够他们成长为龙凤,多生只会造就贫穷。祝大山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自己被支书架到了极高的位置,一个山村土著活生生被夸成了思想大儒。
架得高了,面子也受了,人便下不来了。支书一走,祝大山沉吟许久,对刘桂芳说,好吧,我觉得支书说得也有理,这样,你随我去外头打工,一起给小孩挣学费,你在城里找家医院上个环,咱就专心培养家里这两个小孩吧。
于是那天晚上,祝婴宁家拍板了两件事,一是供两个小孩读书,二是刘桂芳随祝大山去城里打工。
这两件事对村里来说都是石破天惊的大事,村民纷纷上门劝阻,一则说,女孩怎么能去念书呢,你们家的农活咋办?二则说,女人怎么能外出打工呢,你们家的公婆谁来侍奉?
祝大山便叼着支书给他的烟,手背在身后,高高在上地说:“这你们就不懂了,我们是紧跟时代思潮,至于我爸妈,他们有手有脚,难道能在家里饿死不成?”
有了祝大山家这个先例在前,思想动员工作才算有了突破口,后来支书携着其余干部继续努力,终于说服了越来越多的人家将女儿送进小学读书。
至于能读多久——这就没人能保证了。
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在刘桂芳随祝大山外出打工的第五个年头,公公干农活时脑出血去世了,婆婆也莫名其妙中了风。一时间,村里舆论四起,都说会有今日的结果是因为祝大山当年错误的决策,他把媳妇带走了,害得公婆没人照顾,这是不孝的体现。又说祝大山的爹可怜,操劳半生,怎么生出这么个不孝子。
祝大山气急败坏,无法对自己撒气,无法对村里人撒气,更无法对死掉的爹撒气,只能将气撒到刘桂芳身上,将她赶回了老家。
从此刘桂芳便住在老家侍奉婆婆,一年复一年。
她的父母当然思想愚昧,祝婴宁想。
但是设身处地站到他们的处
境里,又会发现他们曾经也是愚昧环境里难得的“先进”标兵。这“先进”当然远远比不上真正的先进,可他们已经在他们极其有限的认知范围内做出了他们所认为正确的选择。是生长环境决定了他们先进的上限,又无限拉低了他们落后的下限。
一个从小生长在重男轻女环境下的人决定将女儿送去读书,和一个从小生长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环境下的人决定将女儿送去读书——结果乍看相同,个中艰辛却无法放到同一杆秤上衡量。
那天祝吉祥在火车站的眼泪,祝婴宁并非无法共情。
恰恰相反,其实她也曾在夜深人静时躲在被窝里偷偷想过,如果祝大山和刘桂芳生长于城市,他们家会不会就不用遭受这些苦难了?会不会她也能得到父母完整的爱?
可惜没有这种如果。
她的阿妈并不怎么爱她,但究其根源,是因为阿妈也没学会爱自己。
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又怎么可能去爱与自己同一性别的女儿?
她当然对父母有怨,可却无法对他们产生恨,尤其是刘桂芳。
恨太重了,她只是觉得伤心和遗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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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天就开学了,开学前,祝婴宁把寒假遗留下来的事一一扫了尾。
首先要找许正康道歉。
他讲究一种长幼有序的尊卑,她的失约和祝吉祥的冒犯毫无疑问让他感到非常不快。这股不快持续到祝婴宁对他说“许叔叔,给您添麻烦了,不好意思,我保证这种事绝不会有下次”才缓和了一些。
他发挥长辈的权威,训了一通“你们这些小孩就是学生思维,做事想一出是一出,从没考虑后果,也没有考虑别人的时间成本,你们也老大不小了,该培养自己守信的观念,不然以后谁敢和你们做生意”之类的话,才赦免她离开。
接着要去祝知微店里报到。
她去的时候,得知伊伊和Emily已经在店里工作了好几天,深感抱歉,她们却说没事。
中午休息的时候,两个人还兴致勃勃地把她拉到了角落里,说要跟她分享一个大八卦。
她对八卦的兴趣并不很浓,但不好拂了她们的热情,便配合地问了句:“什么八卦呀?”
本以为是明星八卦之类的,结果伊伊告诉她:“我发现……”
她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制造出吊人胃口的时间,直到Emily笑着打了她一下,才将后半截说出来,“店长有男朋友了!”
