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姓时的人家(两章合一)
    萧真怔住,他看着甄五多,目光深深,如藏在山谷中的寒潭,深不见底,看得甄五多心里发慌,他的好大儿,哪里都好,就是小小年纪心思太深。
    一看就是能成大事的,像他!
    甄五多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自我安慰,人生美好,又是炫耀儿子的一天。
    萧真收回目光,又叫来许乐:“去把方圆百里的人牙子全都找出来,让他们回忆,十年前的四五月里,有没有丢失女儿的人家。”
    这个听上去似乎很难查找,可实际上,因为丢失女儿,而报官或者悬赏寻人的人家并不多。
    把人全都安排出去,几人原路返回,又回到那片竹林。
    一个四五岁满身是伤的盲眼女童,即使有野狗相助,也不会走出很远,更何况那还是在晚上。
    泥鳅很快便找来了两名当地人,一个是三十出头的汉子,另一个是五十左右的老者。
    赵时晴问道:“请问这附近有几个村子,离得最近的是哪个?”
    两人怔了怔,却一起看向站在赵时晴身边的萧真,那汉子陪笑问道:“这位公子,你们是来我们这里收布的吗?”
    赵时晴暗暗翻个白眼,我礼貌询问,你们不理我,反而去看萧真的冷脸,还不是看我是小姑娘吗?
    果然,那两人求仁得仁。
    萧真没好气地说道:“少废话,问你们话呢?”
    老者忙把那汉子拉到身后,哈着腰,对萧真说道:“我这儿子没见过世面,公子莫要和他一般见识,这附近有五个村子,离得最近的是黄竹村,从这条路往前走,有个岔路口,往东翻过一个山坡,就是黄竹村了,小老儿祖祖辈辈都在黄竹村。”
    萧真的声音那冷得能冻死人:“另外四个村子呢?”
    老者忙道:“离我们村最近的是竹西塘,那村子虽大,却有一半是外来的,织布的都是本乡本土的,竹西塘有织机的人家也只有十几户,因此,公子若是要收布,还是去我们村吧。”
    萧真微微蹙眉:“竹西塘为何会有一半的人家是外来的?”
    老者解释:“这话就远了,以前没有竹西塘这个村子,那一片地有一半是荒地,还有一半属于我们黄竹村。
    小老儿年轻那会儿,有一年吴地东部下了整整一个月的大雨,有些地方都给淹了,百姓四处逃难,咱们这里雨水小,灾情小,后来洪水退了,很多外地来逃难的人家也没有回去,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为了安置这些流民,衙门从黄竹村一分为二,再加上一半的荒地,就建成了现在的竹西塘。
    因此,竹西塘有一半是以前黄竹村的人,还有一半就是逃难来的外乡人。”
    老者话音刚落,甄五多就凑了过来:“你说的可是三十四年前的事?”
    老者想了想,道:“差不多三十四五年前了,小老儿那时只有十四五岁,现在已经五十了。”
    甄五多又问:“你们这五个村子,当年有没有去逃难的?”
    老者摇头:“据我所知是没有,我们这里虽然也下雨,但只有几天是大雨,其他时候都是小雨,而且我们这里有山,地势也高,没有听说哪家的房子会冲倒了,那年虽然田里减产,可是我们家家户户都织布,那时的布匹虽然不如现在好卖,可也能换粮食贴补家用,那两年虽说日子艰难,可也没到要逃难的地步。”
    “那除了竹西塘,还有其他村子里有逃难来的外乡人吗?”甄五多问道,
    老者再次摇头:“当年肯定没有,如果现在有外乡人,也是后来迁过来的。
    当年衙门之所以要新建一个村子,就是因为我们这些村子全都不想接纳那些外乡人,恰好我们黄竹村里姓李的那户人家总是没事找事,衙门索性新建了一个村子,把老李家全都划到了竹西塘。”
    甄五多对自己的随从喊道:“快快,扶老夫上马,去那个啥竹西塘,快去!”
    赵时晴看向萧真:“咱们也去吗?”
    萧真:“不用管他,咱们先去最近的村子。”
    老者大喜,直到现在,他还是把这些人当成来收布的外地商贾。
    黄竹塘村子不大,现在全村五十多户人家,有四十多户是姓黄的,其他十户人家分别是三个姓氏。
    那老者和他儿子也是姓黄的,当年把老李家赶出黄竹村的事,至今仍被黄家人引以为豪。
    黄老头和他儿子,带着萧真和赵时晴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把他们带到了自己家。
    黄老头家里有四台织机,他的老伴和儿媳,连同两个女儿都是家里的经济支柱。
    赵时晴说她想看看织机,黄老头连忙叫来他的小女儿,让她陪着赵时晴去看看家里的织机和布。
    赵时晴看到黄老头的小女儿时怔住了,她原本以为,尚未出嫁的姑娘,又是家里最小的,想来也就是十几岁,可是万万没想到,眼前的姑娘眼角已经有了细碎的纹路。
    她悄悄问道:“姐姐今年几岁了?”
    黄二姑娘低声说道:“三十了。”
    赵时晴怔住,黄二姑娘三十,那黄大姑娘呢?
    黄大姑娘三十四岁!
    她带着凌波去两个姑娘的房间看织机,这才知道,原来黄竹村里像她们姐妹这样三十多岁还没有出嫁的还有几个,她们都是家里赚钱的顶梁柱,父母和兄弟都已承诺,要给她们养老,等她们百年之后,让侄儿给她们打幡。
    黄大姑娘告诉赵时晴:“去年我爹就给我们两个买了一块福地,就在我家祖坟旁边,将来我们姐俩儿可以埋在那里。”
    赵时晴过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缓过神来,她问道:“你们这里的姑娘这么能干,应该没有卖女儿的事情吧?”
    黄二姑娘笑着说道:“肯定没有啊,哪家的姑娘都是宝。”
    “那你们记得十年前,村里有没有哪户人家丢了一个女儿?”
    两人想了想,黄二姑娘说道:“那就只有老刘家了。”
    黄大姑娘接过话头:“不是,刘二花没有丢,她是跟着她表哥跑了,老刘家为了遮丑才说她走丢了的。”
    黄二姑娘说道:“那就没有了。”
    赵时晴说道:“能和表哥一起跑,那肯定不是小女娃了,我说的那个孩子只有四五岁。”
    黄大姑娘说道:“那就更没有了,咱们这里四五岁的小女娃,就已经跟着家里大人学织布了,别看年纪小,能干好多活,还能帮着阿娘带弟弟,若是哪家的小丫头走丢了,家里肯定会找的。”
    黄二姑娘问道:“姑娘,你确定那丢孩子的是我们黄竹村的吗?”
    赵时晴说道:“不确定,不过应该是这一片的,对了,那小女娃是瞎子,眼睛是盲的。”
    黄二姑娘眼睛亮了,对黄大姑娘说道:“姐,你还记得不,以前常来咱们村里的那个嫂子,姓什么来着,她家女儿不就是个瞎子吗?我记得咱娘那时常说她家人脑子有病,有给那小瞎子求医问药的功夫,还不如找个偏方生个儿子。”
    黄大姑娘点点头:“我记得她,傅嫂子,她家是外乡人,后来搬过来的,她还帮她男人来咱村里收过布,不过村里人都知道她家是竹西塘的,不肯把布卖给她,不过她总去五叔家里买肉,五婶说她是个挺好的人。”
    “她姓傅?这是她的姓,还是她婆家的姓?”赵时晴问道。
    姐妹俩一起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我们还是听五婶叫她傅嫂子的。”
    赵时晴又问:“那这附近有姓时的人家吗?时辰的时。”
    她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虽然那件绣着时字的破衣裳早就不知去了哪里,可是从她重新有记忆开始,父王便和她说过这件事,女孩子很少用这个字做名字,所以她一直怀疑时是姓。
    两人再次摇头:“我们村里肯定没有。”
    “你们说的那个傅嫂子,现在还来村里买肉吗?”赵时晴问道。
    “哎呀,说起来好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也可能是我们村里的人都不肯把布卖给她们竹西塘的人,所以就不来了吧,再说,这四里八乡也不是只有五叔一个屠户。”黄大姑娘说道。
    离开黄家时,赵时晴买了几匹布,她低声对姐妹俩说道:“我说的话,你们可能不爱听,就当我胡说吧,你们如果可以,就多存私房钱,靠谁都不如靠自己,钱是你们赚的,就是你们的,谁要也不给。”
    姐妹俩低头不语,赵时晴在心里默默叹息,谁也不是傻子,她想到的姐妹俩应该也想到了,只是人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走出老黄家,萧真说道:“现在去哪里?”
    赵时晴说道:“去竹西塘!”
    黄竹村距离竹西塘并不远,两个村子紧紧相连,但是正如黄老头说的那样,竹西塘很大,进了村子便是竹林,要走上很长一段路,才能看到人家。
    走到一户人家门口,那家的大门半敞着,可以看到两个小娃正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一个妇人粗声大气地骂道:“你们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从早闹到晚,一刻也不停!”
    泥鳅缩缩脖子,硬着头皮问道:“婶子,和您打听打听。”
    听到有人说话,那妇人和两个孩子齐齐看了过来,妇人问道:“打听什么?”
    赵时晴走到泥鳅身边,对那妇人说道:“婶子,请问咱们村里没有一户姓时的人家?时辰的时。”
    那妇人想都没想:“没有姓时的。”
    “那姓傅的呢?我表姨早些年嫁到这边,她家姓傅。”赵时晴又问。
    “也没有,什么姓时姓傅的,都没听说过。你们两个,都给我进屋,早上刚换的干净衣裳,又给弄脏了!”
    妇人不再搭理赵时晴和泥鳅,揪自家孩子去了。
    赵时晴叹了口气,泥鳅忙道:“二小姐,要不你再闭上眼睛试试,说不定能找到感觉呢。”
    赵时晴说道:“既然来了,那咱们就多问几个人吧。”
    几人继续前行,却不知道刚刚那妇人揪着两个泥猴似的孩子回到屋里,她婆婆一边织布,一边问道:“刚刚你在院子里和谁说话?”
    妇人说道:“是来找人的,什么姓时姓傅的,咱们村子里哪有姓这个的。”
    她婆婆想了想,咦了一声:“该不是来找时婆子她们家的吧。”
    妇人好奇:“哪个时婆子,我怎么不记得这个人?”
    她婆婆白她一眼:“你能记得才怪,你嫁过来时,时婆子一家早就搬走了。”
    妇人说道:“搬走了?”
    她婆婆说道:“就是村西头,让李老四一直惦记着的那个院子,就是时婆子家的。”
    妇人想起来了:“李老四不是说那家人死在外地了吗?怎么您说他家是搬走的?”
    她婆婆冷哼一声:“别听李老四瞎说,他就是看人家一直没回来,就想白得一个院子。他就是仗着自己是姓李的,想占便宜,里正爷可不惯着他,那老时家虽说是逃难来的,时婆子的儿子读过书,会做生意,别看他家没有地,可家底厚实着呢,他家的房子是咱们村里盖得最好的,要不怎么就让李老四盯上了呢。
    李老四说人家死在外地了,还说人家是绝户,人都死光了,那院子就该还给村里,我呸,不要脸的东西,就会欺负咱们这些外地人。”
    这时,外面响起瓷器破碎的声音,一个孩子喊道:“娘,栓子把碗打破了。”
    妇人大怒,高喊着冲了出去:“小栓子,你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她婆婆放下手里的活计,追了出去:“你悠着点,小孩子肉嫩,你别往死里打。”
    婆媳俩忙着对付熊孩子,却不知道,刚刚还被她们骂不要脸的李老四,此时正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站在他家门口的这几个人。
    “你们找姓时的?”
    见这人是个粗壮汉子,泥鳅连忙把赵时晴挡在身后,说道:“是啊,这位大叔,请问咱们村里有没有一户姓时的人家?”
    李老四摇头:“没有,你们打听姓时的干啥?”
    第82章 开满蔷薇花的小院(两章合一)
    赵时晴正想说是来找亲戚,话到嘴边心里一动,抢在泥鳅前面说道:“早年我爹借了他家二十两银子,后来我爹就去了梁地做生意,一直没有机会还钱,这次我们恰好从这里路过,就顺便把银子还了,也替我爹了却一桩心事。”
    李老四眼睛一亮,说道:“原来你们是来还钱的啊,这年头难得还有你们这样的人了。”
    赵时晴笑了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李老四再次打量她和泥鳅,见两人都是十四五岁,再往他们身后看去,没有看到大人,只有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
    赵时晴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也是一怔,萧真和江平他们呢?
    明明过来敲门时,他们还在呢。
    李老四却已心花怒放,只有三个小崽子,没有大人跟着,活该让他发一笔横财。
    他转身冲着屋里喊道:“大郎二郎三郎四郎,来客人了,快请客人进去。”
    说话之间,堂屋里便冲出四个后生:“阿爹,谁来了?”
    李老四忙道:“来客人了,快请这两位小娘子和这位小郎君”
    话未说完,就见面前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一溜烟地跑了。
    “你们去哪儿,你们不是要还钱吗?等等!”
    身后传来李老四的喊声,赵时晴三人一路飞奔,跑到一棵大柳树下面,便看到抱胸而立的萧真。
    “你怎么在这儿?”赵时晴问道。
    萧真:“等着看三个小傻子吃瘪。”
    赵时晴
    没等赵时晴发起反击,萧真转身便走,赵时晴问道:“你去哪儿?”
    萧真:“去找里正。”
    赵时晴看看泥鳅,又看看凌波:“村子里有里正?”
    泥鳅摇头,他虽然是在京城长大,可他和小宝直到跟了赵时晴才有了户籍,黑户的苦,谁懂?
    凌波表示:“咱们白鹤村没有里正,放鹤村也没有。”
    私家地盘,用不着里正。
    至于赵时晴,她更不知道了。
    萧真走在前面,听到身后三个人嘀嘀咕咕,忍不住转过身来,问道:“你们之前就没有想过去找里正?”
    三人齐齐摇头,异口同声:“没有。”
    萧真再也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三人吓了一跳,天呐,这人竟然会笑,吓死人了!
    萧真:“对不起,我没忍住。”
    他的确没有想到,聪明伶俐的赵二小姐,竟然不知道村子里有里正,他在黄老头家里时,便打听清楚了,竹西塘和青竹村是同一位里正,这位里正是青竹村的,他管着两个村,已经做了二十年里正。
    其实当年竹西塘初建时,衙门是想让黄竹村的里正兼管的,可是被划到竹西塘的老李家不答应,眼看又是一场械斗,衙门便把竹西塘交由青竹村的里正兼管,又因为是这位里正是青竹村的,所以一点面子都没给竹西塘的老李家,老李家虽然霸道惯了,可被里正压着,这些年倒也本分,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
    不过,萧真也理解赵时晴,毕竟,前世没有出事之前,他也不懂这些,后来流落江湖,见识到了很多以前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事,环境对人的影响太大了。
    竹西塘与青竹村隔着一片竹林,而青竹村和黄竹村则隔着一道山坡。
    一行人正要穿过竹林去青竹村,却见同样一行人从竹林里走出来。
    “咦,甄老爷子!”
