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手臂伤处的疼痛像涟漪一样,在身体内部一圈圈地缓缓震荡开来。


    那种痛感变得很漫长,方引只有咬着唇忍住,才能让自己能直直地迎着谢积玉的阴晴不定的目光。


    他单薄的后背紧紧地贴在了车窗上,略长的额发挡住了眼睛,乌黑的眼珠里却带着警惕,下颌线绷着。


    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虽然疼痛但依旧没有丝毫放松,依旧撑着自己有最后一搏的心气。


    谢积玉定定地望着他,那只手停在了方引的面前,好几秒钟才放下去。


    他的声音像是被冷冽的海风反复打磨过了,半晌才开口:“你怕我?”


    “我没有。”方引不想示弱,他看了一眼谢积玉身后还没有被关上的车门,“我要下车。”


    谢积玉双唇紧抿,一只手朝身后探去,却是一把关上了车门。


    然后,他跟方引拉开了一点距离,坐在旁边,冷淡地吩咐司机:“开车回家。”


    车子发动了起来,再加上自己身上还有伤,此时实在是不适合起任何冲突了。


    于是方引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很真挚,没有任何潜在意图:“我真的有事情还没有做完。”


    谢积玉不为所动:“什么事?”


    方家的这个死结打了几十年,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里面很多内情方引自己都不清楚,又怎么能跟别人说得明白?


    况且,对方还是谢积玉。


    “短时间内说不清楚。”


    “那就慢慢说。”谢积玉四平八稳地开口,“回家之后有的是时间。”


    库里南在漫长的海崖公路上行驶,近处的草地已经枯黄,远处的海水和礁石一样乌沉沉的,了无生气。


    “我说过了。”方引的声音淡淡的,却很坚定,“我现在不想跟你回去。”


    谢积玉忽然露出了一个冷笑:“刚结婚的时候,你那么主动地住进去。现在里面那么多人照顾你,把你当另一个主人,你却忽然不想回去了?”


    “我需要陪着我母亲小住一段时间。”方引很耐心地解释着,“等忙完,我的伤好了,我会回去。”


    “结婚三年,没见你说要陪着你母亲长住。”谢积玉转过脸来,紧紧地盯着方引,“我现在接你回家,你却是这个态度——你明明就在躲着我,为什么不直说?你在躲什么?”


    眼前的alpha很明显是认定了这个理由,任凭方引怎么否认都没用了。


    谢积玉这样总是果决的人,方引却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什么叫难缠,好像所有理智都崩塌了,言语变得苍白无力。


    而方引一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只能张了张口,又无力地合上了。


    不过,这短暂的沉默没有维持多久。


    谢积玉的声音在这方狭小的空间内沉沉地响起:“还是你心虚,怕我发现真相?”


    方引皱了皱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庄怀信在联邦境内消失得非常彻底,后来推断,他在特警队到达之前就离开了,所以才能顺利偷渡离境。”谢积玉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目光却依旧锁在方引脸上,“这几天特警一直想找你问话,只是被你父亲挡回去了——对于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果然,他还是在意这个。


    庄怀信对晏珩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加上现在真的有了板上钉钉的犯罪行为,是个除掉他的好时机。


    方引回想起当时自己的状态,宁愿让庄怀信走,也不想再成为两个的选项之一。


    现在想想,真是软弱不堪。


    方引目光飘向车窗外,落在海上:“没有解释,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粗暴的否认,堪称敷衍。


    “好,那下一个问题。方家的私人力量比联邦的特警都要强,能先一步找到你。其中的内情,你难道不知道吗?”


    “就算我知道,那又怎样?这是我的家事。”


    方引的声音很镇定,但受伤的那只手臂的手忽然变得很凉,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揉搓着手指,才能带来一些温暖的知觉。


    “要是没发生被变革军绑架的事情,我当然不认为你家的事情跟我有关。”


    方引皱眉:“你什么意思?”


    “联邦那些特勤能那么快找到我们所在的位置,是不是跟你有关?”


    谢积玉一只手抚上方引的脸,甚至还摩挲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放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一个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


    “包括你当时用枪的样子,那真的是你吗?”


    兰花香的信息素被海风浸得微冷,虽然依旧美妙得令人流连忘返,但方引依旧察觉到了其中的一丝丝危险。


    他没动,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积玉,任由他的拇指拂过自己的脸。


    皮肤在黑发的衬托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几乎能看得清皮肤下面的毛细血管。


    明明是不堪一折的虚弱模样,却又显得那么倔。


    谢积玉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腹就很轻松地陷在了方引的脸颊中:“其实后来想想,一开始被绑架的时候为什么卡姆扎能这么快找到我。毕竟当时我们算是漂在海上,仅仅四五个小时,他就掌握了我们的位置……”


    方引的目光从一开始的疑惑,转向了难以置信,最后咬紧牙关,变成了愤怒。


    在谢积玉话音刚落的一刹那,便抬起了自己的手臂,猛地打掉了谢积玉停留在他脸上的手。


    谢积玉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上面属于方引的体温很快便消散了。


    他也不恼,只是望着面前怒目圆睁的人,笑道:“怎么,生气了?”


    方引一时间有种时空倒错的感觉。


    好像眼前这个谢积玉又变成了之前那个冷血的人,会将方引的一切行为都朝着负面方向去解释,总觉得他的目的不是恶意就是利益。


    方引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冲动,破罐子破摔的快意呼之欲出:“如果我说你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语言只是目的,方引在脑中预演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他会选择让方家和自己身败名裂,还是让渡出一部分利益,或者是,离婚。


    “你骗了我那么久。”谢积玉缓缓开口,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我可以原谅你,现在跟我回去,我依然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这高高举起却轻轻放下的举动让方引一时愣住了:“为什么?”


    按照谢积玉以往的作风,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更讨厌被人利用。


    之前有人散播了晏珩的流言,都被谢积玉一脚踢出了娱乐圈。现在如果自己做了那些事,真的那么容易被原谅?


    谢积玉的神色显得非常平静,甚至于理所当然:“没有为什么,我们现在是夫妻,需要在一起不是很正常吗。”


    方引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因为现在是夫妻,所以,“需要”在一起,维持一个良好的双方形象。


    因为现在是夫妻,所以,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方引觉得讽刺,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一开始还甘之如饴。


    这个认知像是一根尖刺,就算他心里积攒了再多的气,也被轻而易举地戳破了。


    他刚才,竟然想跟谢积玉吵架。


    联姻夫妻,到底有什么值得认真的?


    顺着谢积玉的思路走,至少不会让自己看上去怨念深重,可怜又缺爱。


    而且,他眼下不应该与谢积玉在这种事情上争执,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明白了。这段时间如果需要方家做什么,你整理一下发给我,我会劝说我父亲。”


    方引眼睛转了一下,想到了什么,又慢慢地开口。


    “如果网上有什么难听的流言的话先让法务处理,之后为了表示我们的关系一如既往,无论你是想再办一个宴会还是和你一起出席活动,我都配合你。”


    谢积玉眉头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望着方引,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们之间溜走了。


    他想竭力去抓去看,终究是什么都没得到。


    “给我一周时间。”方引又道,思路清晰得无可指摘,“我母亲平常不出门,这次我受伤他被吓到了。等我的伤好了,他不再那么忧心,我就回……你那里。”


    “现在,麻烦让司机送我回去吧。”


    昼短夜长的冬日,天总是黑得特别早。


    等方引再次被送回临海庄园的时候,夕阳已经沉下去一半了,冷冷的天幕只有西边一点点是暖色的。


    方引拉开车门,一只脚刚刚踏在地上,谢积玉的声音便紧随其后。


    “一周时间,别忘了你的承诺。”


    方引站在地面上,转过头来。


    他因为侧着身体,一边脸被夕阳染成了淡淡的金色,很温暖和煦的模样。另一边的脸则因为鼻梁的遮挡,只留下了一些蓝紫莫辨的冷感。


    看上去像极了一副油画,美则美矣,只是中间有一段很难触碰到的漫长距离。


    “你放心。”


    方引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天色将将暗了下来,方引刚刚走到前院的小路上,便看见几十米之外开着灯的小厅里站着的周知绪。


    他站在桌边,一只手扶着椅子,另一只手在打电话,面上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但因为距离,也因为隔音效果太好,方引听不见他到底在说什么。


    但周知绪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糟糕,好像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般。


    方引心下不安,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只见周知绪挂掉了电话,随手将手机丢在桌上,身体几乎摇摇欲坠。


    方引大步推开了门,大约是室外的冷风吹了进去,周知绪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周知绪转过头来朝着方引的方向,目光有些空茫,语气却很着急:“方敬岁同意了,我可以出门。把药给我吃,然后带我去找方引。”


    一个年长的女人从另一边的侧门走进来,她是这个庄园的管家,此时手里拿着一个药盒。


    她看到了方引,也听到了周知绪的话,下意识地便想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


    方引看着周知绪毫无觉察的眼睛,又看了管家几秒,然后对着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站在原地犹疑了几秒,然后屏住呼吸,将自己的步子放得很轻,走到了周知绪的面前。


    方引微微俯身,已经靠的很近,却发现周知绪没察觉他的存在。


    他大气都不敢出,然后伸出一只手在周知绪面前晃了晃,但周知绪的瞳孔没有一丝变化。


    方引身体僵住了,只有面上的空茫是存在的。


    “快点啊。”


    周知绪很明显着急了。


    “我可不能让方引受欺负。”——


    作者有话说:手指烫伤了,只能另一只手打字,所以这么慢[爆哭]


    第112章


    方引一时间几乎忘记了怎么去呼吸。


    直到周知绪双眼空茫地抬起手,在空气中缓缓地左右移动了一下,方引伸出手去握住。


    方引的手指冰凉,周知绪下意识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轻轻捏了捏,不确定道:“方引?”


    “是我。”


    周知绪抬起眼,看向方引所在的方向,然后抽回了自己的手,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一副很自然的模样。


    “你回来了啊,没跟小谢起冲突吧?”


    如果没有刚才那一幕,方引定不会看出任何破绽。


    他望着周知绪仿若无事的模样,只觉得心里被揉进了碎玻璃,将人扎得鲜血淋漓,却还要在剧痛之下保持正常。


    “您……”


    方引的声音陡然被截断了,喑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满是血腥气。


    “您的眼睛怎么了?”他过了好几秒后才缓过神来来,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被扭曲,“告诉我真相。”


    周知绪面上僵硬的笑容忽然定住了,过了好几秒后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身体还没好,本来想晚点再告诉你的。管家,把检查单拿过来吧。”


    五分钟后,一叠厚厚的报告放在了方引的面前。


    “脑瘤,差不多大半个月前发现的。不过因为发现得及时,还没有太严重。”周知绪吃完药之后,眼前的黑雾渐渐散去。他望着方引,想传达出一些安慰的意思,“刚才只是短暂性的压迫到了视神经,用药物是可以缓解的。”


    但方引置若罔闻,只是低着头快速地翻阅着检查单。


    他将症状那些指标一个个地记到心里,越往后翻眉头就皱得越紧,一直看到最后的综合诊断意见。


    ——3厘米的囊实性肿瘤,位于鞍上区,呈现浸润性生长,包裹视神经交叉部,与下丘脑粘连。


    方引的目光仔细地穿过这些字,然后落在最后一行字上:诊断为少突胶质细胞瘤,二级。


    中等恶性程度肿瘤,生长相对缓慢,边界清楚。但因其浸润性,与周围脑组织无明显界限,手术难度较大。


    方引是个医生,在医院里已经看了太多生离死别。


    他给病人做诊断、下达病危通知书和手术失败之后,目睹过无数家属的绝望模样,方引一度自认为已经看惯了生死。


    可这件事真的到了面前,他却陷入了无尽的茫然。


    周知绪伸手合上了诊断书,声音算得上是轻松:“发现得早,康复概率还是很大的,不太严重的。”


    方引半晌才找回自己了自己的声音,眼睛通红地望着周知绪,声音都紧绷到发抖:“为什么要瞒着我?”


    周知绪几乎不敢直视方引的目光,只能小心翼翼地去拉着方引的手:“你别……”


    这个动作一下子点燃了方引,他猛地站起来打掉了周知绪的手,将单子砸在地上,白花花的纸瞬间散落一地。


    “我是医生,你把我当成傻子吗?这叫不严重??你知道这种脑瘤手术风险有多高吗???”


