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鞭笞。
薛元音垂头跪在地上,脸色发白地忍受着紧随其后落在背上的一道又一道的鞭子,手指抠在地面上,指甲攥得发白。
转眼就是十声鞭子落下,她感觉自己的背部已经灼热了起来,剧烈的疼痛牵拉着整个身子都痛。
由于咬牙忍受,她的口中已经有淡淡的血腥味。
护卫看了薛昶一眼,薛昶淡声道:“你可知错?”
薛元音咽下喉咙口的腥锈味,声音微抖着说:“我……没错。”
薛昶眼神一冷,挥手示意继续。
护卫扬臂,甩下第十一道鞭。
薛元音被破空而来的鞭子打得浑身一抖,紧接着就是火辣辣的、近乎刺入骨子的疼痛,且正在往四处蔓延,叫她整张脸都有些发白。
护卫甩下第十二道鞭。
薛元音疼得已经说不出话来,指甲抠紧地面,身子不自觉地抖着,努力维持跪着的姿势。
她分出心神去想,私相授受就是私相授受,没名没份,没理没据,被发现了哪还能奢望一个好下场。
护卫甩下第十三鞭。
薛元音耳畔嗡鸣一声,眼前有些发黑,背部剧痛过后就是一阵阵麻木,已经有些僵硬了。
她有些分不清是疼痛还是适应了,唯有口中血腥味隐隐蔓延开来,提醒着她并非是梦。
护卫甩下第十四鞭。
薛元音眼前又是一黑,险些倒下,她双臂撑着地面,又慢慢跪了起来。
听到父亲又在问她知不知错,她艰难地抬了下头,咽下满口腥味,艰涩道:
“父亲是要告知章家这件事,让他牢牢被看管起来吗?”
护卫甩下第十五鞭时,薛元音听到上首的薛昶淡漠道:
“告知?我不会告知章家。若告知了章家,他再想办法约见你时,岂不是知晓了你不会赴约的原因吗?”
他看着底下女子背部隐隐渗出来的血痕,转了转大拇指上的扳指,淡道:
“我偏要让他什么都不知晓,你凭空不去赴约,让他等不到你,凭白生了误会。让你等不来他,困于闺阁,从此两厢生怨。这样岂不是比告知他实情更好吗?”
薛元音只觉得有股气血涌上头顶,颤抖着咳出一点鲜血来,同时鞭子狠狠落在背上,她一瞬间眼前昏黑,没能跪稳,身子跌在地面上。
隐隐血迹从她背部衣料渗出来,星星点点,像是开出的漂亮的花。
护卫眼底有几分不忍,瞥了眼上首的薛昶,见他没开口,他自作主张地停了家法,请示薛昶道:
“家主,十五鞭已执行完毕。”
十五鞭,军中将士犯错也不过如此。
薛昶静默片刻,冷淡道:“将她抬回去。不得我首肯,不得离开院子半步。”
“是。”
两个护卫一起,将薛元音抬了回去-
薛元音回到院子里,被院中婢女一起抬到床榻上时,意识就已经隐隐清醒过来。
到底是曾经学武,虽然有些伤根动骨,但不至于要了命去。
薛元音勉强睁开眼,拂珠就已经把满院子的仆从给驱散了,她眼睛通红地趴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地帮她褪下衣物,露出背上的伤处。
看到自家姑娘满背的紫红鞭痕,还在隐隐往外渗血,拂珠眼眶蓦地红了,带着哭腔地喊道:
“姑娘!姑娘你怎么伤成了这样啊!”
薛元音疼的意识不清,但还是勉力安慰她:
“我没事。”
拂珠忍住哭,拿了早已备好的敷药过来,细细给她敷在背后纵横的伤口上,道:
“姑娘骗人,您笑得比哭还难看。”
薛元音也不笑了。她现在确实笑不出来,不仅如此,心口也堵得厉害。
她把头埋在帛枕上,任由拂珠抹药。
拂珠说:“侯爷把姑娘软禁了,说一直到冬祀,您都不许再踏出薛府一步。”
薛元音喉头微涩,故作平静地嗯了声:“我晓得。”
拂珠又说:“方才魏叔来传话,说侯爷告诉姑娘,他已经择好吉日,待日子到了,他就与柳家交换更贴,将您与柳公子的亲事定下来。侯爷还说……”
拂珠一顿,已经不忍再说下去。
薛元音咽下口中淡淡的腥甜味,道:“你说,我能接受。”
拂珠咬了下唇:“侯爷说,姑娘与柳公子早日完婚,早日……诞下后嗣来。”
薛元音攥紧手边的缠枝团花被衾,手臂微微颤抖,强行忍耐住心头的悲愤。
若是如此……她宁愿豫王一党直接输掉,也好过这般被人摆布!
可她知晓,她不能,她不能做那个叛徒,除非她死了。可她不想死,她只要活着,她就是豫王殿下夺储势力的其中之一。
薛元音闭了闭眼,喉咙间一阵堵滞的酸涩,一阵巨大的无力感袭来,几乎将她淹没。
她要与一个根本没见过几面的男子订亲了,那个荒唐的皮肉生意,却是她短暂地占有他的日子。
经历的那些欢愉仿佛一场梦,她根本不愿意相信,上一秒她还高高兴兴地回府,转眼间这个美梦就要仓促地结束了。
拂珠敷下药,薛元音背脊轻轻颤抖着,强忍着疼,却不吭声。
待敷完药,拂珠停了手,慢慢扶着姑娘坐起身。
薛元音咳了咳,喉头一甜,竟然咳出一口淤血来。
拂珠拿帕子给她擦净唇角的血丝,心疼地说:“姑娘,您一定要坚强起来啊。”
“我晓得。”
薛元音丢掉帕子,背后火辣辣的疼痛几乎让她坐不稳,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伏在拂珠肩膀上,手背挡住脸,眼泪落了下来。
她哭着哽咽地说:“可是我好疼啊,拂珠。”-
距离冬祀愈发近了,薛元音被关在屋里的这几日无事可做,时常对着窗子发呆。
柳旻言每日都会上门拜访。
他每次过来都会递拜帖,薛元音这几日闷在屋里,混混沌沌的,脑子总是捋不清楚,还容易忘事。
她不想总是躺着或者趴着,有时候会在院子里晒晒冬日的太阳。柳旻言便会坐在她旁边,捧着一本书细细研读,有时候又会在她院子附近走走。
并不多言,但经常能看见他的身影。
偶尔柳旻言上前搭话,薛元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搭理他。柳旻言也不恼,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说着,旋即便做自己的事情。
这样过去三日,薛元音换完伤药,见他还在这里,有些烦了,问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呢?有什么意义?”
柳旻言闻言放下手里的书卷,道:“若是不出意外,我会在不久后成为你的未婚夫婿。”
顿了顿,他温柔又坦然地道:“我认为,你受伤的情况下,我前来陪伴你,是一项不能推脱的事情。”
薛元音哑然,扭头不再看他,语气仍然寡淡:
“还不是未婚夫婿,不需要你做这些。况且,你当真是对我有情谊吗?”
柳旻言弯唇一笑:“这重要吗?”
薛元音又是一滞,确实,这根本不重要。他愿意做薛家赘婿,本质看中的还是一条飞黄腾达的青云路。
若豫王赢了,他就赌对了。若豫王失败,他及时抽身,也没什么损失。
柳旻言看中的是她薛家独女的身份,并不是她薛元音本人。
薛元音情绪恹恹,盯着面前的案几发呆。如今已经过去三日,还有两日,就到了他与她约定的在朱月宫见面的日子。
临走前,他还告诉她,他带她在朱月宫逛逛的。她从没去过朱月宫呢。
可她伤口还在作痛,整日被关着,当真能去赴约吗?
薛元音心口发堵,缓缓攥紧了指尖。
柳旻言在这个时候适时出声,细声慢语地道:
“薛姑娘往好处想想,你与我成婚也并非全是坏事。一来我身子不好,你无须应付我很多年,二来我容貌尚可,你与我诞下的后嗣定然容貌不俗,起码皮囊上不会吃亏了去。三来我乃入赘夫婿,不会纳妾,更不能从你手里夺得薛家权柄,不过是相助风力进入朝堂,做出一番功绩罢了。你不受拘束,日子会很自在,不是吗?”
薛元音沉默着,不愿答话。
她其实知晓柳旻言说得都是实话,甚至知晓柳旻言此人是个难得的好夫婿人选,但她就是隐隐不甘心。
她不愿去深想自己为什么不甘心,为什么如此抵触和不情愿。
有些事情,稀里糊涂地不去思考明白,过去就过去了。
一旦想得太清楚,会让人看清无力改变的结局,从而陷入痛苦的泥沼里,将自己困住。
柳旻言轻轻将手掌搭在她手背上,他的手心很凉,也很宽大。
薛元音一顿,将手抽了出来。
柳旻言无奈一笑,又仿佛不在意,提出邀约:“再过两日,薛姑娘的伤口就结痂了吧?到时候能否邀请薛姑娘陪我一起,去城北山林间赏景?”
薛昶将她软禁,唯有一种情况能将她放出去,那就是与柳旻言一起幽会去。
薛元音垂下眼,片刻,低声道:“我伤口还没养好。”
柳旻言道了声好,并没有纠缠,与她告辞,翩然起身离去。
薛元音也回了屋子,她目前不能活动太多,需要静养。
待次日,柳旻言又来邀约,薛元音仍然是拒绝。
他耐心很好,又过去一日,再次来邀约,道:
“薛姑娘伤口应当已经结痂,出去散散心,总比闷在屋里好。”
见她没有在第一时间拒绝,柳旻言再次将手心搭在她手背上,微凉的掌心覆住她微热的指尖。
薛元音的手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抽来,沉默良久后,她应了声好,轻声道:
“那就劳烦你带我出府走走吧。”
柳旻言有些意外,思及自己方才的话,莫不是第五日伤口结痂打动了她?他点了点头,温声道:
“那待过了午时,我在薛府门口等你。”
薛元音应了下来,唤来下人送他出去。
待他离开,她没有回屋,拢了拢鹤氅。
院墙角落有一株百年桑树,朝着院墙外面伸出去不少树冠,她盯着那株桑树,怔怔发起了呆-
朱月宫位于皇城城北,碧瓦朱甍,飞阁流丹,而且位置极好,往南看是一览无余的天子脚下,往北看是城郊连绵的巍峨青山。
章景暄坐在大殿中,直到日暮西山,他抬头,看了眼渐渐昏暗的天色,淡漠地扔下手里的典籍,闭上眼,摁了摁发胀的额角。
他道:“怀舟,几时了?”
怀舟垂首道:“回公子,酉时了。”
酉时,已经过了用晚膳的时辰,家家户户都呆在屋里歇息,没人会在这个点再出来。
章景暄睁开眼,盯着外面的天色。
良久,直到暮色完全落下,月色披在他肩上,大殿中点燃了豆灯,安静得几乎没有人气,暗卫终于从大门赶来,低声禀报:
“回禀公子,今日薛家大小姐正与另一名素白衣衫的年轻男子共赏城北山间之景,直到暮时方返程。”
半晌,章景暄轻嗤一声,声音不大,在寂静的殿中却格外清晰。
他神色带着几分讥诮,拿出一个紫檀木匣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百花流珠簪。他拿出来握在掌心,垂眼细致地打量着,感受着金簪微凉的温度,而后慢慢用力。
忽然,金簪竟然碎成两截,啪的脆响落在地上。
一时间,殿中无人敢出声,几乎落针可闻。
章景暄看着地上碎裂的金簪,忽觉几分可笑。
他记得,薛元音的十七岁生辰快到了,就在年后。担心到时候没有接触的机会,他本想提前送她生辰礼物。
只是没想到,她没来赴约,他亲自挑选出来的礼物没能送出去。
暗卫没等来吩咐,已经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良久,章景暄起身,淡声吩咐道:
“怀舟。”
怀舟上前一步,道:“公子有何吩咐?”
章景暄一步步踏出朱月宫,清俊的面容在氤氲夜色中依旧温和而平静,话音不疾不徐地响起,仿佛同那翻飞的袍角一起卷携了冬时风霜。比起平时的温润,却显得有些过于冷清和寡淡:
“去查,那个素白衣衫的年轻男子是谁。”
第52章 “你想让我承认什么?”……
次日,薛元音一觉醒来,只觉得头昏脑胀,浑身都泛疼。
屋里有地龙,倒是不冷,但外头窗子结了霜,想必天气越发变寒了。
薛元音艰难地坐起身,哑声唤来拂珠,拂珠打帘进来,带来一阵天寒的风,她连忙将厚帘布给遮下来,进屋拿了个软枕给薛元音的后腰垫,扶着她慢慢坐起。
瞧见自家姑娘背上青紫痕迹不见减退,伤口再次破开,正在隐隐往外渗血,拂珠直接红了眼眶,心疼道:
“姑娘好不容易才把背上的伤养好了些,昨儿个就非得出去一趟,还要爬劳什子山,那山有什么好的,姑娘非要柳公子带您去瞧?这下好了,一身伤反复折腾,何时才能养好?就算痊愈了,恐怕也会留疤……”
薛元音抿唇不语,趴在帛枕上,任由拂珠唠叨、换药。
昨日,她抱着一丝奢望,跟随柳旻言顺利出府,柳旻言本欲带她在山脚逛逛就返回,但她央他带她爬山看风景。
柳旻言着实是个善解人意的男子,分明看穿了她的心思,但没有多问,一路照拂有加,她伤口不出意外地开裂了,疼痛难忍,但也顺利地登上了山,俯瞰到了朱月宫的屋檐瓦顶。
站在城北山上看朱月宫,只觉得它真是极漂亮啊,坐落在皇宫的宫墙北面,却丝毫不落下风,飞檐雕栋,雍容精致,清冷巍峨感扑面而来。
让人看一眼就知晓,它乃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去处。
亦像是她触手不可及的月辉。
薛元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去一趟,但今日显然去不成了,她站在山顶看看也好。
薛昶会同意柳旻言带她出来,但绝不同意她去拜访朱月宫,甚至今日城北登山之行,都是柳旻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
她爬得慢,下山更是困难,暮色苍茫时才回到府里,果不其然,褪下氅衣和袄裙一看,背部伤口再次开裂,已经往雪白里衣上渗血了。
她不知章景暄有没有在朱月宫等她。
她违约在先,又传出快要订亲的风声,章景暄惯来理智冷静,也极为敏锐,想来已经猜到了薛家的选择。
且不论章景暄喜不喜爱她,他就算心里对她有几分恻隐之心,经过这一遭违约,想必也会误会是她不情愿了。
他们殊途陌路,他比谁都要理智。是她先陷了进去,生了妄想。
今日他们谁都没联系谁,似乎是僵持,又似乎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疏离。
薛元音打住思绪,拂珠已经包扎好了她背部的伤口,正在给青紫鞭痕轻轻按摩。她一时分不清是哪里在痛,是皮肉在痛,还是心口在痛。
那株桑树在此成长了百年,后来建了薛府,将桑树圈养在墙院里。它尽力峥嵘生长,伸出树冠,人人夸赞葳蕤繁茂,然而它的根系始终扎在薛府一隅,挣不出,逃不得。
她趴在帛枕上闭了闭眼,呼吸剧烈地起伏着,紧紧攥住身下的被衾,因为过于用力,指甲都泛了白-
冬时已至,章府各房各院都备了炭火。
瞻云院的书房有地龙,不用烧炭火。室内安静,章景暄坐在书案前,垂眼悬腕作画,画上俨然是个婚服的雏形。
他上回丈量过了胸围,已经标注上,如今尺寸都全了,只是衣裳图案细节尚待思量。
他虽然丹青出众,却眼光偏高,等闲的嫁衣花样形制入不了眼,然而在服饰方面涉猎不多。
因此,这些时日他去朱月宫着重翻阅了相关典籍,大致有了些想法。
章景暄又铺了张草纸,画了几个图案,垂眼思忖。
书房门被敲响,他道了声“进”,怀舟推门而入,道:
“公子,您让查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章景暄笔尖微顿,道:“说。”
怀舟侧身,让开一条道,门口一个颀长高瘦的人影走进来。
那人阖上门,走近书案,搁下一封密信,略显冷清的嗓音淡淡响起:
“你让查的事情,都在上面了。”
章景暄搁下笔,拾起密信,上面的火漆是密封的。
他拆开,垂眼一目十行地看去。
这封信查的属实详尽,连对方的籍贯、生平、性情、喜恶、好友,以及惯常穿什么样的衣物都给调查得清清楚楚。
那男子唤作柳旻言,出身洛阳周边的僻壤小地方,天资聪颖,出类拔萃,靠着当地举荐进了国子监读书,乃沈砜的同窗。虽是寒门,却脾性温和,不卑不亢,后来从国子监结课,在他与薛元音去了泉阳县的半年里,柳旻言虽然并未登门拜访过豫王殿下,暗地里却与薛昶有着频繁来往。
章景暄略过那林林总总的生平,看向最后几个段落,目光落在一行字上。
庆安侯有意为其独女择一寒门子弟为上门女婿,最中意之人就是此人柳旻言,两方已然商妥,有近期订亲之意。
他微不可察地攥了下密信,面色却平静,道:
“此消息可属实?”