第98章 超重
店长指的自然是祝知微。
伊伊说她原本跟祝知微商量的是初七返工,结果票买错了,提前了一天。伊伊在自己租的小单间里闲着没事干,想着先来店里打理打理,方便明天开张,谁知过来以后,正巧看到祝知微被一个男的接走。
“那男的开的是保时捷哦。”伊伊强调。
Emily说:“我们店长本来就是买得起LV和爱马仕的女人,当然要保时捷来配。说起来,那男的长得怎么样啊?帅吗帅吗?”提到颜值问题,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不帅。”伊伊摊了摊手,“就是普通人的长相,看起来三十多岁吧。”
“哎,年纪有点大,我们店长才二十出头,按理来说能配更好的。”Emily表达完遗憾,留意到祝婴宁没说话,笑着问她,“婴宁,你知道你姐谈男朋友了不?有没有什么想法?”
她这才回过神,坦言:“我……不太懂这些。”
但是听着伊伊和Emily的描述,这个男的条件不错,大概算是好事吧?她想。
关于店长的八卦自然是私底下说说就算了,伊伊和Emily都不是那种会主动跑去问祝知微“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的人,祝婴宁就更不可能了,大家各自维持着边界感,等着哪天祝知微自己觉得时机成熟了主动告诉她们。
晚上回到家,祝婴宁找出书包,开始收拾明天开学要带的东西。
收拾到一半,她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明天开学,许思睿跟不跟她一起去?
她觉得最好问问他,走出房间,正要敲他卧室的门,就听到客厅的座机响了,走过去瞧了瞧,是吴波的号码。她接起来,“喂”了一声。
“哎哟,你还活着啊。”吴波在话筒那头说,“你怎么从除夕那晚以后就不登Q.Q了,我给你发了好几条消息你都没回,我寻思着你别是出什么意外了吧。”
“我没事。”她哭笑不得。
久未见面的朋友通电话,自是有一箩筐的话要说。吴波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有些刹不住了,先谈起追星问题,说自己过年期间迷上了Bigbang,一个韩国组合,叽里呱啦分享他们的歌,还在电话里自顾自唱了起来,唱了五六分钟,才终于换了个话题,说自己过年期间不小心吃胖了。
“我爸妈老说我现在胖成猪,我寻思有这么夸张吗?被他们说得多了,我都快没信心去上学了。”
“肯定是夸张说法啦。”祝婴宁安慰她,“过年期间吃得油腻,重几斤很正常。”
“你也重了吗?”吴波急忙问。
“我也重了。”
“几斤?”
“三斤左右吧。”
吴波一听,尖叫起来:“三斤?!才三斤——啊!这怎么能叫胖嘛!你都不知道我重了几斤。”
祝婴宁便从善如流地问:“你重了几斤?”
她唉声叹气:“算了,我还是不说了,反正你明天见着我,绝对不能笑话我。”
“我怎么可能笑话你?”祝婴宁赶紧立誓保证。
聊完电话,她习惯性往自己房间走,走到客房里了,才突然想起自己出来是为了找许思睿,于是又挪步到许思睿房间前。
手举起来,刚要敲门,背后忽然传来一声:“你找我?”声音压得比平时低,温热气流贴着她的耳畔拂过。
祝婴宁差点没吓死,脖颈后起了层鸡皮疙瘩,朝前迈了一步,拉开点距离,才回过头看他:“你没在房间里?”
“我刚在洗澡。”
他肩膀上还挂着条毛巾,发梢隔几秒便凝起一颗水滴,要掉不掉的样子。由于屋里开了暖气,他穿得很单薄,身上就一件长t和长裤,宽松柔软的棉质布料勾勒出少年身形。
她自然而然抬头去看他的脸,发现他的脸由于洗澡的缘故,被水汽熏得白里透粉,尤其是嘴唇,红得像糜烂的玫瑰花瓣,她只看了一眼就油然而生一股微妙的窘迫,破天荒挑开视线,盯着他的衣领,问:“你找我有事吗?”
“?”
许思睿轻笑出声,“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不是你站在我卧室门口?”
“哦哦。”她摸了摸鼻子,视线又不自觉往下掉了一些,调动短暂僵住的大脑细胞,回想起自己来找他是为了什么事,“我是想问问你明天去不去学校。”
他说:“无所谓。”
“无所谓是什么意思?”
