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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作画(下)


    章景暄的身上终于再也没了遮挡,全部得以窥见。


    薛元音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团正在蛰伏的鼓囊,第一次如此直白地窥探,与想象中大有不同,它给她的感觉就是——有点丑。


    他身上肤色白皙如脂玉,那处却大相庭径,可怖到也谈不上,但确实算不上多雅致。


    她先前掌握时就感受到了它的可观,如今一见,更是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眼前的画面冲击力太强,让薛元音一时看直了眼,忘记收敛自己的眼神。


    而章景暄像是没察觉她的目光,坐靠在软榻上,手臂搭在扶手边,双腿微微敞开,虽然没有如她所愿那么门户大开,但也没有刻意回避。


    在薛元音的视角去看,虽然画不出全貌,但隐约可见其在安静地盘伏,比她预想的全然遮挡住的场面要好得多。


    她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心想,章景暄没看她,应当察觉不到她在欣赏他的祼体。


    她没忍住,在他没看见的角度,悄悄舔了下嘴唇。


    大殿外面远处传来一声敲鼓的声响,是城南天坛冬祀开始了,大家奔赴向祭祀台,一睹祭祀盛会,在朱月宫偏殿里似乎都能隐隐听到城南祭祀开始的喧嚣声。


    章景暄目光落在那盏青瓷油灯上,有道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他自然不可能毫无察觉。这个场面,在他答应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极为平静的,虽然被她看见的一瞬间便有了意动,但静心决帮他稳稳克制了下来。若不出意外,整场作画中,他都可以很好地克制。


    直到余光里她伸出红润小巧的舌尖,舔了下嘴唇。


    章景暄喉结忽然滑动了下,动了动腿。


    薛元音下笔的动作一顿,旋即看见了什么,脸颊猛然涨红了。


    他、他竟然……


    不是,这才刚开始啊!他这就那什么了,还如此嚣张……这可怎么办?!


    薛元音尴尬地移开视线,盯着旁边的书案,结巴了下,道:“你、你……”


    她一时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但想来他不会没感觉吧?于是含糊其辞地说,“我还没开始作画……你姿势变了。”


    “知道。”


    章景暄抬起手,用手背挡住眼睛。


    等了片刻,作用甚微,静心决仿佛在一瞬间失效。


    她的目光落过来,他的自制力便不堪一击,仿佛空气中的灯光都是无孔不入的椿药。


    须臾,章景暄把手背放了下来,声音微微沙哑:“就这样画吧。”


    他把手臂放了回去,双腿微微分开,摆好姿势,阖上了眼。


    薛元音脸颊上仍然是滚热的,看了他一眼就立马挪开视线,眼神飘忽,心里直打鼓。


    他这个模样,让她有些不敢直视了。她还是经验太不足了,这个场面,隐约有些超出她的预料。


    甚至她没想到,它会是个那么狰狞的家伙。


    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公子正抖擞地支着脑袋,总不能不管了吧……


    她不自在地道:“你先等我一下。”


    旋即起身离开画案,进了寝殿翻翻找找,在橱柜里到了他放在这里的备用衣物,旁边有个白色寝衣。


    寝衣是菱纱料,轻薄柔软,在灯下隐隐透着光。


    薛元音把寝衣拿了出来,走到书房,看到章景暄仍然坐在那里。她走过去,视野直接撞上它,她仓促间眼神回避了一下,耳垂微微发烫地把寝衣扔过去,道:


    “给你。”


    章景暄看见寝衣,忽而有些莫名想笑。


    她总是容易心软,没想到这回用在了他身上。


    他将寝衣随意地搭在腰间,道;“好了。”


    薛元音这才扭过头去,打量一眼。


    寝衣轻薄,其实并不能完全遮盖,起伏的形状仍然隐约可见,但比方才那副小公子勾引人似的模样要好多了。


    她心跳这才慢慢降下去,走到画案边重新坐下,想了想,蹩脚地夸了一句:


    “你还挺有本钱的。”


    章景暄扯了下唇角,没有答话。他再次阖上眼,不再看她。


    薛元音稍稍稳定心神,终于在纸张上落笔。


    大殿外头已经昏暗下来,但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她专注作画之时,便慢慢不再分神给旁物,那道始终灼灼落在章景暄身上的视线终于淡去一些。


    他缓缓睁开眼,落在她专注低眸的眉眼间。影影绰绰的灯火就在她旁边,将少女清秀灵动的五官衬得有些模糊。


    章景暄目光停在她身上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


    他亲手将自己的把柄交给了她,在这场打破底线的默许里。


    他并未明说,然而她向来聪慧机灵,却没有想到此次作画的潜台词。


    ……


    时间过得过快,像是隔绝了冬祀盛典的热闹,转眼就过去两个时辰,殿内无人讲话,唯有她墨笔落在纸张上的梭梭声。


    薛元音特意空出他最隐秘那块区域,其他地方都勾勒完毕,甚至特意用朱砂笔把他白皙腕间的佛珠串画了出来。


    最后她目光落了过去。


    在她没刻意注视的时间里,它慢慢软了身子,可她这般看了过去,方才片刻的静心一朝被打破,小公子再次在她眼皮子底下扬起脑袋,还招了招手,似乎要从寝衣里探出来。


    章景暄腰腹有一瞬间的微绷。


    薛元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顷刻间就乱了,她攥了下笔杆,轻咳一声,打破隐隐旖旎的殿内气氛:


    “我要开始画了?”


    她没说画什么,但章景暄能够听懂,没答,算是默认。


    薛元音大着胆子试探道:“我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章景暄撇开视线不去看她,嗓音微哑道:“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薛元音道了声好,抬眸打量了下,一五一十照着眼前的景象描摹下来。


    寝衣的皱褶有些凌乱,呈现出些许异样的鼓弧,披着寝衣的人似乎控制不住它,微微抿住唇,正在忍耐着什么。


    她将它们逐一落在纸张上,终于搁下笔,这厢从聚精会神里抽神,她方才察觉到殿外的京城街巷中响起的隐约的欢呼声,似乎是南郊传来的动静,百姓们庆贺祝祀官尘埃落定。


    她耳力好,勉强听到“恭拜太子”等模糊的字眼。


    薛元音将注意力重新落回画卷上,这是她画得最好的一幅画,笔触清晰,细节生动,若不出意外,将会是她压箱底的上佳画作。


    她忽视脸颊的微热,佯装自己神态正常:“可以了,你穿衣裳吧。”


    章景暄微微阖着眼,手背搭在眼睛上,露出腕间漂亮的朱砂佛珠,一时间没有起身。


    薛元音还以为他没听见,从画案边起身走过去,道:


    “章景暄,我画完了,你穿上吧。”


    章景暄似乎这才听见,道了声嗯,从软榻上站起身来。


    薛元音往下一瞥,不自在地移开眼,他似乎没感到异样,只随意地披上外袍,在腰间打了个系带。


    前膛半遮半掩的,不像什么正经的模样。


    薛元音欲言又止地摸了摸鼻尖:“你的备用衣物在寝殿里。”


    章景暄声音微哑,缓慢地回答道:“我知道。”


    “那你……”


    薛元音还想问他怎么没动作,是不是她站在这里他不方便,正想着要不要回避一二。


    章景暄忽而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横着放在软榻上,倾身压上去。


    薛元音眼前一晃,腰背撞在软榻的后榻靠上,紧接着身上覆来一个薄肌块垒分明的身躯。


    视野倏忽昏暗,几乎盖住她眼前的光亮。


    薛元音抬起头,对上章景暄微微暗沉的眼眸。


    她心尖一跳,她几乎是立刻就读懂了他眼里的意思。


    也对……薛元音有点心虚,毕竟叫他反复折磨了两个时辰……她还想着以后有机会睡他呢,万一给他提前憋出毛病可怎么办?


    看在那幅画完美作好的份上,这次她姑且主动一回。


    薛元音带着几分讨好的说:“章景暄,你的身材真好,平时真瞧不出来。”她是真馋他褪衣之后的样子啊!


    话罢又偷偷觑了一眼,他身上未着寸衣,悉数展露在她眼前,当真是晃人眼睛的漂亮。


    章景暄这个时候也不打算再遮掩,伏低身子,捏起她的下颌,哑声道:


    “看到想看的,画到想画的。这回满意了?”


    薛元音心虚地嗯一声,道:“那什么……我帮你吧?”


