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方引步子极慢地挪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打开衣柜,拨开自己的几件衣服,看到了角落里那瓶伪装成是维生素的避孕药。


    方引将药瓶拿在手心里,目光在卧室里逡巡了一圈才看到放在书桌上的几瓶矿泉水。


    他走过去将准备打开水瓶,只是一方面累得有些脱力,另一方面是手指上汗水未干,竟然一下子没有拧开瓶盖。


    就在方引找纸巾擦手的时候,一只手将那瓶水从他的手里抽了出去,“咔哒”一声便轻松打开了。


    谢积玉将水放在了方引的面前,转而拿起那个药瓶。


    方引没来得及阻止,只能任由他仔细地端详着手里的东西。


    大约是因为沾过水,药瓶标签的手写字已经不甚清晰,只能依稀辨认出“维生素”三个字。


    除此之外,便再也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标志,看上去特别像某个小作坊制品。


    谢积玉将药瓶递到方引眼前,定定地看着他:“这里面装的不会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吧?”


    方引扯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就是普普通通的维生素而已。”


    “普普通通的维生素值得你在这种时候心心念念的。”谢积玉将那个药瓶放回原位,接着放松地靠在墙壁上,目光从下到上依次扫过方引的全身,嗓音凉凉的,“不会又是你家的神秘产品吧,又没商标。”


    这瓶避孕药是当初费了不少功夫得到的,一直都放在这个药瓶里。


    方引心想,有空去医院的时候还是拿回来一个真正的维生素药瓶替换上吧。


    “也就是成分比较适合我而已。”方引糊弄了一下,说完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就水吃了下去。


    只是方引余光发觉谢积玉还在看他,他只能小口小口地多喝了一会水,免得再被谢积玉询问。


    “你确实该多喝点水。”


    着突如其来的一句让方引一下子被水呛到,捂着嘴猛咳了两声,耳朵都憋红了。


    他还没缓过来,谢积玉又加了一句:“刚才流得太多了。”


    方引咳得更猛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高雅俊秀的青山玉泉,有时候忽然来这样一句话,还真是让人感到意外。


    只是谢积玉的表情太过正经,语气也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客观陈述一个事实。


    方引喝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轻轻擦拭了一下唇角,试探性地开口询问:“那我们现在要继续吗?”


    语气听上去跟问同事要不要继续开会差不多。


    只是谢积玉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定定地注视着他,准确地说是注视着他腰腹的位置。


    方引有些疑惑地低头去看,看到了自己侧腰上那个还没有完全淡淡的青紫淤痕,隐约能辨认出是手掌的形状。


    这是裴昭宁那天晚上留下来的,刚才车内昏暗才没有被发觉,现在在室内灯光下则一览无余。


    方引用自己皱巴巴的白衬衫暗暗挡住:“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跟江蔚的关系,不会再有这样的误会,绝对不会给江蔚带来什么困扰的。”


    谢积玉像是没听到他的解释,走近了两步,近到几乎跟方引呼吸相闻的地步。


    他眉目很深,身上的兰花香信息素餍足地蔓延了出来,几乎半包围了方引。


    尽管beta无法感受到来自顶级alpha信息素的压制,但越来越浓的香气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征兆。


    方引以为谢积玉会不高兴,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了:“我今后肯定会跟裴昭宁保持距离的,真的,你别”


    只是这句话还没说完,谢积玉忽然开口,嗓音有些哑:“你是医生,应该很懂易感期的alpha有什么情绪表现吧?”


    方引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将医学院里学到的东西滚瓜烂熟地背了出来:“攻击性、占有欲和依赖感。”


    谢积玉“嗯”了一声,伸手去揭开那欲盖弥彰的布料,望着那个痕迹,眸色暗了下来。


    “你明白就好。”说完便转身,进入了卧室的浴室,回望的时候眸底有些欲色,“三分钟内进来。”


    等浴室里传来水声,方引这才意识到原来是易感期的alpha占有欲作祟。


    易感期的alpha面对自己的伴侣的态度,跟小孩子面对自己抱着睡觉的小毯子差不多。


    被别的alpha碰过了,自然会让人很不爽。


    方引脱掉自己身上那件早就不能要了的白衬衣,对着镜子看了看腰侧的痕迹,使劲揉搓了一会,希望那印记能淡下去些,想让易感期的alpha气顺些。


    他将避孕药依旧放在衣柜的角落,挑了一件薄浴袍穿上,赤着脚进了浴室-


    “本月17日,第五十届全球气候变化大会将在联邦首都举行,来自世界各地的100多个国家政府代表、科学家和环保组织前来参与,本次会议将围绕气候变化、温室气体减排等核心问题进行协商谈判”


    “当地时间6月15日,热海地区战事再起。反对派武装摧毁了政府军位于德拉港的军事要塞,多个民用机场也遭遇袭击,多家民航公司宣布调整或者暂停热海地区的航线,请广大民众注意”


    “就在昨天,举世瞩目的跨海隧道项目国会审批通过,这不仅标志着联邦和加兰斯两国之间的距离更进一步,也将极大地提高两国之间的交通便利性和经济联系”


    就在这平静无波的下午,方引和梁轩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边听新闻边闭目养神,丝毫没有注意到新来的实习生也走了进来。


    “真闲啊今天!”


    简单的几个字,让原本昏昏欲睡的方引和梁轩几乎同时睁眼,望着那个说话的实习生。


    梁轩有些无奈地开口:“做我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说闲,上课的时候老师没交代过吗?”


    实习生有些哑然:“说倒是说过,不过,真的有这么灵嘛”


    话音刚落,桌上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三个人同时望向那部红色的电话,互相对视了一下,仿佛在看那部通过电话杀人的恐怖电影。


    还是方引第一个接起来,没让它响太久:“我是方引,什么事?”


    “方医生,来了一位从高处落下的患者,指明让您来看。已经送到楼上隐私病房了。”


    方引一怔,也没多问:“知道了,就过去。”


    医院的隐私病房一般需要不少钱才能消费得起,只是这个医院毕竟不是私人的,来来往往大都是普通民众,真的有隐私需求的人也很少会来这里看病,所以隐私病房很少有人会用。


    既然指明让自己看,说不定是以前的某个熟人。


    等方引推开病房的门,发觉对方的样貌是有些眼熟,只是装扮有些不一样,方引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他躺在床上,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古装,上面还沾着一些惹眼的血迹。黑色的长发几乎都垂到了地上,有不少草叶夹在发丝中间。


    “医生,你快帮他看看,这严重吗?”一个带着墨镜的女人第一时间迎上来,语气异常焦急。


    方引示意她保持冷静,快步走到病床前。


    病人的面色像纸一样白,额头沁出了不少汗珠,听到了声音便睁开了眼,露出一个惨兮兮的笑来:“方医生,又见面了。”


    声音还是非常温和,只是有一些颤抖。


    方引这才认出来,眼前这个狼狈的人竟然是晏珩。


    他无暇打招呼,边触诊边询问,才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晏珩今天拍戏的时候是在山林当中,夏日高温,衣服穿得又严实,本来就已经有些中暑,是强撑着拍的。


    最后在吊威亚的时候出了意外,整个人在半空中狠狠地撞到了岩石,导致安全扣脱落,人便重重地摔了下来。


    边上的女人是晏珩的经纪人,大概是从晏珩那里已经了解过方引了,于是也不太避讳:“方医生,晏珩来医院的事情一定要保密。晏穗那边是瞒不过去了,要是被媒体知道就麻烦了。”


    “既然到了隐私病房,我们会遵守所有的规定。”方引说完转头吩咐护士,声音果断,“准备治疗。”


    晏珩身上最重的伤是右腿小腿骨折,手臂和腿上还有大面积的擦伤,看着触目惊心,倒不是特别严重。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其实这算是运气很好了。


    等治疗完被送到病房之后,天色已晚,有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椅子上等了。


    见了晏珩,晏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一句话还没说便哇哇大哭了起来。


    晏珩面色苍白,但还是在耐心地安慰女儿:“穗穗放心,爸爸没事的。”


    小女孩的不安全感爆发,说什么都要往晏珩的病床上爬,怎么安慰都还是哭。


    经纪人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到床边,贴着晏珩坐下,对方引道:“这孩子从小几乎没有离开过爸爸一天,依赖的很。”


    晏珩手上包着纱布,帮孩子擦眼泪的动作有些笨拙:“方叔叔是个很厉害的医生,已经把伤口治好了。穗穗不哭了,替爸爸感谢一下方医生好吗?”


    晏穗转头看着方引,还打着哭嗝,声音一抽一抽的:“谢谢谢方叔叔。”


    方引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将孩子抱起来:“这个时候让爸爸好好休息,叔叔帮你加一张小床,今晚你可以在医院陪着他,好吗?”


    真挤在一张床上病人休息不好,分开孩子又伤心,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晏珩感激地对方引露出一个笑。


    晏穗的情绪平缓了一点下来,静静地趴在晏珩的胸前,看得人心都软了下来。


    方引站在门口,听见走廊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最后几乎要跑了起来,下一秒,便响起了敲门声。


    “是谁?”方引问道。


    对方沉默了,等了好一会都没有回答,于是,方引便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门外的人与他眼神正好撞上,平时的优雅高冷、尽在掌握的眼神此刻荡然无存,眼里燃烧着陌生的暗火。


    这样的谢积玉,是方引从未见过的。


    他有些错愕地看着对方,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医院,是受伤了吗?


    他关心则乱地上下打量谢积玉,只是落在其他人眼里,像一个专业的医生在防备不速之客。


    下一秒,晏珩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积玉,是你吗?方医生,你让他进来吧,没事的。”


    第42章


    两人交汇的眼神几乎是同时错开,在晏珩话音刚落的时候。


    方引往边上挪了一步,谢积玉没有一丝犹豫,擦着他的肩就走了进去,扬起一阵淡淡的兰花香的风。


    两人之间一句寒暄都无,将陌生人这一角色扮演得十分到位。


    直到说话声响起,方引才动作极慢地转过身,然后抬眼,看向病床的方向。


    晏穗看到谢积玉,第一时间伸出手要抱抱,谢积玉也很自然地俯身把孩子从病床上抱起来,然后看着晏珩身上的几处伤处。


    晏珩仰着脸,眉眼柔和,似乎是在解释自己的病情没有大碍。


    谢积玉轻轻地擦着孩子面颊上的泪珠,十分亲和。


    晏珩的经纪人只是站在一边,什么话都没有说,似乎是习以为常。


    方引看着看着,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荒诞的陌生感,这个人,真的是前几天同床共枕的谢积玉吗?


    易感期都有着挥之不去的冷肃的alpha,好像任何东西都不能主导他的情绪,永远自信满满地掌控全局。


    这样的自信往往带来的是一种过分餍足的感受,又由于教养使然,只将餍足转化为高冷疏离的情绪表现。


    而此刻谢积玉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像是被融化了,让他从寒冷的高台上走了下来,沾上了人与人之间没有隔阂的烟火气。


    方引不由得上前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只是他的眼神太过直白,晏珩的经纪人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抢先一步拦在方引的面前。


    她言辞恳切,温和有礼,眼神将方引与还留在病房里的护士连到了一起:“关于他术后的观察以及用药情况,方便的话,我们现在出去聊一下吧?”


    “方医生等一下。”大约是听到了声音,晏珩抢先开口,笑眯眯地朝着方引招手,示意他过去。


    方引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在另一边床脚的位置,与二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晏珩介绍道:“这就是方引方医生,上次穗穗在紫屏山走失,就是他帮忙找回来的。然后我这次手术也是方医生做的,巧吧?方医生很专业的。”


    谢积玉看了一眼方引,表情似乎是有些意外,但吐字依旧简短:“多谢。”


    方引礼貌性地笑了一下,拉开了一些距离:“职责所在,应该的。”


    只是他喉咙有些紧,嗓音听上去有些低哑,说完之后低声咳嗽了一声。


    晏珩还想说什么的模样,谢积玉却已经制止了他:“别说话了,小心动了伤口。”


    经纪人在娱乐圈的大染缸浸泡久了,自然是十分懂得拿捏他人的心思,立刻就接下了这个台阶:“是啊,你好好休息,正好我跟方医生出去聊一下。方医生,现在可以吗?”