对方唇角轻轻一扯,懒得与他来回试探,道:
“章大公子年少入仕,历练沉稳,倒是年纪越长越会说废话了。”
章景暄也知晓自己问了一句无用之言。
以免惊动祖父,也就是章老太爷,他并未动用章家的探子,几经周折特意托了故交之友去查,也就是如今掌管京畿府兵的宣平公的世子。
宁褚曾是他的至交好友,与他、薛羿在儿时一同长大,虽然后来宣平公一家搬离京城,宁褚也去了洛阳,但这些年里他们时常互相递信,关系尚笃。
由他经手,此消息必不会有错。
宁褚耐心不佳,但既然答应了此事,也不在乎对方是何反应,将所查消息极简浓缩,一语告知:
“简单来说,薛大小姐要订亲了,正在家中准备订亲事宜。你让我查的那个人就是她的未婚夫婿,薛家的上门姑爷。”
章景暄淡淡地道:“尚未订亲,便是未来姑爷。”
宁褚冷冷道:“有区别么?”
见他不作声,宁褚看在往日交情的面子上,索性把话说全:
“不就是不愿看到如今的场面么,你何不干脆去说个清楚?”
章景暄静默不答。
天子其实早些年便已在为太子铺路,不仅着手开始肃清朝中异党,还把不少急流勇退的旧臣从各地调来,重新任用,一点点取代豫王殿下在朝中安插的党羽和人手。
大多人身在局中,所见一团迷雾,而他年少便身处东宫,乃距离天子最近的位置,多年下来敏锐察觉到几分端倪,因此幸运地猜到天子中意的储君人选是谁。
章家并非东宫党羽,而是效忠天子,本不欲涉及党争。不过是在天子委婉的暗示与默许下,才站队了太子殿下而已。
他身为章家嫡长孙,少时是太子伴读,如今是东宫幕僚、太子最器重的属臣,若照着这条路往前走,本该是一片康庄大道,青云直上,只等入阁,待未来定是坐揽朝纲,手握权柄,红极朝野。
花团锦簇的未来,不外乎如是。
章景暄知晓自己应当捋着这条路往前走,从未出过差错,也没想过出差错。
他肩负整个章家,是众人所期,身负众望,身不由己。一朝行错,整个章家的性命填进党争里,万劫不复。
所以……也根本容不得他出差错。
他沉默须臾,强行压下心头情绪翻涌,面上没表情,冷声道:
“你在妄自揣测而已。豫王党派之女要订亲,与我有何干系?”
宁褚的脾性惯来与他不相投,闻言扯起书案上的画作,在章景暄骤然投来的冷凝目光中,他把那精心绘出的婚服整个暴露出来,讥诮道:
“我说话不好听,只是觉得很好奇,章璩,你是想欺骗谁?骗得住你自己么?多少人都瞧出端倪,你向来敏锐,难不成这回瞎了眼,看不出来了?”
宁褚生来嘴毒,这会愈发不耐,背脊挺拔地站在雍华雅致的博古架前面,清冷锋利的眉眼显得有几分讥嘲。他放下婚服画作,抱臂道:
“嘴硬是能让你抢到厨房里最热乎的饭食?还是能让你在出恭时占着茅房最好的坑位?时至现在,在我面前你还不想承认?”
“够了!”
章景暄猛然起身,手掌用力按向书案,手臂上隐隐有青筋突起,一双温润的眼睛满是漠然凌厉:
“你要我跟谁承认?我怎的不知我需要承认什么?!”
空气骤然静了下来,片刻,他强行冷静下来,嗓音是尽力克制后的冷漠:
“若她嫁给我,这是婚服,若她嫁给别人……”
他脖颈间喉结滚了滚,缓缓道:
“这便是新婚贺礼。”
宁褚听罢,嗤的一笑:“真不知该说你冷静坚忍,还是该说你懦夫。”
章景暄脸色不善,沉默不言。
宁褚道:“或许当真是我瞧错了吧。”
他抬起一双冷润漂亮的漆黑眼眸,轻声道:“你心中没有珍视喜爱之人,不懂得唯恐失去是何滋味。”
见他依旧没反应,宁褚忽然觉得没意思,放弃了劝说,反正于公于私他的差事办妥了,淡淡扔下一句:
“看起来你确实身处漩涡,命不由己。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你看着她去成亲,看着她走向你的对立面,谁都别回头。日后别再因为此事来寻我。”
宁褚略略抬手告辞,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瞻云院院门处。
寂静的书房里,章景暄面容上的平静缓缓消失,脸色变得沉冷。
他何尝想要见到薛元音走向他的对立面?
可是从那日她失约至今,她从未想过给他一个解释,哪怕是只言片语的暗示。
章景暄不愿去说,自己等她的递信等了多久。这会将他衬得很可笑。
他是京城世家之首的继承人,未来储君最为器重的属臣,生来矜贵,钟鸣鼎食,总不能抛却身份、脸面与骄傲,主动去薛府问她要个名分,像个毫无原则的裙下臣一样倒贴上去。
难道要像一只哈巴狗一样,用之即来,挥之即去?
章景暄慢慢攥拳,克制地闭了闭眼。
祖父的侧面敲打犹在眼前,太子殿下的殷殷期盼和隐晦提点不断地在脑海里浮现。章景暄忽觉心脏细细密密地泛疼,毫无缘由,让他想不通透,或者说不愿去深想。
他双臂颤抖着,额间青筋暴起,胸膛起伏着,掌间攥住那封密信,想要尽快让自己冷静,绷紧数秒,慢慢用力,却猛然听见空中一声轻响——
密信竟被生生攥得粉碎。
第53章 狐狸木雕。
京城的天气愈发冷了,呼吸都是吐的白汽,距离冬至越来越近,冬祀快来了。
待过了冬至就离腊月不远了,京城的高门世家惯来喜欢在年底结亲,喜上加喜。
因此在等待冬祀盛典来临的这段时日,京城大街小巷都很热闹,家家户户扫除的扫除,祭祖的祭祖,说媒的说媒,孩童们走街串巷,妇眷们话家常,入冬都不觉得寒冷了,热火连天的。
薛元音被软禁在屋里,哪也去不得,除了整日望着闺房的窗子结霜,以及跟柳旻言打打太极之外,基本无事可做。
拂珠干脆搬进屋里打地铺,整日陪着她,捡着外头热闹的八卦说给她解闷:
“近日京城里串门儿的可多了,尤其是说媒的,感觉打算今年订亲的都想在年底之前定下来,尤其是章家,也在积极给嫡长公子张罗亲事,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
拂珠是不知晓薛元音与章景暄那些渊源的,但因为薛元音偶尔会问章景暄有没有递信进来,拂珠还以为她很感兴趣,遂将章家的事情多说了些:
“不过章家长公子倒是不怎么上心的样子,终日忙于东宫,其他时间不怎么在外面露面。”
薛元音沉默地听着。
“对了。”
拂珠忽然想起了什么,“姑娘曾说要我帮姑娘递个口信给章公子的小厮,还要递吗?”
薛元音闻言拿出书桌木屉里压着的一纸信出来,上面写的东西不多,无非就是解释了一下她被软禁的事情,以及日后不太方便再联络了。
还问了一句,他为何没来寻她,也没个解释,是太忙了吗?
薛元音盯着这封信,看着最后一句有些像求爱的问话,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痛。
当时冲动就写上去了,却犹豫要不要递出去,如今看来,这简直毫无尊严可言,于是拿笔重重地划掉了。
再读一遍,其余没有不妥,她将信折了起来,封好,递给拂珠道:
“这封信,帮我递给怀舟,一定要亲自交到怀舟手里,不能给旁人。若怀舟不收信,就帮我带句话,跟他解释一下我在软禁。你小心着些,莫要被人发现了。”
拂珠收了信,将薛元音的叮嘱牢牢记了下来,转身出门。
过了好一会,拂珠终于回来,将信搁在桌上,愧疚道:“姑娘,奴婢没递出去。”
薛元音微微拧眉,问道:“是没见到怀舟吗?”
“不是。”拂珠低声道,“门房根本不让奴婢出府。”
她说给薛元音的那些八卦,都是听门房聊的,本以为关系不错,塞个银子,出门能通融一二,没想到门房受了薛昶的嘱咐,不肯松口。
薛元音攥紧了信,沉默下来。
拂珠小心翼翼道:“只有柳公子与姑娘幽会能将姑娘带出去,不妨……”
薛元音摇了摇头:“他又不是傻子。更何况,他根本不可信。”
柳旻言对她那次借着爬山的名义去看一眼朱月宫,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再让他帮自己递信,那简直是在往薛昶脸上打巴掌,跟将证据送到薛昶的手上也没差别了。
薛元音打开信,看着自己划掉的那一行字,心里被刺痛了下。
都说章景暄忙?他真的在忙吗?到现在也没给她递个信来。有时间说媒,没时间递信进来吗?
还是说,他根本没打算给她递个口信,正好借此机会,与她疏远。
这个应当才是事实。他是太子党,总不能舍了章府一家子,冒险来与她做偷情之事。
薛元音忽然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无力感,甚至是绝望感,她想,她怀揣希望这么多日,一点点看它变得渺茫,现在,终于死心。
她不该是这副模样的,她应该不惧前程未卜,应该拿得起、放得下。
换个角度想,嫁给柳旻言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长得俊,脾气还好,生个孩子还能跟她姓。虽然她根本不喜欢自己的姓氏。
“拂珠。”
薛元音把信扔给她,闭上眼道:“把它烧了吧。”
拂珠无措地接过信,劝道:“姑娘,让奴婢再试试吧,侯爷这阵子看您看得严,再过几日,奴婢总能找到机会溜出去的……”
“没用的。拂珠,不看到我订亲,他不会放我出门的。更何况,冬祀盛典没几日了,你哪能再等到机会。”
薛元音睁眼看她,淡声道,“不许把信藏起来等着给他看,就当我没写过。立刻去烧了。烧罢,把柳公子喊过来吧,就说……说我想他了。”
拂珠讷讷应下来,强忍着要冒出来的眼泪,把信投进炭火盆里,眼睁睁看着火舌将信笺吞没掉,逐渐沦为灰烬-
章府,瞻云院。
怀舟敲开书房的门,揣着信进去,递给上首道:
“公子,信没递出去。”
“为何没递出去。”
章景暄搁下东宫公务,淡声道,“你说了是我递的吗?”
怀舟低头道:“谨记公子嘱咐,没有透露任何您的消息,小的派人声称说国子监同窗,但薛府门房拒收了。”
章景暄用帕子净手,接过信,漆印没拆,完好无损地退了回来。
他搁下信件,平静地问道:
“是薛府门房的意思,还是他们大小姐的意思?”
怀舟的腰弯得更低了,颤颤巍巍地说:
“门房说,大小姐近日心绪不佳,将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唯有未婚夫婿上门方能见他一面,其余人的邀约或是递信皆听从大小姐的意思,悉数退了回去。门房……门房也不敢私自递信,担心惹了大小姐不高兴。”
“她铁了心与那个男子订亲么?”
章景暄声音寡淡,似乎没什么情绪,却听得怀舟心头一咯噔,苦着一张脸,压根儿不敢答话。
章景暄将上封信毁掉,重新写了一封,略简短了一些,最后检查一遍,封好信件,交给怀舟,淡声道:
“我再修书一封,你寻人递过去,言明是有贵人点名道姓要薛大小姐亲自来收。”
怀舟接了信退下,交给跑腿的小厮,嘱咐一遍,待小厮离开后,他又回来禀报道:
“公子,还有个消息……”
看到章景暄递来的一抹冷淡眼神,怀舟连忙低下头,加快语速道:
“听门房还说,薛大小姐已经答应与柳公子订亲了,正在筹备与各府发请帖,择个好日子,怕是……日子不远了……”
章景暄正拿起桌上的茶盏,怀舟话落,茶盏忽而落下,碰的一声摔碎了,怀舟蓦地噤声,书房静得落针可闻。
章景暄瞥了眼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茶盏,探臂将茶盏碎片拾了起来,不小心用力被割破手指,殷红血迹顿时冒出来。
他动作顿住,目光落在指尖的血珠上。
怀舟吓了一跳:“公子!”
章景暄轻轻皱了下眉,旋即眉头展平,收了被刺破的手,语气像先前那般平静,仿佛无事发生,吩咐道:
“怀舟,唤人来将茶盏和水渍收拾干净。”
“是。”
怀舟打算亲自上前收拾,章景暄又喊住他,若无其事地拿帕子将手上血珠擦净,语气淡淡道:
“换人来收拾。你即刻再出门一趟,将方才那封信截了吧。”
怀舟弯腰的动作一顿,起身低声应是,快步离开书房。
章景暄擦净手,看着指腹上面残留的一道细小伤口,轻轻扯了下唇角。
冬祀祭典还在等他拿章程,太子又殷切嘱咐了诸多琐事……他也是昏头了,怎么只知道把精力放在无用的事情上。
章景暄收了目光,丢掉带血的巾帕。
……
怀舟用最快的速度撵上去,在章家小厮抵达薛府之前,成功将信截了回来。
看到上面漆印未拆,他擦了擦额间冷汗,长长舒口气。
就差一点了!幸好啊,幸好!
前面巷子便是薛府,门房处,拂珠刚好被拒绝,懊恼丧气地回去。
两厢的仆从对此一无所知,亦没瞧见彼此,双双转身,刚好互相错过。
冬日愈发的冷了-
后日是冬至,亦是冬祀盛典,举京期待,万众瞩目,礼部和光禄寺正在核对全部的流程,翰林替陛下撰写主持场面的稿言,忙碌中又带着几分有条不紊。
可这是多少年才有一场的盛典,不管私下里太子和豫王打得如此激烈,表面上皆是和乐融融,这场冬祀百姓也会远远观瞻,丝毫不容出错。
瞻云院里,宫里老太医前来章府把脉,章景暄掩唇,压下喉咙间的咳意。
老太医收了手,写了张方子,缓缓道:
“这段时日即将入寒冬,冷气侵骨,长公子再是公务繁忙,也该注意身子才是。”
“我知晓,多谢太医。”
章景暄语气依旧恭谦温润,态度却不甚亲和,显然不欲多说。
老太医适时住了口,将方子递过去。
怀舟接了过来,转身出去煎药。
后日祭祀盛典,章家大部分主子都要参加的,待给府上其他人把完平安脉,老太医也告辞离开。
半个时辰后,怀舟端着汤药进了书房,搁在书案边上,道:
“长公子,该吃药了。”
章景暄从书桌案牍中抬头,看见那黑漆漆的苦汤子,眉头微蹙。
怀舟显然很了解自家公子,当即打好腹稿准备劝说,谁知道章景暄没有其他更明显的反应,端起药盏,放至唇边。
一股浓郁药味飘进鼻腔,章景暄眉心再次蹙起,隐隐有些做呕。
他胃浅,惯来吃不下苦汤药。
怀舟苦着脸:“公子,您这还要小的哄您吃药,待您成了亲,谁还哄着您吃药啊!”
