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我的生态


    打完电话回来,祝知微发现店里沙发上只剩下祝婴宁一个人了。


    “你朋友呢?”她问。


    祝婴宁低头看了眼自己交叉在一起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先回去了。”


    祝知微看出她情绪低落,上前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朋友嘛,有争吵很正常。”


    她闷闷应了声“嗯”,像是被开解了,又没有完全被开解。


    **


    新一周开始,洪青阳在班会课上提及了最近几个区联合举办的中学生模拟联合国比赛。


    “报名条件就是——没有条件。”他念着手头那张红色的赛事报名注意事项,“任何高一至高三学生都可报名参与,要求是3人组队,可以跨班组,反正最后是代表学校参赛。报名时间截止到七天后,也就是下周一。”


    班上同学被他念得昏昏欲睡,只有邹皓听得精神亢奋,下课后先去找了谭菁菁,问她参不参与。


    祝婴宁没有掺和到这件事中,她有别的事情需要担心,她怀疑吴波已经吃了减肥药。上午第四节课,这个猜想得到了应验,因为上课上到一半,吴波忽然举手打报告,说要去趟厕所。


    学生时代——尤其是中学时代的这种报告无疑令大多数当事人感到羞耻,只要一说是去厕所,顺便再捎上一包纸,大家都能猜出是要去干嘛。总不能是去厕所折纸玩的吧?虽说屎尿屁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但在青春期这个敏感的年龄段,大家都希望自己在异性面前是无需排泄排遗的。


    很不幸,吴波不仅去了,还去了不止一次。


    在她第三次举手说要去厕所以后,讲课老师也有些愠怒了,夹枪带棒地说:“如果吃坏了肚子,就去校医院看看,而不是频繁打断我讲课,浪费所有人听课的时间。”她点了吴波的同桌,“你,陪她去趟医务室。”


    吴波的同桌原本学得正起劲,闻言嘴一撅,很是不情愿。


    “老师,我陪她去吧。”祝婴宁主动站了起来。


    老师挥挥手:“随便谁都行,快去快回。来,其他同学,我们继续看刚刚那道题——”


    祝婴宁先陪着吴波去了趟厕所,等她解决完了三急问题,祝婴宁要搀扶她去校医室,吴波却说不用。


    “我这是在排毒。”吴波揪起自己的校服裤,用手指丈量余量,“你有没有觉得我变瘦一些了?我今早上了下秤,已经轻了三斤,今天排了这么多毒,今晚回去估计又能瘦几斤。”


    祝婴宁感到很无力:“吴波,你不能再吃那个药了。”


    “哎呀,没事啦。”也许是察觉自己瘦了的缘故,吴波的眼睛亮得像两颗灯泡,“这个药除了拉肚子,没有任何别的副作用,而且它也不能算拉肚子,它只是在排毒。”


    那节课结束,郑泽楷又给吴波安上了新外号。


    新外号和粪便有关,难听,极具侮辱意味,祝婴宁很生气,每回听到都会制止,吴波却说只要不是猪婆,随便他们叫什么都行。


    四天后,吴波很高兴地告诉她:“告诉你个好消息,从吃了那个药到现在,我已经瘦了整整十斤了!我已经完全领悟到了减肥的真谛,靠运动减肥或者靠健康饮食,哪有可能达到这种效果?果然还是得吃药。”


    她的消瘦有目共睹,这一周下来,由于频繁拉肚子,加上没有胃口,她的脸色苍白中透出蜡黄,像从饥荒年代穿越过来的。


    她说:“为了奖励我这一周的付出,我决定今晚放学去吃顿好的。你要陪我去吗,婴宁?”


    祝知微让她周五放学早点去店里帮忙,祝婴宁只能拒绝:“我有点事去不了了,那个,吴波……”她担忧地问,“你打算去吃什么?”


    “我挺想吃韩式炸鸡的,我都馋了一周了。”


    “要不……还是吃点健康的吧,砂锅粥之类的?”


    吴波脸一沉:“你是觉得我已经胖到没资格吃炸鸡了?”


    “不是!”祝婴宁感到百口莫辩,“我是看你这一周都没怎么好好吃饭,一下子吃油炸食品,肠胃可能受不了。”


    “不用你假好心,我肠胃好得很!”吴波像个炮仗一样怒气冲天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在祝知微店里帮忙完,祝婴宁接到了吴波的电话。她是哭着打来的,说自己吃了双人份的炸鸡,最后又都吐出来了。


    “我现在特别特别馋垃圾食品,可是真吃下去了,又会有负罪感,我不知道是因为我肠胃不好消化不了,还是因为这种负罪感导致的,反正我现在吃什么吐什么,吃得越多吐得越多,吐完了又想接着吃更多。”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越想越觉得吴波是生病了。


    上网一查,发现吴波的症状很符合暴食症的初期症状。虽然还没到吃完食物要自主催吐的程度,但如果再放任不管,一切就难说了。


    她仔细浏览了网页资料,在天涯论坛、百度贴吧和各种博客上都查了暴食症患者的自述,最后决定周一去到学校,不管吴波怎样抗议,都一定要把她那些坑人的减肥药扔了,然后带她恢复健康饮食。


    她规划得很好,可怎么也想不到在周一到来之前,吴波会先给她一个巨大的惊吓。


    **


    周日,周天晴联系她,说周天澜给她写了回信。


    于是她们又抽空见了一面,在大楼外的某间餐馆,吃完晚餐,周天晴将回信交给她。她拆出来,粗略扫了一眼,发现这回周天澜给她写了很长的回信。


    周天晴搅拌着碗里的红枣桂圆汤,笑道:“我姐姐在里面其实挺孤独的,她最近常跟我念叨,说果然还是得生女儿才好。婴宁,你不知比睿睿贴心多少。”


    祝婴宁被夸得脸红,又觉得受之有愧,下意识替许思睿分辨:“我觉得许思睿肯定也是想念周阿姨的,只是……”


    “只是他很喜欢逃避,对吧?”周天晴笑得无奈。


    两人分开后,祝婴宁回到家里,拧亮台灯,将信件铺平放在书桌上,打算好好读一读,屁股还没挨到椅子上呢,外头座机就响了。


    她起身去客厅查看来电号码。


    是吴波。


    祝婴宁接起来,听到话筒里传来吴波断续的抽泣。


    她既忧心又无奈,以为又是和之前类似的情况,谁知吴波哭了一会儿,在电话里报了一家她从来没听说过的医院的地址,问她能否过来接她。


    “我刚在这里做完抽脂手术。”吴波说。


    “……什么?!”


    祝婴宁感觉脑子里像被闪光弹炸了一下,轰的一声,白茫茫一片。


    她稳住心神,知道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忍下胸腔里那股猛然窜起的无名火,说:“我现在就过去,你待在原地不要动。”


    她跑进房间,从抽屉里匆匆忙忙找出打车的零钱,又匆匆忙忙换上外出的衣服,前往玄关换鞋。


    “大晚上的,你要去哪?”动静太大,许思睿在房间里也听到了她折腾出的声响,打开房门,靠在卧室门口问她。


    这种私密且脆弱的时刻,祝婴宁认为吴波绝对不希望任何外人——尤其是许思睿这种天生又瘦又好看的异性在场,于是快速答道:“没什么,我有点事要去处理,很快就回来了。”


    说完连句再见都忘了说,风风火火就出了门。


    她搭乘计程车,在四十多分钟后赶到了吴波所在的医院。


    这家医院,要不是名称前头有“北京”两个字作为前缀,祝婴宁死也想不到这会是建在北京的医院,它看起来更像是她老家那种贫困县城的产物,小又破旧的一栋楼,一楼接待处的护士趴在柜台上昏睡着,嘴巴大张,摩托车发动机般打着鼾,整个医院由内到外透着不专业不规范。


    吴波就坐在一楼等候区的凳子上,两只眼睛都肿成了桃子。


    祝婴宁将她从头到尾扫视了一番,确认她没出大事,才吁出一口气,严肃地问:“怎么回事?”


    吴波瑟缩着肩膀。她对祝婴宁感情复杂,做完手术后,将所有认识的人想了一圈,发现竟然只有她最可靠最值得信赖,所以情不自禁给她打了求助电话,另一方面,却又因为她身上那种直板板的威严而有点惧怕她。


    在她严肃视线的逼视下,吴波酝酿多时,总算结结巴巴讲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这几天她自己也知道如此放任自流下去有可能发展为暴食症,出于恐惧想要停药,却又因为尝到了一劳永逸的甜头,不想再经历节食或运动的苦。


    偏巧她加的那个减肥Q群里有人刚刚做完抽脂手术,po上了自己术前术后的对比图,吴波心动不已,瞒着父母取出自己积攒多年的压岁钱,找了家远离自家的美容整形医院做了手术。


    整个过程,她都处于头脑一热的状态,从看到群友的对比图到自顾自做完手术,总共不超过两天。


    回忆到这,吴波又哭了起来,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上臂:“那个医生给我打了局麻,我让他先从胳膊抽起,看看效果好不好,再决定要不要做其他部位,我本来以为会跟他们宣传的一样,抽完就瘦上一大圈,但是……你看我的胳膊!”


    吴波的上臂凹凸不平,脂肪颗粒不均匀地堆积在皮下,如一条年久失修的柏油马路。


    “医生说这是正常的现象,都会有这样一个恢复期,我觉得好害怕,我都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在骗我。”吴波越哭越大声,用没做手术的另一只胳膊抓住祝婴宁,宛如抓住了落水浮木,“你说我会不会毁容啊婴宁?要是这条胳膊以后都没法恢复了,我该怎么办?!”


    祝婴宁被她摇晃着,脸色很难看:“我真想骂你一顿,吴波。”


    “我都已经这么惨了你还想骂我,长得胖难道是我的错吗?”吴波哭得涕泪交加,“如果有得选择,我也不想喝口凉水都会长胖啊!”


    “我生气不是因为你胖不胖!”她提高嗓门,激动地说,“是因为你完全不爱惜你自己!”


    “又来了!我能不知道要爱自己吗?”吴波揉了揉鼻子,将鼻头揉得又红又肿,“人人都说要爱自己,可是到底要怎么爱?优秀的人不需要强调什么爱自己也天生晓得如何爱自己,但是像我这样什么优点都没有、什么地方都不值得爱的人,你跟我说一百遍爱自己,我也爱不起来。我讨厌我自己!我没有你的头脑,也没有你的毅力,成绩平平无奇。智商这种东西我改变不了了,我只能变美,让自己多多少少有个值得爱的优点,我又有什么错?!”


    祝婴宁被她偏执又自洽的逻辑气得差点要原地昏倒,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说:“现在不是争执这些的时候,关于三观上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


    事情得一件件解决,她走到柜台那,从熟睡的护士身边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吴波,要她先把眼泪擦干净。


    吴波愣愣地接过纸巾,听到祝婴宁问:“你身上还剩多少钱?”


    “还有八.九百吧……”吴波猜测着说。


    “好,你先平复下情绪,等你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们到外头打车,找家正规的三甲医院瞧瞧你的胳膊。”


    她的脸色依然黑如锅底,可她话语中的镇静和条分缕析的安排极大地平抚了吴波原本焦躁不安的心境,吴波不自觉点了点头,神情依然木愣愣的。


    等到眼泪和鼻涕都擦干了,祝婴宁扶着她站起来,到外头招计程车。


    出租车司机问她们地址,祝婴宁报出了离这最近的三甲医院的名称。


    车辆行驶在路上,她又伸手向吴波要手机。


    吴波现在基本是一个予取予求的状态,闻言,呆呆递出自己的手机。看到祝婴宁低头打开了浏览器,忍不住凑过去,好奇地问:“你在查什么?”


    她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在搜索栏一字一顿打出:已满16周岁未满18周岁的青少年能否独立进行抽脂手术?


    弹出来的结果是——


    不能,已满16周岁未满18周岁的青少年进行抽脂手术必须由监护人陪同,且需征得监护人知情和同意。


    这结果让吴波有些心慌,她咽了咽唾沫,又问了一遍:“你、你是想……?”


    祝婴宁在手机上输出12320,平静地说:“我要举报这家医院。”


    吴波大惊:“这……会不会不太好啊?”临到这种关头,她莫名有些怂了,自我怀疑起来,觉得擅自跑来这种医院做手术,是她自己的问题更大。


    祝婴宁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你是未成年人,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是成年人,你受限于年龄犯糊涂,难道他们也受限于年龄,连医院需要遵循的法条都不清楚?这种医院如果不整改,以后只会伤害更多的人,而且也会继续伤害你。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说完恶狠狠地按出12320,力道之大,让吴波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


    配合她打完这通投诉电话,三甲医院也到了。


    祝婴宁把手机交还给她,让她之后如果收到12320的回电,务必配合调查,接着扶她下来,跑前跑后替她挂号。


    医生检查了她的手臂,让她先戴一段时间的弹力套,如果无法自主恢复,要考虑做修复手术。吴波吓得面色苍白,转头向祝婴宁寻求安慰。她镇定道:“如果投诉成功,那家整形美容医院应该会赔你钱,这笔钱够你做修复手术了。”


    “我不是担心钱。”吴波扭捏地说,“我是怕被我爸妈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我瞒着他们干了这种事,肯定会杀了我的。”


    “是手臂永远恢复不了更恐怖,还是被你爸妈知道更恐怖?”她毫不留情地指出。


    吴波缩头缩脑,小声嘀咕:“我能说恐怖程度不相上下么……”


    等从医院出来,吴波才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已经平复了许多。她原本觉得天都塌了,可是跟着祝婴宁一套操作下来,好像也没有她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么可怕。


    “谢谢你啊,婴宁。”


    现在都快十一点了,她看了眼手机,又瞥向替自己奔忙了一整晚的祝婴宁,心里迟来地泛起了歉疚。


    祝婴宁摇摇头,表示没事。


    她们站在医院外的地铁站外,早春的晚风依然是冷的,吹得久了,露在外面的脸一个赛一个凉。


    吴波搓了搓脸,叹气:“我觉得你心理好强大。”


    “嗯?”


    “你看,你都不会讨厌自己。”吴波郁闷地说,“难道你就不会有觉得自己长得丑,然后特别讨厌自己外貌的时候吗?你不会羡慕其他女生长得漂亮吗?像郭莹颖……甚至是邵彦君,邵彦君不算大美女,但她很会打扮自己,化妆啊、卷发啊,一通操作下来,也美得很客观,你跟她们在一起为什么不会嫉妒她们呢?”


