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蓝底白花(二更)
“原来是从吴地运来的,听说吴地有很多人家有织机,吴地的女子都会纺纱织布。”
话一出口,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赵时晴有一刹那的茫然,奇怪,明明她连织机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可为何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从未去过吴地,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离开梁地。
“是啊,吴地的女子不但会纺纱织布,长得也美,咱们府里以前的汪侧妃就是吴地人。”凌波说道。
听凌波说起汪侧妃,赵时晴便想起被聂琼华害过的刘侧妃,刚刚那种熟悉感便消失了,她也没有在意。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各自手里拎一只竹篮子,便出门逛街了。
她们逛着逛着便到了王府前街。
在梁地,还没靠近王府,便能感受到这里的不同,特别干净,特别富贵,就连花也比其他地方开得更美。
可是王府前街却和京城里其他街道没有区别,如果一定要说出区别,那就是相比很多地方,更陈旧,更压抑,也更安静。
如同一件已经褪去光泽被虫蛀过的华丽衣裳。
赵时晴已经查过,梁王府和北燕王府都在王府前街。
蜀王府和楚王府、闽王府占了王府中街。
王府后街是晋王府、南桂王府和吴王府。
主仆二人在附近转了转,便往客栈走去。
走着走着,赵时晴忽然停下脚步。
有人跟踪她!
她四下看了看,便看到了一张有点眼熟的面孔。
那日在紫藤山庄外面,她见过这个人。
这人当时就跟在萧真身边,又高又壮,却又一脸天真,赵时晴对他印象深刻。
这是萧真的人!
那人见她发现了自己,也不藏了,转身走进一家杂货铺子。
等了一会儿,赵时晴便带着凌波跟了上去,那人手里拿着一罐酱豆腐,问那老板:“我听说前年吧,这附近有家铺子,奸夫毒杀了一家九口,好像也是一家杂货铺吧?”
话外音:就是你们家吧。
杂货铺老板四下看看,扫帚呢,他要打人了!
“那是茶叶铺,在白石桥呢,我们这里没有,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出去!”
赵时晴
她眯眯眼睛,带着凌波转身出去。
老板一抬眼,就看到有两个客人掉头走了,更生气了,冲着大壮吼道:“再说一句,那家茶叶铺子在白石桥,离我们这里远着呢!”
他一把抢过大壮手里的酱豆腐:“不做你生意了,你快点出去,走走走!”
赵时晴和凌波叫了两顶轿子,说去白石桥,又说去茶叶铺子,轿夫都不用问是哪家茶叶铺,就把她们放在苏记茶铺门前。
赵时晴下了轿子,仰头看了看面前这家茶铺,二层小楼,黑底金字的牌匾,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挺不错的铺子,一点也不像杀人现场。
门口坐着个中年大叔,衣裳虽然洗得发白,但是很干净,头发也梳得溜光水滑,手里拿着把大蒲扇,靠在躺椅上,旁边还趴着一条大黄狗,一人一狗,悠闲自得。
赵时晴抬步往里走,大黄狗警觉地抬起头来,大叔也看到了赵时晴,连忙站起身来:“有客到,有客到,欢迎光临,两位姑娘要买茶叶啊?”
赵时晴亮出一块牌子:“我找甄公子。”
这位大叔正是苏大头,当然,他的真名叫苏大红。
苏大头连忙接过牌子,转身上楼,很快便回来,将牌子还给赵时晴,又恭恭敬敬将她迎上了二楼。
这块牌子是长公主府的,萧真让萧驸马拿给她的,原本是让她在京城方便行动,不过现在长公主府正在风口浪尖,赵时晴已经准备还回去了。
她让凌波留下,凌波对这家茶铺好奇极了,苏大头引了赵时晴上楼,并没有回到那张躺椅上,铺子里有客人,他这个做掌柜的,总不能把客人仍在一边吧。
他拿起鸡毛掸子,掸着柜台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凌波问道:“叔,你晚上也住这里?”
苏大头点头:“是啊,我全天都在这里。”
“听说这里杀过人,叔,你给我讲讲杀人的事呗?”凌波笑着说道。
苏大头一下子来了精神,那件凶案,他虽然不是目击者,但他是受害人啊,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
午后的铺子里,一大一小聊起了八卦
楼上,赵时晴终于见到了久违的萧真。
多日未见,萧真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一点,若说以前是七分像鬼三分像人,那么现在就是一半一半,看着像个半人半鬼的生物。
赵时晴说道:“来到京城两天,我还没有见过令弟,他好像没有住在公主府里。”
不是她不讲信用,而是萧岳神龙见首不见尾。
萧真也有点头疼,他在去梁地之前,写信让萧岳躲起来,萧岳也让他放心,后来萧岳为了救江平四人,还在府里放了一把火,那之后便失踪了。
虽然萧真知道萧岳肯定是躲在什么地方了,可是现在父母已经回到京城了,这小子却还没有露面,他也有些担心了。
萧岳前世活到三十三岁,可是这一世有很多变数,更何况萧岳也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萧真沉声说道:“二小姐先忙自己的事吧,待我找到舍弟,会和二小姐联系。”
“好,我现在住在有喜盈门,就是离国子监不远的那一家,哦,想来你已经知道了。”
萧真没有说话,他还真不知道梁王府的这些人住在哪里,除了赵时晴主仆,其他九人都是受过特殊训练的,想要查到他们的踪迹并不容易。
因此,萧真也只能让大壮到梁王府附近碰碰运气,赵时晴果然找过来了。
萧真想起一件事,说道:“梁世子从小到大,换过五位太医,其中时间最长的一位名叫韩宝昌,他是韩院使的堂兄,他在梁王府出入长达五年,直到去年荣休才换成了武太医,前不久,梁世子再次病倒,武太医耽责,换成了现在的胡太医,韩宝昌荣休后跟着儿子去了会安,至于那位武太医,现在太医院里坐冷板凳,他家住在德荣胡同。”
赵时晴起身告辞:“多谢甄公子,那我就不打扰甄公子休养了。”
说完便一阵风似地走了。
目送那一角蓝底白花在门口消失,萧真自言自语:“说走就走,多聊几句又能怎样”
第42章 世子,该吃药了(三更)
赵时晴可没有时间和他磨牙,叫上凌波,走时还不忘买了一包茶叶。
回到有喜盈门,赵时晴把那九个人叫到一起开了一个小会。
会后兵分三路,立刻出发
京城,梁王府。
“世子,该吃药了。”
室内幔帐低垂,熏了檀香,却仍然掩不住扑面而来的药味。
帐子里传来几声咳嗽,接着,一只苍白消瘦的手伸了出来,骨结分明的手指轻点旁边的小几:“放在这里吧。”
“世子,奴婢服侍您用药吧。”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了。
咳嗽声好不容易才停下来,帐子里的人有气无力地说道:“不用服侍你去吧免得过了病气”
“哦?世子就是因为担心过病气才把身边服侍的人全都打发了?世子的心地还怪好的呢。”
帐子里的人显然没想到这个新来的丫鬟会这样无理,他怔了怔,然后忽然发起火来:“本世子说了不用服侍就是不用服侍,滚,滚出去!”
下一刻,他便听到了脚步声,却不是远去的脚步,而是越走越近,接着,帐子就被人从外面扯开了,里面的人便完全暴露出来。
少年白净细瘦,是那种少见阳光的白,眉宇间一抹病容。
“大胆,出去,出去!”少年嘶吼,但声音却不高,看得出他在隐忍。
此时,他也看清了眼前这个大胆之极的丫鬟。
十四五岁的年纪,虽然一身丫鬟的打扮,可是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丫鬟们惯有的温顺,相反,她樱唇微扬,笑容中带了几分洒脱不羁。
这绝不是背负着各种规矩的丫鬟能够拥有的笑容。
“你是什么人?”少年沉声说道。
赵时晴秀眉微扬,少年的语气似乎很平静,但是她却感觉到了心虚。
是的,是心虚。
这少年在心虚!
她在床边侧身坐下,毫不顾忌,如果现在有人闯进来,一定会吓一跳,世子已经病得快要死了,竟然还有丫鬟来爬床。
“你要做什么?”少年的声音都在颤抖,真的是来爬床的吗?可这少女真的不像是丫鬟。
赵时晴忽然转过身来,用正脸对着他:“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可我却知道,你不是世子,赵廷晗呢,让他出来!”
“胡言乱语,本世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少年低喝,藏在锦被下的手紧握成拳。
赵时晴冷笑:“你是自己起来呢,还是让我把你提起来扔出去?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张床下面有暗道吧,赵廷晗是出去玩了吗?”
“胡说,没有的事,本世子”
没等他把话说完,赵时晴已经站起身来,眼看就要动手了:“我猜这王府里有不少眼线吧,你说我若是把你从这里扔出去,赵廷晗的秘密还瞒得住吗?”
“你究竟是什么人?”少年颤声问道。
赵时晴伸手从领口拽出一枚用红线系着的玉佛:“这玉佛共有两枚,是五年前的秋天,从京城万福寺求来的。
对了,万福寺虽在京城,可是因为太上皇悟道,所以朝野上下全都一窝蜂去拜太上老君了,万福寺门前冷落,眼看连香火都没有了,佛菩萨都要饿肚子了。
可是自从五年前开始,万福寺忽然就有钱了,不但把那漏雨的房顶全都修好,还重塑了金身,听说梁王爷薨逝,万佛寺自掏腰包,给梁王爷做法事超渡呢,看来万佛寺还挺知恩图报的。”
从看到那枚玉佛开始,少年的脸色就变了,赵时晴每说一句,他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到了最后,他直接从床上爬了起来:“请问姑娘是大郡主派来的吗?”
赵时晴没好气:“对,不要耽误时间,外面的人暂时被支开了,但是过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少年想说什么,可是又有些迟疑:“只凭这个,让我怎么信你?”
赵时晴问道:“你是灯芯还是灯花?”
少年哽了一下,这下子彻底信了:“小的是灯花。”
灯芯和灯花是亲兄弟,他们跟随赵廷晗进京,五年前,赵廷晗写信给赵云暖,索要二人的卖身契,再后来,这二人便被放籍,从此不知所踪,王府里的下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就连长史也换了,早已无人知道这两兄弟的名字。
眼前的少女一下子便说出他的名字,灯花再也没有怀疑。
“请问姑娘是哪位姐姐?”
“我是赵时晴。”
灯花怔了怔,便要下床磕头,赵时晴阻止了他。
“原来是二小姐,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二小姐恕罪。”
赵时晴看看外面,隔着窗纸,只能看到不远处的树影,正在站岗的小乖没来报信。
“少废话,我大哥呢?”
