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靳御史就是这般硬气(两章合一)
靳御史面如土色,在朝堂上舌灿莲花的他,此时声音竟在发抖。
“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抓走你的是什么人?”
靳大侄子咬牙切齿:“这么多年,你为何不认我?我明明才是你的长子,可你却把那贱妇生的儿子当成宝贝,你对得起我,对得起我娘吗?”
靳御史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先攘外,后安内。
“你快说啊,究竟是什么人?”
那双平素里握惯笔杆子的手,此时如同鹰爪一般紧紧抓住靳大侄子的肩膀,靳大侄子吃痛,十五岁的少年,正是叛逆的时候,更何况他突然知道自己的身世,心里满是委屈和愤怒。
长幼有别,他才是府里的大少爷,这府里的一切都应是他的。
可是现在,他却只是个侄少爷,京城里的官宦子弟不屑带他一起玩,在那些人眼里,他是土老冒,是来投奔亲戚的穷鬼。
他愤怒了,用力挣脱出靳御史的钳制,还推了靳御史一把,靳御史只是个读书人,刚刚这一抓已经用尽他所有的力气,毫无防备,便被心爱的大侄子推倒在地。
大侄子却没有伸手扶他,而是居高临下看着他:“你马上把那贱妇和她的儿子轰出去,把我记在你的名下,我要做嫡长子!”
靳御史不明白一向听话的大侄子现在是怎么了,不过,他顾不上了,只好说道:“好好好,你先告诉我,抓你的究竟是什么人?”
靳大侄子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便知道他是在搪塞自己。
那些人说得太对了,他这个便宜爹就是一个伪君子。
明明他才是靳大公子,明明他可以有锦绣前程,可是现在,他却成了打秋风的穷亲戚,想要花钱还要向那个贱妇伸手去要。
屈辱,太屈辱了!
少年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他怒视着靳御史:“你去了雷神庙,就能知道抓我的是什么人了,我告诉你,他们都是好心人,是为我鸣冤的好人!
你如果不去,不仅他们会把这事告诉延安伯,我也会去击鸣冤鼓告御状,你奸淫长嫂,你”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靳御史便捂住了他的嘴巴,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乖,好孩子,为父一定会善待你,善待你娘,我现在就出城,我现在就去雷神庙!”
靳御史说走就走,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了,但是无妨,他是朝廷命官,用他的官凭便能出城。
至于会不会落人口实,靳御史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当务之急,是要知道,想害他的是什么人。
对,银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人想要敲诈他,目的无非就是要银子。
“阿忠,告诉帐房,准备一万两现银,明天我要用。”
靳御史连阿忠都没带,便坐上轿子出城去了。
靳御史的原配夫人,娘家姓陶,最近几天,庄子里出了点事,陶夫人一直在庄子里善后,今天才回到京城,便听说侄子不见了,她顾不上休息,便派人四处找人,靳御史为此对她好一顿埋怨,都怪她没有尽到当家主母的责任。
现在人终于回来了,陶夫人终于松了口气。
刚刚坐下,丫鬟便匆匆进来:“夫人,老爷出府了,连阿忠都没带,对了,刚刚阿忠和婢子说,老爷让帐房准备一万两现银,这会儿帐房里没有人,阿忠让婢子和您说一声,让您把银子准备出来,老爷明天便要用。”
陶夫人一怔,帐房不同于府里其他下人,晚上不在府里值夜,不仅是靳府如此,京城里其他府第亦是如此。
有什么急事,要大晚上的准备银子?
且,谁家会放着一万两现银呢?
银票不行吗?
陶夫人越想越是疑惑,她对丫鬟说道:“你去和小六说一声,让他这会儿就去李先生家里,让李先生明天一早就去万金号,从帐面上先支一万两银子带回府里,再让管家安排几个护院,明天到万金号护送李先生。”
丫鬟应声出去,陶夫人却没有睡意,她从怀里拿出一只荷包。
这是今天进城的时候,一个少年扔进马车里的,那少年瘦瘦小小,转眼间便像一条泥鳅似的钻进人群里。
当时她还没来得及打开这只荷包,便看到了府里的人,当然不是来城门前接她的,而是出来找侄少爷的,她这才知道侄子失踪了,心里着急,便把荷包的事抛到脑后。
她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张字条,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靳洙,父靳隆,母尤碧莲。
陶夫人怔住!
她的目光落在靳隆这个名字上,这是她的夫君!
靳洙的父亲为何会是他?
这是有人无中生有,挑拨关系,还是
陶夫人将那张纸紧握在掌心里,直到汗水将纸上的墨渍浸染,她才走到灯前,将那张纸化为灰烬
靳御史匆匆出城,还没到雷神庙,他便下了轿子。
担心那些人误以为他是带人一起来的,他特意叮嘱轿夫不要跟着他。
当然,他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这座雷神庙已经荒废多年,早已成为流民乞丐的栖身之地。
靳御史还没走进去,便有几只乌鸦从里面飞了出来,怪叫着在空中盘桓,迟迟不肯离去。
靳御史吓了一跳,冷汗浸透衣裳。
忽然,砰的一声,雷神庙那两扇早已破旧不堪的大门,竟然在他身后关上了。
“谁,出来,怪力乱神,本官不信这些,快点出来!”
话音刚落,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将他围在中间。
“是你们,就是你们装神弄鬼对不对,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靳御史颤声说道。
“你不配知道我们是谁,你只要清楚,你和你堂嫂的那些龌龊事情,我们全都知道就行了,靳洙是你和你嫂子所生,在京城里,怕是有很多人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吧。”
靳御史极力保持镇静:“你们无凭无据,信口雌黄而已。”
那几个人哈哈大笑:“无凭无据?你觉得延安伯会让这件事无凭无据吗?一百两银子,会不会有人愿意做证,亲眼看到你们兄嫂通奸?若是一百两不够,那就五百两,一千两,延安伯拿的出来。”
靳御史混迹官场多年,根本不用这些人提醒,他也心里有数。
即使没有人证,只要这件事传出来,他的名声就完了。
他是御史,名声是御史的底气!
“说吧,你们要多少钱,延安伯能给的,我也能给!”
那几人笑得更加大声:“哈哈哈,既然你给的延安伯也能给,我们何苦来找你呢,你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如延安伯赏心悦目。”
这些人竟然说他比不上延安伯那个宠妾灭妻的人渣,简直是对他的污辱!
可是现在,靳御史也只能咬牙忍着,他正搜肠刮肚,想要说服这些人,可就在此时,忽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靳御史的脑袋上被什么重重地拍了一下,他便昏死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在自家轿子里。
“我怎么在这里?”
轿夫说道:“刚刚有两个人把您抬过来的,说是您在路边晕倒了。”
靳御史大惊,他还没有和这些人谈妥条件,怎么就被送回来了?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他正想伸手去摸,却发现屁股下面垫着东西,拿过来一看,竟然是奏折。
可惜轿子里太过昏暗,看不清上面的字,靳御史只好先回府。
回到府里,他直奔书房,顾不上屁股上的疼痛,他连忙拿出那本奏折,只看了几行,他的脑袋便是一阵轰鸣!
梁王世子!
竟然是梁王世子!
他踉跄几步,抓住桌角才没有摔倒。
难怪,难怪啊。
难怪连银子也不要,不是这些当贼的胃口大,而是他们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银子。
靳御史呆坐良久,想到什么,他拿起那份奏折,这一看便又是一身冷汗。
虽然大家上折子用的都是台阁体,但是笔迹上也会略有不同。
比如这一份,分明就是他的笔迹。
是的,如果靳御史不是可以确定自己从未写过,甚至会认为这就是出自他的手。
太可怕了,对方太可怕了。
不但知道他和嫂子的事,就连他的笔迹,也能模仿得一模一样。
他不知道,如果他不照着这些人说的去做,接下来那些人会如何报复他。
向皇帝、向锦衣卫举报梁王府,对,梁王已经死了,梁世子命不久矣,如今的梁王府就是一盘散沙,趁着这个时候,举报他们,举报什么呢,当然不能举报他们威胁朝廷命官,那就说他们意图谋反!
对,梁王府意图谋反!
他兴奋地扑向书案,他现在就要举报,马上举报。
可是拿起笔,他却再次怔住。
梁王府谋反?
谁谋反?
梁王诈尸?还是梁世子起死回生?
对了,梁王府里还有一位二公子,对,就说是他谋反。
那位二公子也不小了吧,十六还是十七,这个年纪能谋反了,可是
可是这种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只要梁世子一死,那位二公子就是下一任梁王,他放着王位不继承,为什么要谋反?
如果梁王还活着就好了,那样就可以诬陷梁王谋反了,说梁王谋反,皇帝一定会相信。
梁王死得也太早了吧。
可是他转念一想,即使梁王没死又如何?
梁王府的人胆敢明目张胆威胁他,一定已经做好万全准备。
他们会想不到他会举报吗?
恐怕明日早朝,自己若是没有按照他们说的去做,自己和嫂子的事,就要传遍京城了。
普通小贼没有这个本事,但是梁王府
他们也不用真的传遍京城,就像他们自己说的,只要让延安伯知道就行了。
靳御史像一只泄了气的皮鞠子,瘫软地趴在书案上。
次日便是望朝,是文武百官齐聚朝堂的日子。
以前每当朔望,靳御史就会精神抖擞,早早地来到宫门前。
每当这个时候,文武百官们都会在心里敲响警钟,不知道今天被他参的是哪个倒霉蛋。
他们看向靳御史的目光里,有惶恐、有畏惧,还有厌恶。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靳御史早已血溅朝堂。
他喜欢这种感觉,想杀他,却又杀不了他。
一群废物!
可是他离不开这群废物,正是这群废物为他搭起一条青云梯,让他从无数寒门进士中脱颖而出,成为世人眼中铁血铮铮的忠臣,终有一日,他会成为一代名臣,青史流芳。
但是今天,靳御史却不想去上朝了。
不去不行,他只能去。
望着巍峨的宫殿,靳御史望而却步,他的心里升起无限恐惧,他想逃跑,跑到梁王府的人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
可是不能,不能!
他的屁股隐隐作痛,他忽然想起来,从昨晚到现在,他竟然没有看过自己的屁股。
昨夜他趴在书案上睡着了,天还没亮,阿忠便来叫他,他匆匆忙忙穿上官袍,便出门了,直到坐到轿子里,他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
今天屁股上的疼痛轻了许多,但还是疼,等到下朝之后,他一定要让大夫给他好好看看。
靳御史心里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进了大殿。
趁着皇帝还没来,他悄悄用眼睛的余光四下张望,这满朝文武当中,不知有多少是梁王府的眼线。
梁王肯定在朝中有眼线,朝中也肯定有人被梁王府收买了,不仅梁王,八大王全都如此,所以他为梁世子说话,朝中会有人应和的吧,会的,一定会的,梁王府的人已经全都安排好了。
如果他没有按照他们说的去做,他们就会对付他。
皇帝终于上朝了,接着,便是各个衙门的人上奏,靳御史心不在焉,那些人说的都是废话,他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
直到他听到皇帝说道:“众爱卿,可还有本?”
他的身体猛的一颤,他全身的关节,像是被无数根无形的绳子牵动驱使,他离开队伍,走上前去。
“臣,靳隆,有本上奏——”
四周一静,那只悬在头顶的靴子终于就要落下来了,也不知道今天会砸到谁?
管他是谁,只要不是自己就好。
满朝文武齐齐望向靳御史,如果他们的目光是箭,靳御史已经被万箭穿心。
靳御史昂首挺胸,高声说道:“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
第52章 我给京城加个盖(两章合一)
对于文武百官而言,今天是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日子!
就在今天,就在金銮殿上,就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就在百官众目睽睽之下,那位刚正不阿的靳御史,他竟然撞柱子了!
文官撞柱子不是新鲜事,但是如靳御史这般撞的义无反顾、荡气回肠的,自大雍立朝还是第一人。
以往文官们撞柱子都是做做样子。
一个做出要撞的姿势:“别拦着我,谁也别拦着我!”
一众群演阻拦:“不能啊,千万不能,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圣上会心疼的。”
梯子递给了皇帝,皇帝轻咳一声:“爱卿这是何苦,朕”
直到很久以后,朝臣们回想起那天的事,还会惊艳于靳御史那一刻的视死如归。
带着飞蛾扑火的决绝和粉身碎骨的从容,随着那砰的一声,血花漫天飞舞,那是皑皑冰雪中少年寒窗苦读的梦想,那是三月桃花里少女用情丝绣成的花瓣,那是年轻官员们心中无数次吟诵的那首石灰吟。
靳御史劲瘦的身躯轰然倒下,牵动了所有人的心弦。
随着靳御史的倒下,刚刚还在质疑他的朝臣们有些愧疚。
在今天之前,只要靳御史一开口,所言所指无一不是有伤大雅的阴暗面。
就比如前不久刚刚被罚了一年俸禄的延安伯,带着小妾去赴宴,却没带正室夫人。
这件事从靳御史嘴里说出来时,便被无限放大,宠妾灭妻,伤风败俗,不敬先贤,祸乱纲常,于理不容。
还有宝庆侯世子,赌钱输了一条街,宝庆侯知道后,骂了儿子一顿,这件事便翻篇了。
可是靳御史却一道折子把父子二人全都参了,宝庆侯治家不严,纵子豪赌,不配为父,宝庆侯世子骄奢淫欲,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不配做世子。
最终,宝庆侯含泪打断儿子的一条腿,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所以,今天靳御史说他有本要奏时,所有人都认为,他今天又要参人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靳御史没有参人,反而热泪盈眶,满含激情地请求皇帝,让梁王世子叶落归根,魂归故土,活着的时候不能为父奔丧,死也要让他死在父亲墓前。
没有奔丧,是为不孝。
死在父亲墓前,是为谢罪。
靳御史引经据典,慷慨陈辞,以一个旁观人的身份,陈述梁世子落叶归根的重要性。
有多重要呢?
那就是若梁世子死在京城,便会有人有样学样,父亲病了,做儿子的却称病不去侍疾,父亲死了,做儿子的却进行瞒报逃避丁忧。
靳御史引用了两年前发生在罗石县的一件事。
当时正是大考之年,罗石知县上上下下好一番打点,眼看升迁有望,可其父却在老家病重,药石无灵。
于是罗石知县便将其父封于山洞之中,对外却说其父被一游方仙道所救,病愈后便跟随仙道游历去了。
彼时上有太上皇入长寿宫修仙,下有世家大族捐建道观,因此,罗石知县此说竟然骗过了所有人,甚至还被阿腴奉承之徒写入县志之中。
不久之后,这位知县便升任知州,离开了罗石县。
这位新任知州到任之后,有人送来两位美妾,知州大人沉迷美妾,冷落了原配夫人,夫人大怒,与之争吵的时候,口不择言,将他把父亲封进山洞,并且活活饿死的事情抖了出来。
于是这件事便从丫鬟们的口口相传中传扬出去,传进有心人耳中,密报给了知府大人,偏偏这位知州顶了知府大人原本想要安排给自己人的位置,所以知府大人听说此事后,一番部署,找齐人证物证,将此案上报大理寺。
此案轰动一时,永嘉帝亲自过问,那位知州最终被判凌迟。
现在靳御史搬出了这件案子,以前尚且没有梁世子的事,便有人为了逃避丁忧,而害死亲生父亲,当时朝廷重判,以儆效尤。
可现在堂堂梁王世子,却不回去为父亲奔丧,弃寡母、幼弟于不顾,哪怕他是真的病了,可是世人会做何想?
