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在南絮质疑的眼神中,段文裴揽过她踏进了伯府大门,把传话的内侍晾在身后。


    南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当真不进宫?”


    “不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南絮险些以为他在回答今日的天气如何。


    “为什么?”


    她其实想问他到底想干嘛,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


    段文裴揽着他肩膀的手收紧了些,看着廊下来往的下人,戏虐道:“夫人放心,我就是再想干些什么,也必定不会连累夫人,当然,也不会连累永安侯府。”


    南絮没说话,只是袖中的手握紧成拳。


    她其实没那么想。


    可是这样的她更奇怪。


    她缩了缩肩膀,矮身从他怀里退出来,简短地说了句“好”,便逃也似地转身朝后院去。


    段文裴看着她急匆匆远去的背影,眼里第一次涌上些许落寞。


    *


    李君己被郭槐拦在了殿外。


    看着李君己狼狈的样子,郭槐有些不忍,遂招手叫人给李君己搬把椅子来坐等。


    李君己自然不敢托大,忙道不敢。


    他来回踱步频频望向紧闭的殿门,终于忍不住问郭槐,“郭总管,陛下到底什么时候肯见我?”


    郭槐背着手悄声道:“等。”


    “等什么?”郭槐不解。


    “魏阳伯。”


    李君己皱眉,等他干什么?


    蜀地的事是出现了纰漏,但也不是他不尽心,实在是赵家几世经营,哪里是他一个右都御史能查明白的。


    段文裴上谏退出蜀地从京都查起,他是知道的,知道这个消息时他还当着手下的官员笑话过段文裴,笑他被赵家吓破了胆,难不成他知道了怀恨在心,所以设计了今日这出?


    李府,积雪院内,李夫人把今日的事从头到尾对李湛讲了一遍,讲完后双眼期待地看着趴在榻上养伤的儿子。


    李湛那晚从郊外回来后,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趁着今日天气不错,好不容易眯了会,却被自己的母亲从床上唤了起来,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揉了揉胀痛的额角,缓缓道:“父亲怕是被人算计了。无召入京本是大罪,咱们兜住不叫外人知道,陛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如今这么当街一闹,怕是陛下那得有个说法,不然…”


    他神情恹恹的,说着重新趴回软枕上,后面的话隐没在唇齿间。


    李夫人干等着没有下文,有些着急地去拽他,“阿湛,不然怎样,你倒是说话呀!”


    本就松垮的衣领被拉地没了形,李湛双眼紧闭,不烦其扰地冲着李夫人解释,“不然陛下就是想帮着李府,怕也是有心无力。”


    李夫人声音瞬间高了几个度,“什么叫有心无力?你父亲说了,只要你尚了主,满足了静仪公主的要求,便是把天捅出个窟窿,也有人替咱们顶着。”


    她说着看向躺在床上头偏向内侧的李湛,眼神变了几变,嘴里埋怨道:“都怪你,要不是你得罪了公主,我至于去信让你父亲回来嘛。你父亲肯定是担心不已,才着了旁人的道,都怨你!”


    她竟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般哭闹不止,甚至有几拳砸在了李湛身上,李湛本就重伤未愈,哪里经得起她的拳头。


    近身的丫鬟小厮忙来劝阻。


    “夫人,少爷的身子要紧,有什么话咱们细细说,千万别急。”


    “夫人,您就是把咱们少爷砸死了也无济于事,您先听少爷怎么说。”


    拉的拉,劝的劝,好半晌才安抚住李夫人,众人俱松了口气,唯有床上的李湛愣是半句话都没说。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时,李湛突然淡淡地讽刺道:“母亲总是怨我。”


    “小时候怨我为什么没有旁人文章做得好,长大些怨我为何没有兄长们那般机敏,后来怨我为什么还没有得到阿絮的欢心,最后怨我为何非要儿女情长,割舍不下阿絮。”


    “母亲,这些不都是你所期盼的吗?”


    他眼里的冷漠和哀伤混杂,让人不忍直视。


    “都说天底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如今我知道了,母亲也爱我,只不过母亲更爱自己的荣华富贵!时移势易,不是我做得不好,而是我的所作所为永远都满足不了母亲的贪心!”


    “你!混账!”


    李夫人是个文雅人,因为暴怒的手高高抬起,到底没有落下,“李湛,天底下也没有敢这么和自己母亲说话的读书人!你说的轻巧,难道我所图的荣华富贵没有惠及你吗?你吃的穿的,上最好的学堂,难道不是李家给你的吗?”


    “阿絮阿絮,到现在你还对她念念不忘!要不是她,你也不会和公主闹成这样!你父亲也就不会有如今的困局!”她视线一转,像是找到了发泄口,拿起榻边被人珍重地包


    在锦帕里的一块如意形玉佩,不顾李湛的拦阻,狠狠地摔到地上。


    ’啪‘的一声,玉佩摔了个四分五裂,背面刻着情意绵绵的四个大字被摔得没了字形。


    李湛顾不得背上的伤痛,赤着脚跪趴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捡,可惜,有些地方已经摔的粉碎,再怎么捡起拼凑都拼不成完整的’情意绵绵‘。


    背后的伤口又裂开了,新鲜的血迹浸透薄薄的中衣,李湛像感受不到疼痛般往外冲,众人大骇,忙拦住他,却只听见李湛嘴里无意识的句句’阿絮‘。


    他状若疯魔的样子吓住了李夫人,她哆嗦着双唇,让下人把李湛打晕,看着面色如纸的儿子,她才如梦初醒,让人赶紧请大夫。


    一时间积雪院里乱作一团,李夫人呆滞地坐在廊下,看着大夫进进出出,有些没了主意。


    有仆妇把从李湛手里扣下来带血的玉佩碎片给她过目,问她如何处置,李夫人紧紧盯着这些东西,有些念头电闪火石般从心头划过。


    “去,给魏阳伯夫人递个帖子,就说我要见她。”


    *


    没有请到人,内侍火急火燎地进宫禀报,却只得了郭槐一拂尘。


    “既然伯爷不肯来,你就再去请,就说李大人在殿外等候,伯爷什么时候到,陛下就什么时候见李大人。”


    内侍看了眼神色不善的李君己,欲言又止地走了。


    内侍第二次到魏阳伯府时候,还没见着段文裴,先见着由刘回陪着出府的南絮。


    南絮见着忙问了声好,“宫里可是又有话给伯爷?”


    内侍虽心有不满,却也不敢怠慢,忙把郭槐的话复述了遍,又有意无意地问南絮这是去哪。


    南絮隐隐觉察出几分深意,忙让刘回带内侍进去回话,走前笑着道:“不瞒内官,殷家姑娘请我去府里坐坐。”


    内侍知道南絮和殷瑞珠交好,也没有深究,只俯身道了句夫人慢走,便随刘回进了伯府。


    南絮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门前,才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朝前走去,南絮的心也跟着一摇三晃。


    春芽因为要处理府里的事务没有跟着出来,只有玉祥看着一脸凝思的南絮不知如何开解,百无聊奈地挑起车帘四处张望。


    “咦,夫人,那不是李府的金辉吗?”


    南絮不知道金辉是谁,问她,“哪个李府?”


    玉祥道:“就是李公子家。”怕南絮还不明白,她又紧跟了句,“驸马都尉李公子,李家。”


    南絮身子前探瞟了眼,是个不太认识的小厮,看装扮确实很像李家的人。


    她收回视线坐正,暗笑玉祥大惊小怪。


    京都城就这么大,遇见李府的人太正常不过了。


    她这般想着,心思又回到段文裴进宫一事上,自然没听见玉祥喃喃自语的话。


    “他从前老是来侯府给夫人你送信,不过,那些信都是奴婢在后门上去拿,夫人没见过他也正常。


    “诶,夫人,看他去的方向,是咱们伯府诶。”


    她惊奇地去看南絮,迎接她的是南絮心不在焉的一记脑瓜崩。


    “什么咱们伯府,这才多久,就成咱们的了,小心玉茗醒过来听见不饶你。”


    玉祥缩了缩脖子,脸上轻松的神色变得惆怅,“只要玉茗能醒来,叫我干什么都行…”


    *


    静园书房内,段文裴坐在桌前正拆着几个从蜀地来的书信,外间小厮进来禀报说看见刘回带着之前那个内侍过来了。


    段文裴手中一顿,把桌上的信件收拢放进抽屉里,拿起桌边的一本诗集读起来。


    内侍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身着墨色宽袖常服的俊朗公子随意地倚在倚中,惬意地翻看着手里的书册,阳光透过窗纱打在他身上,像是在墨色的画卷上点染的鎏金。


    如果忽略他偶尔犀利的眸光和大开大合的气势,内侍当真以为这是哪府闲散在家的贵公子。


    “伯爷,郭总管有话转告伯爷。”


    段文裴听见话音,这才抬头漫不经心地瞥了眼。


    “什么话。”


    内侍转述了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段文裴翻过一页,像才记起他的话般淡淡地反问,“这话到底是郭总管说的,还是陛下说的?”


    内侍有些不明所以。


    刘回笑着解释,“圣意难测,若是陛下吩咐,伯爷自然无有不遵的,但若是郭总管所说,内官想想是不是另有深意?”


    内侍还是不明白,“有什么深意?”


    刘回笑着继续引导,“李大人是否无召入京?”


    内侍点头。


    这么大的事早就传遍了。


    “那陛下可否会因此动怒?”


    内侍想了想,继续点头。


    刘回笑意更深了,“这就是了,你说郭总管说伯爷入宫陛下才召见李大人,那是不是意味着伯爷越晚入宫李大人在殿外也就等得更久,如此,是否能解一解陛下心中之气呢?”


    内侍这次把话重新捋了遍,虽然感觉怪怪的,但这话好像是这个理。


    “可是…伯爷迟迟不入宫,岂不是让陛下苦等?”


    刘回说着倾身引着内侍往外走,边走边从袖口中掏出个荷包塞到内侍手中,“这些话都是郭总管说的,内官您连陛下的面都未见到,圣意如何,又岂是咱们可揣测的。”


    “可是…”荷包有些分量,内侍脸上刚露出几分喜悦,又赶紧压住。


    刘回笑道:“所以,还得劳烦内官辛苦再跑一趟,问明圣意,伯爷才好遵旨。”


    第62章


    内侍又快马扬鞭地回了宫。


    余荣不知从那闪现出来,吓了刘回一跳。


    “下次出个声,吓着我没事,要是吓着夫人,有你受的。”


    余荣没太上心,只是看着内侍走的方向出神,“你说,咱们爷怎么想的?来回折腾个内侍算什么,要是听我的昨晚就该把那个李君己用麻袋一套,吊起来疼打一顿丢到公主府上。”


    他说得酣畅,刘回越听越不对味,不解道:“你和李家有仇?”


    余荣摇头。


    “那你揍人家干嘛?李君己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又是皇帝的亲家,哪里是你随随便便想打就打的。”


    刘回以为这么一说,这根木头总能明白了,不成想余荣反倒疑惑起来,“爷难道不想出气吗?”


    刘回惊诧,“出什么气?”


    余荣看了看四周,凑近低声道:“你就别卖关子了,那晚李湛为了夫人不顾伤痛追出城外去,我们可是有目共睹,爷虽然嘴上没说,心情那肯定好不了,这李家的小崽子敢觊觎夫人,那还不给他父亲点颜色瞧瞧?”


    刘回瞠目结舌地听着他这套理论,真想撬开他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有些嫌弃地离他远了些,“还李家的小崽子,余荣,先不说你把咱们爷想得多不堪,就你这口气,我劝你还是离暗牢里那周家人远点吧!”


    这哪是爷身边的侍卫,活脱脱一土匪嘛!


    余荣许是感受到他的嫌弃,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我这不是看着爷没插手公主的这些手段,今日又好说歹说地不进宫,以为伯爷是记恨上李家了呢。”他说着撞了撞刘回的胳膊,“你可千万别把这些话告诉爷。”


    刘回懒得说他,刚才提起暗牢里的那人,他倒正有事问他,“爷让你撬开他的嘴,他招了吗?进蜀地的那条暗道如今还能用吗?”


    说起正事,余荣收起笑意,正经道:“撬开了,只


    是他的舌头已经咬断了半截,只能摇头或点头,到底实情如何还需爷到了那才知道。”


    刘回听完沉默。


    余荣正要问他段文裴还有什么吩咐,就见大门上的人拿着封信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刘回叫住他,“什么事这么急。”爷的信有专人负责传运,这八成是给夫人的。


    那人忙站住,犹豫着该不该说。


    刘回已经下了台阶走了过去,“夫人虽出去了,春芽还在府里,若要送去静园,我拿进去就成。”


    见刘回已经发话,那人忙一脸恭敬地递上手里的信件,“刘管事肯捎带,小的自是感激不尽,只是得尽快,那送信的人还在咱们门外等着夫人的回信。”


    这么急?


    刘回拿过来一看,眼瞅见上面李家的落款眼皮不禁跳了跳。


    这也太寸了吧…


    *


    段文裴一目十行地看完,平静地把信纸搁置在桌面上。


    “叫人传话给李府的人,就说夫人在天香楼等李夫人。”


    刘回依言点头,又看向那封信,“这个要差人送到夫人手里吗?”