    那圆滚滚的身材,不是甄五多又是谁?
    看到他们,甄五多笑呵呵:“你们怎么才来啊,我正要去竹西塘呢。”
    他一指身边那位干瘦老人,对萧真说道:“儿啊,这位是陈里正,快点叫人。”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就在赵时晴挨家挨户打听消息时,甄五多不但见到了竹西塘的里正,还查到了三十多年前竹西塘的旧档!
    萧真有些诧异,但还是冲那老人微微颔首:“陈里正。”
    陈里正见到萧真,倒是吃了一惊,这位甄老太爷的儿子竟然和他长得一点都不一样!
    甄老太爷又矮又胖,这位甄公子身材挺拔。
    甄老太爷平易近人,这位甄公子神态冷傲。
    甄老太爷妙语如珠,这位甄公子惜字如金。
    见过父子不像呢,可也没有像这样差得十万八千里的。
    这位甄老太爷,莫不是被戴了绿帽子?
    想到这里,陈里正看向甄五多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同情。
    甄老太爷看上去也不像是糊涂的,想来也是知道的,头顶绿油油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头顶绿了,还要打碎牙齿强颜欢笑。
    唉,甄老太爷可怜啊。
    甄五多并不知道陈里正对他心存怜悯,他现在迫不及待要去亲眼看看女儿住过的地方。
    他本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可是此刻,那从心底发出的笑容却是遮也遮不住。
    萧真看他一眼,低声问道:“查到什么了?”
    甄五多激动地拍着他的胳膊:“我猜得没错,你姐一家果然住在竹西塘,你姐叫傅小莹,她相公叫时玉春,时家是逃难来的,他家老太爷就葬在竹西塘,祖坟在这儿,你姐一家迟早会回来,哈哈哈,现在知道了女婿的名字就好找了,等我回去,就让人四处寻找,我那女婿是做生意的,一准儿是在外面开了铺子,这才多年没有回来。”
    甄五多自顾自地说个不停,等他察觉不妥时,发现萧真不知何时停下脚步,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赵时晴。
    赵时晴则张着嘴巴,一脸错愕。
    “你们两个小的,怎么不走啦?”甄五多问道。
    赵时晴恍然,越过萧真,走到甄五多面前:“老爷子,您说您女儿姓傅?您女婿姓时,是哪个时?”
    甄五多:“时辰的时,怎么了?”
    赵时晴并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正在发抖:“那他们是不是有个女儿,他们的女儿是不是瞎子?”
    甄五多一怔,瞎子?他只是听陈里正说时家人去外地给孩子看病,从此便没有回来,当他得知时家娘子名叫傅小莹时,便已经激动得无以复加,拉着陈里正到时家看看,至于孩子有什么病,他倒是忘记问了。
    他正要开口,却听陈里正说道:“没错,他们的女儿是瞎子,这位姑娘,你认识他们?”
    赵时晴只觉脑袋嗡的一声,身体便像是失去了控制,冲到陈里正面前:“他们家的女儿是不是丢了,是不是?”
    陈里正差点被她撞得后退两步,甄五多把他扶住,他才没有摔倒,毕竟上了年纪,他拍拍胸口:“姑娘,你别急,我说的这家没有丢女儿,他家女儿有眼疾,他们是去外地给女儿看病去了,村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
    赵时晴下意识地问道:“他们去给女儿看病?看眼睛吗?去了多久了,一直没有回来吗?”
    因为之前甄五多刚刚询问过,所以现在陈里正不用多想,便说道:“十年了,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今上登基的前一年。”
    赵时晴的心怦怦直跳:“是不是四五月间?”
    “对,他家的蔷薇开了满墙,有小孩子看到他家没人,跳到墙头上摘花,被我看到还吼了几句。”陈里正说道。
    赵时晴不再追问,默默跟在陈里正和甄五多身边,向村里走去。
    她心里乱成一团,一会儿是那家去给女儿看病,一会儿又是无人照看的蔷薇花,并没有察觉到,有一双眼睛几乎粘在她的脸上。
    萧真干咳一声,甄五多才收回目光,迎上好大儿斥责的目光,甄五多硬着头皮说道:“越看越像,真的”
    萧真瞪他一眼,甄五多闭上嘴巴,却还忍不住去看赵时晴
    走出很远,直到走进一条巷子,陈里正忽然咦了一声:“李老四,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里正又对甄五多说道:“这就是时家的房子,别看现在有些破旧了,十多年前,可是这竹西塘最好的。”
    赵时晴看过去,没有满墙的蔷薇花,只有枯萎的藤条,她快步走过去,迎面便是前不久刚刚见过的那个粗壮汉子连同他的几个儿子。
    李老四一眼就认出了赵时晴,他搓着手,对陈里正说道:“这不是听说有人来找时家人,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赵时晴冷笑:“你不是说这村里没有姓时的人家吗?”
    李老四眼睛一瞪:“那时家人都死绝了,我说村里没有姓时的,哪里说错了?”
    他大喇喇地挡在门口,就好像这里是他家一样。
    赵时晴没有理他,一把推开他,走到门前。
    大门紧闭,上着锁头。
    赵时晴看了看那锁头,上面有被砸过的痕迹,那痕迹很新,一看就是最近被砸的。
    再看墙头,也有明显的攀爬痕迹,墙头下面甚至还有清晰的脚印。
    她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忽然转过身来,凌波忙问:“二小姐,奴婢在。”
    赵时晴却看向泥鳅:“你爬进去看看,墙下是不是有个秋千架?”
    泥鳅卷起衣袖,便要攀墙,李老四喝道:“里正爷在这里呢,你们就敢进去偷东西?里正,你也不管管,这几个外乡人一看就不是好人。”
    赵时晴对泥鳅说道:“别理他,进去看看。”
    “好哩!”泥鳅虽然武功平平,但是身法却灵活得很,三两下便上了墙,他站在墙头上向下看了看,“有秋千,就是破了点。”
    话音刚落,赵时晴的身子便晃了一下,凌波连忙扶住她:“二小姐,您怎么了?”
    凌波从小便跟在赵时晴身边,还是第一次见到赵时晴这个样子,小丫头吓得不轻,求助地看向萧真。
    萧真走到陈里正面前,说道:“我这位朋友很可能就是时家的那个孩子,您刚刚也看到了,她还记得这院子里有秋千,您让我们进去看看,如何?”
    陈里正看向甄五多:“这,这,你们是一家?”
    甄五多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伸手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我把这宅子买下来。”
    陈里正哪里敢接,摇头道:“不行,这宅子不属于村里,不能卖。”
    甄五多抓过他的手,把银票塞进他手里:“什么卖啊,这是捐给村里造桥修路的。”
    他又换了一张笑脸:“老哥哥,让我儿子和外孙女进去看看,行吗?”
    陈里正早已被那硬塞进手里的银票震惊住了,此时哪里还能说半个不字,只能点头答应。
    甄五多大手一挥:“儿啊,外孙女,走,跟老夫一起进去!”
    闻言,萧真眉头蹙起,这古怪的称呼怎么听怎么别扭。
    别看甄五多上了年纪,可是身手却没有落下,萧真在墙头上伸手要拉他,他却自己攀了上去,看得陈里正直咂舌,这养尊处优的胖老头,竟然这么厉害?
    李老四却已经急了,冲着陈里正喊道:“里正爷,这些人一看就是骗子,你怎么让他们进去了呢?”
    陈里正狠狠地瞪他一眼:“什么骗子,我看你更像是骗子,你说实话,你先前是不是骗那小姑娘了?赚钱的法子多得很,别一天天地盯着人家的空房子净想占便宜,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便宜让你占。”
    李老四还不死心,他盯着老时家的院子已经盯了好多年了,哪能就这么算了。
    “里正爷,那老时家是绝户,连儿子都没有,就一个瞎眼丫头,再说,他们一家子这么多年没回来,若是有亲戚,早就找回来了,哪能等到现在,还有刚刚那小姑娘,你也记得时家的闺女是瞎子吧,那小姑娘哪里像瞎子,这就是个骗子!”
    此时的赵时晴,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就在她跳上墙头,看到院子里的一切时,她的眼前便是一片恍惚,险些从墙头上栽下去。
    凌波紧紧抱住她:“二小姐,咱们先下去,先下去。”
    跳进院子里,赵时晴只觉双腿发软,她踉跄着走到秋千架前,坐了上去,缓缓闭上了眼睛。
    “凌波,推我。”
    凌波正要伸手去推秋千,一只大手抢在她前面落在秋千上。
    萧真冲她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凌波默默退到一旁,萧真推动秋千,那落满灰尘的陈旧秋千在他手中缓缓荡开。
    第83章 黄叶舞秋风(两章合一)
    曾经是村子里最漂亮的院子,如今人去屋空,只有秋千在每一个有风的日子里,飘飘荡荡,等待着那个曾经的小人儿欢笑着坐在上面。
    秋千摇晃的吱呀声里,赵时晴闭上眼睛,秋日明亮的阳光中,即使闭上眼睛,眼前也是一片温煦的桔黄,赵时晴索性掏出一块帕子,她把帕子系在眼睛上,可惜她的帕子太小,一方黑色布巾递到她面前,她抬眸对上萧真的眼睛:“用这个。”
    若是往常,赵时晴一定会好奇萧真竟然随身带着蒙面用的黑巾,可是今天,她只感到幸运。
    她用黑巾蒙住眼睛,瞬间便陷入黑暗之中。
    脑海里忽然传来属于孩童的笑声,紧接着便是老妇人温柔的叮嘱:“抓紧绳子,坐好啦,阿奶要推啦。”
    宛若烟花,在脑海里炸开,先是一朵,接着是三朵四朵无数朵,五彩缤纷的烟花璀璨明亮,将那没有影像的黑暗世界映照得耀眼夺目。
    然而,她看不到她们的样子,她像个迷路的小兽,四处摸索探究,试图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阿娘最偏心了,又给神医爷爷做红烧肉吃。”
    小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赵时晴怔住,红烧肉啊
    “杨大夫最喜欢吃红烧肉,他老人家过几日就要进京了,到了京城可就吃不到了,趁着他还没有动身,你阿娘当然要多做几顿,让他吃个够。”
    老妇人的声音似乎就在耳畔,赵时晴下意识地伸出手,可是那里只是一片虚空。
    “京城没有红烧肉吗?”说话的是那个小女娃。
    “杨大夫常说,你阿娘做的红烧肉是他吃过最好的。”
    赵时晴唇边漾起一朵微笑,难怪她总觉得师父做的红烧肉差了点味道,原来她曾经吃过这世间最美味的。
    “小姐当心!”凌波的惊呼突然刺入耳膜。
    赵时晴猛地惊醒,秋千架腐朽的麻绳应声而断,身体下坠的瞬间,有人揽住她的腰。
    少年身上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与这气息形成对比的是腰间传来的温暖。
    扶住她的是萧真?
    “小姐您没事吧?”
    “臭小子,你是怎么推的秋千,差点把我的好外孙女摔到地上!”
    凌波和甄五多一起扑过来,赵时晴感觉到原本扶在腰间的手瞬间收了回去,凌波解开她眼上的黑巾,忽然而来的光明让赵时晴有片刻的不适应,她伸手想要遮住眼睛,老妇人的声音忽然在她的脑海中再次响起:“不许碰,杨大夫说了,还要三日方能取下。”
    赵时晴怔住,她的手停在空中,老妇人口中那位喜欢吃红烧肉的杨大夫给她治过眼睛吗?
    她再次闭上眼睛,想要听听那小女娃又说了什么,可是她等了好久,老妇人和小女娃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赵时晴无奈地睁开眼睛,抬起头看那坏掉的秋千,喃喃道:“可惜了。”
    秋风卷起满院落叶,赵时晴伸出手掌,她的手掌光洁如玉,这是从小到大被丫鬟和嬷嬷们精心保养的手,没有练武的茧子,更没有辛苦劳作的痕迹。
    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她真的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啊,即使是在被她遗忘的那短短几年里,她也是被精心呵护的那一个。
    可惜,那宠爱她的人,却被她忘记了,她甚至很可能,从未亲眼看到过他们。
    一片黄叶在空中飞舞,落在她的掌心里,接着,又是一片,两片
    赵时晴望着掌心里的三片黄叶,酸楚从心底蔓延到全身,她颤抖着合上掌心,让自己的双手与那三片黄叶紧紧相连。
    “我有阿奶,有阿爹,还有阿娘,他们没有抛弃我,他们很爱我,很爱很爱我”
    后面的话被哽咽声替代,泪水如同决堤一般喷礴而出。
    甄五多急得跺脚,几次想要开口问她,凌波紧紧拽住他的衣摆,甄五多:“你这”
    凌波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凌波后悔了,如果刚刚她提醒二小姐绳子断了时,声音小一点,二小姐没有受到惊吓,情绪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失控吧。
    失控,这是凌波能想到的最贴切的词了。
    她跟了赵时晴好几年了,这是二小姐第二次哭得这样伤心。
    上一次是得知先梁王薨逝的消息,二小姐先是不肯相信,后来便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赵时晴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当她终于能再次开口时,发现萧真不知何时又站到了她的身边:“走吧,进屋看看。”
    原本紧闭的房门已经打开,赵时晴恍恍惚惚地跟随萧真走了进去。
    入目都是灰尘,可是地上却有无数个重重叠叠的脚印,几乎每个房间都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赵时晴看出来了,萧真也看出来了,就连跟在后面进来的甄五多也看出来了。
    “招过贼,还不只一次!狗日的,连老子女儿家也敢偷,找死!”
    最后几个字,咬牙切齿,赵时晴忍不住诧异地看向他,这白白胖胖的小老头,忽然变得好凶啊。
    甄五多对上赵时晴的目光,瞬间又变回风趣可爱的小老头,他笑嘻嘻对赵时晴说道:“宝贝大孙女,你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对不对,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外公,是你最亲最亲的外公。”
    赵时晴这才想起,自己刚醒来时,似乎听到有人叫她外孙女,是了,甄老爷子是来找女儿的,原来他的女儿就是自己的阿娘。
    “老爷子,您确定我是您的外孙女吗?”赵时晴问道。
    “宝贝大孙女,我在里正那里查过了,你娘闺名叫傅小莹,我那可怜的女儿就是叫傅小莹。
    当年吴地水患,你外祖母在逃难路上生下你娘,她不幸离世,将你娘托付给一对过路的夫妻。
    可惜告诉我这件事的大嫂不识字,我也没有多想,这些年来误以为他们姓石,石头的石。
    再后来我寻到你外祖母的坟,墓碑是你那好心的阿爷阿奶以你娘的名义立的,上面的名字便是傅小莹。
    当年你们一家来竹西塘落籍,后来你阿爷做起了布匹的买卖,你阿爹也去了县城读书,你阿爷索性带着你阿奶和你阿娘全家搬去了县城。
    你阿爹和你阿娘是青梅竹马,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长大后便成亲做了夫妻。
    可惜他们成亲不久,你阿爷就过世了,你阿爹和你娘便又举家回到竹西塘给你阿爷守孝,五年后,你就在这小院里出生了。”
    甄五多看着赵时晴,又高兴起来,指着自己的眼睛,对赵时晴说道:“我一直忍住没说,那臭小子不许我说,宝贝大孙女,你的眼睛好看得紧,随我,你也像你外婆,说不上哪里像,但就是有你外婆的影子,我早就想和你说了,都怪那臭小子,如果不是他这个不许,那个不让,咱们祖孙早就相认了。”
    萧真面沉如水,我不是你的好大儿吗?怎么现在变成了臭小子?