是不是只要称病,就能不敬父母?
所以梁王世子此举大错特错。
靳御史认为,梁世子虽然事出有因,但也确有不孝之举。
如何才能消除此事在朝野之中的影响,那就必须让他在父亲坟前赎罪,他必须要回梁地结庐守孝,就是死,也要死在梁王墓前。
没办法,梁世子身份太高,影响太大,他只有弥补自己的不孝,才能消除这件事的影响,否则,难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罗石知县。
王如此,官如此,那么民呢?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孝悌为人之根本,对生身父母尚不尽孝,何谈对朝廷尽忠?
长此以往,皇朝危矣。
靳御史说到激动之处,以头碰柱,以血明志!
永嘉帝神情晦暗不明,他对靳御史谈不上喜恶,不过,在今天之前,靳御史很好用。
大雍立朝一百二十余年,除了八大王以外,在京的宗室也同样盘根错节,还有那些靠着祖上的军功便自以为是的勋贵们,这些人都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然而他却不能全都夺爵或者全都抄家,就像梁王府一样,不能全动,只能一点点潜移默化,让他们从野心勃勃的狼,变成听话的狗。
所以他需要靳御史这样的人,以前需要,以后也同样需要,无论什么时候,朝堂上都要有这样的人。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靳御史这么大阵仗,竟然是为了梁世子。
永嘉帝不信这是靳御史自己的决定。
靳御史此人非常看中自己的名声,所以他攻击的,多是原本名声就不太好的那些人。
比如宝庆侯世子,那本就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
再比如被他弹劾过的萧驸马,瞒着长公主养外室,被整个皇室所唾弃。
靳御史最擅长的,便是借着痛打落水狗,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清正廉明的好官。
可是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赵廷晗马上就要死了,且,梁王府风雨飘摇,本就惹人同情,以靳御史一惯所为,他是不会选择赵廷晗做靶子的。
永嘉帝已经决定,下朝之后就让锦衣卫盯紧靳御史。
靳御史这一撞,不但撞破了他自己的头,也撞出了一大片赞同之声。
“臣附议。”
“臣附议。”
正在这时,一名内侍快步跑了进来,在掌事太监李公公耳边低语几句,李公公神色微变。
李公公的异样没有逃过永嘉帝的眼睛,他不动声色,说道:“宣太医,给靳御史看看,顺便再让太医去给梁世子看看,看看他的病体能不能支撑到回到梁地,唉,梁世子是梁王爷的嫡长子,朕看着他长大,岂能忍心看到他”
后面的话,皇帝没有说,群臣暗自在心中猜测,不知道皇帝是不忍心看到赵廷晗死在京城,还是不忍心看到他死在路上。
朝中没有哪个大臣是真傻子。
赵廷晗为何没有回梁地奔丧?
真的是他病得爬不起来了吗?
为人子者,哪怕是爬不起来,也要让人抬着回去。
可是赵廷晗却没有回去,傻子也能看出来,这是有人不让他回去,赵廷晗怕是连梁王府都走不出去。
听闻梁王次子资质平庸,温顺守礼,无疑,在皇帝看来,这位没有多少存在感的次子,远比自幼便在京城血雨腥风中长大的赵廷晗更适合继承王位。
好在赵廷晗体弱多病,否则谁知道他会不会步吴王世子后尘,死得不明不白呢。
所以皇帝让太医去看赵廷晗,听上去像是关心赵廷晗的身体,实际上只要太医说赵廷晗的身体无法承受奔波之苦,那么赵廷晗就要乖乖留在京城,死也要死在京城。
因为一旦放他出京,便等如放虎归山。
他若死了也就罢了,万一他没死,活下来了呢?
皇帝还能不下旨让他继承王位吗?
当然不能。
此时此刻,单纯善良的已经冲过去陪着靳御史一起冲锋陷阵,老奸巨滑的则沉默不语。
今天的朝会,便是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的。
刚刚李公公的脸色突变,永嘉帝看到了,文武百官中也有不少人看到了。
李公公此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脸色大变?
不知道这件事是发生在宫内,还是发生在宫外。
不过,有此疑问的大臣们很快便有了答案。
他们刚刚出宫,候在宫外的自家小厮便说出了真相。
天降异象,京城要出大事了!
而此时的永嘉帝也已经在李公公口中知道了这件事。
就连刚刚被太医把伤口包好的靳御史也听说了。
对于这刚刚发生,或许现在还在持续的异象之事,宫外的大臣们是吃惊,接着连衙门都不回去,坐上自己的轿子或马车便前往出事的地方。
而永嘉帝则是眉头深锁,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天有异象,对于帝王而言都是大事,很大的事。
永嘉帝自己是不方便出宫的,他叫来锦衣卫指挥使路乾,让路乾亲自去看看,若真的是天象,也就罢了,若是有人背后生事,路乾可行便意之权。
而靳御史则是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原本就疼的屁股,被摔得更疼了。
太可怕了,那些人太可怕了,梁王府的人太可怕了。
靳御史不敢想,如果今天他没有仗义执言,没有去撞柱子,那么
靳御史忽然想起,昨晚他在雷神庙看到的那些乌鸦。
当时他还没有进门,便有一群乌鸦从雷神庙里飞出来。
那时他虽然吓了一跳,却并未在意。
可现在看来,太可怕,太可怕了。
乌鸦,真的是乌鸦啊,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巧合,分明就是梁王府里有高人,不,是神人,是仙人,是能够洞悉一切,驱神养鬼,洒豆成兵的仙人!
这场异象发生的地方是在魁星楼。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之前。
越是临近乡试的日子,来京城备考的书生便越来越多。
这些书生踏进京城的第一件事,不是找客栈住下,而是风尘仆仆直奔魁星楼,拜魁星老爷。
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他们的诚意。
等到考试之前的那一天,他们会再来拜第二次。
待到放榜,看到榜上有名,他们会再来魁星楼,这一次是来感谢的,也可以说是来还愿的。
此时离得最近的便是八月的乡试,等到乡试过后,再来魁星楼拜拜的,便都是举人老爷了。
明年二月,各地举子们,便从四面八方赶到京城参加三年一次的会试。有些家里不缺银钱的,过了中秋便动身前往京城了。
那时还是这一套流程,一进京便来拜魁星,接着是再来,再再来,考上的会留在京城,等着参加殿试,当然还是要来拜魁星,这套流程再走一遍。
满朝文武,但凡是科举入仕的,就没有没来拜过魁星的。
多年来,靠着一代又一代,不计其数,前赴后继的书生们,魁星楼一带成为京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
今天就在文武百官全都进宫参加朝会的时候,又有一批书生进京了。
他们或自己一人,或带着仆从,提着行李,背着书箱,满怀希望来到魁星楼。
砰砰砰,几个头磕下去,抬起头来时,看到自己身边身后一眼望去,全都是同自己一样的莘莘学子。
这一刻,他们的心情无比复杂。
这些人,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自己要用手中的笔,从他们当中杀出一条血路,然后一路杀,一路杀,直至走到皇帝面前。
书生百感交集,怀着一颗忐忑却又兴奋的心走出大殿,这里便是京城了,这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他还是第一次来。
咦,天怎么黑了?
明明刚刚进去时,还是艳阳高照,可现在却是天色暗沉。
是要下雨了吗?
书生下意识地抬头看天,下一刻他便怔住了。
仰头所望之处,黑鸦鸦一片,如墨云压顶,却又似风雨欲来。
书生发出一声惊呼,因为他看到了,乌鸦,是乌鸦!
无数乌鸦盘桓在空中,如同给这繁华锦绣的京城,罩上了一个盖子!
第53章 上天示警(两章合一)
书生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顾不上疼痛,口中喃喃自语:“神迹,神迹,这是神迹!”
不仅是这位书生,但凡是亲眼目睹的人都是这样想的。
这的确是神迹,但却不是什么美好的神迹。
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涌上不祥之兆,乌鸦本就是不祥之物,现在无数乌鸦汇集于此,宛若黑云盖顶,这总不会是祥瑞之兆吧,大祸临头,大祸临头!
而由乌鸦铺开的黑云还是不断扩大,不计其数的乌鸦从四面八方飞过来。
它们当中有些是听到消息从乱葬岗赶过来的,大家都是乌鸦,这惊世盛举有你们的参与,也要有我们的。
我们不是来破坏的,我们是来加入的!
看到这些生面孔,组织这场盛举的京城老六愤怒了:【草(是一种植物),没有参加彩排的全都出去,出去,不要破坏队型!】
乱葬岗老大委屈:【俺们不是来破坏的,俺们是来加入的】
京城老六:【你们在一边看着,看老子们怎么摆造型!】
天空下的众人只看到无数乌鸦飞过来,那个盖子更大了,可是紧接着,盖子的一个角裂开了,一群乌鸦分离出来,而紧接着,那只巨大的盖子也分散开来。
“这些乌鸦是要飞走了吗?”
有人问道,默默在心里松了口气,毕竟,谁想看到乌鸦啊,又不是喜鹊,平时看到一只乌鸦便觉晦气,更何况还是这么多。
“谢天谢地,这些不祥之物终于退去了。”
“走吧,回家去,给天尊老爷多磕几个头,无量天尊,大吉大利!”
这时,人群里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看,那是什么?”
原本已经准备打道回府的人们停下脚步,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
“天呐!”
“这是?”
“天尊老爷保佑!”
“这个时候就不要辛苦天尊老爷了,这里是魁星楼,还是拜魁星老爷吧。”
“不行,只拜魁星老爷还不够,还要拜孔圣!”
“都拜,都拜,全都拜!”
惊闻此事的白爷,衣衫不整地从家里跑出来,他踉踉跄跄登上魁星楼,望着那越聚越多的乌鸦目瞪口呆,忽然,他发现了什么,大声喊道:“孝,是孝!”
与此同时,魁星楼外同样已经乌鸦鸦跪倒了一片,他们当中有来拜魁星的书生,有在这附近开店摆摊的生意人,也有来此闲逛的普通百姓。
白爷只向下望了一眼,便像打了鸡血一般,他挥舞着衣袖,冲着天空中那个巨大的孝字,高声说道:“乌鸦反哺,羊羔跪母!
义父啊义父,孩儿自幼孤苦,又屡试不第,承蒙义父不嫌弃孩儿生于微尘,天资愚钝,于这魁星楼与孩儿结下父子之缘,从此孩儿有了严父教导,义父于孩儿,亦父亦师,义父之恩,孩儿感念三生
义父啊义父,您去得太早了,孩儿日日祈盼,盼有来世,孩儿再为您冬月温衾暖,炎天扇枕凉,义父,您可听到”
白爷字字血声声泪,只恨自己不能跟着义父一起去了,他的话音未落,人群之中一个孩子号啕大哭:“爹啊,您去得太早了啊,孩儿尚未出生,您便去了,孩儿连给您打幡捧罐都没有机会,呜呜呜,我真是不孝啊!”
显然,这是一个遗腹子。
旁边立刻有好心人出言安慰:“好孩子,不要伤心了,你父亲泉下有知,不会怪你的。”
孩子哭着问道:“真的吗?我爹真的不会怪我吗?可我这是不孝啊!”
“怎么会呢,那时你还没有出生,不知者不怪。”好心人说道。
这时,一个书生忽然捶胸顿足,跪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家父八年前仙逝,学生在父亲墓前结庐三载,家母五年前又去了,学生又守孝三年,这八年来,学生已经错过了两次科举,然,学生不悔,不悔啊!”
众人感叹:“孝子啊,这位是真正的孝子啊!”
哭的人越来越多,魁星楼外哭声一片,就连几个在这附近收保护费的混混也哭得死去活来,这一刻,他们和这些书生们是一样的,是平等的。
王大傻哭出了大鼻涕泡,同伴问他:“你干啥也跟着一起哭啊,你爹不是被你气死的吗?”
王大傻哇的一声,哭得更伤心了:“我爹死了,我连能气死的人也没了,哇——”
锦衣卫指挥使路乾刚刚赶到,便看到了眼前的一幕,无数人趴在地上号啕大哭,国丧也不过如此了。
路乾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中那个越来越大的孝字,他又看向人群,那些人涕泪横流,争先恐后诉说自己在父母身前身后如何尽孝,此时此刻,放眼望去,全都是大孝子!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夸张,一个比一个做作,在路乾看来,都有嫌疑。
可是这些乌鸦呢?
这是真真正正的乌鸦,不是纸糊的风筝。
路乾手上染血,心硬如铁,他从来不信鬼神之说。
如果这世上真有鬼神,他早就被报应无数次。
但是眼前的这一切,却震碎了他的三观。
怪力乱神,都是怪力乱神!
路乾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要被这些假象所迷惑,这是障眼法,是假象,是怪力乱神。
他下意识揉揉眼睛,重新睁开,乌鸦还在,孝字还在,就连那漫天遍野的哭声也更加震耳欲聋。
“王征,你到魁星楼上看看,是不是有人在那里行厌胜之术。”
没有听到王征的回答,路乾扭头看去,见王征正用衣袖抹去脸上的大鼻涕。
路乾看得直恶心,怒道:“王征!”
王征终于不抹鼻涕了,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对不起啊使爷,我就是想起我娘了,我娘她是被我祖母活活搓磨死的,她死得太冤了,是我不孝,我到现在也没能为我娘报仇,我不孝啊,呜呜呜!”
路乾气得想要动手打人了,你娘已经死了二十年了,你祖母也死了十来年了,以前也没见你为你娘鸣冤,现在你倒是想起要做孝子了,怎么的,你去给你祖母挖坟鞭尸吗?
路乾又看向张大:“张大,你去。”
张大觉得这种场合,若是他不表示点什么,好像显得他很不孝,所以他正在酝酿情绪,被路乾点名时,他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路乾冷冷地看他一眼,一拂衣袖便带着其他手下挤进人群,把王征和张大这两个现眼包扔在身后。
他要亲自登上魁星楼,看看那里是不是藏着一个妖道,此时正挥舞着桃木剑,指挥着这些乌鸦兴风作浪。
魁星楼上没有哭声,至少没有人号啕大哭。
读书人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心意。
白爷一袭白衣,跪在地上,在他的四周,同样跪满了读书人,他们神情恭敬,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响亮,甚至压过了外面的哭声。
路乾凝神细听,是孝经,这些读书人在背诵孝经!
路乾大手一挥,手下锦衣卫便将魁星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搜了一遍。
除了这些吟诵孝经的读书人,便再无旁人。
别说没有挥舞桃木剑的妖道了,就连偷吃供品的老鼠都没有看到一只。
所以,这些乌鸦真的不是被人驱使,而是
路乾出身将门,没读过几本圣贤书,他也不喜欢那些,就连孝经,也不能全文背诵。
但是此时,他想起了两句话: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
他半信半疑地走出魁星楼,身上赤红色的飞鱼服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刚刚他们进去时,外面的人只顾着趴在地上大哭,直到现在才看到他们。
“锦衣卫?锦衣卫是来抓人的吗?抓什么人?”
