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61章(补章①) ·


    第六十一章


    百花宴后一切如常。


    第二日一早, 贺平乐穿着一套骑马服在院子里勤学苦练飞镖暗器,这俨然成了她每天早上的习惯。


    刚把两支射在靶子边沿的飞镖捡回来,碧溪就匆匆跑入院子, 咋咋呼呼道:


    “小姐,外面, 外面, 外面……”


    贺平乐心平气和,问:“外面怎么了?”


    “外面来人了,都,都是宫里的, 说是要传圣旨, 侯爷让我还叫你出去。”碧溪喘气传话。


    贺平乐纳闷:“宫里传圣旨?干什么的?”


    碧溪摇头, 忽然露|出一个惊恐的神情,巴着贺平乐的胳膊问:


    “小姐, 不会是陛下看上你,要带你进宫做娘娘吧?”


    贺平乐满头黑线,没好气白了碧溪一眼,斥道:


    “胡说八道什么东西!帮我拿套衣服去。”


    贺平乐换好衣服去门外接旨, 亲爹亲妈早就赶到门外,她和邱氏在门边汇合。


    宣宁候府的人都聚集后,宫中天使宣旨, 圣旨内容跌破所有人的预料,竟然是一封正儿八经的收徒圣旨。


    康平王要在端午节那日, 在康平王府大宴宾客, 正式收宣宁候之女贺平乐为徒。


    贺平乐傻了。


    把圣旨颠来复去看了好多遍, 才确定这是真的。


    秦砚要正式收她为徒……


    这是为何?


    难道只因那晚贺平乐的一句没敬茶,没磕头, 不是正式师徒的话吗?


    这么想着,贺平乐把圣旨往贺啸天手里一塞,自己提着裙摆就往康平王府的方向跑去。


    三年来,她有意无意经过了无数次前往康平王府的路,真正到了王府门外,看见头顶那块写着‘康平王府’字样的匾额后,甚至产生倒退的想法。


    可她刚要走,王府门内就走出一个熟悉的人。


    老管家一眼就看见在门外徘徊的贺平乐,满面欣喜的迎向她,亲切唤她:


    “贺小友。”


    见到熟人,贺平乐不好意思走了。


    “福爷爷好。”


    老管家拉着贺平乐上下打量,像长辈对久别重逢的晚辈那样,热情又殷切:


    “多年不见,贺小友长大了,个头都比我高了,真好。”


    贺平乐腼腆一笑:“福爷爷倒是分毫没变。”


    老管家乐呵呵说:“怎么没变,成老倭瓜了。”


    贺平乐被逗笑,老管家问她:“贺小友是来找王爷的吗?”


    “我……”


    贺平乐正要摇头,就被老管家直接拉走:“走走走,王爷在府里呢,我带你去找他!”


    老管家一路把贺平乐拉到一处低调奢华的院子外,高声唤道:


    “王爷,快看谁来了。”


    贺平乐很想问他要不要通传,可老管家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说完那句话都没等里面传出声音就直接把贺平乐给拉进院子了。


    走过院门就是一片翠竹园,不知哪儿来的风把竹叶吹响,沙沙簌簌的。


    忽的一道白色身影从竹林间闪过,如虹的剑气挥洒而出,矫健身姿如过江蛟龙,所到之处,竹动叶飞,气势万钧。


    他的长剑仿佛对竹叶有着无解的吸引力,竟用竹叶挥舞出剑气的形状。


    贺平乐瞪大双眼,总算明白人家为什么说康平王文武双全了,就这功夫简直俊到家了。


    秦砚练完一套剑法,几个鹞子翻身,踩在竹子上稳稳落到贺平乐面前,右手随便一抛,长剑便‘咻’地飞入摆在石桌上的剑鞘中。


    贺平乐怀疑他在炫技,但没证据。


    “你怎么来了?”


    秦砚只着一袭单衣,略带薄汗的样子让他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冷了。


    贺平乐指了指旁边说:


    “福爷爷带我进来的。”


    秦砚挑眉,贺平乐这才发现刚才几乎强买强卖把她拉扯进王府的老管家不见了,他什么时候走的?


    “刚刚还在来着?”贺平乐解释。


    秦砚点头‘哦’了一声,也不知相不相信。


    他走向石桌,直接拿起茶壶喝了两口,见贺平乐还站在原地,唤道:


    “你踩蚂蚁呢?过来啊!”


    贺平乐突然有点忘了自己来干嘛的,被他那套帅气的剑法给弄迷糊了,甚至生出一种,要是他肯教的话,那前面的恩怨就一笔勾销的想法。


    期期艾艾走过去,秦砚放下茶壶,对贺平乐指了指她身后。


    贺平乐不解:“什么?”


    秦砚又指了指:“衣服。”


    贺平乐转过头,就看见秦砚的外衫挂在一根细竹上,走过去替他把衣服拿下来,乖乖递给了他。


    秦砚将外衫展开抖了抖,披在身上问贺平乐:


    “圣旨到了?”


    提起圣旨,贺平乐终于想起正经事,问秦砚:


    “你什么意思?突然说收徒,你问过我吗?我同意了吗?”


    秦砚直问:


    “你不愿意?”


    贺平乐一窒,‘不愿意’三个字没舍得说出口,顾左右而言他:


    “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是你问都没问我。”


    秦砚愣了片刻,问:“那我现在问你,你可愿意?”


    “我……”贺平乐服了这人的直接:“圣旨都下了,我不愿意你还能让圣旨收回去啊?”


    秦砚认真考虑了一下,回道:


    “倒也不是不能。”


    贺平乐:……??


    秦砚盯着贺平乐板着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手拍了拍她的脑门,道:


    “开玩笑的,别当真。”


    贺平乐揉着无端被拍了一下的脑门儿,觉得这人如今定是恢复了些原本性情。


    “就是怕你不愿意,我才特地去请了旨,你就当为了宣宁候府,答应了吧。”秦砚说。


    贺平乐感觉得出他是在给自己架台阶,顺势而下,低头撵着脚尖说: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吧。”


    秦砚见她这样,暗自松了口气,这就算是哄好了吧?


    “对了,还有件事与你说。”秦砚说。


    贺平乐疑惑:“什么?”


    “此番收徒还有一人,他想做我弟子比你早,是你师兄。”秦砚说:“他叫方连胜,是你认识的人。”


    贺平乐原本没在意,多个师兄就多个师兄呗,可一听见师兄的名字就愣住了,方连胜……是她认识的那个方连胜吗?


    “他,做我师兄?”贺平乐瞳孔剧震。


    秦砚点头:“嗯,他比你早。”


    贺平乐脑子有点乱,秦砚说方连胜比她早是什么意思?还有他是怎么知道方连胜和她认识的?


    方连胜比她早,早在哪里?


    贺平乐脑中灵光一闪,手不禁放到藏在腰间的那枚飞镖上,内心仿佛有千万头野狗跑过,不——会——吧——


    “方连胜的暗器……不会是你教的吧?”贺平乐艰难的问出这个问题。


    秦砚自然而然的点了点头:“是。”


    那晚在贺家的饭厅花园中,见了她出手时的动作秦砚就觉得非常熟悉,之后才想起方连胜这个人。


    贺平乐不淡定了,转过身蹲下去抱住脑袋,想在地上找一个地洞钻进去算了。


    她在秦砚面前洋洋得意的技能,根本就是秦砚自创的可还行?


    这打击参天大树也遭不住啊,更别说她还只是一棵小树苗!


    而始作俑者此刻却像没事人般蹲在她身旁,慈爱地看着自己。


    贺平乐问他:“我还能反悔吗?”


    秦砚遗憾摇头:“不能。”


    贺平乐死心,摇摇晃晃站起身,垂头丧气往外走。


    走了几步,秦砚唤住她,贺平乐不耐烦地回身:


    “干嘛?”


    拜师要过两天,现在她还不用对他客气。


    秦砚善意提醒:“你师兄好像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贺平乐又觉得被一股狂风扑面洗涤,是啊,方大哥那边该怎么解释呢?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贺平乐没有回答,而是气闷闷的离开了。


    秦砚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半月门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回想她先前震惊到双目圆睁的表情,秦砚忍不住发笑。


    韩幸之拿着擦汗的毛巾走过来,原本他在王爷练完剑就该把毛巾送来,但老管家拖住了他,一直把他按到贺小姐离开才放他过来,而现在很显然,王爷已经不需要他手上的毛巾了。


    “王爷既然想替贺小姐正名,为何不单独收她入门?”韩幸之问。


    他们回京之后,王爷便派他去查了查贺小姐这三年间发生的事,知道当年因为王爷不辞而别,让贺小姐饱受争议,也许是有人刻意散播,总之现在京中贺小姐攀附权贵的名声甚嚣尘上。


    王爷觉得一个个解释起来费力又麻烦,便想用一场盛大的收徒仪式让三年间的种种流言不攻自破,给贺小姐一个名正言顺的师徒身份。


    都已经为贺小姐做到这份上了,何须再多加一个弟子,韩幸之不是很明白。


    秦砚用毛巾擦了擦手,回道:


    “我早就想收方连胜,不过顺道罢了。”


    说完秦砚便抛下毛巾,再次拔剑飞身入竹林,潇洒如风的身影翩若惊鸿。


    老管家缓步走来,老神在在的与韩幸之解释:


    “你呀!还是不懂人心难测。”


    韩幸之问:“何意?您老指教。”


    老管家心情好,便与他分说分说: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康平王的弟子身份惹多少人眼红,多个人为贺小姐分担不好吗?”


    韩幸之恍然大悟:


    “也对!”


    不过说完仍有疑惑,说:“但我怎么觉着好像还有哪里不对。咱们在西域的时候,王爷几乎日日都要听一听与贺小姐相关的事儿,那样子可不像是只想收徒……”


    老管家被韩幸之的话给说笑了,在他后背拍了几下,忽的变脸说了句:


    “等着看吧,有些人今后定会后悔!”


    说完,老管家便哼着小曲儿,悠闲在在地走了,留下韩幸之独立林间思考新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补章①。


    62.第 62 章 ·


    第六十二章


    五月初五那日, 康平王府大宴宾客,这可是件稀罕事。


    要知道,康平王府除了开府那日宴过宾客之外, 就再没有办过什么宴席,因此尽管康平王府的请柬送到各家手中的时间有点仓促, 却没有不出席的回馈。


    拜师宴如约举行。


    贺平乐跟在方连胜身后对坐在椅子上的秦砚行礼, 二人敬茶,秦砚领受,送师父礼,然后再领着二人向难得正经的齐时邈行礼。


    齐时邈受礼后嘱咐:


    “我龙象门规矩不多, 只望二位坚守璞玉浑金之质, 博施济众, 济弱扶倾。”


    方、贺二人领命,至此礼成开宴。


    一道道珍馐送上桌, 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海里游的,满目珍馐,炊金馔玉,规格堪比御宴, 令人咋舌,要不是今日来赴宴,京中人都快忘了康平王的母妃乃江南顶级富贾出身, 曾以半数身家先帝开凿江南河道,解救万民之灾, 再以半数身家嫁妆, 把自己风风光光的嫁入了皇宫, 让先帝她开设先例,入宫即四妃之首。


    因这件事, 当年御史台可没少上折子参奏,被先帝一一驳回,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德妃有钱有貌有才,功盖千秋,与朕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得到你们这些喷子多嘴?


    而先帝去了之后没两年,德妃娘娘也去了,留下身后万贯家财给年近五岁的康王秦砚,没人知道德妃究竟留了多少钱给康平王,只知道很多很多很多。


    德妃去后,今上继位,第一件事就是把康平王接到身边抚养,下达的第一道圣旨就是给康王的封号加了一个‘平’字,晋升康平亲王。


    宴席中,方连胜忍不住往坐在身旁的师妹看,倒不是因师妹长得太好看,而是他总觉得这个师妹好像在哪儿见过。


    贺平乐感觉到方连胜的目光,表面从容淡定,心中慌乱不已,秦砚先前带着他们敬了一圈酒就回后院换衣裳去了,他向来精致,一顿酒要换两三趟衣服,讲究的很。


    眼角余光瞥了两眼方连胜,见他还在疑惑打量自己,贺平乐暗自哀嚎:拖延症害死人啊。


    她收到圣旨后就到王府来找秦砚,知道秦砚不是只收她一个,还有方连胜。


    在路上她就一直在想怎么跟方连胜说这件事,回去之后,亲爹拖着她去给供起来的圣旨磕头谢恩,后来她就忘记了要去解释,等想起来已经是深夜,深夜去解释显然不合适,于是她翻了个身继续睡,第二天她就顺理成章把解释这件事给抛诸脑后。


    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把最佳解释期给拖完了。


    悄悄往旁边的方连胜看了看,正好赶上方连胜看她,师兄妹四目相对,无言的尴尬弥漫四周,贺平乐深吸一口气,主动端起酒杯对方连胜敬道:


    “师兄,我敬你。”


    方连胜慌忙举杯:“师妹客气,请。”


    说完,方连胜将杯中酒一口饮进,谁知喝得急了些,呛到咳嗽,贺平乐见状赶忙送上帕子:


    “师兄没事吧?”