    段文裴摇头,“不用,叫他们把嘴闭紧点,不准有只言片语传进到夫人那。”


    刘回连忙点头。


    他明白,这是不让夫人知晓的意思,看这架势不仅是不让夫人知道,爷还打算自己去见李夫人。


    “那宫里…”


    段文裴不急不缓地朝外走去,“等我从天香楼回来,再进宫不迟。”


    远在殷府和殷瑞珠说话的南絮,无缘无故打了几个喷嚏。


    她暗道真是怪哉,难不成有谁在念她?


    第63章


    “阿絮,是不是穿的太单薄了?来人,给南姑娘拿件我的披风来。”


    南絮笑着捉住她的手,“哪能呀,你快别忙活了,对了你刚刚说哪了?”


    殷瑞珠顺势握住她的手,发觉并不冰凉便作罢,有些好笑道,“我和你说话呢?你在想什么?不会是在想段文裴吧!”


    南絮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她可不敢说刚才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


    “一时分了心而已,偏你多出这么许多话来。”


    有丫鬟上了茶水和点心,南絮拿起一块糕点咬了口,另一只手拿起一块递给殷瑞珠,“快尝尝,你们家的点心可是出了名的好吃。”


    殷瑞珠有些哭笑不得,这分明就是堵她的嘴不叫她再提魏阳伯。


    她伸手接过,却不吃,反倒有些忧心忡忡地把糕点搁在了一旁的锦帕上,南絮心思微动,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说吧,到底叫我来是为了何事。”


    殷瑞珠朝四周挥了挥手,除了她贴身的丫鬟,屋里其余下人都缓缓退了出去。


    还未说话,她先叹了口气,“你上回给我说的法子我试过了,不行。”


    南絮点着茶碗盖子,问她,“殷伯父还是要你嫁人?”


    殷瑞珠点头,“不是要我嫁人,是人家都已经定了。”


    这话猝不及防,南絮乍然听见手上没收住力气,把茶盖戳地在桌子上滚了好几圈。


    她张了张嘴,好一番措辞,艰难道:“定的哪户人家?”


    殷瑞珠没好气地往南边指了指,“还能有谁!我大姨家的二表兄!”


    南絮在脑海里搜寻片刻,突然捂住嘴,惊呼出声,“比你还矮半头的那个?”


    殷瑞珠把脸埋进膝盖里,闷声闷气地说了声是。


    南絮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殷夫人家的几个子侄她都见过,其中这个二表兄她记忆尤为深刻。


    那年殷伯父举办寿辰,寿宴上酒过三巡,有爱出风头的小辈提议借酒性为殷伯父作诗拜寿,众人纷纷大展拳脚,却都未得殷伯父青眼,唯独这个二表兄文采斐然,不过片刻出口成章,引得殷伯父大加赞赏。


    她彼时和殷瑞珠坐在女眷席上喝得脸颊泛红,听得动静抬头想去看看这位大才子到底是何模样,却找来找去遍寻不到,身边有知晓者朝着人群中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子遥遥一指,这二表兄竟然身量矮到淹没在了宾客中。


    和殷瑞珠,实在是不相配…


    “其实,论起来你们有亲,嫁过去倒是不会吃苦——”南絮实在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劝,磕磕绊绊说两句见她把指甲狠狠掐进肉里,赶紧噤声。


    “我情愿吃苦!阿絮,叫我嫁给他,还不如让我去死!”


    见她又说死不死的,南絮有些头疼,“你死了,问题也解决不了!说不定,殷伯父为了两家的情谊,叫你死了都要入你表兄的家门,我看你到时候在地底下都不安生!”


    南絮就是想吓吓她,让她少说胡话,不料更刺激得殷瑞珠情绪激动起来,这回倒是没哭,只红了眼圈。


    “呸!真要是这样,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们!”


    他们是谁,南絮不想去细想,左不过不想让她好过的都可算在内,南絮就是有些心疼。


    殷瑞珠算是她从小玩到大的闺中密友,以前的殷瑞珠意气风发,一身男儿装扮谈笑风生,京中又有多少女子可以做到她那般肆意;可如今呢?脱下男装照样摆脱不了被男子戏耍,被父母强迫嫁人的命运。


    造化弄人,不免让人唏嘘。


    她起身走到殷瑞珠身前,环抱住把自己整个人埋起来的好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她的背脊以示安抚。


    “事已至此,瑞珠,你是如何想的?”


    “你从前和我开玩笑,说我不该如此迷恋李湛,京都里这么多好男儿,总该多看看;我那个时候不明白,以为你是在那些花楼看多了情/爱,自己的心也麻木了,可最后我和李湛分道扬镳的时候我才想明白,世间事本就没有定数,唯一可以更改的只有自己,只要你心里有决定,便是千难万险,也该遵循自己的心。”


    她说得和缓,像是在劝殷瑞珠,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身前的人久久没有动静,就在南絮以为殷瑞珠不想说话时,她却伸出手回应一样地拍了拍南絮。


    “阿絮。”她声音还是有些闷,但南絮能听出几分往日的神采,“我想逃婚。”


    *


    李夫人到天香楼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


    楼里各处亮起了烛火,掌柜亲自引着李夫人往二楼上去。


    走到一处僻静的包厢,刘回在门口迎她,“夫人请进。”


    李夫人打量了刘回几眼,颇有些疑虑,“伯夫人在里面?为何不是玉祥来迎我?”


    刘回闻言,请进的动作没变,笑着回道:“伯爷不放心夫人独自前来,遂叫我陪着夫人。”


    这是什么话?她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南絮不成?


    李夫人心里有些不悦,但想着自己此趟出来的目的只得收起多余的表情,露出还算得体的笑意走了进去。


    屋里比之外面又是一番天地。


    偌大的屏风横挡在屋子中央,闪烁的烛火下只隐约看见屏风那头女子的倩影。


    李夫人皱了皱眉,正待走近,里头有女声传来。


    “我特意点了夫人爱喝的茶,夫人尝尝。”


    屏风右侧果然放置了张椅子和案几,案几上刚上的茶汤正冒着热气。


    这是叫她坐那?


    隔着屏风和她说话?


    李夫人眉头皱得可以夹死只苍蝇。


    这才嫁出去几日,伯母也不喊了,见个面也得有伯府的人看着,就是正儿八经地说上几句话还得隔着屏风,李夫人再好的修养,也有些忍不了。


    她冷笑着坐下,出言讥讽道:“以前倒是没看出来,以为你不过骄纵矜贵了些,原来也如那些俗人踩高拜低,半点侯府的教养也无,亏得你姑母,裕安太妃那般费心费力的…”


    “夫人,喝茶。”


    女声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训诫,李夫人噎了一下,没好气地把手里的锦帕摔在了案几上,里面的东西发出清冽的脆响。


    屏风那头的人没再说话,似乎很有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李夫人看着还带着


    血的碎玉,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生硬地朝着屏风里面的人道:“南絮,伯母今日约你出来,不为别的,就为了阿湛。”


    她一口气说完等着里面之人的反应,见里面久久的沉默,咬了咬牙继续道:“算伯母求你了,你想想办法断了阿湛的念想,放过他吧!”


    话音刚落,便听里面传来极微弱的一声嗤笑,听着倒不像是女声,李夫人朝内望去,只看见那道削瘦的女子身影,只当自己是听错了。


    那女声反问,“夫人想要我如何放过他?”


    李夫人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松口了,忙道:“这个简单,我带你回府和他见一面,你就告诉他你从未爱过他,也从未把他放在眼里,从前种种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再从旁劝劝他早日回公主府向公主赔礼道歉。”


    说到此李夫人的语气软了下来,“好阿絮,就当伯母拜托你了,你李伯父无召回京,进了宫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在宫里到底如何了,若你能劝得阿湛回心转意,让公主去陛下面前说说情,李家此次定能逢凶化吉,到那时,你让伯母干什么,伯母都答应。”


    里面又是良久的沉默,李夫人等得有些心焦,追问地喊了声,“阿絮?”


    “夫人觉得,李湛是我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吗?我和他可是将近十年的情分,能想明白早就想明白了,何必等到现在?是夫人太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还是夫人太低估了自己的儿子。”


    李夫人交握的双手攥紧,才忍住了快要脱口而出的呵斥。


    她好歹是长辈,哪有小辈如此说教长辈的!


    端起桌上的茶水啜饮了口,她缓缓道:“也不是全然没有效果,你嫁进伯府前不就约阿湛在光华楼外见了一面嘛,那晚你还哀求地问他,为何如此对你,你还把你俩的定情信物还了回去,阿湛因此才得以安安心心地娶公主,当驸马。”


    她说着竟然有些得意起来,“阿絮,不过是叫你再劝一回,有什么分别呢?你的话,阿湛总会听进去几分的。”


    边说着,她起身拿起桌上的碎玉施施然转过屏风往里去,嘴里还念着,“就算你不看伯母的情面,也得看着阿湛当初亲手给你雕玉的情分,他那双手何时干过雕工的活,啊!你你你,你是谁!”


    光线昏暗的屏风内哪有什么南絮,不过坐着名陌生的黑衣女子。


    女子眼神冷冷地瞧着她,起身转头朝内唤道,“爷,她进来了。”


    爷!


    几乎在她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最里面那堵墙转开一扇暗门,段文裴阔步从内走出。


    看着男子那张俊逸深邃的面容,李夫人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魏…阳伯——”


    段文裴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原来,本伯的夫人出嫁前和贵公子有这么一出。”


    他走近,捡起从李夫人手里滑落的碎玉,看着依稀可辨的’情意绵绵‘四字,嘴角微抿,手中一使劲,那些碎玉隔着锦帕顷刻间化为齑粉——


    作者有话说:在存稿了,复更在六月中下旬。


    第64章


    碎玉的粉末像流沙般从他手中簌簌飘落,落在李夫人眼中,仿佛自己也成了那些碎玉。


    她身子止不住地发抖,面上神色不断变幻。


    “伯,伯爷,那晚见面,可可不是阿湛的主意。”


    她反应过来,急于撇清关系,说得又快又急。


    烛火拉长身前之人的身影,压得人喘不过气。


    段文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中露出几分不可捉摸的阴鸷,他拍了拍掌心的粉末,冷声道:“李夫人有时间在这和本伯扯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好好想想李家和李大人该如何过了陛下和公主这一关,毕竟,无召入京是死罪。”


    他说完不再看脚边之人,转身欲走。


    李夫人已然被那句’死罪‘吓得脸色发白,慌乱间什么都顾不得了,伸手拽住了段文裴的衣摆,“魏阳伯,您有办法是吗?对!伯爷,您一定有办法,求您指条明路!”


    “松手。”段文裴没有回头。


    身后的女黑衣人连忙蹲下去掰李夫人的手。


    李夫人哪里肯放,死活拽得紧紧的,“伯爷今日若不答话,本夫人情愿死在这里,到时候伯爷背上一条滥杀无辜的罪名,想来再如何得圣心…”


    “砰!”她的话还没说完,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段文裴身上荡开,李夫人几乎倒摔出去,砸在了那扇巨大的屏风上。


    金丝银线绣成的芙蓉花图样承载不了一个妇人的重量,从花蕊处四分五裂,李夫人重重砸在了地上。


    胸腹处如移位般痛得喘不过气,李夫人撑着手肘想爬起来,半晌没有成功。


    她努力睁眼,眼前却是模糊一片,只听见毫不停顿、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以及段文裴那淡漠冰冷的让人浑身发抖的声音。


    “这幅屏风出自大家之手,价值不菲,李夫人走时莫忘了赔偿掌柜。”


    “还有,希望李夫人守口如瓶,本伯的夫人出嫁前与贵公子相见一事,本伯不希望再从其他人那听到。”


    李夫人眼前一黑,痛晕了过去。


    *


    从天香楼出来,段文裴便冷着一张脸。


    刘回隐隐约约猜到那李夫人估计没说什么好话,但段文裴不说他也不敢问,自然也无从劝起。


    马车里静默片刻,车外陡然热闹起来,想是走到了有夜市的朱雀街。


    璀璨夺目的各色火焰飞腾至半空中,照亮了大半个夜空,也映红了昏暗的车厢。


    段文裴暗沉的声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响起。


    “停车。”


    不待刘回反应过来,段文裴已然自己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刘回紧跟其后。


    “爷,府里传来消息,这次真的是陛下的旨意,叫您连夜进宫,不可再耽搁了。”


    段文裴走走停停,在一家玉器店门口停下。


    刘回看着店铺掌柜笑逐颜开地迎了上来,有些诧异道:“爷要买玉?夜市的玉品相算不得好,不如明日属下让咱们家店里的掌柜叫人选批好的送到伯府来。现下,还是先进宫要紧。”


    段文裴已经随着掌柜走了进去,并未理会刘回。


    “这位公子是要送人还是自己佩戴,若是送人,是送郎君还是送姑娘?这边的和田玉品相上好,还有这些…”


    “有籽料吗?”


    掌柜微顿,反应过来忙道,“有的,有的,公子随我来。”


    看着掌柜拿出的货,段文裴不满地摆了摆手。


    掌柜行商多年,看段文裴穿着不是寻常百姓,心下有了计较,忙招呼伙计开了库房取出压店的珍品。


    几番挑选,段文裴挑中了块墨绿的料子。


    料子翠绿清透,掌柜笑着让人包起来,正想询问段文裴家住何处,好让店里的伙计把东西送到府上,那厢段文裴已踱步到店铺的外间。


    “这些刻刀也一并包起来吧。”


    掌柜跟出来,看见段文裴是指墙上展出的那两列形状各异的刻刀,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


    “公子是想亲自雕玉?”