    话罢她很自觉地往下摸索,半道被章景暄截住了手,他掩住眼底的暗色,攥着她的腿,还没他有动作,薛元音就一个激灵打断他,憋红了脸:


    “别……别!那里不行!”


    她等会还得去办关乎性命的大事,万一腿疼的走不动路可怎么办?


    章景暄抿紧了唇,看了她一会,最后松开了手,把方才垫在腰后摆姿势的薄枕垫在她腰后,一手攥住她的肩膀,一手扶在她的后背处,而后俯下身来。


    薛元音察觉到他贴过来,隔着她身上的衣料和一层柔顺的寝衣,小腹前渐渐生了热,像是烤了一块铁炭。


    她微微闭了眼,复又睁开,稍稍仰头看去,眼前是他薄肌清晰的胸膛和脖颈,喉结在白皙脖颈间,随着他而起伏,本该是清冷而禁欲的,却因为用力克制而渐渐染上薄红,像是放纵堕落的妖狐。


    薛元音强忍羞赧,模模糊糊地想,他就是个妖狐,不然怎会勾得她这般喜欢。


    小狐妖分明与她隔着寝衣和层层衣料,却似乎烫着了她小腹的皮肤,寝衣轻薄,根本阻挡不住什么,她瞧得清晰。


    因此在对上小狐妖正在摇摆的眼珠时,她被它不断蛊惑,眼眸飘忽又落回,身子忍不住地轻抖。


    ……


    漏刻在殿内滴滴答答地走着,明月爬出云层,提示着时辰正在悄然流逝,已是深夜来临了。


    都过去多久了……


    他怎么还没好啊?


    薛元音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看向章景暄上方的脸庞,他似乎并不舒坦,微微蹙着眉,嘴唇紧紧抿着,攥着她肩膀的手极为用力。


    她伸手挡了他一下,用力往上翻身,又被章景暄反压了回来。


    他被迫停了动作,眉眼间忍耐着什么,喉音滚动着哑意,道:


    “干什么?”


    薛元音轻啧了一声,又是这样,每次她想压他一头,他总是阻止他,似乎他骨子里有些不引人察觉的强势,平时不显露,在这种时刻就格外明显。


    她忽然道:“章景暄,你是不是更喜欢男上女下?”


    章景暄眼眸微垂,沉着浓晦的暗色,一时没答话。


    薛元音眼眸晶亮地看着他,脸还微微泛着红,心口砰砰跳着,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先前沐浴了吗?”


    章景暄压着那股燥,道:“你不是看见了吗?”


    薛元音重复问道:“洗干净了吗?”


    章景暄道:“我有洁癖。”尤其要当她的祼体人模,故而更是仔仔细细地洗一遍。


    薛元音道了声“知道了”,让他坐起来,她拢住衣摆,缩下软榻,跪在地上仰起头,看着上方的章景暄,她心跳如擂鼓,舔了下唇,鼓起用力凑近。


    在他望来的直白的目光中,她想起自己闺房吃夏日冰酪,总要先握住瓷碗,扶着亲一亲,等微微化了,她又不知哪来的胆子,端起瓷碗来,张口吮了几下。


    这个时候她总要用力一些,因为冰酪并不易吃,需要唇舌用些技巧,那些晶莹的冰冻才愿意出来。


    原先在腹部的小妖狐换了位置,蓦然跳动了下,章景暄急匆匆撤身,喘着气息,攥住她的掌心过来。


    薛元音抚着掌心小狐妖的脑袋,听到一声闷哼。小妖狐颤动着身子,像是没有遇见过这般场景,有些兴奋过了头。


    薛元音张开手,垂眸看见了什么,耳颊边是灼烧似的烫。


    她如愿见到了她所想的冰酪。


    殿内静了一下,她抬头看向章景暄。


    他气息尚且不匀,深深地望向她,肆意纵生的欲望正一寸寸爬满那张清润矜贵的面庞。


    章景暄拢了下随意披上的外袍,系上腰间系带,垂下眼,拿来寝衣裹住她的手掌,轻缓地擦拭着。


    空气里只余衣料摩擦力的声音,有些说不上来的旖旎。


    过了会,他声音微哑地道:


    “那幅画……不要被其他人看到。”


    第62章 他亲手交给她的把柄。……


    薛元音顾不上他,站起身去漱口。


    她方才做出这般大的牺牲,最开始大着胆子亲了亲它,后来用唇轻吮,但她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能想到这个法子还是想起来上次章景暄用唇舌伺候她,学着他那次的技巧拙劣地模仿,却不得要领,生疏至极,她自己都觉得莽撞。


    但章景暄似乎反应很大,最后匆匆撤了出来,用她的手帮了忙。


    虽然她口中没什么味道,但还是漱了口才放心。


    这回薛元音可以肯定他喜欢的是男上位了。


    但是她也想在上位,想俯身看他,这可怎么办?


    难不成到时候要打一架?


    薛元音压下心底的算盘,听闻章景暄的话,她放下漱口盏,看向画案上的画卷。


    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坐靠在软榻上,眼眸半睁半阖,衣衫尽褪,姿态略显散漫,流畅的薄薄肌肉线条跃然纸上,唯有腰间搭了个寝衣,细看之下却能隐约窥见其起势。


    灯盏薄光打在他侧脸,温和清润的脸颊轮廓嵌进半明半暗里,像是精心雕琢的瓷品。


    薛元音不禁点了点头,这画得真好,不愧是她。哦不对,不愧是章景暄。


    她应下来他方才的话:“我知道。”


    章景暄面容上的欲色渐渐褪去,想到她方才那个让他没来得及拒绝的动作,目光落在她唇上,眸色微暗,道:


    “怎么想到那个法子?”


    他方才没想让她这般帮他。


    薛元音轻哼:“跟你上次在马车里学的。我是看在你牺牲祼体的份上,心情好,仅此一次而已!你以后不要想了。”


    章景暄语气意味不明:“你还挺公平。”


    看来他那次是给她伺候爽了,不然薛大小姐怎会如此纡尊降贵。


    稍顿,他想到了什么,轻轻抬了下眉,若有所思:


    “照你这么说,我还欠你几次……”


    薛元音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她觉得有点羞耻,而且要面子,不肯接话茬,脸皮微烫地顾左右而言他:


    “明明是你太重欲。”


    章景暄不知是当真没在意,还是把这事放在了心上,没接话,也没再多提。


    他身上仅披了个外袍,已是戌时末,晚上还是冷的,尤其是方才他情绪起伏激烈,额间和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更不能着凉。


    他拢紧袍衫,将腰间带子系好,拿了案几上的衣衫去往净室,道:


    “我去沐浴更衣。”


    薛元音抬眸问道:“我可以在你书房里转一转吗?这个是你自己的书房吗?”


    章景暄眼神恢复清明,颔首道:“是我的。”


    薛元音道:“书房不会有旁人进来吧?”


    章景暄:“不会。”


    薛元音又确认了一遍:“以后呢?也不会有人来?”


    章景暄瞥她一眼,道:“不会。除非经我允许。”


    否则他也不会把作画地点定在这里。


    “知道了。”


    薛元音在书房里随意转了转,拿了几本书出来翻阅,等章景暄的背影消失在偏殿,她又把书放了回去。


    她走到画案边,看了看画作,墨渍已经干了,能够装裱归匣。


    薛元音认真端详这幅作品,用目光将它细细描摹下来,看得有些久,像是要刻在脑海里。


    这一定是她画得最好的一幅,她心想。


    朱月宫外面隐隐传来欢呼声,祭祀盛典的热闹经由京城百姓口口相传,已经从南郊天坛传到这边的城北青山。


    薛元音这次清晰地听见了街巷上有人祝福太子殿下成为祝祀官,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豫王殿下所做的一切温和的拉拢手段都无用了,他与祝祀官失之交臂。


    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不可动摇,无法撼动。


    豫王殿下真的会甘心吗?


    薛元音没再听外头的动静,小心翼翼地把画作卷起来,用丝帛系上,打了个死结,转头看向章景暄离开的方向。


    他已经进了净室,隐隐有水声传来。


    她收了目光,拿着卷好的画作,绕过书架,走向书房里侧的书案。


    ……


    等章景暄沐浴更衣回来,薛元音正站在书案里侧,低头打量着什么。


    他走近了才看见地板上有一根碎掉的簪子,是一支百花流珠金簪,鲜妍花瓣碎成几片,像是香消玉殒的美人,暗淡无光。


    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像是要看出一个洞来。


    听到身后的进步声,薛元音转头看他,神色自然地问道:


    “你还在这里同其他女子相约过吗?是章家说媒给你相看的那些小娘子?”