    方引人生中第一次对周知绪有如此暴躁的态度,嗓音爆发得几乎变形,表情堪称扭曲。


    而且他受伤的手臂在无意识中用力过猛,纱布开始显现鲜红的血色,血腥味慢慢扩散开来。


    整个人像是一只因为陷阱而受伤的动物,浑身防备,愤怒至极,却又破绽百出。


    周知绪平静地望着自己的孩子:“我知道,诊断结果刚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于是燃烧的火堆像是被泼了一盆水,方引有些无助地垂下了自己的手臂,一条细细的血线从纱布下流淌出来,顺着手臂,从指尖落下。


    他的身体晃了晃,最终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


    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周知绪轻轻点了一下头,对方才走进来坐在方引的身边,开始拆开被鲜血浸透的纱布,准备重新包扎。


    “本来没想故意瞒着你,只是你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情,生理和心理都没有做好准备,所以我想着先等几天。”


    “对不起。”方引苍白的面孔上只有眼圈是红的,声音疲惫又沉重,“我刚才太冲动了。”


    周知绪才是那个生病的人,病痛已经发生了,他没有错,不该变成一个发泄怒火的对象。


    等理智慢慢回笼,方引又想到刚才看到的诊断书内容,无力感朝着四肢百骸蔓延。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全世界仿佛只有这一方位于广阔海岸线上的庄园亮着灯,于是被衬托得非常渺小,像一个玩具房子。


    方引觉得自己变成了玩具房子中动惮不得的塑料小人,任由无形的大手搓扁捏圆,主宰自己的命运。


    他曾经设想过无数次跟周知绪一起重获自由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却没有想到命运的剧本在中途迎来了这样一个转折。


    方家的资本雄厚,大约只有在这个条件下,周知绪完全康复的可能性才是最大的。


    “所以,这是您要跟父亲结婚的理由,是吗?”方引疲惫地开口,“您已经做好了选择。”


    “如果方家都治不好,那全世界大约没有几个能治好我的地方了。”周知绪伸出手去,摸了摸方引的脸颊,温和地安慰着,“你不用担心,不是你父亲逼我的,结婚是我自己选的……”


    这句话还没说完,周知绪便感觉到滚烫的液体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我不需要你这样做,我可以带着那个芯片过一辈子,我也不想继承方家,我不想让你……”


    方引说着说着便突兀地停住了。


    他眼睛通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喉咙几乎挤不出正常的声音来,只能抬起另一只健全的手无助地抓住周知绪的手。


    周知绪回握,温柔地像是牵着刚刚学会走路的方引。


    “你已经三十岁,是个大人了。你自己也是医生,应该明白人在经历生死这一遭之后,总会放下许多以前的执念。所以,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我这次查出来生病想通了很多事情,你是无辜的,所以我想趁着这个机会多多弥补。”


    方引嗓音颤抖:“这些东西不是我要的。”


    “世界的物质的,金钱和权力是往自由这条路上的通行证。我作为母亲是很失职的,明明是我跟方敬岁之间的事情,却不得不牵扯到你。如果我当初果断一些……”


    周知绪忽然闭了闭眼,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并没有牺牲掉什么,只是一张结婚证而已。有和没有之间没有什么实质性差别,不会对我现在的生活造成影响,我以前只是心理上过不去而已。现在既然想明白了,就不会再这个问题上反复纠结了。”


    方引的伤被包扎好之后吃了药,在周知绪的柔声安慰当中困意来的很快,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凌晨时分他忽然睁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大脑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立刻想起了周知绪的病。


    脑瘤。


    方引坐在床上,一时间竟分不清晚上看到的检查单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的。


    他按开了床头灯,却看到了散落在自己身侧,已经皱巴巴的检查单。


    原来不是错觉,是真的。


    方引将那些单子仔细的收集到一起,整理好,拿着它们坐在了阳台的椅子上。


    天色漆黑如墨,寒风一阵阵地刮过。方引将窗户打开了,寒冷地空气灌了进来,让大脑清醒了不少。


    方引将检查单举到自己眼前,摸索着那一行诊断结果说明,缓缓地接受了现实。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命运的嘲弄。


    在周知绪这件事情上,他能做的事情被框死了,一直很被动。


    方引总觉时机好像一直不成熟,他便需要慢慢地、耐心地等,等到自己手里有了筹码,等到筹码慢慢地变大,等待筹码有一天可以掀翻方敬岁的一切,他便可以带着周知绪离开。


    可等来等去,他只等到了这样一份重病诊断书。


    三十年似乎是弹指一挥间,但回头望去,三十年占了人生的三分之一,自己依旧什么都没做到。


    再等下去,方引真的怕自己什么都不剩下了。


    周知绪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以方家的能量,完全有机会能将这个病治好。


    这件事自然是最重要的,但不是唯一要做的。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只是等着命运的裁决了。


    方引一个人坐在寒风凛冽的阳台上,直到天边出现了一丝鱼肚白,几乎变成了一座冷冷的雕像。


    直到庄园里的人开始活动起来,他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身体。


    然后洗漱好下楼,跟医生仔细了解了一下周知绪的身体状况,得知目前还算稳定。只是手术需要大型医疗器械,更需要仔细确定手术方案,于是综合协调下来,安排一个月后进行。


    就在方引跟营养师讨论膳食的时候,周知绪走了下来。


    方引抬头望着他,露出一个笑:“早餐马上好了。”


    昨晚失态的模样荡然无存,方引又变回了以前那个温和的模样。


    周知绪目光闪过一丝犹疑:“你……还好吗?”


    方引点点头:“我想明白了,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而且治愈希望还是很大的,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降低手术风险。我今天回一趟医科大,找我们学校一个教授聊聊,他在脑瘤这方面很有建树,在全球都很有名。”


    “昨晚……”


    “昨晚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没准备好。”方引眼睛微弯,“我自己也是医生,能好好面对这件事,您放心。”


    两个人一起吃了一顿堪称愉快的早餐,周知绪慢慢打消了心中的疑虑,在方引出门之前还特地给他围上了围巾:“办完事情就赶紧回来,你身体还没好,一定要好好休息的。”


    方引点点头:“知道了。”


    司机是方家的,带着方引前往医科大。


    上午,方引跟那一位脑瘤专家聊完之后,又说下午想跟以前的师长聚一聚,所以中午就在学校的餐厅吃饭了,让司机晚餐前来接他就好。


    中午的校园挤满了学生,方引在餐厅的角落里坐了不到十分钟,对面就来了一个人坐下了。


    “同学,这里有人吗?”


    方引抬起头,大半张脸被围巾挡住,望着卢明翊:“没人,请坐。”


    卢明翊大大咧咧地坐下来,然后好奇地看着他:“什么事情那么重要,非要在这里说?”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方引直接了当地开口,“我可以帮你。”


    卢明翊有些意外:“是吗?那方公子说说,我要什么?”


    方引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意,从手边的书里抽出一张照片放在卢明翊面前。


    “方敬岁的罪证。”


    第113章


    照片上的女人很美,望着镜头的眼睛漂亮有神,一身精细剪裁的西装和随性的站姿更显精英气质。


    这是许青蝶当年刚刚担任元晖集团研发部负责人时的新闻通稿照片,一个omega能走到这样的位置,一时间风头无俩。


    而卢明翊显然是知道她身份的。


    但他不动声色地将照片又推了回去,放松地靠在椅子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方引低头轻啜了一口热茶,长长的眼睫在面颊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我们之前几次看似偶然的碰面,都是你蓄意吧。”


    卢明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那今天就没必要谈了。”


    说着方引便伸手按在那张照片上,开始慢慢地往回拖。


    不过还没等他完全拿起来,卢明翊便按住了他的手腕,手上用了点力气:“方公子身体未愈,可不要心急。不如,你先给点提示?”


    “我们第一次见是我在医院被劫持,可第二次你在杜樟的会所楼下堵着我,又把我带到局里问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不过那个时候,我确实感到莫名其妙,直到那个紫屏山的台风夜。”


    那个晚上,卢明翊跟方引说了起了元晖集团曾经刮起舆论风暴的医疗事故,甚至鼓动方引帮他。


    不过那个时候的方引表现得麻木不仁,一副并不把那些人的命当命的样子。


    听完了方引的话,卢明翊便刺他:“方公子当时说你会是方家的继承人,当然不会帮助我们调查元晖集团,我当时没觉得意外。恕我直言,您现在说要交上您父亲的罪证,让我觉得惶恐啊。”


    方引身体还很虚弱,不过眼神很定,没有任何后退的意思。


    “你不用觉得惶恐,他的罪证能不能挖的出来,也要看你的能力。”他将许青蝶的照片往前推到了桌子中间,“我只是想给你一条线索。”


    卢明翊的目光在方引的脸上停顿了一会,终于移到了照片上。


    “许青蝶也是这个医科大毕业的,在研发方面很有能力,年纪轻轻就成了元晖集团研发部的负责人。后来很快跟方敬岁在一起,生下了你同父异母的弟弟方澄。只是,前几年调任到国外,便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了。”


    “她现在住在热海地区的一个精神病院中。”


    卢明翊听完有些惊讶:“你的意思是,她得了精神病?”


    “之前没有什么征兆,我不觉得她忽然会得病。”方引望着照片里许青蝶明亮的眼睛,“就算真的生病了,好好治疗就是,又有什么好隐瞒的?方澄大概率还不知道,至今还以为他的妈妈只是在国外工作而已。”


    卢明翊皱了皱眉:“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许青蝶情况的?”


    “变革军绑架案之后,在我和谢积玉所住的医院,她主动找上门来了。”方引顿了顿,语气有些犹豫,“但她那个时候完全无法正常跟人交流,而且样貌大变,我没认出她来。”


    “所以,你认为她跟你父亲的罪证有关系?”


    “她陪了我父亲几十年,又是元晖集团的研发高管,她肯定知道你我不知道的事情。”方引望着卢明翊,忽然身体前倾,离他近了一些,放低了声音,“而且,方敬岁应该还不知道我已经发现她。”


    “能领先一步确实难得。”卢明翊点点头,“不过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做出这个决定?是良心发现,还是出了什么事情?”


    阳光透过餐厅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明晃晃地照在方引的皮肤上,却没有什么温度。


    “亡羊补牢而已。”方引暂时不想说太多,“我只是个俗人,刀子扎在身上,所以才知道痛。”


    卢明翊忽然眯起双眼:“你出了什么事?跟前几天的绑架案有关?”


    方引摇了摇头。


    “或者说,你母亲出了什么事?”


    方引愕然地抬起头望着他,嘴张了张,又合上了。


    两人在对视中沉默了一会,不需要说一个字,一切都呼之欲出了。


    “情况是否严重?”卢明翊道。


    “暂时还没到最紧急的时刻。”方引顿了一下,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无法出国,希望你能找到许青蝶,我想问她一些问题,相信也能给你们的调查一些启发。”


    说完,方引又拿出了一个资料袋,在桌下递给卢明翊。


    “虽然当时就发现了不对劲,这是我一直以来调查到的东西,不过我的能力只能到这里了。”方引认真地望着卢明翊的眼睛,严肃地强调道,“前提是,许青蝶这件事不可以被我父亲发现。否则,我和他以后都难见天日。”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周知绪。


    卢明翊曾经暗中调查过方家几个人之间的关系,知道不大和睦,只是第一次才窥见其中的水到底有多深。


    “放心。”他把资料收好,“我明白。”


    正值中午,餐厅里挤满了刚刚下课的学生,人来人往的。


    他们二人为了不显得突兀,也点了一些简单的菜色,权当是一顿便饭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方引还没有吃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卡姆扎的审讯结果出来了吗?”


    卢明翊点点头:“结果没有什么意外,只是他权力欲望膨胀,所以才铤而走险。不过,咱们的议长对这个结果有些不满,一直施压要重审。”


    “哪里不满意?她想要什么?”


    “议长觉得这件事不单纯。而且,把矛头指向了方家,她暗示方家跟卡姆扎暗地里有来往。”


    真的是狡兔死,走狗烹,看来谢惊鸿是想利用这件事跟方家彻底划清界限了。


    不过方引想起昨天谢积玉对自己的怀疑,心里一哂,竟然没有太多感觉。


    现在他和周知绪一只脚陷在泥潭里,有淹死的风险,要不是因为这个,世界洪水滔天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谢惊鸿真的有本事创造出什么证据,能把方敬岁拖下水,方引到头来或许还要好好谢谢她。


    卢明翊望着他的神情,不禁解释道:“不过,我觉得你暂时不用担心,谢积玉还是站在你这边的。”


    “是嘛。”方引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


    “他没跟你说吗?上次你们一起去特勤局,你离开后不久,他可是把卡姆扎狠狠招呼了一顿。”


    方引的筷子顿了顿,忽然看向卢明翊:“你也是alpha,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


    “那,有爱人了?”


    卢明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应该知道,这只是alpha的本能之一,见不得自己的人被他人觊觎而已。”


    半晌,卢明翊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怎么这么想?”


    “他跟他的母亲想法是一样的,不过为了维持好眼前的局面,他说可以原谅我。”方引浅浅地笑了一下,“吃饭吧。”


    卢明翊哑然,筷子夹着的西兰花掉在盘子中。


    这顿饭结束之后卢明翊便离开了,方引一个人找了学校的偏僻角落坐着,疲惫地闭上眼睛。


    阳光将他的视野灼烧得通红,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缓过来一点。


    明明只是短短几天而已,方引却觉得无比漫长。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心理不算健全,看到新闻中或者身边发生的灾难的时候,忍不住会设想自己变成当事人会是什么样的——我不行,我肯定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


    自己被绑架,自己是晏珩替罪羊的身份,周知绪结婚的决定和他的病——几天来,就算把这桩桩件件分开看,也没有一件事是以前的方引能承受的,都足够让他崩溃。


    但眼下一下子全发生了,其实方引除了觉得心脏有些麻木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冬天的白杨树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和枝条,在阳光下泛着灰白的颜色。


    枝桠上方的天空出奇地蓝,将整个视野都蒙上了淡淡的光。


    方引抬头望了许久,一时间觉得这方天地的空气、树木和天空都是假的,包括他自己,都是假的。


    他脑海中浮现曾经那个抱着希望的自己,在此刻看来,却遥远得像是陌生人一般。


    直到眼睛被光刺得难受,方引才抬起手挡住。


    他的目光从辽阔的天空收了回来,看向自己的手,包括指甲,关节,手背和手腕。


    肤色苍白,骨节微微突出,腕骨堪称嶙峋,手臂未愈的伤口隐隐作痛……无论是从健康角度还是外貌角度,都算不上好。


    他的意识存在于这样一幅次等躯壳里,受制于具体的、不可忽略的疼痛,但无比真实,无法拒绝。


    如果有一天这具身体在物质意义上泯灭了,他的意识会消亡吗,还会感到痛苦吗?