灯花忙道:“回二小姐,世子爷在万福寺,这床下确实有暗道,直通府外,每日巳中,世子爷都会去万福寺,要到未中才能回来。世子爷不在的时候,就留小的躺在这里,二小姐若是不急,再过一个时辰,世子爷就能回来了。”
赵时晴颔首,离开梁地之前,赵云暖把这几年里赵廷晗送回来的书信全都给她看了,她记住了赵廷晗常用的三种笔迹,这当中有赵廷晗自己的笔迹,也有王府文吏的笔迹,同时她也在书信中看到了万福寺这个名字。
那次赵廷晗随信送回两枚平安牌、两枚玉佛和一枚观音,只在信里提了一句,说这是请了万福寺方丈开光的。
因为担心书信会被锦衣卫中途截取,因此赵廷晗的家书都是闲话家常,说说自己在京城的学业云云,因此,赵时晴对万福寺这个名字印象深刻,这也是赵廷晗除了王府和国子监以外,唯一提到的地方。
她派人到万福寺查过,除了万福寺给梁王做过法事以外,没有查到任何与赵廷晗有关的地方,当然也没有见到赵廷晗。
但是赵时晴就是觉得万福寺忽然变得有钱,一定是和赵廷晗有关系,没想到那里竟然是赵廷晗的栖身之所。
而赵时晴之所以能确定病榻上的赵廷晗是假的,则要归功于小妖。
赵廷晗也养了一只猫,名叫踏雪,是一只四蹄雪白的黑猫,此时踏雪正和小妖在屋顶晒太阳。
第43章 猫说:我被主人欺骗了(四更)
踏雪告诉小妖,他说每天中午主人都不让他进屋,有一天他偷跑出去,却发现躺在床上的那人不是他的主人。
虽然长得差不多,但是气味不同,他的主人不是这个味儿。
踏雪为此非常苦闷,他觉得他被主人欺骗了,所以他想离家出走,去闯荡江湖。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噗噗声,那是翅膀拍打窗纸的声音,赵时晴看过去,果然看到小乖的影子。
她压低声音,对灯花说道:“躺回去!”
灯花乖乖地躺回床上,赵时晴放下帐子,自己弯腰钻到床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从外面推开屋门:“人呢,侍候的人呢,都跑到哪里去了?”
接着,那人走进里间,一眼便看到放在小几上的汤药,汤药已经冷了,那人忙道:“世子,您怎么又没喝药?”
帐子里传来灯花气若游丝的声音:“将死之人就不要浪费汤药了出去,全都出去吧不用你们伺候了。”
那人走到床边,伸手拉开帐子,见世子背对着他,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半张侧颜。
那张苍白的脸上罩着一层死气,这药喝或不喝,都已没有意义。
那人轻轻放下帐子:“世子爷歇着吧,这药冷了,奴婢让人再煮一碗。”
“别费事了没用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传来,似乎已经用尽了全部气力。
那人恭恭敬敬行了半礼,缩着肩膀,后退着出去,重又把门关上。
门外传来丫鬟的问安声:“崔公公安。”
那人尖着声音斥道:“你们这些小浪蹄子,不在这里伺候世子,就知道偷懒?再让我发现你们去躲清闲,看我不打死你们!”
“崔公公,是世子不让我们进去的。”丫鬟委屈,以为能来伺候世子,便能有爬床的机会,即使做不了世子妃,也能混个姨娘当当,可谁想到,这位世子病体支离,不但病得不能下床,脾气还十分古怪,别说爬床了,就连擦拭身子也要让王府里的小厮经手。
崔公公冷哼一声:“见天儿的就你们会讲歪理,世子不让你们进去,你们就能去偷懒了吗?都给我打起精神,世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别想活了。”
丫鬟们心里苦啊,这位世子活不了多久了,难道病死了也要怪到她们头上吗?
崔公公把几个丫鬟挨个敲打一遍,这才迈着小碎步,施施然地走了。
屋内,赵时晴躲在床下,正在用手摸索着地上的方砖,让她失望了,没有摸到任何机关。
床下不是有密道吗?
为何找不到?
算了,不找了,时间到了,大哥会自己出来。
她索性闭上眼睛,或许是四周太过安静,她竟然睡着了。
直到耳边传来轻微的声响,她猛的睁开眼睛,便看到正对着的那张脸。
只一眼,她便知道,这人才是真正的赵廷晗。
眼前的人与易容后的灯花至少有七分相似,但是赵时晴却还是看出了他们的区别,区别就是他们的眼睛,尽管就连眼角的那颗小红痣也是一模一样,可是他们的眼神是不同的。
灯花的眼睛里只有愁苦,而眼前的人,尽管床下昏暗,但是赵时晴还是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杀意。
这是独属于上位者的杀意!
“哥,我是晴晴。”她用气声说道,并且拽出用红绳拴着的玉佛。
“你送我的玉佛,我从未离身,姐姐也是。”
赵廷晗的心脏剧烈跳动,他想过家里会派人过来,但是却做梦也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晴晴。
这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妹妹,在他的想像中还是一个孩子。
“你怎么来了?多危险。”赵廷晗低声说道。
赵时晴抿嘴笑了:“明天我到万福寺找你,不见不散。”
赵廷晗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她,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点点头,说道:“让灯花带你从暗道里出去。”
赵廷晗迅速上床,和灯花交换,接着赵时晴便知道机关在何处了。
竟然就是这张床!
床板中空,有一个只限瘦子容身的夹层,而床头与墙壁连接的地方是活动的,从这里出去,便是一条同样只有瘦子才能通过的夹墙,走过这道夹墙,才是真正的暗道。
赵时晴跟着灯花从暗道的出口走出来,见周围堆着几个大缸,再一看,好吧,满院子都是这种大缸。
稀里糊涂地走出院子,这里竟然是铺子的后院,而这家铺子,得,她之前来过,就是那家差一点就把大壮赶出去的杂货铺。
“这铺子是我哥开的?”赵时晴问道。
灯花在暗道里便已经用提前准备好的湿帕子抹去了脸上的妆容,现在的他,是一个虽然有点瘦,但看上去十分健康的清秀少年。
“对,这是咱们自己的地方。”
赵时晴点点头,都想给大哥竖大拇指了。
次日巳中,赵时晴准时来到万福寺,她戴着斗笠,一身粗布衣裳,衣袖卷起,露出半截粗黑的手臂,即使斗笠遮去了大半脸庞,可是只看这副打扮,也能猜到,这就是一个做惯粗活的穷丫头。
她正不知如何才能让赵廷晗认出自己,一个花白胡子的知客僧毫不犹豫地朝她走了过来:“女施主可是来找人的?”
赵时晴一怔,难道自己露出了破绽,否则这老和尚为何直接找过来?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这偌大的寺院里,只有她一个香客,不是她还能是谁?
这年头,寺院的日子不好过啊,相反,道观的生意都不错,太上皇以一己之力,让道门发扬光大。
她跟着知客僧走上一条小路,那里有几间精舍,像是以前给来上香的女眷们准备的,可惜现在大户人家的女眷们已经不来这里上香了。
知客僧把她带到这里便不走了,赵时晴谢过,自己走了过去。
她敲门,一位年轻的僧人打开房门,那僧人与卸妆后的灯花有几分相像,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位僧人就是灯花的哥哥灯芯。
没想到灯芯竟然出家做了和尚。
第44章 小太阳(新年快乐)
赵时晴来不及深想,便看到了坐在地上的两个人。
一个是赵廷晗,另一个人则是一位白发老人。
只见赵廷晗闭着眼睛,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的裤腿卷起,露出半截小腿和一双赤足,那上面扎着十几根银针。
灯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赵时晴没有说话,找了个蒲团便盘膝坐了下来。
赵时晴终于明白了,原来大哥每天来万福寺是在治病,就是不知道这位老人是何方神圣。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廷晗,她能看出赵廷晗正在强忍痛苦,她知道赵廷晗体弱多病,她也问过赵云暖,大哥究竟是什么病,太医治不好,可也活了这么多年。
赵云暖说是肺痿。
赵廷晗五岁进京,那一年冬天特别冷,他初来京城,水土不服,便一病不起,后来每到秋风吹起便会犯病,换过不少方子,但仍然没有好转。
昨天灯花的咳嗽虽然是装出来的,可也证明赵廷晗发作起来的确如此,但是现在,这位老大夫给赵廷晗施针的样子,却不像是在治肺痿。
赵时晴对医术只是略知一二,这还是慕容琳琅做药膳时讲给她听的。
没错,慕容琳琅虽然有一位武功绝顶的父亲,和在武林中被称为药仙子的母亲,但是她本人无论武功还是医术,全都是业余水平。
她最擅长的是厨艺。
而她之所以会看上赵时晴,则是因为赵时晴不但能与鸟兽交流,而且她还拥有一个好鼻子。
所以赵时晴武功平平是有原因的,师父的武功一般,她难道还能是二般吗?
赵时晴浮想连篇,从师父的药膳想到了师父做的红烧肉,别看红烧肉只是家常小菜,可却是师父的短板,至少赵时晴是这样认为,她一直觉得师父做的红烧肉欠缺了什么。
为此,慕容琳琅曾经连续十天逼着她吃红烧肉,以至于到现在,她听到红烧肉就没了胃口。
总之,师父的红烧肉不好闻,也不好吃。
印象里她吃过更好吃的红烧肉,因此有一年师父和她一起回到王府,师父不服气,让王府的厨子每人做一道红烧肉。
当赵时晴连连摇头的时候,就看到师父正在冲她冷笑。
“你个小骗子,还敢骗我?”
于是她又被罚吃红烧肉了。
赵时晴想到这里时,便看到那位老大夫开始收针了,而赵廷晗那苍白的脸庞上也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只是那丝血色很快又淡去了,灯芯用帕子为他拭去额头的汗珠,却没有给他放下裤腿,赵廷晗依然保持着平伸双腿的姿势,缓缓睁开眼睛。
赵时晴正要起身,便看到那位老大夫也在此时站起身来,他对赵廷晗说道:“半个时辰后,公子便可起身了,小老儿先行告辞。”
赵廷晗对灯芯说道:“替我送韩老大夫。”
老人跟随灯芯出去,从赵时晴身边经过时,目不斜视,连个眼角子也没给她。
赵时晴心中却如万马奔腾,韩老大夫,韩宝昌?
她派人去会安找过韩宝昌,可是却没有找到人,韩家祖籍就在会安,世代行医,会昌最大的医馆便是韩家开的,可是韩家人告诉他们,韩宝昌早在半年前就死了,死了,死了!