    薛元音知晓自己打听得算不上不动声色,甚至有些拙劣,但章景暄向来善解人意,通常不会拆穿。


    但这回她失算了。


    章景暄看向她,问得让她猝不及防:“你很在意这个问题吗?”


    薛元音心口扑通一跳,旋即有点恼火,她不喜欢这种被他拿捏的状态,冷淡撇开眼,道:


    “我看见有碎裂的金簪,好奇问问罢了,别搞得好像我问你的秘密一样。”


    她转身就要离开书案,却在转身时被章景暄攥住手腕,他低眸看着她,轻声道:


    “朱月宫没有旁人来过,我也没答应那些说媒的媒人。这个金簪,是我上次约你来参观朱月宫,我给你准备的十七岁生辰礼物。”


    薛元音猛地抬头,眼眸满是真切的惊诧和不可置信,旋即意识到了什么,哑口无言了。


    她那次被薛昶关在府里,失约了。


    他这么骄傲的人,准备了礼物却被人放了鸽子,故而将之打碎也在情理之中。


    薛元音弯腰将簪子仔细捡起来,旁边有个遗落的木匣,她把金簪装回去,收在臂弯里,站起身道:


    “既然你原本打算送我,如今虽然碎了,但好歹是一番心意。我就做主收下了,如何?”


    章景暄看了她片刻,等了一会,没等来她说更多的话,遂点了下头,道:


    “如果你不嫌弃它是碎的话。”


    薛元音没再开口,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道:“我要走了。”


    章景暄却没动,薛元音看他一眼,只见他身形挡在外侧,似乎将自己困在了书案前。


    她不解道:“怎么了?”


    章景暄眼眸里似乎沉淀着某种情绪,很沉,很深,却又仿佛很轻,像是冬日皑皑白雪,看似堆积,却又触及不到它的重量。


    他望着她,开口时声音很低淡,淡到像是下一秒就要散在这寂静的偏殿里:


    “今日是冬至,你不再陪我一会吗?”


    薛元音对他的问话感到意外,因为在平日里他不像会说这些的人。


    她不明白原因,也不想去思考原因。她怕,怕有什么事情超出控制。


    薛元音垂下眼,攥紧自己的包袱,又重复一遍:


    “章景暄,我要走了。”


    章景暄没答,而是透过偏殿的窗子看向外面的夜幕,树影婆娑,隐藏起来的盔甲朱缨呈排纵列,在晦昧的夜里看不分明。


    南郊天坛的祭祀已经走到尾声,子夜快到了,只待那一声钟鸣的敲响。


    他目光落回她身上,慢慢抚上她的脸,分明是烧着地龙,她的脸颊却有些凉了。


    怎么会冷呢?她明明穿得很厚实,方才画他时还热得在画案底下摆冰盆。


    女子的体温,都是如此善变的吗?


    章景暄微微弯了下眼睛,笑意温和,声音也很温润,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只听他开玩笑似的说:“要不要与我私奔,做一对亡命野鸳鸯?”


    薛元音听到此话,莫名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她也轻声回道:


    “然后呢?浪迹天涯吗?”


    章景暄似真似假地点了下头:


    “是啊,逃到哪儿,我们就欢愉到哪儿,谁也认不出。”


    薛元音这回笑了出来,轻松笑声里却暗含讥嘲:


    “然后穿粗布衣,食不果腹,躲躲藏藏,暗无天日。你再告诉我,这叫顺遂幸福?”


    章景暄敛了唇角,微不可察地叹口气,不再答话。


    薛元音面容上的轻松笑意瞬间消失殆尽,攥紧手边的包袱,冷冷道:


    “子夜快到了,你休要再拖延时间,把路让开!”


    章景暄拦在她身前,淡声道:“若我不让呢?”


    薛元音轻抬下巴:“这可由不得你。”


    话落,一柄看不清从哪出鞘的短刃直击他面门,刃势逼人,迫使着章景暄往后退去。


    她武功功法在他上乘,章景暄不能被她近身,退至数尺之外,道:


    “我并未想拦住你,只是想问你几句话而已。”


    回答他的是薛元音手握一柄锋利的短刃径直刺来!


    章景暄眉骨微微压了下来,调动内息,抬掌虚空抵挡她的刃气。


    薛元音知晓章景暄内功不浅,能隔空挡刃,虚晃两招骗掉他的内气,旋即猛然探身刺向他的胸肺。


    电光火石间他闪避不及,站在原处未有动作,薛元音控制着自己的短刃不歪不避,却只听清脆的“叮”声,短刃刺在他身上,却不是穿透皮肉的声音,更像是撞在什么铁甲上。


    章景暄被她毫无保留的力气撞得后退两步,抬手捂住心肺处。


    薛元音看着他毫发无损的模样,顿时明白了什么——章景暄竟然趁着方才沐浴更衣的间隙,在外袍里穿了软甲!


    空气有些安静,她打量着章景暄,章景暄也放下了手,抬眸平静地看向她。


    薛元音收了锋利的短刃,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他比她高了一个头,她站近了后必须稍微抬头才能与他对视。


    她不知该是什么心情,或许是庆幸,或许是失望,或许是觉得尘埃落定,命运终于回到正轨,本该如此。


    她慢慢地道:“原来你真的在防备我。”


    章景暄轻声道:“原来你真的会捅我。”


    薛元音觉得有些可笑:“你若信我又怎会穿软甲?”


    章景暄缓慢地道:“你不捅我又怎会知晓我穿了软甲?”


    薛元音没话可说了,的确如此,在结局落地前,她与他,谁都没办法全然相信谁。


    是她太大意,总觉得他都对她如此放纵了,总该再纵容她一回。


    “对不起。”


    薛元音忽然低声道了歉,旋即把木匣放进包袱,挽在臂弯间,跨出书案,转身想走。


    章景暄倏忽道:“你上次不来朱月宫赴约,反而与柳旻言去城北爬山赏景,是自愿的,还是有旁的原因?”


    薛元音背对着他,本来已经快要跨出偏殿,听到他这句问话,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步也走不得了。


    她眼眶泛上了酸,险些因为他这句问话而掉下眼泪来。


    她抿了下唇,强忍着没有答话。


    章景暄道:“是薛昶将你关了起来,是不是?亦是他逼迫你订亲,是不是?”


    薛元音盯着自己的鞋尖,咽下喉咙间的堵涩,低声道:“这个答案很重要吗?”


    本来她以为身后不会再传来答话声,谁知章景暄轻声回答道:


    “于我而言,很重要。”


    薛元音放在身子一侧的手慢慢攥成拳。


    她并未回答,但章景暄似乎不再欲要追究答案,只道:


    “我知道了。”


    薛元音忽然转头,望向他道:“你是要输了我们的赌约吗?”


    章景暄有一瞬间的停顿,像是回避,却又眼神直视着她,道:“你想知道答案吗?”


    薛元音被他看得有一瞬间失神,下一秒匆匆撇开头,回避了他的目光,道:


    “我有个东西暂时寄放在你这里,你帮我保管好,等下次再有机会来,我会问你要。”


    她挽了下臂弯的包袱,转身往朱月宫大门处走去。


    “薛元音。”


    章景暄甚少如此喊住她的名字,薛元音身形微顿,听到他轻声道:“别受伤。”


    薛元音维持平稳这么久的心跳终究是漏了一拍。


    她没应声,步伐急促地走出大门,没敢回头看。


    推开大殿朱门,踏进夜色,被漆黑迷了一瞬间的眼,薛元音冻得一个哆嗦。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勇敢,甚至是怯懦的。


    她甚至不敢向他求证一句,你方才那些话里话外的未尽之意,该不会是想说喜欢吧。


    ……


    待薛元音走后,在大殿内的章景暄缓缓揭开外袍,垂眸看向心肺处。


    软甲微微凹陷下去,只差一点就刺中软甲旁边的皮肉。


    他合拢外袍,听着外面皇城方向隐隐响起的兵甲走路声音。忽而想起什么,他转身走向书案,微顿,用力拉开木屉。


    只见那幅仔细描摹了他祼体的画作静静地躺在这里,卷起来用丝帛打的结扣认真又仔细。


    章景暄拿起这副画作,垂眼打量半晌,心头闪过一抹荒诞之感。


    他忽然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谁能想到,她那般喜爱他身子,千方百计想要将它描摹下来,带回去压箱底,最后竟然放手让画作回到他手里。