    方连胜摆手不敢接贺平乐递给他的帕子,被贺平乐强硬塞到他手中,指了指他的前襟,方连胜这才知道酒水洒了些在衣服上,只好接过手帕对贺平乐拱手道谢。


    同座主桌的叶秀芝悄悄在桌子下面掐了掐丈夫的腰,贺啸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见闺女和她师兄举止亲近,竟然连自己的手帕都肯递给他用。


    贺啸天还记得自己上回喝醉了酒,没等到回房就在院子里吐了,那时想借闺女的手帕擦擦嘴,被闺女严词拒绝,他可是亲爹啊!


    “咳咳。”贺啸天干咳两声后对方连胜问:“那个……方左领是吧?”


    方连胜见贺啸天与自己说话,赶忙起身行礼:“是的,侯爷。”


    贺啸天抬手让他坐下说话,方连胜领命,腰杆依旧挺直,贺啸天问他:


    “听说你不是京城人士,家乡何地啊?”


    方连胜说:“回侯爷,我老家是杭州的,现在全家都来了京城。”


    贺啸天点头,又问:“哦,家中有几口人啊?”


    方连胜略微迟疑后说:“十一人,我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外加三个老仆。”


    “哦,人口还挺简单。”贺啸天说。


    就在方连胜以他问完了,准备喝口水压压惊时,贺啸天又问了句:


    “那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方连胜据实相告:“回侯爷,我父亲在西城开了家武馆,母亲便是做些后宅事。”


    “西城我倒是常去,武馆叫什么名字,我看看见没见过。”贺啸天说。


    “是。叫连胜武馆,因着我武功是父亲教的,他觉得教出个武状元很好,就用了我的名字……”方连胜说到此处时有些腼腆,但神情坦荡,谈吐清晰,看得出来是好人家教出来的孩子。


    贺啸天觉得很满意,连连点头:


    “连胜武馆,好像是有这么一家,在北望桥东是吗?”


    方连胜笑答:“是的是的,北望桥东第三家就是我家武馆,侯爷有空可以去馆里坐坐。”


    贺啸天爽快应下,拿起酒杯跟方连胜喝了一杯,方连胜一口饮尽,刚放下酒杯,贺啸天又要发问:“那个……”


    不过这回话没说完酒杯贺平乐给打断了,她语带埋怨:


    “爹,你六扇门的吗?想把人家家底都盘问出来不成?”


    贺平乐忍他很久了,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活像盘问女儿的相亲对象似的,要不制止,没准他连人家祖宗十八代都要盘问。


    贺啸天被闺女怨了也不气,解释道:


    “爹就问问,方左领成了你师兄,那以后不就是自家孩子了。”


    方连胜闻言慌忙起身行礼谢过,贺平乐觉得长痛不如短痛,有些事不说清楚于心难安,于是在桌子底下踩了方连胜一脚,方连胜不明所以看向她,贺平乐在桌子底下对他招了招手,然后一言不发起身走了。


    方连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贺平乐回头瞪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与贺啸天夫妇说了一声后,才跟在贺平乐身后去。


    贺啸天没想到这俩孩子竟然明目张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也想起身跟过去看看怎么回事,被叶秀芝按下。


    “他们……”贺啸天指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叶秀芝摇头:“在王府里你怕什么。”


    贺啸天想想也是,师兄妹说两句话也正常,叶秀芝却满心疑惑,凑近贺啸天问:


    “你觉不觉得平乐对她那师兄不一样?”


    贺啸天看向妻子,叶秀芝低声道:“难道一直以来,我们都误会她了?其实她对王爷并不是那种……”


    这个问题,贺啸天也迷糊了。


    **


    王府后花园。


    方连胜跟着贺平乐来到一隅竹圃旁,贺平乐忽的停止脚步,方连胜差点撞上,幸好他身手敏捷,在快撞上前一刻收住脚步。


    贺平乐回身看着他,看得方连胜以自己脸上有什么脏污,擦了擦脸后问:


    “师妹,你找我来做什么?”


    贺平乐干咳一声后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方连胜呐呐道:“师妹啊。”


    贺平乐摇头:“今天开始才是师妹,我说的是今天之前。”


    方连胜不解:“今天之前……你是宣宁候的女儿。”


    贺平乐暗自一叹,用腰间摸出一支飞镖递给方连胜,方连胜接过飞镖,前后翻看了一圈,问:“这飞镖怎么了?”


    这也太迟钝了!贺平乐心道。


    夺回飞镖,顺手往不远处的一棵斑竹上一射,飞镖扎入斑竹,贺平乐问:


    “看出来了吗?”


    这招是方连胜教的他当然能认出,于是他呆愣愣地在斑竹和贺平乐之间来回转了两圈后,惊讶问道:


    “你是贺老弟……”方连胜顿住,贺平乐鼓励得看着他,让他继续说下去,方连胜震惊过后大喘气道:


    “的妹子吗?”


    “……”


    贺平乐一声叹息:“我家就我一个。”


    “那你怎会贺老弟的这手飞镖?”方连胜问。


    贺平乐沉默片刻后,直接揭晓谜底:


    “我就是他!”


    “……”


    这下轮到方连胜沉默了。


    贺师妹,贺老弟,贺师妹,贺老弟……两张一黑一白的脸在方连胜面前交错,终于合二一,成了眼前贺师妹的模样。


    他就说在哪里见过贺师妹!


    只是一直没往贺老弟身上想,毕竟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一个黑面糙汉,一个娇软美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啊。


    可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又似乎没那么不能接受。


    “原来你就是贺老弟,哎呀,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方连胜一激动,便像往常那般拍在贺平乐的肩膀上,谁知手掌接触到她身上绫罗纱缎裙的那一刻又反应过来,但那时他已经拍完了。


    赶忙撤回手掌,连声说:


    “抱歉抱歉,我一时激动。”


    贺平乐知道他的,见他拘束窘迫,便也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


    “无妨无妨,只要师兄不怪我先前隐瞒身份就好。”


    方连胜性子爽直,虽然有点震惊他的贺老弟怎么就变成了贺师妹,但大丈夫自然不会斤斤计较。


    “贺师妹隐瞒身份定是有不能说的原因,我不怪你!”


    贺平乐就欣赏方连胜这种坦坦荡荡的性格,听他亲口说出‘不怪你’三个字,压在心头的大石总算放下,心情一好,便又如往常那般哥儿俩好地拍了几下方连胜的手臂。


    两人相视一笑,纯真自然,没心没肺。


    然而看在某些刚从房里换好衣裳出来的人眼中却似乎是别样的滋味。


    63.第 63 章 ·


    第六十三章


    秦砚换了身衣裳出来走在回廊上, 远远看见贺平乐走入园子,以为她是来寻自己,正要快步上前, 就见大弟子方连胜也随即出现,两人在一片翠绿的青竹前停留。


    秦砚也下意识停下脚步, 太突然差点让紧随其后的老管家撞上, 顺着主子的视线望去,也看见了在竹林边说话的二人。


    贺小友不知说了什么让方左领很是惊讶,然后贺小友娇羞跺脚……然后两人就相识而笑,你侬我侬了, 这画面震惊老管家一百年。


    “王爷, 贺小友不会移情别恋了吧?”老管家忧心忡忡道。


    秦砚斜睨了他一眼, 淡淡道:


    “走吧。”


    看到平乐掷飞镖后秦砚便猜到他们在说什么,平乐这些年以男子的身份与方连胜兄弟相称, 如今做了师兄妹,自然要把话说清楚,这没什么。


    秦砚这么告诉自己,试图压下看到平乐与方连胜相视而笑画面的不高兴, 原本很成功,他如常坐回席位,端起酒杯与贺啸天碰了碰, 正要喝的时候,看见那两人并肩而来, 旁若无人, 有说有笑。


    秦砚:……


    “你们师兄妹说什么悄悄话去了?”等贺平乐坐下后, 叶秀芝问。


    贺平乐与方连胜递去一个‘不告诉他们’的眼神,方连胜傻笑着回应, 叶秀芝觉得奇怪,往身旁丈夫看去,贺啸天喝了口酒,摇头示意她别管了。


    “师兄,喝酒。”


    贺平乐拿起酒壶为方连胜斟酒,两人小杯一碰,默契十足。


    “你们俩只顾自己喝,却把师父放在一边,还有没有规矩了?”贺啸天说着给秦砚斟了杯酒,示意二人敬他们师父。


    二人会意,端着酒杯同时站起身,同时对秦砚举杯,同时说出:“我们敬师父。”


    秦砚与他们举了举杯后,两人又同时将杯中酒饮尽,这同步率让秦砚出一种‘二位新人给长辈敬酒’的错觉,于是更不爽了。


    接下来的半场拜师宴,贺平乐和方连胜仿佛自成结界,两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题,尽管大多都是贺平乐在说,但方连胜也总能恰到好处的给出回应。


    他这表现让秦砚忍不住心想:这小子在跟姑娘说话这方面的天分比他的武学天分高多了。


    而平乐也是,何时见她对其他男子这般颜色,那种眼神和笑容,从前都是对自己时才有的吧。


    **


    是夜,王府宾客散尽,仆婢们集中在前院收拾,后院十分清净。


    秦砚洗漱过后,披发在房门外吹夜风,尽管极力克制,但今天这场拜师宴着实令他有些心堵,主要就是从意识到平乐与方连胜过分熟稔开始的。


    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带点,一口气憋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老管家端着茯苓茶来,见秦砚站在风口,走过去说:


    “王爷,夜风凉,当心风寒。”


    秦砚接过茶水,喝了一口便将杯子托在手里不喝了,老管家见状问答:


    “王爷有心事?”


    秦砚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老管家说:“先前贺小友是跟方左领一同离开的,这师兄妹今日才刚认识,竟比人家相处几年的师兄妹感情还要好些。”


    秦砚只觉心上一刀,平乐跟方连胜可不就是相处了几年嘛,还是他不在京里的时候。


    “她没跟宣宁候夫妇一起走吗?”秦砚借着喝茶问了句。


    老管家心如明镜,笑着回道:


    “一起走的,方左领送他们一家回去的,真是个好师兄。”


    秦砚想象着贺家一家三口加方连胜一起走的画面,心塞到连茶都喝不下去。


    把茶杯放回老管家手中的托盘上,秦砚裹了裹披在肩上的外袍继续望天,想用月朗星稀的夜色冲淡一些坏心情,可惜黑天无星,明日落雨。


    更郁闷了。


    “不必守着了,都去睡吧。”秦砚这般说完,便想裹着衣服进房。


    老管家追他到房门口,问:“王爷这就睡了?”


    秦砚以为他问要不要熄灯,便回了句:“留着吧,我自己熄。”


    “不是的。”老管家把托盘交给院子里一个护卫,而后跟着秦砚进房,从衣袖中抽出一本卷起的书册,将之递给秦砚,说:


    “老奴近日得了两本好书,虽写的是儿女情长之事,但文辞犀利,读之微妙,斗胆荐给王爷一读。”


    老管家是宫廷出身,文学素养还是很高的,少时秦砚常读他推荐的书。


    不觉有他接过书册,书面封皮上是一行诗经,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看来颇具韵味,秦砚收下道:“好,多谢。”


    赠书后,老管家躬身告辞:“那王爷早些睡,老奴告退。”


    秦砚送老管家到房门口,等他出去后顺便将房门关上,原先他就是准备在房里看一会儿书再睡,如今老管家送了书,便不用去寻其他,拿了便去软榻上坐下。


    在明亮的灯下,秦砚翻开书册开始阅读,看见扉页中的一行小字,秦砚心中开始隐隐觉得不对,小字写的是:本书又名《李举人与刘寡妇不得不说二三事》。


    秦砚:……


    怀着老管家不可能送他这么无聊的书的信念,秦砚将书翻看了下去,然后才确定这本书就是很无聊!