    “公子不知,这些刻刀是我买来店内装潢用的,况且现在雕玉很少用到这些家伙什,都是用砣具,经过切、磋、琢、磨,制成美玉,要是用刻刀费手不说,还耽搁时间,您若是信的过小人,留下想要的款式图纸,等…”


    “刘回,给钱。”


    掌柜话没说完,段文裴已踏步出了玉店。


    刘回把一袋钱放在掌柜面前,催促着小厮去取。


    “这些钱除了买下这块玉料,再去买副刻刀也是绰绰有余,掌柜就当行个方便。”


    掌柜扯开钱袋子数了数,只多不少,哪有不应的道理。


    只当这些贵人想法与常人有异,遂笑着目送一行人离去。


    *


    马车内,段文裴喜怒难辨。


    包好的籽料和那副刻刀被放在车厢的一角,与车厢内的富丽有些格格不入。


    “爷,宫里—”


    段文裴抬手打断刘回,吩咐了声,“进宫!”


    刘回呼出口气,心下一松。


    想着自家爷,倒还没有忽略正事,岂料段文裴又开了口,“你不用去了,把这些东西带回去。”


    他指了指玉料和刻刀,“不要送到静园,放在前院的书房。”


    这是不打算让夫人知道?


    刘回估摸着,低声应承。


    *


    南絮在殷家用了晚膳才走。


    殷夫人一路把她送到二门上,临别前拉着她的手,让她有时间就来看看殷瑞珠,多开解开解。


    “好孩子,你与瑞珠最是要好,你的话,瑞珠多少会听的。”


    南絮笑容有些僵硬,敷衍地应下,在殷夫人热切的注视下登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待回到静园,南絮神思方归拢了些。


    蒋嬷嬷不知发生了什么,瞧着南絮神色不对,亲自端了碗安神汤服侍南絮喝下。


    她边给南絮擦拭嘴角,边温声询问,“夫人可是为殷家姑娘忧心?只是再怎么忧心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南絮摇了摇头,“嬷嬷多虑了,瑞珠的主意大,哪里需要我来忧心。”


    这话说旁人倒也罢,说殷瑞珠蒋嬷嬷却有些不同意。


    “夫人这是气话罢。”


    “殷姑娘和寻常闺阁女子是有些不同,但也仅是胆子大些,爱扮男子装束行走而已,若论真正能拿主意的,要老奴说还得是夫人。”


    这话有失偏颇,南絮笑了笑,“那是嬷嬷不了解瑞珠。”


    “你也说了,她胆子大,若真遇到逃也逃不开,避也避不掉的事,往往会剑走偏锋。


    想起当时殷瑞珠脱口而出的‘逃婚’二字,到现在,她还心有余悸。


    蒋嬷嬷不解,“夫人是不是多虑了,殷家的门第,殷姑娘就算再任性,又能胡闹到哪去?殷先生老奴也是见过的,那是经世的大儒,教了那么多学生,哪里会教不好自己的女儿。”


    南絮垂下眼睑,是啊,殷伯父一生桃李满天下,若知晓了自己女儿打定主意逃婚,那样自持清流的人物,想来要气的捶胸顿足,卧床不起。


    到那时,殷瑞珠又该如何自处呢?


    “嬷嬷,若是世家女子不满家族定下的婚约,决定逃婚,会怎样?”


    蒋嬷嬷正准备取下南絮头上的钗镮,闻言诧异道:“夫人怎么突然问这个?”


    南絮手里把玩着梳妆台上搁着的珠花,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没什么,听瑞珠说了折乐坊新排的戏,她正讲戏文里的女子逃婚,还未讲完,殷伯母便差人来叫我们吃饭,我心下好奇,知道嬷嬷你跟着母亲那么多年,定是见惯了这些事的,才想着多问两句。”


    蒋嬷嬷悄悄打量南絮的神色,见并无什么异常,不疑有他,有些自得道:“夫人这算是问对人了。”


    “古往今来,这样的事虽不多,却也不少。老奴陪着侯夫人在闺中的时候就见识过。”


    “逃婚逃婚,真逃出去永不回来还好;若被家里人抓住,捂住这事,往轿子里一塞,全了订的亲事也算还好;怕就怕,走漏了风声,人也抓回来了,闹得人尽皆知,订亲的人家打上门来退婚,更有那官宦人家咽不下这口气的,寻了御史写了状纸告到了陛下面前。”说到此,蒋嬷嬷有些怅然地摇了摇头,露出几分悲悯,“这些女子,轻则青灯古佛一辈子,重则三尺白绫往梁上一挂,保全家族名声要紧。”


    “家里人怎么舍得?”


    玉祥打起帘子,春芽领着丫鬟们端着一应洗漱用具鱼贯而入,听见蒋嬷嬷的话不禁打了个寒颤。


    蒋嬷嬷已卸下珠钗,散了南絮的发,用玉梳轻柔地给南絮篦头,头也未抬道:“再不舍得也要舍得,要不然,家族里的姑娘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还怎么说亲?更别说,往后家里的儿郎们要加官晋爵,若背负着这样的名声,还怎么在官场上混,那可是要被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重若千斤。


    众人听得出神,连手里的活计也忘了,巾子上的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滑进衣领。


    南絮被水润的凉意惊了下,伸手接过丫鬟手里的东西。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丫鬟后知后觉,忙不迭地跪下请罪。


    玉祥抬手戳了戳丫鬟胳膊,春芽赶忙上前接手。


    南絮说无妨,自己来就行,又转头让那丫鬟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下次做事仔细些就是。”


    蒋嬷嬷明白是自己说的太吓人了。


    忙止了话头,“都怨老身这张嘴。姑娘们且宽心,咱们这样的人家历经几世都难出一个,都是没有的事,大家安心做事罢。”


    有几个丫鬟听她这么说,不觉拍了拍胸脯,看样子是被唬住了。


    从铜镜里看过去,正好看见她们如负释重的模样,刚才还灰白的脸色渐渐恢复如初。


    真出了这样的事,金贵如主子都难逃一死,更何况如浮萍般低贱的奴仆。


    南絮收回视线,就着春芽的手往耳边和脖颈处涂抹香膏,嘴里不忘吩咐,“这是咱们主仆在屋里闲话,大家权当听个乐子。这样的话,可不准随意往外头说,免得遭人非议。”


    丫鬟们在南絮面前当差久了,自然晓得南絮的规矩,躬身应答,朝着南絮欠了欠身,收拾好东西退出了内室。


    屋角的西洋钟发出’咚,咚,咚‘的报时声,亥时初了。


    南絮伸手掩唇,困乏地打了个哈欠,正要歇息,斜地里突然蹿出只金黄色的‘滚圆’,只见它前后腿扑腾了好几下才爬上了床,有些难受地往南絮怀里蹭。


    南絮看着金球圆滚滚的肚子,有些嫌弃地把它提溜起来,伸出手指冲着毛茸茸的猫脑袋弹了个脑瓜崩,“小贪吃鬼,叫你吃那么多。人家给你吃,你就吃啊,也不怕毒死你!”


    金球被她说得耷拉着脑袋,喵喵地叫着,一声比一声凄楚,南絮不忍心,扒拉着搂在怀里,给它揉肚子。


    “真是服了你了,小馋猫!”


    看着金球一脸享受的样子,南絮倒是想起了白日里那个喂食的人。


    “伯爷呢?还没回来?”


    她早已从段文裴刚搬来静园时的不知所措中抽离出来,转为现在的风轻云淡。


    蒋嬷嬷见她终于记起问段文裴,不由松了口气,忙道,“刘管事让人传话进来,说伯爷进宫去了。”


    “这会还没回来,想是…”


    想是被留在了宫里。


    南絮心下了然,没有搭话,只专心逗弄着怀里的猫。


    金球被揉地舒服了,惬意地伸了伸懒腰,想赖在床上不走,南絮瞧着想笑,叫玉祥把它抱走。它伸出爪子勾住锦被,喵喵叫着,让人心软。


    南絮偏不惯着,硬是叫玉祥抱了下去,正要躺下,一转头发现蒋嬷嬷正看着她。


    南絮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不觉压了压唇角,平静地‘嗯’了声。


    “我知道了。”


    “那咱们屋里可要留灯?”


    回答蒋嬷嬷的是绵长的呼吸声。


    蒋嬷嬷看着自家夫人酣睡的容颜,无奈地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放下帐子,吹灭了内室的烛火。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照进床帐,床内的人儿悠悠地睁开了眼。


    寂静中,耳边传来越来越清晰的怦怦心跳声。


    第65章


    大殿外。


    郭槐先看见踏步而来的段文裴,忙小跑着迎上去。


    还不待他近前,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魏阳伯!长街上那个卖菜的老翁是不是你安排的?”刚才站都快站不稳的右都御史,此时就像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叫嚣个不停。


    “你卑鄙!纵使本官和你政见不合,你也该看在同是为陛下分忧的份上,不该难为本官。”他冲着大殿拱了拱手,冷哼一声,“伯爷倒好!本官还未进宫呢,先派人演了这么出戏!伯爷不就是想演给陛下看,演给天下人看嘛,如今如了伯爷的意,伯爷心满意足了?”


    “但伯爷别忘了,我李家是如何有的今日的风光,你让我在天下人面前丢尽了脸,公主和陛下定饶不了你!”


    他扶着大殿前的红柱,眼神阴冷,像淬了毒一般紧紧盯着段文裴,恨不得吞吃血肉。


    段文裴神色如常地踏上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头发隐有花白的右


    都御史。


    “李大人一路奔波,想来是把脑子颠坏了。”


    李君己以为段文裴多少会解释几句,没曾想开口竟然是骂他。


    脑子坏了?


    他堂堂右都御史,哪里被这样骂过,况且还是段文裴这样一个靠着给皇帝做脏活跻身勋贵的白身。


    他愤怒,转而痛哭流涕地朝着大殿的方向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喊着,“陛下,陛下,臣有罪,臣罪该万死,臣死不足惜。但,臣死之前,请陛下明察秋毫,治魏阳伯不遵圣意,徇私枉法,大不敬之罪!


    夜幕降临,宫人在殿廊下挂起了灯笼,微风吹过,灯笼摇摇晃晃,廊下光影斑驳,明明灭灭。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李君己怒吼后微微颤抖的身躯。


    像是风中飘落的绿叶,看着鲜活,其实蹦跶不了几天就枯黄了。


    段文裴抬手摸了摸快被吵聋了的耳朵,缓缓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他看着身侧同样以手覆耳的郭槐,平静地提醒道:“任由李大人这疯癫的样子在这里胡闹,总归不妥。时辰不早了,麻烦郭内官进去问问,陛下什么时候召见。”


    郭槐是个人精,见李君己又哭又骂,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知道蹉磨地差不多了。


    忙甩了甩拂尘,皮笑肉不笑道:“伯爷稍候,奴婢这就去问问。”


    正要推门而入,朱红色的殿门却从内缓缓打开。


    出来一位抱琵琶着宫装的艳丽女子,女子见廊下的场景,微微敛目,朝着段文裴和李君己柔声说道:“伯爷,御史大人,陛下请二位进去。”


    旁边有宫人接过她手里的琵琶,又给她披上狐裘的披风。


    郭槐唱和了句,“恭送淑妃娘娘。”便引着段文裴二人进了大殿。


    殿门合上,走至阶下的淑妃回头看了眼,眼中眸光流转。


    “刚才那个就是魏阳伯?”


    宫人说是。


    “当真是名不虚传。”淑妃感叹。


    “你去宫门上候着,一会看见伯爷出来,就说本宫请伯爷一叙。”


    宫人领命而去,夜里风凉,淑妃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抚着平坦的小腹,小心翼翼地登上轿撵。


    *


    大殿内,宣武帝着常服盘腿坐在龙榻上,正翻阅手边堆成小山的折奏。


    甫一看见走进来的李君己,不待他跪下请安,帝王大手一挥,奏折就像雪片似的飞得到处都是。


    李君己神色微变,匍匐着跪了下去。


    “陛下,陛下息怒!”


    段文裴也跟着跪了下去,他微微弯了弯身,神色自若道:“陛下息怒。”


    “息怒?”


    帝王冷笑一声,“你们一个无召入京,一个视朕旨意如无物,你们告诉朕,朕该如何息怒?说呀!”


    “现在怎么不说了?”


    “李君己,你自己看看,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宣武帝把散落在龙榻上的几本奏折归拢来拿在手里,朝着李君己额头砸去,“都是,全都是参你的!”


    “好啊,朕自登基以来,年下请安的折子都没有参你的折子多!”


    “刚才你不是在外面又叫又跳的吗?死罪?依朕看,便是把你千刀万剐,都难消朕的怒火!”


    年轻的帝王手劲不小,李君己的额头被奏折坚硬的外壳磕出了血印,血迹顺着脸颊流淌,滴在锃亮的金砖上,很快没了踪迹。


    自从李湛尚主后,李君己一直都把自己以皇亲国戚相论,皇帝也对他多有客气,哪里想得到今日。


    他手脚并用,身如筛糠般向前爬去,跪在了帝王脚下。


    “陛下!”


    “万般过错,皆在臣一人,您,您切莫动气,伤了龙体啊!”