    祝婴宁叹了口气,轻声说:“我知道自己长得不算美,不过,我也不觉得自己长得丑。”


    “为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


    “也没有刻意去做什么,我只是觉得……”她用鞋尖拨开地面上的一颗烟头,又弯下腰,将它捡起来,投进附近的垃圾桶里,“我的眼睛只要能让我看清世界,它就是一双


    好眼睛,我的鼻子只要能让我闻到香味,它就是一只好鼻子,我的嘴巴只要能让我与人交流,它就是一个好嘴巴。”


    她看着吴波,摊开自己的手掌:“我的皮肤只要能保护内脏,它们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皮肤。我的双腿能带我跑去天底下所有地方,我的手能像现在这样捡起地上的烟头。”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执掌乾坤。


    “那如果你皮肤上长了牛皮藓,你还会喜欢它吗?如果你长了口腔溃疡,疼到说不了话,你也会觉得你的嘴巴很好吗?”吴波故意挑刺找茬。


    她笑了一声:“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能会暂时讨厌一下吧?等它们变好了我再重新喜欢。也可能不会讨厌,因为它们辛苦工作了这么久,偶尔生病或者犯错也很正常。”


    吴波也被她的说法逗笑了,笑了一阵,那笑又变成了苦笑:“我真的没办法像你这么乐观,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做不到。都说女孩像花,我也想找到自己盛开的方式,可是也许我压根就不会盛开。”


    祝婴宁看着她,温和地说:“那就不盛开,你不用一定要当花,你也可以当草,当泥,当空气,甚至当个吃肉的瓶子草。并非馥郁才是正确,你有你自己的生态。”


    风拂过这天地,也拂过吴波酸涩的眼眶,拂出梗塞的泣音。


    她握住她的手,轻声说:“你说你找不到自己身上值得爱的优点,没关系,那就慢慢找,我陪你一起找。”


    **


    把吴波安全送回家后,祝婴宁才折返回许思睿家。


    她又累又困,靠在座位上眯了一会儿,下车,搭电梯,打开家门,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进门的时候发现屋子里灯都关了,只有她的房间还亮着灯,她以为是自己出门前忘了关灯,为自己浪费电愧疚了两秒钟,赶紧换上拖鞋来到房间。


    一进门却看到许思睿坐在她床脚处,冷不丁差点把她吓到。


    他穿着睡衣,面无表情,看到她进来了,也只是冷淡地转了转眸,朝她投来毫无温度的一瞥。


    祝婴宁心里的警报瞬间吱哇作响。


    她心里有了不妙的猜测,去看书桌上周天澜写给她的信,果然已经不翼而飞。


    下一秒,许思睿从自己睡衣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封信,抖了抖手腕,将信件展开。


    沉默如山,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


    不知过去多久,许思睿才缓缓开口,压低声音,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不打算给我个解释?”——


    作者有话说:宁:危。


    第102章 祸不单行


    祝婴宁赔着笑脸,哈哈干笑了几声。


    原是想用笑容敷衍过去,不是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么?结果笑了半天,才发现全程只有自己在笑,许思睿始终面如寒霜,显得她跟个二傻子一样,只好讪讪住了嘴。


    这一住嘴,空气再度凝固起来。


    她觑看许思睿的脸色,见他阴着张脸,山雨欲来,像是真的生气了,只好摆正态度,结结巴巴解释:“我、我只是觉得周阿姨一个人太孤独了,所以才……”


    “哦?”他皮笑肉不笑地讥讽道,“这么关心她?她是谁的妈?要不你干脆过继给她当女儿得了?”


    她闷声不响。


    “我和我妈之间怎么样是我自己的事,只有我才有权决定如何处理,你越俎代庖的时候尊重过我的想法吗?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在代替我行事,连我小姨都不敢这样做,你脸怎么这么大呢?还是说你觉得你替我关心了我妈,我就该对你感恩戴德?你自己难道不觉得特别荒谬可笑?”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真的……”


    “多管闲事。”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最能在吵架的时候刺痛人的心。她垂下肩膀,叹气,用手指绕着衣角,鼻子有点泛酸,皱了皱鼻尖才将那股酸意忍下去。


    许思睿像是还气不过,从床上站起来,冷冷地说:“祝婴宁,我没在跟你开玩笑,要是还有下一次,我不会因为你是女生就跟你客气。”停顿几秒,又拔高音量,吼了一句,“知道了没有?!”


    祝婴宁被他吼得一哆嗦,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


    他一看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心烦,再低头一看手里周天澜写的信,更是心烦到极点,举起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将信件撕成了碎片。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祝婴宁一惊,急忙抬手制止:“等一下许思睿,别撕——!”


    她还没看呢。


    当然,这句话不能说出来,说出来绝对能把许思睿气死,她见口说无用,急忙上前一步,想要手动制止,着急忙慌之下,拖鞋在滑溜溜的木地板上打了个绊,她慢吞吞地啊了一声,像被人搡了一把的不倒翁,摇摇晃晃朝前扑倒。


    按照吴波给她灌输的偶像剧里的发展,接下来大致分两个走向,许思睿伸手接住她,然后他们两个在半空中慢镜头旋转三百六十度,再唯美地对视,或者她把许思睿扑倒在地上,进行一些超乎常理但在偶像剧中又显得平平无奇的亲密接触。


    然而这两种都没有发生。


    许思睿倒是下意识想扶她,可惜眼不疾手不快,反应迟钝,手在半空中抓了个空,没扶到。下一秒,祝婴宁整个人膝盖栽地,跪到了地上。


    摔下去那一瞬间,她恢复了婴儿时期的抓握反应,全凭本能朝前一抓,想握住点什么东西维持平衡,让自己不至于摔得太狠。慌乱中还真被她找到了些许东西作为支撑,她想都没想就用力攥住,勉强借此稳住身体,等摔倒这个过程结束,她睁眼一看,才发现她手里攥着的是许思睿的裤子。


    她把他的睡裤拽了下来。


    “……”


    “……”


    死寂。


    死寂在他们之间蔓延。


    她呆若木鸡,瞪着他近在咫尺的腿,心里弹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


    他居然没有腿毛。


    许思睿是一个对自己的外表很龟毛的人,即使夏天天气再热,他也不可能像孙明远那样穿着老头背心和大裤衩招摇过市。和他同居了这么久,她就没见过他的腿,也没见过他穿背心。


    她非常不合时宜地发散着思维,心想他是天生没有腿毛,还是有按时刮毛的习惯呢?


    直到许思睿气急败坏地大骂一声,她神游到外太空的思绪才飘飘摇摇地回归地球。


    “你变态啊祝婴宁!”


    他伸手挡住内.裤上的关键部位,脸色又红又白又青又黑。


    “啊……对不起对不起。”


    她这才迟钝地察觉到窘迫,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伸出手,帮他把裤子穿了回去。


    弹力带重新收回他腰间,顺便把他挡在关键部位前的那只手也遮了进去,导致裤间鼓起鼓鼓囊囊的一大块,看起来着实有碍观瞻,像在当着她的面掏.裆似的。祝婴宁沉吟片刻,伸手,把他那只有碍观瞻的手也拽了出来。


    啪——


    手抽离时,弹力带在他胯骨上弹了一下。


    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许


    思睿已经彻底石化了。


    “……”


    “……”


    完了完了完了。


    祝婴宁脑海中飘过几面默哀用的白旗,觉得她和许思睿这辈子也许都无法和好了。


    果不其然,在五六秒的僵化后,许思睿动了,咬紧后槽牙,用尽全力挤出一句“你好样的”,随后甩身就走,离开的脚步堪称怒气冲天,又有点像落荒而逃。


    轰的一声。


    他一脚踹上了自己房间的房门,把门甩得震天响。


    **


    “你跟许思睿吵架了?”周二某个课间,吴波忽然这样问。


    祝婴宁做贼心虚,擦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狡辩:“没有啊……为什么这样说?”


    “你们平时上下学不都会一起走吗?这两天却没有。”


    “哦,那是因为这几天……”她想编点像样的理由出来,却编不出,看着吴波的眼睛,泄气般道,“好吧,我们确实吵架了。”


    实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两天吴波的状态好了不少——吴波转换思维,觉得祝婴宁这么瘦,一定是由饮食习惯造成的,于是最近一直在模仿她的食谱,每天中午去食堂,祝婴宁吃什么,她就跟着吃什么,祝婴宁一口饭嚼多少下,她也跟着嚼多少下,务必做到同时动筷,同时撂碗。她还是很在意自己的身材,但比起之前那种不健康的减肥方式,祝婴宁认为现在这种方式起码较为健康,于是并没有制止。


    没想到吴波的状态才刚好了一点儿,她和许思睿的关系就降至冰点。


    她不是没想过找他沟通,奈何他完全不配合,每次远远见到她,都像见到鬼一样即刻绕道走,在家吃饭也坚决不和她同时出现在餐桌旁。


    也不知道究竟要冷战多久。


    祝婴宁揉着眉心,头疼得不行。


    “你们因为什么吵架了?”吴波表示可以提供和好的支援。


    具体吵架原因不能说,她含糊其辞地简化叙述:“我们一开始是因为A事件吵架了,但是A事件还没吵明白,就突然发生了B事件,现在我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因为A事件不理我还是因为B事件不理我,可能两者都有吧。”


    吴波听得云里雾里:“什么A啊B啊的。”


    “我不能说。”祝婴宁做了个给嘴上封条的动作。


    “算了,甭管什么A啊B啊的了。”吴波一摆手,献出她珍藏的三十六计,“我跟你说,我之前看心理学书,看到一个心理现象,叫富兰克林效应,大意是,你越是请求某个人的帮助,那个人越容易对你产生好感,原因好像是人在帮助某个人以后,容易合理化自己的行为,骗自己说‘我帮ta是因为喜欢ta’,你懂吧?”


    祝婴宁试探着说:“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让许思睿帮我?”


    “对,你就制造点无伤大雅的小麻烦,比如在家里骗他说你脚崴了,让他给你拿药,或者假装在做饭的时候被油星溅到手,尖叫一声,等他过来帮你。”


    “哦……”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打算今晚回去就践行一下吴波的方法。


    不过到了晚上,祝婴宁完全忘了这件事。


    因为祝知微突然失联了。


    放学后去到服装店,祝婴宁发现店里只有伊伊和Emily两个人,而且两人的脸色都很苍白。她随口问了句:“微微姐呢?”


    伊伊勉强笑道:“店长有点事出去了。”


    Emily说:“她需要出差几天……”与伊伊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道,“这几天店里反正也没什么事,她让我们给你放几天假。婴宁,趁着这机会,你好好放松下吧,你都没怎么休息过。”


    上次莫名出现放假的情况是她生日那天,但那天伊伊等人的脸色都透着欢欣和喜悦,不似今日这般难看。祝婴宁直觉发生了不好的事,可追问伊伊和Emily,她们却都三缄其口。


    她执意要留在店里继续帮忙,伊伊等人也拿她没办法,只好随她去了。


    晚饭也在店里解决,工作到了晚上九点多,她才因为要写作业,不得不先行离开,离开前用店里的座机打电话给祝知微,对方的手机却始终提示关机。


    由于担心着祝知微,祝婴宁理所当然忘了要找许思睿和好的事,回到家里便马不停蹄赶起作业,完全将他抛之脑后。


    周三,白天上学时,邹皓过来找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参加模联比赛。他原本和谭菁菁、学委二人组了队,谁知学委临时变卦,说比赛那几天要去参加一场钢琴演出,时间冲突了。无奈,邹皓只好重新过来拉人。


    “我就不去了。”祝婴宁说。


    “这比赛虽说比不上北大全国中学生模拟联合国大会,只是区与区之间的比赛,但赢了以后会有电台来采访,也算是个不得多得的练胆的机会,而且你明年要是打算参加北大举办的那个,这次也算提前熟悉赛事流程嘛。”


    邹皓口若悬河,可祝婴宁记挂着别的事,仍是摇头拒绝。


    他只好另觅同伴,继续游说其他人。


    **


    介于已经冷战了三天,傍晚放学时,许思睿故意走得慢了些,想大发慈悲赠予祝婴宁一个机会,看她会不会主动过来认错兼求和。


    当然,他是不会如此轻易就原谅她的,就算她主动过来示好,他也不可能给她好脸色。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当他故作不经意地趴在走廊上朝楼下张望时,祝婴宁已经背着书包,在他的视野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走得匆匆忙忙,显然一丁点都没记起他。


    “……”


    他气得肝疼,越发坚定了一辈子都不理她的决心。


    恰好郭莹颖过来邀请他,说今晚有几个同学想要去KTV唱歌,问他要不要一起。


    他们班现在基本分化为两个阵营,一个以冯达为代表,一个以他为代表。不过以他为代表的那派并不是真的同情或理解他的遭遇,里头起码有一半的人——尤其是男生——是看在郭莹颖的面子上才愿意陪他玩落拓少爷的把戏。


    许思睿其实挺烦这种阵营分化的,觉得站队这件事无聊到爆,但是为了维持住班级表面上的和平,他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


    顺便气一气祝婴宁。


    虽然他理智上知道她绝对不可能因为这点儿小事生气,得知他和班上同学去唱KTV,她多半只会说“太好了,你已经融入集体了,我真为你高兴”云云,但是许思睿还是幼稚地想要营造出一种“没有你我还是有一堆朋友,我大受欢迎”的表象。


    **


    祝婴宁呆滞地看着面前的服装店,心脏狂跳,呼吸困难。


    隔壁屈臣氏的店员踱步出来,看到她,“呀”了一声,迟疑道:“你是在这家店帮工的小妹吗?”


    她看向声音的来源,想开口,声音却抖若筛糠,咽了咽唾沫才找回自己的声线,艰难道:“……我是。”


    “你来得不凑巧,这家店的店员前脚才被警察带走呢。”屈臣氏店员告诉她,“刚刚来了群人闹事,把整家店都砸了,你们的店员报了警,警察过来才制止了这场纠纷,现在闹事的人包括你们店主和那两个店员,都在旁边的警局做笔录。你要是担心,可以过去问问情况。”


    “有人受伤吗?”


    ‘打架嘛,破皮没法避免,但没人受什么重伤。’


    “……好。”她看着服装店碎裂的玻璃门和里头散落一地的衣服,以及店里墙上被人用红油漆肆意喷上的“贱人”“女表子”“去死”等字样,心脏依然跳得不太舒服,抬手锤了锤胸口,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说,“我把衣服都收好就过去。”


    第103章 真亦假时


    店里服装散落一地,祝婴宁把衣服通通收拢起来,统一塞进储物间,又将收银台上的贵重物品也搬进储物间,给储物间和收银柜先后上了锁,这才离开此地,步行前往附近的警局。


    春天是欣欣向荣的季节,街边的行道树已经结出了新芽,嫩嫩地缀在枝干上,深褐色间擎出星星点点的绿,如同反色的炬火,在蓝调时刻燃烧出幽暗荧光。


    她一步一步朝前走,心情如坠冰窟,试图在脑海中抽丝剥茧,整理出事件的始末,却毫无头绪。


    走到警局门口,Emily正站在门口抽烟,女士香烟,细细的一支。看到她,她惊讶地碾灭香烟,手掌在面前挥了挥,驱散烟气:“婴宁,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祝婴宁没说自己是怎么找来的,只看着她,问:“你打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Emily陷入了沉默。


    她意会出她沉默里的深沉意思,无非就是将她当作小孩子,不想让她掺和进来,于是点了点头,说:“那我在这里等微微姐出来吧,她在里面吗?”