    就是一本俗到不能再俗的艳俗话本,讲的李举人和张寡妇曾是一对青梅竹马,李举人一开始还不是举人,张寡妇也还不是寡妇,青葱年少时的李举人一心功名,错过了与张寡妇相守的机会,张寡妇无奈嫁给了同村的老张,老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身体不好,成亲没两年就死了,张寡妇成了真寡妇,之后就是李举人考□□名,回乡后与张寡妇再续前缘的故事。


    如果非要提炼出这本书的中心思想就一句话:满目青山空望眼,劝君怜取眼前人。


    什么跟什么!


    秦砚愤然合书,举着灯台去内间睡觉,然而整夜他都辗转反侧,烙饼一般,满脑子想的都是李举人和张寡妇……


    第二天早上,秦砚顶着乌青的眼,在王府的船房上用早膳,对为他殷勤布菜的老管家爱答不理。


    尽管被‘冷落’,老管家依旧殷勤,时不时还关切问两句‘王爷昨夜睡得好吗’的话,惹得秦砚脸色更黑。


    门房来报,说贺小姐与方左领依约来府。


    秦砚没说话,老管家主动道:“快请进来。再添两副碗筷,贺小友以前最喜欢与王爷一同用早膳了。”


    秦砚想起当初住在宣宁候府隔壁私宅时,她就很少在自家用早膳,都是算准了秦砚用早膳的时间去,开始秦砚还不适应,后来次数多了,反倒是他派人盯着,叫厨房等她过来之后再上菜。


    贺平乐与方连胜一同来到船房,秦砚抬眼看去,平乐神情淡淡,方连胜则一脸喜庆。


    秦砚问方连胜:“禁军处都说好了吗?歇几日?”


    方连胜高亢回道:“回师父,歇五日,今天是第二日!”


    禁军处得知他要拜康平王为师,特地给了他五日的假,让他与师父多多亲近。


    秦砚点点头。


    此时老管家已经把他们的座位和碗筷都安排好,请他们入座,秦砚开口:


    “一起吃吧。”


    谁知二人却站着不动,秦砚不解,就听方连胜说:


    “多谢师父,不过我与师妹已经用过早膳了。”


    秦砚愣住,老管家问:“哟,这么早啊?贺小友也用过了?”


    贺平乐点头:“用过了!师兄一早便来唤我,我们在宋记吃的打卤面。”


    老管家遗憾:“哦,这样啊。”


    说完,不禁往沉默的秦砚看去一眼,秦砚面色沉静,没说什么,但从他夹菜的频率足以见他乱了心房。


    方连胜大咧咧的说:


    “师父慢用,我与师妹先去演武场。”


    “去吧。”秦砚回了声。


    待方连胜与贺平乐离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相处氛围相当融洽,甚至让秦砚出一种极其荒谬的错觉。


    两人同出同入的架势,怎么跟新婚的小两口似的,如胶似漆,形影相随……


    等等!新婚?放什么狗屁!


    秦砚手里的碗‘啪’一声重重放下,吓了正布菜的老管家一跳,只见秦砚面色凝重猛然起身,连饭后一口茶都没喝,就急匆匆地往演武场赶去。


    府中侍卫们见状,纷纷暗叹:王爷真是个好师父,怕两个徒弟在演武场等得心焦,连早饭都没吃完就赶过去了。


    演武场上,方连胜跟贺平乐正在切磋,两人武功底子相差巨大。


    方连胜是武状元出身,即使不拜康平王为师父,他的功夫也算一流,但在力气逆天的贺平乐面前竟讨不到好,关键也不敢真的伤了师妹,处处留手,竟被贺平乐打得满场跑。


    但既然是切磋,总不能光跑不打,于是返身回击,对贺平乐使了一招借力打力,利用惯性把贺平乐的力气分散出去,谁知贺平乐一个转身没站稳,身子往后倒去,方连胜眼明手快拉住她,原地转了两圈才勉强稳住二人。


    贺平乐惊魂未定,刚要道谢,就听演武场入口处传来秦砚威严的质问声: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声音之大,吓得两人一哆嗦,方连胜放开扶住贺平乐的手,对秦砚拱手解释:


    “师父,师妹刚才没站稳,我扶她一下。”


    坦荡的神色让秦砚想骂他都没借口。


    只好转而冷脸拧眉瞪向贺平乐,无端端被他瞪了一眼的贺平乐觉得莫名其妙,眨巴两下眼睛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并无不妥之处,那他……看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今天有三更,这是第一更。


    64.第 64 章 ·


    第六十四章


    “龙象一门学的是内家心法, 吾等生来便有先天之气,天地之气为后天,心法就是吐纳间融合其二, 以内息强健五脏六腑……”


    秦砚负手在前,令贺、方二人端坐竹垫上, 与他们讲述龙象一门的起源以及本门宗旨, 最后剩一些时间则传授初始口诀,让二人按照他教的方法闭目入定。


    他在二人周围转了两圈后,亦回到上首座位,却发现自己这个教的人却心绪难平, 而令他这般的原因便在于眼前这二人。


    秦砚强自令自己入定心神, 不去想那些乱他心魄之事。


    贺平乐与方连胜在王府待了大半天, 直到太阳西斜才离开。


    贺平乐坐上侯府马车,方连胜骑马, 两人一起走出王府所在的街巷后便各自道别。


    掀开车帘看街上景色,脑子里还在想师父所授心法的口诀,忽然听见马车里传出叮当声,她掀开座椅旁的箱盖, 看见箱盖里的几坛酒才想起来有件事没做,赶忙拍了两下车壁,对外吩咐道:


    “停车, 再去趟王府。”


    今早出门时,邱氏让人给她传话, 说是在车里摆了五坛四季酒, 说今天是第一天以弟子的身份去师父家, 得带点拿得出手的见面礼才行。


    贺平乐开始是记得的,后来见师兄两手空空, 贺平乐自己也不好送,免得师兄尴尬,就想着等学完归家时再给师父拿去,差点忘了。


    马车再次在康平王府门前停下,贺平乐拎着那五坛四季酒的箱子从车里出来,拒绝了车夫的帮忙,自己拎着再入王府,却没去后院,而是直接把酒搁在门房就走了。


    秦砚在书房中看禁军处的卷宗册,书房外传来敲门声,老管家拎着一坛酒走入,秦砚抬眼看了看,那熟悉的酒坛子成功让他把卷宗册放下,问道:


    “此时送酒来作甚?”


    老管家喜气洋洋道:“贺小友去而复返,给您送酒来了。”


    秦砚心尖一麻,脱口而出:“让她进来。”


    老管家摆手纠正:“不是不是,她放下酒又走了。”


    “是门房不让她进吗?”秦砚从书案后走出,一副要追出去的样子。


    “不是!”老管家慌忙拉住他,秦砚这才反应过来:“她放下酒就走了?”


    “对啊,放下就走了。”老管家无奈道:“老奴就是来告诉王爷一声。”


    秦砚转身回到书案后坐下,蹙眉问:“她没留话?”


    “就说了让门房送去给王爷,其他没有。”老管家如实道来。


    秦砚鼻眼观心,重新拿起卷宗册,凝视书册片刻后道:


    “我知道了,收起来吧。”


    老管家见王爷心情有些低落,他也不知怎会如此,原本是想来告诉王爷这个消息让他高兴一下的。


    秦砚等老管家拎酒告退后,才把手中卷宗册烦躁一抛,端起手边茶水喝了一口,想起多年前她怀揣刚出锅的糖芋苗给他送来时的样子。


    如今时移世易,她眼里有了别人,就再不与他亲近了。


    眼里……有别人?与他何干?


    不过就是觉得前后有落差,他习惯了平乐对他好,一时有些不适应罢了。


    用这番话成功把自己说服,秦砚收敛心神,不再去想其他,默默等待这种异样感觉的消散。


    **


    五日后,禁军处演武场。


    两道身影在沙地上比试,周围不时传来叫好的声音,因为比试中的一道身影飞快地将另一道身影摔倒在地,以绝对的优势取得胜利。


    那被摔的是南衙禁军十六卫将军的左千牛卫吴将军,另一个则是康平王秦砚。


    秦砚十六岁就在禁军,四年之久,这些将军的面孔好些都很熟悉,后来中毒后,禁军便一直是太子在监管,说是监管,其实与放任差不多,并不是太子不想管,而是管不了,统领武将与文臣不同,武将须得有实打实的能力才叫人信服。


    禁军被放任了好几年,南衙北衙已经在无形中分出好几个派系,大多以十六卫将军为首,现在被秦砚摔得鼻青脸肿的吴将军就是其一,不仅仅是他,从早上开始,秦砚已经连摔五个卫将军,校尉超过十人,而禁军中有想挑战秦砚的也可以,不过须得先过方连胜与韩幸之那关,若过不了关,便没有资格与康平王交手。


    韩幸之与方连胜见秦砚胜了,一人上前送水,一人上前送毛巾,秦砚喝了口水往剩下未上场的为将军们扫去一眼,几人下意识低头避开秦砚的目光。


    冷哼一声,秦砚回了教头营帐。


    方连胜与韩幸之紧随其后,快要到营帐前,两人被右卫将军刘三抖和左威将军唤住。


    “二位请留步。”刘三抖说:“我们有事想请教。”


    两人对望一眼,方连胜问:“请教不敢,两位将军有什么尽管问。”


    “哎,好。”刘三抖拱手谢过二人,用手掩着唇,神秘兮兮的凑近二人小声问了句:“我们想问二位的是,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惹得王爷不快,若是有的话,还请明确告知,咱哥儿几个改就是了。”


    他们起先确实有轻视康平王的心思,毕竟离开禁军好几年了,这些年又是拖着病躯,应该不可能像从前那般强悍,谁知道,坏就坏在‘应该’两个字上。


    康平王还是那个康平王,冷酷暴躁更胜从前。


    两天下来,把禁军上下整得是人仰马翻,本以为人海战术和车轮战总有胜算,可架不住康平王不要命,能在禁军当将军的大多都是官宦世家子弟,遇上出狠招、敢拼命、身份还比他们高的主儿,除了认服真没别的法子。


    这不,眼看康平王没有给他们台阶下的意思,他们只好自己寻摸过来找台阶,否则等明天十六个卫将军全都给撂倒了,今后还怎么抬起头来说话?


    韩、方二人对望一眼,同时摇头:“没有啊。没听王爷说诸位将军惹了什么事儿啊?”


    左威将军惊讶:“都把人摔成那样了,怎么可能没事儿。”


    韩幸之纳闷:“真没事儿。”说完问方连胜:“你听你师父说了吗?”


    方连胜连连摇头:“没有。”


    那两个将军还想说什么,韩幸之安慰道:


    “我们王爷说了与诸位将军是切磋,那就只是切磋,别多想了。”


    方连胜见那两人还想纠缠,便与韩幸之说了一声,自己回教头营帐伺候师父去了。


    营帐里,秦砚在水盆架前清洗,先前穿的外衫已经脱下挂在屏风上,方连胜去看师父要不要帮忙,谁知差点跟突然转身的秦砚撞上,秦砚黑面如炭,比刀锋还锐利的双眸冷冷盯着方连胜。


    方连胜后背一凉,咽了下喉咙颤声问:


    “师父,还要打水吗?”


    秦砚没说话,眼神不变继续盯着方连胜,把方连胜盯得整片头皮都开始发麻,若是方连胜敢仔细看秦砚的脸就不难发现,他脸上黑的除了脸色,还有眼底,那抹乌青的失眠痕迹足以解释他这两天的暴躁。


    不愿说话,秦砚对方连胜挥了挥手,方连胜就慌忙让到一旁,生怕慢一秒就挡了师父的路。


    方连胜跟上秦砚的步伐,见他坐下,便想给师父倒杯茶,谁知他手刚要碰到茶壶,就被秦砚喝住:


    “你洗手了吗?”