    晏珩和谢积玉也没再说话。


    等方引离开病房的时候,经纪人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方引隐隐约约听到里面的人声才继续下去。


    他带着经纪人回自己的办公室,详细说明了一下晏珩目前的情况。


    “那至少三个月内,他都不能再工作了吧?”经纪人忧心忡忡。


    方引点点头:“六个月内最好都不要接任何工作了,好好休养为宜。”


    经纪人苦恼地抓了抓长发的发尾,语气焦躁:“这个角色也是争取了好久才得到的,就这么演不成了?”


    “还是身体要紧,其实对晏先生来说已经很幸运了,毕竟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


    经纪人面上的遗憾稍减一些,站起来准备告辞的时候,方引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


    “刚才,后来进病房的那位先生,是谁啊?看着是有些眼熟。”


    “您可能是在晚间新闻中见过他吧。”经纪人转过身来,嘴角露出一个明艳的笑意,眼里却没什么情绪,“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当没看见便是最好的安排。您说呢?”


    看来她是了解谢积玉的身份的,不然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其中的意味深长不可忽略。


    随后她便转身而去,关上了方引办公室的门,隔绝了一切探究的目光。


    只留方引在原地进退失据,目光落在晏珩的病历上,似乎看了许久,直到急诊又忙了起来。


    晚上10点多才歇下,方引第一次决定在这样的深夜回谢宅住。


    他回到谢宅的时候已经是凌晨,管家告诉他,谢积玉还没有回家。


    方引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后,依旧没有睡着,心里的焦躁在慢慢地烧着。


    结婚这么久以来,他一直谨守着当初的约定。


    每当谢积玉对他态度好转,享受当下的同时他也会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在外面你们依旧是陌生人。


    这并非是在暗地里跟自己过不去,恰恰相反,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意识。


    好像让自己习惯这样的状态之后,再遭遇拒绝或者分开的时候心里不会太难受。


    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方引想起了谢积玉先前焦急的眼神,以及后面温和的模样,这两种表情对方引来说都很陌生。


    不知道谢积玉和晏珩是什么关系,或许晏珩对谢积玉来说,只是一位跟关岭和沈涉同等的朋友而已。


    但方引又觉得似乎哪里是有一些不太一样,具体又说不上来。


    这他觉得自己真正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面前有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这种难以排解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心。


    方引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直到凌晨四点多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谢积玉一夜都没有回来。


    晏珩受伤的事情没有瞒多久,第二天就在网上爆开了。


    大导演的大制作本身关注度就高,而晏珩又是其中戏份最多的男一号,他的粉丝也多,社交媒体上简直是闹翻了天,纷纷要求制片方给个解释。


    后来双方同时发布了声明,意思大差不差,都说是意外。


    不过最令粉丝感到安慰和惊喜的是,剧组决定一直停工下去,直到晏珩康复到可以再次拍摄。


    要知道电影剧组一旦开起来,每天要花的钱跟流水一样多,等大半年下去变数更是巨大,能这样有诚意的,实数少见。


    世间权势、斗争和较量,说白了都是建立在真金白银的基础之上的。


    于是无数好事的媒体跟进,开始计算这样一部古装大制作停工半年,大概要花多少钱,最后得出的数字令人咋舌。


    只是最后这个单由谁来买,就不得而知了。


    方引以前觉得隐私病房是防那些记者的,可跟粉丝们的行动力比起来,娱记们还是棋差一着。


    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一开始只是假装病人前来看病,后来甚至成群结队地抱着鲜花想来探望。


    仅仅过了三天时间,晏珩在附属医院治疗的消息就在网上传开了。


    晏珩也察觉到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在决定出院换地方休养。


    他在社交媒体上发了条动态,内容是“希望好风景能让我快点康复进组。”


    配图只有一张,看上去是从室内拍的,近处是在窗边飘荡的白纱帷幕,窗外是一株巨大的合欢花树,长在水中的石台上,一派古典园林的气息。


    这样的风景一看就不是附属医院能有的,而神通广大的粉丝们也偃旗息鼓了,大约是真找不到晏珩到底住哪里了。


    谢积玉没有再来过医院,后来帮晏珩办理出院手续的是一位女士,正是谢积玉的助理。


    Melissa看到晏珩的主治医师是方引的时候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方引还以为自己被认出来了,毕竟他们曾经在丝带湖公馆的那个夜晚是见过的。


    但是她的情绪调整得极快,只是跟方引确认完关键事项之后便礼貌告辞了。


    在这几天里,谢积玉都没有回来。


    还没等方引在新闻关键词中找到他的新动向,方敬岁的消息先来了。


    “晚上九点,来云上公馆见见我的几个老朋友,带上你的丈夫一起。”


    方引的眼神在这条消息上停留了很久。


    他自然不能也不可能带上谢积玉,晚上便一个人驱车前往。


    高速电梯让华灯初上的地面越来越远,好像真的进入了云上世界。


    方敬岁一个人坐在休息室中,看到方引只身一人前来,表情上倒是不意外,只是说话很不悦:“谢积玉呢?”


    方引恭敬地地回答道:“您知道的,联姻的事情我们说好了不对外公开的。”


    方敬岁放下手中的茶水:“只是见见我的几个朋友而已,完全的私人场合,不算违反当初的约定吧?”


    擅自破坏约定会起反效果,这种时候让谢积玉主动出现是最好的。


    方引心里已经大概有数,方敬岁果然打的是温水煮青蛙的幌子。


    不过这个征兆证明了元晖集团或许真的遇到了不小的困难,仅仅是暗地里跟谢惊鸿的合作已经不够了,现在急需一位强有力的姻亲在大众舆论层面取得优势。


    如果谢积玉来见他这几个所谓的朋友,只要没明面上制止消息外泄,明天大约全世界都能知道了。


    方引不动声色地回绝:“他最近很忙,如果父亲有什么话的话,我可以转达给他。”


    方敬岁笑了笑:“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话,只是我让他今晚能来是为你好。”


    方引蹙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也没什么,我那几个朋友看了你的照片和履历,对你挺感兴趣。”方敬岁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今晚有好几个alpha,都等着你呢。你如果是单身的话,我在他们面前自然推不掉这样的要求,你说呢?”


    方引皱眉:“可事实上,我并不能”


    “你带不来谢积玉,其他的话都不必再说。”方敬岁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站起来看着方引身上简单的白衬衣,“衣物已经准备好了,去换了吧,能精神点。”


    侍者带着方引走到更衣室,帮他换上了一身定制的新衣。


    他望向镜子中的人,衣物是修身的款式,领口和腰侧有精致的绣花,镶嵌着钻石领带夹闪闪发光。


    方引那一瞬间像是定住了,好像很难相信对面陌生的人是自己。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方敬岁那么多的威逼和暴行,他已经隐忍得足够多了,却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要做到这一步。


    被打扮成一件礼物,推到别人的面前。


    侍者催促着:“方先生,换好了就可以走了,我带您过去。”


    方引不动声色地回答:“知道了,你先走,我马上就出去。”


    侍者恭敬地离开了更衣室,听脚步声并没有走远,只是站在门口。


    方引走到茶几前,将果篮里的那柄小刀藏在了手心里。


    第43章


    侍者推开了门,方引越过一扇古典的彩漆屏风,站在了巨大的餐桌前。


    包含方敬岁在内的,一共有七个人。


    方敬岁在主位,左右两边各坐着三个人,座次大约也是严格按照年龄资历来排序的。


    最靠近方敬岁的两人看上去年纪大些,靠在他左手位的人大腹便便的模样,头发已经花白。


    方敬岁介绍着桌上的人,有传媒业的大亨,有医科大学的教授甚至政府医药局的高层领导也在,方引曾在新闻上见过他们的脸。


    怪不得元晖集团是那样的难以撼动,这些人在其中都出了不少力吧。


    方引的目光静如平湖,随着方敬岁的介绍,他一个个地问好。


    末了,才在空位上坐下。


    方敬岁是今晚的主角,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元晖集团是所有人话题的核心。


    名流们各个都喜笑颜开,仿佛在庆祝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只是他们面上闪着令人作呕的油光,昭示着那不过是被压榨出来的民脂民膏而已。


    方引垂目,拿起桌面上的冰水喝了一口,才勉强压住那种恶心的感觉。


    财欲熏天的场合,方引没有上前奉承,也没有明显鄙夷,他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像一方温润的玉,却又完全不属于这个场合里。


    申茂兴一直都知道方敬岁有这样一个儿子,但今天第一次见,却觉得有些意外。


    他在医药局的日子里,无论是娇软可人的还是热情似火的omega美人,他都拥有过,倒是从来没把目光放在beta身上。


    beta没有信息素,寡淡至极,像是桌面上永远都不会去伸筷子的那道蔬菜。


    明明方引的衣着非常精致漂亮,像一件被打包好的礼物,但那张脸上的神色又太静,不禁让人有些怀疑他并不知道今晚要做什么。


    申茂兴想起来方敬岁送给他的那尊价值连城的翡翠观音像,那观音被雕刻得低眉垂目、宁静安详,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是作为贿赂被送出去的。


    他浑浊的目光时不时地就落在方引身上,饭桌上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阿引,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可不是让你来喝冰水的。”方敬岁笑了笑,对方引招手,“这次幸亏有申先生的帮忙,元晖集团才能摆脱那些底层人的讹诈。阿引,你来敬申先生一杯。”


    果然来了。


    方引知道躲不过,他左手端起酒杯,右手握着已经与他身体同温的小刀,走到了申茂兴面前。


    申茂兴的眼神在方引脸上、腰上和腿上扫了一个来回,才拖着肥胖的身体站起来,笑起来时眼睛要被肉挤没了:“后生可畏啊,我听你说你现在已经是主治医师了?我听你父亲说你还想往上走?何必那么苦哈哈地自己去费神呢,那样多慢。”


    “是啊。”方敬岁也接话,面上凝着淡淡的笑,望着方引,“有快的方式,他是不愿意得很。”


    “年轻人还是多听听我们的话,也少走一点弯路。”申茂兴顺势将方引往方敬岁那边推了一下,想当老好人的样子,“父子之间能有什么说不开的?”


    话是这样说着,只是那手就一直贴着方引的腰没有拿下来。


    方引暗地里咬牙。


    他能察觉到桌上的其他人都在看着他,并且目光中有不少轻蔑的意思。


    明明他的父亲方敬岁是这里话语权最高的,但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只是个私生子,所以此时看笑话的成分更多。


    大约,他们也好奇一个父亲可以蔑视自己的儿子到什么地步吧。


    方引不动声色地侧身退开了一步,让嘴角挂着浅笑,举起酒杯:“受教,我敬您一杯。”


    这种时候自身安全最重要,没必要争嘴上的胜利。


    “呵呵呵,好好好。”申茂兴跟方引碰了一杯,只是喝酒的时候目光并没有从方引身上移开,目光像黏液一样几乎要沾满方引的全身。


    边上的好事者顺时针挪了一下位置,将申茂兴身边的座位空了出来。


    申茂兴心领神会,热情地帮方引拉开椅子:“在这坐吧,好说话。”


    “今天这样的场合,我这样的小辈不适合抢座。”方引将手放在椅背上,制止申茂兴的动作。


    他力气不小,申茂兴居然没挪动过那个椅子,便狐疑地打量着方引,似乎有些怀疑自己对这个人温和无害的判断是否有误。


    但方引的神情却依旧温和有礼,挑不出错来。


    “阿引,要有礼貌。”方敬岁的声音沉了一点下来,只是这个父亲并没有站在自己这边,“你母亲是这么教你的吗?”


    方引的手下意识地松了一些力气,他明白了方敬岁的暗示。


    周知绪是方敬岁手里的一枚棋,永远按着他的死穴。


    方引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发白,连其中的酒液都在微微震动。


    他轻微地吐出了一口气,接着上前一步,帮申茂兴拉开椅子,更想提醒两人之间的距离:“您是长辈,您先请。”


    申茂兴坐下之后,方引才在身边那个空位坐下。


    仅仅是这俯身的一瞬间,申茂兴的目光离那白皙的脖颈离近了些,色欲几乎要从他的脸上溢了出来。


    这短暂的小插曲之后,这顿饭还是继续了下去。


    申茂兴在跟桌上的人侃侃而谈的时候,却不忘记离方引越来越近。


    酒过三巡之后,申茂兴甚至夹了一块肉放在了方引的碗中。


    方引瞥见了那双筷子上的油渍,几乎用尽了全力才没有吐出来。


    见他不吃,申茂兴刻意地贴近了他一些:“这家乳鸽还是不错的,需要我帮你剔肉吗?”