    午后,随着上课时间开始,方引的注意力被来来往往的医学生吸引了。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是也医生,接受了那么多年教育,唯一一个需要探讨人死后的意识这个问题,是在一堂与临终关怀有关的课上。


    ——你们需要记住的是,如果你们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属问起灵魂这样的问题,你们不能给对方一个简单粗暴的是或否的答案,重点应该放在提供人文关怀上,而不是去论证科学性。


    方引终于累了,无力地放下了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方引都陪着周知绪做各种各样的小事,一起看电影,修剪花材,耐心地煲一锅汤等等。


    二人似乎都忘记了横亘在中间的所有问题,仿佛只是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长假期,耐心等待手术日的到来。


    谢积玉没有告知方引什么需要他做的事情,只是一周时间到了,方引的伤恢复得还不错,他也该回去一趟。


    不过此行也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谢积玉到底是个讲理的人,只要方引说清楚周知绪的情况,他应该不会拦着自己继续陪周知绪住。


    更重要的是,现在如果他住在谢宅,就需要跟谢积玉同床共枕——这段时间方引也算想明白了,他可以理解谢积玉的一直以来的选择——但关于亲密相处这点,方引心里暂时还没有过去。


    当初二人在刚结婚的时候不过是泛泛之交,该做的也照样做了。


    现在却反而别扭起来,想想也是可笑。


    时隔一个多月再次站在谢宅的门口,就是景色萧索了一些,别的没什么变化。


    但谢积玉并不在谢宅,问了管家才知道他去了某个高级的私人医院,专门处理信息素相关问题的。


    方引这才想起来,谢积玉上一个易感期好像刚刚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的。


    司机载着他到了那个医院,透过一扇巨大的玻璃窗,看到谢积玉躺在病床上,似乎在昏睡着。


    方引看到门上的标识,才意识到这是专门为s级alpha和omega定制的病房,就算信息素极其不稳定,也不会出现外泄的情况,还能很好地缓解信息素过载给身体带来的痛苦。


    谢惊鸿冰凉的高跟鞋声在空旷的走廊中响起,她站在方引身边,目光也看向了谢积玉。


    “这几天,给他试了很多omega信息素抚慰剂,可似乎都不怎么管用。”她的眼睛里很冷,看不出多少对儿子的心疼,好像只是在阐述一件客观发生的事情,“医生说是因为你曾经用过的信息素剂已经让他适应了,换句话说,这种人工提取的死物对谢积玉已经不见效了。”


    病房里仪器一闪一闪的光映照在方引的眼镜上,那双乌黑的眼珠没有一丝波动。


    见方引不说话,谢惊鸿先转过来望着他。


    “你作为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我有必要和你谈一谈。”


    第114章


    谢积玉的侧脸苍白,尽管闭着眼睛,依旧能看出来眉宇之间的疲惫,浅浅的纹路似乎是刻在了皮肤上。


    alpha的信息素随着呼吸慢慢释出,在病房中扩散开来。方引虽然不受影响,但是依旧能感觉到其中的躁动不安。


    病床边上放着一台正在运作的信息素释放机器,边上摆放了一整排手指大小的玻璃管,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


    经由这种仪器释放的信息素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模拟真人,只是它毕竟只是一台死物,起到的效果有限。


    而且从那些玻璃管里剩下的信息素剂来看,大约每一支都不能让谢积玉满意,没被消耗多少就换掉了。


    谢惊鸿伸手捏住薄被的一角,掀了开来。


    谢积玉的手臂放在身侧,手肘上有淤青,修长指关节皮肤破损,鲜红的擦伤异常刺目。


    “今天是第三天,这也是为他更换的第三个病房,前两个都被砸得面目全非了,不过他自己也伤的不轻。”


    谢惊鸿这么说着,看向儿子的眼神中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不满。


    方引的目光在谢积玉受伤的手上停留了许久,又一次看向了那张脸。


    他自认为是很熟悉谢积玉日常的神情的,如高高在上的,冷厉倨傲的,自信在握的……但如此脆弱焦躁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


    长期压抑自己本能的alpha,随着体内信息素的堆积,易感期的症状会越来越严重。


    直到身体中信息素的数值突破质变的关口,到时候整个人的理智都会被吞噬,而无论是谢惊鸿还是庞大的领杉集团,都不会让谢积玉变成这个样子。


    “这段时间因为你的事情,他受到的口诛笔伐不少。”谢惊鸿气定神闲地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但是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没有找你们的麻烦。我觉得正常人在这种时候,需要有点表示吧。”


    方引认真地翻看着谢积玉的病历,上面记录了他这三天来身体每一个数值的波动。


    他虽然是骨科医生,但信息素相关的内容也算是有点经验。


    “现在看来,最优解应该是通过手术先将过量的信息素疏导出去。”方引顿了顿,看向了那一排信息素剂,“现在这种方式太缓慢了,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


    “手术有多么伤害身体,我想你不是不知道。”谢惊鸿冷冷地瞥了方引一眼,“我是没想到,你倒挺狠得下心。”


    这句话的攻击性太明显,饶是方引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谢积玉身上,也被打断了。


    “跟狠心不狠心无关,我只是站在一个医生的视角给出科学方案。”


    方引的声音很平很静,将记录信息素指标的一页直接举到谢惊鸿的面前。


    “他体内的信息素已经处于非常危险的临界点,再使用omega信息素抚慰剂又慢又难起效果。更重要的是,会让人的精神和身体都备受折磨。”


    明明看上去是个少言寡语,平平无奇,甚至连存在感都不太强的beta,但这已经是第二次在谢惊鸿面前展露一种冷静却又坚定的态度了。


    谢惊鸿望着方引乌黑的眸子和没有什么血色的面孔,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毕竟在政坛打滚了几十年,一路披荆斩棘走到今天这个地位,谢惊鸿的识人本能还是非常强悍,于是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对他,仅仅是一个医生对病人的态度?”


    方引张了张口,面上犹豫了一瞬,没有说出话来。


    谢惊鸿的目的不言而喻,曾在几个月前就跟他提过,无非就是眼下联姻的负面效果已经大于正面效果,所以让他们离婚。


    当时方引以为自己和谢积玉的关系在朝着好的方向上走,更不愿意将这段关系只作为利益的筹码,便果断地拒绝了谢惊鸿的提议。


    不过眼下经历了这一连串的事情,方引远没有了当时的自信。


    这个犹豫的瞬间很轻易地被谢惊鸿捕捉到了,她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但话中还是带上了刺:“既然你对他仅仅是个医生,不如再做一些你能做的吧,别让他这么受折磨了。”


    方引定定地看了她半晌。


    他知道谢惊鸿要什么,只是她的儿子此刻虚弱地躺在床上,她脸上却能摆出一副跟别国谈判的嘴脸来。


    方引第一次没有用尊称,声音冷冷的:“我相信这里的医生在信息素方面比我更专业,这里的设备也是最好的,他们肯定早早地就给你提了别的意见。但是你却放任谢积玉撞得头破血流,伤成这样——你又在想什么呢?”


    谢惊鸿缓缓地收敛起了自己的笑容。


    方引又道:“让他受折磨的人是你吧。”


    “哦?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方引声音淡淡的,“让我让步。”


    谢惊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我做到了吗?”


    她的目的无非是想让他们自愿离婚,折磨谢积玉这件事既能让谢积玉本人体会到信息素决堤的痛苦,又能间接逼着方引答应。


    在本次会面当中,方引第一次面上有了笑意,然后他的声音响了起来:“没有。”


    方引并不傻。


    且不说自己当年跟谢积玉仅仅是被逼着联姻的,眼下他也知道两人的关系就仅此而已,不抱什么希望。


    但是除此之外,谢积玉曾经对他有救命之恩,在那个海岛上,如果不是谢积玉,方引大概早就淹死在那个洞穴里了。


    谢家母子的相处方式方引也大概知道一些,离婚这件事自己虽然是当事人,但大部分还是出于母子博弈。


    谢积玉厌恶谢惊鸿的强控制欲,当初她就说过因为谢积玉想跟她对着干,所以离婚这件事谢积玉不会同意。


    方引望着他苍白的脸,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做法。


    眼下谢积玉的这个身体状况,方引自觉有义务帮他先顶一段时间。


    “您不觉得,这种事由您来提很搞笑吗?”方引也联想到了方敬岁的行事风格,于是神情中带了一些隐隐的讥诮,“谢积玉是您的儿子,他更是一个有自主意识的成年人,不是您用来攫取利益的工具。”


    一缕头发从谢惊鸿的耳后散落,她望着方引,静了好几秒。


    恰逢医生进来做检查,谢惊鸿了站了起来对方引道:“出去说。”


    等两人再次坐在隔壁休息室的时候,谢惊鸿又恢复了那一副游刃有余,任何事情都尽在掌握的模样:“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方引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还行。”


    “如果我们把你被绑架当天的疑点都散播出去,相信不少人会认为方家用苦肉计自导自演。”


    其实事情走到了今天这步,如果公开,声誉受不受损方引已经无所谓了。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周知绪好好的,懒得跟谢惊鸿再做言语上的周旋:“随便你。”


    “哦,这个你能随便。”谢惊鸿顿了顿,“那晏珩呢?他跟谢积玉的事情,你也不想知道?”


    方引面上的表情卡住了。


    “晏珩从小就跟谢积玉一起生活,直到晏珩的叔叔绑架了谢积玉,他们才分开。不过后来机缘巧合,居然是晏珩将他找了回来。”


    方引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这些不是秘密,我都知道。”


    “此后,谢积玉对晏珩的态度就格外亲和。”谢惊鸿笑了笑,“当时那个绑架犯还在逃,很有可能回来找晏珩,我便想用一些特殊的……渠道,去追踪这个人,但是遭到了谢积玉的强烈反对。”


    虽然不知道这个特殊渠道是什么,但方引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当时的晏珩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而已。


    “一开始,我只是以为谢积玉对他仅仅是感谢。直到几年后,正值青春期,谢积玉把晏珩当时的男朋友打到进医院。后来等我细细一问才知道,他觉得那个alpha对晏珩动手动脚。”


    谢惊鸿的声音停了下来,将目光缓缓地移到方引身上。


    她看着他,语气像是询问,又像是在继续讲述:“青春期的孩子在一起,有一点点亲密接触很正常。但谢积玉的过激反应,很明显地超越了一个好朋友该有的范畴。”


    “除非您知道内情,不然表面的推断不足以说明什么。夫妻之间都可能有暴力存在,更何况是情侣之间呢?谢积玉大概也是出于对朋友的保护才那么做的。”


    嘴上是这么说,但方引依旧紧紧地盯着谢惊鸿。


    “你认识池青吗?”


    方引悚然一惊。


    池青这两个字从谢惊鸿的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有些没有缓过神来,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惊鸿看着方引的表情,嘴角勾出一丝满意的笑:“对,就是你认识的那个高中同学。”


    方引皱眉:“你的意思是,池青可以证明这件事?”


    谢惊鸿摇了摇头,目光中又带上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你去问问他吧,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谢惊鸿随手抛开了方引的不安,又把话头给收了回来,这句话说完她便站起来走了出去。


    方引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大步跟了上去:“现在不能说吗?”


    “以你们的关系,你跟他直接聊就不用怀疑中间又有什么谎言了。”谢惊鸿的脚步停在了谢积玉的病房外面,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如果你实在好奇的话。”


    谢惊鸿的自信让方引心乱如麻,有种隐隐的不安在脑海中浮现——


    作者有话说:最近进入到了全新的生活节奏当中,一开始比较不稳定,我还需要适应。再加上近期的剧情都算是比较核心且重要的,所以暂定隔日更,如果遇到周末的话酌情加更~


    说一声抱歉,也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无以言表,只能好好写文表达啦[玫瑰][玫瑰][玫瑰]


    第115章


    谢惊鸿站在巨大的玻璃面前又看了一眼里面昏睡着的谢积玉,便迈步朝电梯走去。


    方引见状连忙追了上去,语气有些焦急:“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最近……”


    “我的话不想说第二遍。”


    谢惊鸿在电梯面前站定,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方引。


    电梯几秒钟后就打开了,里面站着好几个特勤,对着谢惊鸿点了一下头。


    “对了。”谢惊鸿走进电梯之后,又转过身来,“如果谢积玉撑不下去,我会找人来帮他。”


    “找人”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眼下最快、对身体负担最小的方式无疑是找个同样高阶的omega。


    谢惊鸿这句话是个陈述句,并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告知他。


    要放在以前,他依旧会把“我是谢积玉的妻子”这样的话说出来,并且愿意和谢积玉对抗这一难关。


    作为一个医生,他也明白尽管客观的生理状态是自然规律无法违抗,但也在这几年医院的实际工作中见证过奇迹。


    人是动物,可又不是个只知道遵守本能的动物。别人可以,他们为什么不行?


    周知绪生病的这几天他想了很多,才后知后觉无数人口中曾经提到过的“命运”其实是存在的,更是抗拒不了的。


    方引分身乏术,早就已经累了。


    他现在像是个被好几件事情同时扯住身体的可怜虫,几处痛感似乎已经在冥冥之中达成了平衡,变得麻木。


    方引的肩膀和眼尾一起垂了下来,大约是背光的原因,那乌黑的眼珠里竟然一点亮光也无。


    “只要他愿意,随便吧。”


    ——像是一声叹息。


    谢惊鸿离开之后,方引在谢积玉的床边坐了许久。但因为镇定剂,谢积玉一直没有醒来。


    短短几天,他瘦了不少,方引第一次在这个alpha的身上感觉到了虚弱,像是一个从来都保持完美的人露出了一个缺口。


    方引拿起边上的水杯,用棉签沾了一点温水,轻轻地扫过谢积玉几乎干裂的唇。


    这张嘴曾经讽刺过他、咬伤过他,也安慰过他、亲吻过他。


    方引想起这些画面,只觉得已经非常遥远,像是发生在许多年以前了。


    其实这样难受的日子,谢积玉原本并不需要过。


    方引缓缓地伸出自己的手,覆上谢积玉的脸庞。


    因为易感期,谢积玉体温还是有些高,当方引冰凉的手指碰到他皮肤的时候,谢积玉眉头微蹙,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不过没有醒过来。


    “快点好起来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方引的手指温柔地在谢积玉的脸上抚了抚,声音却很释然,“无论你想离婚,还是找omega。”


    本来谢积玉就没有做错什么,不如趁着这个时候,把他们的命运都拨回正轨。


    方引没有去找池青,一方面觉得过去的事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另一方面,他还是有点不敢面对他。


    自从他和谢积玉关系公开的那天,方引便再也没有见过池青,两人的线上联系也彻底断了。


    池青那天生气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愧疚总会在某些意想不到的时刻冒出来,牢牢地缠住方引的心。


    与其说是不想联系,不如说是不敢联系。


    他总会想起已经褪色了的学生时代,那些来自池青的关心和照顾是被自己的一念之私给葬送的,自己现在又有什么脸再去找他问什么事情呢?