    他趴着拾起散落在脚边的奏折,整理好,放到帝王的龙榻上,伸手去够帝王的龙靴,言辞恳切,“陛下,臣也是万不得已。内子飞鸽传书,说小儿惹公主殿下不快,闹的满城风雨。臣还记得,陛下当初拉着老臣的手说,公主殿下幼年命运多舛,让小儿尚主,一来看上了他的人品才学,二来是希望他好好的服侍公主殿下,让殿下多展笑颜。”


    说到情深处,李君己几乎垂泪,“陛下之意,老臣如何不明白,那是信任老臣,信任小儿,才会把公主殿下的幸福交付给他呀;老臣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哪知这竖子如此辜负圣恩,臣一想到公主殿下伤心不已,臣这心里便如万蚁啃食。恕臣斗胆,不论君臣,只论纲常,公主殿下何尝不是如臣的女儿一般,小儿如此不知悔改,便是前面刀山火海,臣,也要回京亲自压着他到殿下面前负荆请罪!


    “陛下,臣的这片心,苍天可鉴啊,陛下!”


    他声嘶力竭,涕泗横流,仿佛当真是一位不忍‘女儿’受委屈的老父亲。


    段文裴勾了勾唇角,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幽光和讥讽。


    李君己不愧是只老狐狸,这是摸透了帝王的心思,也知晓帝王的软肋。


    果然,宣武帝本要抬脚甩开李君己的动作一顿,皱了皱眉,看着他分不清是泪是血是鼻涕的老脸,有些嫌弃地拂袖挥开了他。


    “够了,成何体统!”


    帝王声音冰冷,但脸上的怒色已消减不少。


    郭槐察言观色,上前提起几案上的茶壶,斟了杯茶水送到宣武帝手边,“陛下,李大人确实有错,但这片对陛下和公主殿下的心,便是老奴这个阉人,闻之也颇为动容。”


    宣武帝看了他一眼,接过茶盏抿了口,不置可否道:“哼,若是连这份心都没有,朕还会听他在这说上这么久?”


    郭槐笑着应承,“陛下英明。”


    茶水下肚,宣武帝的脸色也如寒冰初化般染上一丝和煦,他抬了抬手,让跪着的二人起来,“别跪着了,近前回话吧。”


    李君己颤微微地站了起来,不由地松了口气。


    余光瞥见走上前来的段文裴,只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刚才,这人怎么没有趁着帝王发怒,火上浇油地踩他一脚?


    “你一进宫就嚷嚷着求见朕,说说吧,这次在蜀地查到了什么?”


    不容李君己思考段文裴为什么没有趁火打劫中伤他,宣武帝已经出声询问。


    李君己不敢耽搁,忙从怀里掏出本油布包裹的册子,郭槐上前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呈到宣武帝面前。


    “臣惭愧,入蜀月余,只查到了这本账册。”


    宣武帝就着郭槐的手,一页一页翻看,越往后看,帝王的脸色越难看。


    直至看完,帝王勃然大怒,猛地起身大手一挥,刚码好的折奏又被扫落在地,连带着那壶滚烫的热茶。


    茶壶粉碎,热水飞溅,不偏不倚,正中段文裴双臂。


    玄青色的袍袖瞬间被沁湿,热气升腾,段文裴紧皱眉头,忍住了脑海中翻涌的杀意。


    宣武帝像是没想到会烫到段文裴,眸光闪了闪,朝着郭槐呵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传太医!”


    说完他上前几步,脸上溢满了对段文裴的关切,“怀州,朕,一时失手误伤了你。实在是,这账册上记录的东西,让朕不得不动怒…”


    说着,帝王把手里的账册递了过去,并未询问段文裴的伤势。


    段文裴神色未变地接过,仿佛刚才那壶茶水并未浇在自己身上,他捧着陈旧的账册,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至看完,额头已密密麻麻出了层薄汗。


    “赵家猖狂至此,陛下打算如何?”


    “陛下,太医来了。”郭槐禀告。


    宣武帝点了点头,“怀州,这事之后再说,先让太医看看你的…”


    “陛下,赵家目无君父,私征赋税,屯田纳粮,招募兵丁,交易火/器,如


    此种种,皆是谋逆的大罪,还请陛下早做决断!”段文裴站着没动。


    账册里记录的什么,没有谁比李君己更清楚,他虽不清楚段文裴这是唱的哪出,但看了眼段文裴已经变暗的袍袖,也跟着附和道:“请陛下早做决断!”


    两人的声音在偌大的宫殿内回荡。


    龙涎香飘起丝丝缕缕的烟雾,时间仿佛静止,更漏的流沙声在寂静的大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宣武帝没有说话,视线在下首的两人之间来回变换。


    最后定格在段文裴烫伤的手臂上。


    “段卿,”他试探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帝王这话问得有些奇怪,不明所以的李君己悄悄抬头去看身侧之人的反应,却只看见段文裴挺拔如松的脊背和捏得泛白的骨节。


    他唏嘘地摇了摇头,后背泛起凉意。


    烫成那样,还能如此面不改色,果真传闻不假,冷心冷情,对自己也狠。


    “臣知道。只不过,臣还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不管是谁,只要对陛下不忠,臣就帮陛下铲除了他。”


    他声音沉静,说得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安稳人心的力量。


    宣武帝打量他片刻,缓缓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怀州,有你这句话,朕就安心了。只是,”他话音一转,“这账册上记录的可不止只有赵氏一族,怀州,你怎么只提赵家,却,只字不提翼王府呢?”


    肩膀上传来钝痛,手臂上更是如针扎般难耐,段文裴捏紧手里的账册,不得不抬头与帝王平视。


    “翼王是陛下的皇弟,臣虽有疑,但不敢妄议。”


    宣武帝对这个回答有些不满,“不妨事,朕允你说。”


    宣武帝的心思朝堂上的大臣哪个不知,看段文裴迟迟不开口,李君己有些着急,“陛下,依臣看…”


    “朕要听他说!”


    李君己一噎,转头看向脸色有些泛白的段文裴。


    他倒要听听,这小子能说出什么…


    “打蛇打七寸。”段文裴把手里的账册高举头顶,呈到宣武帝面前,“陛下想拔除心里的刺,就先要让这根刺放松警惕。陛下知道,翼王殿下就藩时带走了先帝留下的伏虎军。”


    “区区几千伏虎军,朕还没看在眼里…”


    “陛下,蜀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只可从内部瓦解,不可从外面强攻。且,翼王毕竟是陛下的兄弟,光凭那本账册就定罪,怎么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


    宣武帝哂笑,“看来,怀州心里已经有了法子。”


    段文裴拱了拱手,“臣甘愿做马前卒,替陛下扫清入蜀的障碍,请陛下让臣入蜀。”


    *


    两盏孤灯在高耸的宫墙内穿行,夜幕之下如渺小的蝼蚁。


    自大殿出来后,李君己提着的那口气泄了个底朝天,半靠在内侍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快到宫门口,他才出声喊住了走在前面的段文裴。


    “魏阳伯,你为何非要入蜀?”


    “陛下早就想要除了赵家和翼王,只等时机成熟。如今本官找到了账册,虽不是十足十的证据,但于陛下也算师出有名,只等陛下整顿军马,大军开拔,便可直取蜀地。若不是伯爷提出入蜀,陛下不会迟疑,更不会决断不下。”


    一片漆黑中,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眼前大致的人形轮廓,李君己见段文裴并未接话,继续道:“伯爷应该很清楚,凭你和永安侯府姻亲的这层关系,陛下是不会放你入蜀的,你想巩固圣宠,何必兵行险招,这样只会惹来陛下猜忌。”


    话毕,暮色中依旧一片死寂,就在李君己以为段文裴不会再开口时,寒风却送来了他一如既往毫无起伏的声音,“我的事不劳李大人操心,李大人若有这功夫,还是想想如何说服令郎,押着他到公主府负荆请罪吧。”


    “你,你,你…竖子!”


    李君己气的吹胡子瞪眼。


    回答李君己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背影。


    第66章


    后宫披香殿内,淑妃披着件外衫还未安寝。


    有宫人推门而入,轻手轻脚地上前回话。


    “娘娘,李大人跟着伯爷一同出来的,奴婢怕李大人瞧出端倪,便没上前请伯爷。“


    淑妃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扶着肚子,说不出的温柔娴静。


    闻言低头对着肚子,柔声道:“没事,本宫也没指望着一次就见到魏阳伯,日子还长,以后有的是时间。”


    *


    静园书房内,一盏孤灯照亮案几前的方寸之地。


    昏暗的烛火下,段文裴褪下外衫,刘回拿着剪刀处理他手臂上的烫伤。


    太医处理的潦草,有些地方血迹未干,便和贴身的衣物粘连在一起。


    剪刀剪一处,撕扯到伤口,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刘回不忍心,劝道:“爷,还是找个大夫来吧。”


    段文裴攥着拳头,抵住桌案,额头青筋暴起,任由冷汗打湿鬓角,声音暗哑地拒绝了。


    “不用。太晚了,闹出动静,扰人清梦。”


    他说着,不经意地抬头往南絮屋子看了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仿佛刚才什么都未发生。


    刘回瞧得分明,心下了然。


    这是自家主子怕吵醒夫人。


    可这么严重的伤,他又不是大夫,处理不好,很容易留下疤痕,更甚至落下病根。


    奈何段文裴态度坚决,刘回知道劝不动,索性不再劝阻,只是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待粘合在一起的布料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刘回转身去拿府里专备的烫伤药,不料,一屉四个瓶子,捏在手里一个比一个轻。


    刘回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都没了?


    旋即想起之前余荣为了问出入蜀密道的消息,曾给暗牢里周家人用过刑,估计之前剩的药都用在了那个周家人身上。


    按照规矩,府里常备的这些药,谁用了都要及时说,他再叫人补足,现在全剩下些空瓶子,怕是余荣把这事给忘了。


    现在怎么办?


    主子又不肯叫大夫,药也没了。这么晚,也没有哪家药铺还开着,难道这么干等着,让那些血淋淋的伤口自己结痂吗?


    刘回搓着双手,有些着急。


    正发愁,身后响起一道清浅的女声,“刘管事,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


    话音刚落,昏黄的光亮凑近前来,刘回定睛一看,原是出来起夜的玉祥。


    “我出来拿个东西。”


    刘回没有心情闲聊,只想三言两语把玉祥打发了。


    偏玉祥睡了半宿,此刻外间凉风一吹,神清气爽,也不管刘回说什么,只顾探身朝他手上的匣子里看。


    “咦,怎么是烫伤药,谁被烫伤了?”


    “怎么都是些空的?”


    刘回来不及阻止,看着她把药瓶拿起来,手执灯笼盯着药瓶上的封贴细瞧,有些头疼地扶额。


    “玉祥姑娘,我这还有事,先不和你说了。”他伸手去拿药瓶。


    被玉祥躲了过去,“不会是余荣受伤了吧?怎么样,烫哪了?要是急着用药的话,夫人那有上好的烫伤药,我去拿。”


    今晚南絮屋里值夜的是春芽,玉祥得空,便去照料玉茗。


    玉茗那屋在静园最东面,玉祥没从正房过,自然没看见书房点了灯,只以为段文裴还在宫里没回来,能得刘回这么看重的,除了伯爷,只能是余荣了。


    刘回正恼玉祥胡闹,忽听说南絮那有药,欣喜之余不免庆幸玉祥秉性单纯,没往自家爷身上想。


    “对对对,”他急忙点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是余荣不小心打翻了炉子,烫了腿,既然夫人那有药,还请姑娘向夫人讨要些,刘某替余荣感激不尽。”


    玉祥说哪里,说着正要去,被刘回唤住,“只有一事,余荣爱面子,这事姑娘千万别声张。”


    玉祥点头,暗道余荣那样不苟言笑一根筋的人,竟然还知道爱面子。


    真合了平日里夫人惯爱说的那句话


    ,人不可貌相。


    *


    刘回在廊下来回踱步,时间不等人,也不知道玉祥拿到药没有。


    其实刚才玉祥一走,他就有些后悔了。


    玉祥什么性子,入府这么久,他也知道些,最是藏不住事。


    爷千叮咛万嘱咐,连大夫都不让请,不就是希望瞒着夫人嘛,倘若被夫人知晓了,这上不上药的反而是小事。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刘回不觉松了口气,幸好,来得只有玉祥一人。


    “辛苦玉祥姑娘了,等余荣好些了,我让他亲自来给姑娘道谢。”接过玉祥递来的药瓶,刘回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誓要把这谎话圆到底,自然没瞧见玉祥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着自家主子急着用药,刘回不敢耽搁,又是千恩万谢一番,方别了玉祥往书房行去。


    眼看要到书房门口,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挂在脸上,刘回忽觉背后生凉,像是有双眼睛盯着他,让他如芒在背。


    他猛地转头,正好与身后之人四目相对,看见来人,刘回惊讶地张了张嘴,险些咬了舌头,“夫…夫人,您…怎么来了?”