    “……嗯。”Emily很轻地用喉音应了一声,知道劝她不了,索性也不再劝了,两个人并排等在警局门口,一个等着进去,一个等着离开。


    干等了十几分钟,一个生面孔男人小跑来到此处,朝Emily挥了挥手。


    “他是我男朋友。”Emily用尾指虚虚一指,犹疑着说,“那我……就先走了?”


    祝婴宁挥手送别她:“再见,Emmy姐。”


    她独自一人立在门口,又等了半个多小时,伊伊出来了,面如菜色,心事重重地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只略略点头,便自行离开前往地铁站赶地铁了。


    祝婴宁站得有点腿酸,干脆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等。


    祝知微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的形貌稍微做过整理,但祝婴宁还是轻而易举看出了她脸上被头发遮蔽长长细细的伤痕,如同几条蜿蜒的小蛇。


    住在山里时,村民间时不时就会起点口角或者肢体冲突,祝婴宁常见人打架,男人打架和女人打架的逻辑是不同的,男人善用拳头,女人善用指甲,她一看就知道祝知微脸上的抓痕多半来自于某个女人的抓挠。


    她的头发也像是被人扯散后重新梳理过的,用手指粗略整理,导致形虽整齐,细看却呲出了不少碎发,弯弯绕绕地结成了条缕。


    祝知微用余光瞧见了她,脚步微一凝滞,随即目不斜视地掠过她继续往前。


    她起身跟了上去。


    祝知微走得慢,祝婴宁跟得不吃力,甚至稍不留神都会走到她前面去。她始终控制着步伐,同她保持一定距离,没有追问任何事情,只是沉默地跟随着,如同她的影子。


    现在是晚高峰,街道上车水马龙,稍不注意,她们就会被近光灯淹没,如溺毙在河里。


    祝婴宁跟随祝知微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不知究竟走了多久,她们来到了南护城河河边。


    这个时间点偶有早早吃完晚饭出来散步的老人,领着一两个吵闹的小孩,或者推着婴儿车慢悠悠在走,也有穿着校服的小情侣,两人之间隔着半人宽的距离,手像要碰在一起,又始终没有真正挨到,若即若离。


    她们出现在这里,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沉默相随,怎么看怎么显得突兀。


    晚风吹起河的腥气,祝知微终于回过头,脸上倒挂着两条河,泪水将精心妆点的妆容打湿,粘腻地侵染她的睫毛。


    “宁宁,你还记得你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吗?”


    她们在一起说过很多话,祝婴宁问过祝知微无数问题,多到按理来说,她不该知道此时此刻祝知微的话是在指代什么,可是她却点头,说:“记得。”


    她刚来北京不久,遇到祝知微的那天,曾经问她这几年过得好不好。那时祝知微说,如果她都算过得不好,那天底下就没有过得好的人了。可是现在,祝知微说:“我过得很不好,一点都不好。”


    祝知微掏出手机,点开相册,从私密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举到她面前。祝婴宁看过去,看到照片上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女孩,被一对中年夫妻抱在怀里。


    **


    祝知微——哦不,那时还是祝娟。


    祝娟初来北京时,恰逢2007年。


    这一年中.共十七大召开,嫦娥一号成功发射,物权法正式实施。最最重要的是,明年就是众望所归的北京奥运会。


    一开始,祝娟其实没打算来北京,她只想找个三四线小城市蜗居,找份普普通通的工作养活自己——工厂拧螺丝也好,食品厂给人加工也好,餐馆给人端盘上菜也好。她不怕累,只想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一方落脚的天地。


    然而在绿皮火车上,邻座的老太太问她:“阿妹,你从哪里来呀?你听说过鸟巢吗?”


    她心想这老太婆真是瞧不起人,谁没见过鸟巢呀?于是不满地说,当然了,我们山里树上有可多鸟巢,不管是圆的,扁的,还是一个叠一个,像糖葫芦那样串起来的鸟巢,我都见过,我不仅见过,我还摸过鸟蛋呢。


    老太太露出没牙的嘴哇啦啦直笑,摆手道:“不是这个鸟巢唷!是北京的鸟巢,北京奥运会的鸟巢!”


    她同祝娟说起什么是北京奥运会,说到时全世界的国家都会派出代表齐聚北京,说一群人争着比谁跑得最快、射箭射得最准、跳水时溅出来的水花最小,比赢的人获得金牌,这就是所谓的为国争光啦。她谈起这一切,老旧如枯树的脸上光彩照人,仿佛她自己也是为国争光的一员。


    祝娟听了一路的比赛详析,临到目的地,低头数了数兜里的钱,发现自己的钱足够补票到北京,于是就这么临阵改了主意,打算前往首都,看看那里的鸟巢和山里的鸟巢有什么区别。


    她顺利找到了鸟巢,在外头围着这个建筑物欣赏了很久,还没琢磨出什么味道呢,钱就被鸟巢外寻觅客户的骗子骗光了。


    骗子穿着学生社会实践的制服,握着一沓笔,问她:“你买不买笔啊?”


    被骗光钱的祝娟运气该是很差的,可她又觉得自己运气很好,因为当她饿得在街上游荡,游荡到月上梢头时,一家街边烤鱼餐馆的老板娘出来收拾门口桌凳,瞧见她脏兮兮又结满粗厚老茧的手,心念一动,问她:“妹子,要不要来我店里帮工嘞?我给你口饭吃。”


    就这么误打误撞地找到了第一份工作。


    餐馆是一对夫妻开的,男人三十九岁,女人三十六岁,夫妻俩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已上初中,女儿才小学。从开餐馆至今,夫妻俩一直亲力亲为,奈何最近生意太好,晚间常常腾不出人手,夫妻俩一合计,觉得到了08年,生意只会更好,干脆趁现在找个帮工吧,帮忙端菜洗碗。帮工不必搞那些花架子,只有一点——踏实肯干活就行。


    踏实肯干活的祝娟就这样成了他们招聘的唯一一位帮工。


    老板两夫妻说自家生意好,这倒没在骗人,何止生意好啊,简直好得吓死人,忙起来人就像陀螺,被根看不见的鞭子抽着,一刻也不得停下来。


    日子虽累虽苦,却格外有盼头,拿到人生第一份工资时,祝娟险些哭了,她揣着这钱,思来想去,先去文具店买了信纸和信封,用她歪歪扭扭的文字给祝婴宁写了第一封信。


    倘若如此按部就班下去,祝娟多半会在这家餐馆干到夫妻俩退休,然后接替他们的生意。


    可惜没干多久,夫妻就对她产生了微词。


    妻子常跟丈夫提:“你有没有发现小祝最近手脚不利索了,端盘常常端错,洗碗也打碎了好几个碗,有时店里还忙着呢,她居然就自个儿坐在条凳上发呆,有一回更离谱,直接睡着了!还跟我抱怨后厨味道很难闻,说我们可能买到了不新鲜的食材。我们在这做了这么多年,口碑一直在这,用什么食材我还要她教?你说这人咋变得这么快呢,刚来那两月不是还好好的?我寻思她是个淳朴肯干的,没想到现在看着,也是满肚子花花肠子。”


    丈夫困得翻了个身,一边打哈欠一边搪塞着妻子:“你要看她不爽就找机会敲打她嘛。”


    “是得跟她谈谈……”


    老板娘找了个机会,委婉地对祝娟说:“小祝啊,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身体不舒服?这样吧,我


    给你放半天假,你去医院瞅瞅。”


    祝娟一脸纳闷:“我没病啊。”


    “我看你最近精神不济,常常发呆走神,保不准有什么病呢?”


    老板娘说这话,本意是讥讽她,敲打她,希望她明白个中深意,只可惜祝娟是个直肠子,还以为老板娘真在关心自己,闻言感激涕零:“我晓得了,老板娘,我最近确实很容易觉得累,我这就去医院看看。”


    把老板娘惊呆了,又不好让人不去,毕竟是她自己前一秒说的“我给你放半天假”,只好咬牙假笑着将祝娟送走了,回身继续同丈夫抱怨:“乡下人就是听不懂好赖话。”


    祝娟就这样傻兮兮去了医院,然后在医院里检查出改变了她一生的结果。


    第104章 祝娟


    检查报告是白色的,幻化为一张白色的丧布,盖住了祝知微正走向起步的人生。


    她不懂什么是血HCG指数,但她懂得医生说的怀孕二字。


    “医生,这检查弄错了吧,我怎么可能……”


    “你自己有没有发生过高危.性.行为,自己难道不清楚吗?”医生不耐烦地说。


    山里基本没人会用避.孕.措施,事.后.清洗干净,在祝娟看来就是避.孕了。再加上营养不良,月经基本是季经,三四个月才来一次,因此她压根没发现——或者说没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怀孕。


    从医院出来,她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手里的报告单仿佛是别人的报告单,即使它真实地被她握在手里,她也没有任何实感。她回到餐馆,照旧在餐馆帮工,端盘上菜,收拾客人吃剩的餐桌,给客人开啤酒。那天晚上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她甚至也没有失眠,一闭眼便酣甜安稳地睡到了天亮。


    三天后,祝娟才逐渐接受了自己怀孕的事实,迟来的惊恐和恶心如涨潮般朝她汹涌袭来,将她溺在水里。


    她无法相信自己干瘪的腹部里竟然正在孕育一个生命,这个生命的父亲还是她恨之入骨的顾大春。他家暴的时候怎么没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死呢?


    她下定决心逃出来就是因为挨了他一顿毒打,他踢踹她的腹部,抓起她的头发撞墙,她的臼齿折断了,她在自己口腔里尝到浓郁的铁锈味。祝娟感到一阵恶寒,手臂上根根汗毛倒竖,为肚子里这个孩子强劲到如同寄生兽般的令人作呕的生命力。


    一周后,她独自来到一家远离餐馆的小医院。


    人流前需要进行B超检查,她依照医生的吩咐做完全套流程,在等候区等候叫号。


    想到要杀死腹中未成型的胎儿,祝娟毫无怜恤之心,只感到冰冷到近似战栗的畅快。


    小医院空间小,隔音差,问诊环节简略,医护人员的素质也不高,她听到一个医生问另一个医生:“下一个是谁?”


    “堕女胎的。”


    然后她们叫她——


    “祝娟!”


    一连叫了三声,外面都没人应答,医生走出来问:“祝娟——祝娟在这吗?”


    不在。


    祝娟已经离开了。


    她走在医院外的马路上,听着轮胎碾过柏油马路时刷刷的声音,觉得自己也像一条马路,刷拉一下,就被命运的车轮瘪瘪地碾过去了。


    看呐,上天跟她开了一个多荒唐的玩笑。


    祝娟有六个妹妹。


    在这六个妹妹中间,还有无数的鬼。


    在山里小溪旁蹲着涮衣服时,祝娟曾恶毒地想过,让山里所有堕女胎的人都去死吧。被钳子夹爆头而死,被搅拌成模糊血块,被变成鬼的女婴狞笑着索命,堕入地狱,永无轮回。


    她的诅咒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应验,却报应到了她自己身上,她死去的妹妹们化成她腹中的小吸血鬼寄生在了她的子宫,她们叫她——


    妈妈,妈妈,妈妈。


    姐姐,姐姐,姐姐。


    **


    后来祝娟又几度尝试过前往医院堕胎,但每次临门一脚,都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无形中将她拖拽回来。


    大禹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她呢?她三过妇科而不入。


    怀孕到三十二周时,她才终于有些显怀。为免被老板和老板娘看出来,她辞职了,说自己爸妈死了,要回老家奔丧。老板和老板娘抱怨连天,祝娟卑微地道着歉,转身却走得坚决。


    08年的春晚不再有上一年的黑色三分钟,主题为“携手共进盼奥运”,蔡明扮演的售楼小姐在小品《梦幻家园》里不断问“为什么呢”,这句话后来成了那一年的流行语。


    为什么呢?祝娟也想问,为什么她会在07年跨越到08年的春节躺在病床上生育?她攒下来的所有钱都花在生孩子上了,未来会怎样,她一点儿都不清楚,她只知道剖腹产的伤口很疼,护士逼她下来走路,说“你不走路的话伤口会粘连呀!到时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早产生出来的小孩如同一只老鼠,皱巴巴又黑糊糊的。她每次透过保温箱的玻璃看它都觉得它好丑,丑得她想吐,丑得根本不想将自己的乳.房塞进它嗷嗷待哺的缺牙巴的口中,丑得她甚至不愿用人类的“她”来形容它。


    她以为将这孩子生出来以后,她会自然而然对它产生母爱,就像老人们常说的,激素能麻痹母体的神经,让她理所应当地爱上自己的孩子。可她错了,错得彻底。她不爱这个孩子,怀孕时不爱,生下来更不爱。她对这个丑陋如老鼠的孩子毫无感情,她巴不得它死。


    更让祝娟害怕的是同病房其他人的眼神和窃窃私语。


    早在生孩子以前她就隐隐察觉到,在北京,十六岁生孩子是一件堪称恐怖的事,正常接受教育的女性都不会做出这种选择。而这预感在孩子生出来以后得到了更深的应验。她们那病房有六个床位,六个床位都住满了产妇,除了她,其余全是二十多到四十岁的成年女性,要么由丈夫陪伴,要么由男朋友陪伴,要么由妈妈亲力亲为。


    只有她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每一个人见到她,都会说,啊呀,小妹,你看起来真年轻,怎么这么小就生了孩子?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你老公呢,你男朋友呢,你父母呢?你没遇到不好的对待吧,你今年几岁了?


    每一个问题她都答不上来,每一个问题都让她由衷产生做错事般的惊惧和羞耻。


    “没有。”她总是摇头说没有。没有老公,没有男朋友,没有父母,也没有遭到不好的对待——后来过了很长时间,及至出院了,她才明白过来她们口中的“不好的对待”指的是有没有被强.女干。


    她怎么可能被强.女干呢?


    祝娟笑得灿烂。


    在又一次看完保温箱里的老鼠后,她踱步回病房,听到里面的人在说:


    “肯定是鸡啊,不然哪有这么小就生孩子的。”


    “都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脏病,跟她住同间病房晦气死了。”


    “也可能是被黄毛骗了嘛……反正都是不学好的,要是我女儿这样,我绝对打断她的腿!”