    “您是长辈,没有为晚辈服务的道理。”


    申茂兴自顾自地将方引面前的碗拉到了自己面前:“哪的话,太疏远了。”


    方引伸手去挡,就在这个瞬间,袖口里的刀滑落出来,砸在碗碟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场面瞬间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面上带着好奇与讶异。


    方敬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他的目光很沉,看了一眼那刀,又看了一眼方引,没说话。


    申茂兴好奇地探头看去,伸手将刀拿在手里,很明显能感受到上面的体温:“这是?”


    方引静了两秒,忽然笑了,那副白玉一样的面孔陡然鲜活起来。


    “我是骨科医生,平常已经习惯用自己的刀了。”方引顿了顿,然后慢慢地看向申茂兴,将重音加在最后几个字上,“放血拔毛,剥皮剔骨。”


    他在申茂兴惊讶的眼神里拿回了那刀,手法精准,轻松几下就将那鸽子的皮肉剔了下来。


    焦脆的皮、鲜嫩的肉和干干净净的骨头被整整齐齐地码在碟中,一丝不苟。


    方引将肉推到申茂兴面前,然后细细打量着申茂兴的脸,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申先生听过庖丁解牛的故事吗?其实作为医生,我更擅长的还是”


    “方引。”方敬岁抢先开口,他声音深沉,目光带着警告的意味,“胃口还是小点的好,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方引的态度很快就软化了下来,对着方敬岁俯了一下首:“是,父亲。”


    申茂兴愣了一下,目光在这对父子间转了一个来回,没说话。


    那碟肉就放在中间,自始至终都没人动过。


    餐后,其他人以去洗手间的名义先离席,桌上就剩下了申茂兴和方家父子。


    “顶楼的按摩不错,不如今天我做东,请你们过去?”


    方敬岁笑笑:“太晚了,您玩的愉快。只是我这儿子不太懂事,我还是先跟他好好说说,就不去了。”


    申茂兴愣了一下,知道今晚是没机会了:“呵呵,行,那就下次,下次。”


    方引跟在方敬岁身后离开包间,申茂兴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一直等到那身影完全消失。


    “今天让你来,也算是白来了。”方敬岁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坐下,“什么都没做成。”


    方引也懒得分辩半句,所以嘴上直接服软:“抱歉,父亲。”


    方敬岁喝了一口茶水:“元晖集团现在有一个职位,我想让你来担任。”


    方引有些诧异,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好事:“父亲,我是有医院的工作在的。”


    “我知道,只是一个高级顾问的职位罢了,不耽误你医院的工作。”


    “但是我现在的时间真的很紧,除了医院的事,过段时间还要出国参加研讨会,真的顾不到集团的工作。”


    方敬岁忽然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方引面前,抬手便给了方引重重的一巴掌。


    方引没来得及站稳,整个人狠狠地撞在墙上。他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瞬间红了起来,连眼前的景象都模糊了一瞬。


    随即,口腔里溢出了血腥味。


    方引勉强站直了身体,他知道今晚不回好过,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你觉得我是在请求你吗?”方敬岁怒极反笑,“你也真是不受教训,今晚还敢带刀?你想像当年要杀我一样,打算宰了申茂兴吗?”


    方引抬头,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如果到了那一步的话,我想我会的。”


    “那你觉得你要是做了这件事,最后除了我谁会给你兜底?”方敬岁继续道,“还是你觉得你那个连面都不愿意露的丈夫会帮你?如果我真要你去陪那个姓申的,你觉得你可以拒绝吗?”


    一连几个诛心之问让方引几乎没有招架之力,他面色苍白,牙关咬紧,不想让口中的血流出来。


    “你接下顾问的职务,你就可以现在离开。”方敬岁望着方引,似乎是给了选择,“否则,申茂兴现在离我们也不远。”


    方引明白,方敬岁的选项根本不是选项。


    让谢积玉过来公开身份是一个好到达不成的选项,让方引委身于申茂兴则是一个坏到达不成的选项。


    所以方敬岁应该早就想好了,今天方引唯一且必须要选的就是集团顾问这个职务。


    方引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很可笑,他自己好像是笼子里互相厮杀的虫子,遍体鳞伤后得到的奖品只是能活下去而已。


    方引抬眼望着方敬岁,雾蒙蒙的乌黑眼珠里有无尽的绝望、伤心和不可置信。


    半晌,方敬岁忽然掐住方引的下巴,嗓音阴沉:“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双眼睛。”


    毕竟是父子,他们二人的眼睛其实是很相似的。


    只是方引的眼底像是有一层散不去的水,有时候澈亮,有时候冷寂。


    而方敬岁在多年的权财算计之中,眼里积压了层层阴骘,怎么都散不开。


    方引被掐得发痛,只能选择了那唯一的选项。


    从休息室里出来以后,方引靠在墙上缓了好一会,才去了洗手间。


    他将口中的血水吐了出来,双手撑在台面上,然后才抬头看向镜子里。


    一侧面颊红肿,嘴角有血丝,身上的衣服将他的身体完美地包装了起来,显得精致又挺括。


    他忽然开始怀疑镜子里的人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堆被捏合进这件衣服的血肉。


    方引低头,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漱了漱,然后红色的血水便落在白色的台盆里,异常显眼。


    他随意抽了一张纸巾按在嘴角,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正定定地看着他。


    是许久未见的沈涉。


    第44章


    两人目光撞上的一瞬间,均是愣了一下。


    沈涉的神态中没有以往那种厌烦,但方引能感觉到他在看自己的脸,而且眼神中有藏不住的讶异。


    方引自知现在的自己看上去并不体面,但是他也没心情再思考再遮掩什么,只想回家安静地蜷缩着。


    于是脚下仅仅只是顿了一瞬,便越过沈涉,继续往外走。


    只是还没走几步远,后面就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其中还伴随着沈涉的声音:“你的脸怎么了?”


    方引走得很慢,脚步却未停:“被打了,也不难看出来吧。”


    毕竟被人打在脸上,按常理来说碰见熟人尴尬是免不了的。于是这种时候,大家总会想出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谎言的理由,好让面上过得去。


    但方引的话很直白,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


    沈涉跟上来,跟他平行:“谁打的?你就这么算了?”


    所谓人上人的销金窟,在这样的夜晚总是格外糜烂。


    他们路过一个个包厢,偶尔能听见从里面传来模模糊糊的人声,基本都是放浪形骸的笑声包裹着令人胆寒的尖叫,很难想象里面的人在经受什么样的折磨。


    方引在电梯口前站定,按了B1停车场层,目光落在数字不断跳动的液晶面板上:“嗯,算了。”


    沈涉静了一瞬,声音里都是不可思议:“为什么算了?对方是谁?”


    “叮”的一声后,电梯门便打开了,方引跨进去站定,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他:“知道答案也没什么意义,就这样。”


    夜晚走廊的灯光昏黄,而电梯的灯光更冷更明亮。


    在这样的光线下,方引白皙面颊上的红肿显眼,嘴角残留的一点点血痕更是刺目。


    但他面上的神色又太空,像一张毫无褶皱的白纸,便衬托出了一股安静的诡异感。


    眼看着电梯门就要合上,沈涉大跨步走了进去,果断地按亮了一个楼层。


    仅仅十秒,电梯就在那个楼层停了下来,沈涉看也不看方引,就拉住他的手臂往外走。


    方引没有任何防备,就这么被他扯了出去,于是挣扎了一下:“做什么?”


    “给你冰敷消肿。”沈涉自顾自地拉着他往一个特定的方向去,“你以为谢积玉会很喜欢看你这样的脸吗?”


    听到谢积玉的名字,方引挣扎的动作停下了。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谢积玉了,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相关动态。


    只是,假如会碰到的话,他确实不想顶着这张脸跟谢积玉把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特别是有关申茂兴的部分。


    沈涉刷开了一个房间的门,指着椅子让方引坐下,然后从冰箱里取出冰块,拿毛巾仔细地包裹了起来,又走到方引的面前。


    他抬手悬在空中,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动作。


    方引迟疑了一下,主动接了过来,然后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于是沈涉在另一边坐了下来,相顾无言。


    冰凉的毛巾贴在红肿发烫的脸上,让人清醒不少。


    但清醒的也不仅仅是伤处,还有方引刚才浑浑噩噩的大脑,他也注意到了眼下的气氛。


    说起来也是有些尴尬,毕竟两人上次算是不欢而散,而且当时方引说的话也挺重。


    不过眼下沈涉毕竟没有咄咄逼人,甚至还主动帮了自己。


    虽然自从和谢积玉结婚之后,沈涉的态度便变得很差,但方引说到底确实是个心软的人,眼下便不好意思再冷着脸了。


    沉默了几分钟后,沈涉倒是先开口了,声音里有些迟疑:“你脸上是你父亲打的?”


    方引一怔。


    世家大族的秘辛来来回回也就那些,元晖集团最近又闹笑话,传出去也是不足为奇。


    推测打人者是方敬岁倒也很合理,所以方引回答得也坦然:“是。”


    沈涉倒是没有看笑话的意思,面上只有好奇:“为什么?”


    “不如他的意,自然是这个下场。”方引不愿多说细节,他放下手里的冰毛巾,站起来,“今天就这样,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


    沈涉也站起来,只是他的样子有些奇怪。


    沈家这样的政治世家出身,沈涉少年的时候算是比较爱玩的那一类,成年后收敛了许多,城府也有所凸显,现在大部分时候充当一个冷眼旁观的幕后者。


    只是眼下,他垂在身旁的手有些焦躁地搓了一下,似乎是有些犹豫要不要说某件事情的样子。


    半晌,他才开口:“谢积玉最近,还好吗?”


    方引想了想:“应该挺好的吧,只是我也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沈涉不自觉地上前一步,目不转睛地看着方引:“你知道他在哪里,或者他最近在做什么吗?”


    他面上的凝重的神色不像是假的,方引心下了然,原来他今晚伸出援手是为了这个。


    只是方引也有些讶异,毕竟沈涉跟谢积玉才是好朋友,想探听好朋友的境况也不该拐弯抹角地通过自己啊,大可以直接去问。


    难道他们之间产生了什么矛盾,导致没办法正面联系吗?


    只是从晏珩入院那天,他们在医院病房相遇的匆匆一面之后,到今天也没再见过,方引也确实没办法回答沈涉的问题。


    “这个我不清楚。”方引顿了顿,但沈涉这个表情确实少见,便不由地担心起来,“他是发生什么了吗?”


    沈涉没正面回答,转而又问了另一件事:“我听说,你是晏珩的主治医生?”


    方引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几乎要被搞懵了,这又跟晏珩有什么关系?


    只是他想起谢积玉和晏珩父女之间相处的模样,确实表现得很熟悉的,难道沈涉知道什么内情吗?


    尽管心里有这些私事,但是晏珩是他的病人,作为医生,他需要对病人负责。


    所以方引拒绝得很果断:“除非你告诉我,这几个问题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并且说明我告诉你答案的必要性。否则这是病人的隐私,我不能透露。”


    要是按照以往的情况,以沈涉的脾气,得不到答案的话,大约会不屑一顾地奚落他。


    但此刻,空气里却有一种难言的沉默。


    方引的视线微微上抬,乌黑的眼珠静静地注视着沈涉。


    他看见沈涉的眼里有一种很陌生的情绪在翻滚,似乎下一秒就要不顾一切地涌出来。


    下一秒,沈涉轻轻吸了一口气:“这件事”


    就在这刚刚开口的一瞬间,却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响打断,刚才短暂的安静都消失了。


    电话是医院的人打来的。


    方引微微偏转过头,接起:“是我。”


    “晏珩先生患处二次损伤,据称是摔了一跤。人很快就到医院了,您现在方便过来吗?”