梁王府的人甚至还去了韩家祖坟,现在未满三年,虽未立碑,但是这座坟是韩宝昌的孙子亲自指给他们看的,那还能有错?哪个孙子会指着一座坟乱认祖宗的?
因此,梁王府的人不疑有他,带着遗憾回到京城,赵时晴也很遗憾,韩老大夫怎么就死了呢。
但是生老病死,对于一位已经荣休多年的老人而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就在来到这里之前,赵时晴从未怀疑过。
屋里只余下赵廷晗和赵时晴兄妹二人。
赵时晴拿上蒲团,坐到赵廷晗身边,赵廷晗则飞快地用一块布盖上了自己的腿和脚。
小妹妹长大了,男女有别。
赵时晴关心地问道:“能盖上吗?不用再晾一会儿吗?”
赵廷晗说道:“不用。”
赵时晴没有继续再问:“哥,你快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这病,也不像是肺痿啊。”
从她进来到现在,已经有大半个时辰,赵廷晗一声也没有咳过。
赵廷晗嘴角溢出一抹苦笑:“我小时候的确得过肺痿,但是韩老大夫后期给我用的方子非常对症,我其实已经无碍了,但是平时还是要时不时咳上几声,那位才会更放心。”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赵时晴也明白,赵廷晗口中的“那位”,便是龙椅上的那位。
也就是说,这些年来,赵廷晗都在装病。
“可是刚刚韩老大夫施针,给你治的是什么病?”
赵时晴越发不解起来,如果大哥的病已经好了,韩老大夫为何还要继续给他施针,刚刚大哥脸上的痛苦可不像是装的。
“中毒,我中毒了。”
赵廷晗自嘲道:“全都怪我,早在韩老大夫被逼荣休,我就应该提高警惕,可我却还是高估了自己,这毒是一点点地下到我身上的,当我有所察觉时,已经晚了。”
赵时晴问道:“韩老大夫能解此毒?”
赵廷晗叹了口气:“这毒其实并不难解,难就难在已经毒根深种,要想连根拔起,没有三年五载是不行的。”
赵时晴明白了,难怪自从韩老大夫荣休之后,到王府里给赵廷晗看病的太医便换了一个又一个。
赵廷晗又道:“换的不仅是太医,还有王府里的下仆,每三个月就要换一批,当然,这是我的要求。”
赵时晴点点头,她想到那条暗道和那家杂货铺子,以及这座万福寺。
她冲赵廷晗竖起大拇指:“哥,你真厉害。”
换做是她,怕是也不能在重重监视下,还能给自己找到一片自由天地。
赵廷晗苦苦一笑:“厉害什么,我连给父王奔丧都不能。”
赵时晴安慰道:“哥,请你相信我,我会带你回去,我一定可以的。”
赵廷晗望着眼前的小姑娘,他的小妹妹和他想像的一点都不一样。
他以为的小妹,有着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像一朵孤苦无依的小白花。
而真实的小妹,眼神明亮坚定,笑容自信爽朗,在床下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像一轮小太阳,原本昏暗的床底下,也因为她而明亮起来。
第45章 来自病娇的心声(两章合一)
“哥,以后我就来万福寺找你吗?除了万福寺和那家杂货铺,还有什么地方可靠?”赵时晴问道。
赵廷晗一一告诉:“万福寺受梁王府供养,寺中有二十五名僧人,全部是方丈大师收养的孤儿,但是人心难恻,哪怕是红尘之外,也难免会有犯口业之人,因此,我在此处的行踪未曾公开。
你日后要打交道,便只认准这四人即可。
一是方丈大师,他虽是方外之人,可也是有家世来历的,他祖籍梁地,昔年其父被亲生母亲和亲兄弟嫁祸杀人,并且强占家产,其母和姐姐受辱自尽,祖父出外巡视,那年他只有十三岁,拦街告状,祖父接了状子,命人去地方重查此案,严惩真凶,还他父亲清白,
他出家后辗转来到京城,后来做了万福寺的住持,但对梁王府一直心存感激。
即使没有我,他也会为父王超渡。
二是通静师傅,他是方丈大师收养的孤儿,亦是方丈大师最信任之人;
第三位是通达师傅,就是那位知客僧,他年轻时是王府亲卫军中一员,第四位便是灯芯,他现在叫慧灯,不过他虽剃度,却没有受戒,只能算是俗家弟子。
除了万福寺和那家杂货铺,京城尚有五家铺子是梁王府的产业,这五家铺子的事,想来你是知道的。”
赵时晴点点头,这五家铺子是过了明路的,还是当年父王来京城做人质时,祖父买下来的,收益全部拿来给父王做零用,后来换成大哥做人质,这五家铺子也就给了大哥。
这五家铺子,应该早就在锦衣卫的小本本上,有一点风吹草动,锦衣卫比梁王府先一步知道。
赵廷晗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赵时晴多机灵啊,她立刻便在大哥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羞赧。
大哥这是怎么了?
但是没有容她展开遐想,赵廷晗便继续说道:“还有一个人也值得信任,只是她的身份有些特殊,不到迫不得已,不要把她卷进来。”
“谁啊?”赵时晴好奇了。
赵廷晗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她是前礼部郎中袁江成之女袁晓棠,如今的身份,是江平伯府已故大爷林炉的未亡人,暂居于城外三十里的小寒庄,小寒庄是我的产业。”
赵时晴彻底石化。
未亡人就是寡妇,这什么江平伯府的寡妇,现在住在她哥的庄子里。
救救宝宝吧,宝宝听不懂啊。
“哥,你能讲得通俗易懂一些吗?我听不懂。”
赵廷晗有些后悔了,妹妹无法理解是对的,这件事,他应该和大妹商量的,毕竟,他和大妹是龙凤孪生,彼此更容易沟通。
而不是和小妹,小妹还是个孩子啊。
可是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而且自家妹妹那一脸的求知若渴,显然今天若是不讲明白,肯定是不行的。
赵廷晗狠狠心,还是硬着头皮做出解释。
“当年皇帝派太子和袁郎中代他去楚地老家祭祖,江平伯世子林炉做为御前侍卫一起同行,没想到路遇刺客,林炉替太子挡了一刀,奄奄一息时,太子问他有何心愿,他看着袁郎中对太子说,说他与袁郎中爱女两情相悦,私定终身,请太子成全!”
最后两句话,赵廷晗说得咬牙切齿。
赵时晴怔了怔:“他真的和那位袁姑娘两情相悦吗?”
赵廷晗冷笑:“他单相思而已,江平伯府是勋贵,袁郎中只是五品的文臣,两家不在一个圈子,平时也没有交情。
起初我也不解,后来我曾查过,林炉曾经见过晓棠两次,便想求娶,被江平伯夫人拒绝,认为晓棠出身太低,不配做世子夫人。
后来林炉还曾在醉酒后和人说过,说他娘已经答应,只要他娶了正妻,便同意他纳晓棠为妾。
这种登徒子,晓棠又怎会与之两情相悦,私订终身。”
赵时晴懂了,别说两人根本没有那层关系,即使真有,临死了还让太子成全,这不是奸就是坏。
“然后呢?袁家同意了?”赵时晴问道。
赵廷晗冷笑:“袁家自是不同意,但是太子信以为真,在场其他人也信以为真,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何况当时林炉将死时说出这番话时,太子没有多想,便一口答应下来。
太子是君,君无戏言。
回到京城之后,林炉的这篇言论便传得沸沸扬扬,这显然就是江平伯府的手笔。
袁郎中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江平伯府请了皇帝赐婚,林炉是为救太子受的重伤,皇帝没有理由不指婚。
于是晓棠只能奉旨出嫁,林炉的弟弟林烽代替哥哥将她娶进门,林炉被人搀扶着和晓棠拜堂,刚刚送进洞房就咽气了,直接喜宴变丧宴。
晓棠想要大归,想请父兄为她出头,可那袁大人为人迂腐,认为既然嫁了那么便生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鬼,哪怕死也要死在林家,甚至还让晓棠殉节。
晓棠与娘家闹翻,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一年之后,袁大人外放,举家离开京城,对于晓棠这个女儿,更是不闻不问。
去年,江平伯想要染指晓棠,被晓棠捅了一刀,虽然未死,但人也废了。
晓棠趁乱逃走,无处可去,便躲进万福寺,我得知此事,便将晓棠秘密送去了庄子,她已在庄子里住了整整一年。”
赵廷晗一口气说完,就看到自家小妹张大了嘴巴,已经听傻了。
他伸手在赵时晴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赵时晴:“讲完了?你好像漏了一件事没有讲。”
“什么事?”赵廷晗不解。
赵时晴坏笑,她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小鼻子微微皱起,笑容猥琐得令赵廷晗无法直视,自家粉雕玉琢般的小妹妹,怎么能笑成这个鬼样子?
“你没说你喜欢晓棠姑娘啊,你不要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就这样被硬生生揭开,无遮无拦摆到阳光下,赵廷晗有一瞬间的窘迫,但是很快便释然了。
“是,我心悦于她,初见她时,我七岁,她十岁,我从王府偷跑出来,被一群乞丐盯上,是她冲过来,帮我打跑了那群人,她力气很大,也很厉害,她把我护在身后,不让那些乞丐靠近我。
第二次是在万福寺见到她的,那时她十三岁,我十岁,她被后娘和妹妹诬陷,自证后还是被父亲责骂,她就坐在前面的石阶上,一个人发呆,她听到我的咳嗽声,让我等一等,然后她就跑走了,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两只梨跑了回来,让我吃个梨子,梨子很大,她稍一用力就掰开了。
第三次我还是在万福寺见到她,那时她和林炉私订终身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那年她十五岁,我十二岁,她第一次问了我的名字”
赵廷晗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今天他已经说了太多,何况他和小妹妹还是第一次见面。
但是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很想倾诉,可能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亲人,也或者是赵时晴自带这种让人亲近的特质
离开万福寺,赵时晴便开始盘算,怎么才能让大哥正大光明回到梁地。
其实她原本想得很简单,把大哥藏起来,躲过盘查离开京城不就行了?
可是转念一想,她不能这样做,事情也不是这么简单。
偷偷出京的确容易,可是之后该怎么办?