    我哪里臭了?
    我没嫌你不爱洗澡,你还好意思说我?
    甄五多的喜悦感染了赵时晴,她也笑了,只是当她看到甄五多那双老眼,她的笑容就消失了。
    “外公,您那是三角眼,和我的眼睛一点也不像。”
    甄五多:“不是三角眼,是杏核眼,你外公我啊年轻时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人送外号玉面小白龙。宝贝大孙女,你别不相信,外公不会骗你的,等你老了,眼睛就和外公一样了。”
    赵时晴忽然觉得自己没有指望了,她的眼睛确实就是杏核眼,难道等她老了,她的眼睛就变成这样的三角眼了?
    “外公,我又想哭了。”赵时晴的眼里瞬间便涌出了泪水,没办法,本来就还没有哭够呢,这个时候不能受刺激,一刺激就又哭上了。
    甄五多慌了,他才刚刚认回大孙女,就把大孙女给弄哭了。
    “宝贝大孙女,别哭别哭,你还没见过你舅舅吧,外公和你说啊,你虽然只有一个爹一个娘,可你有一百多个舅舅,这就是其中一个,臭小子,还不过来帮我哄哄你外甥女!”
    萧真
    正在这时,院子里忽然闹哄哄的,泥鳅的声音传了进来:“谁让你们翻墙进来的,出去出去!”
    萧真瞪了甄五多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陈里正上了年纪,没能拦住,李老四和他的几个儿子竟然也翻墙进来了。
    李老四可没把瘦瘦小小的泥鳅放在眼里,他带着儿子们便想进屋,被江平和蔡安拦住。
    李老四和几个儿子虽然膀大腰圆,可是江平和蔡安都是练家子,两人伸手一拦,那父子几个便进不来,可却又不甘心,便站在院子里骂了起来。
    “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说不定是江洋大盗呢,阿大,去报官!”
    萧真就在这个时候从里面走了出来:“去报官?好啊,这屋里招了贼,而且不止一个贼,满地都是脚印,刚好让衙门好好查查。
    江平、蔡安,把他们几个全都拿下!”
    李老四父子刚刚已经领教过江平和蔡安的厉害,他们心里有鬼,转身便要跑,可是晚了,江平和蔡安得到吩咐一起出手,只是几个回合,便将这父子几人全都绑了。
    萧真对泥鳅说道:“你跳墙出去,把大门上的锁头打开,请陈里正进来。”
    泥鳅一怔,脸红了,讪讪说道:“甄公子怎么知道小的会开锁啊?”
    萧真淡淡:“查过。”
    泥鳅
    他并不知道萧真就是沈观月的哥哥,如果他知道也就理解了。
    自家弟弟身边的人,当然要调查清楚了,也就是泥鳅是从泥塘子里捡回来的弃婴,否则萧真能把他的祖宗八代全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泥鳅出去,轻轻松松便开了锁,把正在外面干着急的陈里正请了进来。
    萧真没有隐瞒,向陈里正讲明甄五多和赵时晴二人,与时家的关系。
    得知不但甄五多是老时家的亲家,而且赵时晴就是当年那个瞎眼的小姑娘,陈里正震惊不已,可是紧接着又纳闷起来:“咦,老时家那么宝贝这个孩子,是怎么把她给弄丢的?对了,她爹娘呢,怎么孩子自己找回来了,他们却没有回来?”
    萧真摇摇头,谁知道呢,他还没有问过赵时晴,不知道她记起来多少,刚刚赵时晴哭得太凶,他没有忍心问她。
    萧真请了陈里正进屋,看到被翻得乱乎乎的屋子以及那满地的脚印,陈里正骂道:“丢人现眼,这是把竹西塘的脸都给丢尽了!”
    他转身出去,指着李老四的鼻子说道:“李老四,我看你是打从根子上就坏掉了,以前只以为你爱占便宜,现在才知道,你还学会溜门撬锁了,你坏就坏吧,把几个儿子也带坏了,我倒要问问你们李二太爷,他管不管这事!”
    说着,陈里正便对泥鳅说道:“这位小哥,还要麻烦你把李二太爷请过来,就在村东头门口有棵海棠树的那家,就说是我请他过来主持公道的,他们老李家出了偷鸡摸狗的败类,就问他管不管!”
    听说要去请李二太爷,李老四一下子就慌了,他年轻时在县城当过混子,有一次收保护费的时候,恰好被李二太爷撞上,李二太爷当时便带着几个侄子追着他打,在街上打了一顿,把他绑回村里,在祠堂里又打了一顿,打得他整整一个月没能下地,从那以后,再也没敢回县里当混子。
    现在李老四也是当阿爷的人了,可是远远看到李二太爷,还是要绕开走,他对李二太爷的恐惧早已刻进骨子里。
    他连忙求饶:“里正爷,求您了,别叫我二伯过来了,他上了年纪,不能生气,有啥事就朝我来,别惊动他老人家。”
    陈里正冷哼:“我问你,你是不是来老时家偷过东西?”
    李老四连呼冤枉:“偷啥啊,拿了几床被子两个花瓶一口锅还有几件家什,那也叫偷吗?乡里乡亲的,都是一个村的,这能叫偷吗?”
    “不叫偷叫啥?人家让你拿了吗?”陈里正吼道。
    萧真沉声问道:“你不止来过一次吧,只拿了这些?我不信!”
    第84章 一只金锁(两章合一)
    萧真身上那种久居上位者的气势令人感到威压,且,他虽然年少,就连脸上的青涩也被那张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的假脸完美遮挡。
    李老四虽然泼皮,可也只是一个乡间混混,萧真不开口还好,此时一开口,李老四便不由自主矮了半截,没有了底气。
    “还,还有一些书,卖了,拿到镇上卖了,真的。”
    先前甄五多已经从陈里正那里打听清楚,时父虽然没有考取功名,但他在县学里读过书,识文断字,家里有书并不奇怪。
    萧真还是觉得可惜,那些书都是时父的藏书,对于赵时晴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纪念品。
    “你把那些书卖给了什么人?”萧真问道。
    “卖,卖给了镇上的书铺。”李老四不敢隐瞒,实话实说。
    除了个别出身家境好的,对于普通读书人而言,书都是贵价之物。
    书铺不仅卖新书,同时也会有旧书售卖,甚至还会售卖手抄本。
    萧真问道:“卖了多少本书,得了多少钱?”
    李老四:“十本,不,九本,对,就是九本,得了二两银子。”
    萧真使个眼色,江平忽然出手,捏住李老四的肩膀,李老四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李老四的几个儿子想要冲过去救父亲,蔡安刷的抽出一把软剑,横在几人面前。
    出门携带兵刃进出城门很不方便,因而,在京城的时候,萧真便花费重金寻了几柄软剑,现在蔡安拿出来的,便是其中一柄。
    李家几个儿子眼睁睁看着自家老爹疼得死去活来,双脚却像是生根一样,纹丝不动。
    李老四也没想到,令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们,竟然没有一个冲过来救他的。
    萧真冷哼一声:“再问一遍,多少本书,卖了多少钱?”
    李老四疼得冷汗淋漓,早知道时家还有这样的狠人,打死他也不敢惦记时家的房子。
    是的,他已经把时家这房子当做囊中之物了。
    “五十多本,不是五十五,就是五十六,啊,疼死了,我说,我都说,求求你别捏了!”
    原来不是九本,而是五十多本。
    萧真冷笑:“这差得有点多啊,蔡安,轻一点,别让他疼得咬断舌头。”
    蔡安稍微收了收力气,李老四就像是淹死前抓住了浮木,哪里还敢有所隐瞒,老老实实地全都说了出来:“有二十本卖给书铺,还有二十本,对是二十本卖给了在四时堂坐诊的那个姓温的大夫,另外还有王秀才和两个学生也买了书。”
    萧真眉头微蹙:“你不是去书铺卖书吗,为何会卖给一个大夫?”
    李老四抹一把额头的冷汗:“那开书铺的张老头不是个好的,他故意压低价,五十多本书才给五两银子。
    我又不是傻的,自是不肯卖给他,我和他讨价还价的时候,那个大夫恰好路过,见我是来卖书的,他就凑过来翻看,然后说当中有医书,问我这些医书卖多少银子,我就顺口说了个十两,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还让我等着,他去取银子,过不多时,他就拿了十两银子回来,把里面的医书全都挑走了。
    张老头气得不成,骂他截胡,余下的三十多本,我找张老头要十五两,张老头不肯给,最后我就卖给他二十本,还有十五本卖给了开私塾的王秀才和他的两个学生。”
    “医书?你说我家里有医书?”
    不知何时,赵时晴和甄五多从屋里出来,李老四说的这番话全都落入了他们耳中。
    “起先我也不知道那是医书,还是那个温大夫说了我才知道,张老头兴许也是知道的,不过那老家伙坏的很,不肯说。”李老四说道。
    赵时晴心中起疑,她家为何会有医书?
    甄五多说过,当年抱走女儿的那对年轻夫妻一看就是家境殷实的,那对年轻夫妻,应该就是时家的祖父和祖母。
    陈里正也说过,时家虽然也是逃难来的,可是和那些灾民不一样,时家有家底,来到竹西塘便盖起了村里最好的房子,起初房子建好并没有住,一家搬到县城,祖父经商,父亲读书。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时家都不像是会藏有医书的人家。
    赵时晴说道:“让他进来,指一指这些书都是从哪里拿走的。”
    蔡安押着李老四进屋,虽然已隔数年,但是李老四也还能依稀记起。
    他指了两个房间,一个是书房,另一个却是客房。
    不过,李老四说了一件事。
    “我起先的确想找些值钱的东西,这四里八乡谁不知道老时家有钱啊,别看他家没有几亩地,可他家是做买卖的,怎么会没有钱?再说,他家女人老的少的,都有金镯子金簪子”
    我猜他们既然是出远门给孩子看病,那些东西肯定不能随身戴着,一定藏在家里了,可是我过找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找到,他家就像是被人先劫过一样,可若说是被人偷了,却又不像,因为柜子抽屉全都是关着的,哪有小偷偷完东西还替他关抽屉的,那屋里一点也不乱,整整齐齐,就像是特意打扫过一样。”
    听到李老四的最后一句话,赵时晴怔住。
    特意打扫过?
    “我们家是不是有客人?你们住在一个村子里应该知道吧?”赵时晴问道。
    李老四想了想,说道:“应该就是被时救回来的那祖孙俩吧。”
    这时,陈里正也走了进来,听到李老四说起那祖孙二人,陈里正也想起来了:“对,是有这么回事,当时那对祖孙的马车掉进河里,车把式和他家老仆全都死了,只有这对祖孙被救了上来,因为死了人,还惊动了官府,亭长亲自带人来看过,又报给了县衙,县衙还来了仵作,验尸之后才下葬的。
    那对祖孙伤得也很重,你爹心善,说自家有空屋子,主动提出让那对祖孙到家里养伤。
    他们一住便是半年,你爹还托了我家大郎,送了那杨家小孙子去私塾读书,那家私塾素来不收外地人,还是我家大郎求了他家先生写了一封推荐信,私塾才收下那个孩子。”
    赵时晴问道:“那对祖孙姓杨?”
    陈里正点点头:“是姓杨,叫什么来着,唉,人老了,记性差了,后来见面就称呼他为杨大夫,反而忘了名字。”
    “杨大夫?”赵时晴默念着这三个字,在秋千上,她听到过这三个字,原来这位杨大夫并非是从外面请来的大夫,而是住在她的家里。
    “那这位杨大夫和他的孙子是什么时候离开村子的?”赵时晴问道。
    陈里正想了想:“你们一家离开村子之后,杨大夫祖孙好像就没有再出现过,可能是一起走的。”
    赵时晴又看向李老四:“你口口声声说我们家死在外面了,你为何这样肯定,莫非你想害死我们?”
    李老四吓了一跳,畏惧地看向蔡安,蔡安虽然松了手,可是仍然站在李老四身边,那只铁钳般的大手,随时会按住李老四的肩头。
    李老四忍不住打个哆嗦,抬眼又撞上萧真冰冷的目光,李老四大骇,只觉若是再不解释,下一刻就要被大卸八块。
    “是,是,是这么回事,那年,大概就是时家人刚刚离开村子不久吧,我去镇上赌钱,听说王二赶死了,是被人活活掐死的,王二赶得罪过不少人,所以他死了,他哥都没有报官,直接就把人给埋了。
    我当时就觉得稀奇,因为王二赶虽然得罪过不少人,可是这些人全都称不上仇家,不是被他收过保护费,就是被他讹过几两碎银子,没有一个是能要人命的死仇。
    我和崔小狗说了这事,我们想来想去,就觉得王二赶他哥最有嫌疑,王二赶说不定就是被他哥给掐死的,所以才没有报官,草草埋了。
    我们俩便想找他哥王大赶要点钱花花。
    我们找到王大赶,那家伙做贼心虚,没打几下就全都说了。
    他说王二赶不是被他杀的,他发现王二赶尸体时人已经死了,王二赶手心里还握着一只小孩子戴的金锁,王二赶素来喜欢偷鸡摸狗,一定是偷了不该偷的人,让人家一怒之下给掐死了,他哥担心那人还会来斩草除根,就没敢声张,把人直接给埋了,若不是当时被人看到,说不定连我们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我们不想空手而归,就和王大赶要那只金锁,王大赶只好把金锁片交了出来,我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那个小瞎”
    李老四偷偷看了看赵时晴,慌忙改口:“就是时家那个小丫头戴过的金锁片,过年的时候,那小丫头出门时戴着金锁,那金锁上还刻着花呢,我家婆娘回来后念叨了整整一天。
    老时家又不穷,没理由会把那金锁卖掉,再说,王二赶若是真的是从时家人手里偷走金锁,时家人也不会把他掐死,一是没有这本事,二是也不敢。
    所以我想来想去,就怀疑那只金锁也是赃物,一准儿是老时家被人害死了,王二赶不长眼,偷到了杀人凶手面前,就被人活活掐死了。
    这事儿我虽然没有对人说过,但是从那时就怀疑老时家出事了,再加上他们一去十年没有音讯,我就”
    赵时晴的心被狠狠地揪了起来,不但李老四会这样猜测,她也同样。
    “那只金锁呢?”赵时晴问道。
    李老四忙道:“那只金锁这么不吉利,我当然不敢要了,于是我们就让王大赶把那金锁当掉,那金锁当了五两银子,我们三个各分了一两。”
    萧真正要吩咐江平去查,甄五多说道:“我派人去。”
    小老头还等着和女儿团聚呢,现在忽然听到这件事,心里却是冰凉一片。
    他不是普通的富家翁,他是曾经纵横海上的海盗王,这件事他只是一听便知道凶多吉少。
    他沉声问道:“你们都说我那女儿一家是去外地给孩子看病去了,这是时家人亲口说的,还是别人告诉你们的,如果是别人说的,那个人是谁?”