    不过方引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没有去找池青,反而是池青在第二天主动找了他。


    方引望着池青发来的要求见面的消息,一开始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丝惧意,甚至下意识地考虑要不要当做没看见。


    只是还没等他犹豫多久,池青又发了一条消息:你要是觉得你已经不想要跟我做朋友,那就当没看见吧。


    方引还是答应了,见面地点定在了池青的家。


    时隔几个月,池青没怎么变,穿着一身居家的休闲服,上下扫了一眼方引,声音倒是很平静:“进来吧。”


    方引走进了门内,刚刚换好鞋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玄关处一个小提琴造型的琉璃摆件。


    那是当时乔迁新居的时候,方引找一个手艺人特别定制的,当是给池青的礼物。


    没想到,这东西居然还摆在这里。


    方引望着池青的背影,心里陡然又愧疚了起来。


    “好久不见。”


    池青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方引的面前,热气袅袅的,模糊了方引的眼镜。


    方引低下头,取下眼镜,用手擦了擦镜片上的水雾:“是啊,好久不见了。”


    池青的目光这次在方引身上停留了许久,久到方引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僵住了,完全不敢回看过去。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池青道。


    胳膊上的伤就像一条再也补不好的口子,方引的精气神和心力都慢慢流失掉了似的。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冬衣,不知道是冷,还是失血过后的身体没有调养好,衬得面色苍白,放在膝盖上的手竟有种嶙峋的感觉。


    像极了冬日湖中,无力地折断在水中的残荷,只剩下了毫无生气的黑白灰色。


    该怎么讲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很多事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方引对池青说出了时隔几个月的第一句话:“我没事。”


    他的嗓音有些哑,停顿了几秒钟后下定决心般又道:“对不起。”


    “生日没有邀请我,绑架的事情又不跟我说。”池青像是没有听见他的歉意,“要不是我主动问起,你是不是就当没我这个人了。”


    方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顿觉什么解释都苍白:“是我的问题。”


    “当然是你的问题。”


    池青的声音果决地发冷,没留任何情面,然后用目光严厉地望向方引。


    “你瞒着我那么多事,从来就没有主动告诉我的意思,我真的觉得我这个朋友当的很失败。”


    池青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特别是谢积玉这件事。你都跟他结婚三年了,却一直瞒着我——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能这么随便。”


    方引的头更低了,一截白皙的后颈露了出来,脊骨都将皮肤顶得凸起。


    “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当时我只是想继续保留我们的朋友关系。”


    “你为什么觉得这件事告诉我,会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池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你说的没错,大概率是会破坏的,只是不是你想得那种破坏。”


    方引僵硬的身体动了一下,看了一眼池青,眼睛里终于有了疑惑的神情。


    “你那么喜欢他,我要是跟你说了,大概也是走上渐行渐远这条路。”池青再一次深呼吸,然后望向方引,目光郑重,“其实当初在高中,我跟他之间从来都不是恋爱关系。”


    方引眼睛极其缓慢地转了一下,很艰难,像是生锈的机器。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当初我跟他之间,只是互相看中了对方的某些东西。我呢,家庭情况你是知道的,根本支撑不了我在小提琴这条路上走多远。谢积玉所拥有的东西想必你也清楚,他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给我,就足够我用了。”


    方引有些不明白:“那你们当时,好像并没有否认?”


    “是。我的目的是寻求一个庇护,以为他的目的是让那些追求者知难而退,所以一拍即合。”


    方引张了张口,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能再次合上。


    池青忽然站起身来,打开了电视。


    与此同时,方引才找回一丝理智:“可是,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甚至,就在几个月前,我们提到了这件往事,你依旧没有跟我说。”


    电视屏幕里播放着广告,池青把声音调小了。


    “我拿了谢积玉母亲的钱,自然不能说,这是承诺。”


    “钱?”方引一头雾水,“你到底在说什么?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电视开始播放起了一部电影,是晏珩的经典之作,池青不停地快进,然后在一个中间的位置上暂停了下来。


    画面里是晏珩的面部特写,直直地看着镜头。


    “上次你提到我额头上的疤,我当时有些不高兴。”池青说着,站在了屏幕边上,面向方引,然后撩起了自己的额发,“这就是原因。”


    两张脸都很好看,只不过晏珩大部分时候的造型都会把头发梳上去,而池青除了演奏会,日常还是非常随性地把头发放下来。


    眼下相同的视角,又是差不多的神情,竟然看上去那么相像……


    方引瞪大了眼睛,心像是一瞬间被锋利的丝线绞紧了,整个人都动惮不得。


    “一开始认识,是谢积玉随手帮了我一个忙,没让我被兼职的店里的客人骚扰,而我当时,也只是单纯地感激他而已。”


    “后来他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在我生活圈的周围,也帮了我解决了一些麻烦。有人问起他也不解释,而我知道这样有好处,也没有说破。”


    “接着就发生了那次露营事故,我的额头被撞了一道口子,但在等康复的那段时间,他就表现得非常奇怪,我当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告诉我他要出国留学,几天后,我收到了他母亲的电话,让我去他家一趟。”


    “那时候我才知道,谢积玉对我那么庇护,仅仅是认为我跟晏珩长得像而已,我也从他母亲口中知道他们俩过去的关系。再加上两人的信息素匹配度很高,他的妈妈怎么都不会允许作为受害者的儿子,跟绑架犯的亲人在一起……”


    方引从迷茫中艰难地抓到了一丝不对劲:“什么匹配度?晏珩不是beta吗?”


    “晏珩当时还是个健全的omega,虽然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今天的样子。”池青说着,又坐到了方引的身边,一直不悦的目光中终于带上了一丝不安,“那时我才知道,谢积玉的母亲很反对他们来往,而谢积玉为了掩其耳目,便假装跟我有暧昧关系。”


    方引无意识地撕破了手指上的倒刺,血珠缓缓地渗透出来,膨胀,变大,然后破掉,将指甲的缝隙都染红了。


    “直到谢积玉想紧随晏珩出国,而他的母亲也很快发现了这中间的秘密,便把我叫了过去,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池青没有察觉到,还在继续说着,“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闭嘴。而谢积玉本人则被关在家里许久,被阻断了跟晏珩联系的途径。”


    方引低头,下意识地用指腹擦了擦那一抹血色。


    那个细小的伤口像是带来了很大的创面一般,明明刚刚抹掉了,血珠又冒了出来。


    池青强行将方引的手牵过来,然后用纸巾压住了。


    “我承认当时知道你们结婚的时候很愤怒,怕你跳进火坑里。但一想到你一点都不告诉我,我心里生气,就一直憋着,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


    池青顿了顿,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但后来看你们关系这么好,我只以为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直到我在新闻上看到你被绑架的事,包括谢积玉当时给绑匪的电话录音也爆了出来,我才感觉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冬天的雨软绵绵地落在了玻璃窗上,看着温柔,实际上冷得彻骨。


    “真是像极了当年拿我当挡箭牌的样子,只是你身上确实中箭了。”


    方引听完,记忆忽然跳到前段时间看到的、裴昭宁拿过来的订婚视频。


    里面那个漂亮的omega说谢积玉要找个beta联姻应付一下,因为beta比较省事,不会被标记,没有发热期,也不会怀孕,方便离婚。


    是啊,不会怀孕。


    原来他看中的是这个,才在后来忽然答应跟自己结婚。


    只是可笑的是,那时的自己还觉得这会是一个机遇,是命运的厚待,是童年念念不忘的回想。


    甚至在庄怀信直白地告诉自己的时候,在谢积玉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方引并没有一下子就深信不疑。


    现在才发现自己是那个过渡的选项,是一个挡箭牌,是一只替罪羊。


    时隔多年,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跟池青是同路人。


    方引麻木了许久的心像是忽然醒了,叫嚣着它很痛,从那个听到“我不会爱上方引”的、几个月前的下午就开始痛了。


    它满腹牢骚、抱怨,大喊大叫地发泄着这段时间的不满。明明是那样柔软的东西,此刻却包裹着浸满了毒药的尖刺,在方引的身体里肆虐,几乎要扯开这具虚弱不堪地皮囊,报复所有伤害过它的人。


    方引第一次觉得身体不受控制,痛得他几乎动惮不得。


    他揪着自己前胸的衣服,将身体蜷缩得很小很小,脸上都是冷汗,皮肤苍白得几乎没有生气。


    池青肉眼可见地慌了,他抚着方引的后背:“没事吧?我来叫救护车!”


    “不……不用……”方引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然后慢慢地喘着气,“我没事,真的,我没事。缓缓就好,缓缓……就会好。”


    他闭着眼睛,耳边嗡鸣声一片,指甲在手背上留下了好几道血痕。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引感觉自己的身体轻了起来,耳边是嘈杂的人声。


    他艰难地睁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过了漫长的几秒钟后才辨认出眼前人是沈涉。


    方引挣扎了一下:“放我下来……”


    迷蒙之中,他只觉得沈涉的眼神非常陌生,声音也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不,我带你走。”——


    作者有话说:这章字数超出了预期,所以才晚了,再次抱歉。涉及的伏笔内容比较多,如有BUG我天亮修~


    第116章


    沈涉抱着方引,大步走出了池青的家,经由电梯下到地下车库当中。


    方引隐约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但是的心口的疼痛一时间还没有缓过来,只能任由沈涉将他安置在车上,并系好了安全带。


    直到车子的引擎响起来的时候,方引的潜意识才察觉目前这有些不对劲的状况。


    他脸上布满冷汗,湿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身体也有些发颤,双眉因为疼痛拧在了一起,但是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软弱。


    方引身体前倾,一只手搭在驾驶位的座椅上,气息有些不稳:“你要干什么?”


    沈涉侧头,第一时间看向了那只近在咫尺的手。


    瘦得骨节突出,指尖都用力得发白,手指却嵌入了柔软的皮革中,一幅坚定有力的模样。


    沈涉转过头去,车子缓缓地发动了:“我说过了,我带你走。”


    “去哪里?”


    这个问句一出来,沈涉陡然沉默了下来,只是开车的模样依旧很认真,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方引想起他以往对自己几乎没什么好脸色,眼下这个行为大概又跟谢积玉有关,心里便涌上来抗拒的意思。


    只是现在因为极端情绪,心脏负荷增加,产生疼痛,他暂时没什么抗拒的力量。


    方引深知这点,便缓慢地呼吸了几下,处在收缩状态的血管得到了缓解,心脏的疼痛有了退潮的迹象。


    “谢积玉他……怎么样了?”


    沈涉抓着方向盘的手微微用力,然后才答道:“人应该清醒了一些。”


    隔了半分钟之后,方引才有了继续强调的力气:“我不会跟你去见他的。”


    “不是去见他。”


    “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沈涉微长的头发挡住了眼睛,从后视镜中只能感觉到他的脸色是很冷静的。


    只是开车的模样有些凶,开得很快,食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轻点,似乎又有些焦躁。


    “我的私人飞机停在郊外的一个小停机坪,半个小时就能到。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方引顿了几秒:“所以呢?”


    “你想去哪都可以。”


    方引深深地皱起了眉。


    身边的街景快速后退,再加上濛濛冬雨,万物都不甚清楚。


    再联想到沈涉这个人一向的行事作风,方引心里还是涌上了一丝不安的感觉。


    “是谢积玉让你这么做的吗?”方引松开了自己用力的手指,声音堪称平静,“他不用怕我碍事,我也不会阻止他找omega。所以,不用这么麻烦地赶我走。”


    正值晚高峰,再加上这个天气,路上的车辆紧紧地挨在一起,眼前一片车尾灯的红光。


    沈涉的表情也在这片闪烁的红光当中,变得模糊。


    眼看着导航前方的路要堵车,沈涉调转了方向,在一条稍微僻静一些的小路上停了下来。


    车内彻底安静了下来,外面的嘈杂声也被很好地隔绝了。


    “跟他无关。”沈涉顿了顿,“这是我的决定。”


    方引觉得自己的大脑简直是转不动了,更是觉得莫名其妙:“你的决定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沈涉看了一眼外面的街景,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等我一会。”


    他下了车,进入了路边一个小商店门口,招牌上写着售卖咖啡简餐。


    三分钟后,沈涉拿着一个杯子出来,没有回到驾驶座,反而坐在了方引身边。


    他杯子递给方引:“小心烫。”


    温暖的感觉从手心缓缓传导到四肢,方引觉得冰凉的身体好像缓过一些来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里面却不是咖啡,而是一杯没有加任何东西的热牛奶。


    “接下来的路程可能会有些远,你想吃什么,我提前让人准备。”


    方引抬起头,耐心几乎已经被消耗殆尽:“如果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


    “谢积玉并不适合你,你跟他结婚这几年,你真的觉得开心吗?池青也跟你说了吧,他忘不了晏珩的。你再这样下去,只会让自己更难过,他不会选择你的。”


    要是放在以前,方引听到沈涉又说这种话,大概率会冷着脸当没听见。


    但眼下他已经知道了那些往事,心里那种对抗的情绪早就消失了——谁会傻到跟真相过不去?