    方连胜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我,我这就去洗。”


    说完,方连胜赶忙卸手腕上的绑带,那是一条纯白色的绑带,一般军官都会选用黑色,毕竟白的太容易脏,而方连胜的手腕绑带下端竟还绣着一株兰花,明显不是大男人会用的东西。


    “站住!”秦砚蹙眉唤住他:“你那绑带,哪儿来的?”


    问完,秦砚心里就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方连胜回道:


    “回师父,师妹送的。”


    师妹送的。


    师妹,送的。


    秦砚暗暗告诉自己姑娘长大了,不与他亲近了,这没什么,习惯就好……好……好个屁!


    “我竟不知她还会绣花?”秦砚质问。


    方连胜摆手解释:“不是师妹绣的,是在多宝阁买的,若我买定不会挑这颜色。不过怎么说都是师妹心意嘛。”


    秦砚只觉心上被扎了好几下,对于方连胜这种‘我其实不需要师妹硬要给我’的语调,秦砚觉得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拳头又开始发痒了。


    虽然这个徒弟没犯什么大错,打几下应该也可以的吧?


    秦砚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想打死徒弟的怒火,鬼使神差对方连胜伸出手,用骗孩子糖的口吻说:


    “拿来我瞧瞧,之后还给你。”


    方连胜:……


    作者有话要说:


    醋意滔天不自知……第二更。我去努力写三更,估计会很晚。


    65.第 65 章 ·


    第六十五章


    贺平乐近日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一些练习内功的法门, 从呼吸到行动都变得轻快不少。


    这几天师父和师兄都去禁军处了,她也日常回到酒坊忙碌,闲暇时盘盘帐, 练练功,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自从拜师宴后, 贺平乐明显发现给她发邀请的人多了不少, 就连之前不怎么来往的都叫人送来恭贺帖子,不由得感慨有些人趋利避害的本质。


    这些莫名多出来的请柬贺平乐并没有过分在意,将之丢给侯府管事的,让他们去写回折。


    贺平乐在酒坊三楼的厢房中运行了一个小周天, 只觉神清气爽。


    敲门声传入, 伙计在门外说:“东家, 三金小姐来了。”


    贺平乐闻言回道:“我知道了,马上下楼。”


    三金就是福鑫, 自从贺平乐那样唤她之后,‘三金’就成了她的专属代号。


    这位公主比贺平乐大一岁,今年十八一枝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成日被拘在宫里学规矩,难得有机会溜出来玩耍。


    贺平乐下楼,果然看见三金公主堂而皇之坐在东家座位上喝果酿, 对面还坐着一位出乎贺平乐预料的客人,奉恩公府大小姐徐思慧, 她端着一杯茶慢悠悠的喝, 整个人优雅的像一幅画。


    “平乐。”三金公主对贺平乐挥手。


    贺平乐过去, 先与徐思慧打招呼:


    “徐大小姐好。”


    徐思慧起身与贺平乐福了福身,温柔回应:“贺小姐好。叨扰了。”


    两人打完招呼后, 贺平乐一把夺过公主手里的果酿杯子,调笑质问:“给钱了吗?就喝我果酿?”


    三金公主满不在乎道:“我来你这儿还给钱,岂非打你的脸?就不给!”


    贺平乐横了她一眼,把杯子还给她,叫伙计把两款新品送去楼上雅间,请三金公主和徐小姐上楼小座。


    雅间内,贺平乐亲自给她们斟果酿,三金公主是习惯了的,徐小姐有些不好意思,总是想起身道谢,被三金公主拉着坐下,说:


    “徐家姐姐别客气,平乐这个人吧就是粗鲁了些,嘴巴坏了些,但人还是很好的。”


    贺平乐在桌子底下轻踩住三金的脚,使她装模作样嚎了两声后,贺平乐才把脚松开。


    徐思慧被她们的相处模式逗笑,说:


    “百花会之后我才听说那日贺小姐与沈小姐她们有些冲突,照顾不周处,贺小姐莫见怪。”


    贺平乐爽快说:


    “都过去的事了,再说本就是我与她们不和,与徐小姐何干?”


    福鑫公主也说:


    “馨雅那人本性不坏,就是读书读傻了,酸文假醋酸不溜丢,张口闭口就是规矩,总爱与人说教,烦得很。”


    沈馨雅一行与贺平乐的‘恩怨情仇’,福鑫公主是亲历者,难得她能跳出表姐妹之间的亲情束缚,公平公正的选择自己想交的朋友。


    三人凑在一处说了会儿话,徐小姐说她还要去一趟福安堂,给安置在里面的贫苦百姓送些雄黄药材什么的。


    她有正经事做,贺平乐和福鑫公主便没有留她,两人送她出酒坊,看着徐家的马车离去,贺平乐对福鑫公主感慨:


    “我算是见识到真正的大家闺秀了。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品行之高洁,令人钦佩。”


    福鑫公主点头赞同:“确实人美心善。所以,我父皇也相中她了。”


    贺平乐震惊:“啥?”


    福鑫公主连忙解释:“不是那个相中,别想多了。我父皇有让她做你师母的意思。”


    师母?给秦砚相看的?


    贺平乐愣了好半天,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远远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师妹!贺师妹!”


    循声望去,只见方连胜策马而来,扯缰拉马在酒坊前停下,他翻身下马,三步并做两步便跑跳过来。


    贺平乐与他打招呼:


    “师兄今日怎的回来这样早?”


    方连胜爽朗回道:


    “明日要驻营练兵,我要回去准备换洗衣物。想着我娘说要吃王记的胡饼,我顺道来买了给她带回去。”


    王记胡饼店在甜水巷附近,酒坊是必经之路。


    “平乐,他是谁啊?”福鑫公主打量着方连胜,疑惑这人怎么生得这样黑,与她从前所见的那些世家公子,王族贵眷们全然不同。


    贺平乐赶忙介绍:“我师兄,方连胜。师兄,这是我……朋友,叫三金。”


    方连胜果断对福鑫公主豪气干云的行了个江湖拱手礼,声若洪钟:“三金姑娘好!”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把福鑫公主吓了一跳,手举起又放下,突然不知道该回他什么礼,只支吾了两声。


    不过方连胜并不在意这些,他对贺平乐问:


    “平乐,你之前给我买的绑带是多宝阁的吗?”


    贺平乐想了想,回道:“多宝阁……隔壁的绢铺,怎么了?用着不合适吗?”


    “ 不是不是,挺好的,就是不耐脏,我想再买几条黑的送师父和韩统领。”


    贺平乐了然:


    “成啊,要我带你去吗?”


    方连胜一击掌,高兴道:“哎!就等你这句话!我个粗人哪会买这些,师妹你带我去,你挑了我付钱。”


    贺平乐觉得没问题,问福鑫公主:


    “你急着回……家吗?我去帮师兄买点东西,你……”


    福鑫公主仰头看了看天,说:“这么早,我不想回去。要是你们不嫌我麻烦,便带我一起可好?”


    贺平乐问方连胜,方连胜痛快道:


    “那有什么不好的。我去拴马。”


    多宝阁离酒坊不远,步行去也没多远,方连胜把马拴在酒坊外的棚子里,从马棚旁的水井打了些凉水,当街洗手净面。


    贺平乐上楼拿荷包,福鑫公主在酒坊外等她,看着平乐师兄豪放的洗脸,水泼在脸上,午后阳光下亮闪闪的。


    方连胜感觉有人看他,抬头看了一眼,开朗的他毫不吝啬笑容,一口大白牙冲着福鑫公主咧开,眉眼都笑弯了,福鑫公主慌忙避开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尖。


    贺平乐很快下来,福鑫公主便像小兔子般靠过来,挽住贺平乐的手臂,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贺平乐有点不适应。


    方连胜也洗完了手和脸,干干净净地陪在两位姑娘身旁。


    三人直接奔赴绢铺,贺平乐让掌柜的把几款绑带都拿出来,比对一番后挑了几条黑色的,店家包装的时候,贺平乐问方连胜:


    “好端端的,你送他们绑带干什么?他们又不是没有。”


    方连胜说:“其实是我想买,之前你送我的那条被师父拿去了,我见他喜欢,可那条脏兮兮的,我总不能让师父用我用过的。”


    贺平乐震惊:“他……拿了你用过的绑带?”


    这怎么可能!就师父那不是洁癖胜似洁癖的性子,让他拿方连胜用过的脏绑带,又是灰又是汗的,跟让他拿翔有什么区别?这里没有诋毁师兄的意思,就是想夸张的表达一下。


    “真拿了,还说会还给我,可直到我回来他也没提。”方连胜说。


    贺平乐有点无语,难不成师父转性了?在西域三年,不仅治好了他的腿疾,还治好了他的矫情?


    “二位,包好了。”掌柜把包好的小盒子放在柜台上。


    方连胜自己拿着,贺平乐环顾一圈找福鑫公主,见她拿着两块帕子对比,走过去问:


    “喜欢吗?叫声好听的,我买给你啊。”


    福鑫公主娇嗔‘切’了一声,却没把帕子放下,就听方连胜对掌柜说:


    “掌柜的,把那位小姐手里的两条都包起来吧。”


    福鑫公主讶然看向方连胜,轻声拒绝:


    “不,不用了。我,我自己买就好。”


    方连胜说:“劳烦你们一趟,便当是我的谢礼。”


    福鑫公主还想说什么,被贺平乐打断:


    “好了,收着吧。我师兄,客气什么?”


    她都这么说了,福鑫公主若再拒绝就显得刻意了,对方连胜行了个温柔至极的福身礼:


    “那就多谢方公子了。”


    方连胜还没被姑娘这么客气地对待过,羞赧低头抓了抓后脑勺,说:


    “不客气的。”


    **


    是夜,贺平乐坐在庭院里喝茶看星星。


    拿起手边的帕子看了看,这是方师兄送给她和福鑫公主的,回酒坊后,公主终于挑出自己喜欢的那条,另一条就给贺平乐了。


    看着看着,贺平乐莫名就想到徐大小姐。


    她是今上给师父相中的人,也就是说她有极大的可能做贺平乐的师母。


    贺平乐青春叛逆期时,曾对秦砚产生过一些虚幻的想象,那感觉就像是懵懵懂懂的初恋,隐晦到还没真正萌芽就被压回了土里。


    三年过去了,她早已换了一副根茎,从别的土里向阳而出。


    她可以肯定秦砚也是这么想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大张旗鼓的办一场拜师宴,坐实了师徒名分。


    贺平乐长叹一声,心情略微有点复杂,在旁边给她扇扇子的碧溪见状问:


    “小姐怎么了?”


    贺平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我在想我师父以后会给我们找个什么样的师母。”


    碧溪说:“小姐想要什么样的?”


    贺平乐失笑:“又不是我找媳妇儿,我想要什么样的他就给我找什么样的吗?”


    “小姐可以跟王爷说一说嘛,没准儿你喜欢的就正是王爷喜欢的呢。”


    贺平乐不想理会这傻丫头。


    她忠心希望师父能好好的擦亮双眼,给她和方师兄找一个温柔体贴的师母。


    若没有别的更好的人选,贺平乐觉得徐大小姐就挺好,名门闺秀,知书达理,温柔大方,干练懂事,最重要是心地善良,这样的师母想来错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昨天的第三更,没想到写到现在……


    66.第 66 章 ·


    第六十六章


    秦砚在空无一人的朱雀街上移动, 明明是白天,入目所见商铺却都关着门,他觉得而有些不对, 低头看了眼自己,大惊失色, 他又坐回了四轮椅, 想站起来却做不到。


    正焦急时,他眼前的一家商铺大门忽的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桃花粉面的美人,像是平乐, 又有点不像, 因为美人挽着发, 她站在商铺门前对秦砚微笑,笑得十分温柔, 秦砚刚要开口唤她,就见门后又走出一人,看不清脸,却知道是男人。


    平乐立刻抛下秦砚转身迎向那人, 为他拂衣理衫,与他拥抱告别。


    温馨的画面让秦砚愤怒不已,他想出声喝止, 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猛然从床上坐起,秦砚环顾房中景象, 发现一切是梦, 但浸湿的衣衫却说明了那梦境有多真实。


    秦砚下床灌了半壶凉水才稍稍冷静下来。


    但梦中画面却一直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又酸又怒, 可他在酸什么,又在怒什么?