“就是如果你特别想让我去,我可以勉强去一下的意思。”他看着她因视线低垂而变得显眼的睫毛。
“我应该是想让你去的。”她小声说,“不过,去不去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愿。”
“那去吧。”
“哦……”
话题进行到这,祝婴宁认为已经可以结束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猜测是他身上刚洗完澡还在冒热气的原因,站在他面前实在是有点儿热。
绕过他正要回自己房间,许思睿冷不丁来了句:“你很紧张?”
这句话他问得很轻,几乎是气音,带着几分声带振动的低哑。
她的手都已经握到客房门把上了,被他这么一问,动作顿了一下:“……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他微微侧身,将身体朝向她,声音里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喂祝婴宁,贪图我的美色也是正常的,毕竟我……”
话音未落,就被她打断了。她转过头,抬眸看着他的眼睛,耳根烧着薄红,轻声说:“你很漂亮,我确实不太敢看你。”
说完就按开门把,走进客房,当着他的面把房门关上了。
关上门后她也没有马上离开,站在门后陷入沉思,思索了半天,才甩了甩头,甩开那些自己想不通的杂念,回到书桌前继续整理书包了。
房门隔开了联通的空间,许思睿呆站在客房门外,脑子一片空白。
她那句话像某种能够传导热度的介质,将她耳根的红传到了他身上,烧成燎原大火。
心里莫名泛着股痒,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尖碰到铁制门把手,被它猛然冰了一下才稍稍回过神,五指拢在上面,握了很久很久——
久到冰凉的门把都被他的体温煨
热了,才深吸一口气,慢吞吞松开手。
**
开学,阔别了学校半个学期加一个寒假后,许思睿终于又背着书包踏足了这地界。
在楼梯间分别的时候,祝婴宁低声对他说:“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千万不要勉强……”
来都来了,她这样说就好像在看不起他一样,许大少爷又犯病了,重重地用鼻孔出了一口气,说:“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随后装上纸老虎的皮,高冷地朝自己的教室去了。
祝婴宁也转身去了自己的教室。
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刚把书包塞进桌肚,就听到了吴波的声音:“你今天来得没我早耶。”
都怪许思睿出门时磨磨蹭蹭的……她心里泛着嘀咕,转身想跟吴波打个招呼,一回头,脸上的笑差点没挂住。
足足三秒后,才卡带般倒出打招呼的话:“早——啊。”
吴波捂着脸哀嚎:“你也觉得我胖成猪了对不对?!”
“没有没有。”祝婴宁迅速摆手,“只是太久没见你,高兴过头了而已。”
“你不用安慰我了!”吴波依然用手托着脸,绝望道,“刚刚每个进来看到我的人都被我吓了一跳,我知道自己现在丑爆了。”
吴波本身是微胖的体格,但祝婴宁觉得所谓胖瘦,只要在健康的BMI范围内,就只是苗条和丰腴的区别而已,健康才是硬道理。然而过了一个新年,吴波显然已经超重到有些影响健康的程度了。
她张了张嘴,本想提醒对方,又觉得吴波天天照镜子,肯定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体型,此时再说什么“你好像超重了”“你的体重好像不太健康”之类的话,只会让人无端生厌而已。至于“你很瘦”“完全不胖”的安慰,则更显得虚伪无力。
斟酌过后,她选了自认为合适的方式,开口道:“没事的吴波,你要是不喜欢自己现在的体重,以后每天早上我们都可以到校早一点,我陪你去操场跑步,很快就能恢复成你以前那样了。”
结果这句话显然完全没安慰到点子上,才刚说完,吴波的眼眶就红了,放下手掌,勉强笑了笑,说:“你果然觉得我很胖。”
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回了自己座位。
祝婴宁吓得魂飞魄散,朝她那边走了几步,想要辩解,又怕越涂越黑,愁得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听到旁边邵彦君轻嗤了句:“别费力了。”
她扭头看向邵彦君,邵彦君直言不讳:“你跟她完全对不到一个频道,省省力气吧,免得越说待会儿小胖妞越记恨你。”
“……”
她皱了皱眉,没有回应邵彦君表达的主题,只说,“你别这样给她取外号。”
邵彦君掀起眼皮,面无表情道:“小胖妞小胖妞。”
“……”
“你要是连小胖妞这外号都觉得难听。”邵彦君看好戏般笑着耸了耸肩,“等到郑泽楷那班人来了,不是得气死?他们的嘴可脏多了。”
**
邵彦君说得没错,早读将要开始的时候,郑泽楷带着他的小弟二人组来了。
他们刚进教室的时候还没发现吴波,直到坐在吴波后两排的小弟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随口吐槽了句:“妈的,哪来的一堵墙?”才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郑泽楷也看了过去,先是愣了几秒,随即哈哈怪笑两声:“我去——!大波,一个寒假没见,你怎么成坦克了?”