章景暄唇线微微抿直,面上没什么表情。
曾经有个人倒是想办法哄他吃药,只不过那办法过于怪癖了些,但到最后,他还是吃下了。
他压住思绪,仰头一口饮尽。
怀舟有些惊讶,转而觉得惊喜,连忙把药盏撤了下去,又端来清水给他漱口。
章景暄饮罢清水,想起了什么,拉开木屉,从里面拿出一只狐狸模样的木雕,在手中把玩,眸色有些晦暗。
端详片刻,他将木雕递给怀舟,缓缓阖上眼,冷静地吩咐道:
“去烧了吧。”
既然彼此再无干系,就不该留下牵绊,徒增心烦。
怀舟接过来,一时没敢动,看着公子欲言又止了一会,终究没敢劝说。他轻叹口气,走到炭火盆旁边,欲要把木雕扔进去。
“等一等。”
章景暄指腹用力按压桌面,睁开眼,他克制着冷静下来,淡声道:
“旁人心血,烧了可惜,你拿去处置了吧,随便扔给从哪家孩童,当个玩的物什也算尽其作用。”
怀舟愣了下,讷讷应了声好,揣着木雕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步子迈得有些缓慢。
说实话他还是有点舍不得,这么好的木雕呢,扔了多伤人,他情愿自己替公子留着。但公子大抵会生气,还是罢了。
怀舟渐渐走远,快要出了院子,章景暄手臂隐隐有青筋暴起,平息须臾,心绪仍然烦乱,终是哑声开口:
“怀舟。”
怀舟连忙转身回屋,脚步较先前走出去时显得利索了些,道:“公子何事吩咐?”
章景暄喉结滚了滚,道:“再拿来给我看看。”
怀舟把木雕还给他。
章景暄将它握在掌心,缓缓摩挲,这木雕外面光滑平整,小狐狸慵懒骄矜的笑面栩栩如生,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的。不管作何处置,似乎都不太合适。
他紧紧攥着木雕,半晌,轻抬袖摆道:“你退下吧。”
怀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隐隐猜出这是不再处置木雕的意思,松了口气,赶忙退了出去。
章景暄看着狐狸木雕的一双眼睛,最终将它压入箱底,合拢封尘。
第54章 为她做一件红嫁衣。
后日就是冬祀,章景暄最近每日都在与太子党派其他臣子议事,用过午膳便去了前厅。
太子太保是来商议太子竞争祝祀官的一些详细章程,要确保太子能得到祝祀官的位置,少不得费一番心思。
商议罢,张太保道:“听闻章公子丹青一绝,不妨你为圣上作一幅画,盛典当场献上,若龙颜大悦,直接指定殿下为祝祀官也不是没有可能。就算圣上不做指定,殿下夺得祝祀官之位的把握也大些。”
章景暄面色平静地道:“我近日不欲再碰丹青,换个法子吧。”
张太保惊讶道:“为何?你以前……”
章景暄微微按压桌面,有些用力,面色微寒道:“张大人,我再说一遍,我不欲碰丹青。”
鲜少见到章景暄这般面色冰寒的模样,张太保有眼色地止了口,笑道:
“既然如此,那也不是非要作画才行,是本官想岔了。”
章景暄微微颔首,张太保不再久留,起身告辞,管事将人送出去。
待张太保离开,管事从大门处回来,看到长公子方议事罢,正往外走来,管事走上前去,垂首道:
“公子方才那般严拒张太保,太保毕竟年长公子数载,回头府上得寻个由头送一份薄礼过去,向张太保略作赔罪。只是……不知公子为何不愿再做丹青?”
方才长公子声音不小,他在门外都听见了,也幸亏张太保脾气好,不与一个晚辈计较。
章景暄摩挲了下指腹,脑海里闪过某一道缠着他教导丹青的人影,还有她那个荒唐的作画想法……他收了繁杂思绪,恢复一副温和表情:
“近来东宫琐事繁多,画得有些腻味,便想歇一段时日。”
管事闻言没说什么,无声退了下去,只是在转过身去之后,轻叹口气。
上午在府里也是,遇到姻亲来府中串门的小辈,看见人家在玩竹蜻蜓,当即喝止,虽然过后又温声和缓了,但人家小孩到底被吓到了,连忙告辞离开。
这下午又是,用拙劣话术来拒绝张太保。
长公子惯来温润有礼、智谋过人,近日却频频恭谦尽失。这回更是如此大意,给个粗糙至此的由头。
能糊弄得住谁呢?
……
日暮西时,章景暄终于将明日冬祀盛典的细节全部核对完毕。
怀舟端上来一碗梨粥,章景暄搁下文书,揉了揉额心,饮了几口梨粥,略略润喉,这才得以歇口气。
他望了眼渐暗的天色,办了一天公务,心绪已然平和,他平静地合上文书,道:“备水。”
怀舟应了一声。
净室里,温水漫上浴桶里,雾气蒸腾。
在这里,章景暄不需要维持那温和从容、游刃有余的模样,他靠在桶壁上,有些疲倦的阖眼。
将冬祀盛典章程和细节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又回想太子嘱咐下来的差事,均已办妥,他这才抛开思绪,缓缓睁眼。
热水雾气让视野有些模糊,水波漫过身上肌理,胸肌暴露在外,腹肌浸在水中,他低头看了眼,动作慢慢顿住。
白日尽力克制,刻意不去想的一些回忆涌上脑海里。
一个姑娘曾经与他躲在外人无法窥见的地方,攀附在他身前,小鸟儿般啄吮他身上的薄肌,喜爱极了的模样。
每每见到,她的冷静姿态总会不自觉地抛开,偏还故作矜持,很是可爱。
章景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的身体。
这上面,曾经都有过她留下的津液痕迹,那些不言于口的旖旎,像是昨日才发生,叫人心头的平静情绪瞬间泛了乱。
她真是个可恨的人,分明与他殊途,归为陌路,却偏来招惹,处处留痕。
他蓦地感受到了什么,垂眼看向下方。
清澈温水中,本该安静伏在胯间的物什,只因他脑中想了想那人的身影,它便立刻有了动静……
章景暄攥紧浴桶沿壁。
他想起府中小公子正在蹒跚学步,最喜爱向他炫耀,抖抖索索地站立起来,微微探起头,仰望着,似乎在巴巴地期盼。
章景暄闭上眼,默念静心诀。
小腹那股火却反复盘桓,甚至有愈烈的趋势。
极力克制了半晌,作用甚微。
章景暄猛地睁开眼,喉结滚了滚。没了衣袖的掩盖,清晰可见手臂上有青筋隐隐凸起。
他突然感到有些可恨。
曾经他静心克欲,稳坐高台,无为所动。可她来了一遭,这副身体从此记住了她指腹轻抚与嘴唇落吻的触感,生了念,生了盼。
只是私下想一想,它便有了难以克制的反应,滋生渴望,犹如焚火。
可是,辅佐千秋帝业,权臣登高望阙之路,怎会容忍内心业障难消之辈?
章景暄额头隐隐有青筋跳动,扶着浴桶喘气。半晌,猛然起身,带起一地水珠。
他跨出浴桶,擦净身体,披上寝衣,走出净室。
外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月亮挂树梢,繁星隐在寒云后。
院中寂静,草木晦暗,唯有值夜护卫交接换班的动静。
冬日晚上寒冷,章景暄披了个貂裘氅衣,踩着檐下悬挂的罗纱灯照出来的路径,缓步来到书房。
书房昏暗,入夜沁冷,安静无声。
章景暄独自掌了灯,豆火似的光晕照亮一隅,他抽出画卷来,徐徐展开,铺在书案上。
华冠丽服,静静铺开再画卷上,唯有几处空白尚待填补。
他撩衣坐下,研磨提笔,缓缓勾勒出婚服裙摆上的花样图案,以及衣领袖口的滚边。
朱红青绿,鸳鸯戏水。朱绸绫罗织就凤冠霞帔,花鸟虫鱼皆栩栩如生。
他丹青本就一绝,是簪缨清贵高门养出来的审美,这绘出来的婚服乃京城独一无二的样品,不会与任何女子相撞,也最适配她。
一个时辰后,章景暄补全了婚服。
灯芯只剩短短一截,落满灯花,他看向漏刻,已经亥时正了,过了他平日入睡的点。
他搁下笔,净了手,走出书房,让值夜小厮将怀舟唤来。
怀舟匆匆披衣,踏着夜色赶来,看到公子立于阶上,氅衣里面只着雪白里衣,忙道:
“公子何事吩咐?”
章景暄思忖着什么,过了会才听闻怀舟的问话,转眸看他,道:
“明日一早,你拿着我玉牌去寻彩翼楼的楼主娘子,拿我所作的画作,请她出手帮忙绣一身嫁衣。记得叮嘱她,我只要她们最好的绣娘。而酬银……”
稍稍一顿,他淡声道:“随她开价。”
彩翼楼是皇商,亦是京城最好的绣楼,楼主娘子曾在宫中尚衣局当女官,为帝王绣过龙袍。前几年到了年限,出宫开了家绣楼。
这里有着才艺出众的绣娘,但是数量不多,贵在精而少,就算是公主、宠妃或者高门诰命夫人,去请彩翼楼的绣娘帮忙绣衣都要拿玉牌去排队预订,难以轻易请动楼主娘子出手。
是以,他需要拿出章家嫡长公子的玉牌,方有请动的底气。
怀舟讶然抬头。
章家走清贵之流,家风严谨勤俭,老太爷向来厌恶铺张浪费。若是被家主得到风声……
章景暄似是看穿怀舟在想什么,淡声道:
“彩翼楼的楼主娘子是守信之人,不会轻易透露出去。”
怀舟了悟,这便是叫他低调行事的意思。他没敢问那嫁衣绣出来给谁穿,只躬身应是,无声退下。
章景暄转身回到书房,看着这幅精心所绘的画作,指腹搭在画沿,轻轻描摹,似在想象穿在人身上的模样。
他想,与她做一笔皮肉生意,却说不清是谁占便宜谁吃亏。
说到底,多多少少占了半个兄长的身份,得了便宜,不该再生出更多贪念与妄想。
那就为她做一件红嫁衣,届时替他将她送上花轿。
章景暄压下心底不停翻涌的情绪,迫使自己心绪沉静,缓缓将画作收起来。
他不会被宁褚那些蛊言惑语所影响。
他一定会很冷静,而且也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而今日的晚膳时间,各衙刚散值罢,薛府门房处却隐约传来喧闹的动静。
薛元音不管不顾地去闯门房,却还是被拦住了,争执之下,她眼睁睁看着礼部拿着名册离开,而上面根本没写自己的名字。
她方才知晓薛府报给礼部参加冬祀的名册没有自己。本以为薛昶只是将她关到冬祀前夕,没想到冬祀盛典他也不打算让她参加!
此处动静到底惊动了薛昶,他从前院疾步赶来,怒不可遏道:
“薛翎,你又在做什么幺蛾子?!”
看到薛昶丝毫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薛元音心头怒火蹭蹭往上窜,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没殆尽。
薛昶不让她与章景暄私下见面,她认了,立场相悖,确实没什么可反驳的。
可后日的冬祀盛典凭什么还不让她去?她本想借着盛典机会与章景暄见一面,哪怕是一句体面的道别也好,谁知薛昶仍然要把她在屋里关到死!
薛元音有些崩溃地朝他吼道:
“你不让我出门,我认了,你让我跟柳旻言多多交流,我也做了,可你凭什么不让我去参加冬祀?你不要太独断专横了!”
薛昶强压着怒火,道:“凭什么让你去冬祀?让你找到机会跟章家那小子偷情吗?!”
“我没想这样做!”
薛元音身子微微发抖,喉咙堵滞发涩,就连胸口呼吸都有些不畅,她也强压着愤怒,冷着脸看向薛昶,声音微颤地道:
“我们是敌人没错,可我们曾经也有过好友之谊,马上京城就要变天了,我借着机会与他坦坦荡荡告个别,何错之有?难道在父亲的心中,我必须无情无义、独来独往才是合格的薛府继承人?”
“你休要在此与我胡搅蛮缠!”
薛昶怒极,声音冰冷地道:“就他一个人是你的好友?高家、苏家和管家,甚至宁嫣公主来寻你,我有拦过他们递进来的信吗?”
“那父亲只拦我与章景暄见面是作甚?”
薛元音冷笑一声:“难不成父亲也觉得豫王殿下夺得储君的概率不大,担心伴于太子殿下身侧的章家嫡长孙给豫王党使绊子,畏惧你们的筹谋会输于他,所以……”
“你!”
薛昶羞恼成怒地打断,扬手用力扇了一巴掌,薛元音被他的力道抻得直接跌倒地上,眼前冒星,耳畔嗡鸣,直到肩骨撞在地上的疼痛袭来,她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脸颊上面火辣辣的痛。
她怔怔地撑起身子,捂了下被甩巴掌的脸,感觉喉咙口涌上一股甜腥味。
空气骤然安静了。
周遭仆从皆退至一边,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搀扶。
缓了片刻,薛元音手臂颤抖着,慢慢支撑自己坐直身子,想站起来,却感觉到前几日背上被鞭笞的伤疤淤痕又开始泛痛。
她失了力气,站不起来了,狼狈地坐回地上,捂着被打的一侧脸颊,仰起头,眼神呆怔、不可思议、又带着几分恐惧地看向高高站在面前的薛昶。
薛元音嘴唇翕动了下,想质问他点什么,看向薛昶一双沉冷愤怒的眼睛,又什么都不敢再说出口了。
她一直都知晓,对于父亲来说,自己只是兄长的影子。他嫌弃她样样都不如薛羿,嫌弃她并非是个男儿身。可薛元音没放在心上,她觉得,她总归是他的亲生女儿,他纵然再严厉,也总有几分父女之情的。
但如今方知晓,原来她真的是个影子,她根本不配他当成女儿。
薛昶微微握了下拳,平息了下怒火,冷声道:
“冬祀盛典在后日黄昏开始,我把你与柳公子的订亲定在明日晌午。赶在冬祀前,薛府会将定亲礼送至柳公子那里,交换庚帖,签下入赘文书。薛府没有族老,我已请了媒人和同僚族中有名望的老者明日上门,过来当个作证。”
薛元音动了动唇,但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口。
兄长还在,她便是薛昶不怎么管束的薛家大小姐。兄长不在,她就不再是薛元音了。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垂下头,安静地应声道:
“父亲,女儿知道了。”
薛昶没再多言,侧眸看向院落周围轮值的护卫。
护卫心神领会,走过来将薛元音一路送回去,不,或者说是架着她、确保她回到了自己院子里。
……
薛元音趴在案几边,由拂珠帮她重新上药,轻缓地揉散后背的青紫淤痕,又拿来冷湿帕子,给她微微肿起来的侧脸降温。
见拂珠时不时就要哭的样子,薛元音拿来镜子照了照,看到自己的脸颊已经微微红了,明日怕是要彻底肿起来。
她苦中作乐地想,这个丑样子,哪里还需要薛昶拦着?她自己就嫌弃丑,压根不会出门了。
薛元音放下镜子,不想再看到这张强颜欢笑的面庞。
等拂珠冷敷罢,给她端来夜宵,薛元音没什么胃口,打发她退下了。
待屋里只剩自己一个人,外面夜色渐垂,院落堪称寂静,唯有桌上烛火发出噼啪的声响,薛元音静默拿出一只匣子,将一直放在袖袋里的青色寿龟纹玉佩,轻轻搁在里面,压住下面一封已经写好的信。
那是她在烧了那封信后,又瞒着拂珠偷偷写的一封信,可惜没能递出去,一直藏在这里面。
薛元音攥住木匣的锁孔,这才感觉到久久压抑的情绪如喧嚣海浪般反扑回来,汹涌着、静默着,逐渐将她淹没。
尖锐痛意漫过心扉,一滴泪从眼角无声无息地滑下,洇湿那封重新写的信。
其实,本来就没有再交谈的必要。
冬祀近在眼前,太子与豫王已经争得头破血流,祝祀官一出,大局便定。她与他本就没有可能,任何一方输了,最后都是惨败赴死的结局。
太子登基定然容不下豫王的左膀右臂,豫王登基也必将太子的心腹斩尽杀绝。而不管是章景暄还是她,都绝不会成为己方叛党。
她与他,根本就没有可能。
薛元音心想,她其实应该觉得幸运的,至少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他,在她最好的年岁。
只是……也该到此为止了-
瞻云院里。
章景暄心想,他应当是足够冷静的,要顾全大局,要筹谋部署,容不得他去烦忧风月儿女之事。
他怀着这样的想法,平静入眠。
次日,冬至,天气严寒,京城氛围反倒愈发热烈。
章景暄按部就班地起床,穿衣、踏靴、佩额带、披上鹤氅,开始为明日的冬祀盛典做准备。
圣上在早朝朝会上宣布,明日冬至的宵禁取消。
冬祀盛典历来都是在酉时正刻开始,择了黄昏作为吉时。他早早地起来做完部署,又去了趟礼部,拿到冬祀盛典各府上交的参加名册。
章景暄心想,他能很平静地面对薛元音,待到明日冬祀,可以不动声色地去跟她打个招呼。他不习惯主动去迎合别人,但这一次,他去见她,她总该给他个解释,或是平和的道别。
直到名册拿在手里,他看了一遍,目光渐渐顿住,又从头至尾缓缓看了一遍。
在礼部交予他的、参加冬祀祭典的名册上面,章景暄没找到她的名字。
她没有出现在冬祀的名册上。
第55章 一瞬的失态。
明日是冬至,冬祀盛典虽然在黄昏时才开始,但昨日就已经开始做筹备,尤其是礼部和光禄寺,已经为冬祀忙活了数月。
参加冬祀盛典的名册,今日之前各府就已经报上去了,礼部昨晚核查完毕,应当不会出错才是。
章景暄看着名册,眉头轻皱。
可他今日琐事缠身,不该为此多费心神。压下心头念头,他捏着名册,将之搁下。
章景暄照例先去东宫拜见太子殿下,迎面碰上礼部侍郎前来寻太子核对冬祀盛典章程,他脚步一顿,心念转合之间,开口便喊住了人:
“范大人。”
礼部侍郎范大人有些意外:“章长公子?”