    方引看了沈涉一眼,冷静地回复:“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他挂完电话之后,不经意瞥到了他刚才用来冰敷的毛巾。


    里面包裹着的冰块的融化速度很快,清水一滴滴地落在地毯上,将沾上的一点点血迹淡化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方引转身走了两步,打开了门,临了了还是留下了一句,“多谢。”


    方引开着车很快就回了医院。


    下车之前,他翻出了一只口罩带上,通过后视镜确认看不出面上的伤痕,才下车匆匆往病房赶。


    晏珩坐在轮椅上,垂着头,显得有些低沉颓丧。


    他带着鸭舌帽,头发盖住了他的眉眼。尽管马上就到盛夏了,但晏珩的身上还披着一件薄薄的披肩,牢牢地遮挡着颈项。


    大约是这种过度隐藏自己的行为,让方引总觉得他身上散发出一种特别不安的气息。


    就像在逃避什么人的追捕一般。


    方引心里一动,他立刻明白为什么这个感觉有些熟悉。


    当年周知绪准备带着他偷偷远渡重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样的移情让方引不禁有些心生怜惜,他想起晏珩上一次刚刚受伤入院的时候,虽然狼狈疼痛,但言行举止之间依旧非常亲和,整个人的气场也是比较积极的,与今天截然不同。


    送他入院的只有他的经纪人,此刻方也不好多问,只是专心地帮他检查伤处。


    “这里,伤处移位了,还是有些明显的。”方引指着X光片上仔细地分析,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晏珩,“具体是怎么摔到的?”


    “住在山里,晚上在外散步,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下去,那台阶有点高。”晏珩一直沉默,答话的是经纪人,“方医生,这个治疗起来会很复杂吗?”


    “二次骨折后需要花更长时间才能愈合,而且进行康复锻炼的时候更要谨慎,才能确保无虞。”方引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山地不平,还是容易有意外,接下来可以找个疗养院住着,设施完善,也能远离嘈杂,对养病有好处。”


    “方医生,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沉默了一晚上的晏珩在这个时候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是个私人请求,不知道是否方便。”


    “你可以说说。”


    晏珩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帮我照顾一段时间孩子,她跟在我身边,实在是不安全。”


    经纪人看上去也有些惊讶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语气焦急但声音被压得很低:“你在想什么?病急乱投医?”


    三人沉默了好几秒之后,经纪人才发觉自己刚才的比喻有点问题,望着方引尴尬地笑笑:“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引摇摇头,他倒是并不介意:“且不说我的工作忙,我一个单身男性,照顾一个小女孩确实是不方便。我挺喜欢穗穗的,但是这个忙我帮不了。”


    晏珩这个时候大约也反应过来了,他的唇色有些苍白:“是我太着急了,有些唐突了,抱歉。”


    “没事,帮你的伤处再重新处理一下吧。”


    经纪人便推着晏珩往外走,方引紧随其后。


    也就是从这个角度,方引才注意到,在晏珩的颈侧,没有被披肩挡严实的皮肤上,竟然有一个显眼的齿痕,正渗着血痕。


    只是他的目光没能停留多久,那块的皮肤又被重新遮盖上了。


    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天边已经出现了一抹鱼肚白,方引回到自己那个小房子之后第一时间躺在了床上。


    大约是过去的这个夜晚太过忙碌,脑中塞入了太多信息来不及处理,整个人的思绪像是被泡在了迷雾里。


    明明已经非常疲惫了,但还是入睡困难,于是方引打开社交媒体,想看看有没有谢积玉的消息。


    只是还没来得及搜索,当前最热门的词条就已经被推送到了他的眼前。


    待方引看清内容后,瞳孔出现了一丝震颤。


    “顶流小生密会豪门掌舵人,席间亲密谈笑,餐后携手进酒店!”


    照片里的主人公并没有打码,谢积玉那张冷峻的面孔此刻正挂着难得一见的浅笑,望着身边矮一头的omega。


    第45章


    “没什么大事,只是之后要静养。”


    视频通话另一头的姜舟雨正身处大洋彼岸,穿着异国风情的碎花裙,长发随意地挽在颈侧,但面上的忧虑显而易见:“我这边还要至少半个月才能结束,晏珩他竟然什么都没跟我说,我自己都是通过上网才了解的。”


    “他肯定是怕你担心。”方引轻声安慰她,“不过你放心吧,接下来他计划去一个很安全的疗养院,不会有任何人能再骚扰他。”


    方引能察觉的晏珩那天晚上没有跟他说实话。


    神态很忧愁焦虑,忽然非常担心自己的孩子,以及那个脖子上的牙印,都昭示着他二次受伤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意外。


    应该有一个加害者藏在暗处,正伺机而动。


    就在这时,姜舟雨忽然贴近了镜头,似乎在认真观察方引的脸,“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方引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又将口罩的横条压紧了些,声音有些闷:“还好,都习惯了。”


    他面颊上的红肿倒是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只是嘴角那个伤口还很显眼,所以这两天在医院都口罩不离身的。


    “那在这之前,只能麻烦你帮忙好好帮他治疗了。”姜舟雨顿了顿,忽然从边上拿出一杯冰咖啡,推到镜头前,“这里原产地的咖啡豆,味道很不错,我回去多带点给你。果香味很足,非常适合夏天喝。”


    方引点点头,忽然想起谢积玉也是喝咖啡的,只是咖啡豆的包装上贴的都是一些手写编号,大约是不对外出售的,只少量供应给私人。


    “我听说那边的咖啡豆是挺有名的,不知道有没有类似于佛手柑这种柑橘香型豆子?”


    姜舟雨想了想:“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有空的时候我可以去当地市场上看看,怎么,你很喜欢这类豆子吗?”


    “嗯,还挺想尝试一下的,不过找不到也没关系,毕竟你去那边是交流学习的。”方引对着镜头摆了摆手,眉眼弯起,“先这样,那我就盼着你早点回来。”


    视频那头的姜舟雨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意:“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有时候说话真的挺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


    方引一愣,他还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笃笃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他抬头望去,站在门口的正是好几天没见的谢积玉。


    alpha身形修长挺拔,薄唇微微抿着,勾勒出一个令人难以接近的锋利弧度。


    他垂眼看着方引,整个人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的疲累,面上便一点情绪都没带,很冷。


    “方引,怎么了?”姜舟雨的声音从电脑中传了出来。


    “哦,没事。有个病人的家属来找我,先挂了。”


    说完,方引就连忙将笔记本电脑合上,站起身来望着谢积玉。


    他脑中其实还盘桓着前天看到的娱乐新闻,说谢积玉和顶流小生秦钰共进晚餐,之后还一起去了酒店。


    这个新闻发酵了两天,娱记好不容易打通了领杉集团公关部的电话,对方只回了“无可奉告”四个字。


    在大众看来,其实不否认就是一种确认,于是绯闻更盛,各个都说有领杉集团的保驾护航,秦钰的星路此后会风头无两。


    方引看过秦钰的照片和演的电视剧,才20出头的omega,长得漂亮,性格大方开朗,舞台上的样子更是光芒四射,感染力极强。


    所以,方引看到谢积玉忽然出现在他办公室的门口,心里竟然是惧意更多一些。


    他还没有准备好与谢积玉离婚这件事。


    眼看着谢积玉越走越近,方引变得慌乱起来,睫毛微微颤抖,抓着笔的手不禁用力。


    “咔嚓”一声,那笔竟然就这么被拧断了。


    谢积玉的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然后又移回来,似乎在仔细地打量着方引的脸。


    方引将那粉身碎骨的笔放下,有些窘迫地将手心的汗在白大褂上擦了两下,硬着头皮先开口:“你怎么来了?”


    谢积玉没说话,忽然将手伸到方引面前。


    一瞬间,手带来的风让方引感觉寒毛直竖。


    方敬岁那天晚上打在他脸上的耳光还历历在目,于是便下意识地抬手挡住脸,让了一下。


    谢积玉有些愣住了,他放下手,慢慢地开口:“晏珩昨晚入院,是你治疗的吧?”


    “是”方引顿了一下,在话中加入了一点自己的心思,“毕竟是你的朋友,我不会不用心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身边的人都跟我说了,我没问题。”


    谢积玉没有否认“朋友”这个身份,方引这样想着。


    “他身上,别的事情,你”


    谢积玉的语气居然罕见地犹豫了起来,方引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接过了话头:“别的我都不清楚,也没心思去打听别人的隐私。”


    他们看上去是很重要的朋友,谢积玉或许对其中的隐私也知情,出于保护,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


    谢积玉“嗯”了一声,然后又看着方引,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来。


    方引被他看得有些不太自然,都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了:“怎怎么了?”


    “应该是我先问才对吧。”谢积玉顿了顿,“你的脸怎么了?”


    方引一怔,他摸了摸口罩,边缘还是整整齐齐地压在脸上,肯定是挡住了伤痕的。


    见方引没动,谢积玉直接上手,准备将他的口罩摘了下来。


    “脏,医院细菌多。”方引后退了一步,想阻止谢积玉的动作。


    只是谢积玉的眼神太过有把握,俨然就是一副一定要知道实情的模样。


    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于是方引只能自己摘下口罩。


    左边脸颊上的红肿都消得差不多了,但现在白日阳光充足,还是能看出一点印记。


    只是嘴角有一块破皮,暗红色的结痂很显眼。


    “不打算说说吗?”谢积玉声音淡淡的。


    方引对隐藏自己身上的伤痕这件事已经非常有经验,从小到大,这件事对他已经像穿衣喝水一样自然了。


    只是当下心里忽然有种没有来由的冲动,让他不想说谎。


    他也想从谢积玉那里得到关心,哪怕只是一点点。


    “前天去见我的父亲,他让我担任元晖集团的顾问,我并不愿意,所以他打了我。”


    方引看着谢积玉的眼睛,下目线的弧度因为这个向上看的眼神而变得很圆,几乎快兜不住眼睛里的那汪水。


    他在等待谢积玉的一个回答,甚至只是一个心疼的眼神都可以。


    可是谢积玉却皱起了眉:“你今年都30岁了,不是念高中的16岁了。十几年过去,多少也该反抗一下吧,就这么任由他打?”


    方引愣住,他的心跳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面色煞白。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都是伤害,只是有些同情只能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才能触发。


    16岁的时候被父亲打,是年少时候无能为力,所以值得怜惜。


    30岁的时候还被父亲打,还是被称之为无能比较合适。


    从谢积玉的眼里,他清晰地看到了什么叫做怒其不争。


    方引对此无法反驳,他也觉得这种日子过了三十年都没能改变,还让周知绪那么痛苦,自己确实是无能。


    “方医生,没什么问题我们就积玉,你怎么在这?”


    晏珩坐在轮椅上,出现在门口,有些好奇地看着正站着的谢积玉和方引。


    方引偏头,抬手抹了一下眼睛,然后迅速地戴上了口罩。


    谢积玉的语气很是自然:“马上送你去疗养院,在这之前,我找方医生聊聊你的情况,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推着轮椅的经纪人先开口了:“注意事项我都记好了,而且疗养院那边对接的医生很专业,肯定能照顾好晏珩的。”


    谢积玉没说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这一瞥很轻,但蕴藏的力量却并不是轻飘飘的。


    经纪人忽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这个嘴,于是连忙打圆场:“不过我毕竟是个外人,还是您想得周到一些。”


    “是啊,所以你要好好想想,你有没有做到自己该做的。”谢积玉自顾自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袖,语气很冷,“无论是他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受伤。”


    经纪人遍体生寒,面上勉强的笑容都要挂不住了。


    真实的情况不重要,理由更不重要。他如果想换掉自己,那真的是易如反掌。


    心里一慌,那张巧舌如簧的嘴也开始语无伦次起来:“谢总,我我”


    最后还是晏珩开口打圆场:“这两件事都跟她无关,她跟了我几年了,你也知道的,她把我照顾得很好。”


    他看了谢积玉一眼,中间竟有一种责怪他的意思在。


    而谢积玉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了,而是跟晏珩聊起了之后要去疗养院的事情。


    在一边看着的方引后退了两步,让身体靠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他垂着眼,静静地听着他们熟稔的对话,才知道谢积玉对一个人关怀备至的样子是什么。


    比如,疗养院所在地清晨几点的负氧离子是比较充足的,适合出门透气;


    比如,晏珩以前非常喜欢的一些餐食短期内需要好好地忌口;


    甚至疗养院东面有一座向日葵花园,晏珩花粉过敏,没事不要往那边走


    方引陡然觉得自己脸上的掌印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连一颗心都开始发酸。


    他之前一直以为像谢积玉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人值得他这么关心的。


    眼下看来,却并不是。


    方引这下才真的体会到什么叫不患寡而患不均,或者是那句,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方医生。”晏珩温和的声音唤醒了他,“那我们就先告辞了,真的特别感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助。”


    方引的脸被口罩遮住大半,外人看不见他的情绪:“应该的,祝你早日康复。”


    谢积玉抬手看看自己的表,对晏珩道:“你们先走,我十分钟后到停车场,还有几句话要跟方医生聊一下。”


    等门口的两人离开,谢积玉才重新将目光移到方引的脸上。


    然后他忽然上前一步,一只手搭在了方引的办公桌边,对方引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姿态:“你刚才说,你父亲让你担任元晖集团顾问。所以,你答应了吗?”