他嗓门大,声音嗡嗡的,从最后那排传遍全班。班上其他人闻声看过来,吴波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班上学生注视的焦点。
小弟二号也嬉笑着附和了句:“肥猪啊。”
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几声窃笑过后,全班哄然。
有时候,随之笑起来的群众并非主观上拥有恶意,只是听到了周围其他人的笑声,无意识从众笑起来而已。
可恰恰是这种置身事外的笑声,对当事人来说不咎于慢性凌迟。
吴波的脑袋像被积雪压塌的树枝一样弯了下去。
第99章 凉拌
眼看着吴波眼睛里有了泪意,祝婴宁正要站起来,却被邵彦君拉住了。
“你干什么?放开我。”她甩了甩手,试图将手挣开。
邵彦君倒是很快松了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懒洋洋且漫不经心地说:“我还想问你呢,你要干什么?站起来河东狮吼,让班上同学别笑了?”
“不行吗?”
她轻嗤一声,摇了摇头,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怜悯地看着她:“信不信你吼完,不仅班上同学讨厌你,小胖妞也不会领你的情?”
“……什么意思?”祝婴宁不理解她的言下之意。
她抱有一种朴素的正义观,看到任何不好的现象就想当场制止,将其扼杀于萌芽阶段。班上同学会因为她的斥责讨厌她,这一点她早有心理准备,可她不明白邵彦君为什么一直强调吴波也会讨厌她。
正纳闷着,洪青阳就从前门进来了,没留意到班上的骚动,敲了敲黑板,直奔主题:“怎么样?一个寒假过去,大家都过得开心吧?”
他的话成功打断了刚才涉及吴波身材的小插曲,学生们转过头,七嘴八舌地应:
“开心——”
“不开心——”
“不管开心还是不开心。”洪青阳笑眯眯地伸出右手,“都是时候交寒假作业了。”
“No!”
“不——”
班上顿时哀鸿遍野。
大家忙于操心寒假作业的事,没有人再去关注吴波了。
祝婴宁也觉得现在不是解决这件事的好时机,她打算等下课后再找郑泽楷等人谈谈。
交完寒假作业,又有分发教科书练习册等事纷至沓来。一晃忙到了中午,祝婴宁才找到点喘息的功夫。也是凑巧,郑泽楷等人大概也闲下来了,她刚站起来,就看到他们在后排作妖——
郑泽楷趴在吴波身后那张课桌上,用圆珠笔戳她的后背,用一种仿佛老朋友间闲谈的口气对吴波说:“欸,说真的,你怎么胖成这样了?你有多重?160斤?”
吴波没说话。
“我跟你说,你真得减肥了,不然你走两步我们这个楼都要地震,等再过几个月夏天了,你好意思穿短袖短裙吗?你看看你的大象腿和你这胳膊……啧啧啧。真的,母猪都没你磕碜。”
一边说一边促狭地和其余人挤眉弄眼。
吴波没有反驳,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祝婴宁噔噔噔朝后排走去,站到郑泽楷面前,对他怒目而视,气得要喷火,正待发作,就被忽然跳起来赶过来的吴波拉走了。
她拉她到一旁,无视郑泽楷等人的笑声,着急地说:“你别这样,你这样让我很尴尬。”
祝婴宁有点懵:“尴尬?可是明明是他们在欺负你,我只是想阻止他们。”
“他们要笑就让他们笑呗,反正只要不理他们或者顺着他们,笑一段时间,他们自己就慢慢消停了,你越是反驳,他们越来劲,就越会吸引其他人的注意。本来只有郑泽楷他们几个人关注我的,你一骂他们,班上其他人也都会看过来,你有没有考虑过被别人围观时我的心情?”
祝婴宁被她说得呆了,想了想,恍然大悟,觉得很有道理:“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我明白了,你放心,吴波,过后我会找个机会单独教训郑泽楷他们的,绝对不会当着班上其他同学的面。”
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领会了吴波的意思,结果这话说完,吴波似乎更生气了,不轻不重地推了她一把,吼道:“你为什么非得给我找事?!”