大哥不是普通人,他是质子,他还是梁地之主。
如果未经皇帝许可便回到梁地,这便等同于谋逆。
至少现在,梁王府没有反心,也没有造反的能力。
她要让大哥堂堂正正回到梁地,接管梁王府,成为下一任梁王。
在来京城的路上,赵时晴想过几个办法,可是当她见到真正的赵廷晗之后,便知道这些办法全都不行,她必须重新再来。
她没有躲起来埋头苦想,而是像个街溜子一样四处闲逛。
她走着走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那人背着一个大书箱,转身的时候,书箱撞到她身上。
那人穿着打扮,一看就是读书人,见自己撞到人,连忙道歉,赵时晴也不在意,挥挥手就让他走了。
不过,赵时晴也发现了,四周忽然多了很多这样的读书人,大家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她第一次来京城,就是毫无目的闲逛,京城就是这点好处,人多,热闹,拐子也不敢明目张胆拐人,再说,如果迷路了,就叫顶轿子送她回有喜盈门就行了。
她不知道现在身在何处,看到这么多读书人都往一个方向走,便来了兴趣,信步跟上了前面的大书箱。
很快她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魁星楼!
八月乡试,直隶府下辖各州县的考生都要来京城参加乡试,现在距离乡试还有三个月,但是一些外地的考生已经提前来到京城备考了。
这些读书人来到京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魁星楼拜魁星,祈求魁星保佑自己科举高中。
赵时晴望着不远处的魁星楼怔怔出神,忽然又被撞了一下,她扭头见是个蓝衫书生,撞她一下,连声“对不起”都不说就溜了。
赵时晴的眉头蹙了蹙,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她一低头,好吧,腰上挂的荷包被人摘走了。
狗屁的书生,这就是个小偷。
赵时晴可不想惯着他,追上去一把扣住那人的肩膀,可是下一刻,那人竟然像一条泥鳅一样,从她手里滑走了。
赵时晴再追,再扣,那人再滑,再溜。
赵时晴抬腿便把人踹在地上,那人吱哇乱叫:“打人了,打人了,救命啊!”
周围都是读书人,虽说文人相轻,可也要看什么时候,比如现在,看到有人当街欺负同类,这些书生们便愤怒了。
“竟然还是个姑娘,当街打人,不知廉耻。”
赵时晴懒得搭理这些人,弯腰从那人怀里摸出一只荷包,那人大叫:“抢东西了,抢东西了!”
众书生:“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下竟然当众抢劫,去报官,快去报官!”
赵时晴撇撇嘴,一群只会叭叭的家伙。
她抬起一只脚踩着那人,把那只荷包拿在手里,荷包鼓鼓囊囊,一看里面就有很多钱。
她对众人说道:“这只荷包是我的,这里面装的是小鱼干和一只鸽子蛋大小的石球,我说是这人从我身上偷走的,你们相信不?”
众人都是亲眼看到这只荷包是从那人身上找出来的,本就应该是那人之物,再说,哪个正常人会在荷包里装什么小鱼干,还有什么石球,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其实也就是他们的鼻子不够灵敏,换作赵时晴自己,即使现在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她也能闻到小鱼干的味道。
见这些人不相信,赵时晴便打开荷包,抓出一把小鱼干,接着,又掏出一颗石球。
众人咱们还是去拜魁星吧,不要多管闲事了。
众人一哄而散,小偷还被赵时晴踩在脚下,这次他被踩到了琵琶骨,泥鳅功用不上了,只能趴在地上说好话。
他在心里直骂娘,谁家好人会在荷包里装小鱼干的,还有石头球,这不是坑人吗?
心里是这样想的,可是说出来的却是:“姑娘,姐姐,大妹子,求求你饶我这一次吧,我家里有八十岁的老娘,如果我不拿钱回去,她老人家就要活活饿死了。”
这人趴在地上,脸贴地,只露出半张侧脸。
“你也就十几岁吧,你老娘还怪有本事的,六七十岁还能生下你这个好大儿。”
那人完犊子,这次不管用了。
“大妹子,你看我也没有偷到你的钱,你也没有损失,今天就放我一马,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你看行不行?”
赵时晴还没开口,身后便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咦,这不是泥鳅吗?你不唱戏了,改来扮书生了?”
赵时晴寻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那是一个比她更像街溜子的少年,少年脸上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是脏的,还是本来就这么黑,衬得他的白眼仁更白,黑眼仁更黑,他咧嘴笑时,牙齿白得发光。
(这是两章合一的4000大章,后面还有一章加更)
第46章 污糟三人组(iampetty万赏加更)
泥鳅叫道:“你小子是谁啊,我的事,你少管。”
街溜子少年蹲下身,在泥鳅脸上拍了拍:“这里是白爷的地盘,白爷可是读书人,他眼里不容沙子,最看不上你们这些小偷,你猜若是让白爷知道,你在他的地盘上偷东西,会不会断了你的爪子?”
泥鳅的心在滴血,不用问了,这小子是要讹钱。
“我今天第一天来这里做生意,到现在还是两手空空,小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街溜子少年没理他,起身对赵时晴说道:“小姐姐,你别让他跑了,我去喊白爷。”
说完便要走,泥鳅吓了一跳,连忙叫住他:“兄弟兄弟,哥哥给你一两银子,你就帮哥哥这一回,行不?”
街溜子少年摇摇头:“一两银子太少了,我还是去喊白爷吧。”
泥鳅:“那就二两。”
街溜子少年伸出五根手指:“五两,少一文钱都不行。”
泥鳅咬牙:“五两就五两,可我身上没有这么多,你要和我回家去取。”
赵时晴插嘴:“他家里有八十岁老娘,你小心他讹上你,让你替他给老娘养老送终。”
泥鳅:今天出门一定是踩狗屎了,这碰上的都是什么人啊。
街溜子少年点点头:“也是啊,我这么英俊潇洒,富贵天生,一看就是容易被碰瓷的。还是不去你家了,我去问问白爷,这事该咋整。”
说着便又要走,泥鳅急了,若是让白爷知道他偷东西偷到魁星楼来了,别说一只爪子,白爷能把他四只爪子全都废了。
“你别走,你让这姑娘放了我,我在王麻子胡同后面那棵老槐树底下埋的十两银子全都归你。”
他们这种出来混又没有老大的,随时准备被人抄老窝,所以他们的钱也不会藏在家里,兔子有三窟,他们比兔子还要多两窟。
街溜子少年知道,泥鳅不敢骗他,便换上一副笑脸,对赵时晴说道:“小姐姐,你就给弟弟一个面子,放了这条烂泥鳅吧。”
赵时晴翻个白眼:“少套近乎,我知道你是谁啊,有本事你就把他从我脚底下抢过去。”
街溜子少年忙道:“我没本事,所以”
赵时晴从怀里摸出两颗金豆子,她朝着来时方向呶呶嘴:“我放了他,但是想赚钱,你们就跟我走,帮我办点事,他的十两银子是你的,这两颗金豆子也是你的。”
泥鳅:“凭啥都给他,见者有份。”
他打小就在外面混,一看就知道,这种钱不赚白不赚,赚了也白赚。
赵时晴脾气很好:“好,那就你们一人一颗。”
街溜子少年摊摊手:“行啊,我吃点亏,让一颗给他。”
三人谈妥,说走就走。
啥?没人围观吗?
一个小偷,一个街溜子,一个当街打人的粗鄙少女,读书人才不屑围观,他们的眼睛是读圣贤书用的,这种市井刁民,多看一眼都觉污糟。
污糟三人组离开魁星楼,走出一里路,在一个看上去和他们同样污糟的馄饨摊前坐下。
赵时晴要了三碗馄饨,两碗肉的,一碗素的,她还在孝期,吃的是素馄饨。
泥鳅已经一天没吃饭了,馄饨端过来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连吃带喝,稀里哗啦。
赵时晴冷眼旁观,见那街溜子却正细心地用筷子往外挑香菜。
“你不吃香菜?”赵时晴问道,二哥赵廷暄就不吃香菜,她见怪不怪。
街溜子一脸嫌弃:“这香菜太老,切得又不够碎,入不得口。”
赵时晴觉得吧,她应该把这个街溜子抓了送给师父,这样可以督促师父提高厨艺。
“你这人还怪讲究的。”赵时晴低头喝了口汤,她的挑嘴只针对她师父,离开师父,她什么都能吃。
泥鳅吃完一碗馄饨,眼巴巴看着赵时晴:“东家,说吧,让我干啥?”
赵时晴:“你还真是张嘴就来。”
她又看向街溜子,街溜子终于挑完香菜,正在慢条斯理地吃馄饨。
“你既然吃饱了,那就你先说吧,就说说这位白爷,他是魁星楼这一带的老大吗?刚刚你们说他是读书人,读书人怎么又当老大了。”
泥鳅斜眼偷瞟街溜子,又看看赵时晴,一副我想说可我又不敢说的模样。
赵时晴二话不说,从怀里摸出一块一两的小银锭:“谁说的好,这一两银子就是谁的。”
街溜子只是朝着小银锭看了一眼,便继续吃他的馄饨,泥鳅却一下子来了精神,别以为当小偷的会嫌一两银子少,这个世上大多数人,一个月也赚不到一两银子。
“我说,我说!”泥鳅咽了咽口水,说道,“白爷大名叫白文青,他是国子监祭酒白大人的亲弟弟”
“不是亲的,他是外室生的。”一直没说话的街溜子忽然插嘴。
泥鳅被人打断话头有些恼火,据理力争:“都是一个爹生的,那有啥区别,大家都是姓白的。”
街溜子:“区别就是一个是家族的骄傲,另一个却是家族的耻辱,姓白有什么用,白家根本不认他。”
泥鳅抹抹脸:“你这么激动干啥,你的口水都喷到我脸上了。”
街溜子不说话了,低头继续吃馄饨,赵时晴发现,他吃东西的样子非常优雅,就好像他对着的不是一只粗瓷大碗,而是精美瓷器,他吃的也不是二文钱一碗的馄饨,而是珍馐美食。
泥鳅继续说道:“白家也不是真的不想认白爷,据说白爷小时候很聪明,读书也很好,白家便放出话来,只要白爷考上举人,哪怕考不上进士,白家也让他认祖归宗。”
赵时晴明白了,问道:“可是白爷却一直没有考上?”
泥鳅直叹气:“就是时运不济呗,白爷考了好几次,一直都没有考上,后来他就索性占了魁星楼这一片的地盘,守着魁星老爷,总能沾点光吧,可惜,唉,还是没考上,不过这也不好说,万一今年白爷就能考上了呢,东家,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赵时晴点头:“对,就是这个理儿,说不定今年白爷就考上了呢。”
赵时晴心里的小人儿在白爷的头顶打了一个勾,白爷的身份和经历,挺好的。
今天是个好日子,距离心想事成又近了一步。
第47章 我和白爷有个约会(两章合一)
赵时晴把那锭一两银子的小银锭放到泥鳅面前:“这是你的了。”
泥鳅大喜,忙把银子装起来。
金豆子虽好,可是这一两银子却是马上就能装进口袋的。
赵时晴又拿出一锭差不多大小的银子,同样放在桌上:“隔行如隔山,白爷是读书人,他是怎么当上魁星楼这一片的老大的?”