    这个距离很近,也有些暧昧。


    方引情不自禁地后仰,但还是嗅到谢积玉身上的兰花香信息素。


    只是这短暂的一刻却没有维持多久。


    “方医生,你朋友”


    一个陌生的声音戛然而止,方引向门口看去,说话的护士身后跟着一个人。


    是池青,他正惊讶地看向他们。


    方引下意识地一下子推开了谢积玉,像被老师抓到的小学生一样,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作者有话说:下次两人想好好说话还得找个安静的地方然后把门锁好啊。


    第46章


    护士走后,池青才往办公室内走了一步。


    他伸出自己右手的食指,在二人身上来回点了点,露出一个有些惊奇的笑来:“你俩怎么?”


    对池青来说,他跟方引一直是朋友,跟谢积玉在十几年前曾经很熟。


    但这俩人明明说过十几年未见,眼下却不知道怎么地站在了一起,所以在池青看来有一种意外的惊讶。


    只是方引的耳尖很红,一双手在身前焦躁地绞着,眨眼的频率都快了一些。


    然后他不经意地低头,发现自己的两只手几乎是在大喊着“我们现在很慌”的模样,又赶紧松开了它们,然后不自然地抬手、像是有些强迫症似的,按压着口罩上方的横条。


    谢积玉双手抱在胸前,面上没什么表情。


    “也是很巧,是是这么回事。”方引说话罕见地磕巴了一下,“他的朋友正好是我的病人,刚才在聊术后康复的问题。”


    池青又上前一步,距离方引几乎只剩下了半米远,然后便仔细地打量着起了方引的脸。


    “聊这个需要靠这么近么?”池青认真地看着方引的眼睛,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又把目光移到谢积玉的面上,声音有些意味深长,“难道是方引在治疗中出了什么问题,你打算,动手解决吗?”


    方引一愣,他倒是没想到池青会把话头转到这里。


    池青大概只看到自己刚才将谢积玉推开的部分,不过这个对方引来说反而更好解决一些,他连忙摆手:“不是,你误会了,我们真的只是在讨论他朋友之后休养要注意的事项。”


    “是么。”池青的话听上去没什么情绪,转而看着方引,“你摘下口罩我看看。”


    方引怔住了,心想难道是自己刚才在慌乱中并没有戴好吗?


    只是他抬手摸了摸口罩,确认戴得很板正,没有什么错漏。


    但今天无论是谢积玉还是池青,都看出来自己的脸不自然,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方引犹豫如果摘下口罩就更说不清的情况下,谢积玉先开口了,嗓音有些冷:“他说的是实话,你再刨根问底也是这个答案。”


    池青点点头,似乎是一副明白了的样子,却转头定定地看着谢积玉:“是啊,我确实是什么内情都不清楚。”


    他在“内情”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你确实有不清楚的地方。”谢积玉顿了顿,他侧头看向方引,“方医生很负责,所以我想邀请他当我的私人医生,毕竟,也有一些交情在。”


    谢积玉在“交情”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方引大脑“嗡”的一声,生怕谢积玉说出什么来,让他都不敢对视。


    池青狐疑地看着方引:“你答应了?”


    “方医生要考虑一下,就不劳烦你操心了。”谢积玉向外走,路过池青的时候停下脚步,声音却有些低,“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池青笑笑,一副不在意的表情:“彼此彼此。”


    等谢积玉的声音彻底消失在了门口,池青才有些咬牙切齿地暗暗开口:“哼,多少年了,还惦记着呢。”


    方引紧绷着的神经才松了下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池青背着手在方引的办公室里转了一圈,然后在小沙发上坐下,“想起以前被狗咬过的事情。”


    方引皱了皱眉:“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跟我说啊。你打疫苗了吗?”


    池青见他这个模样,就知道方引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便不禁想逗他:“打了,人家赔了我好几百万呢,很值。”


    方引心里其实并不太认同这种损伤身体用钱摆平的事情,不过池青以前的经济条件不太好,有这笔钱换得自己的音乐梦想,也确实很值得就是了。


    他没立场去批判什么,所以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怎么会来?”


    在池青刚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间,方引承认真的有被吓到。


    那一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以为要在池青面前无所遁形了,紧接着而来的会是鄙夷、羞辱,以及失去池青这个朋友。


    幸好池青并没有往那方面想。


    “我在这附近刚做完理疗,想着来邀请你一起出去吃个午餐,没想到能碰见他。”池青顿了顿,接着问,“你跟我讲实话,谢积玉刚才真没有为难你?”


    短短几分钟内,这个问题池青已经怀疑了三次。


    “真的没有。”方引顿了顿,“不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人对事物的反应,有时候并不基于客观现实,而是基于自己大脑营造出来的虚拟现实。


    ——就像自己刚才怀疑池青见到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就会立刻认为他们之间是否有所暧昧一样。


    而池青又是基于什么呢?


    “我最近也有上网,他嘴里说的那个朋友,是晏珩吧?是你治疗的吗?我刚才在电梯里好像碰见他了,坐在轮椅上。”


    原来池青大约早就知道他们是朋友关系了,不过为了不说漏嘴,方引也不打算刨根问底,只道:“病人的隐私,我不能透露。”


    “好好好,我不挑战你的职业道德。”池青站起来,笑眯眯地搂着方引的肩,“总之呢,他邀请你当私人医生这件事,我建议你别考虑,伺候这种人会短命的,得不偿失。你可别以为他会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放你一马。”


    谢积玉这个人有的时候有点挑剔,又有洁癖,不过说到底不是那种爱折磨人的,短命倒也不至于吧。


    不过私人医生这事本来就是个幌子,所以方引想也不想便答应了:“知道了。不过今天你来找我,应该我来请你吃饭才对。对面商场开了不少新店,正好我们一起去看看。”


    就在准备摘下口罩的时候,忽然想起来那个问题:“我今天看上去哪里怪怪的吗?”


    池青看着他的眼睛,“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知不知道你也没有那么擅长撒谎,念高中的时候身上有伤就一个人找个角落躲着,我跟你讲话你就是这幅手足无措、遮遮掩掩的样子。十几年过去,也没变啊。”


    方引有些怔住,忽然想起来一件特别小的往事。


    那个时候是高二第一学期临近结束的冬天,天气很冷,所以尽管因为身上的伤缩着身体,倒也显得并不是很奇怪。


    下课的时候等教室里的其他同学都开开心心地出校门了,方引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写作业。


    方敬岁的鞭子抽在他的后背上,就算只是一个将书从一边拿到另一边的动作,都会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疼痛让他的思绪被分散得很厉害,校外的兼职这两天也不能去,他更不想回家,唯一的去处只有空荡荡的寝室。


    他打算坐到天彻底黑下来再出去,就算走路姿势奇怪也没人会盯着他看了。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响起,方引朝着后门看去,只见谢积玉手里提着一个纸袋,站在门口。


    他的动作和神态都很静,像是一副早就站在那里的样子。


    少年时代的谢积玉像是初夏里刚长成的白杨,挺拔,耀眼,没有人的目光能从他的身上移开。


    他看见只有方引一个人在教室里坐着,倒也不意外,反而走了进来。


    方引望着他随意地在自己的前座坐下,便开口道:“池青今天不在学校,出去跨年玩了。”


    他跟谢积玉当时已经属于泛泛之交的阶段了,是属于如果路上偶然遇见的话会点个头打个招呼的关系,开口便也没有那么生疏。


    “我知道。”谢积玉顿了顿,“而且我还没问呢。”


    “哦。”方引的下巴藏在厚厚的棉服里,声音有些闷,消瘦的面颊衬得那双乌黑的眼睛更大。


    谢积玉把手里的纸袋放在桌上:“我最近有事不来学校,这个东西,麻烦你帮我交给他。”


    方引点点头:“好,他大概周日下午才能回,我到时候第一时间给他。”


    谢积玉从这句话里捕捉到了一个漏洞:“你过节不回家吗?”


    “家里人忙,就不回了。”


    这是个方引用惯了的理由,无论是老师、同学还是宿管问,都是这个答案。


    谢积玉也没多问,简单地道谢之后便起身离开了。


    方引又坐了一会,等了大约十几分钟,天渐渐暗了下来,他才收拾课本起身离去。


    走出教室门的时候还挺顺利,只是下楼梯的动作牵动了身上的疼,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扶着墙缓了好几秒之后,他才继续往下走,一个转角后却看见谢积玉正站在楼梯下方,没有走远。


    “这块松香没有那么重吧,怎么感觉你下一秒就要就要把它摔在地上了。”


    方引这才明白,原来袋子里的东西是给池青的小提琴用来擦弓的松香。


    上好的松香对池青来说不便宜,前段时间一起兼职的时候,他还说过要攒钱买的事情。


    所以谢积玉这份礼物送的正及时,池青收到肯定会很开心。


    方引努力让自己的动作看上去正常些,走到谢积玉面前:“不会摔的,我会把它保存好交给池青。”


    “倒也不用这么看重,摔坏了再买就行。”谢积玉顿了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你受伤了?”


    方引赶紧摇头,这个动作牵动了身上的痛处,让他的动作很明显地卡壳了一下,但嘴上还是硬:“没有嘶”


    谢积玉看着他,倒是没有戳穿。


    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个纸袋,递给方引:“热红茶,我买多了,给你吧,就当是帮我送东西的谢礼。不要拒绝,我不习惯欠人情。”


    一句话把方引的说辞堵死了,他只能接了过来:“谢谢。”


    然后谢积玉下了楼梯,从教学楼里出去,走远了,方引才一步步挪回寝室。


    在冰凉的小房间里,方引拿出那杯红茶,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小袋子,装着好几种消炎药。


    当时算起来,这是方引的人生中,第二次收到谢积玉的东西了。


    他双手捧着那杯热红茶,温暖从双手一直传递到了心里。


    这应该是迄今为止印象最深刻的新年前夜了。


    方引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面前红茶里的冰块,有些出神地想着往事。


    池青从洗手间回来,正用纸巾擦手:“刚才看见楼下有家新开的咖啡店,我还挺喜欢,走,请你喝一杯去。”


    方引欣然同意,结完账后刚走到电梯里,手机便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池青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对方的头像和名称都是空白的,而方引看清信息内容的一瞬间便瞪大了眼睛。


    对方的信息只有一行小字:我马上到你们医院,六楼,有空的话见一面。


    第47章


    方引几乎是一路跑回了医院。


    中午时间,电梯里来往的病人家属很多,方引便奔上楼梯。


    等到六楼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脚步有几次差点慌乱地绊倒自己,几缕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一把抓住迎面而来的护士,声音中还伴随着急促的呼吸:“是不是有个姓周的病人,刚送来的,在几号房?”


    护士有些被他的模样惊到了,一向沉着冷静的方医生都这么慌张,大约是出了大事,于是也不敢耽误:“4号病房!”


    听到答案后方引就越过她直接朝着目的地跑去,丝毫不顾护士在后面焦急地喊:“方医生你小心点,那个病人带了几乎一个保镖团队来!个个看上去都凶神恶煞的!”


    远远地,方引看到了两个西装革履的保镖站在那病房的门口。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在他接近之前,就已经伸手拦在了门前。


    方引的呼吸还没有缓匀,但面色已经沉了下来,原本青白的眼珠上布着一些红丝,显得有些骇人。


    他声音有些低:“让开。”


    “依照惯例,还是要对您进行搜身,您才能进去。”


    方引抬头看向说话的保镖,就像是在看一个荒诞的笑话。


    周知绪所住的临海庄园配有一套完好的基础医疗系统,不是大问题的话根本不需要来医院处理。


    方引记得,上一次周知绪进医院是在他还在上大学的时候,omega腺体出了问题导致休克,才去医院做手术的。


    当时方引恰好不在首都,一路赶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周知绪几乎已经是生死一线。


    他不眠不休地陪了一个多星期,躺在重症监护室中的周知绪才缓了过来。


    而眼又到了这种时候,这些人竟然还


    方引没有再想下去了,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决定。


    几乎就是电光火石之间,他一下子抓住对方的胳膊,然后猛地扭到了背后,另一只手拔出他腰间的配枪,顶在保镖的后脑勺上。


    接着,方引微微倾身,眼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很冷,语气森然:“不知道等你的头被轰开的时候,还能不能搜我的身?”