章景暄轻轻颔首,道:“正好有个不解之处需要问范大人,范大人可有空闲交谈几句?”
“交谈几句的功夫罢了,我又没什么急事儿。”范大人很好说话,乐呵呵道:“不知章公子想问什么?”
章景暄轻轻捻动指腹,不动声色道:“不知范大人可知晓,礼部报上来的冬祀名册可有错漏?”
礼部尚书虽然被豫王拉拢过去,但并非整个礼部都是豫王的人脉,范侍郎向来都是中立,闻言肯定地道:
“必然没有错漏,昨日已经挨个去各府核查过了。”
章景暄微微颔首,垂眼看着名册,顿了几秒,他抬眸道:
“冬祀盛典,按理来讲,京城中四品以上官员极其嫡系子女都该参加。但若是名字并未出现在名册上,不知是什么情况?难道……这其中有人握着权柄,动了手脚?”
范大人立马摇头,道:“这怎么可能?谁敢在冬祀名册上插手?名册上没写,那就是那家的官眷自愿不参加。譬如章公子您的祖父,年事已高,向来不参与这种盛典,章府不就没上报么?”
章景暄垂眼遮住几分情绪,微微作揖:“多谢范大人。”
范大人颔首,两人相错而过,章景暄迈步进了东宫。
太子正在东宫里穿戴蟒服,制式齐全,尊贵威严,察觉到来人,他露出真切的笑容,道:
“景暄,快起来。明日冬祀的章程都部署好了吗?”
“回殿下,一切都已妥当。”
章景暄不疾不徐地道:“殿下明日需要提前斋戒沐浴,待酉时初,殿下出发去南郊天坛,酉时正刻,祭祀大典开始,殿下作为当今大周朝的储君,应率领文武臣子跪拜迎神,牛羊祭品依次献上。天子吟唱祝文,殿下需静立左右,以示虔诚庄重。”
略缓几息,他继续道:“等待奏乐歌舞,愉悦神灵,多次添酒加食,祭祀气氛迎来至高点,参加祭祀的文武百官会借机谏言自己心中认定的合适的储君人选,从前曾有过在祭祀大殿上储君易主的先例,不过更多的时候,天子并不以祭祀上的呼声来定储。微臣早已帮殿下打点好,故而殿下不必太忧心。待祝祀官择选出来之后,默认其是下一任的国之君主,其应宣读祝文,向天地行跪拜礼,最后率众人一齐恭送神灵先祖离去。”
“善。”
太子面露满意,道:“有你在,孤总能放心将最重要的事情都交予你。”
章景暄不卑不亢地作揖:“是微臣应当感谢殿下的厚爱。”
留下来处理了些琐事,又被太子殿下留下来用了顿午膳,待过了午时,他方告辞离去。
待走出东宫大门,坐上章府马车,章景暄抬起指腹揉了揉额头,有些疲倦。
先前礼部侍郎范大人说的那一袭话又涌上脑海,他思忖几秒,最终还是唤来坐在马车外头的怀舟,吩咐道:
“去打听一下,莫要叫人发现端倪。”
虽然他没说要打听什么,但怀舟还是听懂了,应了声是,悄悄地下了马车,转瞬便淹没在人群里。
本以为他要半晌才能回来,章景暄没打算停车等待,吩咐车夫继续前行,靠在车厢壁上阖眼歇息。
没想到前头行人拥挤,马车被迫停下来,耽搁了片刻的功夫,怀舟就急匆匆地回来,道:
“公子,前方是薛府送至柳家的定亲礼车队!”
章景暄蓦地睁开眼,眉头微微拧起,道:“不可能。”
薛府这几日安静如冰,一点风声都未传出,为何突然如此急迫就送了定亲礼?
尤其是还特意选了冬祀大典的前一日……明明今日并非纳吉的好日子,选在这个时候,不吉不利,不喜不庆,堪称仓促。
怀舟连忙道:“公子,也许事实并非如此。前头街上好些人在议论围观,要不要小的去打听一下?”
章景暄这才察觉自己那一瞬的失态。
又是这种隐隐不受控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
他稍稍用力按了下案几,克制着心底的情绪,几息后,他抬起眸,冷静地对车夫道:
“行至前方路口,马车拐道。”
马车来到订亲路径附近就走不动了,车夫将马车停在不碍事也不显眼的拐角。
章景暄倚着车厢壁,撩开车帘,看到抬着订亲礼队伍的轿夫正往前走,道路两边是越来越多的百姓。
不得不说,薛府这突然抬订亲礼的行为让京城众人感到措手不及,不少人连消息都没有收到。一些人听到街上传来的动静,走出来瞧热闹,对着送订亲礼的车队交头接耳。
“听闻是庆安侯对其独女宠爱非常,挑遍了寒门子弟,寻了个最优秀的儿郎给薛大小姐当上门赘婿。”
“瞧着庆安侯对这个上门姑爷喜欢得很呢,急着赶在冬祀前夕定下来……”
章景暄抬眸,定亲礼的车队有固定路线,前面经过护城河。
前头有护卫驱散拥挤的人群,给轿夫留出一条道来,两边的百姓都是平民,害怕冲撞了侯府,纷纷退开,彼此间留出空隙来。
章景暄攥了下拳,而后稍稍捻动指腹。
忽然,变故陡生。
只听轿夫一声惊慌诧异的喊声,最前方领头的马车车轮骨碌碌地掉了,马儿受惊,嘶鸣一声扬起前蹄,轿夫和马夫努力拉住受惊的马,却根本顾不上沉重的马车。
顷刻间,马车整个倾翻,周遭人群连忙避让,一马车的车礼滚落下来,顺着坡势往下滑,扑通扑通地掉进护城河里。
这个变故让众人哗然。
轿夫脸色难看无比,咬了咬牙,吆喝身后的数人,一起跳下冰冷刺骨的河水去捞礼匣。
这要是捞得上来,还能赶上时辰送过去,但礼匣里装的俱是真金白银,重得很,若是找不到,甭说耽搁时辰,怕是定亲仪式都要取消,而他们也要遭到庆安侯的怒斥和责罚。
怀舟也看见了这一幕,惊讶道:“这薛府送礼车队怎的突然翻了?出门前不检查轮子吗?这怕是要误了时辰吧?还能订成吗?”
话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自家公子一眼,却只见到他放下车帘的一截手指骨节。
章景暄放下车帘,垂下眸,神色晦暗不明地把玩着方才捡到的路边的石子。
石子尖锐,若是不小心扎到了什么,怕是要生事端。
还是丢了更好。
他指尖探出车帘,轻轻一掸,石子落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丝毫不惹人注意。
怀舟挠了挠头,不确定地问道:“公子,我们接下来……”是回府还是去哪?
章景暄平息着丹田内方才涌动的气息,少顷,温和地道:
“章家乃京城清贵簪缨世家之首,向来在京城做善事,美名远扬,今日我们在此遇见底层百姓跳入冰冷河水,不管不顾并非章家作风。你吹个口哨,将章家护卫唤来,告诉他们待这些受寒的轿夫上了岸,备上一身新棉衣,递上一碗姜茶。”
怀舟心下感动,替这些下河的轿夫鞠躬作揖:
“还是长公子热忱仁善,小的记下了。”
章景暄淡淡吩咐车夫道:“走一趟薛府吧。既然撞见,那便去送一份定亲贺礼,也算全了我们曾经的同窗之谊。”
车夫应是,打马启程,向着薛府行驶而去-
章府马车很是宽敞,车上是时常备着礼匣的,都是一些不出错的金银、字画之类,不算贵重,能用来撑撑面子,就是为了防止今日这种突发状况,以免手头无物可用。
马车抵达薛府门外街道拐角的桑树下,车夫停车,等了一会,马车里没有动静,车夫疑惑地回头问了一句,章景暄才慢慢抬眸,攥了下指骨,捏得有些青白。
他淡声吩咐:“挑个不出错的礼匣,递给门房。”
怀舟不在,这些琐事不用劳烦章长公子亲自去做,车夫便揽了活儿,挑了礼匣送至门房。
一起来的还有其他府邸的小厮,也是前来送贺礼的。
谁知一炷香后,车夫原样拿了回来,道:“长公子,薛府门房不收。”
章景暄嗓音冷淡:“为何?”
车夫犹疑了下,道:“说是……他们去回禀了大小姐,大小姐拒收了。”
章景暄接过礼匣,掌心缓缓攥紧,片刻,他面色恢复往日的温润和无波无澜,只是嗓音更显寡淡了些:
“章家不过是来送份贺礼,何至于被拒之门外?你确认门房是通报给了薛大小姐,未经旁人手?”
车夫惶恐告罪:“长公子赎罪,小的没打听到这些……”
章景暄面色闪过一抹讥诮的冷色。
特意来送趟礼,却被拒收,倒显得他倒贴了。他何曾做过第二次被门房拒收的事情?
他掌心用力按压着礼匣,淡淡道:“不愿收便不收,章家还不至于看一个侯府脸色行事。驾车,折返回府。”
车夫松了口气,连忙应是,驾车回府。
马车车轮轱辘碾过青石板路,渐驶渐远,慢慢将薛府抛在后面,越来越小,逐渐看不清,最后缩成一个黑点儿。
就像两道不相交的线条,不再有任何交集。
正如他未来所行走的路,本也应该将她的一切都抛却在身后。
马车拐过椿桂巷子,马上踏入京城一众文臣的住坊地。
章景暄泡了壶茶,饮了一口,马车颠簸了下,将他手里浓茶晃出去一点,烫着了他冷如白玉的皮肤。
他蓦地攥紧茶盏,将之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同时,他喊住了车夫:
“停车。”
车夫疑惑地停下,回首道:“公子?”
章景暄垂下眼眸,用锦帕轻轻擦拭着手掌上被热茶烫伤的一处红痕,面容依旧清俊温和,只是眸底隐隐显得晦暗不明。
他攥紧了帕子,几乎将它揉皱成一团,开口时嗓音却极轻而平静。
“突然想起我有一玉佩她尚未归还。贴身私物在旁人身上,终究不妥。劳烦马车再折返一趟吧。”
车夫怔愣了下:“公子,您说什么?”
“你听不见么?!”
章景暄克制着心底一瞬怒极的情绪,温和面色倏地变得冷然,唇齿间一字一顿地挤出几个字:
“我说,回去!”
车夫吓得面色一白,连连应是,驾驶马车掉头,重新驶回薛府。
章景暄低眸,捋平满是皱褶的巾帕,重新去擦被烫伤的手掌。
一双过分冷静的眼眸,仿佛根本看不出他方才泄露出来的挣扎和一瞬的失态。
第56章 “俏俏,过来。”……
马车折回驶向薛府,途径药铺时,章景暄去称了些药回来。
待到薛府附近,马车重新停在坊道拐角的桑树下。不多时,怀舟回来了,告知事情已经办妥。
章景暄点了点头,淡声吩咐道:“去告知薛府门房,前些日子玉佩被她捡到,一直叫她占了去,我并未计较。今朝薛学友喜事将近,玉佩合该还我。”
怀舟应了下来,转身去与薛府门房交谈,不出意外地被拒绝了,毫无所获地回来。
似乎薛家门房打定了主意,不闻不问,软硬不吃,不打交道。
章景暄似乎也并未在意,只是靠左在马车厢壁上的姿态略显冷然,显然笃定要拿回自己的东西。
怀舟走上前去,欲要顶替车夫的位置,但车夫没让出去。
怀舟悻悻收了手。
章景暄似乎没注意到马车外头两人的眉眼官司,微微掀开车帘,往外瞥了一眼。
薛府门房似乎收到了定亲礼车队出了意外的消息,脸上带着焦急之色,在门口来回踱步,随即进去禀报去了。
摸约半个时辰后,一箱箱定亲礼被抬了回来,街道路过的行人声交谈着八卦:
“听说了吗?薛府送定亲礼的领头马车倾翻了,一车的礼匣全进护城河了……这么冷的天,轿夫下河捞都没捞到,你说这莫不是因为没选在吉日里,所以诸事不顺?”
另一人掩唇回道:“可不是吗?这仅剩的定亲礼都搬回来了,指定是订不了亲了。”
“嘘……你没看见主持定亲仪式的长老和族老都没来吗?如此倒霉,莫不是小人作祟?”
“快别说了,被侯府听见就不好了……今夜冬至前夕,你们备好放孔明灯了吗,届时家家户户都会出来放……”
“……”
怀舟听见了这些细碎的八卦,唏嘘道:“定亲取消了?也是,礼匣全都掉进河里了……”
章景暄从座下木屉抽出一本《易经集注》,翻开一页,垂眸专注地研读。
神色平静,似乎不受任何影响。
很快一个时辰便过去了。
天边暮色渐垂,微黄落日让天色多了几许暗淡。
怀舟走到马车边,敲了敲车壁,道:“公子,已至酉时了。”
他们来时还没到申时初,如今晷表已快要走到酉时,意味着再等下去,将近一个下午都要浪费在这里。
怀舟微微扬声,问道:
“公子,我们还要继续等在这里吗?小的以为,章家这几年与薛家并无来往,这份贺礼也不是非送不可。”
章景暄翻阅着《易经集注》,只是声音稍显冷漠:
“要归还我的东西,自然是要叫她亲自来见我。”
他抬起眸,看到薛府里面奴仆焦头烂额的模样,显然在处理定亲仪式出了问题的烂摊子。他指腹缓缓攥紧扉页,声音依旧冷静,毫无波澜,却带着几分冷淡的不容置喙:
“我的东西,没有让薛家一直霸占的道理。”
他声音平静,却怀舟却陡然打了个哆嗦,低声应是-
日暮西垂,薛元音躺在府里养了一日的伤。
本来背上的伤口才刚结痂,青紫痕迹还没消退,脸上又微微肿了起来,添上新伤。
她抬头望向已经昏黄的天色,目光往下落,透过窗子,似乎听到府邸外面街道上家家户户大扫除,宰牛羊,准备迎接冬至祭祀的热闹动静。
薛元音轻扯了扯唇角。
距离冬祀只剩一日,几乎让她没办法抱任何希望。
就连衣柜里藏着的那只狸花猫的木雕,似乎都从神采奕奕而染上颓败死寂的气息,接受了困于匣中的命运。
拂珠看不下去自家姑娘这副模样,去厨房端来一蛊鸽子汤,放在屋里案几上。
揭开盖,鸽子汤还冒着热气,显然一直在炉上温着。
拂珠撇去浮油,盛了盏鸽肉清汤放在薛元音面前,哄道:
“姑娘,你已经一整日没有用膳了,吃些吧!晚上京城家家户户都会放孔明灯,届时门房总不至于再关着姑娘的。若不用膳,姑娘哪有力气熬夜放灯?”