    南絮披着披风,满头青丝用一根素簪挽起,松松垮垮地坠在脑后,回廊两侧的翠竹随风晃动,给此刻突然出现的女子平添几分静谧和雅致。


    南絮手腕搭在蒋嬷嬷手臂上,低垂着眉眼,声音里尚且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困倦,“把门打开,我进去瞧瞧。”


    刘回一个脑袋两个大,忙躬身解释,“夫人,受伤的是余荣,无大碍,只是小伤,哪里敢劳烦夫人亲自过问。况且他是下人,夫人是主子,于理这不合规矩,唉,夫人,真的不能进—呜呜呜…”


    话未说完,蒋嬷嬷一把把他拉了过来,险些拉了个趔趄,见刘回喋喋不休,还在说瞎话,蒋嬷嬷干脆伸手捂住他的嘴。


    南絮缓缓上前,拿过刘回手里的药,推门走了进去。


    *


    书房内,段文裴背对着门口合眼假寐。


    听见推门而入的声音,以为是刘回回来了,他眼皮没掀地吩咐刘回上药。


    只是等了半晌,久久不见进来之人动作,段文裴蹙了蹙眉,正想问怎么回事。


    痛的快麻木的两臂却突然附上一抹冰凉,从上往下,凉意缓缓摊开,配合着上药之人细腻柔软的涂抹手法,说不出的舒适。


    像是搁置浅滩,濒临渴死的鱼,突然天降甘霖,拯救于水火。


    段文裴喉咙上下滚动,克制地溢出一生喟叹。


    “这不是府里的药,你在哪找的?倒是比府里的药好用。”


    身前之人没有回答,只专心手上的动作。


    这不像是刘回的作风。


    段文裴后知后觉,总算觉察出几分古怪。


    他心下一紧,五指成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了还在涂药之人的手腕。


    厉声喝道:“谁!”


    说着睁开通红的双眼,锐利的眸光如尖刺般射向身前之人。


    四目相对,刚蓄势待发的火气,在看清楚是谁后,顿时偃旗息鼓。


    “南絮…”


    段文裴有些意外。


    “你怎么在这?”


    随即想起,自己如今袒露着上半身,就这么被南絮看了良久,一抹可疑的红晕悄悄爬上脸颊,段文裴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丝血色。


    他想起身去拿衣架上的衣服,刚站起来,肩头却覆上一双柔荑,把他按了回去。


    “别动,就快好了。”


    屋里烛光昏暗,南絮从药瓶里挖出药膏,微微俯身低头去够他的上臂。


    伤口狰狞可怖,女子白皙的面庞柔/嫩得像弯刚出水面的新月,皎皎月光洒下银辉,眼里盛满了不自知的心疼和怜惜。


    她凑地极近,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结实宽厚的胸/膛上,惹得胸/前的凸起不由自主地起伏,犹如虫蚁攀爬,酥酥麻麻。


    身体里有股无名之火越烧越旺。


    段文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身下椅子的扶手,越抓越紧,越抓越用力。


    “怎么了?是不是我力气太大,弄疼你了?我再轻柔些。”南絮觉察到他紧绷的身体,以为是自己太过用力,指腹涂抹的力度不觉放缓。


    她本就弯着身子,手上力度卸去大半,身子便有些前倾,下意识伸手寻找支撑点,正好抚上段文裴的胸/膛。


    手下的肌肤坚硬如铁,每一寸都散发着男子特有的雄/性气息。


    南絮没忍住,捏了捏。


    “够了!”段文裴拂开她的手,站了起来,脚步慌乱地走到衣架前,拿起衣服胡乱地披在身上。


    “不用涂了。剩下的我让刘回来,天色还早,你回去休息吧。”他压抑着身体和心底潮湿的涌动,面朝屋外,故作镇定地说。


    他怕,再涂下去,他会忍不住身体里那横冲直撞的谷欠望。


    南絮凝视着指尖残留的药膏,有些不解,“还差一点点,你再坚持下就好了,何必劳烦刘回。”见他就是不肯转头看她,以为他是怕疼,她伸手去拽他的衣袖,“段文裴,你在别扭什么——”


    “唔,唔——”


    回答她的是他欺身而来的掠夺。


    他的吻来得又快又急,攻城略地般地撬/开她的唇,长驱直入,勾着她来回搅动。


    初时还带着些小心翼翼和生涩,只是男子在这方面似乎天生就有无师自通的本事,不过片刻,他就掌握了南絮的呼吸和节奏,不再那么生硬和霸道,只引着她渐渐迷失。


    南絮脑中一片空白,起先还能下意识伸手去推他,只是她那点力气在段文裴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反被段文裴钳住引着十指交握。


    她退他攻,她进他陷;她的身体和心神都慢慢沉沦在一片湿/热的温柔乡里。


    她开始迎合他,像溺水之人攀上的浮木,死死地抱住,抵死不放。


    感受到南絮的主动,段文裴渐渐不再只满足于这样,他的吻越来越炙热,开始吻她的下巴,她的脖颈,她的锁骨,一路往下…


    “嗯~”


    南絮嘤/咛一声,找回了些神智,她赶在身前之人彻底疯狂前叫住他:“伤,小心手臂上的伤。”


    埋首耕耘的某人含糊应了两声,“无碍。”


    南絮:……


    第67章


    “可,我还没准备好。”南絮偏了偏头,想躲开他的触碰,却被他紧紧箍住,不能动弹。


    他身子一顿,停下动作,埋首在她颈间,声音暗哑到,“南絮,我们是夫妻。”


    “只是假夫妻。伯爷,新婚之夜咱们说好的,你还交给我一纸和离书,你忘了?”


    忘?


    他当然没忘。


    那时赐婚圣旨刚下,天香楼里南絮又射了他一箭,回来后他就写下了和离书。


    那时,他只当南絮是个过客。


    他缓缓抬头,用额头抵住她,晦暗的眼神里少有的掺杂了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认真,“我后悔了。”


    他声音暗哑,紧贴着她道,“南絮,从大佛寺回来后我就后悔了。后悔不该为抓赵怀珏利用你,也不该试探你的能力,让你独自面对那些难缠的管事,更后悔,新婚之夜,给了你那纸和离书。”


    “阿絮,从前种种,皆过往,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有很长的将来。”


    南絮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话,这么的情真意切,近乎卑微地恳求。


    心跳不觉漏了一拍,悸动和酸涩从心脏处蔓延,窜过指尖流向四肢百骸,


    这种感觉比当初和李湛在一起还要激烈,还要让人沉迷不可自拔。


    她轻启朱唇,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却在冲出喉咙的一瞬间,生生忍住了。


    段文裴的这番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眼里的炙热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起起伏伏的迷茫和疑惑。


    当初,李湛对她也是这么的热烈,热烈到几乎可以把她融化。


    可后来,后来,一切都像是镜花水月,让她冷了心,也断了情…


    “伯爷。”她如是唤道,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的伤还在渗血,养伤要紧,这件事,还是等你好些了再说。”


    话音还未落下,身前男人的气势陡地一变,他松开她的手,强硬地掰过她的脸,“南絮,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看着他眼里渐起的寒霜,南絮秀眉微蹙,她实在是不太喜欢这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语气。


    她反握住他的手腕,努力挣脱他的桎梏,倔强道,“段文裴,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嘛。养伤要紧,谁愿意对着一个受了重伤,不知清醒还是糊涂的人说这些,这些肉麻的话。”


    她的力气太小了,在段文裴面前如蚍蜉撼树,索性段文裴不会真的拿她怎样,她便松了手,梗着脖颈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还没准备好,段文裴,你要用强不成?你——”


    “到底是不愿,还是不想?”话音未落,他欺身而下,近乎低声怒吼。


    女子白皙如玉的脖子,在微弱的烛火下泛着幽幽的暖黄色光晕,他的手堪堪握住大半,只要他一用力,这截粉颈就会折在他的手里,一开一张的嫣红唇瓣便可就此消停。


    再用点力,再用点力,这么不听话的人儿…


    他摇了摇有些昏沉的脑袋,又重复了遍,“到底是不愿?还是你压根就不想?南絮,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李湛!”


    南絮一呆,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关李湛什么事?


    莫不是李湛替她挡剑后,她对李湛关心过甚?


    可她不是解释过…哦,后面因为周姨娘和南韵的事,他没问,她便什么都没说。


    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呀。


    她只不过让人去李府打探过几回消息,可那又怎么样,又不是和他见面,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总不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不闻不问。


    况且,那晚在城外,李湛随程光一同前来,她就依偎在他怀里,她可是连面都没露。


    她以为,她做的这些,她对李湛的态度,已经够清楚明了了。


    段文裴,为什么突然这么大反应?


    “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她实在想不出段文裴对她和李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会。


    “呵。”他冷笑一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么说,你承认了,你心里还装着李湛。不管他原来如何对你,如何弃你而去,如何辜负你,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慕着他”


    爱慕二字被他说得极重,像是要在唇齿间把这二字咬得粉碎。


    “爱慕到,不顾男女之防也要见面,爱慕到他都已经厌弃你了,你还要哀求地让他别离开你。南絮!既然如此心念他,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欲拒还迎?本伯,也并不是非你不可!”


    “莫名其妙!”


    “段文裴,你简直莫名其妙!”


    南絮怒吼,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对她缱绻悱恻的人,能突然说出这些伤人的话。


    她想解释,可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说起。


    况且,她为什么要解释。


    她本来睡的好好的,若不是被玉祥找药的动静吵醒,若不是想明白自己对他也不是半分情意都没有,她才不会放着大好的时光不睡觉,跑来这折腾一番。


    她的傲气,不允许她在这些莫须有的事情上费神。


    她猛提一口气,抬起脚一脚踩在身前之人的靴子上,尤觉不解气,反复横碾几下。


    趁段文裴吃痛之际,试图用身体撞开他的束缚。


    南絮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没曾想,不过三分力度,便撞的身前之人踉踉跄跄。


    南絮抿唇。


    又在玩什么花样?


    南絮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手腕,拉起稍显凌乱的衣领,把刚才因碰撞而掀翻的药瓶放在几案上,头也不回地往书房门口去。


    “药我放在那了,让刘回记得给你上药。”


    “过来之前,我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伯爷可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但我作为名义上的魏阳伯夫人,却不能不顾及自己的名声。”


    她说得违心,脸上故作平静。


    静默半晌,见身后没有人应答,南絮咬紧下唇,暗骂自己多事,竟还上赶着,段文裴根本就不会领情。


    她不再迟疑,伸手去拉房门。


    刚踏出半只脚,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南絮回头,刚才还霸道地圈着她的人,此刻双眼紧闭,宛若睡着了般晕倒在地。


    *


    大夫来得很快。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大夫就从内室出来,向南絮说明情况。


    “回夫人,伯爷是因手臂上的烫伤没有处理及时,又吹了寒风,再加之心潮起伏,血海翻涌,引起的高热不退。幸而夫人给伯爷上了药,那药药效极好,伯爷手臂上的伤势已经得到了控制。只是,到底亏了身子,在下给伯爷开几幅固本退烧的方子,待伯爷醒来,给伯爷喝下,再静养几日就没事了。”


    南絮端坐上首,听大夫说起心潮起伏,血海翻涌,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两声,掩了掩唇。


    “那就有劳大夫了。”


    说着,叫玉祥带大夫到后面开药。


    南絮则掀开帘子,进去瞧躺在床上的段文裴。


    “给我吧。”


    丫鬟拧了帕子准备搭在段文裴额头,见南絮发话,忙递了过去。


    “去,叫刘回进来回话。”


    丫鬟说声是,出去叫人。


    内室一时只剩坐在床沿的南絮,和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段文裴。


    天光早已大亮,金黄的阳光穿过影壁,挤过树梢,从半开的支摘窗倾斜而下,洒在天青色的帐帘上,也落在段文裴那张刀削斧刻的脸上。


    南絮触了触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额头,果然烧得滚烫,难怪说话做事全然不像平日里那般淡然冰冷。


    南絮撇嘴,她就说,先头那些话做不得真。


    她有些敷衍的把冷水打湿的帕子放在他额头上。


    没拧干的水珠子从额头蜿蜒而下,滑过面庞,隐没进衣领。


    而高高在上的魏阳伯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个时候,岂不是可以任意施为?


    南絮玩心大起,忽地生出戏耍的心思。


    她伸出手,轻轻触了触他合上的双眼,指尖下移,划过高耸如驼峰的鼻梁,继续往下,是嫣红有型的唇/瓣,就是这,像能勾人魂魄似的引着她沉沦其中,不能自拔。


    她鼓着腮帮子,捻起他的下唇,往外扯了扯,又突然松手,让嘴/唇弹跳着缩回去。


    如此往复,犹不能解恨,南絮干脆双手齐上,又去扯他的两腮,揪他的耳垂,要是可以咬人的话,她还想在他脖子上咬两口…


    “咳咳,夫人,您唤我。”


    刘回进来,看到的便是自家夫人咬牙切齿地在自家爷脸上’蹂/躏‘。


    南絮镇定自若地收回手,神色不变地看向刘回,丝毫没有被人撞见的窘态。


    “刘管事可知,伯爷这伤是怎么回事?可是在宫里伤的?”


    “这,这…属下也不清楚,只是昨晚伯爷从宫里回来就已经这样了。”


    南絮挑了挑眉,“昨夜进宫,你没跟着你家伯爷?”


    刘回不敢隐瞒,说是。


    这就奇怪了。


    刘回可是段文裴的长随,哪一次进宫都没少了他,为何昨日没让刘回陪着去。


    况且,昨日段文裴连番抗旨不肯进宫,她虽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来,宣武帝是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的。


    这种时候更应该带上刘回,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人应对。


    “你既然没进宫,干什么去了?”


    她记得,她回府的时候并未看见刘回。


    “回夫人,爷叫我回府,把上次前院书房里没收拾完的书册再收拾收拾,归置到静园来。”


    他说得极为自然,但南絮就是觉得应该不止如此。


    “当真?”