    只因……是平乐吗?


    一瞬间,秦砚仿佛找到了这几天不对劲的根源,他所有不对劲都是从看见平乐与方连胜亲近时开始的。


    他喜欢平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她不由分说闯入他的世界的时候?


    还是她日日在他眼皮子底下乱晃的时候?


    或是在遭遇刺客时,她屡次奋勇挡在自己前面的时候?


    又或是因为她是自己三年病痛折磨中唯一的期待的光。


    秦砚从未喜欢过谁,竟把这种明晃晃的喜欢当成了亲情的陪伴……


    他怎会如此愚钝!


    **


    贺平乐像往常一样乘车出门,刚出巷子口车壁就好像被什么打了一下,贺平乐掀开车帘向外看去,一人骑着马悠悠闲闲迎上前,与贺平乐的马车并驾齐驱,看清来人是谁后,贺平乐惊喜唤道:


    “师父!”


    秦砚将藏在手心的小石子抛下,看向半边身子几乎都探出马车的平乐,娇憨的笑容别提多可爱。


    单手拉着马缰,配合她马车前行的速度,秦砚不动声色问:


    “用过早膳了吗?”


    贺平乐说:“没呢,今儿想去四方桥吃香油馄饨。师父呢?这么早要去哪里?”


    秦砚问:“香油馄饨好吃吗?”


    贺平乐老实点头:“好吃啊。”


    秦砚淡淡‘哦’了一声,然后若有所指的看了贺平乐一眼,贺平乐疑惑歪头,见她不接话茬儿,秦砚只好自己说:


    “我也没用早膳。”


    贺平乐终于反应过来,对秦砚比了手势:“师父要不一起?不过……”


    “好。”秦砚迅速回答,一点不给贺平乐反悔的机会。


    贺平乐奇怪看了看秦砚,事先与他打招呼道:


    “不过那可不是正经的早茶店,是小摊儿,师父吃得惯吗?”


    这位师父可是那种吃一顿饭要换几趟衣服的讲究人,大排档路边摊跟他气质不搭。


    秦砚见她满目担忧,笑道:


    “放心吧,吃得惯。”


    一刻钟后,四方桥下,馄饨摊。


    秦砚被这馄饨摊的阵仗惊到了,十几张四仙桌子坐满了人,脚力帮闲,贩夫走卒,全都聚集在一处,还有几没座位的干脆端着碗蹲在地上吃。


    “师父,就是这里!老吴家的馄饨是一绝,还便宜。”贺平乐指了指桥头那在馄饨摊前忙活的老汉。


    正说着话,老汉看见了贺平乐,事实上自从她和秦砚出现在四方桥,就已然吸引不少人的注意。


    老汉把锅勺往婆娘手里一交,在围裙上搓着手就迎向贺平乐,客气道:


    “哟,贺小姐来啦。都好些天没来了,昨儿平儿还跟我念叨呢。稍等一下,我给您放桌子。”


    贺平乐与他打招呼,在馄饨摊对面老地方等了一会儿后,老吴就给她单独放了一副桌椅,贺平乐拉着秦砚衣袖过去坐下。


    老吴亲自招呼他们:“贺小姐今日是吃干的还是汤的?这位先生是……”


    贺平乐与他介绍:“这位是我师父。我们都吃汤的。”


    秦砚是第一次来,贺平乐就没问他吃什么,直接帮他做主了。


    “哎,是,二位稍等!”老吴不多话,问了要求就赶紧回去忙活了。


    秦砚看着面前的新桌椅,与桥对面的破旧桌椅形成鲜明对比,问贺平乐:


    “怎么,你常年在这儿包了座位吗?”


    “是啊,一年一千两,合算吧?”贺平乐说。


    秦砚咋舌:“一千两?就这?”


    贺平乐见他信以为真,不禁笑得花枝乱颤:“师父你还是不了解我,像我这么抠门儿的人怎么可能花一千两包场呢?”


    秦砚发觉被骗,想伸手去拍她脑袋,被贺平乐闪躲到一旁,认真解释道: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大概一年前吧,老吴夫妻俩在这里摆摊给人刁难,我正好路过,帮了他们一把,教训了那帮混混以后,就到官府把四方桥两边的空地盘下来给老吴夫妻俩做生意。”


    秦砚听明白了,见她说得眉飞色舞,美得鲜活明亮,从她的表情就看得出来,她很满意自己做的这件事。


    “换句话说,这馄饨摊儿就是我的地盘,在自己地盘上摆张桌子,算天经地义吧?”贺平乐问。


    秦砚点了点头。


    老吴很快下了两碗热腾腾的馄饨过来,他家馄饨头不大,一碗大概十二三只,馄饨出锅后,舀两勺馄饨汤,放调味料,最特别的就是他们家的香油,是自己家里榨的,有人甚至为了吃他家的香油,特地到这里来吃馄饨。


    放下馄饨后,老吴给他们分勺拨筷,一套动作做完后,他锤了锤后腰,贺平乐见状问道:“腰痛又犯了?”


    老吴放下手回道:“老毛病了。”


    贺平乐劝道:“钱是永远挣不完的,你们每天出摊儿太早了,晚一点,少赚一些,身子保养好了最重要。”


    秦砚看向贺平乐,忽然有种孩子真的长大了的感觉,都会劝人了,说起来平乐从来就是体贴的姑娘,性子外粗内细,眼里没有身份的贵贱高低,对谁都从心相交,像一块质地温良的璞玉,经得起风霜洗礼,也经得起精雕细琢。


    老吴叹息:“是,多谢小姐提醒。二位慢用,不够跟我说一声。”


    目送老吴离开后,贺平乐也跟着一叹,秦砚见状问:“怎么?”


    “唉,他指定没听进去。不过也难怪,他儿子早逝,儿媳改嫁,留下孙子平儿还得了怪病,他俩起早贪黑,就是想给孙子多存点钱,不肯歇的。”贺平乐说。


    秦砚搅弄了两下碗里的馄饨,正如平乐所言,喷香扑鼻,便试着送了一颗入口,吃完觉得味道确实不错。


    “他孙子得了什么病?”秦砚问。


    “一到春日里,吹风就起疹子,一起疹子就得掉一层皮才能好,看了好些大夫都没用。”贺平乐说。


    “你给他家找过大夫?”


    “找过啊,那时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一碗馄饨很快就吃完了。


    贺平乐爬上马车,掀开车帘问秦砚:


    “师父,我去酒坊,你去哪里?”


    秦砚说:


    “我去兵部。正好顺路,我送你去吧。”


    贺平乐愣住:“啊?顺路吗?兵部衙门不是走御街比较快吗?”


    所有衙门口都在南北御街上,从朱雀街去应该会绕路吧。


    秦砚却一本正经说:


    “走兵部的西门,朱雀街更快,顺路。”


    贺平乐也不常往衙门口跑,不知道东西南北门分别在哪里,自问没他了解,也就不多问了。


    一辆马车一匹马并排而行,因为师父在车厢外,贺平乐也不好意思把车窗帘子放下,两人路上虽然没说什么话,但只要贺平乐看窗外,就一定能看见坐在马背上的秦砚。


    到了酒坊,贺平乐从马车跳下,秦砚坐在马背上对贺平乐说:


    “馄饨很好吃,多谢款待。”


    贺平乐憋闷了一路,闻言便想调侃他两句,说道:


    “光谢可没诚意,师父今后有什么好吃的也得想着我哟。”


    秦砚眉峰一动,爽快答应:


    “一言为定。”


    说完,秦砚便在贺平乐的挥手中策马离去。


    贺平乐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暗自在心中纳闷:


    师父今天绝对不正常!


    四方桥下的露天摊位,就算有单独桌椅,但他可是秦砚啊,对饮食环境有极高的要求,在府里吃饭恨不得都要桌上放花,焚香沐浴……他怎么能忍受在四方桥下的摊位上吃东西?


    并且他还吃完了!


    贺平乐做好了他不吃就给他扫尾的准备,没想到他居然一不剩的吃完了!


    这就很神奇!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终于觉醒,要开始追妻啦。


    67.第 67 章 ·


    第六十七章


    贺平乐怎么也没想到, 秦砚说的‘一言为定’会这么快。


    早上请他吃了一碗馄饨,不到中午他就过来说要请贺平乐去吃潘楼。


    贺平乐盯着秦砚看了一会儿后,从柜台后走出, 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问他:


    “师父, 你没事儿吧?”


    秦砚疑惑后解释:“我去兵部没找到人, 此时回王府凭的麻烦,便来寻你一同用饭,有问题吗?”


    他这么一解释,贺平乐就明白了:“没问题。”看了看时辰说:“可现在去潘楼也太早了, 我这本帐刚算了一半。”


    秦砚说:“你楼上不是有雅间客舍, 我去那儿等。”


    贺平乐觉得这样也行, 可楼上唯一能待客的就是她平常待的那间,至今接待过的客人屈指可数, 且都是女子。


    不过,‘师父’和‘女子’感觉也没差多少。


    贺平乐让掌柜的亲自送秦砚上楼,她则继续算没算完的帐。


    大约半个时辰后,贺平乐终于忙完, 看看时间差不多,便上楼去唤秦砚。


    房门开着,门厅没有人, 出于礼貌,贺平乐在门扉上敲了两下:“师父, 我进来了。”


    门内传出一声‘嗯’, 贺平乐才走入, 就见秦砚拿着本书册从右侧书房走出。


    “忙完啦?”


    秦砚仍继续看书,连头都没抬。


    “忙完了。让师父久等。”贺平乐说。


    秦砚浅笑道:“不久, 我这还没看完呢,能给我带回去看吗?”


    说完,秦砚扬起手中书籍,贺平乐扫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她前几日刚买来的话本子,是讲一位江湖游侠与富家千金之间的爱情故事。


    虽然书没什么不正经的,但有种莫名羞耻感,就像小时候躲被窝里看言情小说被父母抓包的感觉。


    贺平乐尴尬指着书案说:“要不师父还是看看兵法之类的吧,我这儿有……”


    秦砚打断道:“不用,就这本。”


    贺平乐为难说:“这本不适合师父看。”


    秦砚问:“哪儿不适合?”


    贺平乐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趁他不注意上手便抢,谁知秦砚洞悉一切,随便一个转身就让贺平乐扑了个空。


    “师父!”贺平乐微恼:“这是小姑娘看的书,不适合你这年龄看。”


    秦砚心口一刀,试图辩解:


    “我不就比你大……四、五、六、七岁嘛。”


    贺平乐被他支支吾吾的‘四五六七’给弄糊涂了,特地算了算两人间的年龄,她十七,师父二十四,正好七岁。


    “三岁一代沟,七岁的沟挺宽了。”


    贺平乐一心把书要回来,并没有注意自己的言语可能会对一个突然在意自己年龄的人造成伤害。


    秦砚心上扎着两把刀,坚强的说:


    “合适不合适我都看了一半了。”


    这么说就是铁了心要拿书,贺平乐还能说什么。


    见她妥协,秦砚说:“看完还你。”


    贺平乐:……


    夺书战宣告失败后,师徒俩去潘楼吃了顿午饭,吃完饭贺平乐还想把人邀回酒坊喝杯茶,看能不能把书给要回来,但可惜秦砚下午有事,没给贺平乐开口的机会,揣着书骑上马就走了。


    **


    贺平乐以为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只是偶然发生,没想到接下来好几天,她每天出门都会在路上碰到秦砚,一次两次还能说是巧合,次数多了不免让贺平乐疑惑,终于在第六天的时候忍不住问了。


    两人坐在品香居的二楼雅间,吃炸菓子配青豆浆。


    青色的豆浆是品香居的特色,据说里面加了点菠菜青豆的汁液,看起来有点黑暗,但贺平乐挺喜欢的。


    等小二把菜放好退出去后,贺平乐问秦砚:


    “师父,你怎么每天都这么闲?”


    秦砚拧眉喝了一口颜色和味道都很怪异的浆汁,正努力忽略感受将之咽下,骤然听到贺平乐的发问,差点呛到。


    “闲一点不好吗?”秦砚夹起一只饱满的菓子放到贺平乐面前的空碟中。


    “倒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担心你。”贺平乐说。


    秦砚不解:“担心我?”