    她真的很倔强,也很傻。


    他生平最厌受制于人,唯独做了这一件出格的事情。然而他亲手交给她的把柄,她又还给了他。


    第63章 宫变。


    薛元音走出朱月宫,身上只留短刃,将包袱递给等在路边的拂珠,让她带着笔墨纸砚回府。


    旋即她动用轻功,踩着路线奔向皇宫的方向,沿途隐隐感到林间埋伏的兵卫气息。


    在她听到祝祀官落在太子身上时,她就知晓冬祀盛典并不如豫王一派所想那般顺利进行,中间一定出了差错。


    如今愈近皇宫,愈发能感知到高深内息在附近横立,她知道,这场宫变终究是来了。


    只是不知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月高悬,夜深了。


    薛元音停在西华门门口,仰头看着前方黑夜里辉煌肃穆的宫闱,瞧见西宫门处薛昶留下的副手打出来的暗号,紧了紧手里的短刃,轻轻舒了口气。


    她走近,与副手交接好,守在西华门处。


    副手面色冷肃,道:


    “我进宫去帮侯爷和豫王殿下,今夜豫王动用手里的兵卫逼宫,欲意强行逼迫圣上篡改立储诏书,此举破釜沉舟,不胜利即死。既然豫王和侯爷都让薛大小姐守着这最重要的西华门,那么请大小姐无比拿出真本事来!等着豫王殿下事成,京畿府兵悉数被引至东华门,而高家公子会从东华门暗暗前来西门接应你。”


    他话音落下,听见皇城里一声悠远的钟声。


    “当——”


    子夜敲响的钟鸣在沉闷的夜里回荡,顷刻间,皇宫里隐隐传来兵戈打斗声,嘶吼声喧天震地。


    薛元音朝着副手点了点头,缓慢又虔重地应下:


    “我知道。”


    副手微微颔首,提起剑迅速进入皇宫里,渐渐没入夜色,消失不见。


    薛元音清点副手给她留下的一支己方兵卫,转过身来,守在西华门前,看着黑夜里远处隐藏的头盔缨穗。


    西华门看似被他们的人占据,但她知道,敌方的人只是暗自蛰伏,暂时没有来剿杀他们而已。


    圣上缠绵病榻,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东宫兵卫有相当一部分归章景暄筹谋部署。他那个人,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待时机成熟,两方人马会互相围剿,而她与他,终将拔刀相见-


    章景暄从朱月宫出来,在夜色中与前来寻他的几方兵卫汇合。


    京城的兵力如今都被调来这里,东宫亲卫负责拱卫太子,以防刺杀,秦放率领禁卫军保护圣上安危,同时分出禁卫在皇宫里与豫王的兵马周旋。


    当然这些人手是远远不足的,前来寻他汇合的是掌管京畿府兵的宣平公及其嫡子。


    他们不能落于下方,但也不能太快占上方,待到豫王所有兵力出动之时,他们才能收网。


    对于今夜的安排,早在祭祀开始前就已经与圣上一起部署妥当。章景暄一边从宫外抄小路往南边正午门走,一边吩咐道:


    “劳烦国公爷从京畿府兵里抽出三队兵卫,宁大人与宁世子你们二人各率一支进宫,配合北衙禁卫军抓捕高詹和薛昶。”


    高詹是高嵩霖的父亲,也是豫王党的中坚力量。


    宣平公颔首:“本官知晓。”


    章景暄朝他拱了拱手。


    宣平公乃武将出身,掌握整个京畿府兵,又是皇室宗亲郡主的岳丈,实打实的皇家人,交给他,算是高詹和薛昶碰上了劲敌。


    宁褚打了个手势,兵卫迅速分成三支,森严有序。他看向章景暄,道:


    “还有一支如何安排?”


    “调兵令给我。”


    章景暄一边从正午门快步进宫,一边道:“余下府兵进宫全力围剿豫王,待他落网,与东宫兵卫里应外合去捉拿东、西华门的叛兵。”


    稍顿,他冷声补充一句:“将其中七成的人手都拨去西华门。”


    宁褚皱了下眉:“为何你要重点围剿西华门?豫王是从东华门进宫,高家手握重兵,也在东华门守着。”


    “不要管高家和高嵩霖,他早晚都逃不脱。”


    章景暄微顿,道,“守在西华门,给豫王把控西门出入口的人,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薛元音。”


    薛家跟豫王殿下走得太近了,不知手里握有什么暗桩,实在不得不防。


    宁褚了然,略一颔首,转身率领黑压压的府兵进宫,隐入夜色里。


    正午门处黑压压的府兵转瞬间被安排妥当,前来交接的太子亲卫副统领上前一步,道:


    “章公子,您是随我去寻殿下,还是要进宫抓捕豫王?”


    章景暄侧眸道:“殿下在哪?”


    太子亲卫副统领拱手回道:“在东宫,有亲卫在时刻周密保护,很安全。”


    章景暄微微颔首,道:


    “替我告知殿下一声,我不回东宫。我要进宫,去哨塔。”


    在那里才能看得清整个皇宫的兵力部署,方便四个宫门的指挥。


    副统领应下,将身后率领的一支东宫亲卫给他,在今夜护他安全,旋即独自转身离开,回东宫复命。


    章景暄转身进入皇宫里,旋即登上隐在漆黑夜幕中的哨塔里。


    他在哨塔里坐定,透过高墙的窗空,望向陷入围剿的西华门。


    黑夜里,锋利的短刃挥动间闪着森森冷光,轻盈而流畅,像是能破开夜色映进人的眼底。


    他眼眸微深,情绪难辨。


    这场宫变就是一场博弈,她想赢,而他又岂能输?-


    浓夜漆黑,像是泼了墨。


    朱红宫墙纵立,尖尖瓦檐斜着伸向夜幕,挡住视线一角,让人喘不过气来。


    薛元音站在西华门前,看着迎面走来的宫门禁卫军。禁卫军归属北衙,负责巡护之职,换句话说,是她的第一批敌人。


    她紧紧盯着前方的人马,握紧手里的短刃。


    这批禁卫军人数不多,并非北衙禁卫军的主力,只是开胃小菜,来试探他们。


    豫王给了她一支兵卫人手在这里,但薛元音不打算动用,他们得保存实力,等着对上后面来捉拿他们的京畿府兵。


    薛元音目光逡巡一圈,她没在这里面找到章景暄,他不知有什么更深的部署和后手,她大抵见不到他了。


    不过如此最好,她不想与他对上,也最好不与他对上,以免两厢难看。


    薛元音收了心神,走到最前面来,面向这一支人数不多的禁卫军。


    这场宫变拉锯即将开始了,不管是面对禁卫军还是太子党,她都不会手下留情。


    她握起短刃,率先迎上对面数个森森寒光,凌厉刃势在手腕挥动间爆发出来,发出阵阵铮鸣,让人不敢轻视。


    兵戈交刃的铿锵声音响起,很快溅开朵朵血花,洒在西华宫门的大地上。


    薛元音眼神冷厉,身形轻盈得不可思议,踢开旁边的敌人,转身一刀挑开逼至眼前的剑尖,反手刺中敌人的心窝。


    她握着刀柄的手缓缓从他的胸膛里抽出来,刀刃森寒,喷出鲜血,也溅了自己满裙都是血迹。


    薛元音手臂轻轻一抖,很快就恢复平稳。


    从杀掉禁卫军的那一刻起,她便走上一条不归路,无法再回头。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禁卫军领队见状,面色微变,转身唤来一个小兵侍道:


    “快去请南衙府兵来支援!西华门是薛翎在守着,凭我们不仅过不去,还会折在这里!”


    她看似身材纤细,骨架偏瘦,身上似乎没什么肉,但武艺比他们想象的都要高超。


    他们不是对手。


    小兵连忙应下来,从队尾脱离,匆匆向着黑夜里跑去。


    ……


    明月高悬,透过窗棱,照亮了皇宫的地面。


    血花溅在奉天殿地板上,高詹尸首落地,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秦放守在殿门处,盯着余下寥寥人马仓皇逃窜,眼神寒厉。


    ……


    转眼过去大半个时辰,薛元音喘着气,面无表情看着满地的头颅,空气中只余寂静和血腥味。


    她没敢杀死所有禁军,能伤的都伤了,实在反抗厉害的都一刀刺穿胸口,变成尸体躺在西华门大地上。


    只要他们进不了皇宫,豫王殿下在皇宫里就不会受掣肘。


    可薛元音知道,真正前来捉拿他们的人马还没有来到,京畿府兵不见人影,不知道在哪。在豫王得胜的消息传出来之前,西华门她得守好。


    薛元音忧心忡忡地看向漆黑的皇宫,只能听到里面兵戈相向的动静,惨叫声、打杀声隐隐从奉天殿传来,可她受距离限制,听不清遥远的动静具体是什么,到底是谁占了上风。


    篡改诏书并非易事,东宫兵卫在保护太子尚且能理解,可是京畿府兵去了哪?