    “这样的女儿已经废了,生出这样的孩子,她父母造孽哟……”


    “你们小点儿声,当心她回来了。”


    祝娟走进病房,病房里像被锨了静音键。


    她躺到自己的床上,侧身躺着,面朝墙壁,咸涩的泪水将枕头泡发,涨大成白茫茫的海。


    **


    剖腹产的疤痕留在她肚子上,祝娟从此害上了一种疑心病。


    她害怕穿露脐装,害怕被人看出她生过孩子,害怕自己有哪里和“正常人”不一样。


    她变得杯弓蛇影。


    有时候登陆论坛,看到上面有人说:「兄弟们,教你们个辨认人妻的方法。」她都会吓得心跳加速手发颤,强迫症般点开来,一条条仔细研读,务必戒掉上述所有特征,不论那些描述有无科学依据。


    她一条条修正那些所谓的生育过的特征,只有一条无法修正——作为她生育过的铁证的孩子。


    有许多个夜晚,祝娟都在床上辗转反侧,思考着兵不血刃地解决掉那个孩子的可能。


    从楼上丢下去?放到洗手盆里溺死?用枕头捂住它的口鼻?有好几次,她都怀疑自己将要实施了,枕头攥在手上,距离孩子不过咫尺之遥,她的面容因强烈的快.感和恐惧而扭曲,低头盯着孩子丑陋的、越来越肖似顾大春的脸。


    都说女儿像爸,她生的这个尤其像。


    像到她好像仅是一个传播病毒的媒介。


    **


    下定决心送养这个孩子是在春节过后的某一天。


    她特意在网上查了资料,查哪家医院专治不孕不育,然后抱着孩子蹲点在医院门口。


    日复一日,竟然真的被她蹲到一对中年夫妻,结婚十年,各项指标正常,可就是怀不


    上孩子。夫妻俩试尽了所有方法,穷途末路之下,听算命的人说抱养一个命中带手足的孩子,有助于生出自己的小孩,便半信半疑地物色起合适的人选。适逢遇上祝娟,夫妻俩合了祝娟孩子的八字,发现命里自带手足,喜不自胜,托内部人员办理完收养手续,这孩子便登记到他们的户口本下了。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送走孩子就像送走了心中的一块巨石,送养手续办完那天,祝娟第一次觉得北京的空气如此清新好闻。她走在街上,正打算用剩下的最后一点点钱去街边搓顿好饭,肩膀就被人从后方轻轻拍了一下。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西装革履、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站在她身后,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


    “你好。”他一开口便是一口纯正的北京腔,“我留意你好几天了,方便一起吃顿饭吗?我来请。”


    后来祝娟总是想,黄俞亮为什么选中她呢?或许应该说,为什么偏偏是她被黄俞亮选中?


    她琢磨这问题琢磨了许多年,她想黄俞亮选中她也许是因为她是如此完美的一只猎物——


    愚钝,卑怯,无知,廉价,缺爱。


    她是能够用以证明他威威雄风的猎物,她的愚蠢于他而言不失为另一种完美。


    但当时的祝娟不懂这些,她只感到惶恐,因为黄俞亮说:“你这么年轻就生了孩子啊。”


    这句近似威胁的话成功将她虏获到了他精心选定的餐桌旁,从此她成为了他餐桌上逃脱不得的一道菜。


    第105章 雄风lightofmy


    祝娟最先记住的是黄俞亮的口味,因为他们在一起外出吃饭的时间很多,远远多过单独待在屋子里的时间。


    黄俞亮喜爱指点她的用餐礼仪,比如,咀嚼的时候嘴唇不要张开,吃饭的时候两只手都要放在餐桌上,不要把任何一只手藏在餐桌底下,敬酒的时候酒杯应当低于长辈。


    他擅长吃,胃口不大,口味却很刁,自称吃遍北京城第一人。比起前往声名远扬的米其林三星餐厅,他似乎更爱挖掘不为人知的苍蝇馆子。在苍蝇馆子里,黄俞亮也热衷讲究餐桌礼仪,祝娟谨记他的教诲,每口饭都吃得战战兢兢。


    渐渐的,她察言观色,细致地记住他爱将筷子伸向哪一道菜。她牢记他虽是北京人,却有一颗地地道道的广东胃,热爱清淡饮食,讲究食物本味的鲜美。后来熟了,她才知道他的饮食偏好是因为他有胃炎,肝也不太好,他说是因为应酬时喝酒太多。


    黄俞亮替她置办的第一处房产是北京三环内的一间二手房,公寓楼,一层熙熙攘攘住了十几家住户。房子隔音一般,但在寸土寸金的北京,陡然获得一处房产,还是让祝娟害怕得心惊胆战,何况这时她和黄俞亮相识不过一个月,除了约饭五次,什么都没发生。


    祝娟虽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却也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害怕这个房子需要用更高昂的东西支付,于是连连摆手拒绝。


    黄俞亮却说你收下吧,要是不满意,等以后再卖了,换一套更好的小区房。


    祝娟直肠子地问,您图我什么呢,黄先生?


    黄俞亮拍了拍肚子,笑得如同不世出的弥勒佛,说:“你想多了,小祝,我只是看不得有人受苦,希望你越来越好。”


    “您还是直说您想要我做什么吧。”祝娟怕得要死,她来北京这么久,口耳相传,也听说过一些倒卖人体器官的故事。生孩子的时候她体检过,她的脏器个顶个的健康。


    见她如此惶恐,黄俞亮只好做出无奈的样子:“好吧,看来我不让你做点什么,你今晚准要吓得睡不着了。这样吧,如果你真想报答我,就把你的名字改了,祝娟,这名字不好,艳俗,我来给你取个新名字,祝知微,见微知著,而且知微两字念得快了,就是你原先的‘娟’字,怎么样?”


    祝娟完全愣了,她头一次听说有人买房不收钱,不收别的报酬,只要当事人改个名。


    这要求莫名其妙,但她最终还是答应了改名,因为除了改名,她不知还能怎样报答这份恩情。


    这是恩情吗?祝娟分不清。黄俞亮的确给她提供了住所,也给了钱支撑她的生活,可他所有这些“帮助”,全都罔顾她的个人意愿,当她谨小慎微地想要拒绝,他会以仁慈的口吻威胁似的突然提及她的孩子。


    孩子永远是祝娟的软肋。


    当然,不是害怕孩子被伤害那种软肋,而是害怕被人知道她生过孩子那种软肋。


    祝娟成为祝知微以后,黄俞亮又说,她应当学一些配得上名字的技能,别让人一瞧就知道她是乡下来的。


    祝知微说:“我没读过几年书,黄先生。”


    “不要紧。”黄俞亮从容道,“我会请私教老师来给你补习。”


    祝知微一开始以为他在玩笑,后来发现他竟真的请了私教老师,教她中文、英文、算数,甚至还教她物理化学与商科知识。


    这太诡异了。


    他的行为让她越发琢磨不透他的心思,难道他花钱培养她,竟是真的打算培养出一个祖国的栋梁来吗?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祝知微的生活都被学习填满,她努力学习那些私教课,甚至还学了点钢琴曲子聊作兴趣特长。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都市丽人了,她开口不再带着土到爆炸的乡音,遇到新鲜事物也不再一惊一乍,听别人聊人文地理,谈及国际形势,什么美国啊中东啊,偶尔也能插得进嘴,适度进行一两句不算犀利却又不至于露怯的点评。


    半年过去,她对黄俞亮的感情日渐复杂浓郁。敬畏中又混杂着奇异的依赖,因为她发现这半年来,黄俞亮每次来她这都只做三件事,一是领她到处吃饭,二是坐在沙发上耐心听她弹生疏的钢琴曲,三是替她报新的课程,助她的学习更上一层楼。


    他像个神秘的施予者,不求回报,最重要的是,不贪图她的身体,仿佛如他当初所说,真的只是看不得人间疾苦,希望她能变得越来越好。


    她常感到无以为报,每次他来,她都谦卑地伺候他,为他端茶倒水,洗手做羹汤,渴望博他一笑。可即便如此,祝知微还是觉得不够,远远不够,她应该报答更多,她总心怀愧疚。


    因此那天,当黄俞亮坐在沙发上饮她泡的碧螺春,随口说了一句:“小祝,为我变得更漂亮吧。”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首先是那身不讨喜的黑皮肤,既然黄俞亮不喜欢,那就换掉,换成霜雪似的白,打一箩筐美白针,把自己从丑小鸭一点点塑造成白天鹅。


    她认为这是报答的方式,黄俞亮给了她那么多,她改变自己的容貌,从视觉上取悦他,好像也不算过分。


    美白针是他提的,后面那些项目却是祝知微主动做的。她去割双眼皮,垫了鼻子,削掉颧骨颌骨,还植发填补了发际线,让自己的脑门不要显得那么大那么突。


    每次做完,恢复期肿成猪头的时候,她自己都厌弃自己,黄俞亮却总是笑着点头,抚摸她的长发,毫不吝啬他的夸赞:“你很漂亮,小祝,我很高兴你愿意为了我这样付出。”


    祝知微长这么大,从没被男人夸过漂亮,在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丑的时候,黄俞亮却夸她漂亮。廉价的夸赞对没有被爱过的女孩来说杀伤力不囿于核弹,祝知微想,也许是上天看她太可怜,在她落魄的时候赐予她世间真爱。


    她莫名在十七岁那年迷信起真爱的童话,一如相信那些整形手术可以将她雕刻成白天鹅。


    可是她的梦还没持续多久就遭遇了第一次粉碎,原因是她偶然在他衬衫一角发现的水彩笔画成的涂鸦。


    她想问却又不敢问,哆嗦着嘴唇,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黄先生,这是……”


    他回头一看,神色自若,


    一如往常:“哦,小孩子调皮。”


    “您有家庭?”她问出这话时嘴角带笑,语气却像在哭。


    黄俞亮深谙说话的艺术,他平静地俯视她,带一种居高临下:“我以为你早就知道,像我这样有钱的中年男人,立业必先成家。”


    然后又在她的脸色随他的话语逐渐苍白之时,恰到好处地给出宽慰,“这没什么,小祝,到现在我们都清清白白,不是吗?我们是灵魂上的伴侣,柏拉图式的恋爱怎么能算外遇?”


    他说他的妻儿是他不得不背负的责任,而她与她们都不同,她是他的缪斯,就如亨伯特邂逅洛丽塔,lightofmylife,fireofmyloins。


    祝知微像在听天方夜谭,她其实并不知道何为洛丽塔,但她想黄俞亮永远是对的,他的见解远在她之上,既然他说那是正确,那便是正确。


    是的,他们清清白白。


    黄俞亮为她换了一个房子,也许是想借此更换她的心情,新房子的房产证上没有写着她的姓名,因为这是黄俞亮的私人房产,连妻儿都未曾涉足,但黄俞亮说她无期限拥有这套房子的使用权。


    海淀区的小区,学区房,威力不容小觑。


    黄俞亮说,以后她的孩子长大,需要在海淀区上学,这套房子可以考虑过户给她。


    “不用了。”祝知微笑得勉强,拒绝道,“她的养父母会为她安排的。”


    黄俞亮这才露出满意的表情。


    他还给了她一笔启动资金,替她租下百货大楼里的门店,鼓励她去创业。


    “做服装吧,走轻奢风,适合你。”他微笑着做出点评。


    借由这笔启动资金,祝知微打拼出了不小的名堂。黄俞亮翻看财务报表时总是爱说:“我就知道我的眼光没错,你不愧是我慢慢带出来的。”


    可住进这间房子不久,祝知微又发现了第二个足以击碎她的秘密。那天她心血来潮想要打扫这件屋子,却在主卧床底下扫出了一瓶吃光的西地那非。


    查看药物的说明书,第一反应是震惊与了然——


    ……原来如此。


    难怪他们之间清清白白,真相竟如此讽刺和简单。


    紧接着才是迷茫惶惑——


    为什么是吃光的?他说这间房子没被他的妻儿涉足,也就是说,还有其他人曾在这里留宿。


    胃酸裹挟着没消化完的食物冲上她的喉道,祝知微忽然很想吐,于是真的捂着嘴巴冲进了卫生间,把方才吃下去的晚饭全都吐了出来,吐到喉咙火辣辣的,仿佛被烈火灼伤。


    一想到她每晚睡觉的床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就恨不得在淋浴喷头下搓掉自己身上一层皮。


    太恶心了。


    太恶心了,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黄俞亮在她心目中高雅如谪仙的形象正在迅速崩塌。


    可恶心之外,另有一股渴望证明自己独特性的不甘在蠢蠢欲动。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既然他能靠吃西地那非证明他的雄风,为什么偏偏不肯在她身上实施?是她没有女人的魅力?还是说,因为她于他而言果然是特别的?灵魂上的伴侣,柏拉图式的恋爱?


    靠着自己天真的幻想驱动,当某天晚上,黄俞亮来她这里休憩时,祝知微第一次在他面前赤诚相待——物理意义上的。


    “我去隆了胸。”她说。


    落地窗外透进晦涩月光,为她镀上祭品般腐朽的光辉。黄俞亮皱起眉,本该象征他雄风的那块地方果然按兵不动,如同死物。他冷淡地说:“把衣服穿上。”


    见她泪流满脸,他脸上忽然又漾开一个慈悲的笑,夹带几分得意,和一种近似癫狂的变态的满足,他说:“小祝,我们不是那样肤浅的关系,你是特别的,你懂吗?”


    她当然懂,她其实什么都懂。


    她明白像黄俞亮这样残缺的男人,最渴望在弱者身上寻求某种征服,借此证明自身的雄风。他有钱,钱可以轻而易举招徕年轻的肉.体和数不尽的倾慕,可这随意探取的肉.体和廉价的喜欢无法再填补他内心深处因某一部分功能缺失而引起的空洞,于是他物色了她——


    一只孤立无援的完美猎物。


    他塑造她,改造她,雕刻她,教导她,让她的精神完全依附他而生存。


    这种从精神层面上彻底掌控某人的感觉让他达到了肉.体.欢愉所不能替代的颅.内.高.潮,让他重新确认了自身的权威。她是一个不同于以往财.色.交易的猎物,是他更深层次的战利品。


    一个愿意为了他去整容的女人,一个除了依附他别无办法的女人。


    她存在,固然很好,若以后出了状况,也可以随意丢弃,不必担心被人寻上门来纠缠,因为她是如此孤立无援,形单影只。


    她觉得他可怜,又觉得自己更可怜。


    但这些都没有关系,此时此刻,祝知微只知道自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说她是特别的。


    太好了,原来她这样卑贱低微的人也可以成为某人的特别。


    她流着泪笑了。


    **


    忘了是从什么开始不再联系祝婴宁的,祝知微对于过往的记忆总是存在缺失,也许是潜意识出于自我保护而进行的回避。


    偶遇祝婴宁是意外中的意外,意外到她完全没有感受到久别重逢的欢愉,反而只有慌乱。


    一种近似于赤.身.裸.体被人拉去游街的慌乱。


    祝婴宁是一个尴尬的存在,是祝知微亲妹妹和亲女儿的杂糅体。


    祝知微恐惧她,正如恐惧着自己的女儿和那些或生或死的妹妹,她和她们一样,是祝知微一辈子都无法甩脱的责任。


    她有在她面前有充当知心大姐姐的义务,有教育她走正道的义务,她还记得很久以前,是她敦敦教诲祝婴宁,说,宁宁,你一定得坚持读书。


    也因此,她必须在她面前假装完美和坚强。


    “我的姐姐是我的榜样。”


    看到祝婴宁写的那篇作文,她哭了很久,哭到没有勇气将整篇作文看完,哭到简直像要缺氧,天地都要为之崩裂。


    她想说不是的,我不是你的榜样,我是个很烂很烂的人,我没资格得到你的敬仰。


    但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隔天醒来,依旧挂上成熟女性的笑,去扮演所有人喜闻乐见的知心大姐姐。


    她的身体在2007年的那个深夜逃出了大山,灵魂却始终困在山里,哀哀哭泣,郁郁徘徊,从未真正获得解脱。


    “我每天都像溺在水里,有时候在河边散步,想着干脆跳下去得了,一了百了。”祝知微哭着说。


    河边风大,扬起她肩膀后的发丝,却扬不起她颊侧被泪水黏住的沉重的湿发。


    后来发生的事情无需赘述也能轻而易举猜到,烂俗得无趣,无非是她和黄俞亮的关系被正主知晓。


    黄俞亮对她说:“小祝,你是爱我的,你愿意为了我承担一切,对吧?”