    “你让池青来跟我摊牌,我确实无话可说。”方引垂着眼睛,目光里都满是疲惫,“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不会再缠着谢积玉。如果这样让你满意的话,就让我走吧。”


    沈涉顿了顿,身体往方引的身边倾斜,两人离得更近了些。


    “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如果放在以前,我是不会说的。”他没有否认方引的推测,目光倒是有种莫名的急切,“只是眼下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陷在其中已经无济于事,不如早些放手。而且,他的母亲已经在帮他挑选新的omega了。”


    原来这些往事他们都知道,只是看着自己在中间感觉良好的时候,他们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方引的心最疼的那一阵已经过去了,现在松下来之后有些空落落的,自嘲的情绪缓缓蔓延上来。


    他穿着厚厚的深色冬衣,因为垂着头,黑发遮挡了半张脸。面部皮肤明明苍白得无丝毫血色,但却显出一种病态的漂亮来,像是长在暗色树枝上的、反季节的白山茶。


    寒风过境之后,只剩下这一朵。那么萧索,那么寂寥,却又让人想伸手折断。


    方引一根一根地松开将自己缠着鲜血淋漓的弦,神情竟奇迹般地变得平和下来:“无论如何,总比死得不明不白好。”


    然后便将热牛奶放在一边,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


    他坐在左侧的位置,而车外是花坛,里面长着被修剪成球形的小叶女贞,所以他只能从沈涉所在的那一侧下车。


    方引缓缓地抬眼看着沈涉,可沈涉的目光中有一种奇异的躁动,像是没有接收到方引要下车的眼神示意。


    于是方引只能抬起手:“请你让……”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沈涉陡然握住了他的手,微微用力。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还有点难过,但无论是谢积玉还是你的父亲,你都不用管,不需要再陷在泥潭里脱不开身。”沈涉的神情有些急切,语气郑重而,“我会带你离开这里,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方引缓缓地瞪大了眼睛,直到察觉自己指尖触碰到的滚烫掌心,才艰难地回过神来。


    他第一次看到沈涉这个模样。


    没有嘲讽,没有威胁,不再对方引冷眼相待,反而将姿态放得很低,眼神近乎渴求。


    此刻方引心里已经震惊到了极点,他脑中滑过一幕幕过去的情境,却怎么跟眼前的情景合不上了,凸显出一种难言的荒诞来。


    他有些不安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却被沈涉握得更紧。


    “我以前对你态度不好,是气你选择的人是谢积玉。”沈涉声音竟然紧张得有些发抖,“我不求你立刻能原谅我,只要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只要你……只要你能给我这个机会,我……”


    声音到了最后,竟然哑得卡在喉咙里。


    方引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这样巨大的转变让他恍惚得仿佛还在梦中。


    是了,只有梦境中才会出现这样毫无逻辑的事情。


    但眼前这件事真实地发生了,方引感到无措,他无法想象在过去的三年当中,沈涉每一次跟他说难听话的时候到底是抱着一种什么样心思。


    原来,沈涉一直想让自己跟谢积玉的婚姻破裂,是为了这个。


    方引慢慢地定了定神,用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态度郑重。


    “第一,我并不责怪你以前做了什么,但我对你确实没有任何想法,不想骗你;第二,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可能离开这里。现在让我下车,就当这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沈涉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会,无力地放了下去。


    方引的态度很干脆,没有拖泥带水,但这也意味着他不再有任何机会。


    沈涉缓缓地打开车门,然后下了车,留出一个足够方引出来的空间。


    “谢谢。”方引这样说着,“我自己打车回去。”


    在方引转身的前一刻,沈涉忽然开口:“如果刚才我在那杯牛奶里下了药,你现在只能听我的了。”


    “你不是那样的人。”方引望着他,目光很认真,“其实学生时代你对我挺友好,也帮过我的忙,我都记得。”


    沈涉的眼睛陡然红了,嗓音几乎哽咽:“我家当时内忧外患都重,后来又要学着怎么接过家族的使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说不定我们……”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了。”方引打断了他,然后转身离开了,“再见。”


    如果,命运从来不相信这两个无用的字。


    或许每个人都觉得如果再选一次,自己总能选到一个正确的、一个更好的选项,但命运是一条没有回头机会的路。


    无论前方是鲜花满径,还是荆棘丛生,所有人只能一刻不停地在这条路上狂奔,方引也是一样。


    在搭上出租车之后,方引勉强把心里那种恍惚的感觉给压了下去,却接到了卢明翊发来的讯息。


    “今晚七点,请你喝一杯,老地方。”


    方引瞳孔一震。


    这是提前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今晚九点,他能见到许青蝶了。


    方引在一个清净的咖啡厅度过了煎熬的几个小时,然后准点到达了特勤局的门口。


    只是站在门口的卢明翊没有穿着制服,倒是打扮得有些亮眼,一见到方引就笑眯眯地搭上了他的肩膀,拉着他上了自己的车。


    “要去哪?”方引问道。


    “这事可不能在局里进行,要是信号被人劫持就不好收场了。”大概是长久以来追查的事情有了一点眉目,卢明翊面上的表情异常郑重,“我们今天扮演的是去夜店里找乐子的有钱人,明白吗?”


    两人下车之后,看到眼前这个首都顶级的夜店,方引才意识到有关特勤局的传说并不都是虚构的。


    这个机构在联邦根深蒂固,似乎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能办到。


    而眼前这个地方很明显是供权贵们消遣的,特勤局在这里竟然也有一些势力在。


    “就算到时候出了意外,也不敢有人轻易进来搜查,我们是安全的。”


    方引站在观光电梯里,望着不断下降的街景疑惑地开口:“难道你们,把人带到这里来了?”


    卢明翊失笑:“这么短的时间内,没办法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把一个大活人跨越上万公里带到这里。但是,提供一个几个小时的对话机会还是可以的。”


    两人走出电梯之后,卢明翊将方引带到一个中档的套间里。


    但打开床边的衣柜,却发现后面有一道暗门。


    卢明翊输入密码之后门便开了,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只有一个屏幕、一部电话和一套桌椅,四面密不透风,连个窗户都没有。


    “这些地方,本来是给特勤局的上层联系线人的,没想到今天还能排上这个用场。”等方引坐下来之后,卢明翊才靠在桌边解释着,“许青蝶被看得很严,我们无法做到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将她带出来,但是通过远程的方式跟她对话还是没问题的。”


    他顿了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大概还有十分钟,我们耐心等等。他们那边现在是凌晨三点多,正是守卫最放松的时候。”


    方引点点头,有些好奇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具体的方法就不说了,但本质上很简单,只是三个字。”卢明翊忽然伸出手,掌心对着方引,下一秒却变出一个硬币来,“障眼法——让那些监视许青蝶的人认为她在好好睡觉,这件事就成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眼前的屏幕忽然亮了起来,视频信号被接通了。


    一个戴着口罩、护士模样的人扶正了镜头,卢明翊对她比了一个手势,她也回了一个,大约是什么确认信号。


    几秒钟后,一个头发凌乱的枯瘦女人,出现在了镜头前。


    方引的心陡然跳得很快,卢明翊安抚地按了按他的肩膀,然后退到了一边。


    因为太过瘦弱,那双眼睛已经变得突出,隔着屏幕都能看出来瞳孔震颤,游移不定地盯着方引。


    印象中那个聪明又漂亮的omega居然变成了这样,饶是方引做了心理准备,还是觉得喉咙里堵得慌。


    “抓紧时间。”卢明翊在身后轻声提醒。


    方引定了定神,朝着镜头挥手:“我是方引,您还记得我吗?几个月前,我们见过一次,您当时想跟我说什么?”


    许青蝶安静了好几秒,嗓音沙哑:“你真的是……方引?”


    方引点头:“是我。”


    “方澄还好吗?”她问道。


    “挺好,已经毕业了,现在在元晖集团工作。”


    听完这话,许青蝶忽然开始不住地摇头,很崩溃地模样:“不,他不能在那里工作……那是个吃人的地方。”


    方引生怕刺激到她,到时候精神失常就不好办了,便安抚着:“您冷静些,方澄目前很安全的,没事。”


    谁知道听完这话,许青蝶的神情反而镇定了一些下来,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我没病,所谓的精神分裂是伪造的。”


    方引身体下意识前倾:“是方敬岁做的吗?为什么?”


    “我知道太多他的秘密。”许青蝶顿了顿,望着方引,“三年前你的车祸不是意外,是我派人做的,我那时候只是想给方澄争取一个好的联姻机会从而离开方家……但我那个时候只想让你受伤,没想要你的命。当方敬岁却不这样认为,就把我关到了这个地方。”


    果然是这样。


    方引当时听到她的话就觉得很奇怪,等后来察觉到她身份的时候,心里便有了这个推测。


    “你知道些什么,现在最好都告诉我。过去的事情不论,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还有奋力一搏的机会。”


    “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元晖集团的丑闻,是关于那个信息素剂的,可以帮助beta人群怀孕生子。现在出现了很严重的后遗症,甚至有人死亡——那是我曾经主导研发的项目,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卢明翊顿时严肃起来,抢先道:“是,不少人得了绝症,情况很严重。但需要证据,你当年是否有留存备份?”


    “我当年太年轻,急于证明自己,所以做了一件后悔终身的事情。”


    许青蝶的眼神下意识地移开了,没有看方引,脸上出现了一丝愧疚的意思。


    “周知绪是当年第一个接受注射的人,所以才有了你。”——


    作者有话说:终于稍早了一丢[菜狗]


    第117章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面前的屏幕在散发着暗暗的幽光。


    “他不是omega吗?”方引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然后像是忽然抓到了什么线索一样,急切地补充,“他脖颈上的腺体处还有伤痕,好像是因为有一次弄伤了才不得不切除了,他怎么会需要那些药剂的辅助……”


    话到这里,方引忽然顿住了。


    他像是发现身上的一根安全绳出现了断裂的迹象,变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动那根绳子,让自己掉下悬崖。


    “周知绪是beta,看来他们连这个也没让你知道。”


    毕竟隔着镜头,光线又不好,许青蝶没有发现方引的神情有什么不对,还在继续说当年的事情。


    “那时候omega腺体植入手术的技术远没有今天这么成熟,风险性是很高的。周知绪被迫植入之后,又用了那个信息素剂,折腾了半年之后才怀上你。等你出生之后,那个人工腺体的排异反应太大,差点要了他的命,才被切除了。”


    许青蝶说着,双手在桌面上有些不安,但依旧在解释:“那时候omega还会受到不少歧视,我急于证明自己,所以方敬岁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没有阻止,算是帮凶……你要是恨我,我完全可以理解。”


    卢明翊站在一边,下意识地看了方引一眼。


    方引身处这样昏暗的光线里,神思竟也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他看着许青蝶那张枯瘦的脸,那样愧疚的语气和神情,竟无端产生一种自己只是在看电影的错觉,那画面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虚构的。


    “他为什么要那么对他?”方引半晌才找回自己飘忽不定的声音,问出了最根本的问题,“我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


    就算周知绪当年害死了方敬岁的初恋,那也有相对的法律来惩罚,而不是用这种方式赎罪。


    许青蝶顿了顿,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方敬岁还有一个早逝的双胞胎哥哥,叫方敬年?”


    方引眉头微蹙,在脑海中翻找了许久才在记忆深处发觉出一些线索:“好像是有这样一个人……但是这件事情在我出生之前就发生了,我长到这么大都没听过还有人提起他,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其实一开始,跟你母亲在一起的是方敬年,而方敬岁和他那个初恋在一起,一开始两方都相安无事。”


    “那个初恋突发重疾早逝,而这个时候,方敬年带着周知绪出现了。最要命的是,周知绪跟那个早逝的omega长得有点相像,方敬岁见了他便魔怔了。”


    方引身体下意识前倾,乌黑的眼珠像是凝住了。


    许青蝶顿了顿,颤抖地呼出了一口气,语气开始变得特别小心。


    “方敬年几个月后就出意外去世了,而就在周知绪伤心的时候,方敬岁趁虚而入。一开始只是作为亲友去安慰,后来不知道出现了什么变故,两人之间的关系忽然急转直下,我就接到了要给周知绪注射那批药剂的任务。”


    方引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理解现在所听到的一切,只能讷讷地开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卢明翊望着方引的侧脸,露出一丝不忍的情绪。


    “为了有个孩子。”许青蝶顿了顿,垂下眼睛,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意,“有了血脉相连的你,周知绪从此以后便不敢再做什么不利于方敬岁的事情了,更不敢离开他,因为你的命牢牢地握在他的手里……”


    “你说的根本就不对!”


    方引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桌面,指尖用力到发抖,声音大到连对面的许青蝶都被吓到了。


    “你的意思是,这么多年来,我母亲他委曲求全跟这样的人和平相处,是为了我?”方引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尽管声音已经有了不稳的迹,但是语气依旧斩钉截铁,“明明是方敬岁说我要是不好好活着,我母亲他没有好日子过——你把因果关系搞反了吧?”