泥鳅怔了怔,他是先知道当老大的白爷,后来才知道白爷是读书人,再后来听说白爷和国子监祭酒是兄弟的,至于从白书生到白爷的血泪历程,泥鳅不知道。
他看向街溜子:“你知道吗?”
街溜子终于喝完最后一口馄饨汤,正用一条雪白的帕子擦嘴,泥鳅看着怪心疼的,那么好的帕子,居然用来擦嘴,这也太浪费了。
至于怎么才能不浪费,泥鳅没去想,总之,他觉得这个街溜子不正常,穷讲究。
听到泥鳅问他,街溜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便瞟向赵时晴面前的小银锭,摇摇头:“有点少。”
赵时晴
她拿出那两颗金豆子:“一颗金豆子,够不够?”
泥鳅的眼珠子瞪得溜圆,金豆子啊,金子!
想想刚刚赚到的一两银子,泥鳅伤心地抱住瘦瘦的自己。
街溜子扬扬眉毛,看向赵时晴:“说就说,什么时候给?”
赵时晴:“说完我就给。”
出门在外,全部家当都在身上。
街溜子清清嗓子,说道:“白爷之所以会成为白爷,那是因为他的干爹!白爷的干爹就是以前魁星楼这一片的话事人钟三太爷。
你们知道魁星楼里供的那位魁星姓甚名谁?
钟馗!
钟三太爷据说就是钟馗的后人!”
赵时晴两眼冒光,这位钟三太爷可真是个大聪明,回头她退隐江湖,就去财神庙门前立棍。
知道里面供的是谁不?
赵公明!
我也姓赵!
这片地盘是我的了!
街溜子继续说道:“白爷还是书生的时候,隔三差五就来拜魁星,一来二去,在钟三太爷面前混了个脸熟。
话说白爷第一次落榜,又来拜魁星,钟三太爷替他惋惜,便叫上他去喝酒,酒桌上认了干亲,白爷就成了钟三太爷的干儿子。
钟三太爷没有儿子,对白爷视如己出,白爷给钟三太爷养老送终,后来接管了钟三太爷的地盘和人手,白爷有两个儿子,全都姓钟,一个也没有姓白。
白爷现在要钱有钱,要房有房,其实回不回白家无所谓,否则他也不会让两个儿子全都姓钟。
白爷就是想要争一口气,白家不是看不起他吗?他就要考个举人给白家看看。”
赵时晴懂了,考举人,已经是白爷的执念了。
泥鳅一拍大腿:“两个儿子全都姓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白爷知恩图报,义薄云天,真是条汉子!”
赵时晴觉得街溜子讲得很好,最重要的是,街溜子的声音很好听,他的好听和萧真的好听不一样。
街溜子的声音清澈婉转,若他唱歌,定然绕梁三日,而萧真的则略显深沉,让人耳朵发麻,身子发酥。
赵时晴弹了弹金豆子,金豆子咕碌到街溜子面前便自己停下,力道刚刚好。
泥鳅眼巴巴地看着她,东家,还有一颗金豆子呢。
赵时晴笑了笑,伸手入怀,这一次摸出来的又是一颗金豆子。
“谁能带我去见白爷,这颗金豆子就是谁的。”
泥鳅蔫了,他和白爷没交情,也不知道白爷住在哪里。
他怒瞪街溜子,又让你小子得手了。
街溜子龇出一口小白牙:“巧了,我和白爷是邻居,走吧,我带你去。”
三人离开馄饨摊,街溜子在前面走,赵时晴跟着,泥鳅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开玩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钱的,当然是要跟着,手指缝里漏点出来,就够他吃香喝辣了。
白爷住的地方,与魁星楼隔着一条街,是一座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民宅,大门油漆剥落,墙头上还插着碎瓦片,看上去真的不像是地头蛇的家。
街溜子敲门,大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一个八九岁的小孩探出脑袋:“师兄,你怎么又弄得这么脏,小心师父骂你。”
街溜子摸摸他的小脑袋,问道:“白爷在家吗?”
小孩点点头:“在琴室里呢。”
街溜子转身看向赵时晴:“你叫啥?”
赵时晴:“小四。”
街溜子对那小孩说道:“让他俩进去等着,我去和白爷说一声。”
三人进了院子,街溜子便径自走了。
赵时晴打量这院子,这院子从外面看着破旧,里面却别有洞天,至少是三进院子。
倒坐房正对着的地方有一张石桌,四周有四张石鼓,小孩指了指:“你们在这里等吧。”
赵时晴一怔,刚才没有留意,现在细听,这小孩的声音同样婉转悦耳。
怎么回事,这京城里声音好听的人,全都让她遇到了?
不过泥鳅的声音就不好听,和萧肃一样,忽粗忽细,难听极了,二哥有一阵也是这样。
两人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街溜子,先前的小孩又回来了。
“你过来吧。”小孩冲着赵时晴说道。
赵时晴站起身来,泥鳅连忙起身跟上,小孩板起小脸:“没说让你进去,你在这里等着,真当这里是谁都能进的吗?”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泥鳅还会扯着脖子争论几句,可是在这里他不敢,他是小偷,小偷最怕的不是官府,而是像白爷这样的老大。
被官府抓住,顶多就是吃上几天牢饭,小偷小摸不会判重刑,还能在牢里养得白白胖胖。
可若是得罪了老大,他就别想过安生日子了,不是死就是残。
泥鳅乖乖地坐回石鼓上,缩肩耷脑,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赵时晴跟着小孩昂首走进二进院子。
一进来,赵时晴便忍不住点点头,二进院子里雕梁画柱,抄手游廊挂着一拉溜的画眉百灵,最有意思的是,别人家的游廊横梁上绘的是二十四孝或者十二花令,而白爷家里的游廊上绘的却是戏,一根梁一出戏。
赵时晴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位白爷,恐怕是位戏迷吧。
她又想起街溜子和这小孩的好嗓子
两人停在一间屋子门前,小孩冲着门里说道:“大爷,人带来了。”
“进来吧。”声音清清冷冷,不好听,也不难听,赵时晴竟然还有点失望。
小孩推开门,赵时晴摘下头上的斗笠,掸掸身上的尘土,迈步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靠窗放着一把胡琴,四周的架子上还摆着月琴、琵琶、弦子、箫和唢呐。
看来这就是刚刚那小孩口中的琴房了。
罗汉床斜靠着一个中年人,四十上下的年纪,做书生打扮,可是却长了一张粗豪的脸,扫帚眉,络腮胡,两只眼睛赛铜铃。
别说,这位虽然不姓钟,可是真的有点像传说中的钟馗。
赵时晴像男人一样抱拳行礼,落落大方:“小四见过白爷,白爷安。”
白爷嗯了一声,连个眼角子也没给她:“你要见我?有事?”
赵时晴微笑:“小四想和白爷做笔交易。”
白爷这才抬起眼皮,用正眼看她:“长得不错,可是太小了,爷不好这口。”
赵时晴:“该不会以为我是来自荐枕席的吧,一大把年纪,你可真敢想。”
白爷怔住,自从他由白秀才变成白爷以后,十几年了,除了白家人,还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这小丫头胆儿肥啊。
白爷来了兴趣,坐直身子,说道:“小丫头,听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啊。”
赵时晴:“你能听出来?我这就是官话,我是我们那里官话讲得最好的。”
白爷哈哈大笑,指着旁边的小杌子:“既然你不是来自荐枕席的,那就说说你的交易吧。”
赵时晴好奇:“原来传说中的白爷竟是这么好说话的吗?”
白爷:“小月月带来的人,我总要给几分面子。”
小月月?
那个街溜子是叫小月月吗?
哈哈,这名字娘里娘气的。
“白爷喜欢听戏,那我请白爷和我一起演一出戏,不知白爷有没有兴趣?”
白爷脸上的温和荡然无存,他冷冷一笑:“乔装改扮,再找到我这里来,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
赵时晴似笑非笑:“我的确是乔装改扮,但是这出戏对于白爷而言只是信手拈来,虽然这里是天子脚下,可事成之后,白爷保证片叶不沾身,对了,白爷想不想听听我开出的条件,若是白爷满意,咱们再谈正事不迟。”
“说说吧,什么条件?”白爷问道。
“听说今年京城乡试,主持出题的人是房二先生?”赵时晴反问。
白爷一怔,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直接插他要害,他的要害就是乡试。
“是有这个传闻,但做不得真。”白爷虽说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是信了的。
房二先生的大哥,便是房婴,前两次的会试出题和主考都是房婴,明年的会试,很可能还是房婴。
而房二先生虽然名气比不上房婴,但是去年他为太上皇编撰了一本诗集,太上皇龙颜大悦,赐他三颗仙丹。
那仙丹是太上皇亲手所炼,就和太上皇的这本诗集一样,有市无价。
不仅如此,皇帝也召见了房二先生,房二先生如今在翰林院,正在为当今天子编书。
赵时晴留意着白爷脸上的神情,也看到他眼睛里那两簇熊熊燃烧的小火苗。
白爷为了那个举人的功名,都快要魔怔了。
赵时晴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继续说道:“事出必有因,既然有了这个传言,那定然不是空穴来风。”
白爷沉声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赵时晴微微一笑:“巧了,我家刚好有两本书,一本是房大学士读过的,另一本是房二先生读过的。”
白爷霍的站了起来,脚上连鞋子都没穿,穿着袜子站在地砖上。
“你说的书上有他们的批注,什么书?”
赵时晴嘻嘻一笑:“好像叫什么夏冬的。”
白爷:狗屁的夏冬,是春秋,是春秋!
他花了大价钱,才从房家的一名清客口中得到一个消息,据说兄弟二人一直在家里编书,历时八载,这书已经编好两年了,共有三十卷,在书中,房氏兄弟深度解析春秋,提出了很多前无古人的见解,只是不知为何,这三十卷早就编好,却一直没有公布于众。
现在听到赵时晴这样说,白爷犹如醍醐灌顶,他怎么没有想到呢?
房家兄弟之所以把这三十卷藏了两年,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担心漏题!
今年的乡试,明年的会试,一定会考春秋!
白爷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他穿着袜子,围着赵时晴转了好几圈,眼睛里绿幽幽的。
“小丫头,你家里有人当官?”
赵时晴嗤道:“我家当然有人当官,而且还是大官,我说的这两本书是我二哥的,不过现在归我了,我可以决定送给谁。”
白爷忽然弯下腰来,和赵时晴脸对脸:“小丫头,你是在吹牛吧?”