“总不会是抓乌鸦的吧?”
“难道是来抓我们,我们何罪之有?”
这时,一名年少的小书生上前一步,冲着路乾抱拳行礼:“这位大人可知忠不顾身,孝不顾耻,忠则尽命,孝当竭力?
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禽兽尚知惦念父母,又何况三年给养,十月勤劳,为人岂能忘怀双亲?
学生王子涵幼读诗书,粗知礼义,耿耿此心未尝忘怀,不知大人可有为双亲尽孝?”
路乾微眯双眼,冷冽目光如同利箭射向这名小书生,小书生顶多十四五岁,皮肤黝黑,黑到模糊了五官。
路乾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多年,积威甚重,小书生被他的威势所摄,后退几步,却又顽强地站稳身体,倔强地挺起胸膛:“请问大人,可有为双亲尽孝?”
路乾面沉如水,一字一句地说道:“家父病中三载,本官日日亲尝汤药,家父过世,本官虽为武官,却仍为家父丁忧三载,家母尚在,身体康健,子孙承欢,颐养天年。”
小书生显然对路乾的回答非常满意,他再次抱拳行礼:“大人仁孝,定然是一位好官,小生祝大人官运亨通,前程似锦!”
路乾不动声色,深深地看他一眼,点点头:“王子涵?小小年纪勇气可嘉,不错,不错!”
言毕,他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天空中的那个孝字越来越大,而今天的乌鸦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
长寿宫里,太上皇走出炼丹房,登上宫中的最高处,还未站定,几只乌鸦便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吓得太上皇后退几步,被两名道童扶住,才没有摔倒。
乌鸦,很多乌鸦,除了那个在长寿宫也能看到的孝字,京城里到处都是乌鸦。
一个白面胖子抹着额头的汗水,不胜感慨:“以前只听说过鹊桥仙,七月七,到了那天喜鹊全都飞上天,可是今天是啥日子啊,这些乌鸦是来干啥的,也是来搭桥的?”
当然不是,乌鸦不是来搭桥,而是来摆字的,孝字。
太上皇也在仰头望天:“这么多的乌鸦啊,朕这辈子见过的乌鸦加在一起,也没有今天看到的多。”
京城大街上,一个穿着破旧书生袍的疯子在街上奔跑,一边跑一边喊:“上天示警,上天示警啊,你们这些不孝子孙,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派乌鸦来提醒你们,你们不听话,就要死,死,全都死!”
这个疯子在京城小有名气,他考了很多次,次次落榜,最后人就疯了。
几个小孩飞奔着过来,同样一边跑一边喊:“乌鸦反哺,乌鸦反哺,上天示警,上天示警!”
跑过一条街,几个小孩便分开了,一条街五文钱,跑得多赚得就多。
皇宫。
永嘉帝也看到了天空中那个硕大的孝字,他和路乾想的一样,这是有人在操控。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梁王府。
今天早上靳御史朝上撞柱,紧接着便有乌鸦聚顶,这两件事来得太过巧合了,可惜去调查靳御史的人还没有回来,路乾也没有回来。
正在这时,内侍来报,路乾来了。
永嘉帝连忙宣路乾进来,路乾一身冷肃,见到永嘉帝后,脸上的神情更加肃穆。
“路卿,可抓到行厌胜之术的人?”
永嘉帝已经确定,是有人在行厌胜之术,而路乾,一直没有让他失望过。
路乾摇摇头:“臣罪该万死,没有发现有人行厌胜之术。”
永嘉帝眉头深锁:“详细道来。”
路乾便把今天他的所见所闻,详详细细讲了一遍,说到百姓当街痛哭,说到书生跪地吟诵孝经,永嘉帝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这时,刚刚那名内侍又快步进来,见永嘉帝闭目假寐,他看看皇帝,又看看路乾,最终求助般望向李公公。
李公公使个眼色,让他上前,内侍和李公公低语几句,李公公挥手让他退下。
“老李,有事?”永嘉帝声音淡淡。
李公公上前,说道:“万岁,十几名御史齐聚宫外要见您,冯首辅也到了。”
永嘉帝在心中默默叹息,他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每每天有异象,哪怕就是下一场大雪,或者连续多日不下雨,这些人便会让他下罪己诏。
当然,这不是只针对他,自太祖立朝便是如此,太祖下过罪己诏,太上皇也下过,现在看来轮到他了。
但凡是皇帝下的罪己诏,哪一次不是被这些大臣们逼的?
“让他们全都进来吧,路爱卿,你留下,也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第54章 鸦鸦要逆袭(两章合一)
若是以往,路乾是不愿意听那些文官逼逼的。
因此,但凡是不得不上朝的时候,路乾都会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大多时候,他一言不发,努力让自己像根木头桩子。
可是今天,他却很想听听这些人说什么。
即使永嘉帝没有让他留下,他也会找借口留下来。
永嘉帝摆驾御书房,很快,路乾便见到了那些文官。
首辅冯恪,以及十八名御史。
都察院里有四大金刚,路乾眼风扫过,在这十八名御史中,除了在家养伤的靳御史,另外三大金刚赫然在列。
想想也是,今天在朝堂上,风头都让靳御史一个人出尽了,其他三位岂能善罢甘休。
这不,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只不过这一次,给他们递枕头的不是人,而是乌鸦。
和路乾有同样想法的还有永嘉帝,路乾纯粹是以旁观者的眼光看热闹,而永嘉帝,他认为自己是受害者。
如果这一切真是巧合倒也罢了,如果那些乌鸦是被人操控,永嘉帝恨不能立刻把那人千刀万剐。
永嘉帝没有猜错,没等冯恪开口,那些御史们便慷慨陈词,一模一样的话术,就是提醒永嘉帝,天空上的那个巨大的孝字,无论是不是真的上天示警,身为帝王,都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
是的,天下百姓,而非仅仅一个京城。
京城发生的事,不出三个月,便会传遍天下。
更何况明年便是大比之年,到时天下学子齐聚京城,别说是今天这样百年,或者千年难遇的奇事了,到时就是某位大儒家里墙头塌了这样的小事,都能传得天下皆闻。
且,但凡天有异象发生,都会有灾祸接踵而至,百姓人心惶惶,只有皇帝在这个时候颁布罪己诏、祭拜天地,方能安抚人心。
否则,皇朝大乱在即!
当然,上天不会无缘无故就示警的,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梁世子未给梁王奔丧而起。
梁王乃太祖子孙,身份高贵,生前上敬君王,下爱子民,死后却落得无长子送终,而其长子却又命不久矣,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才派乌鸦前来示警。
自古以来,孝道乃立国之本,不孝乃不赦之罪,梁世子即使事出有因,但不孝就是不孝,帝王没有治罪,那是帝王的包容,但包容不是纵容,若不让梁世子赎罪,那便会让天下百姓有样学样,儿子不孝父亲,子孙不孝祖宗。
何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长此以往,世风日下,纲常崩坏,四维不张,国之不国!
呜呼,哀哉!
御史们一个比一个危言耸听,路乾听着都想拔刀了,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
自大雍立朝,从未有过御史因为谏言而获罪的先例,永嘉帝可不想成为罪杀御史的第一人。
永嘉帝面沉似水,下首的冯恪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十八位御史全部抒发完毕,永嘉帝看向冯恪:“冯爱卿怎么看?”
冯恪声音平静:“依微臣所见,既然此事因梁世子不孝而起,那么不如就给梁世子一个赎罪的机会,让他回梁地为父守孝,若是他的身体难以支撑,那也是他为人子者应该承受的。”
永嘉帝沉默无语,正在此时,一名御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脑袋磕在金砖上,砰砰直响,只是几下,那金砖上便沾了血迹。
“圣上啊,大雍朝的列祖列宗啊——”
后面的话,永嘉帝已经不想再听,他站起身来:“老李,摆驾回宫!”
见他要走,其他十七名御史也跟着一起跪倒,捶胸顿足,哭得死去活来。
永嘉帝眼中闪过一抹杀意,但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他不让梁世子出京,今日之事,必将传扬出去,御史死谏而不成,世人不会说这些御史胡搅蛮缠,只会说他这个皇帝弃王朝兴衰于不顾!
十年了,他虽然在这张椅子上坐了十年,可是长寿宫里还有一位太上皇,他不是天,他的上面还有天。
永嘉帝迅速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对冯恪说道:“冯爱卿,就由你来为朕起草罪己诏吧。”
冯恪撩袍跪倒:“臣领命。”
永嘉帝又看向李公公:“宣韩院使和江医正吧。”
一个时辰后,当朝太子在首辅冯恪、宗人令赵陈以及锦衣卫指挥使路乾的陪同下,登上魁星楼。
太子做为皇朝储君,代皇帝宣读罪己诏。
这也是大雍有史以来,最迅速,同时也是最有效的罪己诏。
因为就在太子宣读完罪己诏的那一刻,笼罩在魁星楼上空的那个巨大的孝字——裂开了。
黑云散去的那一刻,所有人屏住呼吸,在惊恐中怀着崇敬之心,仰头看着那数以万计的乌鸦朝着不同的方向飞走了,变成一个个小黑点,直至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
从此以后,在京城百姓心中,乌鸦被赋予了神秘的力量,它们不再是不祥之兆,摇身一变,成为上天的使者。
在老祖宗的坟堆上看到乌鸦,不会有人驱赶,而是手脚麻利地摆上祭品,甚至还会提前在祭品里加上一两样肉食,这是专为鸦天使准备的。
若是鸦天使飞进某户人家的院子,这家的老太太就会冲着自家儿孙们大声喊:“老天爷派天使来了,你们还不快去给老娘端洗脚水!”
乌鸦地位的迅速提升,京城老六居功不小。
它从异世而来,穿越时空,却变成了一只爹不疼娘不爱兄弟姐妹都嫌弃的丑小鸦,开局乱葬岗,没有金手指,怀才而不遇。
直到那天,它被那只叫小乖的鹰啄破脑袋,又带它去见那个能和它说话的小姑娘,它才终于领悟到穿越的真谛。
从凡鸟到天使,京城老六逆袭成功。
没过几天,京城老大退位让贤,京城老六一飞冲天,终成一代鸦王!
笑傲鸦生,唯我独尊,鸦界族谱从我开始!
哑哑!
呱呱!
嘎嘎!
次日,永嘉帝带领众皇子前往太坛祭天,行完祭天大典,又去太庙祭祖,就连一直在府中养伤的四皇子也被搀扶着一起去了。
这一套流程走下来整整用了三天,而在这三天里,皇帝的圣旨终于送到梁王府,梁世子赵廷晗回梁地为父守孝。
一般这种情况,与这道圣旨一起来的,还会有另一道袭爵的圣旨,国不能一日无君,藩地亦是不能无主。
昔年,第一代吴王薨逝,太祖白发人送黑发人,强忍悲痛,命吴世子回归吴地继位,并且下旨,吴世子须在一年内成亲,且守孝九月。
而后来太祖驾崩,高宗登基,依前朝先例,新帝守孝二十七日。
自此,皇帝守孝二十七日,藩王守孝九个月,这便成了大雍赵氏皇朝的祖制。
梁王已逝,既然已经准了梁世子回梁地守孝,那么依制,皇帝便要下旨让梁世子继承王位,而梁王的丧事已经办完,那么,在梁世子踏上梁地的那一刻,他便已经是梁地之王,即使他在守孝,也要处理梁地的政务。
而这一次,直到赵廷晗离京,继位诏书也没有颁下来。
当然,这也有皇帝担心赵廷晗身体的原因。
太医院里,胡太医回来办理一些相应的手续,做为赵廷晗的专属太医,此番他要跟随赵廷晗一起去梁地。
同僚们纷纷与他道别,嘴里说着吉祥话,心里却在叹息,无论梁世子是死在路上还是死在梁地,胡太医都不能活着回到京城了。
以前他们觉得胡太医因赵廷晗而死已经很倒霉了,现在才知道,还有更倒霉的,那就是死在异地他乡,赵廷晗还能叶落归根,胡太医呢?胡太医的家人有没有财力和人力,把他的尸骨接回来呢?
怕是不能吧,听说胡太医只是小门小户出身,且他的儿子只有六七岁,等到这孩子有能力把他接回来,怕是要十年八年之后的事了,那时的胡太医,早已化作一具白骨了。
众人再看胡太医,脑海里浮现的便是一具白生生的骷髅。
胡太医只是觉得大家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做梦也想不到,此时此刻,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赵廷晗离京,当然不会只有一位太医,太医院另外又派了五名太医随行,待到赵廷晗回到梁王府,这五名太医便会返京,只有胡太医留下,当然,这是在赵廷晗活着的情况下,如果赵廷晗死了,这五位太医能不能顺利回来,就要看梁王府主子们的心情了。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的命运都会比胡太医好上一丢丢,毕竟,他们是顶着圣旨去的,梁王府的人会骂他们,会怪他们,也会冷落他们,但不会杀了他们。
可是胡太医就不一定了,谁让他在京城时就给赵廷晗看病呢,梁王府的人说不定还会认为赵廷晗就是被他给治死的。
大家都是当大夫的,谁没遇到过无理取闹的患者家属呢,更何况这个患者家属还是有权有势的。
胡太医离开太医院时,他第一次发现,他的同僚们原来都很友善,大家齐齐向他挥手道别:“胡太医,一路走好!”
白宅琴房内。
名旦小黄莺正在唱着他最拿手的拾玉镯,白爷翘着脚,轻轻打着拍子,这时,小黄莺的小徒弟阿叶跑了进来,将一只沉甸甸的大信封交给白爷。
“这是那天来的那个泥鳅送过来的,说是他家小姐让他送来的。”
白爷心中一动,问道:“泥鳅呢?”
阿叶说道:“泥鳅把这个放下就走了,他说他忙着呢。”
白爷点点头,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只大信封。
信封里,是两本春秋。
白爷拿起其中一本,只是翻了翻,便热泪盈眶。
小黄莺见了,柔声问道:“白哥,怎么了?”
白爷没有回答,放声大哭。
他虽然不认识房氏兄弟的笔迹,但只看这书上的批注,便已经令他有醍醐灌顶之感。
笔迹能造假,但这内在的东西是不能的。
泥鳅从白宅出来,便回到他住的那个破院子。
一个大婶看到他,便笑着问道:“泥鳅,这么多天没回来,你去哪儿了?”
泥鳅咧着嘴:“给东家干活去了。”
“哎哟!”大婶上下打量泥鳅,“泥鳅啊,你胖了啊,还有这衣裳,不像是故衣店里的,倒像是新做的呢,你这是发达了!”