    刘回笑了笑,“当真,夫人若不信,可着人去书房看看,书


    架上是不是多了批书册。”


    听他如此说,南絮便知自己问不出什么了。


    “刘管事的话,我自然是信的,既如此,那些还未从前院挪到静园的东西,就要麻烦刘管事多费费心了。”


    刘回忙说不敢,这都是自己份内之事。


    说着,外间打起帘子,春芽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南絮把药给段文裴服下,又坐了会,方施施然起身,往旁边厢房歇息去了。


    等终于看不见南絮身影,刘回才卷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幸好,他把籽料和刻刀搬到书房的时候,灵机一动,叫人收拾了几卷书册放到静园的书房来。


    他就怕到时候夫人察觉出什么,找他诘问。


    其他倒也罢。


    自家爷私自截了李夫人给夫人的信,又私下见了李夫人。


    这事要是被夫人知晓,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来。


    刚才在外面他可是竖着耳朵听得真真的,夫人不过是给自家爷上了回药,就引得爷心潮起伏,血海翻涌,人到现在都没醒过来。


    其威势可想一般。


    刘回摇了摇头,南絮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些。


    第68章


    看南絮出来了,等在廊下的蒋嬷嬷等人忙迎了上去。


    “夫人,厢房收拾好了,奴婢在床榻上铺了上好的锦被,保管夫人睡在上面和睡在正房没什么差别。定不叫夫人受委屈。”


    玉祥赶在蒋嬷嬷发话前,拍着胸脯保证。


    段文裴突然昏倒,着实把南絮吓了一跳。


    静园里就她歇息的正房一应陈设齐全,便让下人把段文裴安置在了正房。


    当时着急忙慌的,没想那么多,如今被玉祥这么一说,南絮倒有些后悔了。


    正房的床多宽大,多舒服,那可是她住过来这么多时日,一点一点按照自己喜好布置的,就这么让给段文裴,真是有些不甘心。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蒋嬷嬷伸手戳了戳玉祥的额头,上前扶着南絮前行。


    “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如今伯爷卧病在床,夫人作为伯府的当家主母,自然要亲自照顾伯爷的饮食起居。厢房不过做为平日歇息之所,夜间安寝,夫人还是应该回正房。”


    “夫人,您说是不是?”


    蒋嬷嬷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退让,唯独在南絮和段文裴夫妻和睦这事上,不肯退缩分毫。


    偏偏在这事上,南絮还不能怎么怪她。


    毕竟,母亲把蒋嬷嬷陪嫁过来,不就是让她督促着夫妻二人培养感情嘛。


    夫妻,夫妻,南絮咀嚼着这两个字,又想起了段文裴之前让人脸红心跳的举动。


    她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努力掩饰好情绪,不叫人看出破绽来。


    “嬷嬷说的是。”玉祥还想说什么,南絮忙示意跟在后面的春芽拉住她。


    “只是伯爷的性子,嬷嬷也知道。要不要我亲自照顾,能不能和他同榻而眠,不在于我愿不愿意,而是要看伯爷肯不肯。”


    蒋嬷嬷一噎,刚才还一副都是为你好的表情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看她如此,南絮准备再添把火,“不瞒嬷嬷,之前给伯爷上药的时候,也不知是哪句话没说对,惹得伯爷勃然大怒。”南絮想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就觉得好笑,到底忍住,转而惆怅道,“嬷嬷可知为何大夫说伯爷心潮起伏,血海翻涌?”


    南絮说一半留一半,引着人无限遐想。


    为何?为何?还能是为何!


    当然是你气的呀!


    蒋嬷嬷暗自磨牙,她也是伺候久了的老人了,高门大户里的夫妻之事她见的多了。


    像自家二姑娘这样,不急不躁,半点不在乎夫君宠爱的,她还是头次见。


    就拿上药这事来说,新婚不久的妻子半夜携药而来,还亲自上药,是个男人就没有不感动的,况且还是魏阳伯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儿郎,怎么还能惹的动气呢?


    她上下打量南絮一番,没什么不妥啊!这可是京都城里少有的美娇娘!


    难道…


    是伯爷?


    伯爷真的不喜欢女子?


    还是…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稍有雨露浇灌,便会生根发芽。


    蒋嬷嬷兀自沉思着,没有注意到南絮已经带着两个丫鬟走远了。


    *


    西厢房内,南絮正准备睡个回笼觉,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拥被坐起,看着窗外低垂的檐角出神。


    春芽和玉祥端着厨下煨好的米粥进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夫人可是有心事?”


    见是她二人,南絮招手示意她们上前。


    “正有一事想问你们。”南絮接过春芽递过来的米粥,舀了两勺放入嘴里,是她喜爱的味道,不觉又多吃了两口。


    “玉祥,你可还记得,咱们去殷府的时候,你说你看见了李家的小厮。当时你可看清楚了?”


    玉祥正拿着筷子端着一碟小菜,往南絮碗里布菜,闻言挺了挺胸脯,自信道:“奴婢不会看错,就是驸马都尉身边送信的小厮,金辉。以前他替驸马都尉给夫人送信,都是奴婢去拿,他就是化成灰,奴婢都能认出来。”


    见她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南絮知道,应该是没错了。


    倒是旁边的春芽往门外瞧了眼,示意玉祥低声些,这些事关夫人和李家公子往来的陈年旧事,在眼下伯爷卧病不起的关头,若被有心人听了去,恐要生事。


    她的动作,南絮自然瞧见了,眼里不由露出几分激赏。


    “既是专门送信的小厮,来伯府,应当不是求见伯爷的…”南絮搁下手里的碗,接过春芽递来拭手的巾子,声音里满是饭后的餍足。


    她话没说完,有心试探两个丫鬟的反应。


    玉祥有些茫然地看着南絮,嘴里嘟囔着,“不是来见伯爷,那来干嘛,早知道当时就该拦下他问问…”


    春芽听她说着,低头思索片刻,抬头望向南絮,欲言又止。


    “想到什么说便是,不用有所顾忌。”


    春芽会意,缓缓道:“既是送信的小厮,又是驸马爷身边的人,突然来伯府,多半还是来送信的,且这信应该是送给夫人的。”


    南絮挑了挑眉毛,“为何这么说?”


    春芽解释道:“驸马爷如今还在李府养伤,若李家当真派人来见伯爷,想来不会遣一个送信的小厮;而若是驸马爷要见夫人,想来更不会让一个连行踪都不会隐匿的人来伯府。”


    “奴婢思来想去,这个叫金辉的只能是来送信的,且写信之人必定要他把信交到夫人手中。”


    她没说李湛,而是说写信之人。


    南絮弯了弯唇,露出满意的神色。


    是个既聪慧机灵又稳重细心的丫头,很像玉茗。


    想到玉茗,南絮笑意一顿,垂下眼,遮盖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意。


    “这封信没有送到我手里。”南絮倚靠进身后的软枕,脸色恢复了平静。


    玉祥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茫然。


    但春芽很快明白过来,“奴婢去查查,金辉这封信来得急,肯定会留下痕迹。”


    南絮要的就是这句话。


    她朝外摆了摆手,“去吧,记住,行事小心隐秘些,伯爷正在养伤,这些琐事别惊动了他身边的人。”


    目送春芽离开,玉祥总算咂摸出些味道来,“金辉又送信给夫人呀,要是早晓得,我就留在院子里了,还能替夫人打听驸马爷好些了没…啊,怎么了,夫人?”


    看着玉祥呆头呆脑的样子,南絮忍不住把手边的锦帕丢了过去。


    以前待字闺中,玉茗也还在身边,玉祥的脾性尚算可爱。


    但现在…


    南絮揉了揉因没睡好涨痛的额角,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现在她是魏阳伯夫人,即使她和段文裴有言在先,但夫妻这层关系终究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伯府不是侯府,静园也不是她的撷芳院,她也不可能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侯府二姑娘。


    很多事,既使她从未想过,也从未参与其中,依旧会纷至沓来。


    “以后,说话行事前多想想为什么,有什么困惑的就去问问春芽,别再像昨晚找药一样冒失了。”


    “是,夫人…”玉祥鼓着腮,绞着衣袖,有些忐忑。


    南絮躺了下去,面朝床内。


    “我身边已经折了一个玉茗了,不想再折一个。”


    *


    南絮这一觉


    睡到日头西斜。


    在丫鬟婆子的服侍下,刚用完饭,春芽便从外面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南絮屏退左右,问她可是查到了结果。


    春芽点了点头,把自己查到的一五一十说给南絮听。


    “那门房一问三不知,奴婢还是拿了二十两银子从一个粗使丫头那打听到的”


    “那丫头说,只看见门房拿着信朝着咱们静园来,半道遇见刘回,也不知看见什么了,刘回截下了信,拿给了伯爷,之后伯爷就匆匆出去了。“


    出去了?


    出去干什么?


    难道是李湛要见她?


    也不对呀,李湛不是那样行事鲁莽的人;况且,以她对李湛的了解,如今身份有别,这封信真要是李湛写的,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送来。


    那这封信是谁写的?


    她托着腮,看着天际渐渐西沉的金乌出神,“可有查伯爷去了哪?”


    既然从段文裴这查不出什么,只有从写信这人身上着手了。


    春芽正等着南絮问,忙回道:“奴婢去问了今晚驾车的马夫,那人也是什么都不肯说。奴婢见问不出什么,便去前院转了转,正走着,忽听廊下有两个以前在广文阁当差的小厮议论,说刘大管事也不知在哪买了块小山般的籽料放在书房里,还不准人随意去碰。”


    “那二人见奴婢走了过去,连忙噤了声。奴婢觉得奇怪,便偷偷去书房看了眼,是块墨绿色料子,奴婢瞧不出有什么古怪的,就是觉得那颜色莫名有些熟悉,很像夫人之前还未出阁的时候佩在腰间的一块玉佩。奴婢记得,那玉佩上还有几个字…”


    春芽说着顿住,一时间想不起来那是几个什么字。


    “是情意绵绵。”


    迎着春芽恍然大悟的神色,南絮又重复了遍,“是刻着情意绵绵四个字的那块玉佩。”


    春芽点头,“夫人,就是那块。”


    南絮呆呆地看着她,有片刻,她什么都听不清,只觉时光静止,周遭的一切仿佛离她越来越远。


    远到,撷芳院的暖阁里,那株墨绿的腊梅还只有半人高。


    “姑娘,跑慢点,下雪路滑,小心摔着!”


    刚过十一岁生辰的小女孩哪里听得进去,她跻着鞋,散着发,蹦跳着撞进了来人的怀里。


    小女孩扬起尚且稚嫩却已初具美人胚子模样的脸,甜甜地喊了声‘阿湛’,“玉茗说你有东西要给我,是什么?”


    她亮晶晶的眼睛里倒映出男子温润的笑意,李湛刮了刮她的鼻尖,从怀里取出枚翠绿的玉佩,在女孩诧异的眼神中,蹲下身亲手系在女孩腰间。


    “阿絮,你看。”他执起她的手一遍又一遍临摹那几个稍显粗糙的字。


    “情意绵绵?”


    “对。”


    “阿絮,这是我亲手刻的,好不好看?阿絮,我对你的心一如此玉,也一如此字。”


    “夫人,宫里有圣旨到了,刘总管说伯爷还未醒,叫您快去接旨…夫人,您怎么哭了…”


    南絮从回忆里抽离出来,摸了摸脸颊处的冰凉,自嘲地笑了笑。


    对镜理了理妆发,又敷了层淡粉,待一切妥当后,南絮方施施然出了静园。


    临行前,她吩咐春芽,不用再查下去了。


    段文裴见没见过谁,听没听到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查到了又能怎样,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放下了,还是在自欺欺人。


    第69章


    宣的是道口谕。


    撤去段文裴刑部右侍郎一职,收回伯府三分之一田产,罚俸半年。


    内侍接过刘回递过去的荷包,掂了两下,笑着宽慰道:“夫人也别怕,陛下不过小惩大戒,要说最得圣心的还是咱们伯爷。”他说着凑近了些,“您还不知道吧,那位右都御史贬了右都佥御史,二品降为四品呢!”


    内侍用手比划了个四,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李君己无召回京,竟然只是被贬了官职?


    不得不感叹,李家让李湛尚主也算是走了步好棋。


    南絮附和着笑了笑,留内侍喝茶,内侍摆手拒绝,说还要去李家宣旨。


    原本就是客气的话,内侍不留,南絮便吩咐左右好生送内侍出去。


    待内侍一走,刚才跪了一地人的花厅只剩下南絮和刘回两人。


    因着昨晚的事,刘回有些不敢看南絮,正想着找个说辞退下,南絮却出声叫住了他。


    “你们伯爷到底是未醒,还是根本不想出来接旨?”


    南絮自己上的药,自然清楚,那些伤虽然看着狰狞可怖,到底只是皮外伤,不曾伤筋动骨。


    段文裴那样隐忍坚毅的性子,会被这点伤和风寒打倒?昏睡这么久?


    她不拆穿,那是给段文裴这个当家主君面子,不代表可以任由他糊弄。


    刘回暗自叫苦。


    他就说自家夫人不是凡人,这样的伎俩怎么瞒得过…


    “夫人明察秋毫,属下佩服。”刘回露出谄媚的笑,索性不再隐瞒,“夫人不知,这其中是有缘故的。”


    南絮心里冷笑,面上不显,“哦?那你说说,什么缘故。”


    刘回搓着手,思量着如何措辞,“爷的意思…咱们那位陛下生性多疑。”说到此处,他忽然想到,论起亲疏,南絮和宣武帝也算是名义上的表亲,那他这话…他偷偷看南絮的反应,却只看到南絮微微上挑的眉尾,意思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若是爷亲自来接旨,怕陛下以为爷伤的不够重,那爷,连抗三道进宫圣旨的罪名,可就不是烫伤双臂可以抵消的。夫人,伯爷这也是权衡利弊。”


    权衡利弊?