    她有些不祥的预感,但目前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除了相信里面的人之外,别无选择。


    薛元音正要回头,忽然看到前方有人身穿盔甲快速奔袭而来,身后跟着数个薛家掌管的兵卫。


    那身影宽阔、肩背壮厚,很是眼熟。


    她看清了他的脸庞,不可置信道:“父亲?你怎么来了?”


    那人正是薛昶,他停下脚步,气息不匀,声音粗重,拍了拍她的肩膀,嘱咐道:


    “我们已经控制住了皇宫,豫王殿下即将事成,我亟需回府取个印信,取来就回宫。你切记守住西华门,别让皇宫里的京畿府兵追出来。待殿下事成,大局已定,守着东华门的高嵩霖会过来接应你。”


    薛元音被巨大的惊喜砸中,甚至觉得有些顺利过了头:“当真?不会是使诈吧,让我们放松警惕。”


    薛昶微微冷了脸:“你不了解皇宫情况,只需要信我说的话。若等不来高嵩霖,你率领你身后这支兵卫去寻豫王殿下便是。太子和章家那小子因我们的举动而措手不及,所以你需要拦住他们!”


    薛元音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应当是使了奸诈的法子篡改了诏书,所以需要父亲和豫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在章景暄反应过来之前,不能让他们坏了正事。


    她应下:“父亲,我知晓了,你快去吧,千万别耽搁。”


    薛昶点了点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难得缓声嘱咐了句:“你多保重。”旋即带着身后数个兵卫奔入皇宫外面的黑夜,很快消失不见。


    薛元音长长地吐出口气。真是万幸,事情是顺利的。


    圣上身子不好,鞭长莫及,而章景暄和东宫太子并非无所不能,这一回,是她占了上风。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打赢后面的仗,等着高嵩霖来接应。


    很快,薛元音看到黑夜中从皇宫里走来的乌泱泱银光鳞甲队伍,面色微微地变了。


    京畿府兵分为北衙府兵和南衙府兵,北衙府兵乃禁卫军,如今估计在保护皇上,与豫王殿下带进皇宫的人马周旋。


    而眼前这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兵卫,便是南衙府兵,他们前来捉拿她了。


    薛元音攥紧了手里的短刃,身后兵卫都是如临至敌的神情,她不能露怯,深吸口气,率先迎上去。


    刀刃打在为首领队的长刀上,发出嗡的一声,那人手臂震了震,眸中轻视之色顿时收敛,后退两步,重新打过来。


    薛元音将他挥退,刀刃划出的弧线淬着寒光。


    感觉到远处上方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薛元音抬眸看了过去,却只见到哨塔的尖尖檐角。


    那里面有人吗?薛元音不能确定,但她隐隐能猜到,哨塔里的人应该会是谁。


    她轻轻抬起下巴,挽了个漂亮的刀花,眼底带着轻蔑和骄矜:


    “有我在,休想踏过西华门半步!”


    像是在对府兵领队说话,亦像是在透过这些人,对深藏于哨塔上的人的挑衅。


    薛元音知道,不管结局如何、有无底气,当她站在前面的这一刻,她就必须最自信。


    ……


    空气中涌动着浓郁的血腥味。


    薛元音喘着粗气,面色有些苍白,面前满地断臂残肢,有禁军的,也有自己人的。她已经比预计的多撑了半个时辰,可是高嵩霖却没按照约定的时间赶过来接应。


    不仅如此,父亲回府也太久了些,至今还没见皇宫里传来豫王得手的消息。


    她隐隐感到不对劲,心头不安感愈发浓重,但面上不显露,机械地挥动手臂,刺伤一个禁卫军,再去面对下一个。


    可是前来西华门围剿她的南衙府兵越来越多,薛元音和身后寥寥几人被逼至角落,手臂轻轻颤动,纵然她武艺再好,现在也有些握不动刀了,呼吸间胸肺都在隐痛。


    她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


    薛元音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等到自己人来接应她。


    这种怪异感逐渐在心头扩散,直到她察觉到有道目光投来,猝然抬眸,透过重重宫檐瓦角,看到一道温润清俊的身影登上离她最近的哨塔,在漆黑夜色里遥遥望过来。


    与此同时,东宫兵卫也赶到西华门,渐渐将他阖身后寥寥残兵包围。


    薛元音看到如此情形,脸色猛地煞白。


    按理来说,东宫兵卫应当时刻保护太子。


    除非有一种情形他们会离开太子身侧,前来围剿她——太子已经安全了。


    豫王殿下败了?


    那为何没有人给她递个口信来?


    薛元音心头疑虑扩散,抬眸与章景暄对视。


    他站在哨塔上看着她,轻轻启唇道:“豫王殿下在冬祀上争夺祝祀官失败,本能保住性命,却不愿接受结果,孤注一掷发动宫变。圣上宣布将北衙禁卫军、南衙十二卫、东宫六率都给太子指使,方才又在奉天殿擒获豫王党派人手,豫王欲伺机而逃,弃车保帅。方才圣上宣布他身子不好,明日起由太子监国……”


    薛元音蓦然明白了他的潜台词——


    储君自始至终都是太子殿下,你拿什么去争?又凭什么觉得能争得过?


    薛元音咽下喉咙里的腥锈味,挥刀将旁边欲要擒拿她的东宫府兵挥退,森森寒光一闪而过。


    她固执地说:“我不会被你们的言语所迷惑。”


    若要她放弃,她也要等来自己人的信号,否则若是诈她,而她轻信了,岂不是要被太子党乘虚而入?


    东宫府兵首领被她一刀给挥退,面色谨慎了几分,眼神露出赞赏之意:


    “不愧是庆安侯教出来的女儿,不仅刀刃耍得好,这身武功也轻巧漂亮。”


    顿了下,他恢复冷淡神色,道:“可惜你马上就败了!我不想绑一个女子,你乖乖束手就擒吧。”


    薛元音胸膛起伏着,冷笑道:“你做梦。”


    哨塔上,章景暄攥紧身前的高墙石壁,听着身后熟悉的、不熟悉的声音,有东宫府兵副统领、南衙府兵统领、还有太子身侧另一个幕僚,以及太子派来交接的太监,甚至还有赶来主持大局的朝中老臣。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响起的一道又一道的催促声。


    “只剩西华宫门还在负隅顽抗,颓势尽显,趁次机会,抓紧做个了断才是!”


    “解决了薛翎,如今正在皇宫里躲藏的豫王便少了一个西华门的出逃的缺口,而东华门又即将被我们拿下,豫王相当于笼中困兽,必败无疑,章公子身为殿下最亲近的属臣,您还不下命令抓捕?您在等什么?!”


    “章公子,薛翎杀了这么多人,身负重重罪责,难辞其咎!太子殿下早已下了命令,薛翎武艺高强不容小觑,无比将她擒获,您切莫心软,犯了糊涂啊!”


    “……”


    章景暄指尖用力按压墙壁泛白,几乎要嵌进去。


    他无端想起两个时辰前在朱月宫里与她贴得极近的呼吸,指腹似乎还残留她身上的温度。他看着眼前的场面,额间青筋暴起,转身低吼道:


    “我知道!无需旁人来提醒!”


    众人从未见过他如此隐忍暴怒的失态模样,一时哑然,空气陷入微滞。


    章景暄冷眼看着身后众人,缓缓地唇齿里挤出几个字:


    “哨塔不得无故进入,还请各位尽快退出去,否则犯了大周律法,我可不替各位说情。”


    他转过头来,盯着西华门地上溅开的血花,而后慢慢往上,看向她身上触目惊心的、斑驳的伤。


    他温润眼底一点点染上薄薄的猩红色,厉声道:“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这道声音传至西华门处,薛元音也听到了他的话。可她不能被他抓起来,否则所有都要功亏一篑!


    看到周围乌泱泱逼近的府兵,她手上刀刃划过寒光,冷声道:“除非我死,否则不会让开宫门!”