    李老四忽然发现,最可怕的人不是那个年轻人,这个看上去一团和气的胖老头其实才是最可怕的那一个。
    李老四仔细回想,却想不起究竟是从哪里听到的了,只能讪讪说道:“肯定不是他们家人自己说的,可是我也想不起来是从哪里听来的了。”
    甄五多又看向陈里正,陈里正平时住在青竹村,李老四不知道,他当然更不知道。
    甄五多大手一挥,立刻便有七八名随从走了过来。
    甄五多道:“兵分三路,一路带上这个李老四,去把当年他卖出去的书全都找回来,还有那只金锁,看看能不能找到;一路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打听,务必查出来第一个说时家去给孩子看病的那个人,一路去青庐县城,我女婿既然是做生意的,县城里即使没有铺子,也会有与他有生意往来的掌柜,全都找出来!”
    把人全都打发走了,甄五多立刻换了一张笑脸,对赵时晴说道:“宝贝大孙女,今晚你想不想住在这里?”
    即使甄五多不说,赵时晴也已经决定要住在这里了。
    见她点头,甄五多大喜:“外公这就让人来打扫。”
    赵时晴摇摇头:“我想自己打扫。”
    甄五多哪里舍得让他的宝贝孙女干这种粗活,更想阻止,萧真沉声说道:“就让她打扫吧。”
    甄五多叹了口气,对赵时晴说道:“祖父和你一起打扫。”
    这里有赵时晴父母和阿奶的生活痕迹,同样也是甄五多女儿女婿生活过的地方。
    他笑着对赵时晴说道:“别听那个李老四胡说八道,他就是胡说,有一句话叫做商人重利轻别离,你爹就是个生意人,他一定是为了做生意,就在某个地方落地生根了。
    再说,这竹西塘也不是时家真正的祖宅,他做生意发了大财,自是不在乎这乡下的旧院子了。
    这些年,他和你娘一定在四处找你,哈哈,回头咱们猛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吓他们一跳,好不好?”
    第85章 美好的一家人(两章合一)
    赵时晴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不祥之感,但是她还是挤出一丝笑容,点点头:“好,我们到时吓他们一跳。”
    接下来,赵时晴和甄五多这一小一老便开始打扫,凌波和泥鳅没有帮忙,他们跟着甄五多的人在村子里调查当年的事。
    陈里正唉声叹气回家去了,萧真打发江平去买麻绳,他准备修理秋千。
    所有人都在忙碌,没有人留意到小乖不知何时找了过来。
    赵时晴一路给它留下了标记,小乖是寻着标记找来的。
    所谓标记,其实就是凌波亲手做的肉酱,随手在路边的树干上抹上一点,小乖便能一路找过来。
    屋里,赵时晴逐间打扫屋子,不同于吴地大多数房屋的布局,时家的院落与京城相似,四四方方的一进院子,却比京城的一进院子大了至少一倍。
    时家没有下人,乡下也没有太多讲究,院子里的倒座房很像是女眷们会客的地方,有织机,还有纺车,八仙桌上以前应该放着一只花瓶,被李老四偷走,只留下一把干枯的花枝散落在桌面上。
    除了花瓶,还有一只攒盒,可能是因为没有盖子了,才没被李老四拿走,攒盒里放着一些女眷们爱吃的零嘴儿,攒盒旁边是一只茶壶,茶壶外面还有罩子,那罩子绣的是蔷薇花开,虽然早已褪色,但依然能看出绣工精致。
    而在织机旁边,有只连着桌子的椅子,样式非常独特,赵时晴以前从未见过,椅子上铺着绣花的垫子,上面躺着一只布娃娃。
    赵时晴看着这张样式古怪的椅子怔怔发呆,甄五多走过来,也看到了那张椅子,他叹了口气:“这应该是专门给你坐的,你看这小桌子打磨得多么光滑,小孩子不会磕到,还有这椅子上的扶手,全都包了棉花,真是贴心啊。”
    赵时晴鼻头发酸,她轻轻拿起那只布娃娃,布娃娃并不完美,有缝补过的痕迹。
    赵时晴的手指轻轻抚过细密的针脚,不知道这是阿奶的针线还是阿娘的。
    “我小时候,一定经常坐在这里,听阿奶和阿娘一边织布一边聊天。”
    精致的椅子,那些干枯的花枝,以及院子里的秋千,都在告诉所有的人,这里曾经有过一家人,他们满怀希望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
    赵时晴把那只布娃娃抱在怀里,她已经长大了,布娃娃显得更小了,小小的一团,却让她感觉温暖。
    走出倒座,正对着的便是三间正房,东西各有一间耳房,耳房旁边还有抱厦,东厢三间是书房,西厢则是客房,正如陈里正所说,时家的房子不但盖得好,而且房子也多,所以当年时父才会主动提出让杨大夫祖孙来自己家里养伤。
    东次间里应是阿奶的房间,但是入目却都是小孩子的东西,靠窗还放着一只装满玩具的竹篮,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拨浪鼓和小鸟哨子,还有一支很短的小笛子。
    赵时晴嘴边浮起一抹笑容,这些玩具都是能够发出声音的。
    因为她是瞎的,什么都看不到,声音就是她了解外界最直接的渠道,所以她的家人就给她买了各种各样能够发出声音的玩具,让她在黑暗世界里也能享受快乐。
    赵时晴笑着笑着,眼泪夺眶而出,她蹲下身,把那些玩具挨个拿起来,或是摇晃发出声音,或是放在嘴边吹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此起彼伏的声音才渐渐停止,赵时晴穿过中堂走进西次间,这里应是阿爹阿娘的房间。
    架子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只绣花绷子,可惜上面的绣品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李老四拿走的。
    梳妆台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几个妆盒都被打翻在地,胭脂水粉洒得到处都是。
    耳边传来甄五多的声音:“我的女儿只有这么点东西,这哪够啊,我要给她补嫁妆,十里红妆算什么,我要给她一百条船!”
    说着说着,甄五多又呜咽起来,他这辈子只成过一次亲,只有一个嫡出的孩子。
    他有那么多的儿子,那么多的女人,不管是不是亲生的,全都花着他的钱,打着他的旗号。
    可唯独他真正的妻子,真正的嫡女,却什么都没有。
    她们没有花过他的钱,没有借过他的势,她们甚至连他的姓氏都不曾拥有过。
    甄五多艰难地弯下腰,把那些打翻的妆盒一件件捡起来,擦拭干净,虽然这些东西不值什么钱,可也是他女儿非常宝贝的东西,一定每天都会擦拭得干干净净。
    想到这里,他恨不能把李老四大卸八块。
    祖孙二人把三间正房收拾干净,便去了东厢的书房。
    生意人的书房其实主要是用来会客和做帐,书架上的书已经没有了,帐册扔在地上,上面还有被踩踏过的脚印。
    书房对面便是客房,也就是杨大夫祖孙的房间。
    与前几个房间不同,这里却是整整齐齐,除了书架上的书被拿走之外,没有留下其他被翻找过的痕迹。
    赵时晴眉头微蹙,有些不解:“李老四为什么对杨大夫祖孙网开一面?”
    甄五多环顾四周,说道:“你看这里有什么可翻的?”
    赵时晴一怔,很快便明白甄五多的意思了。
    杨大夫屋里除了被褥以外,竟是什么都没有,桌子上空空如也,甚至没有箱笼。
    “杨大夫的东西呢?即使他是暂居于此身无长物,可也不能连衣服也没有吧?”
    甄五多摸着胡子:“如果他出远门,那么他的衣服等物都会一并带走。”
    赵时晴又道:“可是我父母和阿奶屋里却有很多杂物,也就是说,真正出远门的人只有杨大夫,我家的人并没有和他一起走。”
    可如果他们没有出远门,那他们去了何处?
    赵时晴说道:“我被发现时就在离此不远的竹林里,我只是一个瞎眼的小孩子,深更半夜走不了多远,所以我很可能就是从家里走出去的,即便不是在家里,也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爹娘和阿奶那么疼我,怎会让我一个人出去?他们一定是出事了,所以才无法保护我,外公,我爹娘和阿奶,他们出事了,是不是?他们出事了,是不是?”
    说到最后,赵时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腔调,她能想到的,甄五多岂会想不到,原本便有了猜测,如今看到杨大夫的房间,便更加确定了。
    祖孙二人面色苍白地走出客房,赵时晴听到动静,一抬头,便看到落在屋檐上的小乖。
    “小乖,你回来了,是不是有发现?”
    赵时晴伸出手,小乖朝她飞了过来,落在她的肩头,低头凑在她的耳边发出几声低鸣。
    甄五多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得无比熟悉。
    他与玉竹相处的时间虽然并不长,但是他不止一次见过玉竹与鸟儿低语。
    他的外孙女,果然遗传了玉竹的异禀,可惜不知道女儿有没有。
    正在这时,他看到赵时晴抬起小脸,朝他看过来,那张小脸竟是比刚才又苍白了几分。
    “宝贝大孙女,这是怎么了?”甄五多关切地问道。
    “小乖说这附近的鸟儿都不来这里,从这里经过,也要绕开飞,不知道是为什么,都是听老鸟们一代传一代说的。”赵时晴说道。
    甄五多:“扁毛畜生也有口口相传一说?”
    赵时晴:“畜生又如何?很多人还比不上畜生呢。”
    甄五多忙道:“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儿。”
    同样的话,玉竹也说过。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那些鸟为何经过这个院子要绕开走?
    之前没有留意,现在抬头看去,果然没有看到有鸟从这里飞过。
    赵时晴说道:“鸟儿也有灵性,一定是曾经目睹过这里发生过可怕的事情,才会让它们不敢再来这里的。”
    甄五多脸色大变:“你是说,你是说”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此时此刻却是心慌意乱。
    祖孙俩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相对无言,谁也没有留意到院子一角还有一个正在干活的人。
    萧真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修理秋千,因此他笨手笨脚,费了好大劲,终于在江平的帮助下将秋千修好。
    他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忽然怔住,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会为了修好一架小孩子玩的秋千而志得意满了?
    他的格局就是一架秋千吗?
    萧真反思自己,却又忍不住在想,如果有红绸子就好了,可是系在秋千的绳子上,一定比这光秃秃的粗麻绳要好看。
    转念一想,赵时晴还在孝期,红绸子不行,那就换成素色,绿色不知道算不算素色。
    萧真这样想着,忽然发现就在他专心致志修秋千时,赵时晴和甄五多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了。
    他走过去,在他们身边坐下,赫然发现那一老一少两张惨白的脸。
    “你们怎么了?”萧真问道。
    赵时晴:“我们怀疑杨大夫出远门了,我父母和阿奶并没有随他一起去,而是在这个院子里出事了。”
    萧真的心沉了沉,说道:“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事,我们还是等他们回来再下结论吧。”
    赵时晴没有再说话,转身进屋。
    她想她小时候一定是跟着阿奶住的,阿奶房间里有很多她的玩具,至少说明,她留在阿奶房间里的时间要多过在父母身边。
    她便去了东次间,东次间的床上有一大一小两只枕头,赵时晴笑了笑,枕着那只小枕头,躺了下来。
    这一晚,赵时晴没有用晚膳,她甚至没有脱衣裳,就这样合衣睡在她小时候睡过的床上,她的心却是难得的平静,平静的如同这个没有鸟雀的小院。
    枕边残留着皂角的清香,这应是属于阿奶的味道吧。
    赵时晴吸吸鼻子,这香味若有若无,不知不觉中,赵时晴进入了梦乡。
    梦中一片黑暗,她看不到,什么也看不到,然而她却在飞快移动,她听到竹叶磨擦发出的沙沙声,那沙沙声此起彼伏一直在响,这是竹林吧,她是在竹林里奔跑吗?
    可她明明什么也看不到,怎么能奔跑呢,不会摔倒的吗?
    赵时晴的脑袋一片混沌,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尝试着一次次伸出手去摸索,好像摸到什么东西,是什么呢?
    忽然有什么东西向她砸了过来,赵时晴惨叫一声,猛的睁开眼睛。
    入目对上的是凌波关切的目光:“二小姐,你是梦魇了,没事没事,别害怕。”
    赵时晴想到刚刚梦中的一片黑暗,对凌波说道:“把灯挑亮一些。”
    凌波挑亮灯盏,却见赵时晴正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盏灯:“凌波,咱们以前尝试的那些方法全都不对,不,方法不对只是其中之一,主要原因还是咱们没有找对地方,现在咱们找到这里,我便想起来很多事情,可惜,那时我年纪太小,眼睛又是盲的,能记住的事情并不多。”
    凌波忙道:“对了二小姐,奴婢和泥鳅在村子里打听到一些事情。”
    赵时晴睡意全无:“什么事情?”
    凌波说道:“我们找了好几户人家,全都说不记得是从哪里听来的了,好在他们几乎全部否认是从时家人口中知道这件事的,也就是说,时家并没有往外说起过,后来在一户人家打听这件事时,那家的小孙女忽然插嘴,她说她知道她娘是从货郎口中知道的这件事。
    那小孙女十四五岁的年纪,她娘的年纪也不大,只有三十出头。
    可是她娘却已经不记得是从哪里听来的,一口咬定就是村子里某个婶子说的。
    可是那小孙女却告诉她,当年她娘带着她从一个货郎手里买东西时,那货郎亲口说的,后来她娘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外婆,她外婆是竹西塘村最有名的大嘴巴,她外婆知道了,全村人也就都知道了。
    那小孙女说完,她娘就怔住了,一个劲地问:真是我从货郎那里听来的?哪个货郎啊,是常来的小吴吗?
    小孙女摇摇头:没有,后来他没来过。”
    第86章 宝贝大孙女,喜欢银子不(两章合一)
    有了这个线索,次日一早,全村的大娘大婶们给家里人做了早饭,没有在家里织布,而是来到村子中央那棵老银杏树下,这里坐着一位又白又胖的小老头,小老头面前的竹筐子里,银光闪闪,那是整整一筐子的银子,都是一两一个的小元宝。
    这里的村民虽然比很多地方都要富裕,可是日常用到的都是铜钱,虽然见过银子,可是像这样满满一筐子的银子,她们也只在梦里见过。
    这个小老头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孙女,这两人不用问,就是甄五多和赵时晴。
    甄五多拿走一块银子,笑眯眯,对一旁的小孙女说道:“宝贝大孙女,喜欢银子不?”