    南絮现在只觉这几个字可笑的很。


    从李湛尚主,再到宣武帝赐婚,再到段文裴设计捉赵怀珏,她听到太多权衡利弊的话了。


    人人都说权衡利弊,可人人都不愿对她说明白,这权衡利弊,到底是得了什么利,又躲了什么弊。


    她就像个局外人,游离在表象之外,却又深陷漩涡之中。


    她睨了刘回一眼,声音不复往日的轻柔,“刘管事,伯爷昨晚出府,进宫前,到底见了谁?”


    刘回正想着南絮若是问为什么伯爷情愿惹怒陛下,也要抗旨不入宫,他到底是解释还是不解释时,被南絮突然问出的问题吓了一跳。


    “没有…没有的事,夫人…夫人为何有此问?”


    他昨晚明明给知晓这事的下人都交代过,不许在夫人面前说起只言片语,夫人怎么这么笃定?


    刘回心里盘算是哪出了纰漏,或是哪露出了破绽,南絮却已起身,不欲多说。


    “刘管事既然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她说着转身往后院去,正当刘回松了口气时,南絮停下脚步,背着他淡淡道:“只是还要麻烦刘管事告诉伯爷一声,静园正房我住惯了,他既然已无大碍,还是尽早搬出来好,不然我夜里认床睡不安稳,火气上来了只能搅得大家都别想睡个好觉。”


    南絮耍起无奈来,让人哭笑不得。


    段文裴倚在床头,听着刘回回禀南絮让他搬出去的话,一边接过下人递来的汤药。


    中药苦涩,还未喝下去,已经闻见那股让人不适的药味了。


    段文裴凝着药碗半晌,缓缓放在了唇边。


    三两口下肚,镇定自若如他也不禁皱了皱眉。


    刘回察言观色,拿出罐蜜饯,让段文裴吃,“爷,吃了就不苦了。”


    段文裴掩唇咳了两声,抬手婉拒了。


    他又不是女人,做什


    么吃蜜饯。


    “搬吧,一会你就叫人去把书房旁边的耳房收拾出来,再叫人把这屋里的味道散散。”


    也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他的嗅觉变得格外的灵敏,总觉得各种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破坏了屋子的雅致和精美。


    刘回没想到自家爷真的听夫人的话搬出去,一时没回过神,“爷说的是前院的书房?还是静园的书房?”


    段文裴抚摸着柔软的被褥,合衣躺了下去,他用缠着纱布的双臂一点一点把被褥拉高,直至盖过耳际,一股甜甜的暖香萦绕在周遭,在刘回看不见的地方,段文裴不自觉地往锦被里埋去,脸上露出满意之色。


    “静园。”


    他闷声开口,辨别不出喜怒。


    刘回不敢多停留,疾步出了内室。


    青纱帐里,雄伟俊逸的男子贪念地闭上眼感受着周遭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他既然决定搬进静园,又怎会轻易离开。


    段文裴苦笑两声。


    南絮,你就那么不待见我?急着把我赶出去吗?


    还是说,你打定主意,要为李湛守身如玉?


    *


    李府,积雪院里,正闹的不可开交。


    李君己把这些天来受的委屈全化作了怒火,撒在了李湛身上。


    “无知小儿,坏我好事!”


    “我李君己风光了一辈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我养你快二十年,供你吃,供你读书,不求你如何光宗耀祖,起码的孝道你要尽吧?啊!你倒好,为了个女人,得罪公主,还拒不认错!把我李家这张老脸都丢尽了!”


    “你知不知道,为了这身官服,我苦读了多少个日夜;为了李家的前程,我赔了多少笑脸。”他一把揪起李湛的衣领,几乎把他从床上拖了起来,“你怎么会知道?那蜀地山高水险,蛇蚁横生,我在那待了整整两个月啊!李湛!吃吃不好,睡睡不好,还险些因为水土不服被那里的庸医害得差点没了半条命!”


    “不过是让你陪伴公主,尽尽丈夫的职责,锦衣玉食的日子,你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啊!你告诉我!”


    虽还不到知命之年,但李君己连夜奔波,再加之昨晚在宫里又是跪又是哭的,还被宣武帝砸下来的奏折磕破了脑袋,抓着李湛声嘶力竭片刻,便有些脱力。


    他松开李湛,扶着旁边的八仙桌喘气。


    一旁吓得面如土色的李夫人,忙上前劝解。


    “老爷,消消气,湛儿也…”


    “你闭嘴!”


    李夫人不说还好,一说李君己更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李夫人鼻子骂道:“慈母多败儿,都是你惯的!”


    李夫人被他指地连连后退,颤抖地辩解道:“怎么是我惯的?老爷,这事一出,我也狠狠地教训了湛儿,可,公主就没有错吗?他可是拿剑劈了湛儿。”李夫人拉过一旁的李湛,掀起衣服给李君己看,“要是


    再深半寸,咱们湛儿可就没命了!”


    一道从肩胛骨到腰部触目惊心的剑痕就这么出现在眼前,除此外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瘀伤,有些淡的看不清颜色,有的却像晕染的乌墨,嵌在原本白皙的皮肤上。


    李君己一愣,伸手抚上自己儿子的背,双唇不由哆嗦了下,“怎么会有,这么多伤?”


    看着李湛背上没有一块好地方,李君己越看越心惊,他撩起李湛的衣服,想看看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是如此,却被李湛挣脱开,拒绝了他的查看。


    “这些就是父亲口里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李湛转身看着刚才还怒不可遏,现在却一脸心疼的李君己,淡淡嘲讽道。


    “既然这些是好日子,父亲怎么不让大哥二哥三哥去?如果这样也算好日子,那为何父亲还是被降了官,罚了俸?如果这都是好日子!父亲,儿子情愿没有托生在娘的肚子里,没有出生在李家!更情愿不是父亲的儿子!”


    “啪!”


    李湛被打得一个踉跄,跌坐进圈椅里。


    半边脸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衬地另半边脸愈发瘦可见骨。


    他抬手擦了擦嘴边的血迹,撑着圈椅扶手站了起来。


    那双平日里亮如辰星的眼眸里满是凋敝的黯然。


    他一步一步走到李君己面前,一字一句道:“父亲想让我给静仪赔罪,可以,除非我死了。”


    “逆子!”


    “逆子!”


    “请家法!来人,给本官请家法!


    “站住,不许去!老爷,千万别!你消消气,湛儿我来劝!”


    李君己暴怒,一叠声地叫人拿家法来,李夫人连忙叫住下人,抱住李君己,劝他消气。


    下人们跟着自己的主子,劝的劝,拉的拉,拿东西的拿东西,一时间乱作一团。


    李湛像个过客一样,冷眼旁观这场闹剧,尔后,朝着父母做了一揖,扬长而去。


    “湛儿,湛儿…”


    “逆子,你跑什么,给本官站住…”


    声音越来越远,李湛头也没回地出了院子。


    积雪院西面的那株绿梅树下,李湛拿着下人递来的铁锹,一锹接着一锹地挖下去,直到双手磨起了泡,挖起来的土堆成了小山,他才颓然地停下手,靠着梅树坐下。


    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块被母亲摔碎的玉佩,下人说看见母亲吩咐人埋在这里的,他盯着除了土还是土的土坑。


    痛苦地阖上了眼。


    他和南絮最后的羁绊,就这么没了。


    哈哈哈哈哈话…


    他仰天大笑。


    泪水再也止不住地喷涌而出。


    没了也好。


    没了也好。


    没了,真的什么都没了。


    站在不远处的下人们面面相觑,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搀李湛起来时,李湛却已止了哭声,颤微微地站了起来。


    他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似乎不知该去何处。


    近身的小厮上前扶住他,“驸马爷要找什么,仆叫人去给驸马爷找。”


    李湛垂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那声让人厌恶的驸马爷。


    “去,告诉赵家的人,我同意与他们见上一面。”


    第70章


    京都城里最近的趣事不少,首当其冲的便是魏阳伯段文裴和原右都御史李君己触怒龙颜,被皇帝罚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


    永安侯接连两日都没看见自己的女婿来上朝,心里不安,便想遣妻儿过伯府探望。


    只是快近年下,府里事务繁忙,官场上的人更不得闲。


    这件事情便交给了大少夫人殷芜。


    殷芜正想得空偷个懒,出去走一遭换换心情,自然无有不应,临行前,叫上了在她院里逗弄两个哥儿的四姑娘南琪。


    刚好庄子上猎了头鹿,殷芜叫人扯了一条腿带上,一行人穿戴齐整,坐上马车,直奔魏阳伯府。


    彼时,霜降刚过,南絮让人生了炭火,开了暖阁,殷芜说明来意,几人一一见礼后,南絮便吩咐下人挂起羊腿,支起炭架,片了肉烧烤。


    又让人取来酒具,拿来温酒的器皿,温了壶黄酒,欲与殷芜小酌几杯。


    殷芜看着南絮颇有兴致的样子,想起自己来时侯府众人的嘱托,不免揶揄道:“你家伯爷还在养病,连见客都难,你却好,又是烤肉,又是开怀畅饮,小心伯爷知道了,揪你的皮。”


    听说南絮要烤肉,厨下荐了个刀工娴熟的厨娘,那厨娘生的膀大腰圆,片肉却是精细得很,动作也利索,很具观赏性。


    南絮正拉着南琪看地入神,冷不丁地听到这话,知道殷芜在逗她,便指着那条肥美的鹿腿对着南琪笑道:“揪我的皮之前,我先把大嫂供出去。这鹿腿是大嫂带来的,始作俑者可不是我。”


    南琪眼里心里都是鲜嫩可口的鹿肉①,没听清她二人在说啥,下意识跟着南絮附和,“正是,始作俑者不是二姐姐。”


    “好呀!”殷芜听她二人这般甩锅,装出一副恼怒的样子,往手掌心里哈口热气,作势就要来扯两人的耳朵,“两个小没良心的,妄我做好人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把鹿腿收起来,我也趁着天色尚早,早早归家,才不在这里当什么始作俑者!”


    殷芜身边的下人极为上道地应一声,果真要去取肉,南絮一边捂住耳朵躲避,一边笑着让春芽她们快拦住,嘴里还不忘告饶,“好大嫂,我错了。如此美味,不与咱们共享,大嫂回去自个吃的也没乐趣不是。”


    “油嘴滑舌。”殷芜笑骂,也不去揪耳朵了,点了点她的额角,亲昵地拉着她在烤架前的圆凳上坐下,神色一正,“不和你贫嘴了。刚才到的时候就想问你,到底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陛下怎么就撤了伯爷在刑部的官职,莫不是和翼王有关?”


    这倒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


    知道李君己无召回京时,永安侯就急吼吼地召几个儿子去书房议事,猜测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回来,多半是手上有宣武帝想要的东西。


    宣武帝想要什么,经历了这么多事,侯府众人心里多少都有些底。


    但再如何猜测都没有依据去证实,直到撤职贬官的旨意一出,本该死罪的李君己只从二品贬为了四品,揣测成了事实,众人自然便往蜀地、翼王身上考虑。


    毕竟,比起赵家,能和段文裴扯上关系的只有永安侯府的外甥翼王。


    瞧着殷芜的神情,再结合她话里的意思,南絮知道父亲和哥哥们在担心什么。


    但,自段文裴回来那晚过后,她们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更别说提起那晚宫里发生的事。


    这里面到底有没有牵涉到翼王,她一时半会也说不准。


    “也未必。”南絮缓缓道,有些心虚地不敢看殷芜。


    这叫什么话,殷芜觉得有些奇怪,“难道,伯爷什么都没告诉你,防着你?”


    殷芜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细想想,南絮和段文裴之间除了夫妻之名,还掺杂着许多政治因素。若真涉及翼王,身位宣武帝心腹的段文裴又怎会知无不言地告诉南絮?说到底,她们二人之间本就利益相悖,防着些也无可厚非,怕就怕……


    殷芜不由拉开南絮的手,左看看右看看,眼里也盛满了担忧,“他从宫里回来,没难为你吧!有没有对你动手?我看那些话本子里的权臣,若是准备收拾岳丈家,都是先拿自己的妻子开刀。我当初还在你面前说他好来着,后来想想咱们两府的立场,惊地我出了声冷汗。”


    南絮被她看地浑身不自在,知道她是关心自己,心里瞬时涌起一股暖流,反握住殷芜的手,叫她不要担心,“伯爷对我,挺好的。”


    南絮本是想让殷芜安心,‘好’字在舌尖打了个转,脑海里却不由浮现出那晚段文裴霸道的样子,又羞又恼间,白瓷般的一张脸儿慢慢转红,殷芜看得真切,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好就好。就怕这人人前人后两张面皮,更怕你受了委屈不敢告诉我们。你大哥时常在我面前念叨,他没本事,侯府的兴衰竟然有一天要系在你的身上。”


    殷芜怅然,眼里的光影随着炭盆里的火苗忽上忽下,她是个感性的人,南絮未出阁时,她也是十分喜爱这个小姑子的,几乎把南絮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丈夫的话,又何尝不是她的想法。


    段文裴确是还算不错,但这个人身上所要背负的东西对他身边的人来说也足够危险。


    南絮没想到,一向内敛木讷的大哥心里并不是只有那些书册典籍,也会因为家族牺牲了妹妹的幸福,而默默自责。


    她咬了咬唇,挽上殷芜的胳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大嫂,”她看了眼盯着烤肉目不转睛的南琪,用只有她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有件事,一直没机会对你们说,既然有些事情避无可避,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们为好。”


    见她神情郑重,殷芜的心也不由提了起来,“何事?”