祝婴宁被她吼愣神了,看着吴波怒气冲冲离开,脑筋完全转不过来。
那天中午她们没在一起吃饭,祝婴宁想找吴波一起去食堂,却被气头上的吴波躲开了。
她不确定她们是不是在吵架。说不是吧,吴波确实对她态度冷淡,不如以前热情。可要说是吧,好像也不至于,因为隔天她去找吴波聊天时,
吴波还主动向她道了歉,说自己昨天中午态度不好,让她不要往心里去。
她们的关系貌似一如从前,可却又没了之前的亲密无间。
以前每逢下课,吴波都会主动来她座位找她,似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吴波虽然也会过来找她,但偶尔也会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泽楷等人依然是那副德性,不仅没有如吴波所说,“自己慢慢消停”,反而越嘲笑越顺口,把吴波的外号从“大波”改成了“猪婆”,每天猪婆猪婆地叫。吴波有时候装作没听见,有时候又会附和着笑几声。她每次撑起虚伪的假笑,试图以一种游刃有余的态度将郑泽楷他们的恶意一笑化之时,祝婴宁都难受极了。
吴波从来没说过自己要减肥,不过中午在食堂吃饭,祝婴宁留意到她开始有意识地节食。肉类基本不打了,饭也只要一两,每天中午只就着那一拳头米饭吃两三口绿叶菜。
节食减肥最是难坚持,课间休息时分,她经常偷吃零食。
用上“偷吃”这个词是因为吴波每次吃零食都生怕叫人看见,尤其害怕被祝婴宁和郑泽楷看见。她练就了一种惊人的速度,能在短短一分钟内将零食包装快速拆解,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嘴里飞快咀嚼下咽。她自以为动作隐蔽,其实零食味道很大,每回祝婴宁都能闻见。她很伤心自己在吴波心目中的地位竟然已经沦落到和郑泽楷等人齐平。
在正餐吃很少、零食吃很多的情况下,吴波不仅没有变瘦,还像发面馒头一样一天天膨起来。
祝婴宁本来以为新学期开学,让她操心的会是许思睿,没想到几天下来,许思睿适应良好,倒是吴波叫她极其忧愁。
她隐去这件事中吴波的个人信息,在某天夜晚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向许思睿复述了一遍,想要听听他的意见,看他能否向她剖析她好友的心理。结果许思睿非常欠揍地回了一句:“不知道,不理解,我没胖过也没丑过。”
“……”
她握紧拳头,忍下将他打得头破血流的冲动。
祝婴宁不是一个藏得住事的人,她每回担心人都会挂脸。在无数次目睹她如丧考妣的表情后,某个课间,邵彦君忽然掏出瓶75度酒精对着空气狂喷。
祝婴宁趴在课桌上走神,差点被她的酒精喷到眼睛,惊魂未定地坐起来,问她:“你干嘛啊?”
“消毒。”邵彦君说着话,分给她一个充满嫌弃的眼尾,“晦气的东西。”
“……”
被骂了,她也只是恹恹叹了口气,手托着下巴,转瞬又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神魂不知飞到了何地,她忽然想起邵彦君这么爱美,也许对减肥一事有些心得,可又担心她给出和许思睿一样的反应。
邵彦君被她欲说还休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打了个冷战,说:“你有屁就放,别用这么恶心的眼神看我。”
她顺势讨教:“你知道吴波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后排郑泽楷又在犯贱,对吴波说:“猪婆,帮我捡下笔呗,在你脚边。”
吴波毫无反抗之意地弯腰捡起了那支笔,转身递给郑泽楷。
“谢了,猪婆。”他浑不吝地嬉皮笑脸道。
吴波小幅度笑了笑,那笑转瞬即逝,与其说是笑,不如说在哭。
祝婴宁看得抓心挠肝,续着刚刚的话,说:“你看,就是这样,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哎……”
邵彦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真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啊。”祝婴宁都快愁死了,“她说她不愿意让我帮她制止郑泽楷他们,是因为不想被无关人等围观,我说那我私底下跟郑泽楷谈谈好了,这样就没人围观了,可她还是不愿意,反而强颜欢笑应对郑泽楷他们的欺负。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说到最后还揪住了自己耳边的头发。
邵彦君说:“简单啊,这理由很明显是她胡扯的,真正的理由不是这个。”
祝婴宁立刻提起精神,虚心求教:“啊?那真正的理由是?”