赵时晴晃着脚:“就说这条件如何?”
白爷冷静下来,这小姑娘既然敢开出这个条件,那么
“不行,万一事成之后,你不认帐了怎么办?”
赵时晴想笑,他都不问是让他办什么事,就只想着那两本书。
赵时晴说道:“明天吧,明天我先给你交个订金,当然不会是真的银子,你也不缺银子,明天我把那订金给你,你再判断我说的是否可信。”
白爷深深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好,明日此时,你来这里。”
赵时晴笑了笑:“白爷信我,我也信白爷,相信白爷不会设下圈套,伏击我这么一个可怜的小姑娘。”
白爷
好话坏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
赵时晴走出琴房,冲着廊下挂着的鸟笼打招呼:“画眉大婶,你的毛快要掉光了。”
画眉鸟勃然大怒。
赵时晴一路走一路打招呼,抄手廊子里沸腾起来,白爷听到鸟叫声走出来时,吓了一跳,只见所有的鸟都在笼子里又喊又叫,那个样子,活脱脱就是泼妇骂街。
第48章 行动进行时(一)(两章合一)
赵时晴从白爷家里出来时,没有看到街溜子,对了,人家有名字,芳名小月月。
赵时晴想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想笑,一回头,便看到跟在身后的泥鳅。
差一点把这条小泥鳅给忘了。
“东家,说好的两颗金豆子一人一颗,可现在却全都让那小子拿走了,我只落得一两银子,东家,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吧,东家”
得,这是给赖上了。
赵时晴可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更何况这小子那一身滑不溜手的功夫,她看上了。
“泥鳅,你家里除了八十岁的老娘,还有其他人吗?”
泥鳅脸一红,东家这是在打趣他,一定是!
先前他说家有八十岁老娘,已经被东家无情打脸了。
他抓抓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被我阿爷从烂泥潭子里捡来的,差一点就死了,阿爷原本已经金盆洗手了,为了养活我,又重出江湖。
大前年阿爷也死了,我家里只有我和我弟,我弟才三岁。”
赵时晴糊涂了:“你弟弟也是你阿爷捡来的?”
“我弟是我捡的,我捡我弟的时候,阿爷已经不在了,我弟刚捡回来时,才这么一点点大。”泥鳅用手比划着襁褓的大小。
赵时晴点点头:“你这身功夫是跟你阿爷学的?”
“是啊,我阿爷以前在江湖上有一号,后来伤了腿,就金盆洗手了,我小时候身子骨太弱,需要用人参,我阿爷被逼无奈,只好重操旧业,如果没有我阿爷,我早就死了。”泥鳅的眼眶里不知何时已经噙满了泪水。
赵时晴说道:“你今年多大?”
泥鳅:“十五,我今年十五了。”
泥鳅的阿爷是大前年去世的,那时他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的他,恐怕养自己都困难,可他却又捡回来一个弟弟。
赵时晴想起一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走,带我去你家,看看你弟弟,接下来的几天,你跟着我,我给工钱,放心,事成之后,我给你五颗金豆子。”
泥鳅先是一怔,接着便想到什么:“东家,泥鳅没本事,胆子也小,干不了大事,东家您不用把我弟当人质要挟泥鳅,泥鳅不值得。”
赵时晴你们京城的人,心眼子可真多。
“你放心,我就是陪你回去看看你弟弟而已,我不会把他带走,也不会让你去做危险的事。”
说着,赵时晴又摸出一块碎银子:“这个拿去给你弟弟买吃的。”
泥鳅心心念念是金豆子,赵时晴身上有金豆子,可她为什么不给,却只给一块碎银子?
因为她不想让泥鳅觉得,金豆子来得太容易。
很多事情,一次两次,第三次就会成为习惯,一旦你下次不给金豆子了,他就会觉得你小气。
赵时晴既然想用泥鳅,在她对泥鳅还没有完全信任之前,她不会掉以轻心。
至于已经给出两颗金豆子的小月月,赵时晴表示这是两码事。
小月月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无论心态还是行事作风,都要比泥鳅老练,这样的小孩,赵时晴看不透,也不敢用。
不过,有机会倒是可以合作。
就像是对待萧真。
泥鳅虽然还在戒备,但是他接了那块碎银子,只是他一边走一边强调:“东家,我弟弟不是我的亲弟弟,他只是我捡来的。”
话外音:你用他来要挟我,那是找错人了。
赵时晴不动声色,催促他在前面带路。
泥鳅一万个不愿意,可是他不敢招惹赵时晴,这姑娘虽然年纪和他差不多大,但是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且,人家的身手比他好,他除了会逃跑,别的什么都不会。
就连这逃跑的本事,也折在这姑娘手里了。
所以他不敢作妖,只能硬着头皮在前面带路。
路过一家点心铺,泥鳅进去买了几块桂花糕。
也不知又走了多远,两侧的房屋越来越破旧,道路也渐渐坑洼不平,看不到马车,也看不到轿子,来往行人衣著破旧,一看都是穷苦人。
如果没有泥鳅带路,赵时睛真不知道华美富庶的京城,还有这样的地方。
泥鳅在一个破烂的院子前停下脚步:“东家,我家就住在这里。”
院子里大门敞开,两个粗壮的妇人正在院子里劈柴,看到他们,其中一个笑着说道:“泥鳅,怎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早,杂货铺子这么早就打烊了?”
“今天老板家里有事,就提前打烊了。”
泥鳅一边回答一边偷瞟赵时晴,生怕赵时晴说出什么,捅破他的身分。
赵时晴双唇紧闭,目不斜视,像是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泥鳅既然一直没让街坊们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何必多管闲事。
这时,有个妇人看到了跟在泥鳅身后的赵时晴,赵时晴虽然一身粗布衣衫,头戴斗笠,但是一看就是一个年轻姑娘。
“泥鳅,这姑娘是谁啊,你家亲戚?你家还有亲戚吗?”
泥鳅张张嘴,正不知道要说什么,赵时晴开口了:“我刚雇他他给我打短工,他说要先回家看看,我便跟着过来了。”
“什么短工啊?”一个大婶问道。
“我出来进货,让他给搬东西。”赵时晴说道。
住在这里的人,并不会奇怪为何会是一个姑娘出来进货,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有高门大户才讲究那些,普通老百姓可没有那么多规矩,不抛头露面,吃什么喝什么?里里外外若是没有她们这些女人操持,只靠男人,这个家早就散了。
因此,赵时晴这样说,这两位妇人不但没起疑心,反而热络起来:“泥鳅这孩子可真能干,下了工还要再去做短工,我说姑娘,你还缺人手吗?我力气可大呢,搬搬抬抬的活计全都能干。”
赵时晴微笑:“这次人手够用了,下次找你。”
这个院子很大,却又不是那种方方正正的四合院,而是看起来像是随便围起来的院子,院墙有的地方是砖砌的,有的地方是用旧门板围起来的,院子里的房子同样也是五花八门,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破。
泥鳅带着她在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这是我家。”
他没有开门,而是敲响隔壁人家的屋门:“婶子,我回来了。”
“是泥鳅啊,门没关,进来吧。”屋里传来妇人的声音。
泥鳅推开门,带着赵时晴走了进去。
屋里非常简陋,但是打扫得很干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正在缝补衣裳,地上铺了草席,两个孩子正在玩过家家,一个女孩约莫五六岁,另一个男孩看上去顶多三岁,这个应该就是泥鳅的弟弟了。
“哥,哥!”
小男孩看到泥鳅,便张着小手扑了过来,泥鳅把他抱起来,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亲。
“哥给你买了桂花糕,你拿去和小花姐姐一起吃。”
妇人见泥鳅拿出整包的桂花糕,连忙说道:“那东西多贵啊,你给小宝拿一块就行了,余下的给小宝留着慢慢吃。”
泥鳅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正是之前赵时晴给的那个小银锭,他又从身上摸出十几个铜钱,正是用碎银子买桂花糕找的零钱。
他把这些全都放在妇人面前:“婶子,我要跟着东家出去,您再帮我照看小宝几天,这些钱给您,您别嫌少,也不用省着,都拿去买米吧。”
妇人一愣,连忙推辞:“小宝吃不了多少的,用不了这么多,你要出门,身上不能没有钱,这个你拿去。”
泥鳅笑着说道:“婶子,我这次出门是赚钱的,东家包吃包住,不用自己带钱,再说,我也还有钱。”
说着,他看向小宝,小宝用力点头:“我哥有钱!”
妇人无奈,只好把钱收下。
泥鳅抱过小宝,在小宝耳边低声叮嘱了几句,小宝扭头看向赵时晴,赵时晴这才看清小孩的相貌,白白胖胖,粉雕玉琢。
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是穷苦人家养出来的。
不仅是孩子的亲生爹娘长得好,也要归功于泥鳅,看得出来,这孩子跟着泥鳅,是没有吃过苦的
走出大杂院,赵时晴打趣道:“若是你跟我走了,再也回不来,你藏起来的银子怎么办?”
泥鳅:“我弟知道藏银子的地方。”
说完,他瞪着赵时晴:“东家,我只有几十两银子的家底,你看不上的。”
赵时晴强忍着笑,点点头:“我的丫鬟叫凌波,那天她告诉我,她已经存了二百两银子,你这点家底,别说我了,就连我家凌波也看不上。”
泥鳅:人比人气死人啊,他现在卖身还来得及吗?
赵时晴上下打量着泥鳅,吃馄饨时,泥鳅便已经脱下那身长衫,长衫里面是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
泥鳅被赵时晴看得浑身不自在,虽说这位是他目前的东家,可毕竟是个小姑娘,让一个小姑娘这样打量,他怪害臊的。
泥鳅低下头,两只爪子揉着衣角,忸忸怩怩。
赵时晴没眼看了。
“把你那件长衫穿上。”
泥鳅不明所以,把卷成团儿背在背上的长衫重又穿在身上。
其实泥鳅长得不丑,就是个子不高。
赵时晴把他带到一家客栈,让他在这里住下,又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在客栈里等消息。
安顿好泥鳅,赵时晴便又来到那家杂货铺,老板已经认识她了,铺子里没有其他客人,赵时晴开门见山:“我需要和国子监有关的东西,有教授批注的试卷或者作业都可以,明天我到万福寺去取。”
出了杂货铺,赵时晴觉得下次有必要把凌波带过来,介绍给老板,这样就不用每次都要亲自过来了。
赵时晴回到有喜盈门时,见大家全都聚在她和李牧的房间里。
这一次跟着她一起来京城的,共有九人,李牧便是这九个人里的头头。
赵时晴从早上出去就没有回来,大家凑在一起,正在商量要不要出去找人。
看到赵时晴回来了,大家齐齐松了口气。
凌波抱住她的胳膊:“二小姐,您总算回来了。”
喵~
小妖坐在窗台上,脸上满是不屑,这些傻瓜只会大惊小怪,只有她知道,主人一定会回来的。
赵时晴对众人说道:“既然大家都在,那咱们就顺便开个会,我有几件事,需要你们现在就去做”
一夜无事。
次日,赵时晴再次来到万福寺,由知客僧通达师傅引领着去了那间精舍,开门的还是灯芯。
和昨天一样,韩老爷子也在,只是这次并没有给赵廷晗施针,而是正在给他诊脉。
赵时晴等了一会儿,韩老爷子便收了脉枕,转身出去。
见他走了,赵时晴便问赵廷晗:“今天不用施针吗?”