    另外一个训练有素的保镖也被这忽然的变故惊到了,他没想到这个平时看着文弱的大公子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下意识地便拔出了枪对着方引:“您冷静”


    方引手上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和颤抖,仅仅是余光看了他一眼,都足够令人胆寒。


    “闹什么呢?”


    方敬岁的声音在走廊那头响起,回音阴沉地绵延着。


    他气定神闲的走上前来,先是一把夺过指着方引的那把枪,一脚踹在持枪保镖的腹部,让对方一下子滚出了几米远。


    接着将手摊在方引面前:“把枪给我。”


    “我母亲他出什么事了?”


    方引没有动作,他嗓音喑哑,在等待一个结果。


    “只是受了点皮肉之苦的教训,算不得什么。”方敬岁的语气云淡风轻,接着他微微贴近方引耳边,“我如果再发现你有这种过激行为,或许我会考虑打开你的脑子切除某些组织,让你变得听话一些,然后一辈子都住在那个地下室。现在,把枪给我。”


    他的嗓音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阴暗却又有力地盘踞在方引的身上。


    方引紧紧地咬着牙,仿佛在承受某种重压,直到口腔里出了一些血腥味。


    他拿着枪的手在细细地颤动着,像是天平在衡量两个差不多重量的砝码时,左右摇摆。


    周知绪模模糊糊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似乎在叫方引的名字。


    方引身上像被一根绳子捆久了,麻木了,就算松开也要缓好几秒才恢复知觉,然后放开了人。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将手枪放在方敬岁的手里:“抱歉,父亲。”


    方敬岁接过枪,交给身边人,然后推开病房的门。


    方引的脚步有些焦急,但只能跟在方敬岁身后走,几秒钟也变得无比漫长,然后他才看见了周知绪。


    对方半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察觉到有人进来,便拿开了一直搭在自己头上毛巾。


    明明是夏季,周知绪的面孔却有一种湿漉漉的青白,毫无血色,见到方敬岁后有些厌烦地移开了眼睛,只是朝着方引招了招手。


    方引连忙扑到病床边,紧紧地握着周知绪冰凉的手,声音焦急:“出什么事了?”


    周知绪却第一时间没回答他的问题,他注意到方引的面颊上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掌印和嘴角的伤口,伸手用指腹轻轻地扫过:“疼吗?”


    方引摇摇头:“早就不疼了,没事。”


    周知绪的神色还是很冷静,看不出什么来,下一秒却抄起手边装着水的玻璃杯一下子扔了出去,精准砸在方敬岁的额头上。


    杯子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方敬岁朝后一个趔趄,抬手捂住额头,鲜血很快从指缝中渗出。


    这一变故让周围跟着的保镖瞬间慌乱起来,便要找医生来,却被方敬岁制止了:“你们都出去。”


    等病房里安静了下来,方敬岁才随意地擦了一下脸上的血:“这么大脾气做什么。”


    他走上前来,揭开了盖在周知绪腿上的被子的一角。


    只见周知绪的右脚踝处有一个已经微微变形的金属环,有一些黑色灰烬附着在上面,连带那一块的皮肤也有被灼烧的痕迹,最严重的地方都已经能看见血肉。


    方引眸光狠狠一抖,连忙看向周知绪。


    他十六岁那年带着周知绪逃跑失败之后,自己的身体里多了一颗不定时的“炸弹”,周知绪的脚踝上也多了这个一个金属环。


    这个脚环跟了周知绪十几年,只要他脱离原有的活动范围,脚环就会触发报警装置。如果再加上脚环检测到外力攻击,便会释放电流,不足以让人有生命危险,但确实会痛苦到寸步难行。


    等方引细细听下来,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周知绪今天无意中失足跌入了湖中,脚被湖中的水草缠住,挣扎中又撞到了湖底的石头,脚环便误触了防御系统,电击让他连自救之力也没有,差点溺死在水中。


    当时被安保人员救上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要见方引,且确实需要到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便来了医院。


    “我要是溺死了就不用发脾气了。”大约是因为呛了水,周知绪的嗓音有点沙哑。


    方敬岁笑了笑,右手轻轻地按在那脚环上,只见一圈绿光闪了一下,“咔哒”一声,跟了周知绪十几年的东西应声脱落。


    方引上前看了看那伤口,双眉蹙着:“这个得好好消毒,湖水里细菌和微生物多,不知道会不会感染。呛了水的话,肺部要做个影像学检查,防止有什么异物残留,到时候形成炎症就会很麻烦。不过为了保险,还是再”


    他说话语速有些快,甚至快到吞字,眨眼的频率和搓手指的频率几乎已经是同步了,整个人陷入了一种非常焦虑的状态。


    “看着我,方引。”周知绪捧着方引的脸,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别紧张,我真的没事。你去忙你的吧,我这里让别的医生处理就好。”


    方引像是忽然反应了过来:“不行的,你在这里,我怎么能”


    “你这样我也不觉得能处理好你母亲的伤。”方敬岁额头上那个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他面上挂着笑,望着周知绪,倒有一种诡异的骇人,“尽快康复,到时候我再拿一只新的脚环给你戴上。新产品,就没那么容易误触发了。”


    一个囚笼紧接着另一个囚笼,可周知绪像是根本没听见有人在宣判他接下来的日子。


    “等做完了检查,我就回去,你别来送我了,小心闲话。等你休息再回来看我,好吗?”周知绪握着方引的手,用力地把人半抱在怀里,轻轻抚着怀中人颤抖的脊背,像在安慰一只惊恐的小兽,在他耳边放低了声音,“好好活着,要记得。”


    这是十六年前,他们眼看着方敬岁的人追上来时,在被强行分开之前互相的承诺。


    夜空清寂无云,直到下车,皎洁的月色才落在了眼前。


    谢积玉将外套递给管家,上楼先是冲了个澡,然后便坐到了书房里。


    这段时间他落下了太多工作,堪堪完成第一阶段的时候已经逼近了凌晨。


    他有些疲累,准备再泡一杯茶,刚刚打开门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便听见了一阵水花响起的声音。


    谢积玉的动作定了一下,他抬头朝侧上方看去,那里有一扇窗。


    顶层有个泳池,泳池边的蓝光正从那扇窗户中垂了下来,水声确实是从那里传来了。


    谢积玉微微挑眉,调转方向朝楼上走去,轻轻地推开顶层的门。


    夜晚的顶楼泳池别有风光,池边花坛上大片的白芍药花开得正盛,水汽让这个月夜变得潮湿,波光粼粼的水面有淡淡的光华泛起。


    谢积玉定睛扫了一遍泳池,终于在一个角落看见了一个人雪白的脊背。


    那人一双手抓住岸边,脊背上镀着一层潋滟的水光,正随着剧烈的呼吸起伏着。


    下一秒,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一阵水声响起后,人重新潜回了水中。


    一秒,两秒,三秒半分钟后,水面越来越静,谢积玉这才发觉有点不对劲,他轻声道:“方引?”


    没人应答。


    谢积玉先是快步走,见水面依旧没动静,便不由得小跑起来。


    “方引!”


    他声音大了些。


    可回应他的依旧是一片寂静,连水面投射到芍药花上的波光都快静止了。


    谢积玉到了那个泳池的角落,目光朝水下探去。


    只见方引沉在水中,闭着双眼,光洁的皮肤泛着冷白,几乎一动不动。


    第48章


    “你已经有快半年没过来了。”


    一杯还冒着袅袅热气的饮品放在了方引的面前,里面的牛奶与红茶还在缓缓交融着。


    许文心在对面的椅子上坐着,她穿着一身米色亚麻连衣裙,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着,看上去很有亲和力。


    方引端起那杯茶,轻啜一口,茶香和乳香恰到好处。


    温暖的香气从舌尖直达心底,他缓缓地开口:“最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许文心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一个非常漂亮的花园里,阳光很好,一群不可能聚在一起的亲人、朋友和爱人,都在我的身边。”方引顿了顿,他阖上了双眼,将整个身体都陷入了柔软的单人沙发里,微微的挤压反而带来了安全感,“我面前有一个礼物盒,拆开之后,却有源源不断的冰冷的水涌了出来。一切都被冲垮了,所有人都漂浮在汹涌的漩涡里。”


    “那你呢?”许文心问道。


    “我被淹在水里,低头才发现我的腿和椅子被一条铁链紧紧地锁在了一起,我动不了。抬头才发现我已经在很深的水底了,所有人都像蚂蚁那么大,飘在水面,不,其实我感觉已经很像是海面了。”


    “你当时心里怎样想?”


    方引睁开眼睛,眼底却藏着一种淡淡的疑惑,似乎非常不解自己的反应:“很无力,却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许文心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解脱”二字,旁边还有“危险”,中间画了一条从“危险”到“解脱”的箭头。


    “梦的结尾,你还记得吗?”


    “我被淹死了。”方引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久,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我被淹死了。然后又活了过来,接着又被淹死。循环往复,直到我从梦魇中挣脱出来。”


    许文心拿笔的手顿了顿,在“解脱”和“危险”中间的箭头上加了一个问号。


    “这个梦已经伴随了我一周的时间,睡得很差,几乎影响了我的工作状态。”方引将自己的眼镜往上推了推,认真地看着许文心,“所以不得不再来打扰你。”


    “你最近的生活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说,你自己有没有想过这个梦的征兆呢?”


    方引迟疑了两秒才开口:“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觉得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我的职业目前面临一个很重要的晋升关口。”


    许文心合上笔记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对面这个眼神犹疑的来访者。


    她对这样的防御状态很是熟悉,她的来访者中有不少人一开始都是这样的。


    心理防御是有用的,可以帮人抵抗外来的伤害,但也会让人看不清本质。而心理医生要做的,就是帮助来访者们去直面这种防御背后隐藏着什么,进而卸下心理压力,解决问题。


    而眼前的方引,可以说是她从业以来,遇到的防御性最强的来访者之一。


    其他人尽管主动坐在了她的对面,但是通常将防御性转变为攻击性,时常表现得刻薄、玩世不恭,对她不屑一顾。


    方引不同,永远温和无害的样子,尽管他已经在许文心这里做了几年的心理治疗,但他的防御依旧坚不可摧。


    “看来,你是很清楚你目前的问题了。”许文心笑了笑,她起身拿过茶几上的红茶壶,将方引的杯子添满,“还需要我解决什么呢?”