“有两个吧,一个是她想要用娱乐化的态度消解肥胖这件事带给她的影响,一个是她妒忌你。”
这两个理由不管哪一个都大大出乎祝婴宁的意料,她满脸震惊。
看她这么呆蠢,邵彦君难得多说了一些:“头一个吧,很好理解。她内心深处其实非常在意肥胖这件事,但又没勇气面对它,所以就希望用一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表现自己不在乎,她抗拒一切将肥胖严肃化的行为,比如你执意要为她出头,就是在将肥胖这件事严肃化,因为这种严阵以待的态度会让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肥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变胖了。”
她醍醐灌顶。
“第二个就更好理解了。”邵彦君伸出手,扯住祝婴宁的衣袖拎了拎,乐道,“你这么瘦还执意要替她出头,在她这种心思敏感的人看来,这种行为,嗯……反正你自己意会一下吧。比起什么温暖啊感动啊,你的出头在她看来可能更像羞辱。”
“我没有这个意思!”祝婴宁立刻说。
“你没有顶什么用?”邵彦君翻了个白眼,“反正她就是这么想你的。”
打从第一次见面起,邵彦君就觉得祝婴宁很土,这个想法至今仍未改变。
这种“土”是全方位的,既指穿衣打扮和口音土,也指思维方式和行事方式淳朴得吓死人。邵彦君猜这大概是因为她来自贫困山村,那里的人挣扎在温饱线上,上学就只是为了读书,放学了要帮着家里干活,没有多余的精力考虑别的问题,天长地久,便养成了一种单纯的直线型思维。
但城市不一样,城市里的人解决了温饱问题,接触到的讯息也更加丰富,思维偏向多线,想事情更加弯弯绕绕。
比如有人穿了一双很贵的名牌鞋,祝婴宁看到了,只会觉得:这鞋子真贵。
他们看到了,却会由此引申开来,心想难怪这人平时用的文具也很贵,原来家里这么有钱,或者猜测他家里是做什么工作的,或者想要上前印证一番鞋子是否是莆田鞋,或者默默想有没有机会跟他交个朋友,诸如此类。
总之,思维方式天差地别。
因为觉得她土,所以上学期开学第一天,邵彦君就坚信祝婴宁一定会被排挤或霸凌,她抱着一种看好戏的心态围观,最后却惊讶地发现——
无事发生。
她并未改变自己的单纯直率,反而用这种单纯直率诡异地融入了新集体,还交到了朋友。
现在,这种城乡底层逻辑的差异总算在她和她的朋友身上暴露了出来。邵彦君再次捡起看好戏的心态,好奇她要怎么解决这件事,所以难得多说了一些。
她说完,祝婴宁看起来更愁了,叹气叹得越发频繁,还问她:“那我该怎么办呢?”
“凉拌。”邵彦君并不打算给予任何实质性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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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祝婴宁想出办法前,周天晴打了个电话给她,问她什么时候再给周天澜写信。
“我去看望我姐的时候,她还问到你了呢。”她在电话那头笑着说。
祝婴宁受宠若惊,之后便腾出时间又写了一封信,这次除了交代许思睿的情况,还写了点自己的情况,提及他对自己的帮助,夸他是个很好的人。
周六,她找时间和周天晴见了一面,将信件交给对方。
周天晴带着她逛了逛书店,给她买了点新文具。路过书架时,祝婴宁意外得知周天晴也看过许多书,两个人就《苏菲的世界》聊得开心,周天晴还给她推荐了几本引申的哲学书。
抱着新文具和新书回家时,祝婴宁颇有些心虚,感觉周天晴都快从许思睿的小姨变成自己的小姨了。
也许是心虚容易见鬼,回到家,许思睿就坐在客厅,手里玩着已经停产的PSPGO,听到她进门的动静,抬头瞄了她一眼,很快又凝神于游戏机,状似不经意地问:“和我小姨玩得挺开心吧?”