薛元音一点胃口也没有,尤其是看到这种补物,更不想喝了。
拂珠红着眼睛,劝道:
“虽然姑娘嘴上不说,但奴婢看得出来姑娘状态很差,姑娘自己没发觉,您都瘦了多少吗?连衣裳都撑不起来了!”
“是吗?还好吧?”
薛元音没意识到自己瘦了,甚至不觉得状态差,只是心情不好而已,何至于如此严重?
她看了看拂珠通红的眼睛,最终还是把拒绝的话咽下,老老实实喝了一盏鸽肉汤。
拂珠这才露出笑意,端起汤蛊送回厨房。
薛元音在拂珠面前强作的欢颜渐渐淡去,她掩去眸底情绪,披上鹤氅,戴上帷帽遮住脸,推开屋门走出去。
看到柳旻言清瘦俊逸的背影仍然坐在院子外面的亭子中,正垂眸看着书籍,她索性走了过去,踏上亭阶,坐在他对面,给他斟了一盏热茶,心平气和地道:
“柳公子不必在此地浪费时间。”
柳旻言阖上书卷,抬起一张略带病容的俊逸面庞,眼眸隔着一层白纱看着她,轻声说:
“明日我要去冬祀盛典,只有今日能陪伴你一会。”
薛元音今日一整天已经说了无数遍“我不需要你陪伴”,说到现在都已经无奈了。
看他始终这副微笑的模样,她突然很想说点什么气走他。
薛元音上下打量他一眼,挑剔地道:
“你这副病弱的身子骨,到时候成婚了能行房事吗?不会孩子还没生出来,你就不行了吧。”
此话不可谓不刻薄,然而柳旻言面色没什么变化,只看着她道:
“我知晓你不能去冬祀,被侯爷罚了脸面心里不痛快。若这样说能让你心里好受些,我自当受着。”
稍稍一顿,他温声答道:“我虽身弱,夫妻房事还是没问题的,薛姑娘不必为此担忧。”
薛元音见他如此回答,顿时觉得了无趣味,起身道:
“好吧,若你执意陪我等到天黑,那你便继续待着吧。等你想走了直接离去便是,不必告知我。”
她拢了拢鹤氅,转身回了屋子,关上了门。
那抹清瘦的背影,似乎隔着一层鹤氅都仍然能看出其中的空荡荡。
柳旻言看着她进屋,收了目光,不在意似的翻了一页,目光却没有聚焦在书卷上,眼眸微垂,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等到天色已黑,繁星缀上,如织锦般在天边铺开,街巷里的喧嚣声也终于渐渐消失。
柳旻言看了一眼漏刻,收起书卷,离开亭子,走进院子敲了敲紧合的门扉,垂眸说:
“柳某一介白身,不敢贪得明月辉泽。只是,看在我在此陪伴整日的份上,薛姑娘送我离开到薛府门口,可好?”
男子眼眸平静,漂亮的病容上似是浑不在意,却做足了卑微姿态,俨然一副恳求施舍怜悯的语气。
屋内,正要拒绝的薛元音默然几息,应了声好。
……
繁星漫上夜空,街上比白日静了一些,但仍不乏喧闹。
圣上这两日取消了宵禁,京城里彻夜灯火通明。
章景暄放下典卷,斟了一壶浓茶,手持茶盏摇了摇。琥珀色琼液泛起波澜,在茶盏里轻轻地晃。
他掀帘,递给怀舟一盏茶,又将手里的茶盏递给车夫,面容如往日般清润温和:
“再等一柱香,薛府门房不给送来我的玉佩,我们便返回章府,有劳你们辛苦等了半日。”
怀舟知晓自家公子向来细致妥善,倒是车夫有些受宠若惊,接过茶盏道:
“多谢长公子。”
待二人饮尽了茶,章景暄将两盏空茶盏收了回来。
车夫心里感动,长公子果真如府邸里的下人们说的那般,温和体贴,谦谦君子,他道:
“对了,不知今日过来时路过药铺,公子买了什么?可是身子不适?”
怀舟不知这茬事,也抬头看过来。
章景暄淡声:“身子无碍。不过是忙了数日,嗓子干涩,买些金藤花润喉之用。”
“长公子公务繁忙,奔走于朝廷要事,薛府属实是不识好歹!”
章景暄没答,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马车车窗,像是在等着什么时辰。
过了会,车夫渐渐不出声了,他忽然捂住腹色,哎呦一声,面露难色:
“长公子,小的摸约是吃坏了肚子,腹痛难忍,需得去趟附近茅房……”
他大抵是难以忍受,话没说完就捂着腹部匆匆离去。
待周遭再无人,章景暄神色淡淡地将药包从木屉中拿出来,递给怀舟道:
“去处理了。”
怀舟垂下头,接过药包,没敢细看,藏在衣兜里悄声离开。
……
薛府大门处,月色铺满青砖路。薛元音拢着鹤氅,戴着帷帽,送柳旻言出府。
她出不得薛府大门,但得益于柳旻言今日一直在此,门房到晚上开始偷懒,没在此处盯着。
柳旻言与她并排走出来,为了气氛不尴尬,他将这些时日京城中发生的一些事情陆陆续续地讲出来,不让话题落空。
末了他想起了什么,道:“西羌边疆那边似乎有些骚动,侯爷这阵子鲜少回府,大抵是在朝廷里忙碌商议这件事。”
薛元音听了一耳朵,但没往心里去,她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迫在眉睫的是豫王殿下夺储成功来保她小命,而不是去发愁远在边疆的西羌战事。
两人走出薛府,停在拐角桑树前方不远处的小径上。
柳旻言低眸,抬手轻轻撩开她的帷帽白纱,目光落在上面,温柔道:
“晚上回去用帕子敷一敷。”
薛元音不想被外人瞧见自己如此狼狈泛红的侧脸,避开他的手,将纱帘放了下来,扭头盯着树丛外面街道上三两行人。
这个举动过于下意识,薛元音意识到自己在想谁,有些自嘲,还有些心如死灰的冷然。她将目光收了回来,对柳旻言道:
“你回去吧。”
柳旻言却没动,而是抬手搭在她肩膀上,专注地看着她,笑道:
“薛姑娘这是接纳我了么?”
薛元音不明白他此话何意,刚想否认,但又觉得任由他误会似乎也无所谓,反正她也等不到旁人来看望她,遂没反驳。
柳旻言牵了下唇角,忽而微微低头,像是在征求着什么,薛元音心头一跳,浑身鸡皮疙瘩都要泛起来。
他这是……想亲她吗?
若是以前,薛元音定然想都不想就推开了,但大抵是马上冬祀盛典来临,她内心死寂,又可能是失落于那个人并未像英雄一样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感到自己很可笑。
薛元音僵硬着身子,双臂垂在身侧,慢慢闭上了眼睛。
少女稍稍侧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白纱下面轻轻颤动,翩跹蝴蝶似的。
也不知她这模样是不是紧张。
柳旻言再次撩开她的幕帘,目光落在她另一边完好无损的面颊上,慢慢地低头,嘴唇就快要触碰到少女面颊的时候,忽听不远不近处的夜色里传来茶盏搁在桌案上,一声又闷又脆的轻响。
月亮银辉洒下来,照亮了桐色的马车一角,也照进少女本就没阖紧的双眸里。
倏忽,像是平静死寂的湖面忽然投入一枚石子,又像是微微的风却拂起一阵不可思议的惊涛骇浪。
薛元音突然如梦惊醒,略过近在咫尺的柳旻言,转头隔着层叠的枯木荆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马车窗子里那道清润绝伦的侧脸映入眼帘的刹那,薛元音心脏重重一跳,想也没想就用力推开了身前的人。
柳旻言站直身子,遗憾地叹口气,丝毫没有被人窥探的羞赧,甚至有闲心与马车里的人打声招呼,颇有礼貌地道:
“竟然这么巧在此处碰见章公子。若柳某没记错,此地与章府乃两个方向,不知章公子是有何紧急要事,需得在深更半夜亲自前来?”
章景暄没理会柳旻言,抬眸望过来,道:
“俏俏,过来。”
薛元音几乎不敢相信,心脏急促地跳动着,一时没有动作。
章景暄克制着心底暗生的愠怒,搁在腿上的小臂青筋寸寸暴起,那股压抑着的情绪近乎汹涌绷裂,却又凭添几分不易察觉的寂灭和孤独。像是走在穷途末路,他无论如何都挣扎不脱,最终不得不低下头颅,认了命。
复杂种种的心绪卷过他的眉眼,最终被悉数强压下去,落在那层温润清冽的皮囊之下。
他直直地看向她,面庞上再不见往日温润,声音平静而冷然,重复道:
“俏俏,过来。”
第57章 强吻。
薛元音心脏砰砰直跳,方才还死寂的心仿佛瞬间复燃,她下意识朝着他跑过去,忽然停下脚步,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若是被薛昶知道了怎么办?
旋即她才反应过来,薛昶因为西羌在边境骚动一事,今夜在御书房议事,很晚才回,不会再把她抓起来狠打一遍。
继而又想到身边有个会告密的人,她又下意识看向柳旻言,只见他目光落过来,叹气一声:
“可惜定亲并不顺利,我还唤不了一声未婚妻。”
言外之意便是不会告密,他对自己的身份有数。
柳旻言只觉得遗憾,若那道声音迟几秒,他就能一亲芳泽了。但天下哪有处处遂人意之事?
他抖了抖大氅,坐上马车离去。
薛元音这才转头看向章景暄,他走下马车,眸色静静地看着她。
“你……”
她走近了他,却在一瞬间生了怯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被他摁住肩膀,反身压在马车车壁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揭掉她的帷帽,擒住她消瘦的下巴,用力抬起来。
章景暄目光紧紧锁着她,指腹攥得紧紧的,几乎要将她下颌给捏碎。
薛元音忽然有一阵恍惚,比他的人先来的,竟然是他身上好闻的松木香。
随即后背被撞上马车车壁,鞭痕还没好全,给她疼得浑身一僵,一声轻嘶。
章景暄似乎是以为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掌弄疼了她,松了几分力道,借着月辉打量她略显红肿的半边脸,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上面。
他看得太直白,让薛元音感觉已经开始好转的脸颊又开始烫了起来,几乎狼狈不堪。
她努力转过头去,想把半边脸给藏起来。
“谁打了你的脸?”
章景暄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掰正,指腹轻轻从她微微泛红的面颊上抚过,平静的眸底压抑着什么,缓慢地问道:
“是你父亲?庆安侯?他打的你?为何?”
薛元音抿唇。
为何打她?因为她不听话,拼命想递出去一封信,问他为何迟迟不来寻她。
为何打她?因为薛昶何其聪明,看穿了她隐藏起来的小心思,想用最冷酷的手段叫她死心。
但这种话解释出去就变了个味道,像是在责备他,听着格外没尊严,甚至有点像在祈求对方的怜悯与怜爱,直接就示弱了。
她哪有这个身份和立场去质问他?又凭什么给他解释?凭什么要做先低头的那个?
薛元音不想承认自己没出息,更不想承认她现在委屈得想哭。
这颗心脏就像一片枯草,被章景暄燃一下,立马就烧能烧一片,重新跳得几乎要撞出来。
她有自己的自尊心在,憋住眼泪,眼眶泛了红,却倔强地不肯说话。
“你与他争吵了?因为那个穷酸的寒门书生?”
章景暄压着心底几分火气,语气有些讥嘲,甚至比往常多出几分渗人的冷意:
“你就站那儿乖乖认打?不知道还手吗?”
薛元音后背撞得那一下让她几乎站不稳,听到这一番直白冷酷的斥责,心头漫过一阵巨大的委屈和愤怒,让她喉咙发涩,堵得险些声音都发不出。
可她不想这样示弱掉眼泪,强行忍住情绪,她脸上表现出无事的样子,维持着声线的平稳,冷声道:
“章景暄,你今晚就是来指责我的吗?若是如此,那你回去吧,我心情不好,懒得与你吵架,更不想听到任何责备!”
章景暄嘴唇微微绷直,忍耐半晌,最终还是放缓了声音:
“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薛元音烦躁他这咄咄逼人的态度,一步步将她往角落里堵死,根本不给她遮掩伤疤的机会,让她根本找不到借口去敷衍。
见他态度又软下来,还欲要走近,薛元音伸手搡了他一把,忍住喉头的微哽,面上露出厌色,嘲讽道:
“有什么可看的?章大公子日理万机,忙于公务,我这点小事哪能劳驾您记着?”
章景暄眉头微蹙,攥住她的肩膀往自己身前带去,薛元音甩不开,被迫挨近了他,堪堪扭头避开红肿的半边脸。
她极力避开脸颊,一时忘记背后有伤,衣领微微敞开,隐隐露出纤白脖颈底下淡青色的痕迹。
章景暄忽而用力将她反身过去,压在马车壁前,摁住薛元音的手臂,不顾她的挣扎,强行拽开她的氅衣和上襟系带,露出一大片青紫斑驳的背部肌肤来。
只见小姑娘漂亮纤瘦的背上,一大片青色鞭痕几乎遍布背上的肌肤,几乎刺目惊心。
虽然已经淡化了,但不难想象出当时是伤得多重,又会经受怎样的严厉殴打与撕心裂肺的疼痛。
章景暄手臂微僵,视线落在上面,眸光彻底冷凝下来,久久地定格住。
半晌,他指腹轻轻落在肩胛骨处的鞭痕上,白皙细腻的背脊上,青色淤痕尚未淡去,可见曾经打得多重。
看这痕迹,定然是极重的鞭刑,少说也得有十来鞭。他难以想象她会有多疼。
她才多大,年后才方及十七岁,身子骨这么瘦,怎么能承受鞭刑?!
章景暄轻抚她肌肤的刹那,不知少女是冷的还是痒的,竟然微微发起抖来。
此处虽然在桑树底下,又借着夜色掩人耳目,但到底处在街巷边缘,若是有心,走进来几步就能看到两人拉拉扯扯的身影。
薛元音感觉脸颊燥热,不知是羞耻,还是恼怒,用力挣扎起来:“章景暄!你这是在非礼我!你快松开!你听到没有?!”
可章景暄的力气奇大无比,把她摁在马车壁上,丝毫动弹不得。这个姿势,让她感到有些耻辱。
夜里有些冷,寒风和他温热的指腹一起拂过她背上未愈的淤痕,力道轻缓而又存在感分明。
她手脚发凉,身子却一个劲儿的微颤,冷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章景暄终于给她合上衣襟,拢好氅衣,系好衣带,将她身子翻过来。
他低眸看着她,眼底似乎压抑着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半晌,声音涩哑道:
“庆安侯用鞭子打的你?在你上次离开椿桂巷子的那一日?”
薛元音闭了闭眼,她知道背上的伤章景暄看光了。
她身上的伤其实已经不疼了,只是疤痕尚有些痒,但不知为何,经他一抚,竟然又细细密密地泛起疼痛来,叫她呼吸都隐隐滞涩。
她静默着,内心升起一股颓然无力的情绪,不知道该答什么。
她看向他,微微自嘲地道:“这对你来说,重要吗?”
章景暄眼眸直直落在她身上,声音放轻了些,道:
“我没猜错,是吗?”