    “他们是有多好,就因为一点衷心,值得你如此卖命!”


    章景暄盯着她,眼底是她没见过的磅礴怒气,让她原地怔住,只听他一字一顿道:


    “豫王在皇宫里躲藏,伺机便会从你的西华门逃出去,而薛昶早已弃你而逃,独留你在西华门坚守。你就是在替这样的主子挡住整晚的对手,让他们踩着多少无辜白骨上位?!”


    薛元音脑海嗡的一声,脸色骤然苍白,几乎有些站不稳。


    怪不得薛昶独自匆匆出宫,怪不得这么久没听到宫里传来好消息,怪不得高嵩霖没有按时来接应她。


    她盯着地上的血迹,从自己身上的伤口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大地,让她呼吸都滞涩,她身子忍不住颤抖,喉咙发苦地说:


    “那我……算什么呢……我算什么呢?”


    一口腥甜涌上喉咙,薛元音忽然喷出一口血来,腥锈味充盈鼻腔,将她的视线都染红。


    手里逐渐松了力气,短刃哐当一声掉地上。


    周围乌鸦鸦的兵卫再次涌上来,刀尖纷纷对准了她,这些人她渐渐地看不清了,只听到似乎有人隔着雾障,扬声高喊了一句:


    “押下叛党——”


    薛元音浑身颤抖着,看着眼前视野颠倒,最终力气尽失跌在地上,意识变得不清晰。


    冬日的夜晚可真冷,冷得让她直打哆嗦,冷得让她眼前走马光花似的闪过从前一幕幕。


    她苦苦支撑,在意的何曾是那点从龙之功和荣华富贵?


    不过是不甘心这么多追随豫王殿下的英雄将士却因党争送了命,不甘心诸多像她一样被迫卷入豫王党的普通底层兵卫白白牺牲!


    那些兵卫们,不少都是薛昶麾下的旧兵,以前常常来府上串门,与她打过几次照面。


    偶有闲暇,那些乐呵呵的兵卫们还教她比划过两招武功,叫她学着点,见她一学就会,不吝啬夸赞她根骨绝佳,将来定然巾帼不让须眉。


    薛元音撑了下地面,想站起来维持体面,至少不这么狼狈,却身体几乎脱力,连呼吸都有些费劲。


    她闭了闭眼。


    她一直告诉自己要理智,要看开点,不要迁怒,更不要生了怨。


    可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刺心的事实还是让她忍不住升起滔天的怨恨来。


    她恨章景暄为何不干脆在朱月宫时就把她带走;恨兄长去得这么早,把她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薛府;恨不能像其他闺阁小姑娘一样无忧无虑扑进母亲怀里撒娇;恨父亲把她当男儿养,让她失了自己真正的模样,又在生命危机时刻将她丢弃;她恨太子,恨豫王,恨天恨地,最后竟然眼角恨出一滴泪来。


    她捧起脸颊边流下的泪水,怔怔看着掌心染得鲜红的泥土,污垢弄脏了她的指甲和裙摆,浸渗的血迹是刺眼的红。她无力地发现,自己恨来恨去,最后竟然茫然不知道该恨谁。


    薛元音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她眼眸半睁半阖,隐约看到身为禁卫军统领的秦放正从皇宫里赶过来,穿过黑夜里层层兵卫把她从地上扛起来,呲牙咧嘴地叹气:


    “章景暄你可是看清楚了啊!没人想接这个摊子,是我英勇就义牺牲自己赶过来了!回头你可别因为这事翻旧账!”


    原来是熟人,薛元音放心地松口气。


    不知秦放能不能看在泉阳县的同甘共苦上替她说说情,让她进个干净点的牢狱。


    眼前逐渐昏花,意识慢慢溃散。薛元音阖上眼,在昏迷前,隐隐听到有个脚步声从哨塔赶来。


    抱着她的秦放似乎有些震惊,怒骂赶来的人糊涂至此,怎么这时候拎不清身份和场合,回头给东宫太子知道了怕是要气死。


    而那个人似乎执意地站在前面,薛元音没听太清,模模糊糊地注意到那人的声音,温和,平静,又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冷然:


    “把她交给我。”


    第64章 笼中鸟。


    薛元音醒来后,睁眼看到头顶是沥青色的墙壁,阴暗,潮湿,呈现斑驳杂色。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陈旧的蒲床上,面前是个铁栏杆,铁栏外面是一条昏暗的走道,路边灯柱燃着微微亮光,显然是个牢狱。


    牢狱里两侧墙壁都是和天花板一样的沥青色,夹杂着斑驳的灰,牢间里环境昏暗,唯有靠床里侧的墙壁顶上开了一扇窄窗,窗子也上了铁栅栏,太高,她够不着,瞧不清窗外的景象。


    薛元音头痛欲裂,勉强想起自己在夜里被抓捕了。她抬起眼,看到亮光透过顶上窄窗照进来,照出空气中浮动的灰尘。


    现在是白日,不知她昏睡了多久。


    她甚至能嗅到牢狱里能一股淡淡霉锈味,有种枯朽已久的感觉。


    安静,寂然,似乎根本就没有人。


    这里是哪里?


    牢狱里只有她自己吗?是与旁人隔开了?还是她被单独关押了?


    薛元音浑身酸痛,昨夜留下的伤口泛着细细密密的疼,这才看到身上沾满血的袄裙已经被换掉了,现在是夹棉的素衣。


    她撑着身子从蒲床上坐起来,听到自己身上响起哗啦啦的声音。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四肢都被捆上了锁环,其中一只脚腕上的锁环连着铁链条。大抵是为了她方便换衣,是活扣,能穿脱衣物,但锁匙不在她手里,也不知有没有诀窍能打开它。


    拴住她脚腕的铁链很牢固,延伸出来的链体很长,很粗,游蛇一般蜿蜒搭在地上,末端连接着沥青色的石墙。


    薛元音低头打量了下锁链。


    锁链很牢,但是链体很长,能够供她在这屋里各处走动。


    她刚要站起来,去栏杆门口朝外看看情况,铁栏被人打开,一个陌生的小婢女走进来,看见了她,露出一抹笑,道:


    “你醒啦?”


    薛元音嗯了声,打量着小婢女,碎碎的刘海,圆圆的脸,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稚气未脱,个头不高,且瘦,瞧着才十四五岁大,身上也是普通衣物,是京城常见的下人衣裳打扮。


    她看不出什么名堂,遂问道:“你是谁?”


    小婢女闻言老老实实地说:“奴婢唤作阿蓁,守在这牢狱外头,姑娘有事可以传唤奴婢。”


    薛元音不动声色地打探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婢女无奈地摇了摇头,诚恳地说:“那位大人嘱咐了,不能说。”


    薛元音又问:“哪个大人?”


    小婢女摇摇头,还是不能说。


    薛元音想了想,又问:“其他囚犯呢?”


    小婢女再次摇头,想了想,透露一点消息:“被分开关押了。”


    原来如此。她是女囚,不知被关在了哪儿。


    透过她话里话外,薛元音大抵有了数,这是个被交代过的小丫鬟,能透露的东西甚少。


    大抵是看她身为女子,让其他杂役进出牢间太不方便,故而通融一二,派了个小丫鬟吧。


    打听不出什么,薛元音没有兴致再问,闭了嘴。


    阿蓁说:“姑娘,你睡下吧,我给你擦一下伤口。”


    阿蓁被送来见到这姑娘时,她浑身都是血和伤口,给阿蓁吓了一跳。


    薛元音睡在蒲床上,动作牵动锁链发出哗啦声响。


    忽而想起什么,她躺好了问道:“是你给我换了干净衣物吗?”


    阿蓁放下手里的瓶罐和纱布,坐在蒲床边的小杌子上,点了点头,嗓音温温软软的,心有余悸道:


    “姑娘袄裙和里衣全都是血呢。”


    薛元音嗯了声,道:“麻烦你了。”


    阿蓁说不麻烦,揭开她的衣物,又说擦伤口也许会疼,叫她忍着点。


    薛元音摇了摇头:“没事。”


    她苦苦守在西华门至半夜,被对手打伤的疼痛又何止这点程度。


    阿蓁给她抹完伤药,又给她端了食盒来。


    薛元音不知自己多久没用膳了,腹中空空如也,饥肠辘辘,打开食盒就往嘴里塞,甫一入口才惊讶地发现这食盒味道竟然不错。


    她不由地道:“是刑部还是大理寺的大牢?伙食这么好。”


    阿蓁抿了下唇,没答话。


    薛元音用完膳,阿蓁就端着空盒出去了,她无所事事地在狭小的牢间走了走,但每走一步,身上的锁链就哗啦地响,在寂静牢狱里显得动静极大,而且牵动浑身疼痛,让她心浮气躁。


    她干脆躺回蒲床上,闭目养神。


    过了会,门外响起一道脚步声,不疾不徐,踏在安静的牢狱走道里有着淡淡回响,她睁开眼,从蒲床上坐起来,看向铁栏。


    终于有人来寻她了。


    不知是谁?大理寺?还是刑部的人?还是干脆东宫太子?