    方引说着,情绪变得更加激动,苍白的脸上都泛起了红色。


    许青蝶仅仅是安静地望着他,没有鄙夷,也没有不悦,好像只是在等方引慢慢消化这一切。


    可方引看着她这个模样,心中那口气便越来越膨胀,正准备再说什么的时候,倒是许青蝶先开口了。


    “没有搞反。”


    许青蝶的声音幽幽的,跨越万里,在这方小空间将方引死死地按在了原地。


    “因为我也是这样的命运。方澄在方敬岁的手里,我只能在这个地方装疯卖傻,扮演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她的态度堪称平静,似乎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跟愤怒的方引是截然相反的状态。


    “孩子在某种程度上,是母亲心甘情愿套上的锁链。”


    许青蝶的话在方引的脑中慢慢地分裂、旋转、组合,一个当年的真相缓缓浮出水面,让方引无法忽视。


    就像是虚空中的一根刺,戳破了方引心口的那口气。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变轻了,无力的皮囊颓然地落在了椅子上。


    原来这么多年来,方敬岁总会拿好好活着这个事情作为媒介一旦方引行事对自己可能造成某种风险,方敬岁便会以让周知绪不好过为代价来威胁方引,是为了这个。


    而方引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动机的真实性,因为周知绪确实没有自由,脚上还有镣铐——他一直以来的推断是周知绪曾经犯下大错,所以用这种方式来接受惩罚,自己作为儿子只是一个惩罚周知绪的工具。


    许青蝶这一番话出来,整件事情的模样就完全变了。


    方敬岁用了这样卑鄙手段才得到周知绪,强迫一个beta接受那样安全性存疑的药物注射,然后逼着他生下孩子。


    也就是,自己。


    方引有些恍惚,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只是理智逻辑已经抢先一步帮他分析出了一个新的认知。


    得知周知绪得脑瘤的这段时间,方引一直用一个医生的身份告诉自己,这种事情没有人能预知,既然发现了就去好好准备应对方案——可现在看看,当年不少使用这款药剂的病人都得了脑瘤,周知绪的病不是意外,大概也是同样原因的后遗症。


    方敬岁这些年来小心谨慎,连体检都没有过一丝放松,生怕周知绪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然而命运的车轮总有种无情的戏剧性,自己曾经从哥哥手里抢来的人,最后还是被自己想要留住他的妄念给毁了。


    方敬岁现在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方引安静了好一会,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睛,神情在幽暗的屏幕光源下几乎被完全模糊掉了。


    这种死寂太久了,久到让卢明翊心生不安,他刚刚走到方引身边,就听见这团虚影里终于有了点声音。


    “他……”方引的声音变得很哑,好像连说话都变得很困难,“我是说你,还记得我母亲怀着我和生下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


    许青蝶的神情明显犹豫了,卢明翊也在这个时候轻轻地拍了一下方引的肩膀,然后抬头看向屏幕,转移了话题。


    “你刚才说的那些药剂,是否有证据留存下来?特别是其中完全违法实验的部分。”


    “我要知道。”方引打断了卢明翊的话,抬头望向许青蝶,“我必须知道,回答我。”


    许青蝶叹了一口气。


    “我记得好像已经过了三个月了,周知绪才发现你的存在。只是,我的任务到他成功怀孕这一步就完成了,后续都是别的医生负责。”她闭了闭眼,“后来快临产的时候,我见过他一次。他整个人非常瘦弱,只有肚子很大,显得非常不协调,走路都需要人搀扶。”


    方引喉咙里忽然泛出一种非常恶心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才没有吐出来。


    尽管如此,他还在追问:“然后呢?”


    “你出生的时候,我在现场。”许青蝶缓缓地开口,“只是周知绪反应激烈——大约守卫也没想到一个刚刚生产的、虚弱的人会有那样的举动——趁着守卫一时松懈,周知绪抱着你上了天台,要把你扔下去。不过后来被方敬岁及时阻止了,所以没出事。”


    卢明翊把自己的呼吸都放轻了,他瞥了一眼许青蝶,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方引。


    但方引听完这些话之后,看上去只是面色有些苍白,整个人却没有什么过激举动。


    “不过这只是激素作用,你是医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饶是远隔重洋,许青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又开始找补起来,“后来周知绪还是对你很好的,你知道的,对吗?”


    “是啊,他对我真的很好。”


    良久,方引才开口,像是一声叹息。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刚迈了一步身体却猛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要伸手却扶住什么,手掌却在桌子的锋利边缘划过,暗红色的血迹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但方引站稳了身体之后,只是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伤口,面上很静,几乎没有什么波动。


    “先包扎一下,我出去找人。”


    “不用,我自己出去就好。”方引声音轻轻的,“你继续问。”


    还没等卢明翊出言阻止,方引便通过暗门走了出去。


    卢明翊心下不安,但是镜头对面的同事已经在提醒时间,他自然不能冒险,只能专心地搜集线索。


    二十分钟后,对话结束,卢明翊快步走出了暗门,却发现方引就坐在衣柜外面的大床上。


    他的手随意地搭在洁白的被子上,鲜血蔓延出了一片暗红色的痕迹。


    方引如梦初醒,像是刚刚发现自己的血染红的被子,讷讷地开口:“不好意思啊,是我不小心。”


    “你的伤……”


    “我真的好累了。”方引抬起头,长长的眼睫却是垂落着的,好像头顶温暖的灯光都刺得让他睁不开眼,“送我回家吧。”


    方引一路上都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卢明翊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如果这个时候方引大喊大叫地发泄着自己,卢明翊倒是有应对的方法。


    只是眼前这样看上去这么平静,他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卢明翊按照方引的要求把他送到医院附近的那个小房子里,一路人把人送进了电梯,然后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才终于攒足了勇气。


    “过去的事情改变不了,现在我们还有机会为未来做一些打算。”卢明翊把门钥匙从方引受伤的手里拿过来,帮他打开了门,“今晚我可以睡在你的沙发上,你有什么想说的,随时告诉我。如果你有需要,这段时间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方引打开了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的景象便让两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客厅里不大的小沙发上,此刻正坐着一个人。


    他满面阴云地看着门口二人,虽没有任何举动,但顶级alpha信息素快速地席卷了这个小房间,仿佛这短暂安静的一刻只是海上风暴欲来前的寂静。


    是以前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小房子的谢积玉。


    他仿佛还没有刚从暴烈的易感期中解脱出来,无法很好地控制信息素,一见到其他alpha便不由自主地释放攻击性。


    “丈夫的易感期没有结束,你作为妻子,却要陪着别的alpha。”


    谢积玉的目光在面前两人身上停顿了一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意。


    “方引,你现在可是越来越能耐了。”


    第118章


    方引面上僵硬的神情只是一瞬,便很快恢复了平静,转头对卢明翊道:“没关系,你先回去吧。”


    “怕什么,急着赶人走。”谢积玉从沙发上站起来,步伐缓缓地,但神情阴晴不定,“怕我知道你们俩今晚都做了什么吗?”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卢明翊便顿时紧张起来。


    今晚为了能跟许青蝶沟通上冒着极大风险,这件事除了当事人外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一旦有什么疏漏,不仅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包括许青蝶在内的所有当事人安全便岌岌可危。


    只是他下意识地紧张一瞥,在谢积玉眼里却变成了某种心虚的证据。


    方引自然也明白这个问题至关重要,他望向卢明翊的眼神里出现了几分宽慰:“你放心,不会有事。”


    卢明翊看了一眼谢积玉,又看向方引,有些担忧地低声道:“你确定么?”


    “确定,我可以处理,你回去吧。”


    冬天的夜晚足够安静,二人对话的音量再小,也传入了谢积玉的耳中。


    两人来来回回的眼神让他怒火中烧,信息素开始不自觉地释放出威压:“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有什么资格插手?”


    卢明翊已经感觉到了不舒服,但还是道:“我不是……”


    “他不是这个意思。”


    方引非常冷静地抢过了这句话,立刻将卢明翊推到了门外,牢牢地关上了门,这方空间便陡然寂静了下来。


    客厅里的灯是上一任房主留下来的,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光源冷冷的,也不够明亮。


    两人中间只隔了两步的距离,就这样对峙着,谁也没先开口。


    灯光浸满方引全身,衬托得他头发愈加黑,脸色却愈加苍白,一点血色都无。


    他一双乌黑的眼睛看不到什么光点,只是望着谢积玉。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这一幕看上去却像极了许多年前,黑白老电影里的人物正望着镜头,足够虚幻,也足够令人心惊。


    不过最终,还是方引先开口:“你来有什么事吗?”


    这个态度平静到诡异,不符合常理到让谢积玉的那股火又烧了起来,几乎想立刻戳破眼前这个人的面孔。


    “我来称赞你足够大方啊。”谢积玉唇角勾了勾,“让别的omega来陪我度过易感期,你把我当什么了?你还记得你作为妻子的义务吗?”


    “我是beta啊。”方引抬头望着谢积玉,眼睛里一丝波动也无,只是平静地讲述着这个事实,“beta对alpha的易感期是不起作用的,只有omega能帮你。”


    “结婚三年了,你别告诉我你才知道这点,之前怎么不说?”谢积玉怒极反笑,却又信誓旦旦,“说吧,你这段时间跟我闹那么多次脾气,到底要干什么?”


    原来他一直以为我在闹脾气。


    方引的脑中迟缓地浮现了这个意识。


    但这个认知让他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也没有什么解释的冲动。方引只是觉得自己是一张被拉满的弓,他已经保持这个状态太久,早已累了,不想“闹”了。


    “你的信息素积累的数值已经很高了,相信医生和你的母亲也给了相应的方案……”方引路过谢积玉的身侧,闻到了更加浓郁的信息素香,声音专业克制地像是在对自己的病人说话,“这么撑下去对你的健康有害,尽快决定比较好。”


    他坐在了椅子上,谢积玉的视线也一直跟着他,眯起了双眼:“所以你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管了?”


    “我只是在说一个医学常识。”


    谢积玉咬了咬牙,怒火中烧地走到方引面前,握起来的拳头都散发着不堪重负地响声。


    “你够厉害,够大方,但你把我当什么了?你随手丢掉的垃圾?当初结婚的时候,你是不知道自己是beta,还是不知道alpha易感期的生理问题?你当时怎么没有给我找omega过来,反而自己装成omega往我身上贴?!”


    谢积玉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这个样子堪称气急败坏,信息素都变得暴烈而杂乱。


    放在一般的omega身上,这个时候早就撑不住地跪地求饶了,但方引却冷静地眼睫都没有动一下。


    “现在国际上有了一项新的研究进展不错,能让腺体受损的omega恢复正常功能。”方引仰着脸望着谢积玉,可姿态却没有任何软弱的意思,“以谢家的财力,足够让晏珩变回原来的样子。”


    谢积玉眉毛微微下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母亲大概也没办法阻止你跟晏珩在一起了,你用不上我这个beta作为婚姻介质来过渡了。他现在既然在你身边,何必让自己这么难受?”方引顿了顿,“意思就是,你可以放心地找你原来就想要的人,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你在乱说什么?”谢积玉面色陡然有些不太好看,“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方引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人真的是连一丝掩饰也懒得弄了。


    “我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会再干扰你做选择了。”方引艰难地站起身,很疲惫的样子,又走到了门边将门打开,“这段时间我有事要做,我想我们暂时别见面了,都先冷静冷静。”


    “冷静冷静?”


    谢积玉冷冷地笑了一声,他走到方引面前然后忽然掐住了他的下巴,强迫方引跟他对视。


    “你看上谁了?这么着急跟我划清界限?”他的手从方引的下巴一直滑到方引冰凉的脖颈上,指腹下是跳动着的动脉,“是那个卢明翊吗?你看上他多久了?”


    方引拧起了眉,下意识挣扎了一下:“不要乱说。”


    只是谢积玉的那只手却比手铐还冷酷,方引不仅没有挣扎动,还感觉到手在收紧。


    “什么时候出轨的?”谢积玉钳住方引的脖子将人拉到自己面前,眼白都开始发红,将声音压得很低,“你跟他睡过了吗?”


    方引目光一沉,只是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唇开始剧烈挣扎。


    但他的身体现在一点力气都用不上,完全挣脱不开alpha铁钳般的手,只能含糊不清地开口:“我没有,放开我……”


    谢积玉望着他嘴唇上浮现的一点血色,在大脑发出指令之前身体就动了。


    他关上了门,掐着脖子的手转而抓住了方引的手腕,将人用力抵在门上。


    方引的后脑撞在门上,大脑一时晕眩,可谢积玉却顾不得这个。


    这段时间的隐隐怒气接着易感期被折磨的烦躁一起迸发,他曲起一条腿卡在方引的两腿之间,转而就去扯方引的毛衣。


    几秒钟后方引清醒了一点过来,他的身体因为疼痛和气愤颤抖得很厉害:“你要做什么啊你放开,放开我!”


    谢积玉充耳不闻,他咬着方引的脖颈,直到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气。


    他像是一只饿了许久才见到血的野兽,怎么都不愿意放弃到嘴的猎物,反而将手中的猎物握得更紧。


    谢积玉轻松地扯开了方引柔软的毛衣,一小片胸膛露了出来,雪白的皮肉在灯光下瑟瑟发抖。


    只能舔吻,实在是不够,谢积玉的手向下伸去。


    方引大脑中有一根神经绷起来了,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趁着谢积玉有些松懈,猛地挣脱了他的钳制。


    下一秒,一个耳光甩在了谢积玉的脸上。


    “啪”地一声,像是电影中的暂停键,两个人都顿住了。


    “你敢打我?”谢积玉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望着方引,用手背擦过自己的脸,“你为了不知道一个哪里来的野男人,不仅拒绝我,还打我?”


    方引一时间也愣住了,刚才的行为完全是个下意识的反应,他也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手。


    只是,那是一个多小时前才受伤的手,没有任何包扎,只是伤口的血液凝结了而已。


    现在这一下用力虽然没有多重,但是伤口又崩开了,顿时血液沿着伤口一滴滴地往下掉,很快在木地板上汇聚成了一滩。


    谢积玉也被这个变故弄愣住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方引的右手连露出来的毛衣袖口都被染红了,只是血色发暗,看着不是才被染到的。


    谢积玉上前就要查看,但方引却以为他又要继续,手臂防御般挡在身前,警惕地看着谢积玉。


    “我不是……”谢积玉顿了顿,看了一眼那个狰狞的伤,“怎么弄的?为什么没包扎?给我看看。”


    “我没事。”


    方引站在原地没动,并没有把受伤的手伸过去。


    这个拒绝的姿态让谢积玉刚才熄灭的火又燃了起来,往日冷静的姿态也被焚烧殆尽。


    “我现在连看都不能看了?是不是你早就想把我甩掉了?”