赵廷晗微笑:“施针要间隔三日,否则我的身体承受不住。”
他把从王府带出来的东西拿给赵时晴:“不知你要这个要做何用,你看这些可以吗?”
赵廷晗一直都在国子监读书,只是他身体不好,每个月总要请上几次病假,最近这半年,他索性休学了。
他给赵时晴带来的东西,便是国子监的试卷。
他虽然休学,可也让人去国子监要了试卷在家里做。
他们这些在国子监读书的世子世孙们,若是成绩好,便是锦上添花,成绩不好,也无伤大雅。
国子监的考试有他们没他们都一样。
考得好,那就跟着一起排名。
若是考得不好,那就当做没有参考。
赵廷晗带来了两份试卷,一份是空白的,另一份上面有国子监教授的印章。
国子监教授是从九品,历来都是由孔、孟、曾、颜四家子弟担任。
这份试卷上的印章便是孟教授的。
精舍里有现成的笔墨,赵时晴用笔蘸墨将试卷上赵廷晗的名字涂抹,赵廷晗不解,问道:“小妹,这又是为何?”
赵时晴便讲了昨日的巧遇,又说了自己的打算,赵廷晗一向淡然的眸子渐渐亮了起来。
“小妹,想不到我送回梁地的那两本书还能有此妙用。”
房婴和房二先生全都教过赵廷晗,但以他们的身份,每个月也顶多过来讲上一两堂课。
然而赵廷晗却给他们留下了好印象。
第49章 行动进行时(二)Najia万赏加更
有一次,赵廷晗因为病假,错过了房婴的课,他感觉很不好意思,便挑了几盆花送去了房府。
房婴为人谨慎,但凡有读书人主动与他亲近,他都会认为人家是想从他这里得到好处。
什么好处呢?
当然是漏题了。
谁让他已经连续两届(六年)担任主考了呢,而且很可能明年还是他。
因此,不仅是读书人,他与朝中其他官员也没有私交,越是官宦子弟,便越是要走科举之路,他全都要提防,万一和某位官员走得近了,而那位官员家中子弟金榜题名,保不准就有小人造谣,说是他漏题了。
而那些勋贵和宗室子弟虽然大多不参加科举,可是个个不学无术,房婴看不上他们。
房婴如此,房二先生有样学样,一来二去,房府门前冷冷清清。
可是赵廷晗送去的这几盆花,房婴不但收下,而且还给了回礼。
回礼便是他亲笔批注过的那本春秋。
他之所以看中赵廷晗,一来是因为赵廷晗,以及他的兄弟们,全都不可能参加科举。
二来则是因为赵廷晗有病。
这是一个远离亲人,重病缠身的孩子。
且,送来的也不过就是几盆并不名贵的花而已。
而房二先生的那本春秋,则是赵廷晗替弟弟赵廷暄求来的。
后来赵廷晗听说小妹妹赵时晴也在读书,便把自己的那本春秋也送回了梁地。
这两本书,目前一本在赵廷暄手里,另一本则在白鹤山。
昨天,赵时晴已经派人回梁地拿书去了。
兄妹二人商议了足足一个时辰,赵时晴这才离开。
次日,负责给赵廷晗看病的胡太医唉声叹气地回到太医院,独自一个人坐在窗前怔怔发呆。
相比于之前的韩老爷子和后来的武太医,胡太医就显得太年轻了。
太医院不同于其他衙门,这里的派系和站队是以家族为单位的。
比如早已荣休的韩老爷子,他出自会安韩家,韩家世代行医,太祖起兵时,韩家老祖宗便是军队里的军医。
太医院的院使也是姓韩的,韩家除了韩院使,和荣休的韩老爷子,还有老老少少八名子弟在太医院任职,而太医院里另有十几人,虽不姓韩,但却师承韩家。
除此以外还有江家,在太医院的势力与韩家不相上下。
而胡太医,和之前那位武太医就属于太医院里的孤儿了。
他们不是出自有名的医学世家,家里也没有人在朝为官,更与后宫里的主子们攀不上交情,他们是真才实学考进来的。
在没进太医院之前,他们都是在当地受人尊敬的大夫,可是到了太医院,他们便是被呼来喝去的边缘人。
若不是背后没人,胡太医也不会被派去给梁世子看病。
谁都知道,梁世子已是油烬灯枯,回天乏术,接下来就是在等死了。
一旦梁世子死了,给他看病的大夫是百分百要治罪的。
看到胡太医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众人觉得,胡太医亦是离死不远矣。
武太医有点不好意思,原本是他给梁世子看病的,后来梁世子病情加重,他被斥责,这才换了胡太医。
而这个结果,是他卖了老婆嫁妆,给上面送礼才换来的。
否则,现在等死的人就不是胡太医,而是他了。
武太医亲手沏了一壶茶,端到胡太医面前:“尝尝,这是我表弟从信阳老家带来的,好茶
胡太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谢,没想到我临死还能喝到武兄的茶。”
武太医羞得想要钻到地缝里去,却还是硬着头皮问道:“可是梁世子不好了?”
胡太医叹了口气:“怕是吃不上今年的月饼了。”
胡、武两位太医身份不高,他们没有单独的屋子,周围的太医们此时都在竖着耳朵大大方方地偷听。
现在是五月中旬,胡太医说梁世子吃不到今年的月饼,那不就是说,梁世子顶多还有三个月的寿命?
有人叹息,有人却更担心了,三个月啊,胡太医你一定要坚持,可不能再让上边换太医了,否则那把刀落下来,还不知道要斩断谁的脖子呢。
梁世子黄泉路上有你小胡陪着就行了,我们就不一起去了。
不到一个时辰,整个太医院,就连草药园那边的人,也全都知道梁世子死期已定。
众人看向胡太医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兔死狐悲。
无论梁世子什么时候死,太医院里都要有人陪着他一起死,那就把这个机会留给可怜的胡太医吧,要怪就怪他放着好好的坐堂大夫不当,而要来考太医院。
真以为做了太医就能光宗耀祖吗?
那也要有命去做才行啊。
宫里的内侍们每天都在太医院里出出进进,因此,梁世子吃不上月饼这句话,当天便传进宫里,传到了永嘉帝和丽太妃耳中。
“上次不是说他活不了几天了吗?怎么现在又说活不到中秋,这距离中秋还有三个月呢。”丽太妃说道。
永嘉帝眉头微蹙,母妃总是这样沉不住气。
“那是母妃理解错了,一直都是说他命不久矣。”
丽太妃被永嘉帝用话轻刺了一下,她心里不太舒服,自从儿子做了皇帝,便一年比一年威严,对她的尊敬也大不如前。
毕竟,她只是太妃,而不是太后!
自大雍立朝,她是唯一一位没有封后的皇帝生母。
每当想起这件事,丽太妃便气得睡不着觉,年轻时还称得上温婉的性子,现在渐渐暴躁起来,动不动便会发脾气。
比如现在。
她那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紧紧抓住小几上的杯子,一旁的方嬷嬷紧张地屏住呼吸,生怕自家太妃忍不住,当着皇帝便摔杯子。
好在永嘉帝抢在丽太妃摔杯子之前便站起身来:“朕让银作局又打了一批首饰,到时给母妃送过来,母妃若是不喜欢,只管让他们重做,前朝有朕,母妃只管放宽心。”
他刚刚迈过门槛,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永嘉帝没有停留,坐上龙辇往勤政殿而去。
铛铛铛,作者有话说,看过来~
第50章 行动进行时(三)两章合一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
在万福寺与赵廷晗见过面,赵时晴便让凌波去苏记茶铺找萧真,而她自己则拿着国子监的试卷去见了白爷。
这两份试卷,便是她给白爷的订金。
白爷自幼在京城长大,又在市井混迹多年,深深知道,在京城,无论是街上打架的熊孩子,还是连官话都讲不好的外地人,全都不能掉以轻心。
谁知道这个熊孩子是哪个侯府里偷溜出来的不孝子弟,谁知道那个外地人背后站着的又是哪位藩王。
在京城,衣著鲜亮的不一定是达官显贵,一袭布衣的说不定是刚刚进京的三品大员。
比如那个戴着斗笠,露出半截黑瘦手臂的小姑娘,一出手就是两颗金豆子,张口就说家里有房婴的春秋。
你说她在吹牛?
在白爷面前吹牛,也要有底气才行。
白爷辗转反侧,其实无论赵时晴拿来的订金是什么,为了房氏兄弟亲笔标注过的春秋,白爷已经决定:只要今天这个叫小四的小姑娘胆敢再次登门,无论她带来的所谓订金是什么,白爷都会与她或者是她背后的人合作。
白爷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考上举人,然后再告诉白家人,他的儿子都姓钟,什么白家,他早就看不上了。
不是白家不要他,而是他不要白家。
因此,当赵时晴把这两份试卷摆到白爷面前时,白爷那颗四十年的老心还小鹿乱撞了一把。
孟家子弟亲笔批改的试卷,这个做不得假。
想要找一份国子监的试卷,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但是要找一份盖着国子监印章的空白试卷,这是一点也不容易。
首先,你要认识国子监的人,这人很可能不是普通教授,更不可能是学生,而是更高一级的人物。
也只有在国子监,身份足够高,才能拿到空白试卷。
由此可见,赵时晴送来的这两份订金足够体面。
白爷的笑容直达眼底,看向赵时晴时,就连称呼也改了:“四姑娘,咱们坐下谈谈吧。”
赵时晴这边进展得很顺利,而凌波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她下了轿子,在桥头买了一包花生,苏大头像那天一样坐在门口晒太阳,凌波递上花生:“大头叔,这是买给您吃的。”
看到花生,苏大头就乐了:“张小二的花生,好吃,我最爱吃这一口。”
“大头叔,您爱吃就好。”凌波笑眯眯。
“我叫苏大红。”苏大头更正。
“知道了,大头叔。”
苏大头
听说那天来的姑娘又来了,萧真心里一动,走到窗下,向楼下望去,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角蓝底白花的裙摆。
接着,那角裙摆便消失了,这是上楼来了?