薛元音的身子再次轻颤起来。她忽然不仅觉得狼狈,而且很羞辱。
明明她的伤势都要好了,明明她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维持着自己原先的骄傲,明明他与她依旧可以心照不宣,只做偷情的事情,不将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开诚布公。
可他太敏锐,太聪明,她连掩饰的时间都没有。
薛元音其实想瞒着的,她不想叫他看见自己这副糟糕的模样,简直像在装可怜一般,毫无尊严可言。
可他偏偏看见了,还问了出来,猜到真相。
如果一个孩子时常得不到安慰,那她就会习惯,可她在受伤过后,有人像明月一样劈进来,安慰她,问她为什么会难过,那这个孩子就会忍不住委屈,嚎啕大哭起来。
薛元音感觉眼眶都要酸了,可这是为什么呢,章景暄才说了几句话而已,她怎么这么没出息啊。
她紧紧抿唇,不愿答话:“是你想错了。”
多的一句不肯再说。
章景暄胸口再次升腾起一股恼火,温润面庞上阴云密布,唇线绷直,却四处发泄不得。最后他将情绪强行压下,忍得他心窝口都隐隐泛疼。
他拧着眉头,直直地看着她。
他今日才知薛元音竟有如此挑起他火气的本事,倔强又决绝,几乎让他有些咬牙切齿。
章景暄强压着心底的几分薄愠,冷淡道:
“你不是挺会挑衅我么?怎么落在别人手里就赖皮了?这才几日没见,把自己搞出一身的伤?”
薛元音忍不住拔高声音,纵然强作镇定,也掩饰不住通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嗓音:
“你能不能别再说了!你过来一趟就是想来看我笑话的吗?!”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道:
“你想错了,是我想嫁给柳旻言,故而不去赴你的约而已。章璩,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更不要觉得我有多贪图你!”
想到曾经那个赌约,薛元音故作轻松口吻,双手抱胸地挑衅道:
“章璩,你莫不是忘记我们还有个赌约了吧?你不要告诉我,你要输了不成?”
章景暄紧紧攥了下拳,想要恢复平日的冷静,却丝毫寻不到任何能够冷静下来的契机,他浅茶色瞳眸看向她,一字一顿道:
“薛元音,想嫁给柳旻言,这就是你最真实的想法吗?”
薛元音被他问得心口一颤,分明浑身上下到处都在疼,却不肯先服输:
“你别管,我就是喜欢他,喜欢柳旻言。”
章景暄极力冷静的看着她,心口却被她气得直泛疼,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
“薛元音,你可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薛元音不耐烦他这样追问,或许是觉得委屈,委屈得想掉泪,想让他能稍微哄一哄她,又不想开口承认自己的念头。
还有的却是她自己也道不清缘由,只知晓不能在他面前低头,一旦低头,她就输了。
晦暗夜色中,少女冻得嘴唇发白,一双荔枝眼却仍然倔强执拗地望着他,道:
“说就说,我为何不敢说?章璩,我不想听你在这里质问我!你有什么立场问这些?!我告诉你,我并不是非你不可!而且你不也在到处说媒吗?我不过是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情,你凭什么咄咄逼人来指责我?还有给你塞晓事丫鬟的,我都听说了……”
章景暄几乎要被她这番话气笑了,一双白玉似的面皮上,眼尾因为克制火气而泛起一层薄薄的红。
他忽然攥住她的手,用力拉向自己怀里,低头强行将她的嘴唇堵住。
薛元音瞪大了眼睛,终于安静下来了。
似乎有什么柔软湿热的东西覆在她唇上,重重地碾过,让她心脏跳漏一拍。
章景暄掌心揽住她的后背,慢慢阖上眼。
少女的嘴唇柔软得不可思议,像是吃了块微弹的豆腐,他轻缓又有压迫感地在她唇齿间触碰,尝到溢出来的、不知是谁的津液的濡湿。
怀里的人下意识一缩,似是巨大的惊吓,想要后退,却被他温和地揽住,不叫她退开。
他轻缓地、克制又用力地在她唇间流连。
冬祀盛典明日就开始了,今夜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零嘴,熬夜过冬至,可寂冷的冬夜街巷一隅,他与她在安静地接吻。
片刻,章景暄轻轻偏头,追吻她的嘴唇。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在接吻,或者说是强吻。
冬日的夜晚是极为难熬的,寒冷,孤寂,遍地枯木荒枝。并非好时机,也并非一个好地点。
甚至可以说发生得荒唐,让人措手不及。
若无意外的话,他今日本该在一次又一次的返途中,平静又决绝地离去。
可这个世间是无法对命运论公道的,就像很多事情几乎不会发生。譬如清奚镇上的木机蜻蜓不用内力催动也能飞来京城,譬如南塘寺溪流上面结的一层厚冰直至盛夏也化不开,譬如章府祠堂的佛像金光显灵,譬如他为人雅正高洁不卑劣,对她的心思至死都清清白白。
于是,他的爱比恨先做出回应,是他动了心。
不知是何时开始,也不知它存在了多久。
当他不得不面对的时候,需得承认,它其实早已牢牢地扎根在那里。
爱恨本该压抑在心底,而上天却偏偏要将它种在土壤里,肆意疯狂地吸食他的骨髓与血肉。
就这般任风吹,任霜欺,任凭它滋长。
第58章 “你养的兔子很好,也很乖。……
薛元音只觉得心脏急促得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分明是寂冷的寒冬,安静的深夜,却让她耳畔嗡鸣,心跳如擂,甚至浑身都泛起热来。
直到她嘴唇上传来用力碾过的触感,以及一阵温热的濡湿……意识到章景暄接下来想做什么,她从震惊懵然里回神,猛地将他推开。
对上章景暄有些幽深的目光,薛元音脸颊如火烧,像是羞赧又像是气急败坏,道:
“章璩!你给我清醒点!你这是在做什么?!”
章景暄眸色稍暗,听她这语气,很快又有点微微恼意,冷冷道:
“怎么?能接受柳旻言亲吻你,轮到我就如此抵触?”
薛元音简直被他气得要死:“你简直莫名其妙!净是些不讲道理的好胜心作祟……”
章景暄扯了下唇角,她居然以为他是好胜心作祟?
他身形贴得很近,一只掌心垫在她的腰背部后面,另一只手擒住她的下巴,俯身径直吻上去。
唇瓣相触,他轻轻偏了下头,阖上眼,呼吸拂在她面颊上。
薛元音微微一僵,旋即剧烈挣扎起来,然而他攥着她下颌的力道极大,又倾身曲腿抵住她的腿,用力掐住她的腰肢,整个几乎是禁锢的姿态,让她丝毫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地承受着。
然而他吻得极重的同时又带着几分温柔,让她恍惚觉得……他好像也在心疼她。
薛元音甚至能看到章景暄白玉似的面庞上睫毛浓密又纤长,就在近在咫尺的位置。
她脸颊上宛如火烧,终是放弃了抵抗,轻轻闭上眼。
章景暄感受到她没再反抗,探出舌尖去撬开她的唇腔,她在这方面经验为零,哪能是他一个及冠男子的对手,几乎立刻就被他得逞。
他放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用了下力,在她分出心神的刹那,去勾她柔软的舌。
大抵是从前没进行过此类动作,章景暄刚开始甚至算得上生疏,但男子大抵都有些天赋在这方面上,很快他就娴熟起来,让薛元音几乎无力招架,狼狈地吞着不知谁的津液,喉咙间发出一声轻哼。
薛元音感觉到章景暄压着她的腿愈发用力,分神了一瞬,听到他的呼吸渐重。月光从桑树的树冠中漏下来一点银辉,她终于清醒几分,用力将章景暄推开。
他终于松开她的唇,退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抬起眸,压着眸底几分深色。
薛元音脸颊滚烫地瞪着他,羞恼得整张脸都绯红,胸口一团火气烧起来:
“章!璩!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章景暄望着她色厉内荏的模样,清润嗓音难得带着恶劣:
“谁能猜到针锋相对的你和我瞒着别人在树下接吻?你说,这要是被路过的人瞧见了,会怎么想我们?”
薛元音脸上红晕霎时间褪了些,顾忌着街巷上恐有人窥见这一幕,压着嗓音咬牙切齿道:
“你!你就是一个衣冠禽兽!”
章景暄没理会,握住她的腰肢推向马车。临头被薛元音拽了一下衣襟,他一只手护在她后背上,与她一起双双跌进马车里。
长凳与案几之间狭窄的空隙中,章景暄与她的身子交叠着挤在这里,马车纵然宽敞,但两个人也很难施展开。
薛元音眼前一晃,被压在底下,左右瞥了眼,在这处地方,她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出去的余地。
章景暄扯了张凳上的薄毯给薛元音垫在后背下面,隔开冰凉坚硬的马车地板,将手慢慢抽了出来,顺势撑在她身侧。
薛元音感觉脸颊热了起来,心跳鼓噪得极快,一时分不清是恼火还是旁的情绪,道:
“你、你今晚好奇怪,莫不是吃错药了……”
章景暄清润眸色渐尖深暗下来,俯身再次亲在她唇上,指腹摸索着解开前襟,缓缓贴至她的腰腹处,嗓音低沉地回答道:
“答应我的皮肉生意,总是你在占我便宜,甚至将我上身看光,貌似不太公平吧?现如今,总该轮到我收点利息……”
不顾她欲要挣扎的动作,他俯身强势地撬开她的唇齿,掌下不轻不重地揉捏着,而后缓缓往上摩挲而去。
薛元音下意识要挣扎,谁知他的掌下的掌控欲极强,掐着她,叫她几乎动弹不得。
寂静的空气逐渐变得粘稠起来,让人呼吸不禁变得急促,她感觉到他在腰间摩挲的力道,让她浑身都发痒。
“章景暄,你……”
她又羞又臊地去推搡他,他离开她的唇,反过来攥住她的手腕,往上举过头顶,又低唇去吻她的锁骨。
细细密密的力道,带着不容忽视的掌控欲,章景暄唇齿用力,片刻后抬起头,赫然看到一片红印。
他想在这里留下吻痕,烙上他的印记。
章景暄再次低下头,去加深吻印的颜色。
他离开她的锁骨,一只手掌将她禁锢住,另一只手继续起来,慢慢摸索到背脊上的系带,他微顿,而后轻轻挑开。
薛元音感觉到自己的小衣一松,身形微僵,那温热的掌心如游鱼般趁势游入,轻缓又强势地继续往上走,几息间便抵达了目的地,整个儿地抚住了。
上次虽然也是如此,却是隔着一层小衣,也没如此强的压迫感,这次却仿佛禁锢一般,她左右都逃脱不得。
不仅如此,章景暄的动作几乎毫不客气,明明衣裳未揭,他却精准地捻住了兔子一双红红的眼睛,垂眸望着她一双羞得四处躲闪的眼眸,忽而笑了下,哑声说:
“你养的兔子很好,也很乖。”
薛元音脸颊瞬间滚烫,耳廓漫上绯红,挣扎着曲膝去踢他:
“你怎么能说出这般下流的话啊!”
章景暄膝盖将她乱蹬的腿压住,掌下动作愈发放肆起来,哑声说:
“我是第一次说这般下流的话吗?上次不就听过了,还没能适应?”
薛元音觉得羞耻,微微发痒之下似乎又涌出什么别的感觉,平生未有过这种感受,格外不适应,却隐隐能意识到这是什么……
正因如此,她内心一时不能接受自己竟然也生了那种念头,整张脸都红透。
章景暄忽而指腹用力,让她身子一颤,没忍住惊叫一声。
察觉到自己方才一瞬变了调的声音,她几乎羞愤欲死,紧紧咬住嘴唇。
章景暄眸色幽暗,某些反应哪怕念了静心诀也压抑不住,他克制着心底几分微渴,视线落在少女的面颊上。
白里透红,害羞可爱,一双荔枝眼不停地躲闪……原来她动了念头后竟然是这副模样。
他松开了她,往下移动,摸索到她袄裙腰处的绦带解开,层层裙裤堆叠之下触及到什么,微顿,轻轻捻动了起来。
薛元音身子猛地一抖,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声音拔高道:“章璩!”
他他他、他到底在碰哪里啊?!他怎么能如此……
章景暄动作却愈发熟练起来,薛元音恨不得钻进地里,不停扭着身子躲避,而他宛如游鱼捕食般,用力又轻柔,却不放过她。
这股奇怪的感觉来得太猝不及防,让薛元音从一开始的浑身僵硬,再到拼命挣扎,而后轻轻发起抖,最后眼泪竟然落了下来。
仿佛开了闸,心中那些委屈一下子就倾斜出来,她眼眶和鼻尖都泛酸,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章景暄微顿,抽出了手,指尖泛着晶莹。
他低头去吻她,想要安抚一二。然而小腹燥火盘桓不断,他纵是尽力压制着,带有灼热火气的力道也轻易卸不掉,仍然显得好似吻得很重。
薛元音还没注意到章景暄用力、难耐又极力克制的身形,眼泪无声无息就落了满脸,哪怕强忍着,也止不住哽咽,委屈得直哭。
偏偏喉咙口涩堵至极,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不想叫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只觉得狼狈至极,别开了脸,闷声道:
“你其实就是在看我笑话。”
如此玩弄,如此让人羞耻。
章景暄不出意外被薛元音这席话气着了,但他看了她几秒,没说话,竟然将怒气强行忍了下来。
他身子撤开,却没离去,而是换了个位置,面想着她,揭开层层叠叠的裙摆。他看她一眼,用力攥住她,不顾她的惊诧和挣扎将之分开,旋即低下了头。
薛元音身子一颤,蓦地攥紧他的束起的乌发,闭上了眼。
冬日夜晚是安静的,马车里却暖和,她沉浮在他予她的潮雨里,咬紧唇瓣,努力不倾泻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眼睫半睁半闭间,想看点旁的分散注意力,却又被他唇舌的力道拽了回去,只匆匆瞥见马车窗子外欲落不落的那枚桐叶。
桐叶被冬日夜风吹得在枝头打旋儿,克制不住地抖动着。更深露重,它颤颤巍巍地凝出露水来,摇摇欲坠地挂在叶芯间,忽有一股风吹来,挟走了肥嫩叶子上的露水,卷入风口里。
……
夜空中繁星闪烁,不知漏刻走过了几轮。
……
薛元音指间蓦地用力,几乎是在掐着他的头发,同时夹紧了他的脑袋,不可抑制地抖了几下。
她睁开眼,像是溺水浮出的鱼,终于遇见清澈的倾洪,大口地喘着气。盯着深棕色的马车壁顶,她怔然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章景暄撑起身子,松开了她,抬头望过去,一双浅茶色瞳眸里带着尚未遮掩的浓浓晦暗。
没等薛元音有反应,他忽而倾身上前,去堵她的嘴唇。
薛元音连忙撇开了脸,并拢双腿系上裙带,身子歪向一边,恨不得躲进案几底下,羞愤得脖颈都漫上绯红,道:
“我不要!”
整个马车就这么大,长凳和案几之间更是狭窄,她纵是想躲就躲不开,章景暄径直贴上去,唇舌送入她口中。
薛元音被迫吃了一嘴的甜咸唾液,手忙脚乱地搡开他,臊得呸呸两声。
章景暄看着她的模样笑了一下,声音有点哑:
“你自己的东西怎么还嫌弃?”
薛元音觉得羞耻,绷着一张脸,裹紧大氅不想说话。
章景暄拿起案几上的凉茶,灌入口中,又捏住她的下颌,低头含住她的嘴唇,慢慢渡了过去。
待她不得不饮下茶,他离开她的唇,落在她脸上的泪痕上,吻进口中。
滚热吐息拂面,薛元音感觉到衣摆又灌了凉风,他探进来,去抓弄两只肥软兔子,喘得有些重。
就算他不说,薛元音其实也早就感受到了。
过了会,依旧是被硌着的感觉,丝毫不减消退,眼前的人似乎在极力地克制,清俊眉眼间染上几分昳丽的薄红,腹间肌肉绷紧,显然不太好受。
她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说:“那什么……要不我帮你吧?”