    赵时晴:“喜欢得紧呢。”
    甄五多:“羡慕外公有银子不?”
    赵时晴:“羡慕得紧呢。”
    甄五多:“想知道外公为啥有这么多银子不?”
    赵时晴:“想知道得紧呢。”
    甄五多:“外公之所以有这么多银子,全靠五个比。”
    赵时晴:“五个比?外公快说说,孙女急着赚钱呢。”
    甄五多:“第一个比,就是比别人心细;第二个比,就是比别人心善;第三个比,就是比别人动作快;第四个比,就是比别人想得多;第五个比,就是比别人认识的人多。”
    赵时晴恍然大悟:“难怪外公有这么多钱,大娘婶子们,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我小时候就在这村子里,你们或许还记得我,我家姓时,就住在前面那条巷子里。”
    栓子阿奶和栓子娘也在人群中,栓子娘一眼认出,赵时晴就是昨天去过她家的那个小姑娘,她连忙告诉栓子阿奶:“娘,昨天就是她打听时婆子家。”
    栓子阿奶伸长脖子,努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她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老时家的小囡?”
    赵时晴点点头:“是我啊。”
    栓子阿奶大声说道:“哎哟,小囡囡啊,你的眼睛治好了?天尊老爷显灵,你这眼睛终于治好了!”
    栓子阿奶这么一说,其他人也就知道赵时晴是谁了:“原来是老时家的那个小瞎子啊,啧啧啧,有钱就是好,瞎子都能治好了。”
    “可不是嘛,你看这小姑娘长得多漂亮,那双眼睛一洼水似的,哪里看得出以前是个瞎子啊。”
    栓子阿奶着急了,她和这些人不一样,时家是做生意的,和村里其他人家不一样,时家男人不用下地种田,时家女人也不用不分昼夜纺纱织布,所以村里人,尤其是村里的女人,对于时家人的感情非常复杂,羡慕嫉妒,甚至还带着一点恨。
    但是栓子阿奶不一样,两人都是寡妇,又都只生了一个儿子,两人同命相连。看到赵时晴的眼睛好了,栓子阿奶是真心替时婆子高兴。
    “小囡囡,你阿奶呢,还有你爹娘,他们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话一出口,栓子阿奶就想起自家媳妇昨天说的事了,没理由小囡囡回村还要四处打听有没有姓时的人家啊,自家住在哪里,即使她当年太小不记得,家里大人也会告诉她啊,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终于有人问起,赵时晴吸吸鼻子,眼圈儿红了:“不瞒大娘大婶,我幼年时就和家里人失散了,后来被养父收留,前不久才与外公相认,我们祖孙这次回村,就是想要寻找我爹娘和阿奶的下落。”
    众人怔了怔,接着便议论纷纷,栓子阿奶不可置信:“小囡囡,你说你和你家里人失散了,怎么失散的?”
    赵时晴摇摇头:“我受了伤,被人发现时是在前面那条小路旁的竹林里,后来我便大病一场,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栓子阿奶急道:“怎么可能呢,你阿奶把你当成眼珠子一样,怎么会让你独自去什么竹林里?”
    这时,甄五多大声说道:“乡亲们静一静,听我说。”
    财神爷发话了,所有人全都看向他。
    甄五多说道:“现在呢,我向大家打听几件事,凡是提供线索的且没有胡说八道的,就赏银子。”
    “第一件事,你们是听谁说我女儿一家去外地给孩子治病的?”
    他看向站在最前面,被凌波带来的小姑娘:“就你先说。”
    这就是昨天提供线索的小姑娘,听说今天要当着所有人说,说完还有奖,她激动了一路,现在终于轮到她了,小姑娘大声说道:“十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货郎,他卖好吃的芝麻糖,我拉着我阿娘去给我买,那货郎问我,怎么没去给瞎眼小妹妹送行?我说是不是那个瞎眼的时家小妹?他说是。
    这时我阿娘问,送什么行?那小瞎子又去外地看病了?货郎说是啊,早上来的路上恰好看到有一家人带着一个瞎眼的小囡出门,他多嘴问了几句,那家人说打听到有个治眼睛很厉害的大夫,便带着孩子去看看。
    后来我阿娘把这事告诉了我外婆,我外婆又告诉了村里人。”
    这时,大娘大婶们哈哈大笑,指着小姑娘说道:“你外婆可是四里八村有名的大快嘴。”
    小姑娘有点不好意思,又被她娘拧了一把:“还说你外婆呢,我看你也差不多了。”
    甄五多看向赵时晴:“宝贝大孙女,刚刚这小姑娘说了多少句有用的话?”
    赵时晴当然没有数过,但是她大声说道:“十五句!”
    甄五多一指那只竹筐:“数十五块银子给她。”
    赵时晴立刻一二三四五的数了起来,直到数到十五,十五个小元宝,这就是整整十五两。
    十五两银子,捧到小姑娘面前,小姑娘吓得不敢伸手去接,她只是听那个叫凌波的姑娘说了有奖励,可却没有想到,竟然是整整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银子,阿娘和她日夜不停地织布,也要两三个月才能赚出来,再说她们赚的都是铜钱,可没有这白花花的银子。
    她娘替她接过银子,笑着合不拢嘴,早知道能给这么多,刚才就让自家阿囡多说几句了。
    她娘连忙回想那天的事,可惜她的记性远远比不上自家女儿,别说那个货郎了,她压根就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了。
    可是她不记得的事情,有人记得。
    “你说的货郎不是小吴吧,小吴认识时家大郎,他还托时家大郎帮他从城里带过货呢,如果是小吴,肯定就不会这样问了,咱们村里,哪有小囡和时家小瞎子一起玩呢,更别说是送行了,没这交情。”
    其他人全都点头,表示是这么回事。
    栓子阿奶连忙安慰赵时晴:“你也别怪她们,不是她们不想和你一起玩,是你那时眼睛有病,你阿奶不放心让你出去,所以你每天在家里荡秋千吹哨子,还给小鸟唱歌呢,你家屋檐墙头上,全都落满了小鸟,院子里还有燕子窝。”
    赵时晴忽然想起小乖带回来的消息,谁有想到,那曾经落满小鸟的院子,已经变成飞鸟不到的地方。
    先前的小姑娘正在回答大家的问题:“那个货郎不是常来的阿吴叔,我只见过他一次。”
    这时,甄五多再次开口:“现在问第二个问题:除了这个小姑娘,还有人记得那个货郎吗?”
    大娘大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除了小吴,竹西塘还来过第二个货郎。
    正在此时,角落里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我记得。”
    众人一起看过去,好吧,原来这里不是只有女人,还藏着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弱少年,蓬头垢面,衣衫破旧,在这以富裕著称的竹西塘显得很是突兀。
    一个大婶好心提醒:“这是路牛儿,他爹娘早死,他家又是这村里的独姓,没有亲戚帮衬,他自己又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咱们村里最废物的就是他了。”
    路牛儿听到大婶这样说他,怒道:“我是废物怎么了?我也没靠女人养,你家男人,你家两个儿子,连同你家那姑爷,哪个不是靠着女人养的,你们家女人累死累活纺纱织布,你家男人在镇上睡暗门子,村子里谁不知道?”
    那大婶被说到痛处,便要去撕打路牛儿,被其他婶子给拉开,指着路牛儿狠狠说道:“你给我等着,看我回头不砸了你那狗窝!”
    赵时晴对路牛儿说道:“先回答我们刚才的问题吧,你说你见过那个货郎?”
    路牛儿点头:“何止是见过,他还把我踢进水塘里了,好在我会憋气,在荷叶下面憋了好一会儿才上来,差一点就陷进淤泥里爬不上来了。”
    赵时晴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路牛儿:“那天我肚子饿,在村里求了好几户人家,只要到半碗糙米饭,我没有吃饱,便想去那边的山坡上捉条蛇吃。”
    他刚说到这里,就听到一个大婶说道:“你才不是捉给自己吃吧,我还记得呢,那年你才多大一点,有次来我家讨饭,我婆婆没有给你,骂了几句,那天晚上你就隔着院门往我家院子里扔蛇。”
    路牛儿冷哼:“那蛇根本没有毒,是你们自己心虚,活该!”
    那大婶气得破口大骂,赵时晴好不容易才让双方暂时歇火。
    她示意路牛儿继续说,路牛儿说道:“我在山坡上四处找蛇,正在这时,我看到有个货郎走了过来,当时我在一棵大树后面,我能看到他,他却看不到我。
    我见那货郎是个生面孔,不是平时常来的那个,便有些好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货郎走到那棵大树前面就不走了,他放下担子,就向前面走去。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把担子扔下,我想去看看那担子里有什么好东西,可又怕他忽然回来,于是我就想看看他要去做什么,是不是走远了,便朝着他去的方向走了十几步,便看到他走到一片空地前,四下看了看,便又转身往回走,一回头就看到我了,他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他?
    我说我没有,他忽然就朝我扑了过来,他的样子好凶好可怕,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样可怕的人。
    我掉头就跑,我一直往村子里跑,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跑到一个池塘前,他追上了我,朝我便是一脚,把我踹进池塘里,我落水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喊:干啥的,在我家池塘这里转悠啥?那人说他是从这里路过,马上就走。
    不过我还是没敢出去,直到我实在憋不住了,才探出头来,四周已经没有人了,我这才回家去,对了,他那一脚踹得不轻,我虽然回了家,可是之后好几天都不能下地,还是李秀婶子心好,看我没有出门,担心我饿着过来看我,给我请了郎中,还每天给我送饭,不然我说不定就死了。”
    李秀婶子也在人群中,闻言说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你说是个过路人踹的你,原来是个货郎。”
    路牛儿说道:“就是货郎,他挑着货郎的担子。”
    甄五多问赵时晴:“他说的话里,有多少是有用的?”
    赵时晴:“六七十句?”
    甄五多:“算他八十句,数八十两给他。”
    赵时晴:“好哩!”
    有人揉揉自己的耳朵,问身边人:“那老爷子说的是多少?”
    “八十两!”
    “真的是八十两?不是八两?”
    “就是八十两,千真万确。”
    “天呐,八十两,那得是多少铜钱啊!”
    只见赵时晴叫了路牛儿过来,让路牛儿脱下身上的破衣裳,接着,那一个个小元宝便扔到那件破衣裳里,众人屏住呼吸,路牛儿傻呆呆地望着那堆银元宝怔怔出神,众人这才呼出一口气来,天呐,真有八十两!
    “路牛儿,有了银子,快去讨个媳妇,再买架织机,你小子就可以享福了!”
    闻言,路牛儿忽然缓过神来,朝着说话的人啐了一口:“小爷有钱自己去做买卖,才不像你家男人一样靠女人过日子!”
    “小兔崽子,不识好人心,活该你得了银子也守不住,早晚便宜了贼娃子!”
    甄五多:“来人,跟着这小子,贼娃子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这银子是我给出去的,谁敢劫财就是和我老人家做对!”
    第87章 散财老童子,知心水蜜桃(两章合一)
    话音刚落,两名黑壮大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左一右站在路牛儿身边,宛若那传说中的哼哈二将,吓得一众老媳妇大媳妇小媳妇们后退几步,别说是说酸话了,就连多看一眼路牛儿也不敢。
    赵时晴见气氛达到,立刻出来扮红脸:“大娘婶子们别害怕,他们都是我外公的护院,是自己人,有他们在,保管贼娃子不敢进村,晚上也能睡个安稳觉。”
    众人一想也是,却又羡慕起那时家媳妇有个好爹了。
    既有钱又疼女儿的爹,怎么就不是自己的呢?
    也不知道这有钱爹还缺闺女不?
    有个婶子悄悄问栓子阿奶:“我怎么记得那时家媳妇是童养媳来着?”
    栓子阿奶忙道:“你快别胡说了,那小媳妇是自小养在时家不假,可不是童养媳,你看哪家的童养媳能过得那么滋润,谁家媳妇织布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就时家不是,那婆媳俩偶尔织上几块布,也是赚钱给自己买花戴,再说,你看这老爷子一看就是有钱有势的,哪有富贵人家的女儿去做童养媳的?”
    那个婶子一想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就早上出来这么一会儿,我家那死鬼男人就开始哭穷,老娘少织一会儿布他就要饿死了,这事不能想,想着想着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此时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声的惊叹,两人连忙问周围的人是怎么回事。
    “哎哟,了不得了,刚刚那时家的小姑娘让路牛儿带人去那个货郎去过的地方看看呢,人家说了,带路给二十两,加上先前给的八十两,刚好凑个整,你们听听,这是一百两啊,是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不是一百个铜钱,天尊老爷啊,那路牛儿这一下子就发了,发了啊。
    他那老子娘就是死得太早,若是昨个刚死,听到这消息说不定一高兴就能从棺材里活过来,可惜了啊,这会子八成已经去投胎了,活不过来了,唉,可惜了啊!”
    赵时晴跟着路牛儿,连同那两名粗汉子一起去,萧真想了想,在后面默默跟上。
    老银杏树下,就只剩下甄五多一个人唱独角戏。
    甄五多的五多当中,其中一多就是女人多。
    做为一个改名换姓逃命养伤期间,在三十四岁“高龄”还能忽悠得让一个好姑娘心甘情愿嫁给他的老白龙,甄五多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和女人们打成一片,惹得婶子大娘们笑成喇叭花。
    “几位大妹子,我一看就知道你们在这村子里地位不一般,这村子里的大事小情,一定没有你们不知道的。”
    那几位婶子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她们唯一不知道的事,就是那个狗屁的货郎,肯定是那天打盹了,没留意村子里来了新货郎,一下子少赚了一百两啊一百两。
    婶子们唉声叹气,心如死灰。
    甄五多的话让她们重拾信心,腰板一挺,两眼放光。
    “哎哟,老哥哥,全都让你给说对了,这村里的事儿,就没有我们不知道的。”
    甄五多顺手拿起几个银元宝,在手上抛着玩,婶子大娘们的眼珠子也跟着那银元宝,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那眼神比那戏台上玩花枪的刀马旦还要灵光。
    甄五多笑眯眯:“以前住在时家的那个姓杨的大夫,你们说说他的事呗,对了,还有他那个孙子。”
    这一次,终于让栓子阿奶抢到了第一发言权。
    栓子阿奶:真不是为了赚钱,我是真知道,当然,有钱赚为啥不赚?