萧真连忙坐回到椅子上,拿起一本书。
门外响起大壮的声音:“东家,人来了。”
“让她进来。”萧真沉声吩咐。
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穿着蓝底白花裙子的小姑娘。
同样是蓝底白花,同样梳着双丫髻,同样十四五岁,可却不是同一个人。
“婢子凌波,奉我家二小姐之命,带信给甄公子,甄公子安。”
萧真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忽然又想躺回床上养病了。
“信呢?”萧真语气淡淡。
凌波恭恭敬敬地捧上一封信,这是赵时晴写给萧真的信。
萧真打开信,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封信肯定不是赵时晴的亲笔。
方方正正的台阁体,一看就是下过功夫的。
赵时晴是宗室贵女,即使习过台阁体,也没必要下功夫苦练。
所以,这封信即使不是文吏代笔,也是让别人替她写的。
高门大户的闺阁女子,其笔墨一般不会流传出来,这是避免有人以此做文章,毁其闺誉。
可他又不是那种毁人闺誉的无耻小人,赵时晴竟然对他如此提防。
萧真心里不太舒服,可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前世他活到三十八岁,而梁王也不过四十出头。
若论活的年头,他都能给赵时晴当爹了。
算了,就不和小孩子计较了。
萧真迅速说服了自己,一目十行看起信来。
不得不说,萧真的眼睛很毒,这封信的确不是赵时晴亲笔,而是赵廷晗写的。
原本赵时晴是要自己写的,赵廷晗没让,自家妹妹还是闺阁千金,书信岂能落入外男之手?
因此,这封信不但是赵廷晗代笔,信上更是连落款都没有。
赵时晴在信中,问起都察院几位御史的情况。
赵廷晗虽然在京多年,但是他身份敏感,不能明目张胆与官员来往,更何况这些御史都是风口浪尖的人物,就更要敬而远之。
而萧真的身份则不同,他属于宗室和勋贵的圈子。
虽然文官不在这个圈子里,但是御史们是文官里的异类,皇帝也喜欢利用御史来敲打宗室和勋贵。
因此,若是哪位御史家门前被人泼了大粪,想知道是谁指使的,就查查他近来有没有得罪哪位宗室,哪家勋贵。
你的敌人往往是最了解你的人。
因此,赵时晴决定向萧真虚心请教,即使萧真不了解,萧真也能找到了解这几位御史的人。
看完这封信,萧真嘴角微抿。
前世,他还真听说过几件事,都和信中列举的这几个人有关系。
“事关重大,让你家二小姐亲自过来。”萧真声音冰冷,没说他知道,也没说他不知道,知道不知道,要看那个小姑娘肯不肯过来。
至于为何要让人家小姑娘亲自过来?
萧真自己也说不清,可能是他养病期间太无聊了。
凌波回到有喜盈门时,赵时晴刚刚进门,听说萧真要让自己亲自过去,赵时晴直皱眉,她现在很忙的好吧,不过,萧真既然这样说了,那一定是自己有必须去的必要。
虽然已是傍晚,赵时晴还是去了苏记茶铺。
她等不到明天了。
听说赵时晴真的来了,萧真怔了怔,这么快?
虽是傍晚,可这会儿外面还很亮,但是屋子里却已经暗了下来。
萧真让大壮点了一根蜡烛,赵时晴进屋时,便看到明明暗暗的烛光中,那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
这张脸,配上跳动的火焰,平添了几分诡异。
赵时晴安慰自己,脸虽吓人,可是声音好听啊,再说,有求于人,就不要挑剔了。
于是赵时晴满脸堆笑:“甄公子看上去气色好多了,还是京城的水土养人啊,甄公子风采更胜从前。”
萧真:你那虚伪的笑容已经出卖了你。
“说吧,你打听那几位御史有何目的?”萧真问道。
赵时晴:“当然是为了让我大哥离开京城啊,甄公子放心,我的目的只有这一个,至于朝堂上的那些人,我没有兴趣,我们梁王府也没有兴趣。”
萧真点点头,没有再问,直接切入正题。
“靳御史寒门出身,一向以清流自居,他家中只有一妻,妻子膝下仅一子,子息单薄,他却没有纳妾,甚至连通房都没有。
他曾弹劾家父蓄养外室,也曾反对皇帝选秀。
然而靳御史还是举人的时候,曾与堂嫂私通,并且生下一子,后来靳御史高中进士,被榜下捉婿,迎娶了现在的靳夫人,靳夫人出身商贾,嫁妆丰厚,靳御史因此成为视金钱如粪土的清贵。
堂兄去世后,靳御史以报答堂兄当年的恩情为由,将堂嫂和那个儿子一起接入府中,堂嫂的父亲是位落魄书生,堂嫂素以出身书香门第自居,以此来衬托靳夫人的庸俗不堪,满身铜臭。
靳夫人并不知情,一直真金白银供养着这一家子”
萧真说到这里,顿了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前世靳夫人积劳成疾,三十多岁便香消玉殒,她死后,堂嫂便成了靳府的女主人,并且四处散播谣言,让靳御史厌憎靳夫人所生的儿子,转而培养那个私生子。
这件事最终被揭露出来,是靳御史后来的续弦夫人,这位夫人虽是二嫁,但出身高门,进府后和堂嫂短兵相接一场宅斗,这位夫人便发现靳御史对侄子过分疼爱,她觉得不正常,便派人去靳御史老家寻访昔日故人,又收买了堂嫂身边的婆子。
这期间续弦夫人有了身孕,堂嫂担心她生下儿子,会影响到自己的儿子,给夫人暗中下药,夫人小产。
于是当续弦夫人查出真相后,便告诉了自己的娘家。
先是找了个借口与靳御史和离,前脚和离,后脚便告了御状。
人证物证俱在,靳御史贬官外放,死在路上,传说是原配夫人的娘家买凶杀人,但无证可考,最终不了了之。
这件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无人不知,然而却不是现在发生的,而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现在那位原配的靳夫人也还活着,堂嫂母子刚刚进府,靳御史还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目下无尘的清流典范。
萧真只讲了靳御史的事,赵时晴便张大了嘴巴,这位靳御史,深得她心啊。
这个人渣,用来敲诈勒索,简直不要更合适。
“孙御史在朝堂上有铁嘴铜牙之称,可实际上却畏妻如虎。
孙夫人是将门虎女,性如烈火,孙御史总喜欢讲大道理,咄咄逼人,有一次,他头破了仍然坚持上朝参人,对外说是仗义直言,被人报复,其实却是被孙夫人打伤的。”
“钱御史与吏部林侍郎水火不容,其实私底下两人是有来往的,且还是金钱往来。”
“世人只知道宫里的付嫔娘娘是石御史的表妹,却并不知道,这二人曾经私订终身,且,石御史一直都是付嫔娘娘最信任的人。”
前世,这两人的事最终还是传到了永嘉帝耳中,石御史自尽,付嫔娘娘死在冷宫之中。
赵时晴挑出这四位,是因为这四位御史目前在都察院里风头最劲,事实证明,她果然问对人了,这些事情,几乎都是后来才为人所知,别说赵廷晗了,现在这个时候,除了他们自己,整个京城,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萧真当然不会告诉赵时晴,这都是他在前世知道的,因此,此时此刻,在赵时晴眼中,萧真简直就是京城百晓生,太神奇了,连人家和初恋情人的事情都知道。
赵时晴千恩万谢,美滋滋屁颠颠地告辞了。
望着她的背影,萧真有点后悔,他今天的话是不是有点多,这小姑娘该不会怀疑什么吧。
这小姑娘看着古古怪怪,可其实很聪明,一点就透,万一被她发现他是重生的,该不会把他当成老妖怪吧
萧真想多了。
走出苏记茶铺,赵时晴就把萧真这个人抛到九霄云外了,她心里想的只有那四位御史大人。
她把这四位挨个想了一遍,最终决定,还是让靳大渣渣承担所有吧。
至于其他三位,夫纲不振的孙御史和被皇帝抢走心上人的石御史,这两位已经够可怜了,自动出局。
钱御史与林侍郎牵扯太多,此人怕是不能用完就扔,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用了。
点兵点将,赵时晴点中了靳御史,她已经决定了,她要让靳御史尽情燃烧,最后变成货真价实的废渣渣。
当然,她也会顺便给靳夫人提个醒,同为女子,当然要帮忙了,那位偷小叔子还要鸠占鹊巢的堂嫂就免了,赵时晴已经把她开除出女籍了
三天后。
三驾马车和两驾骡车悄悄停在一家布庄子门外,一个中年人从马车上跳下来,走进布庄。
片刻之后,布庄子里的所有伙计全部出动,一匹匹的白布被搬上马车。
整个布庄子的白布都被搬了出来,可是这五辆车还是没有装满。
没办法,布庄子的掌柜只能去隔壁街上的同行求援,最后是三家铺子一起,才把这五辆车全部装满。
消息当天便传开了。
因为这买的不是普通白布,而是上好的孝布!
没错,孝布也分三六九等,能往这五辆车上搬的,都是最好的孝布。
瞎子都能看出来,这是死人了,而且死的这位身份不低,不对,是很高才对!
紧接着,三家铺子里跟车去结帐的伙计回来了。
“是梁王府,这些孝布全都是梁王府买的。”
梁王世子快要死了,这是提前做准备了。
与此同时,靳御史的侄子忽然失踪了。
府里的人找了一天一夜,结果靳大侄子被人扔到了自家门前。
十五岁的靳大侄子脸色有些古怪,家里人都以为他是被吓着了。
靳大嫂子问他是被什么人绑走的,他一言不发。
靳御史一向将这个侄儿视如己出,再说,儿大避母,那就由他这个叔叔兼亲爹来问吧。
待到屋里只有叔侄二人时,靳大侄子终于开口了:“叔,你真的是我亲爹吗?那些人说你才是我爹,是你和我娘偷情生下我的,是吗?”
靳御史只觉五雷轰顶,他藏了多年的秘密,还是被人知道了!
“他们让你今晚亥时到城外二十里的雷神庙,还说如果你不去,或者设下圈套,明天这个时候,延安伯府就会知道这件事。”
几天前,靳御史刚刚弹劾了延安伯宠妾灭妻,延安伯被罚了一年俸禄,还被迫发卖了最心爱的宠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