泥鳅忙道:“没有,就是跟了位好东家。”
担心大婶再问,他便滋溜一下钻进了隔壁婶子家里。
“婶,我要跟着东家去外地了,东家好心,准我带上我弟弟,婶,要不你和小花也跟着我们一起走吧。”
婶子吓了一跳,连忙拉着他仔细询问,生怕他是被人骗了,泥鳅有点不好意思:“我穷得叮当响,有啥好骗的。”
婶子直摇头:“我可听说有的有钱人,要用人腰子来泡酒呢。”
泥鳅的嘴角子抽了抽,他已经知道自己误打误撞的这位东家是何许人也了,嘎腰子,不会的。
可是他不能说,哪怕是面对好心的婶子也不能。
不过,他还有几天准备的时候,可以慢慢说服婶子。
长公主府。
失踪多日的萧岳终于回来了。
他不是自己回来的,他是被金宝赌坊的人给送回来的。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金宝赌坊虽然名义上的老板是姓金的,可其实,那位金老板,真实身份是宝庆侯府的家生子。
也就是说,金宝赌坊是宝庆侯府的产业。
没错,就是那位一口气输掉整条街的宝庆侯世子的宝庆侯府。
可能是见儿子输得太多,所以宝庆侯一怒之下,买下了那家赌坊。
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虽然害得儿子被打断一条腿的是靳御史,可若没有金宝赌坊也就不会有这件事,所以宝庆侯买下了金宝赌坊。
这件事在京城不是秘密,现在的金宝赌坊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能来这里豪赌的,无一例外,全都是京城的二世祖。
萧岳,按理说他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
可他偏偏是让金宝赌坊的人给送回来的,而且还是穿着一身破衣裳回来的。
那身破衣裳,上面的补丁多到数不清。
他不但厚着脸皮跑到金宝赌坊里赌钱,而且全身上下输到只剩下一条亵裤,毕竟是萧驸马的儿子,总不能让他光着回去吧,所以金宝赌坊就给他找了一件破衣裳。
第55章 鹰钩鼻(两章合一)
“驸马爷,我们掌柜说了,看在长公主殿下和您的面子上,二公子这几天在小号的吃喝用度全都免了,但是他欠的银子可免不了,驸马爷,您看您是这会儿就给结了,还是等下您派人把银子给咱们送过去?”
金宝赌坊的伙计彬彬有礼,可是那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嘲讽可骗不了人。
萧驸马沉声问道:“他欠了多少银子?”
伙计笑着说道:“回驸马爷的话,二公子欠的不多,都是小钱,只有区区一万两而已。”
躺在地上装死的萧岳便腾的坐起身来:“爹,这钱不能给他们,我不是自愿去赌的,是被他们抓去的,他们逼我赌钱,我根本就不会赌,我不赌,他们就打我,我只能赌,我是被他们逼的!”
伙计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哎哟,我的二公子啊,您一个大活人,腿长在您自己身上,咱们打开门做生意,您自己愿意进来,难道咱们还能拦着您不成?
再说,您自己也说了,这些银子千真万确都是从您自己手里输出去的,欠帐还钱,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正在这时,佳宜长公主听到消息,急匆匆赶了过来,还没进门,便听到伙计的这番话,又看到狼狈不堪的萧岳,佳宜长公主怒极,她指着那伙计说道:“哪里来的恶奴,竟敢在本宫家里放肆,来人,把他轰出去!”
伙计没想到佳宜长公主竟然二话不说就要把他轰出去,他忙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小的就是来收银子的,没有”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佳宜长公主满脸痛苦之色,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萧驸马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她:“长公主,长公主,你怎么了?”
跟着长公主一起来的白嬷嬷忙道:“快去请太医,长公主这是动胎气了。”
一时之间,人仰马翻,那伙计便想趁乱溜走,萧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抱住伙计的腿:“你们这些骗子,我要去告状!”
不过最终,萧驸马还是把那伙计给放了,伙计一出门,便把长公主府欠了一万两银子不还的消息散播出去。
次日,萧驸马让人往金宝赌坊送了一万两银子,赎回了萧岳的借据。
而本就没有彻底走出丧子之痛的佳宜长公主,也被这个便宜儿子气得动了胎气,她上了年纪,这一胎本就怀得艰难,哪里经得住这种折腾,现在只能卧床保胎。
长公主府再次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一次大家都为佳宜长公主不值,这位是本朝唯一一位嫡公主,真正的天之娇女,谁能想到却是遇人不淑,驸马养外室,她不得不认下外室子,唯一的亲儿子还死了,好不容易老蚌生珠,又怀一胎,却又被那个不学无术的外室子气得差点落胎。
消息传到宫中,丽太妃心里却又有些遗憾,佳宜那个贱人,怎么就没有落胎呢,最好一尸两命。
其实本朝原本有两位嫡公主,除了佳宜长公主,还有一位佳乐长公主。
佳宜是原后所出,佳乐为继后王氏所出,后来王氏因吴王世子一案被废,佳乐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如今在宫中的地位,甚至还比不上许太嫔的女儿佳柔公主。
想到那个一向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佳宜长公主,丽太妃便恨得牙痒,可是哪怕她是太妃,也不能明目张胆对佳宜长公主做什么。
好在还有佳乐,佳乐还没出嫁呢。
丽太妃让人把佳乐长公主叫了过来。
永嘉帝刚刚回到后宫,便听说丽太妃又把佳乐长公主当出气筒了。
永嘉帝气得砸了一个茶盏,对皇后说道:“你去把佳乐从母妃宫里带过来。”
皇后也觉得丽太妃的做法委实上不得台面,堂堂太妃,却总是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过不去,何必呢?
丽太妃虽然老大不高兴,但还是给了皇后几分面子,把佳乐长公主交给了皇后。
看着低着头,唯唯诺诺的佳乐长公主,皇后无奈地摇摇头。
这姑娘也不知道是会投胎,还是不会投胎。
说她不会吧,她投胎到皇后肚子里,她爹是皇帝!
说她会投胎吧,她还是个孩子时,她娘就被废了,皇帝爹对她不闻不问。
晚上,皇后向永嘉帝说起了佳乐长公主的亲事:“明年是大比之年,臣妾想请皇上给佳乐在新科进士里挑个驸马,她也不小了,臣妾在她这个年纪,已经生下四公主了。”
永嘉帝满意地点点头:“梓童有心了,那就依你,明年挑个新科进士做驸马,还有慧明和慧心,也到了要选驸马的年纪了,明年榜单一出,朕便便把那些尚未婚配的登记造册,请梓童亲自挑选。”
皇后微笑,曲膝行礼:“臣妾替三位姑娘谢过陛下。”
永嘉帝连忙将她扶起:“慧明和慧心是朕的侄女,佳乐虽是朕的妹妹,可她的年龄和朕的女儿们差不多,朕一直都把她当成孩子,朕朝政繁忙,她们的亲事,就只能让梓童费心了。”
在皇后宫里用过晚膳,永嘉帝便去了乔贵妃那里。
这些年来,无论他宿在哪里,晚膳都会设在皇后宫中。
送走永嘉帝,皇后枯坐灯下,默默无语。
皇后也是继后,和那位被废的王皇后一样,她膝下也只有一个女儿。
每当看到孤苦无依的佳乐长公主,皇后便想到自己的女儿,如果她出事,她的女儿便是下一个佳乐,不,她的女儿会比佳乐更加可怜,因为太上皇远比永嘉帝要仁慈,他可以对佳乐不闻不问,却不会把她当做礼品送给番邦,而永嘉帝却
皇后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子,前几年,她还盼望自己能诞下皇子,可是现在,她巴不得永嘉帝不在她这里过夜,她担心自己会怀孕,如果再生一位公主倒也罢了,可若是皇子呢?
皇后不敢想下去,她害怕。
永嘉帝已经有九位皇子了,如果她再生一个,那便是十个。
她的儿子年龄最小,哪里斗得过那些已经成年的兄长呢,小小的孩子,能不能躲过那些明枪暗箭?
且,永嘉帝恐怕也不想让她生下儿子,儿子太多,那个位子却只有一个,哪个当爹的,也不想看到手足相残,毕竟,她是皇后,她的儿子是有竞争力的。
皇后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嬷嬷说道:“佳宜动了胎气,明天你出宫看看她。”
次日,永嘉帝和皇后的礼物全都送到了长公主府,就连丽太妃,以及宫中的那几位太妃、太嫔,连同乔贵妃等人,全都送了厚礼。
皇后不但派了心腹嬷嬷过来,还让四公主一起来了。
四公主只有七岁,被教养得规矩极好,一举一动都像个小大人一样。
佳宜长公主很喜欢四公主,拉着她便不肯松手,她就想生一个这样的女儿。
她的女儿,一定比四公主更漂亮,四公主虽然可爱,可是鼻子随了永嘉帝,是鹰钩鼻,女孩子长个鹰钩鼻实在谈不上好看。
不仅是四公主,永嘉帝的九个儿子,连同七个女儿,全都是一样的鹰钩鼻,白费了他们生母那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
或许是怀孕的人总会胡思乱想,此时此刻,望着四公主的鹰钩鼻,佳宜长公主的思维肆意发散。
太上皇和丽太妃都不是鹰钩鼻,其他的兄弟姐妹也没有鹰钩鼻,佳宜长公主看过列祖列宗以及那些后妃的画像,也没有看到有长着鹰钩鼻的,老二的鹰钩鼻究竟随了谁?
这遗传还挺强大的,竟然改变了皇室基因,以后的皇室子弟,不论男女,全都长着一个鹰钩鼻。
佳宜长公主不寒而栗,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还好还好,多亏本宫早生了几十年。
虽然宫里送来了很多赏赐,看似给了长公主府无限体面,可是任谁都明白,宫里给长公主每送一份赏赐,便是打一次萧驸马的脸。
长公主之所以会动胎气,都是因为他们父子。
萧驸马暗渡陈仓在前,教子无方在后。
因此,萧驸马主动递了请罪折子,永嘉帝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
他的那点俸禄,还不够萧岳赌钱的零头。
宫里那边算是翻篇了,可是长公主却还在卧床保胎。
那晚,萧驸马想去陪长公主睡觉,却被白嬷嬷挡在外面,萧驸马跪到半夜,最后只能回了隔壁的萧府。
第二天,这件事便像长了翅膀一样传了出去。
内造府总管太监听说之后,立刻让人去设计新的花样子,眼瞅着佳宜长公主要和离了,至少在新驸马上门之前,给她的金锞子上不能再有花开并蒂了,免得让这位殿下迁怒。
就这样又僵持了两日,萧驸马终于做出选择。
京城萧家,也就是萧驸马自己这一房,分家了。
说是分家,其实也只是把萧岳分出去,毕竟,萧真已经死了,长公主肚子里的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现在萧驸马也只有萧岳这一个儿子。
虽然是独子,可萧岳毕竟是庶出,分不到多少。
且,前几天萧驸马刚刚替他还了一万两赌债。
最终,萧岳从萧驸马那里分到了五千两现银和一家铺子。
当天晚上,萧岳便又被几个纨绔强行带去了金宝赌坊,次日清晨,萧岳倒是衣衫完整地出来了,只是同时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宝庆侯世子身边的长随。
长随是跟着萧岳去收铺子的。
原来,这一晚,萧岳不但把他分家分到的五千两全都输光,连同那家铺子,也输给了宝庆侯世子。
这件事很快便传遍京城,萧驸马大怒,怒气冲冲,提着棍子,亲自带人满京城找萧岳,声称要把萧岳活活打死。
这一找便是几日,萧岳却如人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久之后,有人说在南下的戏班子里,看到有个唱花旦的,很像萧岳。
不过,这件事的真假无从可考,无论是长公主府,还是萧家,他们宁可相信萧岳被追债的砍死了,也不会承认萧岳做了戏子。
京城里的新鲜事层出不穷,很快,人们的注意力便被转移了。
靳御史出事了!
自从那日朝堂撞柱之后,靳御史虽然在家中养伤,可是名声却比以前又拔高了一大截。
若是往常,此刻正是靳御史意气风发之时,可是现在,他却如一只待宰的鸡,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靳大侄子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便性情大变。
以前为了能在府里住得更安稳,他要讨好靳御史这位叔叔,在这位叔叔面前,他是装出一副谦恭的模样,每当他从外面回来,都会带上几块叔叔喜欢吃的点心,或者从路边摊上淘来的假墨块,被叔叔看出这是假货时,他满脸通红,羞窘的样子,总会让靳叔叔想起年轻时的嫂子。
可是现在,当他知道叔叔不是叔叔,而是亲爹以后,靳大侄子的心态就变了。
他再也不想当个乖巧的好侄子了。
他先是把他娘,也就是靳大嫂骂了一通,说她是当了女表子还要立牌坊,连孩子都生了,却还要寄人篱下,太丢人了。
泥人也有三分性,更何况靳大嫂自从决定来京城,就没有想过要寄人篱下沉默一生。
她不是来加入的,她就是来破坏的!
她是靳御史的第一个女人,等同原配。
而陶夫人,只不过是个抢人丈夫的贱货。
现在儿子告诉她,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了,其他人也知道了。
靳大嫂便如摸到象牙的瞎子,刀啊,这是尖刀。
有刀在手,她有何惧。
她立刻便想去找陶夫人摊牌,可是陶夫人不在府里。
陶夫人要打理铺子,还在管着城外的庄子,经常在外面奔波。
在靳御史看来,陶夫人便是不安于室,令他羞于启齿。
在靳大嫂眼中,陶夫人不在府里享福,却抛头露面行商贾之事,满身铜臭,难怪小叔子看不上她,活该。
因此,陶夫人不在府里,无论是靳御史,还是大嫂和大侄子,全都没有怀疑。
且,他们平日里需要用钱,只管伸手去拿,至于这些钱是怎么赚来的,他们从不过问,也不屑过问。
钱财是什么?
不过是些阿堵物罢了。
第56章 债主登门(两章合一)
靳大嫂找不到陶氏,满腔愤慨无处发泄,她便想到了靳御史。
说实话,自从靳大嫂带着儿子住进来,靳御史对他们很好,尤其是对靳侄子,那是真的好,甚至远远超过对待陶氏的儿子。
可是靳大嫂却觉得远远不够。
她觉得靳御史变了,毕竟,男人做了官,有了事业,尤其是靳御史这种事业心很重的男人,他留在后宅的心思本就不多,更何况隔了十几年,靳大嫂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楚楚动人的小媳妇了,无论她保养得再好,也只能是风韵犹存。
也正因为这些原因,两人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鼓掌喝彩的次数也并不多,而且每次都是靳大嫂主动,靳御史半推半就,又因为担心靳大嫂怀孕,过程中都要小心翼翼,因此,每次都是草草完事,并不尽兴。
起初靳大嫂并不在意,毕竟她也有点心虚。
可是现在不同了,儿子给了她底气和胆量。
不被爱的人才是贱人,靳御史说起陶氏时满脸不屑,所以陶氏才是不被爱的,而她和靳御史,他们才是天生一对。
靳大嫂下定决心,即使靳御史不能给她妻子的名份,也要让她成为这府里真正的女主人。
而陶氏,有多远就滚多远。
是的,只要赶走陶氏,这个家就是她的,就是她们一家三口的。
至于陶氏的儿子,靳大嫂根本就没放在眼里,那个孩子比靳大侄子小了好几岁,而且因为相貌随了他那个做商贾的舅舅,自幼就被靳御史不喜,现在有了靳大侄子这个会讨人喜欢的长子,靳御史眼里就更没有那个儿子了。
恰好此时,关于萧岳赌钱的事传遍京城,也传到靳大嫂耳中。
靳大嫂的眼睛亮了。
别人不明白,如她这般精明聪慧的后宅妇人有什么不明白的?