    谢积玉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是方引后来买的避孕药,一直放在了这个住处。


    “结婚几年,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措施。我只以为是beta的怀孕概率低,却没想到你一直在吃这个。”谢积玉将那瓶子举到方引面前,“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不和我生孩子了?”


    方引定定地望着他:“你想让我跟你生孩子?”


    “你利用完我就丢,连孩子都被你算进去了。”谢积玉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可这是你欠我的。”


    方引一时间没明白:“我,欠你?”


    “你想要离开我,没问题。”谢积玉将那瓶避孕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然后望向方引,“在此之前,你必须给我生个孩子。”


    “为什么?”


    “几个月前集团公告里就说了,我们育有一女。”谢积玉摊了摊手,目光竟便得有些残忍,“我当然要对其真实性负责。”


    方引仅仅思考了几秒钟,顿时恍然大悟。


    他这才串起前因后果,前段时间谢积玉对情事那么热衷,又拿走他避孕药,原来是想让自己生出个孩子,好让谢家不被贴上造假的传言。


    方引的声音悠远起来:“生了孩子,然后呢?”


    谢积玉的声音暗含警告:“看在孩子的面上,你不要想着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待在我身边。”


    方引听完却话锋一转:“当初公开婚姻关系的公告,只是为了晏穗,是吗?”


    “是。”谢积玉愣了一下,有些不耐烦地移开了眼睛,“我当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还要问什么?”


    是啊,一切都说得通了。


    一开始他们结婚,是为了晏珩不受伤害;


    公布婚姻关系,是为了晏珩和晏穗不受到流言困扰;


    自己被绑架,是替晏珩受过;


    甚至最后要一个孩子,都是为了给谢积玉和晏珩的故事圆个谎……


    那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方引忽然觉得当初那场被媒体捧成婚礼的生日宴会是那么讽刺——他还记得自己接过那个戒指的小心翼翼,还记得自己送出贝母戒指时刻的忐忑,还记得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在宾客注目之下的双人舞,在后来无数次的耳鬓厮磨……


    此刻看上去,每一个都像是笑话。


    他当时所以为的所有爱意都是错觉,只是事情恰好进行到这一步,只是自己恰好处在谢积玉解决问题的方案里,所以谢积玉那么选了。


    方引想起自己还在纠结爱不爱这个问题,真的是可笑至极,自己甚至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在这个选项里。


    所有的这一切,都跟爱无关。


    “可是。”方引一时语塞,然后说了句有点无厘头的话,“beta不是那么容易怀孕的。”


    “现在医疗条件已经很成熟了。”谢积玉顿了顿,有些玩味地望着方引,“腺体植入手术也有,还有各种辅助怀孕的药物,没那么难。”


    方引一下子笑出了声。


    也顾不得自己的手受了伤,自然地捂住了嘴,笑得腰都弯了下来,肩膀都在发抖。


    这个笑其实非常不合时宜,他也知道这点,只是他没有忍住。


    他万万没想到,原来在谢积玉的规划里,自己走得也是周知绪的老路——艰难地生下一个孩子,然后这个孩子的一辈子就被困死——他现在忽然有些不明白,当初那个流产的孩子到底算不算一件好事。


    “你笑什么?”谢积玉有些生气地看着方引。


    方引笑得几乎开始咳嗽,话都说不出来,眼角都流出了泪水。


    自己兜兜转转那么多年,心心念念了那么久的人,不过跟方敬岁是一样的。


    不过不同的是,周知绪是被方敬岁强行夺走的。而自己,是心甘情愿地跳进这个大坑里,任由自己的血肉被一片片地割下来,心里还觉得挺美好。


    智商再低的动物都知道遇到危险要跑,受伤了也要挣扎。自己作为一个人,已经活了三十多年,却第一次瞥见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在过去三年的婚姻中,我活得战战兢兢又抱着希望,每次你对我有好脸色,我就忍不住要贴上去,想求你那一点点好。”


    方引勉强止住了笑意,艰难地直起腰,沾着血迹的手指擦了擦眼尾的湿意,在白皙的皮肤留下了一抹红。


    “我无数次害怕你要抛弃我,会跟我离婚。”


    方引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用血流不止的右手摘下了无名指的戒指,放在桌面上。


    谢积玉望着他,眼睛都凝住了。


    “但我万万没想到,正式提这件事的人竟然会是我自己。”


    戒指上的钻石沾着血迹,折射着暗淡的冷光。


    “谢积玉,我们离婚吧。”——


    作者有话说:新工作下班时间晚[爆哭]有在努力提高效率了,抱歉大家[爆哭]


    第119章


    一时寂静。


    窗外天寒地冻,冷冽的风的窗户边徘徊,发出了凄厉的哀嚎。


    夜色通过窗户缓缓地入侵这方小小的空间,将白炽灯的光都变得越来越暗,一切人和物都被蒙上了一层蒙昧不清的灰色。


    谢积玉身体没有动,只是目光僵硬地凝在那个沾着血的戒指上,半晌才重复了一遍:“离婚?”


    就在这短短几秒钟的光景,方引的神态从刚说出口时带着一点激愤的颤抖,缓缓地平复了下来,变得冷静而坚定。


    他缓缓地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手,无数看不见的东西顺着细白的指尖无声地弥散开了。


    方引闭了闭眼,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谢家和方家合作的基础已经不存在了,联姻也该结束了。”


    “你要跟我离婚?”可谢积玉就像是没听见方引的话,下颌线紧紧地绷着,还沉浸在刚才的情境中,有些不可思议地重复着,“就因为刚才那个alpha,你要跟我离婚?”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跟其他人无关。”


    “以前那么多次,我给你提离婚的机会,你不要。现在到了这种时候,你到底是忽然一下子想清楚了。”谢积玉顿了顿,又朝着方引走近了一步,声音里压着暗火,“还是你移情别恋,喜欢上别人了?”


    “我们的关系,跟‘移情别恋’这四个字无关,一开始就是因为双方家族利益的需求才走到一起的。”


    方引的声音淡淡的,他看着谢积玉,一双乌黑的眼睛里像是有雪融化。


    “我知道你的父母当年也是联姻,但后来感情变得很好,这是好事。但我们已经结婚三年,之间的龃龉不减反增,所以真的没必要这么互相折磨下去了。生理上,我满足不了你。情感上,更是无从谈起——离婚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谢积玉一双眼睛都散发着寒意,半晌才冷冷地开口。


    “凭什么你想怎样就怎样?当初同意结婚的是你,现在要离婚的也是你,我看上去是那种容易受你摆布的人吗?”


    方引不解地看着他:“可这不也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谢积玉僵了一会才道:“是人都知道,此一时,彼一时。”


    “当然,现在比以前的任何时机都适合。你这几天受的苦,原本是没必要受的,只要一个正常的omega就能解决。”


    谢积玉身材高大,再加上背对着灯,那张英俊的脸此刻蒙着一层昏暗的光,竟有些模糊不清的模样。


    “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会被动物性本能控制的alpha?”


    “我曾经也在医学刊物上看过,确实有alpha和omega用主观力量扛过了易感期和发热期。不过那过程异常艰难,痛苦程度几乎跟戒毒差不多。而且,他们都有一个强大的精神动力,大部分是自己的爱人,也有亲人。”


    方引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露出了一个无奈的浅笑:“你作为金字塔尖上的人,或许也能做到。但这一切,都跟我无关了。”


    谢积玉愣了一下:“可是你是我的法定……”


    方引果决地打断了他:“妻子和爱人完全可以是两个角色。”


    谢积玉上前一步,声音很明显有些急:“你现在……”


    眼见着就要在这个问题上打转了,方引忽然道:“难道你爱上我了?”


    这句话像是一枚炸弹落在他们身边,谢积玉几乎是立刻握紧了手,下意识地否认:“当然没有!”


    意料之中的回答。


    方引无奈地笑了一下。


    “你现在觉得不爽不过是因为我先提的离婚,但请你看在我曾经帮过晏珩和孩子的份上,就别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方引顿了顿,“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财产纠纷,等天亮就可以去把手续办了。”


    谢积玉看了方引几秒,忽然双臂抱在胸前:“你说得太有道理了,我这样的人什么样的omega找不到?确实没必要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方引点了点头,声音有种公事公办的平静:“明天几点办手续?”


    “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我几个小时后要出国,没空。”


    谢积玉走到方引身边,一只手放在了门把手上,望着方引的侧脸,在他耳边低声开口。


    “不过你记住,既然提了就别后悔。别到时候又像是以前那样,脱了衣服来求我,哭着喊着说又不想跟我离婚了。到了离婚手续签字的时候,你下笔可千万不要有任何犹豫,浪费我的时间。”


    方引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不会。”


    这是一个干净利落,没有犹豫的回答。


    “最好是。”


    谢积玉冷笑一声,走出去后重重地摔上了门。


    震耳欲聋的关门声夹杂着室外的冷风灌了进来,方引肩膀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大脑嗡鸣了几秒,缓缓地看向那一枚谢积玉送的、带着血的戒指。


    他们终于要结束了。


    方引走进洗浴室,一件件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迈入了浴缸,抱着膝将身体蜷缩了起来,任由热水浸泡着全身。


    四肢的寒意在热水的作用下慢慢融化了,他的大脑都被熏蒸得意识不清。


    水雾缠绕着他的发丝和眼睫,乌黑的眼睛空茫地望着水面,直到一缕血色飘到了面前。


    方引这才反应过来,看着自己手掌。


    毕竟只是桌角,虽然尖锐,但到底是比不上刀的锋利,掌心那一道伤口被水泡得发白,边缘显得非常残破。


    然后方引又看向了自己的腿,当年被打断之后虽然得到了很好的医治,但依旧能看出来皮肤上细小的创面。


    这具身体实在是残破不堪。


    方引缓缓地将自己受伤的手沉入热水下,看着刚刚凝结没多久的伤口又破开了一点,血色一缕缕都散入水中,由鲜红转为了淡粉色,然后消失于无形。


    水面依旧清澈透明,简直就像是被净化了一般。


    方引抬起头,目光在狭窄的浴室里逡巡了好几秒钟,终于锁定在了一把薄薄的塑料梳子上。


    他伸手将梳子拿了过来,梳齿对着伤口,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立刻就传遍了全身,方引身体几乎缩成一团,后背白皙皮肉覆盖着的蝴蝶骨簌簌发抖,像是枝头被风拂下来的雪。


    他尽管咬着牙,但是喉咙里还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压抑着的声音。


    方引满头大汗,下嘴唇都被咬破了,但是看着那些鲜红的血色飘了出来,心中却有一种冲动的快意。


    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出血量也越来越多。


    这自残的举动持续了半分钟,直到浴缸的水全都染成了淡粉色,方引终于厌烦地松开了手,将梳子扔在地上。


    他无力地仰着头靠在浴缸壁上,眼睫湿漉漉地微垂着,大口喘息,薄薄的胸膛都在剧烈起伏。


    那伤势加重的手垂在浴缸边,鲜红的血色顺着白皙的指尖,在地砖上蜿蜒地蔓延。


    还不够。


    就算把血放干了,也改变不了自己是方敬岁强迫周知绪生下来的孩子这个事实,自己身体里始终流着这个人的血。


    方引手上的疼慢慢地缓下来了,才感觉到后脑隐隐作痛,是刚才谢积玉将他推到门上的时候撞的。


    他回想着刚才谢积玉刚才想要强迫他的模样,心底有一股寒意缓缓上升。


    在医院工作的时候,方引曾经治疗过不少次因为alpha暴力侵犯而进急诊的人,那些伤口太过狰狞,简直像是被野兽撕咬。


    甚至有那种被折磨得不像人样的omega,他们的信息素天生臣服于alpha。如果那个alpha性格暴虐,在易感期的时候只会对omega做出常人难以想象的暴行,但因为被终身标记很难离开对方,于是只能在这样的暴行下日复一日,直到死亡才能解脱。


    那,周知绪呢?方引忽然想到了他那种总是温柔的笑脸。


    原来母亲跟自己一样是个beta,为了怀孕才被迫植入腺体,许青蝶说过了半年周知绪才怀上自己……


    半年时间,周知绪被强行侵犯过多少次才怀孕?


    想到这一点,方引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立刻扶着墙站起来迈出了浴缸,低血糖带来的眩晕感让他跪在了地上。但是他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艰难地在冰凉的地砖上膝行了两步,半撑着洗手池就痛苦地干呕了起来。


    这一天方引没吃什么东西,所以也没吐出来什么,只有酸水灼烧着他的喉咙。


    但他那种恶心的感觉驱使他不停地呕吐,直到在洁白的釉面上看到了血丝。


    方引捧起水漱口,然后头晕目眩地靠在墙上。


    周知绪怀上自己的时候,到底是解脱更多,还是痛苦更多?