说着,她伸手就要摸索而去。
章景暄攥住薛元音的手,阻挡了她。
他放下她的衣摆,将她抱起来贴在怀里,克制着没动作。
在她投来的疑惑眼神里,他声音微哑地解释道:
“马车里没有备用衣物。”
薛元音听懂了,原来章景暄是怕弄脏一身,不好回去。
她在他怀里没敢动弹,耳廓微热,过了会,大抵是躁动的心情平静几分,她那点贼胆又回来了。
她觑他一眼,内心蠢蠢欲动,勾着笑小声说:
“章景暄,要不这样,你外裤褪一半,把那地儿露出来,等你到了时候……咳咳,你吱一声,我赶紧拿帕子来,保准儿能给你擦净。”
章景暄自然没应,等她又说了一遍,他压着那几分燥气,道:“你别在说了。”
稍顿,他紧紧贴向她的腰腹,去寻她的嘴唇含住。他喉结滚了一下,低低地微哑说:
“别说话,别动……”让他缓一会儿。
月明星稀,薄云遮幕。
马车案几上的漏刻滴滴答答地走着,不知多去多久,黑夜极是寂静,因此衬得章景暄袖摆间偶尔的轻微摩擦声格外明显。
薛元音努力把注意力从他那个旁物上挪开,脑子逐渐清醒,这几日遭受的委屈与他不明不白的冷落又缓缓漫上来。
她轻轻挣开章景暄的怀抱,走下马车,垂下眼,低声:
“你这收完利息了,也该走了。我也保不准我父亲何时会回来。”
章景暄也踱步走下马车,看着她,低声道:
“为何要答应与柳旻言的定亲?”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薛元音不喜欢他总是问这个,她又决定不了,如何能给他答案?
她垂下眼眸:“你不喜欢吃碗里的,总不能还占着,不叫我与旁人结亲吧。”
章景暄嘴唇紧抿,又攥住她的肩膀,低头强行去吻她。
薛元音气得一把把他推开,这会儿她清醒了,并不像刚开始那般糊弄,带着恼意:
“章景暄,你这是在做什么?!”
稍稍冷静了一下,她抬眸看着他,态度有些冷淡:
“你该不会是想说你对我情根深种,所以不许我和旁人亲近吧?这个借口你自己相信么!”
章景暄唇线绷直,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带着几分晦暗的侵略性。
夜色完全深了,月华洒落下来,照亮了京城街巷。忽听几声窸窣,两人一起抬头看去,只见一盏盏明亮的孔明灯徐徐升入高空,在夜幕中盈盈微亮。
原来是时辰到了,该放冬至的孔明灯了。
两人彼此静默,僵持半晌,章景暄看向她,率先开口打破安静,嗓音有些低:
“明日酉时正刻,冬祀盛典在城南天坛开始,届时京城百姓会纷纷去观瞻盛典,薛府门房也会松懈下来。你在酉时前来朱月宫赴约,带上你喜欢的笔墨纸砚。”
稍稍停顿几息,他轻声道:“记得准时来,我再等你最后一次。”
第59章 作画(上)
直到章景暄乘马车离开,薛元音回到院子里,还在回想他方才那句话。
明日带上笔墨纸砚去朱月宫?去那里做什么?为何要带上笔墨纸砚?
他只叫她赴约,却并没有问她上次为何没赴约。
是猜到了她被关起来了吗?还是觉得根本不重要,懒得问?
他凭什么就觉得她一定能赴约?
薛元音脱下斗篷,径直瘫在床榻上,一边思考章景暄是何意,一边揉着自己酸麻的小腹和大腿根。
想到方才在马车里他对她做的事情,薛元音的脸颊又烧起来,她从来不知他怎么懂得这么多,风月情事间竟然还能有这样取悦女子的法子。
虽然他一开始似乎没找对地方,但后来舌尖摸索到了正确的位置,由缓至快,也不吝啬力道。薛元音回想那一瞬间攀上高点的滋味,像是经历了一场热烈迅疾的烟花,整个人都酥软绷紧了,身子颤抖着根本不听指挥,源源不断地给出反应来。
待他的唇舌撤去,她才体会到从小腹到大腿根有多酸麻,好似那让人目眩神迷的愉悦感非要扩散到周遭部位才罢休。
以至于,薛元音如今事后回味,竟然隐隐生出几分贪恋的渴望来。她不禁联想到,若是真能睡了他,不知是何种快乐的滋味……
不能再想下去了,薛元音努力打住思绪,唤来拂珠备水。
待拂珠离开后,她关上门,扒下来衣领,揽镜照了照,只见锁骨处赫然红了一块,明显是吻痕。
薛元音有些羞恼,章景暄这回真的太过分了,居然这般大胆在她身上留痕迹,幸亏她平日里不让下人帮忙沐浴,不然岂不是被旁人看见了?
她褪去衣物,一点点剥光,扯下贴身的小裤,忽然瞥见了什么,整个人如遭雷击,目光久久凝在那上面。
那片水渍……天爷啊,这贴身的雪白小裤竟然湿了一半!!!
薛元音虽然说不上来它具体是何物,但也隐隐意识到那是打哪儿来的,烫手似的把小裤团起来,急忙塞进地上的一堆脏衣物里,犹嫌不够,又拨弄凌乱了些,直到看不出哪件是哪件,她才掩耳盗铃似的舒口气。
这也太丢人了……
薛元音咬紧嘴唇,把自己泡进浴桶里,脚趾蜷起来,两手掌心捂住脸,用水给自己降降温。
当时沉浸在情绪上头里,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冷静下来方觉羞耻得很。不过是被伺候了一回,她竟然成了这般模样……
薛元音不欲再想下去,尽力将自己的注意力移开,去思忖那句话的含义。
章景暄叫她赴约时带笔墨纸砚?带这些能作甚?
难不成是……作画?
薛元音往自己身上抹皂荚,脑海里忽然隐隐浮现出一个可能性,心跳漏了一拍,手里皂荚哐的一声掉在浴桶里,迸溅出水花,甚至险些失手打翻旁边另一个备用的浴桶。
他莫不是答应了给她画裸体画吧?
这个猜测让薛元猛地兴奋起来,期待与紧张的情绪几乎是立刻在脑海里炸开,她匆匆沐浴罢,囫囵擦净身体裹上寝衣,克制着激动,赤着脚在东次间和西次间到处走动,翻箱倒柜去寻找上好的墨宝和纸张。
若她猜测为真,那这回就算是再被薛昶发现打一回,她也认了!
章景暄那漂亮有力的身躯,她一定要完完整整地画下来,拓印到纸张上!
窗外夜色已经深了,夜幕中有不少孔明灯徐徐升起,照亮了夜空一隅,薛元音联想到章景暄今晚颇为怪异的行为,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肯定是内疚了!觉得是他的原因才导致她被鞭打背部又被扇脸,所以又是用生疏的唇舌功夫伺候她,又是答应给她作画。
至于他频频来亲吻她?
薛元音揣摩了下,章景暄连她有没有被关起来都没问,想必并不太关心她的状态。
他应当是得知了她与柳旻言走得近,男性骨子里占有欲作祟罢了。
接吻而已,他早在小苍谷就亲过她了,也没见他对她动情。
薛元音不想再整日琢磨章景暄的想法了。
索性把他当成一个皮肉伴友,一个泄欲工具,不再把自己搞的难过丧气,心神不宁。
她将上好的笔墨纸砚放进匣子里,拾掇妥当,心情不错地躺在床榻上。
若真是他答应了当她的裸体人模,那下次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既然如此,看在他付出如此代价的份上,她就好生谋划一下,明日悄悄出府,去朱月宫一探究竟-
章景暄回到章府时已经亥时末了。
府邸的人都睡了,静悄悄的,只剩一些护卫和仆从值夜。他迈步回到瞻云院,怀舟替他备水后退了下去。
他进了净室,褪去衣物,低头瞥了一眼,而后移开视线。
小公子方才在她怀里苏醒来,极是精神,眼下已然趴伏回去,蜷缩成一团。
似乎也是喜爱熬夜,将将才睡去。
待沐浴更衣罢,章景暄走出来看一眼漏刻,已经快至子时了。
他生平鲜少睡这么晚,就算熬夜,几乎也都是因为公务缠身。但今日却不困,甚至清明异常。
他束起微微湿润的头发,披上氅衣,踏着月色往外走。
冬日的景象是萧条的,就连银月洒在青砖上,淡淡的,温凉的,带着一股枯败颓靡的气息,瞧着没什么生机。
章景暄踏出廊庑,走过亭台和水榭,最终停在章府祠堂前。瞧一眼上方威严肃穆的牌匾,他收了目光,轻轻迈步进入祠堂里。
章府祠堂里总是萦绕着一股沉香味,他通常不喜这个味道,太沉,太厚,故而时常嘱咐怀舟给他的衣物熏上松木香。
但现在,闻着这股令人精心凝神的袅袅沉香,却让他难得心浮气躁,无法平静下来。
在说出今晚那番约定之前,章景暄从未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答应如此荒谬的条件——当她的裸体人模,被她一寸寸地地描摹下来。
他清楚地知道,他正在一步步背离自己的初心,看着自己在不可回头的路上越走越远,却甘之如饴。
半晌,章景暄摸出一枚眯着眼睛、慈悲而笑的小金佛。
供台中间有个小金龛,却不知能不能承受住金佛的重量。他仿佛未察,轻轻将小金佛放在原先那只小金龛的凹框里。
恰在此时,皇宫方向遥遥有钟声敲响,是冬至子时到了。钟声厚重悠远,一下又一下地在皇城里回荡。
小金龛内部有暗纹,凹凸不平,那枚小金佛被人搁了上去,却没放置稳当,连带着金龛一起从高高的供台上倾塌下来。
正如那始料未及的动情一般,章景暄也未曾想过金龛承会受不住金佛的重量。
在他静静投来的目光里,它重重地往下坠落,在厚朴钟声响落的同时,如同既定的命劫,轰然碎裂-
次日是冬至,后半夜下了场小雪。
薛元音昨日睡得晚,等起床已经是中午了,穿好披风起来,看到窗外屋檐上挂了层白霜。
仆从们正在院子外扫地,将积雪扫走,留出一条干干净净的道来。
错过了早膳,薛元音午膳吃了一碟饺子。看到蒜碟,她没吃,叫小丫鬟撤了下去。
薛府没有需要请安的长辈,薛元音很悠闲地躺在软榻上,由拂珠帮忙给她快要褪去红肿的脸颊敷药。
本来她还盘算着怎么瞒过门房溜出去,谁知薛昶中午回来一趟,把她叫去前院,关上门,仔细嘱咐了些事情,并留下一张皇城地图,沉声道:
“此计划关乎今夜成败,你仔细看完,记住路线,看罢立刻烧掉。”
薛元音心情尚可,收了地图后多关心了他一句这些时日在忙什么,得到的答案是西羌边疆有些骚动,跟冬祀盛典撞在一块,两厢同时处理起来颇有些焦头烂额。
薛元音没追问,只哦了一声。
等薛昶一走,薛元音拆开看地图,看罢,攥着地图半晌,面无表情地烧掉。
她回屋补了个午觉,待懒洋洋地起床,一瞧漏刻,已经过了未时正刻。
太阳从云层冒出来,把地上的积雪晒得化了些,泛着莹润的光亮。
薛元音推开窗子欣赏了一会雪景,吩咐拂珠去备水,拂珠有些惊讶她这个时辰沐浴,但也没多问,转身去准备了。
薛元音关上窗子,转身回屋里,打开木橱,挑选着傍晚赴约要穿的衣裳。
毕竟是算得上隆重的私下邀约,她将要画出自己第一幅压箱底的画作,不想打扮得太寒碜。
挑来挑去,难得选了一身夹竹桃粉色的袄裙,配了碧色首饰,粉绿交映,熏上香囊,俏丽生姿。
沐浴罢,她绞干头发,穿戴衣饰,又让拂珠给自己挽发。
拂珠问道:“姑娘傍晚要偷溜出去吗?”
薛元音笑容消减了几分,却转瞬即逝。她摇了摇头,淡声说:
“今日中午薛昶来了一趟,允许我傍晚出府了。”
拂珠惊讶,多问了一句:“为何如此突然?不是不让姑娘参加冬祀吗?”
“不是让我去冬祀,是豫王殿下今夜交给了我旁的差事。”
薛元音不想多说,移开了话题:“帮我看看发髻挽好了吗?”
拂珠注意力被移开,继续给她挽发。
待穿衣打扮好,薛元音站在菱花镜前照了照,镜中人宛如荷花初开,又像是在白雪中盛开的春桃,鲜妍动人的漂亮。
她不管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都甚少穿粉,觉得太俏,但今日是冬至,京城颇为热闹,她若不隆重些难免辜负这氛围。
薛元音转了下裙摆,暗自满意,这身衣裳不至于让她到时候落了下乘。
待略略用个晚膳填饱肚腹,她瞧了眼时辰,已至申时末,她该出发了。
冬祀也快该开始了,街巷上百姓纷纷往城南天坛赶去,想要在天坛阶下抢个好位置。
多少年难得有一场这般盛典,让他们底层百姓也跟着沾光,同享恩圣。
正如章景暄所料,薛府门房果然松懈几分,但薛元音中午正好解了禁令,不需要悄悄溜出去,可以走大门。
她检查了下自己的包袱,里头装着一个匣子,放着她昨晚精心挑选的笔墨纸砚。
凝眸打量片刻,她往里面添了一双护腕、护膝和一个护心甲,又将薛昶留下的带鞘短刃放进去。
短刃极为锋利,是薛昶的珍品,在今夜这么重要时刻,他才舍得借给她用一用。
确认都收拾妥当,薛元音背上包袱,走向大门。
没料到门房拦住了她,看了一下漏刻,道:
“大小姐,侯爷说等到冬祀盛典进行大半,戌时末才能放您出去,如今才申时末,您提早了两个时辰。”
薛元音早有说辞,拿出薛昶留下的短刃,道:
“我手里有父亲的信物,以防临时出了状况,故而提前出发。今夜是豫王殿下的重要关头,若有闪失,你可担得起?!”
门房看到那柄短刃,确实是跟着侯爷出入过沙场的武器,非紧急关头不开鞘。
门房面露愧色,给她让开路来,笑道:
“大小姐,是小的糊涂了!您快去吧,莫要耽搁了豫王殿下的大事。”
薛元音点了下头,走出薛府。
甚久没出过府门,只见京城街巷上张灯结彩,迎接祭祀神的味道浓厚,到处都是自由的空气。
薛元音先往薛昶中午好交代的路线走去,走到一半,她身形轻移拐至小道,去往朱月宫。
冬日黄昏来得早,方至酉时,天色就微微暗了,整个朱月宫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天幕中,清冷巍峨,雕梁鎏檐,波澜壮阔。
薛元音站在朱月宫大殿正门前,被扑面而来的气势震慑了几秒,再定睛一瞧,大殿朱门是虚掩的,缝隙里漏出晦昧的灯影,丝丝缕缕的地龙暖气拂出来。
薛元音感到一股兴奋和忐忑,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几乎震破耳膜。
稍稍定神,等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逐渐落地,她登阶推门而入。
朱月宫的大殿里是陈列有序的书架,占地颇大,一眼望去堪比一个小型校场。
各类市面已经寻不到的书册、典籍或是残卷,在此处都能找到,可见藏书量丰厚。
在侧面开着窗子,不显昏暗,但殿内墙壁边的雕花支柱上的罗纱宫灯仍然是点燃了。
她没瞧见章景暄的人影,寻着亮起的灯往里走,来到偏殿。
打开偏殿的门,里面是宽敞的书房,里侧有一张书案,横着几列书架,还有一个纵向放在墙壁前的博古架,上面摆了些珍奇玩物。
博古架后面墙壁上横挂了张字幅,画上写着“德厚流光”四个字。
侧殿连通偏殿,用一扇六面檀木屏风隔开,里面是典型的寝居,但床具整洁,案几干净,不像常住的样子。
薛元音忽然听到前方门扉后面传来隐隐的水声。
她脚步一顿,心跳漏了一拍。
章景暄……正在沐浴吗?
第60章 作画(中)
薛元音屏住呼吸,不敢再往前走了。
门扉里隐隐水声传出门外,在寂静的大殿中声音愈发明显,像是在暗示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又像是某种欲掩弥彰。
要说她来的路上还没法肯定是不是作画,这会儿几乎能断定了。
不然他好端端的沐浴干什么?还特意挑选她赴约的时间。
门里水声断断续续的,像小锤子一样在她心里挠来挠去。
不知他何时开始洗的,也不知他多久能洗好,但可以肯定的是,留给她做心理建设的时间不多了。
薛元音忽然有点紧张起来。怎么办?她现在装傻充愣还来得及吗?