萧驸马有两个儿子,死了的那个萧真据说是人中龙凤,文武双全,可是这个外室子萧岳却是个废材,都是萧驸马的儿子,为啥差距这么大?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萧岳是被长公主故意养废的!
此时,躺在床上养胎的佳宜长公主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成了靳大嫂的指路明灯。
靳大嫂决定了,只要陶氏被赶出府去,她这位大伯娘一定会把陶氏的儿子捧在手心里,不想读书就不读,不会赌钱就请人教他,再买两个漂亮丫鬟侍候他,不把他养成比萧岳还废的废材,靳大嫂觉得那就是她这个大伯娘不尽责。
靳大嫂把一切都计划好了,于是她便让自己的丫鬟春水去交好陶氏屋里的人。
恰好陶氏没在府里,还带走了几个心腹,如今陶氏房里只有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
春水三言两语,就让其中一个丫鬟对她言听计从。
于是就在那天晚上,靳大嫂忽然病了,靳大侄子让人去请大夫,大夫没请来,却请来了神婆。
靳御史正在养伤,听说有神婆登门,甚是不喜,不过转念一想,最近也确实不顺,加之还有乌鸦示警的事,靳御史现在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人为还是神力,因此,他忽然觉得让神婆来看看也是可行的。
神婆很快便得出结论,无论是靳御史额头的伤,还是靳大嫂的病,都是被人诅咒。
有人在府里行厌胜之术!
厌胜之术,在本朝是禁止的,可以信道,可以修仙,也可以开坛作法,但是用厌胜之术诅咒别人,这是不行的。
靳御史警觉起来,立刻让人在府中搜查,尽管陶氏不在府里,可是她的院子也必须一起搜。
果然,婆子在陶氏屋里搜到了写着靳御史和靳大嫂生辰八字的人偶,人偶上还扎着几根针。
靳御史大怒,让人去找陶氏回来问话,派出去的人还没出府,陶氏便回来了。
看到那两只人偶,陶氏神情淡淡:“夫君想要如何?”
靳御史怒道:“你这个贱人,我要休了你!”
陶氏语气嘲讽:“休我?夫君如今可正在风口浪尖上呢,你若休了我,我想不开,夫君是在金銮殿上撞柱子,那我就到都察院门前撞石狮子吧,反正我已经被休了,也没脸活着了,我就是死,也要搞臭你的名声。”
“你行厌胜之术在先,我休了你理所应当。”靳御史吼道。
陶氏:“既然如此,那就报官吧,我这就让人去报官,我在府中行厌胜之术,有违大雍律法,理应坐监,等我坐监了,夫君便可正大光明休了我。”
说完,陶氏便真的让人去京衙报官,靳御史连忙把人叫住。
陶氏还是他的妻子,陶氏因厌胜之事被京衙抓走,丢人现眼的还是他。
他在朝上树敌不少,那些人都在等着抓他的把柄,今天京衙来府里抓走陶氏,明天弹劾他治家不严的折子便能递到皇帝面前。
他刚在皇帝面前飚过血,现在可不敢再惹皇帝不快。
夫妻多年,陶氏深深知道,靳御史最在乎的就是他的名声。
果然,靳御史沉默了。
他现在还背着事呢。
只要梁王府没有斩尽杀绝,于他,永远都是头上悬着的那把刀。
若是其他人家也就罢了,他处心积虑,总能扳倒对方。
可那是梁王府,皇帝若是能一下子灭了他们,也就不会有乌鸦盖顶的事了。
所以靳御史现在的心理压力是很大的。
陶氏这样一说,他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可是陶氏这个恶妇,也太可恶了。
“你究竟想要如何?”靳御史问道。
陶氏微笑:“和离。”
靳御史摇头:“不可能,和离同样要惊动京衙的,到时人人都知道我们和离了,还是会说三道四。”
陶氏冷哼:“只要我不吵不闹,此事也就不会传扬出去,到时你只管对外说我身体不适,搬去庄子便是。”
靳御史看着陶氏,目光森森,他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对,可是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他一拂衣袖,转身走了。
休妻是他在气头上才说出来的,无论是休妻还是和离都是大事,他是御史,他不能被人口舌,所以他要好好想一想。
陶氏懒得理他,让人收拾了自己那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院子,美美地睡了一觉。
靳御史可就睡得不踏实了,因为靳大嫂一直在他耳边嘤嘤嘤,这么好的机会,靳大嫂可不想放过。
她全都安排好了,只差靳御史的决定了。
“和离就和离呗,儿子还是你的,对了,你不能让她把嫁妆带走。”
靳御史一言不发,可是经不住靳大嫂的温言软语,快天亮时,他终于下定决心。
这也要多谢永嘉帝,他怜惜靳御史受伤,特意给了他十日假期。
否则这个时候,靳御史还要去上朝。
于是靳御史用过早膳,便被靳大嫂子哄着去找陶氏了。
临别之际,靳大嫂子挥舞着小拳拳,你去吧,我和儿子等你回来!
靳御史拿出朝堂参人的气势,铁嘴铜牙,灼灼逼人,陶氏这个只会看帐本的商贾女哪里是他的对手,最终,只能含泪答应了他的条件。
可以和离,但是陶氏只能带走陪嫁时的一个小庄子,做为栖身之所,陶氏库房里的陪嫁,以及她陪嫁的庄子铺子,全都要留给儿子;
陶氏可以带走她陪嫁带来的陪房和丫鬟婆子,这也是靳大嫂再三叮嘱过的,那些都是陶氏的人,卖身契都在陶家,留在府里也不能随便发卖,所以还是要一起赶出去。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钱还怕买不到好奴才。
至于陶氏的儿子,那不用问了,儿子肯定是要留在府里的,这是靳家的骨血,不能跟着陶氏一起走。
陶氏委屈巴巴地答应下来。
靳御史让人去请了京衙的人过来,请的那人与靳御史是同科,虽然平时没多少交情,但既然是同科,当然也要给几分面子,更何况,靳御史那可不是一般人,那是都察院的四大金刚之首,宁可得罪小人,也不能得罪这四大金刚。
于是同科将这件事处理得无声无息,两人签字画押,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当天,陶氏交出了帐本,连同整整一大箱子的房契和地契,自己包袱款款,带着她的人离开了靳府。
靳大嫂大喜过望,这个府里,她终于苦尽甘来了。
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清点陶氏的库房。
她可看到过陶氏从库房里拿东西,那些好东西,差点晃花她的眼。
库房里塞得满满当当,大大小小的箱笼,靳大嫂让人去找陶氏的嫁妆册子,可是却没有找到,十有八九是陶氏带走的。
不过这也无妨,陶氏出府时只带了两个小包袱,能带走的东西有限,所以好东西还在库房里。
靳大嫂让人把那些箱笼全都打开,果然,那些好东西全都在,从今以后,这些都是她的了!
可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靳大嫂去了帐房,想看看帐面上有多少银子,可是帐房却告诉她,帐上只有二百两了。
靳大嫂不相信:“怎么可能,府里不可能只有二百两银子!”
帐房直摇头:“平时帐面上的银子本就不多,需要用银子时,夫人都是让我们到万金号去取,如果取回来的银子当天没有用出去,次日一早便要送回万金号,前几日老爷让取的那一万两,就是从万金号取出来,后来又送回去的。”
靳大嫂知道万金号,这是有名的大商号,可是她却不知道,万金号居然还能存银子。
她去问靳御史,靳御史从来不管这些事,更是一问三不知。
靳大嫂只好先去清点那些铺子和庄子,正在这时,前院里忽然传来了吵闹声。
一问才知,竟然是要帐的登门了。
来要帐的不是别人,正是万金号的人。
万金号的人拿出了几年来靳府在万金号借银子的借据,竟然前前后后借了十五万两!
同时还有万金号给靳府单立的帐本,帐本上记录着每一笔借款和收款,最后一笔就是前几天的一万两,不过这一笔第二天就还回去了。
因此,借据也就撤掉了。
每一张借据,都有靳府专用的印信,这种印信每个府里都有,有银钱往来时是要核对印信的。
靳大嫂自是不相信的,就连一向嫌弃这些阿堵物的靳御史也被惊动了,他当然也不信,府里有的是银子,哪里还用借钱,更何况还借了十五万两。
他当即让人拿出府里的印信,这一核对,他也糊涂了,因为这与万金号那些借据上的印信是一模一样的。
而帐房李先生也证实,陶氏每次都是让他去万金号取银子。
靳大嫂才来京城几年,并不知道万金号的底细,可是靳御史却是知道的。
当年万金号的老祖宗,曾经捐献重金,支持太祖起兵。
因此,从太祖立朝至今,万金号都是皇商,不但如此,那些皇亲国戚和勋贵们,暗中都和万金号有生意往来。
靳御史也曾想以此为突破口,弹劾几个勋贵,可是后来发现万金号的水太深了,就连乔贵妃的娘家也牵扯其中,于是靳御史便知难而退,转而攻击那些勋贵的私德了。
现在万金号登门讨债,靳御史便知道这事不简单。
他开始怀疑,这是陶氏的阴谋。
他让人去那个小庄子里找陶氏,却发现陶氏根本没去,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他想把这一切推到陶氏身上,他和陶氏和离了,这些银子都是陶氏借的,和他没有关系。
但是万金号的人连连冷笑,和离?你们昨天才和离的,这些借据最早的是十年前的,最晚的一笔也是几天前借的。
见他不还钱,万金号扬言要告到衙门,有这些借据在手,且帐目清楚,万金号胜券在握。
靳御史又不是傻子,只要这件事闹到京衙,他的老脸就丢尽了,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可是十五万啊,帐面上只有二百两,哪有银子还债?
他忽然想起了陶氏的私库以及那些陪嫁的庄子铺子。
好在他有先见之明,没让陶氏把这些带走。
于是靳大嫂心心念念的好东西,连同还没来得及细看的房契地契,转眼间便到了万金号手中。
最终,这些也只抵了十万两,万金号网开一面,看在靳府是老客户的面子上,那五万两可分五年偿还。
到了这个时候,若是靳御史和靳大嫂还没发现被陶氏耍了,那他们就真的是傻子了。
可是发现了又如何,陶氏如人间蒸发,已经不知去向了。
第57章 这瓜保熟(两章合一)
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靳大嫂气得嘴上起泡,胳肢窝生疼。
她竟然被陶氏那个贱人摆了一道!
靳大嫂拉着靳御史的袖子,让他拿个主意,无缘无故就欠了五万两银子,谁能受得住?
靳御史也是焦头烂额,他虽然视金钱如粪土,可是五万两银子的粪土,那也足能称之为粪山了。
更让他气愤的是,靳大嫂告诉他,现在他们帐上只有二百两银子,且,没有找到靳府的鱼鳞册!
靳府,就是他们现在居住的这座宅子。
当年,靳御史被榜下捉婿,“万般无奈”之下,迎娶了陶氏这个商贾女。
为了能配得上新科进士的女婿,陶家给女儿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十里红妆,羡煞一众寒门学子。
靳家在老家县城算是小康之家,有一家小杂货铺,几间半新不旧的房子。
可是这点家产拿到京城,就不够看了。
他要成亲,家里凑了二百两银子,这二百两银子,在京城连个小院子都买不到。
即便如此,靳御史也不肯接受岳家赠予的大宅,他提出要花钱来买。
于是,陶大舅无奈之下,便将原本准备给妹妹陪嫁的宅子,以二百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靳御史。
这座宅子本就是官宅,原主人是因为升官,才外放离开京城的,陶大舅觉得这宅子风水好,以五千两银子的高价,将宅子买下来的。
几年之后,靳御史得罪人,家门口接二连三被人泼粪,靳御史觉得诲气,陶氏便将那座宅子低价卖掉,又添了银子,置换成现在这处更大的宅子。
这处宅子前后左右都是官宅,一般人不敢来泼粪,非常适合御史这种高危职业。
因此,靳御史认为,这座宅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他的宅子,是他真金白银买下来的。
现在鱼鳞册不见了,一定是被陶氏那个贱人偷走了。
可是陶氏已经不知去向,陶大舅早在几年前便结束了京城的生意,回了吴地老家。
陶氏十有八九是逃回吴地了。
靳御史叫来阿忠,让他带人去吴地找陶氏。
可是阿忠一脸难色:“老爷,帐上的钱不多了,去吴地千里迢迢,路上总要带些盘缠吧。”
靳御史平时就没有小金库,他从来没有亲手领过俸禄,太掉价了,他不屑于此。
到了领俸禄的日子,陶氏自会派人到户部去领,领回来直接入了府里的公帐。
至于靳御史平日里的花销,他在外面买东西和吃饭都是记帐,店家会自己来府里结帐,需要用到大笔银子时,只要和帐房说一声,银子便送到他面前了。
因此,现在靳御史自己连十两银子都凑不出来。
不但如此,他还欠着五万两呢。
靳御史想到了靳大嫂,嫂嫂一向勤俭,她一定有钱。
只是靳御史万万没想到,靳大嫂不但没有给钱,还像泼妇一样对他上下其手,把他的脸抓破了!
靳御史如遭雷击,他那宛若亭亭白莲的嫂嫂啊,竟然张牙舞爪如同疯子。
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靳御史受到了一万点的打击。
与此同时,靳大侄子也受到了打击。
他以为赶走了陶氏,他娘成了这个府里的女主人,他的地位便会一飞冲天。
当他听说冯首辅的小儿子在清风楼办诗会时,他便舔着脸也去了。
此时正值各地书生云集京城之时,冯小公子在这个时候举办诗会,其实就是为了结交读书人。
这些读书人中,保不准就会有今年乡试或者明年会试的风云人物。
因此,京城里的那些官宦子弟,也都来凑热闹。
靳大侄子没有请帖,但是他在清风楼外看到了李侍郎的儿子,李公子刚下轿子,靳大侄子就凑过去了。
“李兄李兄,好久没见。”
李公子的记性一向很好,一眼就认出,这是靳大柱子那个乡下侄子。
他可听他娘说了,靳大柱子把那个有钱的老婆赶走了,连嫁妆都没给人家。
他娘在家里骂了靳大柱子整整一个时辰,甚至还说以后要看牢自己的嫁妆,谁也别想从她手里拿走一件东西。
没错,靳御史因为撞柱子,喜得靳大柱子的雅号。
靳御史这些天在府里养病,其实也就是他们一家三口不知道罢了,那天陶氏灰头土脸背着小包袱被扫地出门的事,早已传遍京城。
同这件事一起传出的,还有靳御史和嫂嫂那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各家的老爷们,每天回到后宅,听家中女眷骂得最多的,就是靳大柱子。
因此,沾靳大柱子的光,靳侄子马上就能看尽人情冷暖了。
李公子:“你是谁啊,不认识。”
然后,他看向四周,看到几个相熟的朋友,便招手把他们叫过来,指着靳大侄子问大家:“你们可认识这个人?”