    不过应当不太可能是太子,他方监国,日理万机,光是奏折都处理不完,估计还要去抓薛昶,大抵没时间来看望她这种小角色。


    所以等待她的是什么呢?


    酷刑?还是抄斩?还是充入教坊司为奴为婢?


    薛元音盯着门口,直到一道熟悉的人影举着火把出现在门前,清贵温润,濯濯如玉,似乎连落下来的目光都矜贵无双,不含尘埃。


    她眉眼间露出几分意外之色,淡声道:


    “这不是章公子吗?”


    他怎会在这里?他有这么大权限进牢狱?


    章景暄示意了下门外狱卒,薛元音这才看到铁栏两边是有狱卒看守的,狱卒打开门,章景暄走了进来,身上带了冬日寒气,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目光落下来。


    两厢视线相撞,一时寂僵无声。


    薛元音神色寡淡,心里觉得无趣。她不明白这种时刻他还来做什么,总不能是来说风凉话的吧?


    但章景暄眼底却沉着些许晦暗情绪,最终,他望着她,道:


    “我来看看你。”


    薛元音看着他一身衣冠佩饰齐整,一副矜华清润的模样,而自己又是这种被他俯视的状态,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抗拒和厌烦。


    好似已经是第三次这种情况了,每回她与他的关系降至冰点,相遇时他们二人总是这副场面,她朴素狼狈,而他矜贵优渥,高高在上。


    他心里会把她当成什么人?


    薛元音垂下眼,不咸不淡地回道:“劳驾章公子还记得来看望我这个阶下囚。”


    章景暄静默几秒,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抵触,没再走近,而是寻了木杌坐下来。


    这种平视的感觉让薛元音舒服了些,稍稍抬起眼眸来。


    章景暄这才开口道:


    “如今已是次日申时,你睡了大半日,我来与你说一说昨夜宫变的结果。”


    没想到章景暄居然会送消息来,薛元音眉梢扬了扬,还算他有良心,没有忘记往日情谊。但她也知晓不是什么好结果,所以很快就平静下来,道:


    “你说吧。”


    章景暄看着她,缓声道:


    “豫王殿下昨夜在皇宫躲藏,最后从东华门强闯逃离,但有追兵围堵,目前处境危急,即将落网,一旦抓捕到他,即刻押入牢狱。高詹在奉天殿身死,高嵩霖为了掩护豫王殿下逃跑受了重伤,被禁卫军押捕入狱。薛昶目前未搜到行踪,京畿府兵已经封锁出入关口,秦放率领禁卫军正在京城内地毯式搜索他的踪迹。”


    薛元音扯了下唇角,真是没有一个好消息。哦,除了薛昶,他手里攥着豫王留在京城的暗桩,过早脱身,留得青山在。


    她不欲再进行这个话题,问道:“这是哪里?章公子有告知我这个消息的权限吗?”


    章景暄道:“是皇城的一处私牢。”


    私牢?


    薛元音心里疑窦顿时解开,怪不得如此安静,原来并非大理寺或者刑部的牢狱。


    她看着他,道:“哪里的私牢?为何只有我关进了私牢?”


    章景暄一双眸子沉静地看着她。


    “好吧,不能说便罢了。”


    薛元音低下头,脸颊边的碎发拢住她的眉眼,让人瞧不清神色。


    空气有些安静,谁都没出声,近乎长久的凝滞。


    薛元音盯着自己身上素白的囚服,向来灵动飞扬的眼眸却显得有些空洞,道:


    “章景暄,太子殿下监国,未来登基板上钉钉,你现在应该是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了吧?是不是有很多朝臣想跟你攀附交情?很多夫人携女去章府串门?既然你身份如此贵重,都能进得来牢狱,想必也能知晓一些内幕消息。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你能透露我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吗?”


    半晌,无人答话,牢里静得有些诡异。


    薛元音感受到章景暄的目光压在她身上,有如实质,让她脊背发沉,忍不住撇开脸。


    寂静中,她听见他一声低淡的冷嘲:


    “怕了?真是稀奇。看你这么平静,我还以为薛大小姐当真不在意,根本不畏去死呢。”


    薛元音维持了好一阵的平和心绪被他这一句话给点燃,她蓦地抬头看向他,眼里是翻涌的绝望和尖锐的痛意:


    “所以呢?我失败了,你很高兴?一定要看到我落得如此下场你才满意,是吗?”


    章景暄被她这话气到了,额筋隐隐突起,压着怒气道:


    “我为何要高兴?为何要满意?你就是如此揣度我的?!”


    薛元音回视着他,唇角扯出冷笑:


    “你当真伪善,过来冷嘲热讽一番是想做甚?难不成章大公子是来告诉我,你愿意牺牲自己把我捞出牢狱?”


    微顿,她缓了缓神色,道: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剥掉我一身的刺,如此才好拿捏住我,你从来不喜我与你针锋相对,而你又输不得,所以唯有我再也反抗不了,你才能掌握住我。现在你终于如意了吧?”


    “薛元音!”


    章景暄猛然起身,压着眸中翻腾的愠怒,道: “我费劲辛苦来牢狱看你,不是想来与你吵架的!”


    薛元音也恼了,猛然抬起头,挣得手腕间锁链哗啦得响:


    “你不要说的我很喜欢吵架一样!既然你觉得来看望我很费力气,那我诚心诚意劝告你,以后走自己青云直上的阳关道,不必再来此地了!要杀要剐,为奴为婢,我自当受着,可你莫要想着用这种施舍口吻来压住我、绑挟我!”


    章景暄眼眸里压着愠怒,胸膛因为忍怒而微微起伏。


    薛元音不喜欢他这种眼神,确切地说她讨厌他这种脾气很久了,如今不过是骤然发泄出来了。


    她不再看他,低下头去,自顾自低头去摆弄身上伤口的绷带。


    章景暄视线始终在她身上,强忍愠怒,坐下来好一会没开口,片刻后,他复又起身,只淡声道了声“好好休息”,再没留下只言片语,转身推门离去,锁头再次套上。


    他走到地牢路口,又回头看了眼身后那个幽幽铁栏,少顷,他看向两侧的狱卒,温润嗓音带着几分平静与冷淡:


    “好好看守,不得少了她的吃穿用度,亦不得擅自将人放走。若她逃狱不见,我定然拿你们是问。”


    两个狱卒知晓他的大名,亦知他是太子眼前的红人,俱是连连应下。


    章景暄转身走向地牢尽头的铁门,脚步声在空旷地牢里回响,逐渐远去,最终背影消失不见。


    狱间里,天窗撒下来昏黄的光,快要到傍晚了,屋内愈发昏暗,尤其是章景暄离开时又将火把拿走,这屋里几乎与夜晚无异。


    薛元音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踢动了下脚腕的锁链,发出哗啦的声响。


    她终于自嘲地扯了下唇角,忍耐着浑身伤口的疼痛,疲倦地躺回蒲床上-


    章景暄离开牢狱,进了朱红宫门,走在广阔威仪的宫道上。


    在此议了整整一日朝事的大臣们才刚刚散会,正三三两两议论着。


    话里话外不离豫王宫变失败、太子殿下监国,薛昶在外逃逸、西羌战事蠢蠢欲动地挑起……


    京城里人心惶惶,涌动着一股紧绷的氛围。


    章景暄身形挺拔地迈入御书房,太子身披黄袍正目送最后几个臣子离去,面带倦色,见了他来,眼底一亮,浮起欣喜和快慰,不等他行礼便道: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话罢,眉眼间浮现出浓浓忧虑,叹道:


    “虽然豫王马上抓到踪迹,但薛昶逃离,下落不明,伺机救出豫王,孤始终忧心忡忡的……景暄,你可千万要看好薛家大小姐,正如你所说,将她单独关押,试试能不能撬出来点有用的消息,必要时用刑也可以。”


    章景暄动作稍顿,旋即躬身作揖,将今日公务一一呈报。末了,他淡声道:


    “微臣不会放任庆安侯逃跑,已经封锁京畿关卡,他若想出去,必定会现身;若是不现身,也会动用残余暗桩,不管抓捕薛昶还是拔出京城暗桩,殿下都不亏。”


    “此话有理!”