“啊?”祝婴宁一抖,下意识
装傻充楞。
“啊你个头啊。”他放下游戏机,指着座机,面无表情地说,“来电记录都在上面。”
“……”
被捉了现形,她只好唯唯诺诺地低着头,站在玄关处,盯着自己的鞋尖。
“你去见我小姨干嘛?”他狐疑地打量她。
介于之前她擅自让郭莹颖进来时他的态度,祝婴宁觉得,要是让许思睿知道自己擅自联系了他妈妈,这件事绝对没法轻易过去,因此她破天荒撒谎了,睁大眼睛看着他,说:“没干嘛,只是之前她来这边找你,你不在,我接待了她,我们相谈甚欢,所以偶尔会约着见一面……”
谎话说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汗颜。
第100章 soulmate童话
许思睿眯着眼睛,用眼神凌迟了一会儿她,才大赦天下般说:“……你最好是。”
“当然是,当然当然。”她飞快点着头,贴着墙,泥鳅一样滑进了自己的房间。
**
隔天是周日,祝婴宁照旧去祝知微店里帮忙。
百货大楼门口有人在发传单宣传药品,祝婴宁没在意,进楼就直接工作了,一直到中午吃完饭,和Emily一起在外面闲逛消食,接过了别人派来的传单,才发现是瘦身药的广告。
一颗瘦出蜜大腿,两颗瘦出蝴蝶背,三颗瘦出小蛮腰。
排毒瘦身,功效持久,永葆苗条。
Emily看着广告词,摇头道:“坑蒙拐骗。”紧接着又语重心长地劝,“婴宁,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可不能为了减肥而迷信这些,这都是骗人的玩意儿,表面上说是减肥药,实际效果和泻药差不多,靠拉把人拉虚脱,可不就瘦了吗?短期内可能有效果,长此以往,把肠胃搞垮,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连连点头,心里担忧起吴波,希望她不要为了走捷径而被这些东西迷惑了才好。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才刚想完,一抬眼,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大楼前,低头仔细研读传单,右手臂弯里已经被推销的人塞了一罐药。
“吴波?”她难以置信地叫出了声。
吴波闻声抬头,看清是她,脸色大变,夹着那罐药撒腿就跑。
“站住!”她立刻拔腿追上去。
疏于锻炼的吴波自然不是祝婴宁的对手,才跑出去一百米,就被她当场逮到了。
祝婴宁不仅拿走了她手里的罐子,还抽走了那张传单。
吴波急眼儿了:“还给我!”言罢上手便要去夺。
“你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祝婴宁不肯还,将药罐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这些药是害人的药,我不能给你。”
“你这是偏见!你能不能不要自以为是地对我的决定做出干涉?!”
吴波气得不行,她加了个减肥的Q群,在里面看到有人推荐了这款药,好不容易蹲到商家在这儿做活动打折,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程咬金手抱药罐,死也不肯松手,吴波夺了一下,没夺出来,火窜得更大了,掰住祝婴宁的胳膊,两个人较着劲儿的架势形如斗殴。
另一边,被祝婴宁丢下的Emily总算赶了过来,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仍好心地试图从中劝阻:“嗳,嗳,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不要打架嘛——”
劝说无果,不得已打电话向祝知微求助,“店长,快来一楼正门,婴宁跟人打起来啦!”
直到祝知微亲临现场,才勉强分开这两个小朋友。
说打架有些夸大其词,祝婴宁没动手,她只是一直抱着药罐而已,吴波抢夺未果,在她手上掐了几把,但也收着力气,没掐出血,只掐出了几个白白的指甲印。
雷声大,雨点小。两人没受什么伤,头发倒都乱成一团。
祝知微把她们赶进店里,扔在沙发上,自己叉着腰站在她们面前:“怎么回事?谁来解释下?”
初到陌生环境,吴波畏生,一味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肯说话。祝婴宁开口将事情来龙去脉和她们两人的关系简单交代了下。
祝知微听得想叹气:“为了减肥?”
她先叫伊伊倒了两杯水过来,一人递给她们一杯,将方才Emily那番论调重复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变美有很多健康的方式可以选择,为什么要选伤害自己的方式呢?”
听了一耳朵大道理,吴波的拘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厌烦和愤怒,她知道对方是祝婴宁的亲戚,她不该如此粗鄙地大喊大叫,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一个个都那么瘦,你们哪里懂胖子的痛苦?!又凭什么来教训我?变美要用健康的方式?我又不是白痴,我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吗,要是健康的方式能够立刻见效,我也想用啊!但关键是它能吗?我多胖一天,就要多承受一天别人的嘲笑,你们这些没丑过的人懂个屁啊?!”