众人:“不认识,谁知道是哪家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其中一个还故意说道:“咦,怎么没看到靳公子?”
另一人说道:“他还小呢,和咱们玩不到一块去。”
这些人口中的靳公子,当然不是眼前的靳大侄子,而是陶氏的儿子,名正言顺的靳公子。
靳大侄子气得想去吃屎,这些人太坏了,明明知道他是谁,却故意这样说。
他拂袖而去,路上又遇到几个熟面孔的公子哥,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以前那些人是把他当成乡巴佬,现在却是像赶苍蝇一样,没等他开口,就让随从将他赶开。
开玩笑呢,若是让家里老娘知道,他们和靳杂种一起玩,以后别想让老娘拿私房钱贴补他们了。
虽然没有真凭实证,可是在后宅妇人之间的口口相传中,靳大侄子已经是靳大柱子和靳寡妇生的孽种了。
因此,靳大侄子也喜提外号,靳杂种。
当然,这外号太雅了,夫人们是不屑说出口的,但是哪家都有几个熊孩子,熊孩子们叫起靳杂种来,丝滑得很。
靳大侄子还没有到家,就在路上听到这个外号了。
他气急败坏回到家里,便看到一脸指甲印的靳御史,和哭得死去活来的靳大嫂子。
“你们知道我在外面是怎么被人欺负的吗?你们只会苟苟且且,一点正事都不做!”
说着,他一把揪住靳御史的衣领,恶狠狠地吼道:“你现在就去下请帖,办个认亲宴,把我记在你的名下,我要做你的嫡长子,让那个小杂种滚蛋,让他滚蛋!”
靳大侄子口中的小杂种,不是别人,就是靳公子。
靳御史正在气头上,见自己一向宠爱的大儿子竟然如此无礼,他勃然大怒,摇身一变,又变成朝堂上怒斥满朝文武的靳金刚。
他不但把靳大侄子骂了一通,还赏了两记耳光。
靳大侄子被打懵了,他捂着脸,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他指着靳御史,一字一句:“好,你等着,你等着!”
那天绑架他的人全都说对了,他这个亲爹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儿子,他对于亲爹而言,是他年轻时犯的错,是他的耻辱,更是阻挡另一个儿子的拦路狗。
他恨,他好恨!
他早就应该相信那些人说的话,都怪他娘,竟然还劝他不要被外人蒙骗,外人都是想害他。
人家和他无怨无仇,没有任何利益瓜葛,为什么害他?
再说,如果要害他,那天就把他给杀了,也不会把真相告诉他。
对,那人说得太对了,他的前程,他的未来,只靠他爹施舍是不行的,他爹什么都不会给他,他只能靠自己,靠自己去争取!
靳大侄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两个混混,把靳公子绑了,装进麻袋,卖给了人牙子。
靳公子只有十来岁,长得白白嫩嫩,唇红齿白。
靳大侄子特意叮嘱人牙子,把靳公子卖去遥远的蜀地。
那人牙子行动力强大,不到半日就让人给靳大侄子报信,有个蜀地的行商,把靳公子买走了,说是要带回蜀地,这辈子也不会回京城了。
靳大侄子拿着卖弟弟的银子,得意洋洋。
现在,他的便宜爹就只有他这一个亲儿子了。
第二件事,他让他的长随阿生去敲登闻鼓,并且他还把靳御史从家里骗了出来。
就在大理寺对面的一座小楼上,靳大侄子指着下面正在敲登闻鼓的阿生,对靳御史说道:“要么你把我认在你的名下,并将此事公布出去,要么,我就让阿生替我娘鸣冤,告你坚银(扫盲班毕业)长嫂,畜生不如。”
靳御史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好大儿会这样对他。
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后悔,后悔当年钻了嫂嫂的被窝,更后悔得知嫂嫂怀孕,他没有劝嫂嫂落胎。
生出这么一个又蠢又坏的玩意,还不如生出一头猪。
猪还能宰了吃肉,这个蠢东西却只会坏事。
可是现在箭在弦上,靳御史只能咬牙答应,并且承诺回去便写请帖,大宴宾朋,当众把他记在自己名下。
靳大侄子满意了,立刻在窗口扬起了幸福的汗巾子,这是他和阿生约好的,看到汗巾子,阿生就回来。
哪里是真的去敲登闻鼓,不过就是摆摆样子吓吓这个老逼登。
可是晚了,阿生虽然还没有敲响登闻鼓,可是从他拿起鼓槌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吸引了无数人的眼光。
大理寺前的登闻鼓,上次被敲响还是三年前。
别说是拿鼓槌了,正常人从那里经过都要绕着走。
于是此时此刻,登闻鼓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大理寺的人也听说了这件事。
靳大侄子的汗巾子迎风飘扬,然而阿生却走不了了,他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敲响登闻鼓,无论你是告状的还是申冤的,先打二十大板。
这是规矩。
这二十大板力道十足,还没打完,阿生就招了,把靳大侄子交待他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听到靳大侄子要告靳御史坚银(扫盲班毕业)长嫂,大理寺的人
这么大的瓜,是他们这些正经人能随便吃的吗?
大理寺少卿不是旁人,正是延安伯的亲外甥,延安伯被圣上斥责,回家后便病倒了,他娘都心疼得哭了,在家没少骂靳大柱子不是东西。
这几天外面的传言,大理寺少卿也听说了,只是他是公门中人,办案执法,重视证据,没有证据的事,他不会当真。
可现在,人家亲侄子,不对,是亲儿子就要为娘申冤,这就是人证,人证有了,那这件事就是真的。
大理寺少卿把这件事上报了自己的上司大理寺卿,大理寺卿一听就乐了,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他二话不说,带上大理寺少卿就进宫了。
行事之迅速,绝对是大理寺有史以来最快的一次
永嘉帝听说这件事后,龙颜大怒,这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啊,竟然发生在京城,发生在他一向器重的御史身上。
若是以前,永嘉帝可能会把靳御史叫过来先好好敲打一番,然后再说别的。
可是现在不同往日,现在的靳御史在永嘉帝心中已经变成助纣为虐的叛徒了。
是的,赵廷晗回梁地的事,就是从靳御史开始的。
这件事背后主导之人,无论是梁王府,还是其他七位藩王,靳御史都是他们派来刺向朕的那把刀。
第一刀!
亲眼看到阿生被带进大理寺的那一刻,靳御史便知道要出大事了。
他狠狠地给了靳大侄子一记耳光,便亲自去大理寺捞人了。
可惜他连阿生的人都没有见到。
没办法,谁让他树敌太多呢,大理寺的官员也各有背景,谁知道他得罪过哪位背后的人。
待到他终于可以见到阿生时,却被告知阿生已经成了重要证人,只能探视,不能带走。
任凭靳御史说得口干舌燥,也只能空手而回。
他回到府里,刚刚坐定,圣旨便到了。
他竟然被直接摘了乌纱,勒令其在府中反思,等候发落。
靳大侄子又被打了一巴掌,本就心中愤恨,听说他的便宜爹连官都被撸了,一时激动,口不择言,竟将他把靳公子卖掉的事情说了出来。
靳御史只觉气血上涌,眼睛一翻,便昏死过去。
好不容易被救了过来,却是口歪眼斜,半边身子不能动了。
他中风了。
靳大嫂见大势已去,把家里余下不多的银子全都卷了,连儿子都没告诉,只带了一个丫鬟便仓惶逃走,还是靳大侄子自己发现了追了过来。
见那对母子走了,管家不慌不忙地支走伺候靳御史的丫鬟,他拿出一份文书,拿起靳御史的手,在文书上画押按上了手印。
然后他又找出靳御史的私印盖了上去。
他来到后门,上了驴车,哼着小曲出城了。
刚到城外,便见到了陶氏的丫鬟,他把那份文书交给丫鬟:“这份过继文书已经盖了靳大人的私章,从今以后,公子就和老爷没有关系了,不过最好再拿到官府备个案。”
那丫鬟笑着谢过,将卖身契和一张田契交给管家:“这是你们一家卖身契,还有夫人答应给您的二百亩良田。”
管家大喜过望,从此以后,他便是自由身,有这二百亩良田,他们一家子便能吃喝不愁了。
管家并不知道,就在刚刚,靳大嫂和靳大侄子也到了城外,只是他们没走多远,便被套了麻袋,等到他们终于重见光明时,却发现站在面前的,竟然是失踪多日的陶氏,和本应被卖去蜀地的靳公子。
陶氏连个眼角子也没给他们,对站在他们身后的人说道:“哥,你不是和万金号一起投了一个矿山吗,就把他们两个送去矿上吧。”
那矿在深山老林里,矿上永远都缺劳力和女人。
这两人,刚刚好。
靳大嫂全都明白了,这个男人就是陶氏的哥哥陶大舅,而陶大舅竟然在和万金号一起做生意,所以那十五万的欠款,不过就是万金号过了一手又回到陶氏手中。
可是她明白得太晚了,他们母子这辈子也别想活着走出那座矿山了。
第58章 她就这样走了(两章合一)
且说那日圣旨颁下之后,京城便连夜派人去梁地报信,赵廷晗身份贵重,他回梁地,不仅朝廷要派人护送,梁地也要派人迎接。
他虽然还不是梁地之主,但他是太上皇亲封的世子。
其实当日赵时晴跟随佳宜长公主进京之后,赵云暖便派人暗中跟随。
但是一路上都要掩人耳目,不敢暴露身份。
而且人数也不多,只有五十人,为首的便是孟虎。
此时他们所在的地方,距离京城约莫一日路程,这也是事先便安排好的,这个位置,是最合适也是最安全的。
京城梁王府派人往梁地报信,赵时晴也派人去给孟虎报信。
得知世子不日便要途经此处,孟虎大喜过望,立刻下令化整为零,这五十人,全部乔装改扮,等候赵廷晗到来。
去梁地报信的驿兵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路过驿站,换马换人,以最快速度到达梁地。
最后一位驿兵到达梁王府时,又累又热,翻身下马时直接滚到地上,一大碗加糖的绿豆汤下肚,终于说出话来。
“万岁有旨,梁世子出京,回梁地守孝!”
这个消息如同平地惊雷,整个梁王府全都沸腾了。
在此之前,赵廷晗吃不到月饼的这句话早已传到梁地,同时传回的还有京城梁王府已经准备治丧的消息。
梁王府里愁云惨淡,上上下下都已经做好再办一次丧事的准备。
就连那些以前还持观望态度的官员们,现在也开始向赵廷暄示好。
梁王薨了,世子也要死了,这梁地,以后就是二公子赵廷暄的了。
即使现在京城传来消息,皇帝下旨让世子回梁地服丧,众人心里想的,也是赵廷晗时日无多,叶落归根。
京城里那场乌鸦示警的大戏,目前还没有传到梁地。
就连赵云暖也不知道。
赵时晴离开梁地之后,虽然也给赵云暖写过几封信,但是事关重大,有些事情不方便写在信上,以免中途发生意外,因此,赵云暖也只是知道赵廷晗的身体并不似传说中的药石无灵,至于赵时晴的计划,她便不知道了。
现在得知赵廷晗要回来了,赵云暖便知道这是小妹的手笔。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便越是要小心谨慎。
前面的事情是小妹做的,那么后面的事,就交给她吧。
赵云暖亲自去见左长史,却见已经多日没露面的聂氏,此时正由赵廷暄陪着,也来见左长史了。
左长史吓了一跳,他何德何能,让王妃和大郡主以及二公子亲自来见他。
但是同时,左长史心中更加惴惴。
以前,他只认梁王一人便是,可是现在,无论是王妃和二公子,还是大郡主,这两方全都不能怠慢。
自从梁王葬礼结束之后,这也是这一家三口第一次坐到一起。
大家开始商议去迎接赵廷晗的事,气氛平静,这令左长史稍稍松了一口气。
赵廷暄提议由他前去迎接大哥,于公于私,都应如此。
赵云暖没有意见,她看向赵廷暄的目光也温柔了几分。
左长史也表示赞同,这府里没有人比赵廷暄更合适了。
然而,聂氏不同意,她有她的理由,她认为赵廷暄身为二公子,在父亲亡故长兄未归的情况下,就应由他代为主持梁地一应事务,既然如此,又怎能离开梁地呢?
原本平和的气氛,也因为聂氏的反对而变得暗潮涌动,聂氏一向以柔弱示人,可这一次,她表现出的固执己见,让左长史大为震惊。
最后只能不欢而散。
赵廷暄送聂氏回遂宁宫,回到宫中,赵廷暄便道:“母妃,您何必如此,梁地官员各司其职,府里有左长史和长姐,我平时也没有什么事,离开十来日也无妨,更何况,本就应该由我去迎接大哥。”
聂氏恨恨:“你啊,你就是太老实了,你难道看不出来,那左长史什么都听你长姐的,他们就是想逼着你主动请缨,就是要让你离开梁地。”
赵廷暄失笑,他觉得聂氏杯弓蛇影,但是这话他不能明说。
他只好劝道:“母妃,这本就是我应做之事,我离开梁地又如何,左右不过十几日,到时我就和大哥一起回来了,您该不会是担心我在路上吃不好喝不好吧,这点您放心,大不了我就把府里的厨子一起带上。”
赵廷暄说得起劲,一抬头,正对上聂氏深沉的目光:“母妃”
聂氏摇摇头,恨铁不成钢:“你太善良了,你当她是长姐,她何时把你当过弟弟?她就是逼着你离开梁地,你一走,这梁地,这梁王府便全都是她的了。”
赵廷暄很无奈:“母妃,即使长姐把梁地捏在手里又如何?她是女子,她不能继承王位的,这梁地,她是在为大哥守着的。”
“可你大哥就要死了,你以为他真的是回来守孝的?他是回来等死的,太医都说了,他活不过今年的中秋了!”
聂氏的眼圈红了,她对这个嫡长子的感情很复杂,说她不疼吧,可那毕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又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岂会没有感情?
可若是说她对赵廷晗的感情有多深吧,那倒也没有多少。
赵廷晗五岁时便离开梁地前往京城了,这一去便是十几年,聂氏还有其他孩子,初时她对赵廷晗的牵肠挂肚,也在这十几年里一点点淡去了。
很多时候,她甚至想不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每当想到儿子,她首先想到的便是老二赵廷暄。
现在,赵廷晗快要死了,做为母亲,她为另一个儿子做打算有错吗?
当然没错。
聂氏坚信,如果赵廷晗不是无药可医,如果赵廷晗能像赵廷暄那样健康,她一定不会帮着二儿子去抢长子的王位。
当然,现在她也没有去抢,她只是在等,等着大儿子死去,只要大儿子死了,这个王位便一定,也只能落到二儿子头上。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她不用争不用抢,这个王位也会是赵廷暄的。
可她就是不踏实,她总觉得赵云暖不会善罢甘休,哪怕赵云暖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聂氏也还是不放心,她就是认为,赵云暖一定会从中做梗,不让赵廷暄继承王位。
所以她不同意赵廷暄离开梁地,她要让赵廷暄守在梁王府,不给赵云暖任何机会。
赵廷暄见劝不好聂氏,便也不劝了,再劝下去,母妃又要哭了,他最怕看到母妃哭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去见赵云暖,却见赵云暖正在让人收拾行装。
“姐,你要去哪里?”