    “段文裴其实不姓段。”


    “那姓什么?”


    “姓赵,蜀地赵家的赵。”


    蜀地赵家?殷芜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真假?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大嫂,我何时骗过你,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怎会轻易开口。”


    殷芜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有些快,忙一把撑住了旁边的矮几,“所以,你刚才才说未必?”


    南絮点头。


    都是世家贵族里摸爬滚打过的,有些事情不用明说,便能想到。


    既是赵家人,还能被帝王委以重用,想来,段文裴和赵家的关系便不是正常血亲那么简单。


    况且,她也听闻了,魏阳伯对那个赵家潜入都城的四公子可是毫不手软。


    若侯府的女婿当真是个凭本事得皇帝青睐的白身还好,可如今这身份……


    殷芜闭了闭眼,等这讯息在脑子里消化了会,才睁眼缓缓拍了拍南絮的手,“事关重大,我得回去告诉父亲和你大哥一声。”


    “但他肯告诉你,说明,身份的秘密于他于你都不算坏事。”


    南絮抿唇,大嫂不知,她不仅得知段文裴身世的秘密,连赵家的人都已经见过两个了。


    只是这事她和殷瑞珠都瞒的严严实实,从未说出口,旁人自然也无从知晓。


    至于是不是坏事,南絮觉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她没有决定和段文裴和离前,夫妻之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还是要维持下去。


    况且,赵家在皇帝心里是欲除之而后快的毒瘤,在段文裴心里未必不是根想要连根拔起的刺。


    所以,赵家之人的这层身份对于侯府而言是好是坏,她从未想过。


    但这些只是南絮自己的思量,自然不能对殷芜直说。


    一时间,姑嫂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人说话,只有烤架上冒油的鹿肉发出滋滋的响声。


    “四姑娘,奴婢给你夹,小心烧着手。”眼看着烤架下的炭火因为滴漏下去的鹿油而曝出了火星子,下人忙出声制止站起来想要自己去夹肉的南琪。


    南絮和殷芜飞出九霄云外的神识都被这句话给唤了回来,眼看南琪巴巴地还要往烤架上贴,两人同时出手把她拉了过来。


    “让她们给你夹,鹿肉有的是,四妹妹莫急。”南琪是殷芜带出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她不好交代。


    南絮则不同,好不容易姐妹在一处,像是回到了侯府还未出嫁时,瞧着南琪馋地直流口水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小馋鬼,来了我这,还愁没人伺候你?再不成,还有我这个二姐姐呢!还不坐好,拿帕子擦擦嘴角的口水,都快滴到肉上了!”


    本是句玩笑话,不曾想,南琪接过下人递来的肉,把肉塞进嘴里,一边鼓着腮帮子嚼啊嚼,一边委屈地冲南絮诉苦,“二姐姐不知道,要不是来你这,这鹿肉我都吃不上几口,全都被周姨娘的下人抢了去,她们还骂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下贱胚子。”


    她说得义愤填膺,嘴巴却没停下,边吃边催促着下人们片了再烤。


    活脱脱一副饿狼扑食的模样。


    南絮不明所以,转头去看殷芜,眼神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炉子上的酒温好了,趁着南絮和南琪说话的功夫,殷芜接连喝了几杯,身上燥热起来,唤人给她褪下外裳。她边起身张开臂膀边冲着南絮摇了摇头,声音中染上几分沉郁,“这事不说还好,说起来又是一脑门的官司。”说着,她拿起酒壶,给南絮也倒了一杯。


    “还不是三妹妹定了亲,周姨娘仗着新嫁娘不能有个出阁前克死生母的名声,整日里作妖,但凡四妹妹得了什么好东西,便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讨要,偏父亲只许关她,不许伤她性命,母亲约束了几次,也是有心无力。”


    “南韵定了亲?什么时候的事?定的哪家?”南絮缓缓举起酒杯啜饮,惊讶道。


    父亲对周姨娘的态度,她实在是太了解了,自然也不觉得周姨娘闹出这么不体面的事有什么奇怪。


    她惊讶的是南韵的婚事。


    “母亲不是说再等两年嘛,怎么这么快?”


    “不怪你不知道,定的不是京都城里的人户。”殷芜解释着,把碗里还没动筷的肉,扒了一半给南琪。


    听南琪甜甜地说谢谢大嫂,殷芜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继续道:“出逃之事后,周姨娘不安分,偷摸着让人给城外庄子里的三妹妹送信,叫三妹妹救她出去,说她关在院里难受。”


    “母亲不愿节外生枝,想快点把三妹妹嫁出去,便让人相看着,最后说定了母亲娘家远房表亲的外甥,滁州人氏


    ,家里有些资产,到这一代,儿郎读书也上进,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能安心过日子。”


    “这么好的婚事,连父亲都挑不出错处,偏周姨娘知道了,指着母亲住处的方向破口大骂,骂母亲人面兽心,给三妹妹找了个听都没听说过的白身,还以死逼着父亲拨了两个从前的下人过去伺候,一来二去,她知道父亲再恨她也不会伤她的性命,便把一腔发泄不出的怨气都撒在了四妹妹身上。毕竟…”


    毕竟什么,殷芜看了眼吃得正欢的南琪,噤声不言。


    南絮心里明白。


    周姨娘恨,恨侯府里囚着压着她的人。


    只是,从前能被她随意欺负的欢姨已经被她亲手烧死了,如今只能欺负欺负没有娘爹不疼的南琪。


    “下次那些人再骂你,再抢你东西,你就让院里的下人拿着苕帚把她们打出去。”南絮心疼地擦了擦南琪沾了肉汁的嘴角,教她,“你是府里的姑娘,正儿八经的主子,怕什么?那些人要是不怕打,你就豁出去,再闹大些,等闹到父亲面前,你再换身素雅的衣裳,哭着给父亲诉苦。言语里别说周姨娘如何教唆那些下人,只说她们奴大欺主,父亲爱面子,不会不管的。”


    殷芜附和,说这主意好。


    她虽管着府里的庶务,但涉及永安侯和周姨娘,她也不可多置喙,只能尽可能地让南琪多来大房院里走动,省地听那些人乱吠,落地耳根清净。


    南絮出的这个主意正中下怀,恨不得现在就拉上南琪回去施行。


    南琪似懂非懂地点头,夹起烤肉送到南絮嘴边,乖巧地点头,“我听二姐姐的,二姐姐吃。”


    看着这张和欢姨五分相似的脸庞,南絮鼻子一酸,张嘴吃下,让下人们多烤些。


    鲜嫩的鹿肉被炭火烤得微焦,蘸上特制的酱料,让人欲罢不能。


    只是再好吃,也有个限度,南絮没吃几口就觉得有些油腻,饮了几杯温热的黄酒,起身脚步虚浮地歪到了临窗的榻上。


    她随手推开窗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消减了身上的灼热。


    “舒服。”


    喟叹一声,南絮撑着额头眯眼瞧着外面青白的天光。


    “像是要下雨。”


    殷芜好久没这么肆意过了。


    没有时时哭闹着找娘的孩子,也没有需要她服侍的丈夫,更没有需要回禀庶务的婆母。


    有的只是要好的姑嫂三人。


    她一手拎起酒壶,一手拿着酒盏,脚步沉稳地走到榻前,仰倒在南絮身旁。


    南絮往里挪了挪,声音缥缈,“大嫂什么时候会观天了?”


    殷芜用酒壶指着天,“这有什么难的?嫁给你大哥前,我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才女,观天而已,并不难。”


    是了,殷家书香世家,藏书万卷,殷二伯父又在钦天监当差,大嫂有这样的本事。


    “可惜,现在没什么时间研究这些。”


    殷芜感叹,惆怅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和困顿,在这方寸之地萦绕盘旋。


    南絮忽地想起了殷瑞珠。


    那个如今被折断双翅,等着大婚将至逃婚的姑娘。


    “大嫂最近,见过瑞珠吗?”


    “没有。我还说问问你呢,也不知怎的,大伯父看她看得特别紧,不许她随意出府,我已经好久都没见着她了。”


    酒壶见底,殷芜的酒意也上来了,她呵呵一笑,言辞间多了份少女的娇憨,“瑞珠怎么了?不会也是定了亲吧。不过也正常,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想我,十六岁就嫁给你大哥,到如今嗝,也有嗝,快五个年头了。”


    她打着酒嗝,追忆起往昔,“阿絮,不瞒你说,最初嫁入侯府那几年,我很羡慕你和瑞珠,就连你二嫂我都羡慕。”


    南絮看着渐渐遮蔽下来的乌云,顺着殷芜的话问她,“羡慕我们什么?”


    “这话问的…”殷芜在身后推了推她,“当然是羡慕你们年纪还小,还有许多事可以做…大伯那么古板的一个人,竟然也答应了瑞珠男子打扮在外行走,你二嫂人虽不怎样,但你二哥对她百般体贴爱护,至于阿絮你,你肯定想不到,我那个时候有多看好你和李湛。”


    她笑了笑,“与李湛和二叔比起来,你大哥就像根木头,还是根只知道啃书本的榆木,一点都不知道疼人…”


    南絮哭笑不得,“大嫂如今不羡慕了吧。情深如李湛和我二哥,不也就那样,还不如大哥木讷迟钝来得长久。”


    知道她是醉了,可醉酒的人才能大胆地说出埋藏在心里的真话。


    她的大哥人很好,但确实有点木,木的有时候连妻子的喜怒哀乐都瞧不出。


    “大嫂这几年肯定过得很辛苦。”


    侯府大少奶奶的名头看着光鲜亮丽,但只有身在其位才知这当中的艰辛,上有看似恩爱但实则心有嫌隙的公婆,下有不省心的妯娌庶妹,房中还有个不够体贴入微的丈夫。


    南絮想,换作她,时间久了也会心生怨怼。


    “是有些辛苦。”殷芜翻了个身,“但有时候想想,咱们女人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嘛,至少我嫁给了你大哥,只要你大哥将来顺利袭爵,我就是名正言顺的侯夫人,儿孙绕膝,身份尊贵,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强。”


    “不说远了,就说你二嫂。你二哥如今越发不像样了,房里的丫鬟尝了个遍,还不满足,竟然明目张胆地逛花楼,前几日我还听说,被一个叫窈娘的花魁迷了心智,已经有好几日没回侯府了,气得你二嫂日日以泪洗面,好不容易打理顺当的庄子也丢开手,倒叫你三哥捡了个现成的便宜。这么看来,这点辛苦也就算不得什么。”


    南絮听得入神,正想再问问自家二哥的近况,被天边突然出现的闪电闪了下眼睛,想问出的话便这么消弭在嘴边。


    雨声如密集的鼓声由远及近,顷刻间笼罩了整个天地。


    “轰隆隆!”


    难得的,冬日里打起了响雷。


    殷芜被突如其来的雷声惊了一跳,半醉半醒间,像是想起了什么,招手示意侯府的下人过来。


    “去,把母亲吩咐我从侯府带来的补品给伯爷送过去,别让伯爷觉得咱们永安侯府的人不知礼数。”


    说完不等下人回话,她眼睛一闭,沉沉地睡了过去。


    南絮微叹,这是醉酒都不忘母亲交待的事呢。


    下人没想到殷芜就简单地交代了两句,一时无措地看向南絮。


    “夫人,这,这些东西,奴婢们不知伯爷的住处,还请夫人让人带路。”


    南絮摆了摆手,叫春芽近前,“伯爷养病,不见外人,这些东西就交给春芽拿过去吧,母亲和大嫂的心意,我自会向伯爷言明。”


    段文裴可没有歇在正房,若被大嫂身边这些下人知道了,回去告诉了母亲,又要说她不懂事了。


    南絮说着冲春芽眨了眨眼,春芽会意,带着人领着东西出了暖阁。


    *


    “阿嚏!”


    书房内,正举起茶盏准备喝茶的段文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吓得坐在一旁的谢晋和黄禹赶紧离他远了些。


    谢晋:“你不是说你风寒好了嘛,我娘正托人给我说亲呢,你可别传染给我,误了我的正事。”


    黄禹慢了半拍:“快年下了,朝中官员的考核也要开始了,有的忙了。”


    谢晋替他解释,“黄禹和我意思一样,别过了病气给我们。”


    段文裴悠悠地看了两人一眼,神色自若地喝了口茶。


    “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阿嚏!”这一声,冲着他俩去的,是故意的。


    谢晋咬牙,躲了过去。


    黄禹侧了侧身,又慢了半拍。


    “爷,夫人遣春芽送东西过来,说是侯府大少夫人给您送的补品。”


    三人正有说有笑,刘回在外面敲门,回禀道。


    屋里一静,好半晌,谢晋才眯着桃花眼,揶揄地朝外问道:“只是叫人送了侯府的补品过来,没有送其他的吗?比如烤好的鹿肉,再比如,温好的黄酒?”


    刘回说没有。


    谢晋微怔,尔后指着段文裴看向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的表情的黄禹裂开嘴角笑了。


    “阿哈哈哈,怀州,你说嫂夫人如何如何体贴入微地照顾你,我怎么看着,不是这么回事呢?”——


    作者有话说:①:食用野生动物的行为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