    方引抿了一下唇,下意识地抬起手交叉地放在胸前,袖口被迫拉高了一些,露出了一节白皙的嶙峋腕骨。


    一个典型的防御姿势。


    见对方沉默着,许文心露出一个浅笑:“不如今天就到这里吧。”


    方引抬头看着她,眼神中有一种非常客观的冷静,像是抽离了所有情绪,单纯在解决问题:“我想让你为我开一纸安眠药处方,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会垮掉。”


    许文心忽然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其实你看上去是在意身体健康的。不过你也应该知道,生理上的许多问题是心理所传导出来的。一个苹果如果表面出现了褐色的斑点,那它的内里在之前就已经腐烂。”


    方引自然懂她的意思,他仅仅是笑了笑,貌似轻松地耸了一下肩:“可眼下,我需要一个完整的苹果,坏就坏点吧。”


    许文心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前,边写处方边道:“虽然我有开具处方的资质,但我不是一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心理医生。方引,我还是希望我不要改变自己从事这一行的初心。”


    许文心将单子递给方引:“我的诊疗室一向是欢迎你的,不一定只在遇到问题的情况下才来找我。”


    “多谢,我记住了。”


    就在他拿着单子准备告辞,许文心又说话了:“对了,你害怕水吗?比如泳池、湖泊和海洋这样的大型水体。”


    方引想了想:“不害怕。”


    “游泳是个不错的运动方式,业余时间可以尝试一下。”


    多运动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心理上的压力,这点方引是清楚的,不过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游过了。


    于是他礼貌地点了点头,真诚地给许文心道谢后,离开了诊疗室。


    她只开了剂量很少的安眠药,就算一下子都吃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取完药的时候恰好碰上了晚高峰,路上车多,只能紧紧地挨着缓缓移动,像茶壶里的汤圆。


    电台里舒缓的音乐还没播完一首便停了,紧接着,一个严肃的女声伴着沙哑的电流声响起。


    “热海地区局势动荡,战火有蔓延趋势,联邦外交部发文要求临近地区的联邦公民搭乘商业航班尽快离开避难。如有任何问题,请拨打”


    方引的意识忽然回笼,他打开手机,看到官方发的那一连串有战火风险的地区,心猛地沉了一下。


    伊斯亚特岛不大,常住人口仅仅几万人,没有机场,仅靠水路与外部大陆沟通。


    对于外人来说,必须先搭乘飞机到临近大陆的机场,再坐轮渡从水路上岛。


    方引连忙找到手机里的订票APP,选中几个可用的机场,筛选之后却发现一片空白,置顶位有一个红色的出行提醒。


    他后背猛地渗出一层冷汗,点进去发现最坏的情况果然应验了,显示因为地区局势动荡,所有航班暂停销售。


    还有大约大半个月的时间,伊斯亚特岛的研讨会就要开始了,这是他唯一能见到罗伯特教授的机会。


    意识到这个机会可能消失的刹那,方引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只能僵坐着,眼神几乎被固定在了那个红色的感叹号上,直到后面的车开始按喇叭。


    方引几乎是一路疾驰回到了谢宅,一路上他的脑海中无数的可能性在互相碰撞。


    他心里有些着急,上楼的时候甚至摔了一下,膝盖磕在了阶梯,不过他没感觉到痛。


    回到房间后,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那些航司询问,不过得到的回复基本没有差别。


    先是阐明当前局势凶险,所以航班取消,然后说明具体恢复时间要由相关安全部门的通知来决定,最后建议方引关注官方渠道,以便及时获取航班运营情况的最新通知。


    几个航司问下来,有效信息量基本为零。


    方引有些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又想起某个同学的家里人好像有从政外交的,某个同事的亲属在航司工作多年等等,便一一打电话过去询问。


    无一例外,都没有结果。


    窗外的月亮已经升到半空了,管家第二次上来敲他的门,问他事情忙好了的话便可以下去吃晚餐了。


    可方引只觉得胃里堵得慌,只说累了,想早点睡。


    活了三十年,方引以为遇见问题然后解决问题,应该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的惯常路径,可现在,为什么还要这么焦虑呢?


    他只能心里在不断地劝慰自己,这件事一定有办法解决,然后强迫自己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休息,再煎熬下去于解决问题不利。


    自周知绪那次意外之后,每天晚上方引都要在床上躺很久,直到心跳开始提醒现在已经很晚,才能慢慢睡着。


    但一夜只能睡四个多小时,清晨五六点的时候,便会毫无预兆地就会醒过来。


    方引吃了两粒安眠药,躺在床上闭着眼,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平复内心。


    思绪已经开始变得很朦胧,像是笼罩在一层雾中。


    可就在这将睡未睡的瞬间,雾中忽然闪现出了周知绪那张沾着水的、青白的面孔,和他那受伤的脚踝。


    于是,方引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活生生地拽出了胸腔,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仅有的困意也消失了。


    他坐起身来,望着静谧黑暗的卧室,几乎是立刻想起了那大概率会夭折的机会,顿时觉得呼吸困难。


    方引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力度大在单薄的胸口皮肤上留下了好几道红痕,到用力地呼吸了好几口,却依旧感觉窒息。


    他几乎是翻下了床,然后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间,抬头看见玻璃天花板外的星空,便毫不犹豫地往上走去。


    拧开门后,夜风夹杂着淡淡的水汽扑到他的面上,那股窒息感才勉强被压下去了一些。


    方引脱力地靠在芍药花坛边坐着,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随之呼吸才慢慢地平稳下来。


    面前,泳池里碧青的水拂过一阵涟漪。


    他想起那个困扰了自己梦,自己在水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引站起身来,凝视着那水,仿佛要看穿它的一切诡计。


    几秒钟后,他脱掉自己身上那件睡衣,走到池边,轻巧地滑进了水中。


    他在水下睁开眼,发现水面倒是离他很近,白芍药和灯光变得影影绰绰,像是在化在水中的水彩,梦中的情景与现实的界限也似乎消失了。


    方引探出水面,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在池边用力一推,整个人便滑向水中央。


    窒息感慢慢扼上了他的咽喉,那种绝境中的荒谬的解脱感如约而至,嗡鸣的耳边甚至传来了模糊的人声,无比真实。


    方引觉得自己已经滑向了梦中的场景,他甚至有些好奇,会不会死而复生?


    世界对他来说早已消失,脑袋仿若被巨大的机器碾压着,肺部的氧气已经消失殆尽,那个临界点就要到了


    可就在这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水花破开,他就这么被扯出了水面。


    方引的五感被水包裹着,朦胧中,他似乎看见了谢积玉的脸,还听到了对方愤怒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第49章


    猝不及防地从水底被扯出来,方引被吓得猛呛了一大口水,上岸后只能趴跪在池边,单薄的脊背因为咳嗽而剧烈地起伏着。


    他的耳尖很红,侧脸却很苍白,黑发上的水滑落下来,连续地掠过他的咽喉,有一种不堪一击的羸弱。


    方引耳边的嗡鸣声刚刚弱了下去,一张宽大的浴巾便被甩到了他的身上。


    他擦了一下眼睫上的水,用浴巾裹住身体,才仰头看向谢积玉。


    夜空有种非常冷冽的墨蓝,而谢积玉的脸色却比这个夜晚更加冷。


    他眉头紧紧地锁着,声音里有隐隐的怒气,一字一句地问:“你刚才,在干什么?”


    方引看了看泳池,极慢地转了一下眼睛,似乎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已经这么晚了,是不是吵到你了?”


    “回答我的问题。”


    刚才在干什么?其实方引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睡不着心里憋闷,想上来透透气,看见泳池的那一刹那好像被魇住了一样,竟然妄想再体验一下梦里的感觉。


    方引咀嚼着这个想法,内心涌起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吓人的事情来?梦跟现实怎么可能相通呢?


    他现在无法理解刚才自己的行为,要是实话实话大约会被谢积玉当成脑子有病吧。


    方引将湿透的头发顺到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我在学游泳。”


    他将许文心的建议当成了挡箭牌。


    谢积玉听完,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现在是凌晨,你学游泳?”


    方引点点头:“最近睡眠不好,所以想着运动一下,好入睡。”


    “学游泳。”谢积玉在原地来回踱了两步,声音里有种诡异的冷静,“楼下健身房有跑步机,你完全可以去跑步,为什么没去?”


    方引有些不解他为什么会这样问,不过还是依照常识回答:“长期熬夜,睡眠不佳的情况下,夜晚剧烈运动可能会导致猝死。”


    “看来你也并不是完全傻的,知道怕死。”


    谢积玉蹲下来,看着方引,眼底几乎都倒映出了方引那张潮湿的脸,表情像是在看一个拔手雷安全栓玩的小孩。


    方引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点,裹紧了身上的浴袍。


    “我……”


    “你刚才在水下,一动不动。据我所知,游泳不是这么学的吧?”


    方引的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心里不禁开始后悔刚才自己那疯子一般不受控的行为,现在解释起来都很困难。


    但这个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圆谎:“刚才我只是想试试,自己能在水下憋气憋多久……”


    “下次有这种找死的行为,我建议你换个地方。”谢积玉的声音中有种残忍的冷静,“连个教练都没有,你不怕淹死,但我可怕我家变成凶宅。”


    方引张了张口,终究也没说出什么有力的反驳来。


    不过想想谢积玉说得也没错,照着自己刚才那个被魇住了的趋势看,或许明早上来打扫卫生的佣人会发现一具浮尸,那是挺吓人的。


    明明就是一段短暂的联姻关系,就算最后把命丢在这,也得考虑会不会对别人造成困扰。


    方引垂下头,黑发上的水珠缓缓地顺着他的面颊滚了下来,像一滴泪。


    他声音沙哑:“对不起啊,以后不会这样了。”


    谢积玉的脚步声响起,然后渐渐远了,方引这才慢慢地松了口气。


    他移动身体,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将浴巾攥在手里,才开始慢慢地擦拭自己后腰、腿间和脚上的水。


    只是没擦几下,又有一团柔软的织物砸在他的身上。


    方引抬头去看,却发现谢积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返了回来,正看着他。


    方引将那团织物抖了抖,发现是一件干燥的睡袍。


    谢积玉的声音没什么情绪:“现在下楼,去睡觉。”


    “你先睡,不打扰你,我再等一会就自己下去。”


    “我们又不在一张床上睡觉,你怎么打扰我?”谢积玉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狎昵的意思,像是在客观陈述一个事实,“给你半分钟时间,擦干水,穿上衣服,跟我下楼。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再来上来。”


    他的态度不容置喙,让方引心里更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不适,毕竟这是谢积玉从小生活到大的家,给人留下阴影怎么都是不对的。


    于是他快速地将水擦了擦,穿上浴袍,跟在谢积玉身后下了楼。


    准备分别回房的时候却被谢积玉叫住了:“你在这等我一会。”


    方引不解其意,便站在楼梯口等。


    不消五分钟,谢积玉走了下来,将一个只有掌心那么大的小袋子递到他的手里:“睡不着吃这个。这是一次的量,如果有用的话自己去买。”


    方引接过来看了看上面的字,发现是某种褪黑素:“谢谢,其实我今晚已经已经吃过安眠药了,我明晚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说漏嘴了。


    吃完安眠药去游泳,属实是一种作大死的行为。


    谢积玉的动作像是定格了,他缓缓转头看着方引,眼底看不到任何情绪。


    下一秒,他伸手抓住方引的后颈,几乎将人一路钳制着下了楼。


    方引脚步慌乱地随着他,拖鞋掉在了半道上,只能光着脚任由对方控制。


    他都看不清面前的路,声音都有些颤抖:“怎么了……你要做什么?”


    谢积玉不说话,抓着方引的手力气很大,随后便把人摔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盛怒之下,alpha没有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力道,方引的小腿撞在了茶几上,剧痛瞬间传导到了大脑,让他下意识地弓起了身体。


    也就是这个瞬间,方引浑身的预警因子猛然活跃了起来。


    他小时候经历过这种场景,一般来说这是挨打的前兆,不消几秒钟,就会有拳头、巴掌或是棍棒落下来。


    尽管腿上的剧痛还没缓过来,但方引已经条件反射地双手交叉挡在脸前,声音有种变形的尖利:“不要!”


    “你也知道害怕啊?刚才在水里倒是不怕?”谢积玉一条腿屈起,跪在方引的身侧,伸手猛地拉过沙发边的落地灯,将光的方向对准方引的脸,一连几问,“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的脑子现在真的清楚吗?你确定你现在有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吗?你还是一个有正常学识的医生吗?”