    解脱是暂时性地不用承受那样的暴行,痛苦是知道自己此生可能都要被绑定了。


    方引艰难地喘息,在眼前一片雾蒙蒙中,他不断地想象着几十年前周知绪的样子。


    从生下自己的那一刻他就恨不得杀了自己,但这几十年的爱却是真的,方引并不怀疑这点。


    但,这才是最悲哀的地方。


    生下了仇人的孩子,却又不得不爱他,不得不为了他委曲求全地过一辈子。到最后得了绝症,竟然也要想着把自己最后一份坚持放弃掉,跟仇人缔结婚约,给这个孩子换来更好的人生。


    挣扎了几十年,最后还是被困死了。


    方引这一夜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脑中画面声音杂乱。


    他想起曾经带他坐偷渡船的周知绪,想到被撞伤,最终还是被方敬岁抓回去的周知绪,又想到无数个慈爱模样的周知绪。


    但这些画面很快被幻象里的周知绪替代了。


    周知绪挺着硕大的肚子,四肢骨瘦如柴,神色癫狂地抓着一个小婴儿,将他从高高的楼上摔了下去。


    梦中的失重感非常剧烈,方引睁开眼睛的时候喘着粗气,额头上都是汗。


    窗外的天色还非常黑,时间才走到凌晨四点多而已,他只睡了四个多小时而已。


    方引擦了擦眼睫上的湿意,撑着床铺慢慢地坐了起来,手心的疼痛让他意识回笼,想起来这短短十个小时不到时间内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


    他的呼吸灼热,便赤着脚走在地板上,找到了药箱。


    吃退烧药倒是轻松,只是给右手包扎一下就没那么方便了,方引花了十分钟时间才勉强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后,方引并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到隔壁书房开始整理资料。


    他将十几年来自己搜集的无数资料整理好,打包成电子版发送给卢明翊,又将一些少有的资料原件仔细地包装好,天一亮就叫了车,给卢明翊送了过去。


    卢明翊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到方引的模样着实是被吓了一跳。


    但方引只是脸色苍白,眼睛里有些疲倦,神色倒是平静。


    卢明翊将那资料接过来,踌躇了半晌才邀请方引一起吃早餐,但是方引拒绝了,只说还有事情要办,让卢明翊的人将这批资料尽快分析一下,看会不会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方引回到临海庄园的时候不过是早上八点,周知绪刚刚坐在了餐桌边,望着走进来的方引忽然皱起了眉。


    大约是血缘之间的某种感应,周知绪上前摸了摸方引的脸,又看到他手上缠着的纱布,忧心地问道:“这怎么了?”


    方引定定地看了他好几秒钟。


    他宁愿周知绪能在他身上发泄一些不满,怨他恨他,骂他打他,而不是这种温柔慈爱的样子。


    甚至在方引五岁那年,如果周知绪不带着他这个累赘逃跑,恐怕早就过上逃离方敬岁的新生活了。


    明明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深恶痛绝,为什么后来又离不开呢?


    因为血缘带来的牵绊会殖民大脑的每个角落,所以周知绪才心甘情愿地将自由的头颅套进绞刑架吗?


    “昨天下雨,路滑,我摔了一跤。”方引抬起手,“下意识撑地。”


    那手被包得严实,具体看不出来伤口到底是什么样的,周知绪只有心疼:“怎么不小心点,还跟小孩子似的。”


    “我饿了。”


    “一起吃吧,都是你喜欢的。”


    这顿饭吃得非常安静,直到进入后半程,周知绪用勺子搅着粥,试探性地开口:“你身体里的芯片,是时候要取出来了。”


    “我这个不影响生活,手术风险也高,不如不做。”方引喝了一勺粥,抬头望着周知绪,乌黑的眼珠定定的,“反正以后是真正的家人了,没什么好怕的。对了,您的手术日期确定了吗?”


    周知绪点点头:“十天后,然后提前一天去领结婚证。”


    方引无声了几秒:“这样会不会累着?”


    “你父亲都安排好了,去了只要坐下拍张照片就行,那地方离要做手术的医院很近。”


    方引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很安静地低头继续喝粥。


    餐后周知绪让方引吃了药继续休息,他自己则在营养师的指导下做了一份简单的补血药膳。


    只是端上去之后,方引却并没有在房间睡着,而是站在了隔壁周知绪的卧室里,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怀表静静地看着。


    周知绪有些紧张地上前:“你拿这个做什么?”


    方引没有表现出被抓到现行的慌乱,好几秒钟之后才将打开的怀表递到周知绪的手里。


    怀表里放着一张双人合影,里面是年轻的周知绪,身边的人则跟年轻时候的方敬岁长得一模一样。


    方引也是才意识到,这个看着周知绪笑得很温暖的人根本不是阴骘的方敬岁,他母亲现在都时常怀念的、真正的爱人。


    “这是方敬年吧。”


    这句话在周知绪听来不亚于晴天霹雳,他不确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


    “既然你跟父亲之间的结都要解开了,以后是一家人了。”


    方引很轻松地笑了一下,望着周知绪。


    “你们过去的事,也讲给我听听吧。”


    第120章


    周知绪接过那个怀表,目光却没有在里面那个小小的合影照片上停留哪怕一秒,立刻合上了。


    他走到衣柜前,将怀表放在那个老旧的木盒子里,快速地关上了柜门。


    方引静静地望着他:“您怪我吗?”


    “没……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周知绪确认柜门关好之后,转过身来,一双手有些无措,“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以前只知道父亲有个双胞胎哥哥这么个人而已,却从来没有了解过什么。”方引没有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小细节,“他是我的叔叔,对吗?”


    不知道这句话触发了什么,周知绪望着方引的脸,足足安静了好几秒才道:“都过去几十年了,没什么好说的。给你炖了汤,去喝点。”


    说着,周知绪就要扶着方引的手臂引导他往外走。


    “我想听。”方引的双腿却一动都没动,反而将自己的手臂抽了出来,眼睛里有种少见的固执,“只是一些家族往事而已,这都不能说吗?”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他死得太早,我对他……其实没有多少了解。”


    方引点点头,便要往外走:“那我去问父亲。”


    周知绪像是被吓到了,连忙拉住他:“你可千万别跟他提这个!”


    方引顿了几秒才缓缓转过头,定定地望着周知绪。


    他很少在周知绪面前表现出这种有脾气的倔模样,周知绪虽然一时也拿不准方引的用意,但还是答应了他。


    “生在这样的家族,兄弟俩自小就要争的,但一开始被看好的人是方敬年。”周知绪用小碗盛了汤放在方引的面前,“后来他出了意外去世了,方家的家业就自然交给了方敬岁。我想,你父亲他对此应该还没有彻底放下父母偏心的心结,所以你别去问,惹他不高兴。”


    方引捏着勺子,在小碗中搅了几下,却没喝:“那您呢?跟他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滚烫的热气让周知绪的眼睛变得雾蒙蒙的,声音像是无奈的叹息,“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这样啊。”方引笑了笑,紧紧地盯着周知绪的脸,“不过您既然要跟父亲结婚成为一家人了,或许也该一起到他的坟前,把这件事说一声吧。”


    周知绪捏着的汤勺一下子砸进了大汤碗里,溅起的热汤落了几滴在他的手背上,皮肤瞬间红了。


    “他当年是在雪山失踪的,尸骨无存,只有活人帮忙立的衣冠冢,有什么好说的。”


    周知绪像是没察觉到痛,只是慢慢擦掉了那几滴汤汁,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


    “如果我能见到方敬年,倒是想问问这么多年来,他对他亲弟弟的所作所为是否满意。”


    方引望着他,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


    周知绪也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脸上的表情卡了一秒后还是挂上了笑:“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再怎么样也是改变不了的,朝前看。”


    方引点头,喝了一口热汤。


    就在周知绪以为这段对话要结束了的时候,方引忽然又问了一个问题:“生孩子是什么感觉?”


    “什么?”


    “我说,您当时生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周知绪的目光在方引脸上犹疑地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最近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情?”


    “当然没有,您怎么会这么想?”方引的神色静如平湖,“我昨天见到谢积玉了。”


    周知绪忧心忡忡地望着方引略显苍白的脸,然后伸手去握住他冰凉的手指:“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之前的事情没有解释清楚?”


    方引望向落在自己手上的、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被病痛折磨着的、枯瘦的手,不置可否。


    “他让我给他生个孩子。”


    周知绪是清楚方引对谢积玉一直以来的心思的,存放在这个地方的毛绒小狗玩具就是证据。


    他更加清楚,婚后这几年方引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营造过夫妻幸福的假象,不过是为了让他不要担心而已。


    直到后来,方引和谢积玉的关系公开,周知绪才慢慢相信他们之间是真的变好了。


    只是如果真是这样,要个孩子应该算是一件夫妻关系走向稳定的新一步的标志才对。


    不,有点不太对。


    周知绪皱起了眉。


    为什么是“给他生个孩子”,而不是“我们要个孩子”呢?


    周知绪稳了稳心神:“那你是怎么想的?”


    方引回握母亲的手,轻轻摩挲着:“可您应该也知道吧,beta生子本就不易。”


    周知绪双眉紧皱:“你……”


    “他只是为了谢家的体面,毕竟我们之间有孩子的事情都公开了,自然要坐实,不然他喜欢的人又要有麻烦了。”


    方引说这段话的时候竟然显得非常冷静,让周知绪的心里有一些不安的感觉上涌。


    “到时候应该要先去医院做腺体植入手术,然后吃药来让身体维持易孕状态。只是我想着还是您的手术重要,这件事暂且只能搁置。”


    周知绪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愿意?”


    “或许之前流掉的那个孩子有点伤身,再加上又吃了三年的避孕药,治疗要持续一年半载才能看到点希望。”方引仿佛完全站在了一个医生的角度上,来帮病人评估某种治疗的可行性,“只是这样艰难怀孕的beta临产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在医院的时候见过。”


    方引抬起头,乌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周知绪。


    “四肢枯瘦得像一把柴,只有挺着的肚子很大,肚皮被撑得很薄,上面都是青紫血管,夜里睡觉都能听到皮肤弹性纤维断裂的声音。那与其说是胎儿,是挚爱的孩子,不如说是寄生在身体中的怪物。”


    方引能感觉到周知绪的手都在发抖,但他却牢牢地抓着,还在面无表情地叙述。


    “等孩子出生,我这辈子大概就要绑在谢家了,在谢积玉身边扮演一个合格的妻子。我只是在想,这样艰难生下来的孩子我真的会爱他吗?我怕我最后会发疯,到时候带着孩子同归于尽也说不定。”


    这句话说完,方引抓着周知绪的手握得更紧了。


    “您觉得,我该答应他吗?”


    周知绪很明显被吓着了,那薄薄的双唇都有些发颤,一双眼睛里犹疑、惊惧和担忧交织:“不要答应,这种人生的痛苦是你无法想象的,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过得去……你明白吗?”


    方引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


    “我知道你对他有意,但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就不值得你再留恋什么。”周知绪说着,像是怕自己的儿子没有听懂,态度少见地焦急了一些,眼睛都红了,“就算你愿意,我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从小到大我不要求你什么,但是这个问题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知道吗?”


    方引突兀地笑了一下。


    他的目光变得很温柔,仔仔细细看着母亲的脸,然后像是哄小孩一般,抬手抹掉了周知绪无意识流到腮边的泪。


    “知道了,您放心。”


    第二天方敬岁来到了临海庄园,不过不同的是,他还带了几十套礼服过来,是领证的时候要拍照用的。


    所有的礼服都是按照周知绪的尺寸来定做的,不用试,只需要看一下款式是否合适即可。


    周知绪从昨天开始一直情绪不高,方引在露台上陪着他看了以前的摄影集作品,温暖的阳光照着,又向他保证自己绝对不会答应谢积玉的要求,整个人的情绪才缓过来不少。


    但是那些礼服让周知绪很明显地失落了下去,随手指了一套就算是定了。


    午餐也做了鱼,不过远远地放在了周知绪面前,方引没有被逼着吃,三个人倒显得异常和谐,仿佛真的是一家人了。


    饭后医生带来一个好消息,那台大型手术设备已经顺利入境了,专业人员也着手安装调试,三天就能正常运行了,完全赶得及周知绪的手术期。


    那台设备方引也是了解的,之前处在加兰斯国的重点专利保护项目里,从不对外出口。这次也不知道私底下做了多少协调,才以医学交流的公益名义,让这台设备可以在联邦境内使用一年。


    只是条款里有一条重要说明,就是联邦的人绝对不可以偷偷研究复刻这台机器。就算设备出现故障,还是要联系加兰斯的专业人员来拆开维修,可以说是非常谨慎了。


    医生也帮周知绪做了一下检查,确认现在还处在病情稳定期,让他们放心。


    方敬岁对方引的态度和善了不少,甚至说起了元晖集团的事情,让方引再过一段时间就辞掉医院的工作,将外部顾问的身份转变为集团内部某个业务线的负责人,真正开始学着去继承方家的产业。


    “不要这么急。”周知绪轻声打断了方敬岁的话,“这段时间事情太多,让他慢慢适应。”


    方敬岁倒也没强迫什么,接着对方引道:“谢家最近跟我过不去。如果你还对谢积玉有意,我会帮你让他妥协;如果无意就离婚,到时候你喜欢谁,我都能帮你找过来。”


    “谢谢父亲,我知道了。”方引不置可否,“只是我在想,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方澄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本来我跟他是一样的,现在则不同了。无论是方澄,还是他的母亲,恐怕……”


    “不会。”方敬岁笑了笑,神情颇为自信,“他们俩都会乖乖的,不会打扰到我们一家人,这个可以放心。”


    这话说得有些怪异,周知绪下意识看了方敬岁一眼。


    但方引只是点点头,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模样,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安静地将一瓣桃肉送进口中。


    三天后,那台手术设备调试成功,手术确认可以顺利进行了。


    与此同时,方引刚刚跟医生确认完了手术方案,卢明翊的电话也打了过来。


    “现有的资料我们都研究过了,证据不足。”卢明翊的声音疲惫又挫败,“而且许青蝶加了一个新的要求。她可以把当年留存的一部分证据给到我们,前提是,要将方澄送到她的身边,并保证他们二人的安全。”


    方引皱了皱眉:“这个倒是不难,只是现阶段还不能做,不然得不偿失。”


    “是啊,只是许青蝶非常坚持。”


    两人各自都安静了几秒,没有说话。


    “我或许有另一条线索可以试试。”方引顿了顿,“你知道申茂兴吗?”


    卢明翊深深地叹了口气:“跟下水道的老鼠一样,都知道不干净,就是抓不住。”


    “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