    “我知道,那杨大夫的孙子叫小秋,你那外孙女叫他小羊哥哥,小孩子不认字,以为杨大夫的杨,就是小羊羔的羊。
    那个小秋没在咱们镇上进学,去的是一百里外的私塾,还是托了陈里正家儿子的关系,请了一位什么先生写的推荐信,用来打点花销的银子,全都是你那好女婿给出的。
    为此,那杨大夫很不好意思,你想啊,他们祖孙的性命就是时家大郎给救的,后来又让他们在家里养伤,现在又出钱托关系送他孙子去读书,但凡是个有良心的,都知道要知恩图报,是不是?
    于是,那小秋去读书之后,杨大夫就开始给小囡囡治眼睛。
    我听时婆子说,这杨大夫原本是在京城给大官们治病的,后来不知怎的就离开京城,带着孙子四处游历,如果不是出事受了重伤,说不定还在到处玩呢。
    自从杨大夫给小囡囡治眼睛,时家一家子就把那杨大夫当神仙一样供了起来,杨大夫喜欢吃红烧肉,你家那闺女就隔三差五去黄竹村买肉,她手艺好,杨大夫说她做的红烧肉,比那宫里的御厨都不差。
    不过,杨大夫那人很不好打交道,除了时家人,他也就给陈里正几分面子,平时在村里看到他,和他打招呼,他也不搭理的,眼睛长到天上了。”
    栓子阿奶说到这里,另一位婶子好不容易插进话头:“对对对,那杨大夫就是眼睛长到天上,看不起咱们这些泥腿子乡下人。
    有一回,我家老幺腿上长疮,请他给治,他都不给治的,说什么他不治这个,呸!就是看人下菜碟,最后还是请镇上的高郎中给治好的。”
    又有一位婶子加入谴责杨大夫的阵营:“没错,那杨老头就是看不起人,我肚子疼请他给看,他说什么他不看女人病,呸,说的好像他不是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一样,还不就是嫌我们穷,不如时家有钱吗?”
    另一个婶子另僻蹊径,你们的炮火全都指向杨大夫,我偏不,特立独行,与众不同,这才是真正的我!
    “杨老头的那个小孙子也不是个好东西,想当年他们祖孙掉进河里,时家大郎去救人时,我家当家的还去搭了把手,即使不算大恩,也能算个小恩吧,杨老头性情古怪咱就不说了,他那个小孙子看上去文质彬彬知书达理,可也不是个好的。
    就那次,杨秋从学堂里回来,时家大门上了锁,恰好我从门前经过,见他还带着一个陌生人,就好心问他,这人是谁啊,他怎么和你一起回来?
    可他呢,压根不理我,连个眼角子也没给我啊,可等我走远了,他又追上来,劈头盖脸就问我,时家怎么没有人?
    别说他还是上过学堂的了,就是那在村里疯跑的路牛儿,见到我也要叫声婶子,可那杨秋连个称呼都没有,上来就问,就像我欠他似的。
    这种孩子,就算是读书考上秀才,也不是个好东西,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好心告诉他,时家人去外地给女儿治病了。
    你们猜他怎么说?
    他说不可能,还说我骗人。
    我是会骗小孩子的人吗?
    若不是那个跟他一起来的陌生人替他向我道歉,我就一个大耳括子呼过去,替他阿爷教训他了。
    甄五多眉头拧了起来:“时家上了锁,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从那以后,时家人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婶子怔了怔,一拍大腿:“可不就是,没错,打那以后,我没见过时家人,也没见过杨老头,更没见过那个杨秋!”
    甄五多一指栓子阿奶,对接替赵时晴站在他身边的泥鳅说道:“给我这个大妹子数六十两。”
    又一指那个找杨大夫治腿疮被拒的婶子:“这个妹子说得也好,数十两。”
    再一指特立独行大婶:“这妹子说的这件事有用得很,数五十两。”
    幸福来得太快,三位大婶连领奖感言还没有想好,泥鳅那双黑乎乎的小爪子已经把银子捧到了面前,没办法,当小偷的都有一双快手,更何况,泥鳅练的还是童子功,这数银子的速度可比赵时晴快多了。
    甄五多再问:“从那以后,还有人见过那个杨秋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仔细回想,她们对杨秋的印象还停留在,在村口看到时家大郎雇骡车接杨秋回家,杨秋的学堂离竹西塘有一百余里,每逢初一十五,学堂会放假,时家大郎便会提前一天去接他,时家小媳妇便又去黄竹村买肉,每当杨秋从学堂回来,便会有香味从时家传出来,馋得孩子们直流口水,还有小孩说想和时家小瞎子换换,换他去给时家当孩子。
    可是这些事,全都是在老时家人离开之前,说起来,特立独行大婶才是村里见过杨秋的最后一个人,活该让她白捡五十两。
    众人遗憾,为啥那天她们没去老时家门口走一圈儿呢,如果那天她们去了,这五十两就是她们的了。
    还有那栓子阿奶,那会儿经常看到她往时家跑,两个老寡妇凑在一起,谁也别嫌谁。
    早知会有今天,那时她们也去老时家和时婆子聊天了,那今天她们也能得这六十两。
    正在这时,甄五多又看向特立独行大婶:“妹子,你说杨秋是和一个陌生人一起回来的,你还记得那人什么样吗?”
    特立独行大婶不加思索:“脸长什么样我不记得了,不过一看就是读书人,对了,他替杨秋向我道歉时自称是杨秋的先生,想来就是学堂里的先生吧。”
    甄五多竖起大拇指:“妹子好记性,泥鳅,再给我妹子五两银子!”
    五十两再加五两,这就是五十五两,虽然没有超过栓子阿奶的六十两,可对于庄户人家,这就是一笔大数目了,若是省吃俭用,足能花用十年!
    特立独行大婶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能有今天要多谢生养她的父母,把她接生出来的李稳婆,还有她的婆婆,若是没有她婆婆,就没有她男人,若是没有她男人,她就不能嫁到竹西塘,那天就不会从老时家门前经过,遇不到杨秋,就得不到这五十五两,对了,那天她为啥会从老时家门前经过呢?想起来了,所以她还要感谢她家的鸡,那天她是找鸡找到那里去的。
    不过,特立独行大婶还是没能发表她的获奖感言,因为人群沸腾了!
    甄五多宣布,今天就到这里了,大妹子中妹子小妹子们还要回家纺纱织布,做为心疼妹子们的老哥哥,他就不耽误妹子们的宝贵时间了,今天来的所有妹子,每人一个银元宝,老哥哥来到竹西塘没带礼物,这个银元宝就给妹子们当个念想吧。
    前一刻的甄五多——小老头、有钱的小老头、人傻钱多的小老头;
    这一刻的甄五多——散财老童子、南极仙翁、知心水蜜桃!
    至于每人一个的银元宝,说是当个念想,那就真是个念想,这年头,一般家里用不到银子,都是用铜钱,即使有银子,也是碎银子,像这种铸得漂漂亮亮的银元宝,谁舍得花啊,肯定要留起来。
    兵分两路,这边厢甄五多万花丛中坐,片叶不沾身,那边赵时晴跟着路牛儿去指认地方,他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萧真。
    路牛儿说的那个山坡其实离得并不近,要经过村西头的一大片竹林。
    穿过竹林的时候,赵时晴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里应该离家很远了,因为她家附近没有成片的竹林。
    她怔了怔,这里当然离她家很远了,她也没有在家附近看到成片的竹林,可这是她本来就知道的事,为什么还会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就像是她本来不知道,是因为竹林才推测出这里离家很远。
    莫非
    莫非这是她曾经的记忆?
    是了,那时的她只是一个盲眼的孩子,她看不到,只能靠听和闻。
    赵时晴停下脚步,她闭上眼睛,感受着竹林中的不同。
    她听到秋风吹过,竹叶簌簌,她闻到泥土潮气,竹叶清香。
    是了,她的听力和嗅觉强过大多数人,即使目不能视,凭着耳朵和鼻子,她也知道身处竹林之中。
    所以,当年的她,就是根据竹林判断出此处离家很远的。
    那个忽然而至的念头,不是此时心中所想,而是来自十年前,一个盲眼小女孩的想法。
    可是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不会是自己走过来的,小小盲童,没有这个本事。
    难道,她是被挟持的?
    对,一定是!
    第88章 竹林里(两章合一)
    竹西塘虽然名字里有竹,村子里也有零零星星的竹子,可是并没有成片的竹林。
    不仅是竹西塘,周围的黄竹村和青竹村亦是如此,竹林都在两村交界的地方,无论是在哪个方向,看到成片竹林,就意味着要出村了。
    赵时晴闭上眼睛,摸索着向前走,没走几步,手指便被纷乱的竹枝划破,一滴血珠从指尖滴落。
    赵时晴没有在意,继续前行,忽然,那只滴血的手从后面被人抓住衣袖,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清冷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那时你还小,不可能是独自走过来的。”
    赵时晴微怔,萧真是看出她要做什么了吗?
    她没有睁开眼睛,她当然猜到自己是被挟持来的,她这不是正在寻找当年的感觉吗?
    就像昨天在秋千上那样,忽然便来了灵感。
    萧真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双目微合,长长的睫毛掩去如水明眸,宛若蝶翼停留在花影之中。
    萧真心中忽然涌起莫名的成就感,这姑娘是我救下的。
    不过下一刻,又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嘲笑:“她还是被你送到拐子手里的。”
    萧真默默叹了口气,如果他还能再有一次重生的机会,让他再次遇到幼年的赵时晴,他既不会把她送给那个黑心郎中,也不会将她交给官府,他要一寸寸找遍这片竹海竹山,为她寻找家人。
    即使最终也没能找到她的家人,那他便把她带回京城,公主娘整日盼着生个女儿,见到赵时晴一定会喜欢。
    公主娘虽然一身公主病,可她一定会把赵时晴视若掌上明珠,绝不会像梁太妃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狠心对待。
    如果当年他把赵时晴带回京城,公主府里有了这么一朵聪明伶俐机灵可爱的解语花,驸马爹和公主娘有了精神寄托,也就不用整日你侬我侬地起腻了。
    这时,赵时晴忽然把衣袖从他手里挣脱开来,接着便弓下腰,尽量让自己接近当年的身高,然后继续摸索着向前走。
    萧真想说:我背着你吧。
    可是这话当然不能说。
    他面若寒霜地叫回在前面探路的凌波:“你背着你家小姐。”
    凌波不明所以,不过见赵时晴没有反对,她便一咬牙一用力,把赵时晴背了起来。
    有什么样的小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主仆俩虽然全都学过武功,但也只是比普通人体力好一点而已,她背着和自己身高体重差不多的赵时晴,只不过走了十几步,赵时晴便感到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摔上去。
    “停停,停下!”赵时晴连忙叫停。
    凌波:“二小姐别怕,奴婢能行。”
    “是这样不行,不是这样的!”赵时晴说道。
    凌波只好停下来,把赵时晴放下。
    “二小姐,这样怎么不行?”凌波不解。
    赵时晴说道:“你想啊,谁会把挟持来的小女娃背在背上?难道当年挟持我的也是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小孩子?”
    凌波摇摇头:“应该不会是小孩子。”
    赵时晴歪着脑袋想了想,一眼看到萧真:“甄公子,换作是你要挟持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娃,你会怎样把她带走?背着?扛着?抱着?牵着?”
    萧真老脸一红,扛着抱着牵着?赵二小姐你可真敢说。
    “挟在腋下吧。”萧真说道。
    他见过堂叔把萧小肃从外面抓回来时,就是挟在腋下,萧小肃又哭又喊,四腿乱蹬。
    没办法,萧真也只见过,他没有经历过,从小到大,他都是不让自家爹娘操心的小孩。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赵时晴恍然大悟,白鹤村的汉子们把自家熊孩子抓回去时就是这样。
    不过,她小时候不是熊孩子,她爹一定不会这样对待她,只有那些抓小孩的坏人,才会用这种方式对待她。
    赵时晴看了看凌波的小细胳膊,不要说凌波了,就是泥鳅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不是她吹牛,泥鳅的体格还不如她呢。
    她的目光从凌波身上掠过,落在萧真脸上。
    萧真应该能做到的吧。
    不过好像有那个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但是还有一句话,孝道大过天,她要寻找父母,她要尽孝,那就百无禁忌!
    赵时晴用最快速度说服了自己,她又开始游说萧真。
    萧真是世家子弟,且,平素又是老古板的风格,赵时晴只能再次搬出孝大过天的理论说服萧真。
    好在萧真没有矫情,说了一声:“得罪了。”
    下一刻,赵时晴的双脚便离了地,再下一刻,她便被拦腰打横,挟在腋下。
    赵时晴只是一瞬间的惊异,接着便安之若素,闭上了眼睛。
    萧真脚下生风,在竹林中穿梭。
    赵时晴眼前一片黑暗,耳边传来衣衫与竹枝的磨擦声,她努力把脸向上抬了抬,恰好一道阳光穿过竹林照在她的脸上,即使闭着眼睛,眼前依然一片亮色。
    赵时晴下意识地用手捂住眼睛,被竹枝刺破的手指还在流血,若是别人,这点血根本什么都闻不到,但是赵时晴的嗅觉本就优于常人,虽然刺破手指的一点血,她也闻到了那独属于人血的味道。
    一个念头忽然跃进她的脑袋:这不是鸡血羊血,这是人血的味道,杨大夫祖孙刚被阿爹救回来时,流了很多血,就是这样的味道。
    猛然之间,一段早已被禁锢在时光牢笼中的记忆,便在此时,冲破桎梏,如同滔滔江水,汹涌而至!
    黑夜,有雨,醒来,竹林,血腥气,重重一击,便没有了知觉。
    不对,好像还有什么被她忽略掉了,是什么呢?
    赵时晴想像着小小的自己被歹人挟在腋下,在茂密的竹林中穿梭,不见父母和阿奶,只有那带着血腥之气的陌生人。
    赵时晴伸手摸索,入手是粗糙的质感,这是萧真随身戴的鹿皮囊。
    吴地对刀剑管理甚严,为了出入城门方便,萧真和江平蔡安一样,也是在腰间缠了软剑,因此,他的鹿皮囊里只是一些随身之物,并没有武器。
    这也是公子哥儿平素里喜欢戴的东西,因此鹿皮囊也是极尽奢华,有绣花的,有镶金嵌玉的。
    萧真本就是改名换姓,不想惹人注意,因此,他的鹿皮囊朴实无华,只是镶了几枚铜钉。
    赵时晴的手在鹿皮囊上摸索,抚过那一枚枚铜钉,一二三四五六七,萧真的鹿皮囊上共有七枚铜钉。
    “原来是北斗七星啊。”赵时晴暗道。
    忽然,她的手指停在最后一枚铜钉上面,不对,不应该是北斗七星,而应该是更繁复的花纹。
    是什么呢?
    赵时晴的手指在鹿皮囊上飞快划动,对,是这样的,就是这个图案,可惜这并非完整图案,她还没有摸完,就被什么砸晕了。
    被什么砸的呢?