等会他走出净室,她该说什么?
好巧,我是来作画的?
章景暄,你在沐浴吗?
朱月宫有厨房吗?你用晚膳了吗?
……
啊啊啊不行啊!说什么都好尴尬啊!!!
薛元音攥着包袱,僵硬地站在原地,寂静的屋子里,除了门内水声,就是她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的声音。
她暗暗唾弃自己,这也太没出息了吧!要当裸体人模的又不是她,她在这里紧张什么?
要紧张,也该是章景暄紧张才对。
不过,看章景暄以前在椿桂巷子里神态自如地拨开衣领的模样,好像蛮从容的……
薛元音脑子里就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堆,但还没等她做好思想准备,门扉内的水声就停了,紧接着传出细细簌簌的穿衣声。
片刻后,门被缓缓打开。
薛元音的心提到嗓子眼,却看到章景暄一身衣冠齐整地走了出来,就连皂靴都穿好了,与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你怎么这副打扮?”
倒不是说他不该穿衣袍,而是他不应该穿点容易脱的衣裳出来吗?不然等会还没开始画,他光是褪衣就要褪半天。
章景暄的头发还未束起,半湿不干,所幸大殿地龙烧得很旺,穿单衣也不觉得冷。闻言,他看向她,目光在她明显精心打扮过的衣裳上顿了一顿,才道:
“我应该是什么打扮?”
薛元音静默一瞬。
难不成是她想岔了?那他让她带笔墨来,是要教她丹青?
章景暄走近了她,站在她身前,身上还笼罩着沐浴罢的淡淡热气。他忽而低下嗓音,道:
“觉得我不该穿这么齐整,等会好脱衣?”
薛元音被他说得脑袋一瞬空白,脸颊发烫地道:
“你、你就是故意戏弄我!”
她憋了一秒,故作淡定地说:“难道不是吗?你邀请我来朱月宫,还特意赶在这个时间沐浴,不就是想给我当裸体人模吗?”
章景暄没否认,道:“笔墨纸砚带了吗?”
薛元音攥了下包袱,镇定道:“带了。”
章景暄在她胳膊肘弯处鼓囊囊的包袱上扫过,顿了顿才收了视线,淡声道:
“怎么作画,想好了?”
薛元音一时没答上来,她没想好,确切的说,她都没想到章景暄会答应这个荒唐的要求,以至于她从没想过该叫他摆什么姿势,该怎么画、又在哪里画下来。
但是又不能露怯,不然章景暄看出来她的紧张,指不定就反悔了。
薛元音镇定自若地在四周打量一圈,最后指向偏殿,道:
“就在书房吧,地方宽敞,灯盏也足。”
章景暄目光落了过去,博古架前面确实有一块宽敞空地,还有个矮塌能用来坐着歇息,他随意地点了下头,望了薛元音一眼,似有深意地说:
“书房重地,选在此处……原来你是个重口味的。”
薛元音愣了一下才听懂什么意思,在书房画裸体画,确实禁忌感有点强了……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容不得她反悔,薛元音硬着头皮,嘴硬道:
“寝居里太单调,背景不好看,不如书房里更有韵味。”
章景暄似是有点想笑,最终敛了唇角,微微点了下头:
“既然如此,那就去偏殿。”
他率先迈步走过去,神态淡然,步履从容,似乎没有丝毫的紧张,薛元音也不想被看扁了,紧跟其后来到偏殿。
偏殿是书房布置,薛元音停下脚步,在此地四处睃巡起来,正前方是个博古架,透过博古架的格子往后面墙壁上看,能窥见那副大气磅礴的挂字。
薛元音不禁点了下头。
此景不错,若是将之画下来,再将裸体俊男塞进去,那就更完美了。
想到此处,薛元音控制不住地去打量章景暄,他身形颀长,背脊挺拔,好一个金质玉相的温谦公子,正静立在博古架旁边把玩着一串佛珠,等着她做好抉择。
佛珠是朱砂红色,与他白如脂玉的修长手指很是相配,好看得很。
就是这只手,昨夜在马车里轻轻捻动她裙摆底下的果核……
薛元音脸皮一烫,连忙清了清嗓子,试探性道:
“既然是我作画,我想让你怎么摆姿势都可以?”
章景暄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把佛珠戴好,似笑非笑道:
“按理来说是如此,但我做不到的姿势不可以,侮辱性太强的姿势也不可以。”
薛元音道:“你举个例子呢?”
章景暄抚摸着手腕上的朱砂佛珠串,缓缓转了转,道:“比方说倒立,我做不到。再比方说……”
他稍顿,淡声道:“让我摆出自渎的姿势,也不可以。
薛元音脸皮又热了一下,心里想着不要再继续问了,可惜嘴皮子比脑子反应更快:
“你自渎是什么姿势?”
章景暄看她一眼,眸色有一瞬深暗,似笑似不笑道:
“你说呢?”
薛元音:“……”
那就是门户大开的姿势不行呗。
她干巴巴地哦了声,莫名觉得有些可惜,掩饰性地挠了挠脸,又觉得这个动作显得她手足无措,硬生生把手放了下来。
思忖片刻,薛元音指了下博古架,道:
“那不然在这里?空间宽敞,能摆得下画案,用博古架和挂字当背景也雅致。”
书房内有个软榻,正好可以挪过来。
作画起码两个时辰,站着的话太累。这个软榻坐着刚刚好。
章景暄打量一眼,没有意见,他自然不可能站两三个时辰。
摆好软榻位置,薛元音示意章景暄先坐上去试试,他依言靠坐在软榻上,锦袍之下的两双腿随意放那儿一放。
薛元音站在软榻前面端详,其实也没什么姿势可摆,站着累,坐着又不能门户大敞,那就只能斜身靠坐着。
不过这样也很好看,章景暄这身矜贵气度无论怎么靠坐都不难看。
薛元音有点纠结,是身子往左斜还是往右斜呢?
她让章景暄依照自己所言变换坐姿,选定好之后,她又开始纠结他两条腿的摆放。
搭腿还是不搭腿呢?
她让章景暄各试一遍,他现在穿着锦袍,什么也看不出。
最后她怀揣着某种小心思,选定两条腿自然分开的姿势。
又看到软榻是凹陷的,薛元音为了不让他腰后悬空,也是为了维持姿态好看,又去寝殿拿了帛枕给他垫上。
薛元音不知道自己如此忙活,到底是为了等会作画好看,还是在掩饰自己的紧张。
她也太纠结了吧,真是要命啊!
不过——
薛元音打量章景暄一眼,总感觉还差点什么。
她看着他随意搁在腿上的胳膊,苦思冥想了一会,灵光一现,去书架上随意取了本书拿过来,道:
“你捧一本书试试。”
等章景暄接过去,薛元音又指挥他调整姿势,举起书卷来读太费胳膊了,若是放下来书卷低头读,时间久了脖颈会疼。
她让章景暄试来试去,最后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法子行不通。
那怎么办呢……
章景暄扔开书卷,看向屋子远处的书案,抬手指了一下:
“你去把桌上的青瓷油灯拿来。”
薛元音不明所以,但是照做,走过去把油灯拎了回来,问:
“然后呢?”
章景暄抬手示意了一下:“放你在左手边的雕花台柱上。”
薛元音顺着他所说的扭头看去,在她的画案左边不远处有一个细长的雕花台柱,原本没放东西,现在正好能用来搁油灯。
她将青瓷油灯放上去,章景暄斜靠坐在软榻上,油灯正好处在他的对面,散发着盈盈微光,照亮此地一方天地,也在他俊逸的面颊上落了淡淡辉泽。
章景暄右臂手肘随意地搭在软榻扶手上,轻轻歪着脸倚靠着软榻榻背,目光落在青瓷油灯散发的微光上。
薛元音眼前一亮,当即抚掌:“对对对!很好!就是这样!”
好一个清俊矜贵的公子哥,像是刚散值回家,靠坐在软榻上歇息,又像是在看向对面正在等自己散值的新婚夫人,温润清冷的眉眼被灯火照出些许柔和,闲适里凭添几分懒散。
一个包含色情意味的事情,竟然被他硬生生转变成艺术画面。
不愧是章景暄,不管做什么事儿都是个中翘楚,包括给人当裸体人模。
姿态确认摆好,那么接下来就是作画了。
薛元音心脏又开始砰砰跳起来,好紧张啊,要画章景暄的裸体画了!
她要亲眼目睹章景暄褪衣了!
根本无需多言,她仅仅是抬眸和他对视了一下,还没想好说什么,章景暄就从软榻上站起身,抬手覆在腰间,开始缓慢地解腰封。
薛元音感觉到浑身血液都在一瞬间逆流到头顶,让她心脏狂跳,口舌发干。
天老爷啊!
居然不是在做梦,章景暄真的给她当裸体人模了!!!
这也太刺激了吧!不敢想象等下会是多么香艳的画面?
薛元音有点冷静不下来了,只听寂静大殿中,他的玉革腰带啪嗒一声落地,让她心尖也跟着一颤。
她突然开口喝止道:“等一等!”
章景暄动作一顿,抬眸望来,平静目光中带着几分深意:
“嗯?反悔不想画了?”
“不是。”
薛元音瞥了眼外面渐黑的天色,故作镇定地说:“我就是想问你,不需要再准备准备吗?比方说,你晚膳用过了吗?等会要画两三个时辰,你不能再去做旁事。”
“多谢关心,不过我用过了。”
章景暄深深看她一眼,说罢,解开了鸦羽色外袍的盘扣。衣料是用的织金丝锦缎,里面用细密阵脚绣填一层兔绒,极为保暖。
殿内地龙越烧越旺,就是防止等会褪尽衣物会冷,他把厚绒外袍脱了下来,扔到远处的案几上,又脱下靴袜、乌绸外裤,也扔到一边。
身上只余丝绵中衣和罗裤遮挡,衬得肩膀宽阔,而腰肢劲瘦,如挺拔的松竹。
仍是觉得热,他又解开中衣的系带,将它敞开。
薛元音也发觉大殿内地龙的温度在攀高了,她额间沁了层薄汗,一想到要忍两个时辰,实在是热,她索性也把外衫衣襟敞开了。
所幸里头穿着绣有荷花纹的中衣,是粉色的,能够外穿,不算不雅观。
看到殿内角落备着一盆冰盆,她端了过来,放在画案底下。
章景暄等会浑身赤裸,温度刚好,可她穿着衣裳热啊,姑且靠冰盆降降温。
见章景暄已经开始脱中衣,马上就要露出里衣来,薛元音的心脏急促跳动起来,她脚尖不停地点着地板,动个不停来缓解紧张,最终再次从画案前站了起来:
“等一等!”
没等章景暄出声询问,她轻咳一声,说:
“等会要在软榻上坐两个多时辰,你要不要去趟恭房?”
章景暄脱中衣的动作一顿,轻轻抬了下眉,道:
“我没有淋症,暂时不需要。”
薛元音眼睁睁看着他把中衣脱掉,只剩一层里衣。
里衣透白及膝,隐约可见他上半身的薄薄肌肉在衣料下面起伏,再往下是一层白色罗裤,挡住了胯间光景,瞧不清晰。
她左手扯着右手,然后右手又扯着左手,紧张地直冒汗,鼓起勇气大声说:“等一等!”
章景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穿着雪白里衣和罗裤,身形却不显单薄,他抬眸看过来,眉梢轻轻一挑,道:
“怎么了?”
薛元音紧张地要尖叫了。
啊啊啊啊啊!
他怎么这么从容啊!不对,他一定是在故作从容!
她佯装热得慌,手掌扇了扇额头,看似一脸冷静,实则紧张得要命,绞尽脑汁终于想出来一个暂时逃避的借口:
“我有点渴,你等会再脱衣裳,让我先去喝点水。”
章景暄示意了下侧殿:“那边有茶。”
薛元音去侧殿倒了盏茶,猛灌一大口才解渴,在侧殿缓了缓,直到略微冷静了,她才折返回到画案边。
章景暄抬手覆在里衣的系带上,隐约露出里面流畅的肌肉轮廓。动作慢条斯理的,像是故意一般,在人心尖上挠痒痒。
薛元音看着这一幕,心脏又开始狂跳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紧张好紧张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眼见章景暄手指拨弄衣带,正在慢吞吞地解开它——
“等一等!”
她突然开口打断他,“我方才没喝够,我还要去喝口水!”
话罢,她再次跑回侧殿,又灌了一盏茶下肚,待回来时,已然平静下来,道:
“你脱吧。”
章景暄抬手解开里衣系带,胸膛和腰腹上的薄薄肌肉露出来,胯骨上的线条蜿蜒着没入罗裤里,隐隐透出里面亵裤的轮廓。
他解衣带的动作很慢,也不知是不是刻意这么慢,却看着让人心慌意乱的。
“等一等!”
薛元音第三次叫住他,控制着自己不移开目光,心口怦怦地跳,道:“我还要去趟恭房,你得等我片刻。”
她觉得自己有点心虚过头了,故意直视着他佯作平静,章景暄回视过来,温润清浅的眸子带着某种莫名情绪,似乎已经看穿了她。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也没再脱衣服,坐在软榻上歇着等她,颇好脾气地点头:“行,你还有什么琐事,一并收拾妥当再来吧。”
薛元音镇定地应了声好,去寝殿转了一圈,却只净了个手。她站在寝殿里试图让自己冷静,但绝望地发现,她似乎平静不下来了。
没办法,章景暄以前总是不让她看见那处,像是揣着什么宝贝似的,一直吊她胃口,引得她兴趣愈发浓厚。
一想到等会他要脱光衣裳,薛元音就感觉兴奋和紧张一齐涌来。
她暗暗唾弃自己,真是太不争气了!没看见章景暄这个即将要裸体的人都没有什么异样吗?
磨蹭了一会,薛元音终于回到书案边坐下,摆好笔墨纸砚。
看着对面软榻上里衣敞开,露着胸肌和腹肌,下半身只穿着罗裤的章景暄,薛元音打量了眼他的坐姿,脑子里闪过什么念头,还没仔细思量,一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
“章景暄,你等会双腿能再分开一些吗?”
章景暄正在捻动手腕间朱红色的佛珠串,闻言动作一顿,眼眸微微幽沉地看过来,似笑似不笑的模样。
薛元音镇定自若地回视他。
章景暄看着她,缓声道:“你想要分得多开?”
薛元音被他说得又紧张起来,还有点心虚。
她其是想让他门户大敞的,毕竟她想作画就目的不纯,这物什的模样对她的吸引起码占了七成。若是被他双腿一挡,那作画还有什么意义?
但章景暄此人看似温和,实则骄矜高傲,让他以门户大敞的姿态对着她的画案,那对他而言简直就是羞辱,他定然不会同意的。
薛元音仔细措了下辞,小心翼翼又含糊其辞地道:
“既然要作画,那必然要把人模全身上下给画全了,缺个什么部位都显得不够完整,画作就不够美观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章景暄扯唇,轻哂一声,也不知是不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懒得答话。
薛元音怕他突然反悔,没敢再得寸进尺,咽了下吐沫,镇定地说道:
“我准备妥了。”
章景暄看她一眼,从软榻上站起身来,侧身对着她,脱掉里衣,搁在案几上,露出精瘦漂亮的光裸的上半身。流畅肌肉线条在他身上蜿蜒起伏,真是极为养眼。
而后,他的双手慢慢搭在腰间,摸到罗裤的边缘。
薛元音攥紧手心,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呼吸有些急促,心跳到嗓子眼。
章景暄指尖往里探了探,罗裤和亵裤一起捏住。
安静的大殿内,画案后面那人的目光灼灼落在自己身上,看起来非常淡定,却按捺不住眼底的兴奋和紧张。
眼神直勾勾的,目的也太明显,堪称昭然若揭。
章景暄动作微顿,不动声色地低眸瞥了一眼。
那物什还在安静地伏在胯间,微微鼓起弧度,尚无动静。
希望它等会能听话些。
他没再等待,将身上最后的衣物都扯掉,扔在旁边案几上,而后转过身来。
通体赤裸,全身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