    贺平乐放下筷子,神神秘秘的小声问道:


    “你是不是没有以前受陛下重用了?”


    秦砚:……


    见他愣住,贺平乐就知道自己应该是猜对了,赶紧低头吃了两口菓子,暗自反省自己是不是问得太直白了。


    谁都都自尊心,她是不是伤师父自尊了?


    “哎呀不重用就不重用,这没什么!师父卓尔不凡,才华横溢,将来必成大器,不必拘泥眼前。”贺平乐鼓励道。


    秦砚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这套理论的,但听她夸赞自己,还是很高兴的。


    “你真这么觉得?”秦砚问。


    贺平乐连连点头,就差发誓:“比真金还真。在我眼里,这世上就没有比师父厉害的人,我爹除外。”


    秦砚倒也不至于跟她爹争宠,再喝一口青豆浆,问贺平乐:


    “比方连胜如何?”


    贺平乐不解:“师兄?”


    秦砚点头,双手抱胸,好整以暇等着贺平乐的答案。


    “师兄……当然没有师父厉害了。这还用说吗?”贺平乐虽然不懂师父突如其来的攀比欲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如实说了。


    这个答案令秦砚非常满意,就连这味道怪异的青豆浆似乎都不那么难以下咽了。


    “那若让你选夫婿,你会选我还是选方连胜?”秦砚面色淡然问。


    “咳咳。”


    贺平乐被这个问题给问呛住了,她心如擂鼓,甚至还短时间出现一阵耳鸣,意识到不对,赶忙低头喝茶。


    “师父怎么说这个?”


    稍微平静一点后,贺平乐才小声埋怨。


    秦砚见她羞赧,意识到这种问题好像不能直接问,于是他换了种方式:


    “我是说如果让你选的话,我对女子的喜好不太了解。”


    贺平乐想起陛下要把徐大小姐赐婚给他做康平王妃的事情,果断发觉自己误会了。


    师父会那么问,估计是真动了娶妃的心,为了将来多了解一点他的王妃,才会找个女孩子随便问一下吧。


    亏她还紧张了一把,傻死了。


    “女子的喜好也并非相同,不好一概而论。”贺平乐说。


    “若是你呢?”秦砚追问。


    “若是我……我选……师兄吧。”


    贺平乐说完就忍不住腹诽,师父也是,这种问题当面问,就算她真的觉得师父更好,也不可能当着他的面说选他吧,那不成间接表白了?


    秦砚眉心蹙起,沉声道:“为何?你不是说世上除了你爹,没人比我厉害了?骗我的吗?”


    贺平乐哭笑不得:


    “我没骗你。师父问的是选夫婿,我觉得夫婿就不能选太厉害的,这就跟你们男人选妻选贤是一个道理。”


    秦砚有不同看法:


    “选妻该选心中所爱,与她是否贤良有何干系?选夫婿也该如此,你这道理不通,我不接受。”


    贺平乐以前知道师父是个直男,却没想到会这么直!


    跟她一个未婚的妙龄少女讨论男女问题也就算了,还跟她杠上了。


    “你不接受……那你问别人去吧。”贺平乐说。


    秦砚忽然从座位上起身,在贺平乐震惊的目光中向她走来,在她身旁站定,那骤然而起的压迫感让贺平乐愣了心神,一个力气没控制好,掰下一块桌角。


    “师父,你不会说不过我就像教训我吧?”贺平乐紧张的问。


    秦砚冷眼俯视了片刻,忽的在贺平乐旁边的位置上坐下,位置从对面换到她左手边,秦砚正儿八经的问:


    “我不问别人,就问你。我哪里比不上方连胜?”


    贺平乐心中直呼‘救命’,身子下意识往窗边挪,被秦砚洞悉一切按住手臂拖了回来,并且为了防止她再挪,按住她的手居然不拿开了,就那么按着。


    贺平乐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猫按住的小仓鼠,弱小又无助,只好硬着头皮解释:


    “师父哪里都比得上师兄,根本不需要比。”


    秦砚不想被敷衍,追问:“那你为何选他不选我?”


    贺平乐无奈:“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我只是说我而已,其他姑娘闭着眼睛都会选你的。”


    “那你怎么不选?”秦砚仿佛陷入了某种循环。


    贺平乐想哭,只能顺着说下去:


    “我,我……我怕你太优秀,喜欢你的人太多了,这世上就是有我这样的姑娘,不喜欢跟人竞争,喜欢安分的,这总行了吧。”


    秦砚摇头,否认道:


    “没有人喜欢我,你不用跟谁竞争啊。”


    贺平乐服了,真的服了,稍稍用力把自己的手臂从猫爪子底下抽出来,说:


    “哎呀师父,你不用太把我说的话当真,我就那么随口一说,算不得数的。”


    秦砚看出她的不悦,起身坐回了对面,蹙着眉头咬了几口炸菓子,却食不知味,半晌没说话。


    贺平乐见他纠结,出言安慰:


    “师父,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秦砚嚼着菓子,喝了口快凉掉的青豆浆,心情不好,觉得更难喝了。


    “嗯。”


    对上她好奇的目光,秦砚应了一声。


    贺平乐点点头,心道果然如此,是什么促使直男开窍问这些儿女情长的问题,还得是红鸾星动。


    秦砚将青豆浆和炸菓子吃完后,问贺平乐:


    “你不问我是谁吗?”


    贺平乐愣愣答道:“我应该猜到是谁了。”


    看来师父对陛下挑的徐大小姐很上心,为了她都愿意来学习直男范畴以外的知识了。


    秦砚惊讶:“你猜到了?那你先前为何要那样说?”


    贺平乐笑了,放下勺子,正色对秦砚说:


    “师父,也就是你徒弟我跟你掏心窝子说实话,就你刚才的问题,随便问那个女孩子,人家都不可能当面选你的。”


    秦砚拧眉思虑片刻,问她:“所以,你刚才就是骗我的。若真叫你选,你会选我对不对?”


    贺平乐干咳一声,暗道:好家伙,怎么饶了一圈话题又绕回来了。


    实在不想跟他再继续这个话题,师父找师娘还是得靠他自己,旁人说再多都没用。


    不跟他杠了,贺平乐模棱两可的应了声:“啊。”


    而秦砚那边得了贺平乐的回答,总算松了口气。


    68.第 68 章 ·


    第六十八章


    六月六是崔府君的生辰, 所有道观皆有斋醮科仪,开坛供奉,云真观也不例外。


    这日宫中钦天监也有仪式, 龙象国师须得坐镇,云真观中事宜似乎就顺理成章落在了龙象国师的首席大弟子秦砚身上, 而秦砚这几日要在西山练兵, 离不开身,要是以往便由观中弟子作为,不过今年又有不同,因为云真观的首席大弟子康平王秦砚, 今年喜得贵徒。


    贺平乐作为三代徒孙, 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 换上道袍,贺平乐亲身顶上。


    忙过早上的香客云集时, 中午与其他师兄弟们坐在一处,整理香客簿子,就是今日在云真观中捐过香油的施主名单。


    按照一般规矩,捐多者得上头香, 所有祈祷仪式中也是第一个敬告天地的,因此不少道观都会让香客们去竞争头香,一轮轮出价, 价高者得;而云真观在这一点上则比较随行,不推广, 不竞价, 也不明确表明卖头香, 捐多少全凭自愿。


    贺平乐看了一眼捐香油额度,第一的是城南沈府管家为主家祈福, 捐香油三千两;排第二的是金水河罗氏,祈福家旺平安,捐香油两千八百两;第三是聚贤巷孙家,捐两千六百两……


    “这位师兄,为何前几名的香客留的名字都这般奇怪。”


    一般人捐香油恨不得把名字生辰八字都写上,生怕神仙降福降错了人,可云真观的香油簿上前几的名字却神秘极了,生怕别人知道是谁。


    一位道长看了一眼香油簿后与贺平乐解释:


    “不奇怪,这些都是常客。城南沈府是丞相沈琴家。金水河罗氏是中书令府老夫人。聚贤巷孙家则是礼部尚书孙大人家。基本上排在前二三十的都是朝廷官员,后面才是寻常人家。”


    听人解释后,贺平乐将簿子又往后翻了翻,果然簿子前二三十留的名字大多都是神神秘秘的,三十名开外留的名字才是正常的。


    稍微一想,贺平乐便明白为何如此。


    云真观观主是龙象国师,有这层关系在,朝廷官眷们来添香油也就不奇怪了,而官员们哪里就。


    沈家捐了三千两,今年的头香不出意外就是他了,届时云真观的斋醮碟会直接送去沈府,保他合家平安一整年。


    旁边的师弟与贺平乐说:


    “去年也是沈相得了醮碟,不过去年最高价是两千五百两,不知这些大人们从哪里得知这数额,今年竟全都加了些。”


    另一个师兄感慨:


    “咱们观主定下竞价的规矩,本是不愿百姓多花费,顺其自然,可咱们不买卖却让这些大人们私下竞价,还只三千两,我听说降龙观和白云观的头香都被竞价竟到了二十万两了。”


    因为不竞价,所以百姓们不知道云真观的头香要捐多少,而官员们有途径知道底价,反而省了他们的。


    “不可妄论。”年长道长从旁斥道,小道长们便只好收了声,不敢再议论此事。


    贺平乐帮忙誊抄,只是最轻松的工作,但她誊抄了两页,道长发现她的字与一众师兄的隽秀字体相比,简直不堪入目,便委婉提出让贺平乐去做其他事了。


    贺平乐转了一圈,大家对她太客气,繁杂些的活儿都不让她沾手,实在找不到活儿干,贺平乐干脆提了把扫帚到门外扫地去。


    中午的云真观外没什么人,贺平乐刚扫了两下就听见一道马蹄声,回身望去,就见两人两马驶来。


    在西山练兵的秦砚突然回来了,韩幸之随行。


    “贺小姐。”韩幸之与贺平乐打招呼。


    贺平乐把笤帚换了个手,迎向秦砚,问他:


    “师父怎么回来了?不练兵了吗?”


    秦砚翻身下马,将她手中笤帚拿过抛给身后韩幸之,可怜韩幸之刚落地连马都没拴好就给安排上了。


    “练得差不多了,你在这儿累着没?”秦砚问她。


    贺平乐摇头:“没累着,观里的小童都比我能干的多。”


    秦砚见她耷拉着脑袋,头顶的道髻松松垮垮,莹洁如玉的后颈让秦砚自觉避开目光,回了句:


    “本来也没什么事,我不在京中那几年,他们也照样办好了,你不来都可以。”


    贺平乐说:“那几年师父也没收徒啊,我这不是想着给师父挣点面子。”


    秦砚闻言失笑:“这倒是!我们平乐有心了。”


    说完,秦砚宠溺般刮了一下贺平乐的鼻子,转身走入云真观,贺平乐却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揉了揉鼻子,是她的错觉吗?师父刚才看她的眼神有点……含情脉脉?


    贺平乐虎躯一震,赶紧摇头把这个危险的想法甩出脑外,什么含情脉脉,那是师父对弟子的关爱……呃不对,关怀!是关怀啊!


    很快调整心情,贺平乐也跟着进观。


    往年秦砚在京中时都是他来主持,哪怕腿有疾那两年也没落下,离京三年没管,一切井然有序。


    秦砚唤来观中道长,那道长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慌忙起身听秦砚指摘。


    谁知秦砚只是从衣襟中抽出一卷银票递去,道长不解:


    “王爷,这是?”