    当时她被那人挟在腋下,就像现在这样的角度。
    忽然,一只微凉的大手落在她的额头,只是轻轻一碰便拿开了。
    是手掌,她是被那人一掌打晕的。
    根本不用高深的武功,寻常壮汉便能一巴掌打晕一个小孩。
    赵时晴摸摸自己的脑袋,难怪她背书背得快,忘得也快,都是被这个坏蛋给打的,可怜的脑袋啊,先是被一个坏人打晕,后来又被另一个坏人喂了超量的迷药,而那时她还是个小小稚童!
    这双重打击,哪一个单拎出来对于小孩子都是足以致命的,她不失忆谁失忆,比起被他们整死,比起变成傻子,失忆简直就是老天爷对她的偏爱。
    “找到了,就是这里!”
    前面传来欢呼声,赵时晴听出来了,这是路牛儿的声音。
    此时的路牛儿和早上那个软塌塌赖唧唧的路牛儿判若两人,就连声音也有了力量,都说环境能够影响一个人,可是对于路牛儿来说,环境还没来得及改变,他便已经脱胎换骨,这不是因环境而受到影响,而是银子,那八十两和即将到手的二十两,才是路牛儿的底气。
    人一旦有了底气,那便如高山之松,任他八面风霜,我自生出傲骨峥嵘。
    赵时晴睁开眼睛,她已经找到了这一段记忆,接下来,她要去看看那个货郎去过的地方。
    “甄公子,请放我下来。”
    萧真脚步一顿,路牛儿的欢呼声他也听到了,所以,赵二小姐的寻梦旅程暂时告一段落了?
    萧真停下脚步,手一松,赵时晴便稳稳地站在地上,冲他抱拳:“多谢甄公子。”
    话一也口,赵时晴嘻嘻一笑:“瞧我这记性,什么甄公子,应该称呼一声舅舅啊。”
    萧真
    “我没有这么大的外甥女,还是称我甄公子吧。”
    赵时晴翻个白眼,当谁愿意叫你舅舅似的。
    不知好歹,我巴不得给人当长辈呢,可惜没有机会,大哥大姐姐和二哥都没有成亲呢,所以她如果想当小姑姑还要等上很久呢,若是现在有个人,愿意叫她一声小姑姑,她一定乐成喇叭花,还是嘴张得最大的那一朵。
    她没有时间和萧真攀亲戚,她叫了一声凌波,主仆二人便一前一后向路牛儿所在的方向飞奔而去。
    远远便看到山坡上不知时何多了一片空地,这里没有竹子,也没有其他树。
    不过,说是空地,并不是一望无际寸草不生。
    这里虽然没有竹子,可是却有石头。
    只见不远处有几块石头,想来这些石头被放在这里时日已久,石头的底部深深陷进土中。
    “你说的就是这里?”
    赵时晴问道。
    路牛儿很是兴奋:“是这里,就是这里,我记得很清楚,这里放了几块石头,这石头个头并不大,也就是放在这里,若是在其他地方,早就被人挖走摆进地主家的后院了。”
    赵时晴围着这几块石头转了几圈,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你们两个,把这几块石头全都挪开。”赵时晴吩咐。
    跟在路牛儿身边的那两名壮汉正闲得难受,好不容易得了吩咐,立刻抡胳膊挽袖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几块石头搬到一旁。
    石头下面是高低不平的潮湿泥地。
    “路牛儿,你演一下那天那个货郎来到这里做了些什么?”
    路牛儿想了想,便表演起来。
    说是表演,其实非常简单。
    路牛儿做了个放下肩担的动作,接着他四下看了看,蹑手蹑脚走到这几块石头前,围着石头转了一圈,转完圈一抬头,便看到小小的路牛儿正傻乎乎看着他。
    那人心里一慌,便说:“小兔崽子,谁让你跟着我的?”
    路牛儿学他横眉竖目,满目凶光。
    可惜路牛儿就不是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学不出那人的样子。
    再后来的事,大家全都知道了,那人一路狂追,直到把路牛儿追到水里,路牛儿被他一脚踢进池塘。
    赵时晴看了一遍,心里越发烦堵,她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烦恼是怎么回事,也无法描述,就是像是被什么堵在胸口,心里不但堵得难受,而且还酸酸的,很不舒服。
    这片传说的空地,现在看到了,也更迷糊了。
    她想了想,对那两名壮汉说道:“挖吧,把这里挖开。”
    他们几人是临时决定跟着路牛儿一起来的,起先大家想的是来这里看一看,当然不会带工具。
    现在赵时晴一声令下,两名状汉便去找工具去了。
    赵时晴怔怔站在那里,不知为何,看着这片生满青苔的地方,赵时晴只觉鼻子发酸,说不出的难受。
    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两名壮汉终于回来了,两个人都有了称手的工具。
    工具到位,挖得就快了。
    忽然,一道黑影飞了过来,却在赵时晴头顶收住力道,稳稳地站在赵时晴的肩膀上。
    小乖来了。
    不过此时大家的心思全都在那两名壮汉身上,也不知道这两位能挖出点什么来。
    如果是一坛一坛的银子,那就太震撼了。
    忽然,一名壮汉咦了一声:“这下面好像有东西。”
    话音未落,本来站在赵时晴肩膀上的小乖忽然飞了起来,朝着那名壮汉疾冲而去。
    路牛儿吓了一跳,乡下长大的孩子都是见过鹰的,这只鹰虽然个头不大,但是动作凌厉,看那样子像是要啄那名壮汉。
    壮汉也吃了一惊,他是练家子,正要抡起铁铲保护自己,却见小乖看都没有看他,而是朝着那片已经挖开的土地啄了下去!
    第89章 醒来(两章合一)
    正在挖土的两名壮汉没有见过小乖,更不知道它是赵时晴养的,两人看到小乖啄地,便拿起铁铲想要驱赶。
    小乖虽然身量尚未长成,可也是一只鹰,两名壮汉心存忌惮,但现在赵时晴和萧真就在旁边,他们自是不能任由这只鹰捣乱。
    可是两人手中的铁铲还没有蹭到小乖的羽毛,便听到萧真的喝斥:“住手!”
    萧真是甄五多最看重的儿子,在这二人眼中等同少主,萧真开口,二人手中的铁铲停在空中。
    赵时晴小跑着过来,对小乖说道:“我知道了,你过来吧。”
    小乖看到赵时晴来了,便停止啄地,听话地飞过来,落在赵时晴的肩头。
    两名壮汉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这只鹰竟然是他家孙小姐的,天呐,好在刚才那铁铲没有抡下去,否则现在脑袋还在不在自己的腔子上,那可真不好说。
    毕竟,他们甄老太爷是什么人,他们自己最清楚。
    小乖站在赵时晴的肩膀上,忽然发出几声鸣叫,众人不明所以,赵时晴的脸色却已经变了。
    她朝着小乖的爪子拍了下,小乖得到指令,拍着翅膀飞了起来,落在一棵树上。
    赵时晴却从一名壮汉手中抢过铁铲,默不作声地挖了起来。
    两名壮汉忙道:“孙小姐,您别累着,让小的来挖吧。”
    赵时晴忽然大喝一声:“走开!”
    所有人全都吓了一跳,要知道赵时晴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就是个爱笑的小姑娘,虽然古灵精怪,但是性格温和,就连凌波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赵时晴。
    萧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大家不要打扰赵时晴。
    他虽然听不懂小乖的鸟语,但是从赵时晴的表现已经猜到那泥土下面埋的是什么了。
    他在心中默默叹息,最不愿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或许,当年小小的赵时晴与野狗在竹林中共处,不是走失,而是死里逃生!
    忽然,正在挖土的赵时晴停了下来,下一刻,她扔下铁铲,跪在了地上,用双手刨地,又把刨出的泥土一把把捧出来。
    萧真上前两步,心中猛的一沉
    他没有说话,从鹿皮囊中摸出一只白玉瓶,拨开盖子,闪身来到赵时晴面前,躬身弯腰。
    赵时晴只觉眼前一黑,发现有人来到她面前:“滚”
    赵时晴的瞳孔因为极度悲恸缩成两点寒星,此时的她心神俱乱,纵使她嗅觉异于常人,也全然未觉弹向自己鼻端的药粉,更未察觉萧真的另一只手已经扣住她手腕上的神门穴。
    “得罪了。”
    萧真的声音响起时,苏合香的温苦混着曼陀罗的辛烈在她喉间炸开,赵时晴眼前一片混沌,最后一丝意识里,她恍惚听到萧真在她耳边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一个晴天”
    赵时晴睡得并不安稳,梦中漆黑一片,她似置身地下,她哭喊着想要爬出去,空气越来越稀薄,泥土灌进她的鼻子和嘴巴,渐渐的,她发不出声音了,但是一双小手还在拼命挣扎。
    忽然,她听到喘息声和爪子刨土的声音,她听到它们在说话,是的,她能听懂它们的声音,它们在找吃的。
    她想向它们求救,可是她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她失去了意识。
    她是疼醒的,四周仍然一片漆黑,但是她知道,她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她身上很疼,她觉得鼻子很堵,所以她用力向外喷气,灌进鼻孔里的泥土喷了出来,身上却更疼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空气也是美味的。
    她再次听到它们的说话,这是一群狗子,就是这群狗子把她救出来的。
    她吐出嘴巴里的土,身上传来彻骨的疼痛,她疼得哭了起来,她要回家,她要找阿娘,找阿奶,她好疼,好害怕。
    正在这时,她听到了马蹄声,她更害怕了,这是她第一次独自离开家,她什么都看不到,下一刻,她被人抱了起来放在马背上,那人力气很大,扯到她断了的肋骨,她疼得昏死过去。
    等她再一次醒来时,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别哭别哭,把这碗药喝下去,你就不疼了。”
    虽然这个声音听上去很和善,但是她却感觉到了危险,她不肯喝药,可是嘴巴还是被撬开,那带着甜味的药水灌进她的嘴里,她便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第四次醒来时,她是在行驶的骡车上,她听到拉车的骡子在和一头驴打招呼:“你去哪儿?河间府还是保定府?”
    那头驴气得破口大骂:“断子绝孙的死骡子!”
    她想问问那骡子,这是什么地方。
    可是她刚刚发出声音,便听到一个人恶狠狠地说道:“死蹄子怎么醒了,还好我和那郎中要了点药。”
    没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再次被灌下一碗药。
    第五次醒来时,四周臭哄哄的,她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另一个孩子正在小声劝他:“别哭了,哭是没有用的,让那老叫花子听到又要不给饭吃了。”
    “可我想回家,呜呜呜。”
    “我不想回家,我也没有家了,我爹早就死了,后来我娘也死了,我娘死前把我托付给舅舅,可我娘的头七刚过,我舅舅就把我卖了。”
    “呜呜呜,我是被我大伯给卖的,大伯说我是残废,养我还不如养头猪,猪还能宰了吃肉可我还是想回家,我不想在这里,呜呜呜。”
    她浑浑噩噩地听着孩子们的对话,那两个孩子,一个是被舅舅卖掉的,一个是被大伯卖掉的,她和他们在一起,她也是被卖掉的吗?那她是被谁卖掉的?
    她努力回想,可是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又是一阵疼痛袭来,她再次昏迷。
    第六次醒来时,她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带走,把这些孩子全部带走!”
    “王爷,您看这个孩子。”
    “怎么了?”那个浑厚的声音说道。
    “您还是看看吧。”另一个说道。
    她感觉到有个带着淡淡松木香的人正在朝她靠近,接着,一只大手落在她的脸上:“阿映?阿映?”
    “王爷,这不是小郡主,她只是和小郡主有几分相似。”
    “本王知道,不用你多嘴,把这几个孩子全都带回王府吧。”
    “父王!”
    赵时晴猛的睁开眼睛,身上的疼痛没有了,黑暗消失,入目是刺眼的明亮。
    这么亮啊!
    恍惚之中,赵时晴似乎又回到十年前,只有九岁的姐姐亲手解下她眼上的药包,她缓缓睁开眼睛,可是下一刻她便闭上了眼睛,太亮了,亮得她晕眩。
    “韩大夫,小妹妹怎么又闭上眼睛了?”
    “无妨,放下窗帘,先让她适应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韩大夫的声音再次响起:“乖,好孩子,再睁开眼睛试试。”
    她大着胆子,再一次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圆润明媚的小脸,正在笑眯眯地看着她。
    “小妹妹,你能看到我吗?”
    她点点头:“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姐姐。”
    “还有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皮肤很白的小男孩凑了过来,赵时晴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但是她能猜到这是谁,王爷爹爹说过,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在京城,另一个在王府,等到她的眼睛治好了,就能看到小哥哥了。
    “你是二哥哥!”她甜甜地说道。
    二哥哥咧开小嘴笑了:“大姐姐,小妹真聪明。”
    二哥哥把一包糖塞到她手里:“小妹,我听大姐姐说,你不记得家在哪里了,没关系,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赵时晴用力点头,她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家在何处,更不记得她也有爹娘,有阿奶。
    是啊,她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也就不难过,她没心没肺地过了整整十年,直到那日在京城,凌波买回两件花布衣裳,她说梁地没有这样的花布,凌波说这是从吴地来的,吴地家家户户都织布,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凌波说的这些似曾相识,她甚至还知道织机是什么声音。
    闲来无事时,她忽然想到,她会不会是吴地人呢?
    明明王府没有织机,白鹤村也没有织机,梁地可能会有织机,但是她绝对没有见过,既然没有见过,为何会知道织机的声音?
    但这也只是偶尔想想而已,她虽然和所有孤儿一样,也曾经幻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然而却也只是幻想而已,她有疼她的父王,宠爱她的姐姐哥哥,还有与她亦师亦友的师父,她的每一天都很充实,她不缺爱,所以她没有寻亲的愿望。
    她的记忆中没有母爱,所以哪怕聂氏对她冷漠,她也安之若素,直到那一日,她与聂氏闹翻,她很委屈,委屈极了,她忽然想去吴地,她要去找自己的亲人,她想知道,她的家人是不是找过她,她甚至想过,她也和那两个小哥哥一样,是被亲人卖掉的。
    这一路上,她虽然依旧过得很开心,可是私底下,她也有些惴惴,她担心自己真的是被家人抛弃的,毕竟,她曾经是个瞎子。
    可是所有的不安,在她来到竹西塘,知道自己是时家女儿,知道自己有疼爱她的父母阿奶之后,便消失无踪了。
    明明知道这么疼爱她的家人,不可能会让她独自离家,可是她还是憧憬着他们还活在这个世上。
    但是憧憬永远只是憧憬,真相来得太快!
    真相?
    是了,真相!