    也许她该说不。她爱他吗?这问题想了太多遍,祝知微自己也无法确定答案。


    但她已经丧失了对他说不的能力,她点头说,对的,我爱你,这世上我最爱你,我什么都愿意。


    黄俞亮在妻子那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说自己是被祝知微引.诱了,他的妻子带着一帮人手怒气冲冲找来店里,将祝知微这些年来的心血付之一炬。


    她温顺到近乎麻木地承受着本该由她承受和不该由她承受的一切,看墙面被喷上红色字样,暗红如结痂的伤口。


    她没有说过黄俞亮一句坏话,也没有供出从始至终他对她的诱骗,以及那些真正与他发生过关系的人。


    都无所谓了,她想。


    不管结果如何,全都由她来承受。


    这是她的报应,是她的因果律。


    “对不起。”叙述完一切,


    才惊觉自己居然软弱窝囊至此,她的眼眶哭到酸涩,流出来的仿佛透明的血,“对不起,宁宁……我没有给你做出一个好榜样,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姐姐,对不起。我好像也不是一个好人,对不起。”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祝婴宁张开口,才在自己嘴里尝到咸味。


    是非对错自有他人评判,她不想再做裁夺的圣人,她只觉得酸涩难过,任泪水流淌,说,“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是我太弱小了,才让你觉得无法依赖,才让你需要一直在我面前假装坚强。对不起,你觉得辛苦的时候,我没能帮到你。”


    她们像两个只会道歉的机器,不断重复着向对方说对不起。


    天空飘起小雨,准确来说是春雨。都说春雨润物细无声,但实际上,春雨落到身上是黏腻的,像看不见的蛛网,将她们团团笼罩。


    最后是祝知微先说:“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


    “你去哪?”


    “回家。”说完察觉到这句话有歧义,又补充,“我用服装店挣来的钱租的小房子。”


    补充完,一想,越发觉得可笑了,服装店的起步资金也是黄俞亮投资的,她这个人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是硅胶做成的假人,浑身上下也不知道有哪里是真的,连收入都显得如此飘渺。


    短暂地沉默后,她转身离开。


    祝婴宁没有去追。她看着祝知微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渐渐被朦胧的雨幕模糊、吞噬。她看到她试图从兜里摸出香烟点燃,但烟头零星的火芒又被雨水扑灭。


    小雨始终飘在祝婴宁肩上,她转过身,趴上河边护栏冰冷的石台。


    雨水的潮气混杂泥土的腥味从土层里蒸腾上来。


    河水在黑暗里流淌,涟漪阵阵。


    第106章 自作多情


    从KTV出来,天空淅淅沥沥降下小雨,许思睿叫了两辆出租车,先把同行的人送了回去,最后刚好只剩下他自己,独自坐在新叫来的第三辆出租车里。


    车辆行驶在马路上,细小滚圆的雨珠在车玻璃上倒退着往斜后方走。


    他托腮望着前方的红绿灯发呆,视线不经意朝侧边一瞥,隔着绿化带,隐隐绰绰似瞥见了南护城河边一个熟悉的背影。


    认出祝婴宁主要是因为她的书包,高一第一学期开学前,她在附近的文具店里买了个书包,审美堪忧,放着正常款式不要,要了个黑色里夹带荧光黄的,远远望过去和警戒牌没两样。后来许思睿问过她好端端的怎么选这个款式,她说荧光黄够亮堂,走夜路也不怕被车撞死。


    托这怪异理由的福,许思睿轻易便在黑夜里认出了她,主要是他坚信全北京都找不出第二个学生愿意背这种款式和颜色的书包了。


    她不是早走了吗,没回家待在河边干嘛?


    正思忖着,就见那片亮眼的荧光黄改变了原先站立的姿势,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趴到了地上。


    许思睿本不欲理会,可是那片荧光黄趴在地上以后便了无动静。


    ……她到底在干嘛?


    聆听大地的声音?睡着了?晕倒了?被鬼上身了?


    他好奇得抓心挠肝,又有些担心,在红灯将要转绿的时候,终于还是不争气地开了尊口,对司机说:“载到这里就好。”


    “啊?”


    司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丢了五十块钱,许思睿留下句“不用找零”便打开车门下去了,绕到了斑马线上。


    冰凉的雨丝挂在他脸上,很痒,还没法抓挠,因为这痒转瞬即逝,手刚举起来就消了。


    顶着零零落落的雨水朝河边走时,他颇有些烦闷。


    假如那不是祝婴宁,他巴巴地赶过去不是显得很傻吗?假如那是祝婴宁,他巴巴地赶过去不是显得更傻了吗?好像无论怎么做都会遭她嘲笑,虽然祝婴宁不会嘲笑他,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他就是忍不住幻想出一个长着恶魔角的她在他耳边摇头晃脑地讥笑。


    他们可还在冷战呢。


    不过到了目的地以后,许思睿便没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他终于知道书包为什么会长久地趴在地上,因为祝婴宁把书包扔地上了。


    她人不在这里。


    不仅人不在,书包、外套……一切不适合下水的东西都留在了岸边。这些东西确凿无疑都属于她,让他想要欺骗自己认错人了也没办法。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擂动,那种不舒服且惊惧的感觉就像从山里参加完综艺回家那天,许正康面容严肃地告诉他家里出事了。


    他撑在铁制护栏上朝下看,河面细细密密的是雨滴漾开的涟漪。


    周围人烟稀少,大多数人都不会选在雨夜来江边游玩,雨中漫步毕竟只是少数人的雅兴,需要在合适的年龄由一点点冲动助推。当然也没有泳池旁常见的救生员,许思睿去游泳时总怀疑那些救生员是否真的会游泳,因为他从没见过他们下水,但不管他们会不会游泳,有救生员存在起码图个心安。现在他连这点微末的安心都没有。


    也许他应该再冷静点,打电话向有关部门求援。


    但当时他什么都没想。


    他撑着护栏翻了过去。


    **


    河水淹上来的第一感觉是冷,冰寒刺骨的冷。


    许思睿扑腾几下,在水里稳住身形,触目所及皆是黑色,黑色的水和黑色的天空,除了河面上偶尔翻腾上来的鱼,没有任何活物的踪迹。


    他茫然无措地在护栏周围游了几圈,不讲究任何泳姿,能游动就好,试探性叫:“……祝婴宁?”声音被冻得咯吱发硬,上下牙齿磕碰在一起。


    没有人回应他,耳畔响起的唯有雨滴嘀嘀嗒嗒落入河面的水声,以及远处车辆的车轮碾过路面积水的声音。


    他脑子已经被冻木了,慢吞吞地想,她该不会已经沉到河底了吧?


    这条河有多深?两米?三米?时间不等人,救人的时间尤甚,他憋了一口气,将身体往下沉,忍着睁眼时眼球被河水侵蚀的酸痛,在水里睁开眼睛,入目漆黑一片,连只鬼的身影都看不见。


    恐惧逐渐被浓郁的黑暗催生,从水里探出头,他甚至已经想象出了她的尸体被河水冲刷到下游的惨状。


    手和身体都在剧烈发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祝婴宁——”又试探着叫了一声,这次声音更大,也抖得更加细碎不成型。


    还是无人应答。


    他突然疯了一样,划开水面,撕心裂肺地喊起来:“祝婴宁,喂祝婴宁——!你别吓我好不好?你在哪?!你听到了就应一声!!祝婴宁!”


    拜托,就算只是一声孱弱的救命也好,起码让他听到她的声音。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降下一点仁慈恩泽,几秒后,她的声音竟然真的悠悠响起,被雨幕隔断,并不真切,细听竟然是从半空中传来的:“……许思睿?”


    他抬起头,看到她站在岸边护栏外,震惊地俯视他,好像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河里。


    **


    祝知微离开


    后,祝婴宁独自一人趴在护栏上,盯着脚下漩涡般的河水,心里确实有那么一刻产生过跳下去的想法。


    并非想要轻生,而是因为祝知微说的那番话——她说她每天都像溺在水里,有时候在河边走着,都想跳下去一了百了算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她,语言在真实的痛苦面前显得格外苍白,她只是天真又傻气地希望自己能替她跳进去试一试,然后告诉她,河里太冷了,冷得骨头都疼,所以不要跳好不好?


    但这想法也只是存在了那么一刻而已,祝婴宁做不出这样麻烦别人的事,只要想到她的疯狂有可能消费路人的善良,引来他们牺牲时间对她施予救援,她就彻底蔫了。


    可心里的疼痛难以排解,她恨不得大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泪水仿佛已经流干了,雨水代替眼泪在她脸上恣肆,洗不净脏腑的郁气。


    那就跑步吧,她想。


    奔跑是祝婴宁的本能。


    **


    脱下碍事的书包和外套,她沿着河道奔跑。跑过了人卫大厦,跑向不知名的远方,跑得精疲力竭,最后又原路折回来。


    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想,雨水蒙在脸上,织成冰凉的网纱,又从她脸上往脖子里掉。上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如同飞蛾的茧,将毫无间隙地裹束她,裹得难以呼吸。


    跑完这一圈,她还是没想通任何事情。


    她没有因为奔跑变得更强壮,更孔武,更聪明灵慧。她还是那个她。


    还是那样弱小,还是那样木讷。


    她捡起书包和外套,打算回家洗澡睡觉。就像斯嘉丽在《飘》的结尾里说的那样,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也许睡一觉就能想出方法了呢?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有人叫魂一样喊她名字——


    祝婴宁。


    祝婴宁……


    祝婴宁!


    声音简直像要哭了。


    她循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一个人在河里随波沉浮。


    “……许思睿?”


    她瞠目结舌,手指搭在护栏上,上半身朝外探。许思睿出现在这里就像游戏人物卡bug,刷新到了本不属于他的地图。她花了足足三秒品味这份猝不及防当头一棒的震撼,又花了另外三秒为这个现象做出了合理且急迫的解释——他落水了。


    他在求援。


    神魂归位,她助人为乐的雷达滴滴作响,朝他大叫:“我这就来了,你千万别乱动,我现在下去救你!”随后蹬掉鞋子,甩开手上刚刚捡起来的书包和外套,灵敏地纵身一跃。


    扑通。


    下饺子一样下进了河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等到她着急忙慌地游到许思睿身边了,才发现他并没有落水之人应有的慌乱,恰恰相反,他轻松浮在水面上,表情虽然呆茫,却看不出任何惊慌。


    “啊。”她停下动作,飘在他身前,终于慢半拍反应过来,“……原来你会游泳啊。”


    想了想,更觉迷惑了,“那你没事待水里干嘛呀?”


    是啊,我没事在水里干嘛?许思睿也想问。


    难道要他实话实说,说他自作多情,以为她跟他吵完架,悲痛欲绝地跳河了?


    靠,他宁愿去死也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随着河水涌动,身体不断起伏。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就在祝婴宁打算说一句“河里怪冷的,要不我们先上去吧”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暴喝:“喂喂喂!!你们两个!在水里干嘛呢!不知道这里不能游泳?!不知道现在下雨了?!不要命了你们——!”


    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两个巡逻的城管手里拿着荧光指挥棒,远远的朝他们冲了过来,犹如两只矫健猎豹。


    这段河段不能游泳,被抓到了要罚款的,而且他俩是未成年,说不定还会被带去单位批评教育,许思睿被这道暴喝吓得一激灵,彻底清醒了,暗骂一句脏话,抬手推搡祝婴宁的肩膀,急声催促:“快上去!快!”


    “……哦哦。”


    祝婴宁尚未搞清楚状况,全凭本能伸手去攀河道边沿的护栏,爬上去以后又拉了许思睿一把,将他拽到岸上,两个人狼狈地翻越护栏,身上还在哗哗往下淌水,就不得不展开了奔逃。


    赤脚往前跑了几步,她才猛然想起自己的书包鞋子等物还在原地,于是赶紧返回去拿。


    许思睿用余光瞥见她回去了,急得差点吐血,眼见着城管就要追上来,只好也跟过去,在她拿到书包鞋子和外套的那一瞬间就将她拽起来,拽着她的手腕夺路狂奔。


    她胳膊底下夹着书包等物,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一会儿叽叽喳喳说“许思睿,我鞋子还没穿呢,你先让我把鞋穿了”,一会儿又发神经说“我们这样跑了不太好吧?做错了事本来就要接受惩罚,要不我们还是回去跟城管诚恳地认个错吧”。


    许思睿头一回见到有人偏要往枪口上撞的,看到城管不跑就算了,居然还要自投罗网。


    “你能不能闭嘴跟我跑!?”他没好气地吼了一声。


    “可以是可以……”他们跑到了草坪上,春天的草没别的特点,就是扎脚,特别扎,她龇牙咧嘴,表情狰狞,嘶嘶地倒吸气,欲哭无泪地说,“但是我脚好疼。”


    “……”


    许思睿很想叩问一下随便哪路神仙,为什么每回他和祝婴宁碰到一起,事情的走向都会变得如此离奇?难道真是因为他们星座不合?


    他没降下奔跑的速度,只是伸手揽过她的腰,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第107章 豌豆之心


    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无法顾及太多,按理来说,被一个长得如此漂亮的异性公主抱,内心多多少少该有波动,但祝婴宁被许思睿抱在怀里,一点旖旎念头都没来得及生成,脑海里唯一的想法是:啊,原来他没有我想的那么弱不禁风。


    他要是知道她怎样腹诽他,绝对会气得当场把她丢下去。


    跑出一段路,她越过他的肩膀回头看,大受惊吓:“许思睿,你们北京的城管好能跑啊。”


    是不是经受过什么特殊训练?为什么天色这么黑,那些城管还能看清他们的位置,对他们穷追不舍?


    正慨叹着,一低头,就看到了自己怀里明晃晃的警戒牌书包。


    “……”


    她默默伸出手,遮挡住书包上荧光色的标记。


    城管的速度果然慢了下来。


    本来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抬头,却刚好撞上了许思睿的眼神,他垂眸睨着她手臂下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荧光黄,脸上神情莫测,只说:“你能不能不要逼我笑,我笑了就会泄劲,你觉得我现在抱着你跑步很轻松是吗?”