    方引没有动,他的手依旧防御般地挡在面前,整个人像是僵住了,看不见面上的表情。


    四周安静了下来,夏日的夜风从庭院穿过,只有落地窗的纱帘在动,只有草丛中的昆虫在叫。


    “回答我。”


    谢积玉并没有大吼大叫,但声音里的隐隐的怒火是无法忽视的,问话里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顶级alpha的兰花香信息素渐渐变浓,放在其他的omega和alpha来说此刻大约已经要跪在地上完全臣服了,为了摆脱痛苦,大概会将一些和盘托出。


    简直像是一场,刑房中的拷问。


    “我……”


    方引声音很闷,只说出了这一个字,剩下的话便像是被硬生生地捂在了口中,猝然断掉了。


    “怎么?理由都说不出来了?”谢积玉放开手里的落地灯架,转而抓住方引挡在面前的手臂,“我不希望我的家里,存在你这样一个不受控制的风险因素。”


    他的手用了一些力,可是明显感觉到了方引的抗拒,没能成功拉开将挡在他面前的手臂拉开。


    “所以你打算就这样装死,当无事发生……”


    谢积玉的声音忽然顿住了,然后微微瞪大了眼睛。


    透过双手交叉的狭小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两行泪珠滑过方引的腮边,一滴滴地,仿佛绵延不绝地掉落了下去。


    这方世界的出现的下一个声音,是方引喉咙中压抑的呜咽。


    只不过这个声音很短促,只一瞬便消失了,像是被强硬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只是这份压抑大约是太过沉重,尽管已经努力克制,但是方引的肩膀还是微微地颤抖了起来,细细的震动传导到了谢积玉的手中。


    谢积玉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他后退了两步,给方引创造出了一个安全距离。


    半晌,他的声音又响起,听上去依旧冷硬,虽然没有一开始那么愤怒了:“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我不想家里有这样一个浑浑噩噩、把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的人”


    又过了几秒钟,脚步声响起,谢积玉离开了。


    一段时间来积压的痛苦仿佛破开了闸门,借着泪水,几乎是汹涌地往外扩散着。


    方引悲哀的不是谢积玉对他的态度,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谢积玉的那些问题。


    他回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的状态,甚至都开始怀疑他或许真的已经无可救药了。


    可他不能任由自己被这样崩断,那样的话真成了一个疯子,肯定会被谢积玉赶出去,再被方敬岁控制住,牢牢地拴在家里,当一具行尸走肉。


    但他不可以疯掉。


    他要好好地用餐、休息、看病、吃药,努力维持自己身为一个正常人的生活,绝对不可以再有这种过激行为,绝对不可以被任何人抓住弱点。


    方引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膝,在沙发的角落将整个人蜷缩得很小,很小,轻轻地调整呼吸,尝试平复着心绪。


    他意识到自己此刻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人会主动愿意给他让路。


    要想做成这件事,他需要找到一个利益共同体,搭上一艘大船,才有可能冲破阻碍。


    于是几天后,方引去到了首都地下不夜城,这个纸醉金迷的灰色地带,找到了杜樟。


    第50章


    方引这次找杜樟办事的过程,比以往更加艰难些。


    杜樟在灰色地带混得如鱼得水,各种见不得光的俱乐部、会所和黑市都有他的身影,方引照常通过中间人递话,说有事想找他合作。


    只是他并没有直接得到杜樟本人的消息,只有中间人传过来的话,说杜樟某天可能在某地,让方引自己去找他。


    跑空两次后,方引也察觉出来不对了,只是自己有求于人的事情不好太迫切,否则便会被拿捏住,后续就更难推进。


    不过幸好第三次的时候,方引成功地见到了对方。


    杜樟是个四十多岁的alpha,年轻的时候手上沾了不少鲜血,也就是这几年才慢慢清洗那些纯黑的部分,在这个灰色地带已然是位高权重,只是身上那种杀伐惯了的血腥气还没有完全消失。


    半开放式的会所大厅里,台上漂亮的男男女女正贴在一起热舞,杜樟坐在台下中间靠后的位置上,左右手各搂着一个男孩肆意调笑,享受着他们年轻的躯体。


    方引已经在侧边的角落坐了一个多小时,面前杯子里的温水已经续过一次了。


    杜樟这人行事往往很难预测,明明答应可以聊聊,但这一个多小时下来他见了好几拨人,却就这么晾着方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还有五分钟就是晚上十点了。


    于是方引没有再等下去,拿起自己的外套就向外走。


    越是着急的事情,越不能急着去做。


    就像是赌桌上的博弈,但凡有一点着急都会暴露出自己的底牌,结果只有被对手尽情啃食的份儿。


    方引进入电梯,预约了出租车要离开。


    只是电梯在半途停了下来,一个服务生模样的人笑眯眯地站在外面:“方先生,杜先生现在有空见您了。”


    方引抬起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时间,声音冷淡:“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明天还要工作,就不见了。”


    说完,他便按上了关电梯的按钮。


    服务生伸手挡在了两扇电梯门之间,面上笑容依旧:“杜先生明天就要出国了,下一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那或许是杜先生真的跟我的合作无缘,天注定。”方引无所谓地笑笑,“就这样吧。”


    “耍什么小孩子脾气。”杜樟的声音忽然在电梯里响起,伴着电流的噪音,显得有些沙哑,还带着笑,“跟他走,来见我。”


    方引抿了抿唇,没有再拒绝,跟在了服务生的身后。


    服务生把方引领到一件豪华的套房内,开门便是客厅,杜樟正坐在沙发上,看见方引便遥遥举杯,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


    方引修长的双腿交叠,腿部的曲线深深地压在柔软的沙发里。


    杜樟又指了指他面前的那杯酒:“上个世纪末的,你有口福了。”


    方引拿起那杯酒,深红色的酒液衬得他的手指像玉一样散发着莹莹淡光,他垂着眼,将酒拿近了些。


    眼看着猩红的酒液即将碰到双唇,方引忽然露出一个笑来,他抬头望向杜樟:“这是一个考题吗?”


    杜樟眯起双眼:“你什么意思?”


    方引放下酒杯,将它缓缓地往杜樟面前推了推,声音淡淡的:“里面加了东西吧。”


    杜樟看了他好几秒,忽然露出一个大笑,似乎是很爽朗的模样。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最近得到的药品,服用后能产生类似于omega发热期的症状,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语气听上去非常坦然大方,但还是眼底闪过一丝凶狠的冷色。


    “是挺有意思。”方引没有直视杜樟的那双毒蛇一样的眼睛,“不如来谈谈正事吧?”


    “洗耳恭听。”


    “你之前跟我提议过你的拳场要扩大,需要一个好的医疗团队保证你的明星拳手的生命,我现在可以答应你这个条件。帮你组建团队,我会担任起负责人的工作。”


    “真实没想到啊,你居然会主动答应我。”杜樟表现得似乎有些意外,不过他顿了顿,耸了耸肩,“不过很遗憾,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方引紧紧地盯着杜樟脸上的每一处细微神态,想判断这句话是不是真的。


    只是对方毕竟是老狐狸,在灰色地带游离多年,方引到底是棋差一着。


    就在方引这短暂的犹豫之中,杜樟又开口了:“你可以先说说你要什么,或许我可以帮你,免费的。”


    “我十天后要去热海地区的一个小岛,想搭你的走私船过去。”


    杜樟的声音有些不可思议:“我只是做生意的,不是卖军火的。军阀热战,我可没那个兴趣参与。”


    方引身体下意识地前倾,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有些用力:“我要去的地方并不在战火区,而且联合国已经下场调停,几方势力同意和谈了。有结果之前,那一整片区域都是安全的。”


    杜樟顿了顿,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最近在做一门新的生意,你要是能帮我,你的提议我可以考虑。”


    他说完之后静了一会,悠闲地从胡桃木桌上的盒子里拿出一根雪茄,用雪茄剪利落地剪掉了雪茄的末端。


    然后他便叼那根雪茄,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也不说话,就看着方引。


    方引静了几秒,伸手拿起桌面上的火柴盒,从里面取出一根细长的火柴,轻轻一划,火苗便跳了出来。


    火光让方引苍白的皮肤染上了淡淡的暖色,眉眼忽然生动了起来,像画中人走进现实一般。


    杜樟咬着雪茄的动作微微一松。


    当年他第一次见方引的时候,对方身上还有文弱的学生气,那双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更大,且带着犹疑的惊惶,像一只被残害过的小动物。


    好看是好看,只是下不了手,轻轻一碰就有血流出来的滋味并不美妙。


    如今好几年过去,竟有些让人想……


    “杜先生,火要灭了。”


    方引的声音很轻,杜樟这才像是如梦初醒,将眼神从方引的脸上挪到了火焰上,倾身过去点燃了自己的雪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放松地靠在沙发背上,面上的神态被缭绕的烟雾遮挡住了。


    不一会儿,雪茄的味道混着alpha信息素,慢慢地传到了方引的面前。


    “您说的新生意,指的是什么?”


    “拳场说到底,挣得都是那些底层赌鬼的钱,让你去那实数埋没。”杜樟伸手拍了拍沙发的扶手,眯起双眼打量着方引,“我这里,最近打算做一些大人物的生意,有许多漂亮的omega,beta,甚至是alpha,来服务那些上层。只是那些人的口味有些……独特,打断手脚都是常有的,只是特别漂亮的那些人,算成一次性损耗的话,毕竟还是可惜了。”


    方引面上的表情很安静,察觉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杜樟继续说:“所以那些顶漂亮的,我需要他们能在尽量长的时间内,保持一个优质的状态。想来想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话说出来,跟那些贩卖牲畜的相比也差不太多。


    只是人毕竟是人,不是牲畜,这种程度的戕害,一个正常的同类都会不忍吧。


    所以杜樟就这样看着方引,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方引没有对此做出什么价值判断,只问:“只要我答应,你就能同意我的要求?”


    “我会考虑你的要求。”杜樟笑了笑,在“考虑”二字上加了重音,然后指了指那杯加了料的酒,“我想让你试试这款新产品,毕竟有了它,我的生意也会好做很多。不知道以一个医生的角度,你会对它有什么判断呢?”


    方引的声音公事公办:“杜先生,我想您搞错了一点,药物的临床试验需要非常专业的流程。而且把药加在酒里会极大地影响实验结果,所以这是一个非常不合格的流程。”


    杜樟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如果我说,我就要让你喝呢?”


    “看来是我手里的筹码不够,是我自不量力了,让杜先生为难。”方引站起身来,抓起自己的外套,“感谢您的时间,我的话您就当做没听过吧。”


    方引转身便离开,只是刚打开门,两个高大的alpha便拦在了门口。


    “上次你在我这里拿了那么多omega信息素剂,用在自己身上。”杜樟悠闲地站起来,慢慢向着方引靠近,“我现在真的很好奇,对方到底是谁?”


    方引几乎被杜樟逼到了墙角,他望着对方,眼底很是干净,垂在裤缝边的手却紧紧地握住了。


    杜樟不禁伸出手去。


    就在即将碰到的一瞬间,忽然警铃声大作,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走廊上温软的暖黄灯光消失,红灯闪烁着,预示着有大事发生。


    经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杜先生,不好了!警察找上门来了!”


    杜樟厉声道:“慌什么?正经生意还怕他查?”


    经理哆哆嗦嗦地,也顾不得还有方引这个外人在:“楼上那批人晚上说要助兴,临时试了药,药效至少还要八个小时才能代谢干净,如果被拉去抽血……”


    杜樟一脚踢在经理的身上:“那还不快去给他们打生理盐水!”


    “在打了,但是代谢可能没有那么快啊!”


    杜樟一下子拔出保镖的配枪,顶在经理汗流浃背的脑门上:“要是快不了,你就跟他们一起死!”


    出了这样的事情,他自然没办法继续为难方引,而是跟着经理疾步下楼,要去拦人争取时间。


    方引趁此机会,绕到紧急逃生通道,在黑暗的楼梯间穿行。


    边走边删掉手机里提前预设好的倒计时报警程序,后背已然是冷汗涔涔。


    从杜樟的声音在电梯间响起时,方引便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于是在进了那个套房之前,抢先设定好了报警程序。


    只要今晚顺利,在设定的时间内取消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反之,则有警察上门,他至少可以有摆脱危险的机会。


    只是这样一来,杜樟这条线大约废了,自己不能再指望。


    方引从后门出来,刚刚舒了一口气,还没走两步便被黑暗中窜出的人擒住了,然后重重地压在了墙上。


    “守株待兔,果然有用。”


    粗粝的墙面磨破了方引的脸,他不方便转头看,说话的人便主动凑近了一些。


    小巷的灯光映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卢明翊看着方引顿时面上有些惊讶:“方医生?你怎么会来这种场合?”


    “什么场合?我不知道。”因为被压着,方引的声音有些含糊,“我只是下班后过来喝一杯。”


    这栋楼里确实有正常对外开放的酒吧,这么说无可厚非。


    “下班来喝一杯为什么慌慌张张地走后门离开啊。”卢明翊打量着方引额头上的细汗,“今天是特别行动,整栋楼所有人都要带回去查,无一例外。”


    方引挣扎了一下,面颊上的擦伤开始渗出细小的血珠:“我没有犯法,你们不能抓我回去,而且明天我还有很重要的手术要做,不能不出现。”


    “不,我可以抓你,今天的行动级别很高,任何人都能抓,包括那个杜樟。”


    卢明翊的语气意味深长,边说边观察方引的反应。


    方引心里一紧,难道自己这是碰上了早就定好的行动?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卢明翊笑了笑,示意手下放开方引:“不过,咱们毕竟有过一面之缘,所有你有一个可以尽快从警局离开的机会。”


    “什么机会?”


    “打电话,让你的家人来保释你。”——


    作者有话说:卢明翊是小方之前被挟持的时候出现的特勤队长,21章出场过的;上一章有修改,可以倒回去再看一下嗷。


    还有几个小时就是2025年啦,祝福所有看到这里的宝贝们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