祝婴宁鲜少听她怒吼,被她吼得情不自禁缩了缩肩膀。
祝知微平静地听完,没有对她的失控发表意见,只是默默低下头,开始摆弄手机。
吴波吼了一通,累得抚着胸口直喘气,瞥见祝知微摆弄手机的动作,不知道她要干嘛,习惯性先往消极层面猜测,心想她该不会要打电话叫保安过来拖走她吧?
祝知微捣鼓了一会儿,蹲到她们面前,示意她们看手机。
祝婴宁随着吴波一起看过去,看到了手机屏幕上的照片,那是好几年前拍的了,那时的祝知微还是祝娟,黑黑瘦瘦的,扎着一条大光明马尾辫,脑门有点大,有点凸。她站在一家餐馆前,身着服务生制服,羞涩地抿着嘴唇笑,朝镜头比出呆板剪刀手。
祝婴宁心中微澜。
吴波却不解其意,问:“这是谁,给我看她的照片干嘛?”
祝知微沉默片刻,才轻声说:“这是我。”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重若千钧,吴波瞪大眼,先仔细瞧了瞧照片,再睨着祝知微的脸,满脸写着“这怎么可能”。
祝知微笑了笑,坦然承认:“这确实是我,我……整过容。”
“什么?”
这一声惊叹却不是吴波发出的,而是祝婴宁。
祝知微迎上她们两个的视线,缓声解释:“一开始只是打了美白针,觉得自己皮肤黑,丑得要死,羡慕天生白皮肤的人。涂美白产品,打很多美白针。”她抿了抿唇,继续说,“后面觉得自己下颌和瓜子脸女生比起来好方好难看,于是又去削骨,只削了一点点,你看不出来很正常。”她笑着注视呆若木鸡的祝婴宁。
“还有割双眼皮,垫鼻子……做过的项目太多啦,一口气说不完。”她熄灭屏幕,收回手机,对吴波说,“就是因为我走过捷径,知道捷径的苦,所以才不希望你们犯错。捷径必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商家只会强调好处,不会强调风险,头脑一热就朝着好处去了,风险却要自己承担。”
“你看,商家不会告诉你假体在鼻子里垫久了会发臭,我有段时间老是闻到自己鼻腔里有股恶臭,怀疑自己患了鼻癌也没怀疑到假体上面,直到去医院检查,医生把假体取出来,说你这玩意儿都臭成这样了,亏你能忍到现在。”
说到这,祝知微拍拍吴波的手背,劝她:“再好好想一想,好吗?”
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起来,她将手机重新取出来,看了眼来电,脸色微变,手指挡住来电备注,对她们颔首道:“我先去外面接个电话。”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伊伊和Emily互相使了个眼色,兴奋道:“一定是店长的男朋友,不然怎么这么鬼鬼祟祟?”
吴波好奇地抬起头:“她的男朋友?”
“对,是个开保时捷的大款,钻石王老五。”Emily说。
“就是丑了点儿,颜值没太跟上,要是再帅点就好了。”伊伊补充。
两个女生笑成一团。
吴波慢慢将头低了下去。
祝婴
宁坐在她旁边,听到她轻声嘀咕:“所以,果然还是得变漂亮才有人爱啊……”
她赶紧出声反驳:“不是的吴波,我姐姐不是光有美貌的人,她经营店铺也很厉害,我相信她的男朋友会喜欢她,绝对不仅仅只是看中她的外表。”
“那你敢保证如果她现在还是没整容前那副样子,她男朋友也依然会喜欢她吗?”吴波赌气道。
“为什么不可能呢?”祝婴宁也有些生气了,声音高了几分。
“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难道你真相信世界上有什么soulmate童话?美丽的脸蛋和身材是让别人了解你的基础,连长相都没有,谁愿意靠近你了解你?你看有人愿意来了解我的灵魂吗?”
祝婴宁想说“我就愿意啊,我愿意了解你”,结果刚刚张开嘴,就听吴波说:“你看你明明都已经这么优秀了,还不是没有任何人喜欢你!”
一句话将空气凝固。
话刚出口,吴波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咬住下唇,声音低微:“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糟透了。
她根本不敢抬头去看祝婴宁的表情,怕看到她脸上的伤心难受,甚至是失望。惊慌失措之下,吴波做出了事后回想起来越发唾弃自己的举动,她抢过祝婴宁怀里的药罐,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