    她嗫嚅道:“……可是你看起来确实挺轻松的。”


    “那是我装的。”他磨着声音说,“其实我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哦。”


    结果许思睿没有笑,反而是她没有憋住,抿住嘴唇忍耐片刻,笑声还是从唇缝里抖了出来,零零碎碎地颠落在地上,和雨滴一起砸出细小的碎音。


    他没好气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雨夜,浑身湿透,浑身散发着河水的腥膻,背后还有城管在追,这情况真是狼狈落魄到极点,和唯美没有半毛钱关系,可是她的心被夹带雨水的风吹着,耳畔风声雨声呼啸而过,犹如某种史前巨兽远古的啸鸣,手臂侧边就是他胸膛渡过来的暖热的体温,她忽然觉得这个夜晚不该由任何悲戚郁结组成。


    她忽然很想要放声大笑。


    这么想着,她真的肆无忌惮地笑了出来。


    “你到底在笑什么?”许思睿很想骂她神经病,可骂人的话还未出口,他就发现自己也跟着轻声笑了起来。


    她举高手,用手掌承接扑面而来的雨


    水,回过头看着他,眼睛在雨水洗涤下亮得璀璨,如同群星。


    她说:“许思睿,你跟我一起组队参加那个模联比赛吧。”


    他警惕地眯起眼,用眼神表达对她话题跳跃之大的困惑,以及对她这个邀请之下蕴含的不良居心的质疑。


    她果然款款道:“如果我们能赢得第一名,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如果不能,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怎么样?”


    “……”


    他收了笑容,无语地揭露,“你的目的还能再明显点吗?”


    就差直接说出“如果我能赢得第一名,你就去监狱看你妈妈,怎么样”了。


    要他说,那肯定不怎么样。


    结果这人还在跟他装傻,睁大眼睛,无辜地说:“我没有什么目的啊。”


    见他不为所动,她又开始用起蹩脚的激将法,“我知道了,你觉得我一定能赢,所以不敢跟我赌,对不对?许思睿,你这叫未战先怯,不战而降,我鄙视你。”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就算要赌,正常人也是拿我当对手,哪有把人拉进同支队伍比的,这能比出什么?你是希望我在你的队伍里想尽办法阻拦你,给你当猪队友?还是觉得我会尽心尽力帮你赢得比赛?”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被他点出来,才恍然道:“对哦。”


    “‘对哦’你个鬼啦,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呆?”


    她动用百试百灵的直球进攻:“可是我就是想跟你同支队伍。”


    “……少来。”


    “许思睿,你就参加一下嘛。参加一下你又没有损失。你看,要是我们赢得冠军,你会很有面子,这是为校争光,是光荣的行为,你能收获老师的喜爱和同学的钦佩。要是我们没有赢得冠军,你也能拥有奴役我的机会,你可以让我帮你洗袜子。”


    他语塞片刻,才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帮我洗袜子,我哪有这么恶心?”


    “而且谁说我没损失,你是只谈好处不谈丁点儿坏处啊。我损失了时间精力和脑细胞,还得应付你这个超级大麻烦。”


    “我哪里麻烦了?”她直呼冤枉,又搬出邹皓那套说辞,发动老本行开始哇啦哇啦地念经。


    许思睿被她吵得脑仁疼:“再啰嗦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你扔啊,我又不是没有腿。你扔下我,我也会自己追上来缠着你的。”她兴致高昂地撸起袖子,拍拍自己结实的胳膊,说,“说不定我还能抱着你跑呢。”


    “……”


    他斜着眼睛,用眼尾看她,果然不怀好意地松了手,她的身体迅速往下一坠,非但没有害怕,还乐不可支地笑了几声。许思睿不可能真把她摔下去,再度收紧手臂,把她捞起来,心里又恨又无奈。


    还说不麻烦?现在就已经麻烦死了。


    **


    许思睿大多数时候四体不勤,但毕竟是个年轻人,边跑边聊,虽然累得胳膊发酸,可到底还是把城管甩开了。


    在某个路口,他拦住一辆出租车,想要打车回家。司机一看他们两个落水鬼的装扮,当即不客气道:“加钱。”


    加就加吧。许思睿拉着祝婴宁坐进去,后排座位被他们泅出两个湿印子。


    到了家里,他火速拿了换洗衣服前往卫生间。


    主卧倒是还有一个浴室,但主卧那间浴室是许正康在用,许思睿嫌晦气,一次都未曾踏足。祝婴宁不好意思进别人主卧,理所当然,也是一次都没用过。


    他想到这一点,意识到他们两个现在是一个洗了一个就得在外面湿着身子干等的竞争关系,踏进客厅卫生间的步伐迟疑一瞬,假惺惺地客套:“要不你先洗吧?”


    祝婴宁被他昙花一现的人性惊出一身鸡皮疙瘩:“你不要这样,许思睿,你这样我很害怕。”


    “……”


    等到许思睿洗完澡,祝婴宁才卷了自己的睡衣冲进去,她实在受不了自己身上河水的腥味了。


    通常情况下,他们洗澡的时间是错开的,且错得很开。许思睿的洁癖让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澡,而她需要忙活店里打工等事,一般都是拖到睡觉前再洗澡躺下。在山里录综艺那段时间也是。


    严格来讲,这是她第一次使用刚被他用过的浴室。


    浴室活像西游记里的盘丝洞,飘着香得腻死人的潮热白雾,墙壁上挂满流动的水珠。她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究其根源可能是因为浴室的使用痕迹太明显了,就像钻进刚被人睡热的被窝一样,私密到堪称冒犯。站到淋浴喷头下的时候,她的大脑控制不住地脑补出几分钟前许思睿站在这里冲澡的画面。


    这画面的构成有迹可循,毕竟她见过他……


    停停停。


    祝婴宁悬崖勒马,一巴掌糊开脑海里的画面,双手拍了拍涨红的脸颊,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一点都不正人君子。


    **


    从浴室出来,她还有些心虚,本来想偷偷溜回房间,避开和他正面接触,却看到许思睿在客厅里揉着眼睛走来走去。


    她探出脑袋问他:“你怎么了?”


    许思睿放下手,露出来的眼睛浮上了几条红血丝。


    “眼睛痒吗?是不是因为刚刚沾到了河水?”她发挥起与生俱来的操心,对他说,“别揉了,我去找点眼药水给你滴。”


    找出眼药水以后,祝婴宁回身一看,见他还在揉眼睛,她皱起眉,将他的手扇开:“都说别揉了,你坐到沙发上去,或者蹲低点,我给你滴一下。”


    他沉默半晌,扭捏道:“……我还是躺到床上去吧。”


    虽然祝婴宁不理解滴个眼药水怎么还要专门躺到床上,但还是从善如流地跟在他身后去了他房间。


    许思睿死尸一样往床上一砸,双眼紧闭,像在交代遗言,自暴自弃道:“你滴轻点。”


    “?”


    什么叫滴轻点?


    祝婴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表达,纳闷地爬上他的床,低头看他眼睛,心中无语:“你把眼睛闭这么紧我怎么滴?”


    他振振有词:“就正常滴啊,轻点滴,然后等眼药水慢慢从眼缝里渗进去,等个半小时左右就渗完了。”


    “……?”


    她被雷得外焦里嫩,“你确定是渗进去了,不是蒸发了?”


    想了想,想到点儿什么,又觉得好笑,“搞来搞去,原来你害怕滴眼药水呀?”


    “谁害怕了!”许思睿拔高声音,死不瞑目地从床上弹起来。


    “好好好,不是你害怕,你躺回去。”她哭笑不得地把他摁回了床上。


    眼药水渗进眼球的感觉确实不大好受,酸涩,眼睛敏感些的人还会觉得痛,但大多数人都能忍耐这种程度的难受,祝婴宁没想到他会娇气到这种地步,拧开眼药水的盖子后,随口感慨:“许思睿,你好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个豌豆公主。”


    说完这话,看到他黑下去的脸色,赶忙改口,“豌豆王子。”


    还是黑,她汗颜,“……豌豆?”


    眼药水滴到他闭合的眼睛上,祝婴宁沉吟:“你真的不考虑眨眨眼睛,把眼药水眨进去吗?”


    “不要。”许思睿拒绝得干脆利落,坚持他诡异的滴眼药水方法,“我要等它自己渗进去。”


    “……”


    好吧,你开心就好。


    她滑下床,本来打算就此离开,走到床尾了,福至心灵,心想许思睿现在完全任人宰割,这岂不是一个强迫他参加比赛的好机会吗?


    于是笑眯眯地又绕回了他身边。


    第108章 赢过你


    许思睿本来都听到祝婴宁的脚步声远去了,然而没过几秒,她的脚步声又折了回来,床边一陷,是她重新爬回了他床上。


    “……”


    他莫名感到汗毛倒竖,小心翼翼扯来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问,“还有事?”


    她凑到他耳边,魔音贯耳:“你真不打算跟我一起参加比赛吗?”


    他想说“想都别想”,却又警惕她的行为,生怕拒绝得太坚决惹她做出点什么恐怖的事。正迟疑着,被子里忽然钻进


    一双手,鬼鬼祟祟地摸索着来到了他腰间。


    许思睿特别怕痒,尤其是腰。她的手甚至还没真正碰到他腰上的衣服,他就猜出她的意图,怪叫着扭到了旁边:“祝婴宁!你做人能不能讲点道理?!”


    “可是我讲道理你又不听啊。”


    她再次探出魔爪。


    “卧槽!”他又往旁边挪了挪,“别!等一下,你听我说,那个什么……”他紧急开动脑筋,情急之下想出了一个缓兵之计,“这比赛不是要三个人组队吗,还有一个人你打算叫谁?”


    “哦,对,忘了告诉你了,第三个人我打算叫吴波。”


    听完她的回答,许思睿大喜过望,根据他对吴波粗浅的了解,她绝对不是热衷参加模联比赛的性格,于是脱口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前提是吴波先答应,你要是能说服她我就没问题。”


    祝婴宁愣了愣:“真的?”


    他松口了,这似乎同样不失为一个方法。她并不是真的想要挠他痒痒让他生不如死,闻言沉吟起来,“也行啦,不过,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你就不能再反悔,要是你敢反悔……”


    他立下毒誓:“就让我天打雷劈。”


    说完在心里为吴波默哀了三秒钟。


    **


    许思睿猜的没错,吴波对一切比赛深恶痛绝,不想强出任何没必要的风头,只想默默当完高中三年的小透明,听完祝婴宁的提议,她拒绝得毫不拖泥带水:“你找别人吧。”


    甚至因为这提议过于荒谬而笑了几声,“你怎么了,怎么想到找我参加?我英语什么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


    吴波的所有科目都乏善可陈,在这之中,英语是最乏善可陈的那一科,其他科目还偶尔有走了狗屎运突然考好的时候,唯独英语这一科数十年如一日地扑街。


    “就是因为英语一般,所以才要练习。”祝婴宁振振有词道,“一个水桶能盛多少水取决于它的短板,只要把短板补上来了,必定能获得长足的进步,吴波,我看好你。”


    “?”


    吴波挠挠脑袋:“你不用跟我讲这些,我不吃这一套。我这人吧,本来就没什么上进心,半吊子就半吊子,盛的水少也能凑活过嘛。”


    事实证明,虽然鲜有人吃祝婴宁那一套,但鲜有人能不被她念得耳朵起茧。


    吴波本来以为自己拒绝完,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这仅仅只是开始。她和祝婴宁成为朋友大半年,其实从未真正领会过她执拗起来的威力,相反,她一直以为祝婴宁和善温厚,好说话得很,直到被她坚持问了一整天“你真的不参加吗”,才发现这人犟起来和牛没区别。


    到了放学时分,吴波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活生生被祝婴宁折磨得瘦了两斤,连耳边都要出现幻听了。


    本来以为这只是一个夸张的感受,结果回家上了下秤,哇靠,居然真的瘦了两斤。


    晚上躺在床上睡觉,梦里也都是祝婴宁在问她:“吴波,你真的不参加吗?人的短板……”把她骇出一身冷汗。


    周五来到学校,她疑神疑鬼,宛如惊弓之鸟,课间一见祝婴宁朝她座位这边来就冒冷汗。


    “姐姐,姐!算我求你了,我真的不想参加。”她先行求饶,就差给她跪下来了。


    祝婴宁拍拍她的肩,口风一转,突然说:“昨天那样强迫你,是我不对。”


    吴波一愣,还以为祝婴宁人性未泯,感动得差点哭出来,紧接着就听她说:“我应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昨天那样太生硬了,今天我想出了新的理由,你……”


    吴波捂着耳朵尖叫着冲出了教室。


    当然,跑也跑不过人家。祝婴宁追了上来,开始巴拉巴拉灌输她的新理由:“我在网上查过了,有些人在压力大的情况下会暴瘦哦。”


    吴波都要惊呆了,心说你前几天不还锲而不舍劝我健康减肥的吗,怎么转眼开始邪修了?她反驳道:“压力大也有可能转化为压力肥,和过劳肥同个道理。”


    “不会的,你要相信我。”她说,“我会狠狠使唤你,压榨你,绝对不会让你闲着,绝对不会让你有机会压力肥的。”


    “?”


    后来闹到邹皓都知道了祝婴宁想邀请吴波参加比赛。


    祝婴宁拒绝和他参加比赛后,他经过不懈努力,已经物色到了新的人选。不过,听闻她在选人方面遇到困难,他还是凑过来给出了建议:“你选吴波干嘛?她英语又不好,单词量少,口语一塌糊涂,也没台风和台胆,选她当你的队员只会拖累你。你不如去找英语课代表,她英语可比吴波好多了。”


    这番话是选了吴波出门上厕所的时候背着吴波说的,可惜,很不凑巧,吴波忘了带纸巾,正好返回教室找纸,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这段话。


    她站在教室门扉后,整个人都在抖。


    虽然早就知道邹皓是个利益至上的人,但经过第一学期的相处,她一度以为她、祝婴宁和邹皓——他们三个人已经算是朋友了。


    三人组,多少动漫的温馨标配。


    原来并不是啊。


    原来只是她在一厢情愿。


    她恍然惊觉她其实一直都只是一个附带品,在邹皓眼里,她恐怕始终是祝婴宁的附庸,就像购买某本书时随书赠送的廉价草稿本,没有人会珍惜。她是不得不应付的某人,而不是他主动想要结交的朋友。


    所以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品评她。


    眼泪蓄满了她的眼眶,尽管深深知晓自己的平庸,可听到自己当成朋友的人如此贬低她,她还是难过得想流泪。


    教室里的邹皓又问及另一个人选,听祝婴宁说是许思睿后,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你确定?我不是在打击你,但我觉得你选人的眼光有问题,一个肚子里没墨,一个幼稚不靠谱。1+1+1>3这种团队合作模式是留给那些天才操作的,像我们这种普通人,能做到1+1+1=2就算难得了,三个优秀的人合作,顶多也只能发挥出两个人的功效,可见选人有多重要,而你找的人恐怕是0+0+1=0。”


    听到邹皓连带着也贬低了许思睿,吴波瞬间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嗯,起码有人跟她一样惨。


    她苦中作乐地笑笑,心想邹皓这番话兴许也有好处,起码祝婴宁听完,肯定就会放弃她了,谁会要一个肚子里没墨水的人呢?谁傻到要选一个拖油瓶?