赵云暖见他来了,笑着说道:“母妃既然不让你去,那就由我去接大哥吧,你就留在府里陪着母妃。”
赵廷暄心中愧疚,这本是他的责任,可是现在却要让长姐代劳:“姐,你去行吗?不如还是让我”
赵云暖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是担心我会被人说三道四吧,放心,那些话伤不到我,我抛头露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没关系的,就这样说定了,你去让人把长春宫收拾出来吧,大哥回来便要住进去了。”
长春宫,是梁王生前的寝宫,也是历代梁王的住所。
如今梁王不在了,赵廷晗身为世子,住进长春宫,天经地义。
赵廷暄点头:“好,我会亲自过去收拾。”
当天晚上,赵云暖率领梁王府官员、太医、以及侍从、侍卫,共计二百余人,浩浩荡荡离开梁都。
而此时的赵廷晗,已经在回梁地的路上了。
赵时晴没有和他一起走,这一次有锦衣卫随行,直到与梁王府派来的人汇合之后,锦衣卫才会返京。
因此,赵廷晗身边的人,大到京城梁王府官员和太医,小到随行的丫鬟小厮,全部经由锦衣卫验明正身。
这种情况下,赵时晴和她带到京城的人,想要见缝插针,风险太大了。
所以,她把连同凌波在内的九个人分成两组,一组护送韩老爷子先行出京,赵廷晗身上余毒未清,离不了韩老爷子,而韩老爷子现在表面上已经是个死人了,不能让锦衣卫发现他的存在。
这一路上,韩老爷子还要继续为赵廷晗拔毒,所以这对于负责护送他的人来说,难度非常大。
他们要瞒过锦衣卫的耳目,让韩老爷子暗中给赵廷晗施针。
韩老爷子先行一步,比赵廷晗还早两日出京。
而赵时晴,也有重要任务。
不能把大哥的心上人留在那个小庄子里,她要把人带去梁地。
大哥和人家能不能成,那要看他们的缘分,她这个当妹妹的就不管了。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便是萧岳。
离开京城之前,赵时晴又去了苏记茶楼,她答应过萧真,要把萧岳带走。
多日不见,再次见到萧真时,赵时晴怔了怔,眼前的这个人是萧真?
肯定是啊,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再仔细看,五官其实也一样,就是更像真人了。
是的,现在的萧真活过来了。
初次见到萧真,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来到京城后又见到的萧真,半人半鬼,而眼前的萧真,七分人,三分鬼。
现在的萧真,如果还说他像鬼,那也应该是艳鬼。
没错,看到萧真的那一刻,赵时晴的脑海里闪过的便是“艳鬼”二字。
有一阵,坊间很流行那种女鬼爱书生的话本子,赵时晴看过几本,心里便有了艳鬼的轮廓。
可那些艳鬼全都是女的,她也不知道,为何看到萧真时,她会把艳鬼往萧真身上套。
褪去病容的萧真,虽然依然苍白,但是嘴唇已经有了血色,他的瞳孔颜色很黑,目光落在赵时晴身上时,赵时晴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她恍惚了一下,立刻便知道自己为何会心悸了。
以前的萧真,与现在的萧真,若说有哪里不同,那便是现在的更像是吸食精血的艳鬼。
传说鬼吸食活人精血后,便会越来越像人,也越来越好看。
萧真微微蹙起眉头,这小姑娘看他的眼神,怎么透着古怪?
算了,这位赵二小姐本就是个古怪的人。
也太古怪了,能给京城加个盖子的人,若是个正常人,那反倒是不正常了。
巧了,他也不是一个正常人。
时隔几日,再次看到赵时晴时,萧真已经可以确定,赵时晴即使和他的情况不一样,也一定不是一个普通人。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那只落在小姑娘肩头上的雏鹰
“赵二小姐,你来京城的目的已达成,是不是也该履行你我的约定了?”
这几天,赵时晴听说了不少关于萧岳的事,她点点头:“令弟人呢?”
萧真说道:“他已经出城了,你说个地方,我让他去那里等你,与你汇合。”
赵时晴想了想,便说了那个小庄子。
那个小庄子是赵廷晗的隐密私产,袁晓棠就在那里,赵时晴出京后的第一站,也是那里。
“好,我这便让人把他送过去。”萧真说道。
赵时晴对萧真多了几分好奇,她很好奇,萧真接下来会做什么。
现在京城里人人都以为萧真死了,而萧真却分明还活着。
可惜她要走了,不能看到接下来的好戏了。
这样一想,赵时晴还挺遗憾的。
“除了令弟,甄公子可还有其他要吩咐的?”赵时晴问道。
萧真摇摇头:“暂时没有,舍弟之事,有劳二小姐了。”
赵时晴站起身来:“履约而已,既然没有事了,那我就告辞了,山高水长,甄公子保重。”
说完,她冲着萧真抱抱拳,转身便走了,走了,走了
待到萧真缓过神来,早已看不到赵时晴的身影了。
萧真
次日,赵时晴便出城了。
她出城的时候,刚好有一群读书人要进城,可能是最近京城里不太平,所以现在对于从外地进京的人盘查很严格,每一个进城的外地人,不但要检查他们的路引,还要检查他们带的行李。
这些读书人便是如此,他们随身的衣物和书籍都要接受检查。
那负责检查的旗手卫,每当检查完一个人,便会大声叫他的名字。
“杨胜秋,杨胜秋呢,你可以进去了!”
杨胜秋?
赵时晴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她怔了怔,心中忽然泛起一股莫名的熟悉。
第59章 美丽姐姐和漂亮弟弟(两章合一)
“多谢多谢。”
赵时晴寻声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个清瘦挺拔的背影。
那人穿着月白色竹叶暗纹直裰,乌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绾着一支竹簪,他步履矫健,走到负责检查的旗手卫面前,再次道谢,然后便一手一个,将两只硕大的书箱提了起来。
这人是练过的。
这是赵时晴得出的结论。
这些日子在京城,赵时晴看多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忽然看到一位能单手拎起书箱的,赵时晴还觉得新鲜。
不过,那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正在这时,那个名叫杨胜秋的书生忽然转过身来,猝不及防,赵时晴看到了他的脸。
白皙、清秀、儒雅、飘逸。
这个人的长相满足了赵时晴对读书人的所有美好想象。
虽然从小到大,她只是逢年过节才回王府,但是她见过的读书人却不少,其中不乏年轻好看的。
但是眼前这位,恐怕只有萧驸马能够略胜一筹了。
是的,萧驸马保养得好,现在看上去也就是二十多岁,和萧真不像父子,更像兄弟。
赵时晴从这位名叫杨胜秋的书生,想到了萧驸马,接着便又想到了萧真。
想到萧真,她的眼前便闪过萧真那宛若艳鬼的脸。
赵时晴噗哧一声笑了,听到笑声,正准备上轿的杨胜秋下意识地转过头来,正对上小姑娘春花朝露般明媚的笑靥。
杨胜秋被这笑容晃了一下,他连忙低头钻进轿子。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灿烂的笑容,干净纯粹,如同清晨的太阳。
这小姑娘一定是在宠爱中长大的吧,有富裕的家境,有温暖的家庭,无忧无虑长大,不知人间饥苦
杨胜秋坐在轿子里,他忽然伸出手,在虚空里挥了一下,将刚刚看到的那张笑脸撕成粉碎。
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容,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不用付出任何努力便能得到别人终其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也往往就是这样的人,才越发不知珍惜。
就如郎敏郎小少爷一样。
想到郎敏,另一顶轿子里便响起郎敏的声音:“哈,京城果然就和传说中一样,可比韩城热闹多了!”
城门外,目送那个俊秀的书生坐上轿子走了,凌波走过来,对赵时晴说道:“二小姐,婢子打听到了,这些人是从韩城来的,和那个书生一起来的,还有韩城郎知府的公子和千金。”
“韩城?”
赵时晴眨眨眼睛:“咱们进京时是不是路过韩城了?”
凌波点点头:“是路过了,不过咱们没有进城。”
赵时晴眉头微蹙,自言自语:“既然没有进城,那我又是在哪里听到过杨胜秋这个名字的?凌波,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赵时晴可以确定,她没有见过这个人。
她虽然不能过目不忘,但是对于长得好看的人,无论男女,只要她见过,就一定记得。
杨胜秋这般出色,她若是见过却不记得,那她的脑袋就可以摘下来当锅用了。
既然没有见过,却又觉得熟悉,那就肯定听说过这个名字。
凌波摇头:“奴婢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了,不记得了。”
不过很快,赵时晴就释然了,因为她从几个书生口中听到了“杨胜秋”这个名字。
“刚刚那位就是韩城杨胜秋啊,听说他是方大儒的关门弟子?”
“对,就是他。”
“唉,看来今年的解元就是杨钱之争了。”
“咦,二小姐,原来这位杨胜秋很有名啊,这些读书人都喜欢四处题诗,二小姐说不定看到过他的诗。”凌波说道。
赵时晴点点头:“对啊,一定是这样,白鹤山半山腰的那个亭子,就总是有读书人乱写乱画,每年都要粉刷好几次。”
主仆二人翻身上马,很快就把这个好看的读书人抛到脑后。
傍晚时分,她们来到了那个小庄子,一进庄子,赵时晴便看到了青衣小帽的灯芯。
看着灯芯帽沿下新冒出来的头发茬儿,赵时晴笑着打趣:“灯芯,准备还俗了?”
灯芯羞得满脸通红,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的没有受戒,只能算是半个出家人。”
赵时晴都不忍心再逗他了,问道:“这两天有人来找我吗?”
灯芯忙道:“有一位岳小哥,说是奉了他家大哥之命,来这里等着二小姐,小的安排他住在客房了。”
岳小哥?萧岳?
赵时晴说道:“请他过来吧,我见见他。”
灯芯正要去叫人,一转身,便看到远远走过来的岳小哥。
“二小姐,那位便是岳小哥了。”
赵时晴也已经看到来人,她怔了怔:“是他?”
她恍然大悟,拍拍自己的脑袋:“哎哟,我可真笨,怎么竟然没有想到?”
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月月。
也许,白爷当时说的就是萧岳,或者萧岳岳,是她理解错了,把萧岳,当成了小月月。
萧岳还是顶着那张黑乎乎的脸,现在赵时晴已经可以确定,这是他故意扮丑了,因为她在京城里不止一次听人说过,萧岳只有一个优点,就是长得漂亮。
眼前的萧岳虽然是一张大黑脸,可是依然能够看出五官精致,先别扔,洗一洗,一定是个大美人,不对,大美男,也不对,小美男。
“小子沈观月,见过二小姐。”萧岳行礼。
“沈观月?你叫沈观月了,这名字真好听,话本子里的男主都姓沈。”
赵时晴笑眯眯,萧岳比她小了好几岁,从小到大,她和萧肃争花争树争石头,现在有个好看的小月月,赵时晴已经决定了,她要和萧肃抢弟弟!
“观月弟弟,你千万不要客气,这一路上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告诉姐姐,到了梁地,也要把梁地当成自己的家,你放心,有姐姐在,没人敢欺负你。”
萧岳:这位姐姐好热情,比起上次见面时可要热情多了。
“好,那就有劳姐姐了。”萧岳说道。
“我都说了,不要客气啦,以后你就把我当成亲姐姐吧,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咱们就动身。”赵时晴笑着说道
见到萧岳,赵时晴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可不想让萧真说她不守信用,她答应要把萧岳带到梁地,就一定会遵守诺言。
但是她来这座庄子,还有另一个任务,那便是袁晓棠。
很快,赵时晴便见到袁晓棠了,只是她看到的袁晓棠,和她想象中的袁晓棠完全不一样。
赵时晴看到袁晓棠时,袁晓棠正在厨房里忙碌。
她穿着粗布衣裳,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白皙却并不瘦弱的手臂,满头青丝用帕子包着,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
花信之年的女子,荆钗布裙也掩不住玲珑有致的身材和姣好的相貌,她的容貌属于明艳的类型,她站在那里,如同一朵盛开的玫瑰,艳丽却有锋芒。
赵时晴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么美,我是女人我也喜欢啊。”
凌波:二小姐,无论男女,只要是长得好看的,你就没有不喜欢的。
得知面前的小姑娘就是赵廷晗的小妹妹,袁晓棠爽朗地和她打着招呼:“稍等啊,一会儿就有的吃了。”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周身的锋芒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如艳阳般的温暖。
赵时晴有一刹那,生出了要和大哥抢人的冲动。
把这个漂亮姐姐骗到白鹤山,她养着。
好吧,她承认,她也只敢在心里蛐蛐,她若是真的这样做了,大哥饶不了她。
赵时晴倚在墙上,看着那道健美的身影,笑得像个想要偷油吃的小老鼠。
不久之后,赵时晴便吃上了袁晓棠亲手做的枣糕,就是最普通的食材,也没有太多花样,但是松松软软,趁热吃很好吃。
“我蒸了很多,咱们明天带在路上吃。”袁晓棠说道。
赵时晴见她并没有刻意问起大哥,便知道大哥肯定没有瞒着她,袁晓棠知道大哥的身体情况。
吃了枣糕,又和袁晓棠聊了聊最近京城的新鲜事,当然,最大的新鲜事是她搞出来的,赵时晴便回去睡觉了,明天还要赶路呢。
只不过她还没有躺下,凌波便跑了进来:“二小姐,泥鳅带着他弟来了。”
赵时晴笑道:“我还以为他们要明天早上才能赶到呢,来了正好,你安排一下,让他们好好休息,明天再来见我。”
次日清晨,赵时晴见到了她的归梁小分队所有成员。
这当中有她喜欢的漂亮姐姐,有她刚认的弟弟,还有她新收的跟班。
总之,都是自己人。
夏日清晨,天空中飞来一群乌鸦,给她送行。
赵时晴骑在马上,双手在嘴边圈成喇叭,冲着那群乌鸦发出来自灵魂的呐喊:“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再会,好好干,有缘再见!)