    昏迷之前的一切历历在目,赵时晴彻底清明起来,她连鞋都没有穿,便跳下床,凌波正从外面进来,迎面撞上往外跑的赵时晴,一把拉住她,顺手拿了一件披风把她裹起来。
    “二小姐,没事了,甄老太爷和甄公子已经安排好了。”
    “安排?安排什么?”赵时晴问道,她不知道在自己睡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凌波把她按回床上,这才说道:“昨天甄公子把您迷晕后,就让奴婢背您回来,他亲自把,把,把老爷太太、老太太的尸首挖了出来。”
    赵时晴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她示意凌波继续说。
    凌波说道:“甄老太爷让人去县衙请来了仵作,仵作验过,说四个人都是被拧断脖子”
    太残忍了,凌波担心赵时晴受不住,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赵时晴却蹙起眉头:“四个人?挖出来的是四具尸体?”
    凌波点头:“对,是四具尸体,两男两女。”
    赵时晴了然:“除了我家的三口人,另一具尸体是那位杨大夫吧?”
    “对,甄老太爷和甄公子也是这样说,对了,甄老太爷还说,这位杨大夫八成是一位太医,不过这事他让瞒下来了,就连县衙里的人也没有说。”
    “太医?杨大夫是太医?”
    王府里的大夫也是从京城太医院派过来的太医,从小到大,赵时晴看过的大夫都是太医,可是她却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位寄居在时家的大夫,竟然也是一位太医。
    “我外祖父是这样说的?”赵时晴问道。
    凌波说道:“昨天咱们跟着路牛儿出村,甄老太爷继续和那些大娘大婶们打听消息,他把打听到的消息汇总后,判断出杨大夫很可能是太医。
    他应是在京城得罪人了,这才不做太医的。
    还有您不是也记起老太太说杨太医要去京城吗?
    甄老太爷猜测,一定是京城里有什么大人物病了,所以请杨太医去京城看病的,而且,那病非杨大夫不可。”
    赵时晴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眼睛:“眼疾?对了,我的眼睛其实是杨大夫治好的,难怪当年韩大夫说自己不能居功,还说我的眼睛没有大碍,可是村里人明明都说,我的眼睛看过很多名医都没有治好,我记起阿奶不让我摸眼睛,还说再过两三天就能拆药包了,杨大夫给我治过眼睛,只是后来发生意外,耽误治疗,我才暂时没能复明。”
    凌波忙道:“对对对,甄老太爷也说,那位栓子阿奶就是这样说的,她说杨大夫为了报恩,给您治眼睛。”
    赵时晴又问:“我爹娘和阿奶呢,他们现在何处?”
    凌波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见她比起昨天发现尸体的时候,已经平静多了,这才说道:“老太太、老爷和太太的尸体,已经装殓了,现在外面搭了灵棚,正在操办丧事。”
    第90章 做个开心鬼(两章合一)
    凌波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凌波姑娘,孝服做好了。”
    “好哩!”凌波答应着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赵时晴说道,“是栓子阿奶,孝布买回来以后,村里的婶子大娘们争先恐后帮咱们做孝服,都是好心人。”
    赵时晴叫住凌波:“请栓子阿奶进来。”
    稍顷,栓子阿奶跟着凌波走了进来,两人手里全都拿着做好的孝服。
    赵时晴冲着栓子阿奶行礼:“辛苦齐阿奶了,您快请坐。”
    之前她便问清楚了,栓子家姓齐,齐家虽然也是逃难来的,但与时家不同,齐家是七八家亲戚一起逃难,又一起落户,在竹西塘住了三十年,如今村里已有二十多户姓齐的人家,在竹西塘算是大姓了。
    栓子阿奶连忙摆手,局促不安:“不坐了,我身上脏,把你这屋里都给弄脏了。”
    现在赵时晴住的屋子,就是以前她和阿奶一起住的那间,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在她昏睡的时候,凌波已经把屋里的床帐被褥,连同门帘坐垫,全都换成崭新的了,屋里除了原有的家具,又增加了几件价值不菲的摆件,这些都是甄五多派人去县城买回来的。
    青庐县虽然富庶,可毕竟不能和府城相比,更比不上京城。
    在甄五多看来,这些在县城里随随便便买回来的便宜货,实在是委屈了他的宝贝大孙女,可是在栓子阿奶看来,赵时晴屋里太富贵太华丽了。
    凌波搬来杌子,栓子阿奶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赵时晴柔声问道:“齐阿奶,您认识我阿奶和阿娘,您可还记得她们喜欢什么吗?还有我阿奶姓甚名谁,娘家是哪里的?”
    她苦笑一下:“不瞒您说,当年我被坏人用药伤了脑子,很多事情全都不记得了,虽然现在想起来一些事,可是那时我年纪小,眼睛又看不见,所以”
    是的,直到现在,她记起来的只有她被坏人带走之后的事,而在此之前的幸福生活,她能记起的只有前日在秋千架上想起的那些,现在想来,那应是出事之前发生的事。
    栓子阿奶眼圈儿红了,衙门里的人来过之后,村里人全都知道了,老时家哪里也没去,他们一家除了小女儿以外全都被杀了,就连借住的杨大夫也没能幸免,整整十年,他们的尸体就埋在村子西边的山坡上。
    消息传出,村里人都给吓得不轻,估计以后也没有人敢去那道山坡了。
    栓子阿奶拉过赵时晴的手,轻轻拍了拍:“好孩子,我和你阿奶是老姐妹,她的事我都记得,你娘的事我也记得。
    你阿奶虽然是中年丧夫,可她这辈子没吃过苦,她娘家是白凤城的,离咱们这里只有一百多里,不过她和娘家已经断了,所以你们家虽然在青庐落户,却也没去白凤城走过亲戚。
    你阿奶姓朱,闺名朱宛如。
    她娘家是当地大户,她虽然是姨娘所出,但是从小也是识文断字的,可是后来家里出事了,她的两个哥哥先后都死了,她爹就给她大姐招赘,可那个赘婿不是好东西,岳父活着时,他装得像狗一样听话,岳父一死,他便变脸了,你阿奶的大姐也是个糊涂的,竟然想让你阿奶给自己丈夫做妾!
    你阿奶的生母虽然是个姨娘,可却是个疼女儿的,她瞒着你阿奶的大姐,给你阿奶订了亲,你阿奶的大姐和姐夫知道以后,自是不肯,可你阿奶的生母拿了他们的把柄,他们不得不同意。
    你阿奶嫁给你阿爷之后,就带着她生母一起回了你阿爷的故乡,可惜好日子才过了三年,你阿奶的生母就病故了,又遭了灾,他们小两口便带着你爹离开故乡。
    逃难的路上,他们受你外祖母所托,把你阿娘带在身边。
    你别听村里那些碎嘴婆子胡说八道,无论是你阿爷阿奶,还是你阿爹,全都没把你阿娘当成童养媳。
    你阿娘是你阿奶养大的,就和亲闺女一样,你阿奶疼你阿娘,甚至多过疼你阿爹。
    直到有了你,你阿奶叫你阿娘,还是一口一个闺女。
    你阿奶喜欢湖水绿,可惜她后来年纪大了,又守了寡,鲜亮的颜色不能穿,就给你阿娘做了很多湖水绿的衣裳。
    你阿奶和你阿娘全都喜欢蔷薇花,一到春天,你家院里院外就开满蔷薇花。
    那时你的小衣裳、小裙子、小鞋子上全都绣着蔷薇花,那花样子还是你爹从县城绣纺花钱买来的。
    你阿娘做的一手好吃食,她做的红烧肉尤其好吃,一样的食材,可她做出来的,就是比别人做的味道好。
    这四里八乡,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纺纱织布养家糊口,可你家不用,你阿奶倒是喜欢织布,你阿爹就是收布的,你阿奶偶尔织上几匹布,交给你阿爹,你阿爹按照市价的三倍给她钱,她每次从你阿爹那里得了银子,就去镇上,每次回来都给你阿娘和你带回好吃的,好玩的。
    你阿娘不喜欢织布,她喜欢绣花,有一次,她绣的帕子被镇上的绣坊看上了,让她以后再绣了,绣坊里全收了。
    她开心得不成,回来告诉你阿爹,你阿爹说什么也不答应,说绣花费眼睛,你阿娘便回了绣坊,那绣坊的老板娘还劝了好几次呢。
    对了,你阿娘有一对白玉镯子,那是你们时家的传家宝,传了好几代了,后来传到你阿娘手上,你阿娘说要给你当嫁妆,她平时舍不得戴,我也只见过一次,还是收在匣子里的。
    你好好找找,说不定她藏得好,没被贼人偷走呢。”
    这个案子报了官,所以李老四少不得要被衙门盘问,于是他在时家偷东西的事,便瞒不住了,现在村里人全都知道,甚至很多人怀疑,时家人就是被他杀死的。
    李家是村里的第一大姓,现在因为李老四的事,全都跟着丢脸,村子里这么热闹,硬是没有见到几个李家人,反倒是黄竹村里和李家不对付的方家来了不少人,说是过来帮忙的,其实就是来看李家笑话。
    送走栓子阿奶,赵时晴换上斩衰孝服,这是她一年里穿过的第二件斩衰孝服了。
    凌波帮她穿孝服时,眼泪便一直流个不停,赵时晴反过来还要劝她:“今天又是个晴天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忽然想起昨天昏迷前浑浑噩噩,反倒是现在,却清清楚楚地想起了萧真对她说的那句话。
    萧真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一个晴天。
    赵时晴深吸了一口气,感谢萧真,若是没有他,昨天她挖到亲人尸骨后,可能会当场崩溃,而现在,她虽然仍然很难过,但是睡了一觉,想起很多事,她反而平静下来。
    赵时晴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目光更加坚定。
    她终于跨出了门槛。
    葬礼虽然准备得仓促,但并不马虎。
    有钱好办事,甄五多派人连夜买来四副上好棺木。
    看到赵时晴走过来,甄五多冲她招招手:“大孙女,好些了吗?”
    赵时晴点点头:“外公,我很好。”
    甄五多:“不愧是我孙女,拿得起放得下,好孩子,还没有封棺,你去见见他们吧。”
    时家人的尸体在地下埋了整整十年,早已腐烂成骨,若是正常人,是万万不会让女眷去看的,更何况,赵时晴还只是一个小姑娘。
    然而甄五多他就不是正常人。
    偏偏赵时晴也不是很正常。
    赵时晴走到棺木前,跪下,给每个棺木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在甄五多的帮助下,打开棺木。
    阿爹、阿娘、阿奶,还有给她治好眼睛的杨大夫。
    我是时晴,我从未看到过你们,现在我来看你们了,这是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十年未见,我的眼睛已经治好了,我长大了,而且长得很漂亮。
    和你们分别后,我遇到贵人,也遇到过坏人,但是贵人比坏人多,我很幸运,这十年我过得很幸福也很快乐。
    我身体健康,衣食无忧,有养父,有兄姐,有师父,有朋友,我不曾孤单,亦不寂寞。
    现在我又与外公相认了,从此这世上又有了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人,我很开心。
    阿爹、阿娘、阿奶,你们放心吧,我会越来越好,你们不用替我操心,遇上好机会,就去投胎吧。
    我给你们多烧点金元宝银元宝,你们不要舍不得花,使劲花,花不完的就拿去贿赂阎王爷,让他给你们找个好人家去投胎。
    对了,你们不用总想着报仇,报仇的事交给我,你们就做个开心鬼,这阳间的事就不用管了,有我呢,还有外公,我悄悄告诉你们,别看我外公看上去和蔼可亲,那都是装的,我看破不说破,他是个狠人。
    阿奶,我给你烧几件湖绿色的衣裳,活着时你不好意思穿,死了就百无禁忌了,想穿就穿吧。
    阿娘,给你烧几件绣蔷薇花的衣裳怎么样?我阿奶自己穿湖绿色衣裳了,她就不用让你穿了,我给你每种颜色烧一件,让你成为地府最美的鬼,怎么样?不说话就代表你同意了。
    至于阿爹,对不起啊,栓子阿奶和你不熟,她不知道你的喜好,要不这样吧,你托梦给我,不过咱们说好了,看在我是你亲生的份上,用你没死前的样子给我托梦,切记啊,如果你顶着骷髅头来见我,我可不依,找上十几只黄鼠狼到你坟头上放屁,不信你就试试。
    杨大夫,谢谢你给我治好眼睛,你如果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给你孙子托梦吧,让他来找我
    赵时晴唠唠叨叨,听得甄五多都要打瞌睡了,她这才唠叨完。
    甄五多:“宝贝大孙女啊,你外公我活了一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和死人聊闲天的人呐。”
    赵时晴:“咋滴?羡慕了?”
    甄五多:“不羡慕!”
    时家的葬礼办得很隆重,甄五多又按照青庐一带的习俗,在村里摆了流水席,不仅是竹西塘,就连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有人过来吃席。
    从装殓的那天算起,停灵七天,第七天下葬。
    甄五多更是开创了青庐县的先河,他做主,让赵时晴打幡。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青庐,不久之后,就连庐州城里的百姓也听说了这件事,女子打幡,震惊了所有人。
    庐州的酒楼茶楼,随处可以听到对此事的谈论,甚至有那打死也考不上秀才的读书人,洋洋洒洒一大篇,呜呼哀哉,伦常颠倒,世风日下,痛心疾首。
    做出这个决定的甄五多,以及执行人赵时晴,却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给自己爹娘打幡怎么了?
    你眼馋?
    要不让你也找个机会实践一下过过瘾?
    赵时晴的阿爷便是葬在村外的小山上,所以阿奶与阿爷合葬,阿爹和阿娘陪在他们身边。
    杨大夫的坟离他们不远,他不是本村人,按理是不能葬在这里的。
    但是时家人和杨大夫死了十年,自己却没有察觉,陈里正又愧又恨,既惭愧自己失责,又痛恨那杀人凶手,因此,当甄五多提出给杨大夫批一块墓地时,陈里正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杨大夫的坟墓离时家墓地有一段距离,孤零零的一座坟。
    从墓地回来,赵时晴回到自己屋里,便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没想到她刚躺下,便听到喵的一声惊叫,原来她压在小妖身上了。
    “小妖,你怎么才回来啊,小乖早就回来了。”
    【出大事了,猫差点就回不来了。】
    “出什么事了?”
    【你让猫去找狗,猫找到了这里最老的老狗,打了一架,猫把它打败了!】
    望着得意洋洋的小妖,赵时晴问道:“然后呢?”
    小妖:【它主人来了,抓了猫,把猫关在笼子里。】
    赵时晴的心揪了起来,把小妖抱过来,左看右看,胡子全都断了,好在身上没有伤。
    “你怎么逃出来的?”
    小妖凶巴巴:【那破笼子关不住猫,猫自己出来的。】
    赵时晴松了口气,问道:“打听到什么了?”
    小妖:【老黑说救过一个会和它说话的小女娃,是你是你就是你。】
    赵时晴笑道:“这一段我已经记起来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也要谢谢那个老黑,老黑过得好不好?”
    小妖:【它快要老死了,它媳妇刚生了一窝小狗。】
    赵时晴,这个老黑挺猛啊,快要老死了,还能造一窝孩子,看来是老当益壮,而且它以前是野狗,现在有了主人,显然是后来被收养了。
    好心有好报,狗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