    可她听到祝婴宁说——


    “我不这样觉得。”


    她的语气坚定到像在陈述某个既定的真理:“我的眼光没有任何问题,邹皓,我们三个人会一起赢过你和你的队伍。”


    她平静得不像在下战帖,可她的话细究来确凿无疑就是挑衅。


    邹皓静默片刻,“哈”了一声,略显不悦地说:“那就祝你早日凑齐这些人吧。”


    **


    “……开什么玩笑?”许思睿皱着眉,“我不信,除非你让吴波亲自过来跟我说。”


    几分钟后,祝婴宁带着畏手畏脚的吴波重新上到许思睿班级所在的楼层。


    吴波垂着头,过了许久,小心地将头一抬,尴尬笑道:“哈哈……哈哈……那个,嗯,呃,是的……我确实答应了参加。”


    说是天崩地裂都不为过,许思睿扶住身旁走廊的栏杆,勉强稳住身形,把吴波叫到一边,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地问:“你怎么回事?怎么会答应参加这种比赛?”


    吴波缩头缩脑,笑得脸都快僵了:“其实,我自己也很纳闷呢,哈哈……一开始可能是冲动吧,实不相瞒,我已经有点后悔了……”


    许思睿大喜:“那你现在过去跟她说你后悔了。”


    吴波苦着脸:“我不敢。”


    “……”


    她反过来积极怂恿:“要不,你去跟她说你后悔了吧?”


    许思睿木着脸:“我也不敢。”


    就这样凑齐了军心极其不稳、毫无斗志与信念可言的一支参赛队伍。


    报名截止日期恰好就是今天,祝婴宁填完报名表,赶在放学前把表拿给洪青阳,又问了比赛时间,发现仅剩不到十天可以准备了。


    时间紧迫,回家的路上,她面容严肃,看得许思睿如芒在背,生怕她灵机一动想出点什么新法子折腾他。


    好在同行一段路后,她和他道了别,说自己还有点别的事要处理。


    他很高兴,让她慢慢处理,千万不要着急。


    “我很快就能处理完了,等回家我跟你讨论一下比赛的事,你别太早睡。”


    许思睿点头应“哦”,心里却想着今晚务必要早睡。早睡早起果然是古人的智慧。


    离开他以后,祝婴宁转身,按照昨天从伊伊那里打听出的祝知微家的地址,搭乘地铁直奔目的地。


    第109章 转型


    眼前是一个普通的小区,门禁形同虚设,祝婴宁无比顺畅地进到小区里,又无比顺畅地找到祝知微所在的楼栋。


    电梯层层上升,将她送到祝知微家门口,她抬手锨按门铃,没听到门内有任何铃声,猜测门铃坏掉了,于是改为敲门。


    叩叩叩。


    指关节敲在门上的声音迟缓有力。


    过了约莫两分钟,门终于被人由内向外推开,像墓室的棺椁忽然被躺在里面的僵尸掀启。


    迎面扑来的首先是一股酒味,不是妥善装在酒瓶里的美酒自然而然逸散出的醇厚香气,而是经由人体脏器发酵,经过体温催生,变得沉闷涩然的酒味。让她想起从前在山里,每逢过年过节祠堂聚餐时,村里男人们喝完酒集体扩散的体臭。


    紧接着出现的是祝知微的脸,她还是那天晚上分别时的妆容,连衣服都未变,唯一的区别是脸上的倦色,经由几天几夜堆积,厚厚一层糊在面中,虽然是透明的,却比脂粉还显粘腻堆砌。


    “……宁宁?”


    不幸中的万幸是人没醉,还能认出来人。


    **


    看到祝婴宁,祝知微脸上微囧,还没准备好让她进来观摩一室乱象,也有些害怕她会同自己谈论黄俞亮的事情,以开解的方式剖析她的软弱无能,因此动作和神色都显得迟疑。


    祝婴宁却好像察觉不到空气中的微妙,点头说:“是我。”


    接着无视主人还没邀请的事实便走进屋里,目光先在近处扫视一圈——茶几上堆满吃完了还没扔掉的外卖盒以及泡面桶,沙发上毛毯凌乱,沙发与茶几的间隙零零散散竖立着几个啤酒瓶,当然也有被踹翻的,麦芽色的酒液在地板上晕出看似已经干涸却未真正干透的湿痕。


    祝知微跟在她身后,身份颠倒,犹如做错事的小孩,语气懦懦:“有点乱……”她不安地问,“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言下蕴藏几分赶客的意思。


    可惜,这些招数对祝婴宁通通没用。


    她没有马上回答说自己来做什么,而是脱掉鞋子,走上前,先把茶几上那些快要长果蝇的食盒收拾了,统一装到垃圾袋里,再把地上或竖立或倒地的啤酒瓶一一捡起来。


    祝知微在旁边看得有点无地自容,想要上前帮忙,却又感觉浑身乏力,摄入过多酒精的大脑昏昏沉沉的,她走了几步,就势坐到沙发上,用手抵住额头缓神。


    等到祝婴宁将一切收拾完了,甚至进厨房弄了碗蛋花汤出来,放到茶几上,她才抬起沉重的脑袋,自言自语般轻声说:“对不起……又让你看到我这么不像话的样子。”


    祝婴宁盘腿坐到地面上,摇摇头说:“今天不要说对不起。”


    “……是。”她苦笑,言辞间包含自怨自艾,“对不起听多了也很没意思。”


    对话到这,短暂地陷入了聊天的瓶颈,气氛一时僵滞。


    祝知微没力气打破这种沉默,最后是祝婴宁先开口,平静得好像只是来找她话家常,手放在茶几上,仰头看她,说:“微微姐,我今天来主要是想问你,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祝知微愣了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这问题她之前没有精力细想,被她这样一问,大脑才迟缓地运作起来。


    闹得那样难看,店肯定是开不下去了,黄俞亮的妻子放言道,只要她敢开,她就敢再来砸一次。租金是年底到期,只能先转租出去,之后再另觅出路,不过出了这档事,转租的事恐怕也很难搞,商场上下肯定都传开了。衣服又讲究时效性,短期内卖不出去,换季就砸手里了,接下来这几个月绝对不会好过。


    祝知微越想越迷茫,觉得自己整个人生一片灰暗,她刚想组织下言辞,随便说点什么先把祝婴宁敷衍过去,就听祝婴宁说:“继续开服装店吧。”


    “……什么?”她怔愣片刻,随即无奈又苦涩地笑,“别说傻话了,宁宁,现在这个情况,根本就……”


    “微微姐,之前你跟我说过,这几年以淘.宝为代表的线上交易平台发展得风生水起。”祝婴宁打断她,“你说自己有心尝试开拓线上市场,可线下太忙了,你担心贸然转型两头不兼顾,但是,你看,现在不就是上天送来的一个好机会吗?”


    她微笑道,“这几个月你不会再有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尝试朝线上转型。”


    的确,线下的店铺暂时办不起来了,虽说可以搬走,可短时间内再难找到这么好的地段,若是随随便便找块地段租了,承担的风险其实也不比线上转型小。一样都要冒险,还不如放手搏一搏,冒着弄潮时代的险,创新总归比守旧有出路。


    这几年电商的如火如荼其实已经在祝知微心里形成了潜伏的危机感,她隐隐预感到实体店铺的生意会随着网络发展壮大变得越来越难做。


    不过,“没有后顾之忧”实是一个美化过的说法,真实的境况如此狼狈,她既惊异于祝婴宁的乐观与洞见,又对黄俞亮留给她的阴影心有余悸,下意识便先否认:“不行的,就算开了线上店铺,黄俞亮的妻子也可以给我刷差评,她有很多方法搞我,我跑到哪里她就会追到哪里……”


    “没关系啊。”她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语调也没多少抑扬顿挫,却莫名自带令人信服的能力,“她过来了,我们就想办法解决。”


    她没有说出任何精辟到让人耳目一新的道理,没有说你不要给自己预设难题,没有责备她的软弱,她只是简单地说,出了问题我们就想办法解决。


    多么普通的一句话,普通到堪称乏味,可祝知微心里的焦躁与恐惧竟然真的被她抚平了,好像世间万般难题,都可以用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过去,所有枝枝蔓蔓最后都能凝缩成大道至简。


    她还没彻底回过神,又听祝婴宁以肯定的语气道:“只要你不放弃你的店铺,我一定会帮你。”


    **


    从祝知微家出来,又搭乘地铁返回许思睿家。


    路上祝婴宁本想摸出课本复习下英语单词,结果不巧碰上晚高峰,手都举不起来,更别说背书了。


    在地铁上好险没被挤成人干,她挂念着自己的作业和模联比赛,下了地铁便飞奔起来,冲回家里,连饭都没吃,先趴到书桌上学习。


    紧赶慢赶将作业赶完,掰着脖子抬头一看,完蛋,十一点零三分。她在先去许思睿房间找他和先去洗澡之间纠结了一瞬,最后诡异地选了先洗澡。


    等一切收拾妥当,来到他房门前敲门的时候,里头早就已经没动静了。她不甘心,低头去看他的门缝,缝隙里是黑的,没开灯。


    难道真睡了?


    祝婴宁简直要抓狂,但她的良知又不允许她在别人睡下后还残忍地将人叫起来,只好唉声叹气离开。


    门后,许思睿听到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松了口气,闷在被子里继续偷玩手机。


    这种惊险刺激的感觉十岁以后就没再体验过了,他没想到自己都高中了居然还得做贼一


    样装睡。


    玩了一会儿,外头客厅的灯却没有如他所想熄灭,相反,外头还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听得出她极力在控制动静,不想吵醒已经“睡着”的他和许正康。


    她在干什么?


    这问题很快有了答案,因为有些东西的声音是没法掩盖的,比如煤气灶点燃的响动。


    他突然想起她回家到现在还没有吃饭。


    有时候,人的心软就是这样没有道理。


    一次心软,次次心软,满盘皆输。


    他起身打开了房门。


    **


    冰箱里放着钟点工阿姨采购来的面条,上次还没料理完,剩下双人份,祝婴宁将这堆面条平均分成两半,取了其中一份,又找出颗鸡蛋,打算做点鸡蛋酱油面汤随便对付一下肠胃。


    转过身,许思睿就靠在餐桌旁。


    她愣住了,过了几秒,才呆呆问:“……原来你没睡啊?”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面不改色撒谎:“刚刚睡了一小会儿,现在睡不着了。”


    扯完谎,还要挑剔地点评一下她手里的食材,“你就吃这种没营养的东西?”


    “鸡蛋很有营养的。”她为鸡蛋正名。


    许思睿嗤之以鼻,摸出手机,低头摆弄起来:“省省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必须承认,有那么一秒,祝婴宁确实误以为许思睿要下厨给她做点什么有营养的东西,毕竟他的话太容易叫人误解了,他的举动也很有歧义,低头摆弄手机就像在查菜谱,她差点感动得要说一句“天哪,这太麻烦你了”,结果话还没出口,就看到他把手机举到耳边,说:“对,1601,还是跟以前一样送份A套餐过来。”


    “……”


    好吧,原来是点外卖。


    **


    点完外卖,许思睿放下手机,看向还拿着鸡蛋面条傻站在厨房门口的祝婴宁,下巴抬了抬:“怎么?你不是说要讨论下比赛的事?”


    “哦,对!”她回过神,把鸡蛋和面条放回冰箱里,又回厨房把煤气灶关掉,再次变得活力满满,“走吧,我们去你房间。”


    今天放学前把报名表交给洪青阳的时候,洪青阳给了她一个网址,跟她说后续的国家分派、背景资料和比赛规则都会在网站上放出来,让她尽早登录网站熟悉一下比赛议题。


    家里只有许思睿房间里才有电脑,他的卧室就此被征用了。


    祝婴宁坐在他的椅子上登录网站,输入账号密码后,弹出来的就是比赛议题和他们被随机分配到的国家,底下还有个BackgroundGuide的附加文件。


    她随意往国家上面一扫——希腊。


    嗯,还行,起码不是她不认识的国家。


    再瞄了眼议题,她瞬间石化了。


    TheGlobalDebtCrisisandtheReformoftheInternationalMonetaryFund(全球债务危机与IMF改革).


    ……等等。


    等等等等。


    这是什么?!


    怎么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报名的时候,洪青阳说过模联比赛的议题基本都超出课内所学,他举了几个例子,什么“碳排放和全球气候变暖”,“海洋白色污染与环境系统整治”。当时祝婴宁在讲台下听着,觉得这些议题虽然确实不在课本范畴,但都是些较为简单和大众的议题,不算难理解。


    可是,为什么议题会涉及金融知识?别说IMF改革了,她甚至连全球债务危机是什么都不太了解。


    “许思睿……”她哭丧着脸看向身后。


    许思睿单臂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搭在她的椅背上,目光同样落于电脑屏幕,脸上表情却不像她那么慌张,反而很是淡定。听到她的声音,他才悠悠转眸,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嘴角扬起一个戏谑与玩笑掺半的弧度:“怕了?现在退赛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说:今天只有一更orz


    由于白天还有工作,基本都是抽空码字,连续双更一段时间以后这两天我终于喜提颈椎病了TT


    对不起我是一个非常脆皮的人类…


    所以接下来几天可能偶尔会出现单更双更交替进行的情况


    等我调整好状态会继续双更的[求求你了]


    第110章 挺可爱的


    退赛是不可能退赛的,祝婴宁调整好心情,鼓起勇气点开附加文件,然后再度受到暴击。


    BackgroundGuide里密密麻麻全是她看不懂的专业术语,她粗略估算了一下,认识的单词不超过50%,光是把那些专业术语翻译成她能懂的中文都是项浩大工程。


    2012年,AI尚未横空出世,翻译大段英文最快捷的方式也只是手动复制粘贴到翻译器里。


    在此之前,祝婴宁对城乡的教育差距虽然有明确认知,但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刻。她滑动鼠标,不死心地又看了几页,回头问许思睿:“你能看懂多少?”


    “七八成吧。”他说,“五岁开始我妈就给我请一对一的英语外教了,这种模联比赛我小学参加过。”


    “我讨厌你。”


    “谢谢。”


    许思睿臭屁地接受她的妒忌。


    她忿忿将头扭回去,盯着电脑屏幕,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一个个查阅不懂的单词?未免太费时间,这份BackgroundGuide一共有四十页,一个个查能从现在查到地球毁灭。复制一大段丢到翻译器里或者直接用WPS内置的翻译倒是省时间,但她怀疑这个做法对比赛是否有益处,毕竟比赛全程英文,中文最多在比赛里起辅助理解的作用,不能喧宾夺主,她认为自己最好在这几天建立起直接阅读英文文本的习惯和思维,不要过度依赖母语。


    看她愁眉不展,甚至无意识想要往嘴里塞指甲盖,他觉得好笑,伸手用弹脑瓜崩的方式在她颊侧轻弹一下,说:“有这么难吗?用做英语阅读理解的方式做它就好了。”


    一句话醍醐灌顶。


    她放下险些命丧黄泉的指甲,眸光熠熠:“啊!许思睿,你是天才。”


    他哼了哼:“刚才不还说讨厌我?”