    秦砚说:“香油,别人添得我亦添得。”


    道长数了数银票数额,足足五万两,惊诧说:“王府每年都有拨银,王爷何须再添一份。”


    “不是给我添的。”


    说完秦砚拿起笔在香油簿上写下贺平乐的名字,祈福愿写的:孝女愿父亲母亲身体康健,家宅安宁。


    “今年的头香崔府君道碟便送去宣宁候府吧。”


    道长这才明白,原来王爷这香油是替贺家添的,不禁提醒道:“王爷,若只是要头香和崔府君道碟,无需这般多,您看下这簿子便知。”


    秦砚财大气粗摆手:“不必。”


    见他坚决,道长只得作罢。


    原以为今年的崔府君道碟依旧会落在沈相手中,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康平王,让宣宁候竟莫名成了赢家。


    **


    第二日清晨,云真观的四位道长便亲临宣宁候府送崔府君道碟,这阵仗把贺啸天都给惊动了,慌忙换了见客的衣裳出来迎接,待他接过十六张道碟黄纸后,几位送福道长便念着无量天尊告辞。


    贺啸天恭恭敬敬捧着道碟黄纸回到主院,叶秀芝迎上问他什么事,贺啸天将东西交于她手,叶秀芝翻看一遍后说:


    “既是云真观送来的,许是昨日平乐在那儿弄的吧。”


    贺啸天说:“这是崔府君道碟,十六张说明是头香,这可得真金白银的买。”


    去年和千年,贺啸天都看到过沈琴那帮人人手一张,说是能保一年无灾无祸,平安顺遂,并且符篆上的纹还是国师亲手所绘,不管有用没用,单单一个国师手绘就有不少官员想要,问过后才知这是崔府君道辰特供,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说不得就是平乐真金白银买的?”叶秀芝猜测。


    贺啸天愣住:“那得花多少钱?”


    夫妻俩想不通,便叫人去把贺平乐找了过来。


    贺平乐早醒了,盘腿坐在床上练习早课,碧溪来唤她时刚运行完一个小周天,洗漱换衣后便往主院去。


    “这么早喊我来干嘛?”


    贺平乐问着,目光被亲爹手边的一碟黄纸吸引,那黄纸上的镇碟看起来怎么有点眼熟?


    贺啸天问她:“这怎么回事?”


    贺平乐愣着不知如何回答,走近后她终于看清那叠符篆是什么,惊诧问:


    “怎么会在咱家?不是应该送去沈相府的吗?”


    贺啸天夫妻对望,问:“不是你买的?”


    贺平乐摇头:“不是啊。我有那闲钱,不如给我娘多买两把趁手的兵器了。”


    叶秀芝满意点头,暗道了声‘好闺女’,贺啸天则疑惑不已:


    “难道云真观送错了?”


    贺平乐也纳闷,将道碟翻开看了看,说:“不是送错,道碟上写的是贺家……咦等等,这里写的啥?宝卷五万两供奉……”


    五万两?!!!


    一家三口都懵了。


    贺平乐忽然想起昨天秦砚好像去过誊抄香油簿的地方,贺平乐本来也想进去,被秦砚顺手带出去了,难道是……师父捐的?


    带着满心疑惑,贺平乐出门去。


    今天她没拉下窗帘,直接趴在窗口往外看,这阵子师父风雨无阻来找她一起吃早饭,差不多就总出现在这个位置。


    贺平乐眼神聚焦在一处,某书画摊旁立着一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一手牵着马仍不损他贵气,这种人无论站在哪里都是焦点,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看见贺平乐后,秦砚将手中准备好的小石子抛下,翻身上马,来到贺平乐的马车旁,与她的马车并行。


    “今天想吃什么?”秦砚问她。


    贺平乐心情略微有点复杂,回道:“每回都是迁就我,师父想吃什么,今天我陪师父。”


    秦砚笑道:


    “好,那去吃芙蓉糕吧,配一碗酥烙。”


    贺平乐想象那两样东西的味道,还没吃就已经觉得喉咙开始甜腻起来,可她才刚说过要陪师父去吃喜欢的,总不能出尔反尔,只能压下不喜,陪着秦砚去了最负盛名的芙蓉楼。


    芙蓉楼里芙蓉糕,这是京城名点,爱吃甜的人将之奉为珍馐,不爱吃甜的人,一如贺平乐,闻到这甜腻的香味就觉得饱了。


    两人在临江的一席座位坐下,秦砚果然要了芙蓉糕和酥烙,又让小二在那介绍芙蓉楼其他的小吃,大多都是甜食,贺平乐不感兴趣,便撑着下巴看朝阳初上,江水涟漪。


    等小二离开后,贺平乐才比秦砚抢先一步拿起茶壶,给他倒茶,问道:


    “师父,崔府君道碟怎么送到我家去了?”


    秦砚没有否认,说:


    “我昨日添了香油,特地给你家求的。”


    贺平乐有点无语:


    “为什么呀。我家……往年都没拜过……”


    秦砚说:“小事一桩,别放心上。实在因为我想不出送你别的什么东西,就当送你一份全家平安吧。”


    贺平乐真是搞不懂这位的脑回路,送你一份全家平安是什么鬼?


    69.第 69 章 ·


    第六十九章


    秦砚见贺平乐神情有异, 不禁问她:


    “怎么,不喜欢这礼物?”


    “我……喜欢的。”贺平乐深吸一口气,她能说什么?


    秦砚放心点了点头:“那就好。”


    贺平乐:……


    这时小二来上菜, 芙蓉糕和酥烙送上桌以后,又将一碗胡辣汤放到贺平乐面前, 让贺平乐惊讶不已。


    “我, 没点这个。”她说完,反应过来:“不是,你们店里有这个?”


    芙蓉楼的招牌就是芙蓉糕和酥烙,就算有其他点心也都是甜口, 很明显这么个地方不可能出现胡辣汤这种东西。


    小二哥指了指秦砚:


    “是这位客官让小的们特意去隔壁孙记买来的。二位客官慢用。”


    说完小二哥便退了出去, 秦砚平常道:


    “知你不爱吃酥烙, 别愣着了,要凉了。”


    贺平乐搅了搅浓稠的褐色汤汁, 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的感觉,干脆啥也不说,埋头吃起。


    秦砚见她小口小口接连不断的吃着, 浅笑问:


    “今日可有什么重要之事?”


    贺平乐吃得正欢,闻言抬头回道:“没有啊。”


    秦砚说:“那陪我去一趟东郊吧。”


    贺平乐没多想便点头:“好。去做什么?”


    “我在东郊有座藕庄,连着二十里的荷花池, 以前听你说侯夫人爱吃莲蓬,你随我去摘一些新鲜的回来, 当是孝敬了。”秦砚说。


    贺平乐心底那种奇妙的感觉又起来了, 她疑惑问:


    “师父, 你……为什么要孝敬我娘?”


    秦砚自然摊手:“不是我孝敬,是你啊。让你随我去摘。”


    啊, 是让她去摘回来孝敬亲妈。


    这么说好像也对,可又好像哪里不对。


    孝敬亲妈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要跟他去庄子里摘莲蓬呢?


    这是贺平乐在随秦砚去藕庄的马车里一直在想的问题,而且……


    贺平乐将目光转向坐在她身边看书的秦砚,她不会骑马,所以才坐马车,师父会骑马,为什么也要跟她一起坐马车?


    敏锐察觉到贺平乐的目光,秦砚趁着翻页的功夫抬头扫了她一眼。


    贺平乐骤然心虚,仓促收回目光后,一时不知看向哪里,干脆低头玩起了衣袖上的小花。


    风吹入车帘,带乱了她的一缕秀发,秦砚眼见她的两根发丝沾上她唇瓣,没多想,下意识伸手帮她把发丝拂开,整理好之后,在她脑袋上顺了顺毛才放下手。


    贺平乐感觉到他手带至唇边的温热一闪而过,指尖在她脸颊上只停留了一瞬,却足以让她浑身僵硬,飞快瞥了一眼秦砚,贺平乐觉得自己大概连耳根都红透了吧。


    确实红透了。


    连秦砚都看出来了。


    正因为看见那渐红的耳廓,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唐突了。


    马车中的气氛忽的凝滞,贺平乐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她干咳一声后语带埋怨道:


    “哎呀师父,我已经是大姑娘了,你别跟小时候似的总摸我头。”


    秦砚点头应声:“抱歉。”


    贺平乐本来只是活跃一下气氛,没想让他真的道歉,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不就是师父随手碰了一下她的脸和脑袋吗?师徒间这种程度的接触太正常了。


    反倒是她自己不正常。


    哪个徒弟被师父膜下脸就脸红的?让方师兄来,别说师父摸下他的脸了,就算师父让他脱了衣服一起洗澡都没问题。


    脱了衣服……贺平乐脑子不受控制的想象那个画面,方师兄什么的可以忽略不计,师父脱了衣服是什么样的?


    思及此,贺平乐不禁再度往身旁瞥去,对上师父那双冷淡疏离的眼眸,贺平乐突然良心发现,如遭雷击。


    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啊啊啊!


    怎么可以用那种乌七八糟的思想亵渎尊贵圣洁的师父!


    怀着愧疚,贺平乐将身子往车壁靠了靠,目光投向车窗外随便什么方向,就是不敢再回头看一眼师父。


    然而,她的退让举动看在秦砚眼中无疑是拒绝,暗自反省自己举止轻浮吓到平乐。


    两人各怀心思,接下来的路程马车里都很安静。


    从内城到郊外藕庄要小半天的路程,尽管他们从芙蓉楼出来后就出发,赶到时也是中午。


    “停车。”


    秦砚拍了拍车壁喊了声,车夫一声‘吁’后,马车停下。


    贺平乐问:“到了吗?”


    秦砚说:“还有几里才到。不过此去庄园,沿路风景极好,平日城中难见,下来走走吧。”


    说完理由,秦砚率先下车,贺平乐紧随其后。


    一出车厢,贺平乐就明白了秦砚所言‘风景极好’是什么意思,这蜿蜒天边,一望无际的荷花田令人咋舌惊叹。


    “花期有早晚,有几片已然凋谢,有几片方才开花。走吧。”


    秦砚对站在马车上巡望四周舍不得下来的贺平乐伸手,想扶她下车,贺平乐见状,兀自从马车上跳下,秦砚这才发现,侯府的车夫停车后,竟然连马凳都没给他们家小姐放,可见平日里这位小姐根本用不上那东西。


    收起手,秦砚见贺平乐兔子般撒欢出去,无奈对车夫吩咐:


    “这条路往北走就能看见庄子,你先驱车去歇着,我与你家小姐走一路荷花田。”


    车夫是宣宁候府的老人儿,从前伺候老夫人,如今大多数时候都是伺候大小姐,知道自家主子什么脾性,康平王是主子的师父,没什么信不过的,闻言领命而去。


    秦砚这才追上贺平乐。


    贺平乐蹲在河边看花,有一株荷花开在触手可及处,贺平乐想摘,可刚一伸手,就远远看见池中船上有人,吓得她赶忙缩回了手。


    听见秦砚的脚步声,贺平乐回头问他:


    “师父,这是你的庄园吗?”


    秦砚点头,贺平乐又问:“那我能摘一朵花吗?”


    秦砚失笑,远处摇船上的人对他们喊了一嗓子,像是在打招呼,秦砚对他们挥了挥手算作回应,这才对贺平乐回道:


    “摘吧。”


    贺平乐得了主家允许就不客气了,一连摘了好几朵抱在怀里,笑弯了眼睛。


    晴空万里之下碧叶连天,千亩花田之间美人如梦,这画面往后经年便一直深深镌刻在秦砚的记忆中,难以忘却。


    两人并肩走在荷田间,烈阳当空,贺平乐额前两鬓皆沁出细密汗珠,秦砚左右搜寻几眼后,挑了一片最为巨大的荷叶,将之连根茎一同折断,像一把小伞,看着角度为贺平乐遮挡阳光。


    贺平乐被太阳晒着没觉得有多热,可秦砚举着荷叶到身边给她遮阳反倒让她紧张不已。


    为了缓解紧张,贺平乐干脆接过荷叶伞,对秦砚说:


    “怎好劳烦师父为我撑伞,还是我为师父撑吧。”


    秦砚推辞道:“我不用。你自己撑着,脸都晒红了。”


    贺平乐心虚一笑,暗道自己哪里是晒红了脸……


    这一天天的,再这么下去,她非得对师父产生非分之想不可。


    本来就是初恋喜欢的男人,好不容易才想通放弃,要是再陷进去可怎么得了!