众人呵呵,二小姐真淘气,还学乌鸦叫。
只有凌波见怪不怪,你们知道啥啊,二小姐这是和乌鸦说话呢。
起初,赵时晴还想给袁晓棠安排马车,没想到却看到袁晓棠翻身上马,动作娴熟一气呵成,她松了口气,想起大哥说过,小时候他被叫花子欺侮,是袁晓棠把那群叫花子打跑救了他。
不愧是她喜欢的漂亮姐姐,就连骑马都这么帅。
她的小分队里,只有泥鳅兄弟不会骑马,好在泥鳅个头瘦小,小宝也还是个小孩子,于是泥鳅便和灯芯共骑,小宝则被沈观月(萧岳)抱到马上。
骑马就是快,傍晚时分,他们便远远看到了梁世子的队伍。
赵廷晗一行虽然提前两日出京,但是有病人,有不会骑马的太医和丫鬟仆从,仅是装药材和补品的马车就有三驾,还有世子爷的一用物品,哪怕是在官驿里小住一晚,也要换上他用惯的床单被褥,屋里摆上他喜欢的摆设瓷器,总之,世子出行,极尽奢华。
世子的队伍刚刚进了官驿,赵时晴便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孟虎。
“末将参见二小姐。”
赵时晴笑笑:“出门在外,不必拘礼,孟大哥,暂时改个称呼吧。”
这一声孟大哥,让孟虎有些不好意思,满脸胡子的粗豪汉子忸怩起来,那画面不要太好笑。
孟虎告诉赵时晴,官驿里有自己人,让赵时晴不用担心。
赵时晴并不担心赵廷晗的安全,现在距离京城尚不到百里,又有锦衣卫跟随,无论是永嘉帝,还是永嘉帝下面的狗腿子,只要脑子没让驴给踢了,都不会让赵廷晗出事的。
如果赵廷晗必须要死,也要死在梁地,只有这样,皇帝仁慈君主的人设才不会崩塌。
一夜无话,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顺利,孟虎带来的人一直跟在后面,包括赵时晴在内,大家分散开,交叉前行,始终和赵廷晗的队伍保持距离,又不让锦衣卫产生怀疑。
几天后,前面传来消息,梁地派来迎接赵廷晗的队伍到了!
闻讯,赵时晴大喜,问道:“来的是二哥吗?”
无论是谁,第一个想到的人,都是二公子赵廷暄。
迎接世子回归,这样的事,放在任何一个藩王府,都是弟弟们去做的事。
梁王府只有兄弟二人,这个差事理应落在二公子赵廷暄头上。
回来送信的是赵时晴带来的那九人中的一个,他摇摇头,也有些不解:“家里派来的不是二公子,是大郡主。”
赵时晴一怔,接着便大喜:“是姐姐?姐姐来了!”
可惜,虽然知道姐姐来了,她也不能跑过去相见。
没办法,姐姐是正大光明来接人的,她是见不得光的。
一明一暗,只能回到梁地见面了。
此时,赵云暖正在官驿中设宴,招待随行的锦衣卫尹副使、代表宗人府的皇亲赵胜,以及随行的几位太医。
尹副使和赵胜全都没有想到,梁王府派来的人竟然是大郡主赵云暖。
尹副使和赵胜互望一眼,两人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你懂我也懂的眼神。
梁王府的那位二公子,这是连摆样子的兄友弟恭也不屑去做了吗?
否则,这么重要的事,岂会让待字闺中的大郡主出面?
宴席结束,尹副使和赵胜各自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第60章 京城新人甄公子(两章合一)
京城。
尹副使的密信被直接送到永嘉帝面前。
看着信上的内容,永嘉帝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以前只是听说梁王的二儿子赵廷暄性格软弱,优柔寡断,却没想到竟然还有几分任性。
这是准备与身为世子的长兄撕破脸了?
有意思,真有意思。
最近几天,永嘉帝因为乌鸦盖顶带来的烦燥,此时终于褪去了几分。
他想起一个人,对内侍说道:“摆驾景玉宫。”
景玉宫是乔贵妃的寝宫。
都说帝王无情,可这后宫之中,若还有人称得上盛宠不衰的,那一定非乔贵妃莫属。
永嘉帝还是二皇子时,乔贵妃便是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后宫中的美人长江后浪推前浪,可唯有乔贵妃却一直屹立不倒,她进宫时便是贵妃,如今是皇贵妃,她膝下三子一女,亦是后宫中育有子女最多的。
她虽然不是皇后,可是后宫中谁不知道,比起去世多年的元后,以及膝下无子的现任皇后,乔贵妃才是永嘉帝最看中的那一个。
得知永嘉帝要来,乔贵妃已经早早地候在宫门前。
这也是永嘉帝喜欢她的原因之一,乔贵妃盛宠多年,却从不恃宠生骄,无论是在皇帝面前,还是在太后皇后面前,她永远都是温顺乖巧的小女人。
乔贵妃并非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但是她属于耐看型,美得含蓄而不张扬。
无论永嘉帝会不会来,她的厨房里永远都有一盅永嘉帝最喜欢的甜汤。
而且她还有一手按摩的绝活,其他妃子也悄悄学过,可是她们学了反而不如不学,不但没能搏得永嘉帝的欢心,反而有东施效颦之感。
现在,永嘉帝喝完甜汤,便靠在软榻上,享受着乔贵妃的按摩,不一会儿,就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朕记得你与梁王妃是手帕交?”闭着眼睛的永嘉帝轻声问道。
乔贵妃嫣然巧笑,手上不停:“也算不上手帕交,那时她已经与梁王世子订亲了,身份贵重,而嫔妾的父亲是当地知县,仅是七品,每当有诗会花会,闺秀们全都围在她身边,都以与她交好为荣,嫔妾那时身份不够,站不到她面前。”
永嘉帝有些心疼地抓住她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轻轻握了握,又放开。
“那现在呢,你做了朕的女人,身份够了吗?”
乔贵妃噗哧一声笑了,凑到永嘉帝耳边:“嫔妾给她写封信,聊聊年少时的往事,您看可行?”
永嘉帝满意地叹了口气:“知朕心者,珠珠也。”
珠珠,是乔贵妃的闺名,自从她进了皇宫,就连她的父母也不敢再这样称呼她了,还能叫她珠珠的,只有永嘉帝。
永嘉帝最喜欢的,就是乔贵妃的善解人意,而且,她从不为自己的娘家和儿女们争取什么,其他妃子撒娇卖痴的时候,她默默地在厨房里洗手做羹汤。
她也从不和其他妃子争宠,因为她不用争,无论那些美人多么年轻,多么有才情,永嘉帝最宠的那个,还是她。
而宗人府赵胜的那封信,此时却在太子手中。
年轻的太子脸上都是嘲讽之色,他把信扔到一边,对身边的幕僚说道:“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赵廷晗只要一息尚存,就是梁地世子,是梁王的嫡长子,那个位子本就是他的,轮不到其他人。”
幕僚不知那封信上的内容,但也明白,与其说太子说的是梁地的事,不如说他是在骂自己的兄弟。
他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嫡子,只有他是元后所出,套用民间的说法,其他皇子都是庶出。
可偏偏,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不是他,朝臣们最看好的皇子亦不是他。
就连他的岳家,也比不上三皇子的岳家,三皇子的岳父,是当朝首辅冯恪!
太子越想越气,在他心里,已经把赵廷暄划到对立的一面了。
虽然每一任皇帝,终其一生,都对八大王存着戒心,然而当他们还是皇子的时候,又有谁不想与八大王交好呢?
这些藩王,要权有权,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兵有兵,只是,皇子交好他们的代价太大,不是所有的皇子都有这个胆量。
太子骂够了,叹了口气,想说什么,终又忍住,转身走了出去。
他忽然想起了萧真,他的表弟。
皇子们不敢随心所欲地交好在京的王世子,但是萧真不一样,他是公主之子,远离权力中心,所以他们经常叫上萧真一起玩。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如果不是这样,萧真也就不会死了。
那件事真的是意外吗?
谁知道呢?
那件事里,萧真死了,四皇子至今还卧病在床,就连太庙祭祖都是被抬着去的。
如果这件事不是意外,那也肯定与老四有关系,老四是被人利用了,差点搭上自己的小命。
太子摇摇头,能让老四以命相搏,这个背后的人是谁,几乎呼之欲出。
太子不敢再想下去,他吩咐下去:“佳宜姑姑身体欠佳,把孤前几日刚得的那支百年老参送过去吧。”
而此时,正被太子缅怀着的萧真,正在挑选人皮面具。
这几张人皮面具,前世他好不容易才搞到。
重生而来,萧真没费吹灰之力,便让江平找到了制作这些人皮面具的燕别。
燕别的祖上,师从前朝易容高手花千变,燕氏祖先也曾利用所学为朝廷效力,后来皇朝交替,到了燕别这一代,易容早已成为燕家人不为外人所知的爱好。
前世,萧真为了让燕别为自己所用,可谓费尽心思,没办法,燕别家财万贯,又胸无大志,而且他除了易容以外,对其他的事全都不感兴趣,萧真想要投其所好都不容易。
好在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萧真无意中救了燕别,为了报恩,燕别送给他几张人皮面具。
靠着这几张人皮面具,萧真才能在被通缉的那些年里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这一次,他写了一封信,让江平送去交给燕别,几天之后,燕别找到江平,把这几张人皮面具交给了他。
在那封信里,萧真提醒燕别,不要在六月初八那天渡河,否则他会有性命之忧,若是不信,只管一试,若是因此而避开一劫,做为答谢,请燕别送他几张亲手所制的小玩意。
看完这封信,燕别半信半疑,他不信他会涉险,但是六月初八那天,他确实有事,非要渡河不可。
到了那一天,燕别思前想后,最终没有去。
就在那日,有一名江湖人上了那条大船,恰好他的仇家也在船上,两人当场便动了刀子,江湖人先是杀了仇家,又想将同船的人杀掉灭口,众人纷纷跳河逃命。
前世,燕别就在那条船上,别人跳河逃命,他却不敢,被那凶手看到,差点就杀了他,多亏萧真及时赶到,救他一命。
这一世,燕别没有上船,次日得知那条船上发生命案,同船的人纷纷跳河,水流湍急,有两个人跳河后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燕别吓了一跳,他不会水,如果当时他在船上,他是绝对不敢跳河的,那他岂不是已经做了刀下之鬼?
所以,燕别便按照萧真信上所说,挑了几个他觉得做得不错的人皮面具,让江平转交给萧真。
除此以外,他还给萧真写了一封信。
燕别觉得萧真定然是能掐会算的高人,所以他请萧真帮忙找一个人,是他的外甥女,同时,他还告诉萧真,他的外甥女自幼在燕家长大,得了燕家真传,只是现在到了要说亲的年纪,才回到自己家里,没想到家中出事,外甥女下落不明。
前世,萧真虽然认识燕别,但交往不深,并不知道燕别还有一个下落不明的外甥女。
或者,前世的燕别,外甥女没有出事?
这一世,有很多事情有所改变,所以萧真也不敢确定,前世燕别有没有一个外甥女,外甥女又有没有出事。
不过,现在萧真可以确定的是,燕别把这件事托付给他这样一个从未见面的陌生人,一定是已经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了,这才有病乱投医。
不过,当“吉祥客栈”四个字跃入眼帘时,萧真还是怔了怔。
他记得这家客栈。
佳宜长公主一行进京途中,曾经忽发奇想住进了客栈,那一晚,害得萧真无处投宿,只能睡在马车上。
那家客栈,就叫吉祥客栈。
燕别在信里说,吉祥客栈的东家便是他的姐夫,前不久,姐夫一家三口忽然吊死在客栈里,死的是姐姐、姐夫和他们的长女,小女儿秀秀下落不明。
官府调查后得出结论,姐夫欠下巨额赌债,走投无路,便带着妻儿一起自尽,此案告破。
姐夫平时确实有赌钱的恶习,燕别并不怀疑他的死因,但是他担心秀秀,他暗地里悬了暗花寻找秀秀,可是至今仍然没有消息。
燕别还随信画了一幅秀秀的小像,画得极为随意,萧真可以确定,如果根据这张画像找人,一天里可以找到十个长得相像的。
萧真记下这件事,并且交待江平等人,放出消息,寻找一个客栈东家的女儿。
他挑了一张人皮面具戴在脸上,看着镜中的自己,萧真暗暗称奇,只要肯花大价钱,市面上也是能买到人皮面具的,但是那些人皮面具根本无法和他脸上的这张相比,差得太远了。
这一张,几乎已经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他可以做任何表情,面具服服贴贴,就像是长在脸上一样。
现在,他不是萧真,而是甄公子了。
以前的甄公子只是一个称谓,现在,他可以走到人前,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了。
“大壮,咱们去奇石轩碰碰运气。”
赌石,是最近两年才在京城贵族圈子里时兴起来的,想要赌石,就去奇石轩。
奇石轩明面上的东家是一个姓陈的南方人,而实际上,奇石轩真正的东家是楚世子。
这个秘密,是几年之后,才爆出来的,在此之前,那时大家都以为奇石轩的真正东家是二皇子,因为那个姓陈的老板与二皇子走得很近,二皇子手下的人,还给奇石轩拉了很多人傻钱多的客人,所以大家都以为奇石轩就是二皇子的。
奇石轩的进门费是三千两银子,这三千两能换一枚牌子。
只要有这枚牌子,便是奇石轩的贵客。
不仅可以出入奇石轩,参与赌石,而且每当奇石轩到了新的石头,都会及时得到消息,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豪赌的机会。
现在,甄公子便是来送这三千两银子的。
通过奇石轩,甄公子第一次走到人前。
他家有十几条大船,家里靠做海运生意发家,然而这一行风险太大,做为家中最得宠的儿子,父母舍不得让他去做这种刀尖舔血的生意,于是他便来到京城,享受着京城的纸醉金迷,同时也结交朋友,积攒人脉,当然,有钱大家一起赚。
不出十日,甄公子里里外外连同十八代祖宗,都被查得清清楚楚。
狗屁的生意人,甄家是海盗起家,后来改做正行,所谓正行,也是半匪半商,说穿了,就是官匪勾结一起赚钱,甄家也借此洗白。
现在的甄家,确实已经摇身一变,成为海上巨贾了。
表面上甄家已经是正当商人了,可实际上,那些海盗们见到甄家老爷子,都要恭恭敬敬跪下磕头。
所以,这甄家是什么身份,还用问吗?
甄老爷子有五多,人称甄五多。
钱多、船多、兄弟多、女人多、儿子多。
据说,这五样多到连甄老爷子自己也数不清的地步。
甄老爷子认为儿子多了便是福,但凡是他睡过的女人,只要生的是儿子,也不管那儿子是不是他的,只要抱到他面前,他全都认下,给个牌子,从此姓甄,以后每年都可以凭着这牌子来找他要银子。
还有跟过他的兄弟,若是死了,兄弟留下的儿子,他全都认做自己的儿子,和亲生的一视同仁,发牌子,领银子。
甄老爷子四十大寿时,给他祝寿的儿子有五十多人,这当中有亲儿子也有干儿子,甄老爷子五十大寿时,他的儿子便涨到了一百多人,其中有七八个还在襁褓中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甄老爷子亲生的。
前年甄老爷子七十大寿,赶回来给他祝寿的儿子就有一百五十人,还有没能及时赶回来的,更有五六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人,挺着大肚子,肚子里的是甄老爷子尚未出生的儿子。
京城这位甄贵甄公子,不管他是不是甄老爷子的种,只要他姓甄,手里又有甄家的牌子,哪怕是问到甄老爷子面前,甄老爷子都会说,这就是他的儿子。
所以甄公子身份没有问题。
长公主府里,正和长公主起腻的萧驸马,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好大儿,又给自己找了个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