    “那是我嘴瓢了。”她勇于颠倒是非黑白,本来想狡辩道“我说的是我喜欢你”,但又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哪哪都显得古怪,于是及时刹住车,转而开始分配任务,“书房里是不是有台打印机?我们把背景资料打印下来吧,我负责前二十页,你负责后二十页,把主要内容梳理出来,整理成思维导图,可以吗?”


    她说这话时眼睛定定地注视他,让许思睿想说不可以都没办法。他走去书房,搬来打印机,将打印机连接到笔记本电脑上,做完这一切,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像条狗一样听话。


    打印这份资料成功耗光了墨盒里残余的墨水,她把厚厚的资料一分为二,简单装订起来,将后面二十页交给他,自己拿了前二十页。


    许思睿内心已经接受了,嘴上却还要挣扎一下:“今天都这么晚了,明天再弄吧,又不差这一时半会。”


    “我们下周五就要开始比赛了,周一到周四要上课,肯定没什么时间准备,真正的准备时间只有周末这两天以及今天晚上。”她解释。


    解释完,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一起加油吧?”


    他想说你哄幼儿园小朋友啊,我又不是那种爱守在CCTV-14前看红果果绿泡泡的儿童,脸却不争气地晕出薄红,携着打印的资料坐到了自己床上,展开床上书桌,闷头干起活来。


    卧室里一时只能听到刷刷的写字声和翻书声。


    她待在他卧室的事实让许思睿有点心猿意马,每看两三页,眼神就像磁石的北极飘往南极那样朝她身上飘。他发现她果


    然聪明地没有看一句就查一下句子里陌生单词的中文释义,听到他说可以用做阅读理解的方式对待BackgroundGuide,便一气呵成地阅读,边读边用A、B、C、D等字母取代长又复杂的专业术语。一开始弄不懂这些专业术语是什么意思也不要紧,出现的频次高了,结合上下文语境,总归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从生疏到熟练,她读得越来越顺畅,右手在草稿纸上飞快划拉着思维导图。


    许思睿收回视线,集中注意力于眼前的资料。


    他向来奉行一种省力的人生,学习当然也图省力,一句句钻研是不可能的,比起逐字逐句阅读,他更喜欢抓大放小,看文本前先看大小标题,了解这段在讲什么,再到段落里捕捉中心句,凭借这些主旨句先将思维导图的总体框架打出来,再自行判断一下哪部分比较重要,最后折返回去,细致地看一看重要段落的内容。


    由于本身课外单词的积累量就比她广,以及学习方法使然,他比她早完成,放下笔的时候,祝婴宁仍旧托着下颌在纸上写着什么。


    “你那边还剩多少?分些给我吧。”


    “不用了,就三四页而已。”她把前面已经看完的十几页资料和已经做好的那部分思维导图递给他,“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修改的。”


    许思睿翻阅起来,边看边评价:“你写得很细。”


    尤其是思维导图,比他的详细多了,井井有条,逻辑缜密,初中生来都能看懂个大概。


    他阅读完她整理过的那十几页资料,这时她刚好也解决了最后三四页,举高手臂伸了个懒腰,问他外卖到了没有。


    “我刚刚拿进来放餐桌上了。”


    “嗯,那我先去外面吃饭。”


    她风卷残余将外卖解决了一大半,顺带刷了个牙,匆匆忙忙拿毛巾一抹脸,赶回来看他整理的后二十页。他归纳的思维导图很精辟,一句废话都没有,重点分明。不过饶是如此,她还是执笔在上面拓充了些细节。


    许思睿凑到她身边,不满地嘀咕:“不用写那么细你也能看懂吧,干嘛浪费时间?”


    “嗯……是能看懂。”她低笑一声,左手翻着资料,右手在他的思维导图上补充,头也没抬地说,“但是吴波基础比我们薄弱,写得详细点,她能更好地理解。”


    这话叫许思睿略感惭愧,因为他已经完全忘了这是个三人比赛,忘了还有第三个成员参与其间,尽管一开始还是他提醒她这比赛需要三个成员。他缓慢地哦了一声,视线之下是她密密匝匝的黑浓的睫毛,他们坐在床尾,面前就是床上书桌,台灯的光晕将他们拢在一个狭小私密却又漫无边际的空间里,像漂浮于太空中的舱罐,向内是同伴,向外是宇宙星辰。


    他轻声说:“你人怎么这么好啊?”像调侃,又像是在说梦话,唇息浅浅撩动她的睫毛。


    她学习他的臭屁,点头自我肯定道:“我人就是这么好啊。”


    然后很煞风景地用胳膊肘将他推开半截,“别离我这么近,热。”


    许思睿这才退开了一些。


    把资料全都扫完尾,她强迫症发作,拿起那沓资料,放到桌面上哒哒哒墩了几下,直到每一页都齐平了,边缘摸起来光滑细腻,没有莫名其妙凸起来的某页,才再度伸着懒腰,就势朝后一躺。


    “你是打算今晚睡在我这?”许思睿说这话是玩笑的语气,却又蕴含一种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心虚。他故意没朝后面看,把她整理好的资料拿起来又理了理,自己都觉得自己言行举行怪异,像个准备行窃又害怕被人看出端倪的小偷。


    “我随便躺一下,很快就回去了。”她含糊不清地咕哝。


    等他把那叠不需要再整理的资料理了又理,再回头看时,祝婴宁已经睡着了。


    她仰面躺在他床上,左半边身体枕着他的床单,右半边身下枕着他的被子,睡着的姿势也和为人一般板板正正,像幼儿园午睡时老师教导的姿势,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呼吸轻缓绵长。


    他莫名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喉结上下滚了滚,低声唤她:“……祝婴宁?”


    没有应答。


    再过五分钟就是凌晨两点半了,她奔忙一天,撑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眼睛一闭,都不需要酝酿入睡时间,直接就步入了深度睡眠。


    他坐在床尾,默默看了她很久,才起身收拾好床上书桌,走去关灯关门。


    灯一关,黑暗莅临,将他心底那点做贼的感想放大了千万倍,门一关,更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仿佛是他居心叵测,故意将她留在自己房间里似的。许思睿甩了甩脑袋,安慰自己他们又不是没在同张床上睡过觉,以前录制综艺一起睡了那么多天,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啊,现在也是一样的。可是走到床边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承认,现在一点都不一样。


    这里没有其他人打扰,这里只有他和她。


    而且又在他的卧室里,处处充溢着他的气息。


    她就像意外闯进他人领地还不自知的野生小麇,翻了个身,正脸朝向他,很可恨地睡得一脸安恬。


    许思睿站在原地做了两个深呼吸,慢慢爬到床上,在她对面躺下。


    他记得自己躺下的位置没有离她很近,躺下以后才惊觉他对位置拥有错误的预判。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他甚至能闻到她鼻尖的呼吸,带着草木的清新,轻飘飘地落在他唇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他看清了她的睫毛,因双眼闭合的姿势,睫毛在下眼睑画出一条黑线,像动画片里特意将眼部轮廓加粗再加粗的Q版小人。


    他伸出手,将要碰到她的时候,又惊讶地察觉她的脸竟如此之小,他一只手就可以将她的脸包纳在掌心。


    头发也一如既往软软的。


    他用指尖挑起她鬓边的发丝,用指腹搓了搓,手指从她颊侧抚下来,来到她鼻梁上,然后新奇地发现每次手指碰到她鼻梁下端靠近鼻尖的位置,她都会蹙眉皱一皱鼻子,大概是觉得痒。


    就像小时候玩发条青蛙一样,他饶有兴致且手欠地反复刮抚她那块地方。她眉头皱起又松开,松开又拧起来,牵动鼻梁那片肌肤随之起伏,如此持续几次,终于吸了吸鼻子,哼哼两声,像是要打喷嚏。


    许思睿赶紧翻过身避开。


    几秒后,背后果然传来细微的一道“阿嚏”。


    他像个傻子一样趴在自己臂弯里笑了半天。


    **


    第二天睁开眼睛,祝婴宁的心脏差点飞出喉咙口。


    没办法,任谁醒来看到一张美人的脸在离自己仅有微毫之距的地方,都会受到巨大冲击。她迅速回想起了昨晚睡前的一切,一边唾骂自己是猪,说好了只躺一会儿,结果竟然在他床上睡着了,这成何体统?一边想要翻身逃离现场,伪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


    然而身体才动了动,她就惊恐地发现自己被许思睿搂住了。


    说搂住不太准确,应该是搭住。


    她早已领会过他糟糕的睡相,此刻简直不知应当作何感想,欲哭无泪地搬起他的胳膊,调动核心力量,从他手臂下的间隙缓慢下移,花了足足两分钟,累出满头大汗才顺利逃出生天。


    把他的手臂放回原位后,她趿上拖鞋,麻利地溜了。


    **


    “啊?什么?”接到祝婴宁电话的时候,吴波才刚睡醒,嘴里咬着牙刷,眼睛都没能完全睁开,试图混水摸鱼过去,“哈哈……现在过去也太早了吧?这样吧,你听我说,等我中午吃完——中午吃完我一定过去!怎么样?”


    “你现在不方便来吗?”祝婴宁问。


    “也不是不方便啦……就是我刚睡醒,想到要过去真还挺累的。”


    “哦哦,那没事呀,你累可以先歇歇,我和许思睿过去你家就好。”


    “?”


    吴波震惊于此人的听不懂话,赶忙改口,“不了不了,还是我去你们家吧,我刷完牙就立马过去。”


    开玩笑,她房间里一堆花花绿绿的地摊言情小说,内容根本见不得人。他们要是来她家,她光毁尸灭迹都要好一会儿。


    按照祝婴宁的吩咐带上了笔记本电脑来到他们家,吴波刚一进门,就被客厅的装扮吓了一跳。


    “……哪来的白板?”她一边换鞋一边怯怯问。


    许思睿坐在沙发上,手扶着太阳穴,看起来也很头大:“她跟邻居借的。”


    隔壁1602的孩子今年夏天就要上小学一年级了,夫妻忙着在给孩子启蒙,买了一堆早教产品,祝婴宁很社牛地过去按了门铃,问他们是否有白板可以出借,结果还真被她借到了。


    巨大的白板上


    写着今日的任务——


    1.查阅全球贸易危机、IMF改革相关资料以及希腊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


    2.研究各个国家立场,确立合作阵营:IMF主导国、金砖国家、欧债危机国等;


    3.撰写立场文件初稿;


    4.学习决议草案的格式。


    “救命。”吴波缩着肩膀走进来,“有必要搞得这么严肃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参加的是什么全球比赛呢……”


    话还没说完,就接收到了祝婴宁飞来的眼刀,剜得她立马噤了声。迫于祝婴宁的压力,她只能和许思睿在茶几两头坐好,手搭在膝盖上,乖乖仰头看着她。有一瞬间,吴波觉得祝婴宁就像西方的神父,而她和许思睿是误入迷途的羔羊,等着面前这份神父指点迷津,原谅他们的罪责。


    神父开始分配任务了,落到吴波头上的任务是查阅资料。


    “如果可以,最好也翻墙去我刚刚说的那些外网查一查英文资料,它们的表达肯定更加地道,有助于我们参考模仿。”


    吴波挠挠头:“可我不会翻墙。”


    “许思睿会,他待会儿会教你的。”


    “我看不懂太复杂的英文,估计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有没有更简单的活儿派给我?”


    “网站有翻译功能,可以英翻中,你不可能看不懂。”祝婴宁说,“不过,要是实在不喜欢,你也可以跟我交换,负责撰写立场文件和发言稿。”


    “……我还是查资料吧。”吴波果断做出了选择,对英文写作敬谢不敏。


    祝婴宁点点头,又温声说:“你可以的,吴波,我相信你的信息搜集能力。可能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但你对碎片化信息的收集能力特别强,能留意到很多容易被别人忽略的细碎信息,你每次喜欢上一个新的明星,都能挖掘出别人挖掘不到的小道消息,那些据说已售罄的漫画,你也能找到别人不知道的销售途径。你就把这场比赛当成你喜欢的明星或者漫画去掘地三尺。大家一样都是高中生,其他队伍那些负责搜索信息的人没道理比你强。”


    吴波被祝婴宁说得愣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些优点,一方面疑心祝婴宁在唬她,一方面又觉得她说得好像有点道理,最后晕晕乎乎的就被她哄骗到了电脑前,着手开始工作了。


    许思睿在一旁看得心情复杂,觉得祝婴宁表面看起来虽然既纯良又呆板,可实际上切开来芯都是黑的,不然怎么可能连哄带骗驱动吴波这种毫无干劲的队员?


    太可怕了。


    黑心老板又将视线投向了他:“许思睿,你就跟我一起写资料吧。”


    **


    一整天下来,吴波感觉自己就像一头牛,还是那种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明明也没人拿鞭子抽她,但她就是埋头干得废寝忘食。晚上回到家里,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中邪了,后来细想起来,认为也许是对面那两人起到的的表率作用激励了她。


    尤其是祝婴宁。


    她英语成绩不错,可口语着实一般,山里的教育不注重口语表达,能看懂英文文章、能听懂听力就算了不起了,虽然来到北京以后,她跟着课堂教学练了一学期口语,但英文口音和周围从小接受外教教育的同学比起来还是显得特别塑料,就像一口夹生米饭,戳起来硬邦邦的,一咬还掉渣。


    连读和缩读是不存在的,重音加得莫名其妙,语调更是不忍卒听。遇到自己不认识而且还没来得及查阅发音的单词,她甚至还会自己随机安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发音进去。


    最可怕的是还有许思睿这个逆天模范作为对比。


    他的口语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一口纯正的RP,说是英国女王亲自教的吴波都信,总之他一开口,吴波就打定主意绝不在他面前说任何英文,免得自取其辱。


    可祝婴宁却敢说。


    她不仅敢说,还说得特别大声,特别自信,特别抑扬顿挫。吴波听了一整天她的塑料发音,听到最后都快被她洗脑成功了,觉得这发音虽然不够地道,但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周日再次来到许思睿家,她忍不住趁着祝婴宁去阳台念发言稿,低声问了个困扰她一整晚的问题:“那个,呃……许思睿,我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我也不了解这种比赛,但是,你觉得她这个发音参加比赛真的没问题吗?”


    她比划道,“其他选手的英文发音肯定都和你不相上下,就说我们班班长好了,他学的也是伦敦腔。我好怕正式比赛她受到打击,要不趁这几天赶紧掰一掰她的发音吧?或许还能挽救一点。”


    许思睿没有马上回答她的提议,只是轻笑着反问:“你觉得她会受到打击?”


    吴波愣了愣,一时答不上来。


    是啊,她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受到打击吗?


    “语言的职能在于沟通,能达到沟通的目的就成功了,口音说到底只是锦上添花,敢不敢说出来才是重点。”他看着阳台外对着太阳的方向举起发言稿,嘴里念念有词的祝婴宁,“她的口音确实不怎么样,超级土,对吧?不过……”


    他笑了笑,低声说,“挺可爱的。”——


    作者有话说:孙明远:我懂了。


    吴波:我也懂了——


    这章是两章并成了一章,所以10:30木有更新了,大家不要跑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