    这时代对女人的容错率可是非常小的,要是在一段没希望的感情里浪费了时间和青春,那耽搁的就是一辈子。


    虽然贺平乐并不怕被耽误,她反正有事业有钱,就算一辈子不嫁人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但如果能像普通人那样按部就班的顺遂一生,不也是种幸福嘛。


    她是个清醒的人,很快就把心底那抹不合时宜的心动火苗掐灭,深呼吸后平复心情,寻常一般跟在师父身边听他说这藕庄的来历。


    秦砚告诉贺平乐,这藕庄是先帝赏赐给他母妃的,他母妃是江南来的,一直怀念家乡的池水花田,先帝为解爱妃的思乡之苦,便命人在郊外寻了一大片空地,开山破壁,引水灌渠,生生挖出了千亩荷花田。


    后来德妃随先帝而去,这荷花田就到了秦砚手中,每年庄子里会出不少手作藕粉,秦砚吃不完便叫人给宫里送去,启明帝经常以此借花献佛,赏赐给宫里的娘娘们。


    没想到这庄子大有来头,贺平乐不禁感慨:


    “先帝一定很喜欢你母妃吧。”


    秦砚说:“应该是喜欢的吧,据说我母妃是个见识广博,不同于深宫闺秀的女子,她纵横商场,所向披靡,皇兄评价她是个不沾硝烟的女将军。”


    “让见惯天地的女人甘心入宫为妃,你父皇定然是个十分有魅力的男子。”贺平乐说。


    秦砚忽然笑了:“我若说她其实刚开始也是迫不得已你会不会失望?”


    贺平乐不解,秦砚继续说:


    “她确实在商场上有很大成就,却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当年她一人狂敛江南半数财富,逼得江南那些富商联合起来围剿她,形势让她不得不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这世上还有比皇帝更大的靠山吗?”


    “刚好她之前与父皇有过私交,便托人修书入宫,主动向我父皇提出想带着所有财产入宫为妃,寻求庇护。”


    贺平乐越来越好奇,追问起来:


    “然后呢?先帝就答应了?”


    秦砚点头:“答应了啊!我娘真的很有钱,而那阵子父皇正为开凿运河之事缺钱而困扰,我娘求嫁的条件之一就有投资运河开发这一项。”


    贺平乐了然。


    原以为是老一辈的爱情是义无反顾和情有独钟,没想到现实是保|护|伞和钞能力的关系。


    秦砚见贺平乐陷入沉思,不禁问她:


    “是不是听了有点失望?”


    贺平乐闻言摇头:


    “没有失望啊。反而觉得……更有感觉了。”


    缺钱皇帝有钱妃,这西皮不磕白不磕呀!


    70.第 70 章 ·


    第七十章


    两人沿着荷花田一路走到庄子里, 庄头早早带了人在篱笆门前迎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个个举止得体,礼数周全, 尽管他们如今都穿着庄稼人的衣衫, 但还是能叫人一眼看出不同。


    “他们大多都是我母妃身边的人,不愿意继续留在宫里,我便将他们都带出宫安置。”秦砚见贺平乐面露疑惑,悄声解释了两句。


    庄头是个白面老头, 本家姓罗, 单名一个顺字, 他告诉贺平乐他是老管家从前在宫里的师弟,老管家是前大内总管, 他则是永德宫,也就是秦砚母妃德妃娘娘宫里的总管。


    这两位都曾在内宫有很高的地位,愿意放下繁华出宫,足见先帝、德妃, 乃至于今上都是十分宽厚之人。


    庄子里已经在一座四面通风的凉亭中备下饭菜。


    有几道直接以荷花入菜,盘子上都放着一片新鲜的绿色荷叶盛菜,不说味道如何, 光看着就很赏心悦目。


    贺平乐目光锁定在一碗晶莹剔透的浓稠羹汤上,秦砚亲自给她盛了一小碗递来, 说:


    “新鲜的藕粉圆子, 尝尝。”


    贺平乐道谢后尝了一口, 秦砚满目期待看着她,仿佛在等着贺平乐给出评价。


    “清甜爽口, 好吃。”贺平乐说。


    “还有这莲池鱼,肉质十分鲜嫩。”


    秦砚忽然热衷起给贺平乐推荐菜肴,庄子里的人看在眼中,笑得有些暧昧,贺平乐难为情,对秦砚说:


    “师父,你别光顾我,你自己也吃啊。”


    秦砚顺着她的目光往亭子外看了看,知道她在害羞什么后,浅笑应了声,两人便安静吃饭。


    饭后饮一杯荷香茶,消食健胃。


    庄头来给秦砚禀报:“主子,船备好了。”


    秦砚颔首放下茶碗,对贺平乐说:“走吧。”


    贺平乐不解:“去哪里?”


    秦砚让她跟上,很快两人便来到河边,河边停靠着一艘装了纱帘的小蓬船,划船桨的那种。


    “带你去摘莲蓬。”秦砚说。


    贺平乐简直惊喜:“可以自己摘吗?”


    她还没亲手摘过莲蓬,也没坐船穿行过荷花池,光是想象那画面就觉得惬意。


    秦砚率先上船,站在船头对贺平乐伸手。


    贺平乐没做他想,伸手握住秦砚,上船后,秦砚等贺平乐到船舱坐好才解开船头绳索,用撑杆把船推离岸边,往荷花深处去。


    蓬船上的纱遮阳不遮风,贺平乐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根本停不下来,秦砚坐在她对面慢悠悠地摇桨行船。


    鼻间满是荷花的香气,贺平乐觉得自己像是泡在荷花缸里,身心沁爽。


    “你祖母所酿四季酒中,便有一味荷花酒吧?”秦砚问。


    贺平乐正撩着衣袖,抻着胳膊玩水,闻言应声:“有啊,夏念酒就是用荷花酿的。”


    秦砚说:“待东边那片荷花开了,你带她来摘花吧。”


    贺平乐枕着莹洁如玉的胳膊笑道:“让她来?她能把你这百里花田都薅秃了。”


    “不会吧。”秦砚似乎不信。


    贺平乐便与他说起邱氏的壮举:


    “她刚开始酿酒时与我说要寻花,春日桃花,夏日荷花,秋日桂花,冬日梅花,生生把花市里的花农都给得罪了,人家形容这位老夫人摘花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百花杀。”


    秦砚闻言感慨:“看不出来老夫人是这样的。”


    贺平乐说:“我开始也没看出来,后来发现花市没人卖花给她才知道的。没办法,我只好斥巨资买了几处花田,自家的田地才能让她随意祸祸。”


    “我这里,也无妨。”秦砚若有所指,目光灼灼盯着贺平乐。


    贺平乐与他对视,匆忙避开,指着一个方向说:


    “师父去那里,那里莲蓬多。”


    秦砚连看都没看就按照贺平乐指的方向划去,贺平乐为了逃避与秦砚对视的目光,着实卖力摘莲蓬,不知不觉摘了半船。


    回到岸上时,庄子里的人都很惊讶,他们大概以为贺平乐主要是游船玩耍,只会象征性摘几株回来,没想到摘了这么多。


    秦砚没说什么,贺平乐自己倒过意不去了,扯扯秦砚衣袖轻问:


    “师父,我是不是摘太多了?”


    秦砚将衣袖往贺平乐手边送了送,淡定回道:“不多,就怕你回去后悔。”


    贺平乐不解:“后悔什么?后悔没再多摘点吗?”


    秦砚但笑不语。


    贺平乐看着被送上马车堆得像坐小山的莲蓬,连连摇头:“不会不会,已经够多了。”


    秦砚说:“天有些阴了,说不定有暴雨,咱们回吧。”


    贺平乐仰头看天,所谓天阴只是一片云遮了日头,云层后的阳光照样挺烈,哪有半点要下雨的样子,觉得师父杞人忧天了。


    不过,从庄子到京城要走好半天,他们吃饭摘莲蓬耽搁不少时间,就算现在回城,估计到京城的时候太阳也要落山了。


    子里的人到门前相送,邀请贺平乐时常过来玩耍,贺平乐一一谢过,与秦砚上车离去。


    马车走到半途,一道震天惊雷后,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把前路都下起了烟雾。


    雨太大了,就算是豪华马车也有点罩不住,尤其是四面窗口,窗帘尽被打湿,呼啸的风仍不停歇,将雨水送进车里。


    贺平乐倒还好,就是怕秦砚受不了,他这么个有洁癖的人,身上沾点雨水泥巴得多难受啊。


    “师父,你坐到角落里去,我给你挡着风雨。”贺平乐把秦砚往马车角落里推,那里是风雨盲区,能最大程度不淋到雨。


    秦砚见她用身子挡着风口,右半边衣裳全都湿了,心疼不已,将她拉到身边坐好,自己顶替她先前的位置。


    贺平乐有些着急:“都湿了,师父你坐过来,我没事的。”


    秦砚按住贺平乐肩头,沉声喝了声:“坐下。”


    贺平乐拗不过他,又不能枉顾他的意愿直接把他搬过来。


    正对峙着,马车忽的一甩,惯性把贺平乐整个人都甩进了秦砚怀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车厢就撞在山璧上,直接坏了半边。


    秦砚将贺平乐紧紧按住,手掌下意识护住她的后脑。


    车夫焦急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王爷,小姐,雨太大了,小人没瞧见路上有很多碎石块,车辕断了。”


    “你没受伤吧?”贺平乐问车夫。


    “小人没事。可是车坏了,走不了了。”


    贺平乐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有些慌神,秦砚回道:


    “先找个地方避雨。”


    车夫说:“刚才我们经过的路上好像有座破庙,离这里不远,要不去那里避避吧。”


    车坏了,雨又大,也没别的选择。


    车夫穿着蓑衣,从歪斜的马车车壁抽出一把雨伞,秦砚率先跳下车,接过车夫撑好的伞,将贺平乐拦腰抱下,然后珍宝一般带入怀中拥护,雨伞几乎全都遮在贺平乐这边,自己后背尽湿也不在乎。


    秦砚拥着贺平乐,车夫牵着马,给马也披了副蓑衣,往回走了一阵,果真看见车夫说的那座破庙。


    破庙的门还剩半拉,大概因为是夏天,里面也没什么陈腐的味道,庙顶有几个窟窿,所幸都在角落。


    车夫把马赶到屋檐下避雨,缰绳拴在门柱上,这才除了蓑衣进庙宇为贺平乐收拾出一块可以待的空地。


    秦砚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抱来几根干燥的柴火。


    “这里不久前应该有人住过,屋檐外角有一对砍过的柴。”秦砚说。


    车夫见状赶忙掏出火折子,接过柴火,又到外面找了一团湿稻草,在衣服上擦干揉成团,在空地上将之点燃,生出一个小火堆。


    虽然是夏天,但衣服湿了不及时烘干还是有可能的风寒的。


    “王爷,小姐,你们在此稍事歇息,我先骑马回城,另驾一辆马车来接你们。”车夫说。


    马车既已损坏,三个人只有一匹马,显然是没法一起回城的。


    贺平乐说:“雨这么大,太危险了。等雨停了再去吧。”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若等停了再进京,岂非叫小姐和王爷等到半夜。”车夫说:“小姐放心,小人别的本事没有,骑马驾车还成,今儿是被雨雾蒙了眼,没看见路中间有碎石才翻的车,我骑马回去定会擦亮眼睛,不会有事的。”


    贺平乐往秦砚看去,问:“师父,你说呢?”


    秦砚在门外拧外衫上的水,闻言对车夫道:


    “务必当心,求稳不求快。”


    车夫应声:“是,小人明白。”


    说完,车夫重新穿上蓑衣,整理马头上的斗笠后,将马牵出屋檐翻身而上,策马而去。


    贺平乐站在门边看着车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暴雨中,暗自祈祷车夫大叔路上平安。


    “别站在门边了,进来烤火。”


    秦砚蹲在地上,用一根没烧过的柴火拨动火堆,将快要熄灭的火苗拯救回来,招呼贺平乐进来。


    外面在下暴雨,破庙中的光线有点暗,火光照在秦砚脸上忽明忽暗,倒是让他的脸部轮廓更加清晰,冷峻疏离的气质在火光映照下丝毫不减,双眸骤抬,眸中的星点汇聚成无形的网,把贺平乐的视线尽数收拢其中,让她像是魔怔了般根本没法看别处。


    “看什么呢?进来。”秦砚对她招手催促。


    秦砚的声音将贺平乐从失神中唤回,她猛然惊醒,冷静过后又很快发现一件让她难以冷静的事情。


    车夫回城安排车去了,连马都骑走了,破庙外面泼天大雨笼罩了天地,破庙里面秦砚一人守着火堆,而她要是走进去,破庙离就会变成了两个人。


    只有……她和秦砚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