    太子殿下面上露出势在必得之色:“豫王埋伏多年,那些暗桩隐藏极深,不可小觑,这一次孤定势必要将之连根拔除!只不过这实非易事,你可有好的法子能将薛昶逼出来?”


    “有一办法,可冒险一试——以身入局,不怕他不现身。”


    章景暄抬起头,眉目从容淡然道:“殿下只管将风声放出去,殿下已经夺得朝臣支持,而我会将豫王党朝臣的反对声音悉数驳回,将所有明面注意力皆汇聚于我。薛昶躲在暗处定会心急,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如此占据朝堂风向。届时,我们借此风声逼迫他暴露后手。”


    宫变失败,但豫王和薛昶不可能毫无经营。


    以防他们东山再起,这回必须冒险一搏,引得躲在暗处的他们动手,从而将豫王和薛昶彻底摁死。


    “善!”


    太子留他用了顿晚膳后送他出宫,望着苍茫暮色又忍不住叹气:


    “西羌边疆又开始骚动,欲意征战,大周各处民心浮动,已然快要蔓延至京城,届时不知会引起何种危言耸语。真是多事之秋啊……”-


    深夜,狱卒最困顿之时,薛元音神色清明地睁开眼,从莆床上轻轻起身。


    她用碎石子打中两个狱卒的后颈,迫使他们沉睡,活动了下手脚,仔细打量一番锁链,须臾,她握紧拳,不顾伤口崩裂,用力地去捶打从墙壁上延申出来的锁链。


    她尝试了一遍又一遍,又试图用内力将之震碎,却均失败了。她又试着去攀上墙壁窗子,欲去打开,最后气喘吁吁地下来。


    浑身旧伤疼痛难忍,手掌已经通红近乎渗血,她心头枯败,终于被迫接受现实。


    这是特质的锁链,特质的窗子,连能够互通消息的狱友都没有。


    这定然不是太子的主意,而是章景暄的谋策。


    薛元音打量着这沥青色的狱间,颇有些自嘲。


    他将她前后左右之路封得死死的,将她困在这方天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闯不出去,逃脱不得,堪称一个完美的牢笼。


    如此特殊,怕不是一个由他掌握锁匙的私牢?


    薛元音攥住冰凉的铁栏,终于接受了身陷囹圄的事实,寂冷夜里的无力和茫然一点点席卷了她,几乎痛彻心扉。


    她想为自己挣点尊严和前路,却没想到输得这样惨,最终变成了落入他掌中、插翅不得飞的笼中鸟。


    她杀了那么多兵卫,罪名确凿。她几乎看不到一丁点的生路。


    第65章 “只要你愿意低头服软。”……


    薛元音在牢狱蹲了五六日,总算是适应了入狱的生活。


    一日三餐都有狱卒送到铁栏门口,然后阿蓁会端进牢间里,看着她吃掉,再把饭盒再收走。其余时间可以看书、下棋,甚至是沐浴,只要不太过分,狱卒都能酌情考虑。


    但是不能拿到纸笔,因为担心她透过窗子给外头传信。也不能自残,上头尚未派人审她,她自残在牢狱里乃重罪,看守这个牢狱的所有人都别想活着。


    有时候狱卒会把她的手腕也拴上链条,等她需要用手时再取下。但至少始终有一条铁链连接着墙壁,不让她恢复自由。


    薛元音每日的任务就是研究手脚的锁环和那个粗长的链条,试着去弄断,或者打开,但均无所获。


    她又去找门口两个狱卒攀谈,打听会有什么人来审她,又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狱卒均不答话,像是两个聋人。


    薛元音无奈,实在无聊,喊阿蓁给她砍点竹子来,她坐在蒲床边,把床当案几,回忆着步骤做竹蜻蜓。


    削竹的小刀自然是不给的,薛元音寻来小碎石把竹片磨成自己想要的大小块,后来嫌弃石子太难用,干脆用内力将竹片震碎,顿时觉得比用石子慢慢磨要轻巧多了。


    因为工具不趁手,做了这五六日,才将将做出来竹蜻蜓的一对翅膀。


    换成平时她早就不耐烦了,但她当下无聊,只好拿它打发时间。


    然而,外面却短短几日就变了天。


    边疆八百里急报一路送到御书房,西域骚动不止,西羌蠢蠢欲动要进犯大周,其可汗麾下第一大将阿史烈在两国交界的秦溏关关口,对着驻军将士们公然挑衅大周朝朝威,叫大周朝来迎战。


    此事一出,举朝震动,如炸锅般在京城迅速蔓延开来!


    太子监国,看罢密信连夜召见众臣商议。


    御书房内,朝廷老臣拍案而起:“这个阿史烈欺人太甚!每回开战都以斩杀将士人头为乐,残忍冷酷,这场挑衅已然造成民心浮动,我们不能退缩,要拿出魄力来,与之迎战!”


    另一老臣反驳:“周大人说得好听,那阿史烈非等闲之辈,然而高将军身死,薛大将军踪迹消失,荀老将军虽然矫勇善战,但一身伤病,且年事已高,已经该致仕卸甲,驻军将士武功不及阿史烈,边疆该派谁去支援?监军择谁?军师又该择谁?”


    谁都知道阿史烈打仗最先杀主将、监军和军师,等群龙无首再屠城,以此血腥暴力方式拿下战争胜利,其名声可止小儿夜哭,堪称人间罗刹不为过。


    注定要死的打仗,谁敢领兵前去?就算武将不怕死,可是监军和军师不是宦官就是文臣,哪个文臣敢接这个烂摊子?


    那老臣瞧一眼密信,眼睛一亮,开口道:


    “信上说了,阿史烈曾听闻章家长公子在小苍谷的惊人本事,愿一睹其风采,既然如此,何不让章长公子当军师?长公子的本事大家平日都有目睹,做个军师绰绰有余,定然能算无遗策,决胜千里,为大周取得胜仗!”


    此话一出,多道目光纷纷落在阶前那道温润清俊的身影上。


    御书房静了一瞬,人心浮动,议事的阁老和六部朝臣各念转过,除却与章家是姻亲的,其余纷纷开口举荐。


    “此言甚是有理!”


    “让章长公子作为大军智囊,参军出征,确实再适合不过矣……”


    “……”


    章景暄微微抬眸,一双平静冷淡的眼眸朝众人扫过去,一个个朝臣皆低下了头,不与他对视。


    虽然他们心怀鬼胎,但说得也都是实话,让太子无可反驳。但他不想这么被阿史烈牵着鼻子走,忍着怒火道:


    “小苍谷之事分明在秘密进行,秦统领前阵子方查明案情抵京,阿史烈的喊话不过在边疆引起骚动,远远不可能如此迅速在京城流传出去。这是个明晃晃的计谋!到底是谁将章家长公子的名头透露出去的?!”


    看着一圈周围隐约期待他接下这个烫手担子的朝臣,章景暄温润面庞一寸寸生出冷意。


    电光火石间想明白前因后果,他眼底乖戾顿生,缓缓道:“是薛昶。”


    薛昶在暗处动手了,京城突然甚嚣尘上的蜚语必然是他散播出去的。只要他去了边疆,就算不死,太子也不亚于自断一臂!届时,豫王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可偏偏这是个难解的阳谋,不愧是被称为枭雄的薛昶,当真好手段。


    原来薛昶准备的后手在这里,怕是调查他已久,只是握在手里,今日才发作。


    豫王一派在逼他离开京城,随军出征去面对阿史烈的屠刀!


    章景暄面庞看似温和,却已然没了笑容,眼底寒意乍现-


    牢狱里的日子是很难熬的,薛元音用罢午膳,正在雕磨第二对竹蜻蜓的翅膀。


    做到一半,狱卒说有人来探望她,薛元音还以为是宁嫣公主,因为这些日子只有她不用顾忌身份来看望自己。


    没想到来人出乎意料,竟然是柳旻言。


    他一身白衫坐在牢狱里,像是不染凡尘的仙人似的,薛元音不知这种情况有什么话可讲,想了想,问道:


    “你是来与我道别的?”


    “是。”


    柳旻言眉眼依旧温柔,却没了那一副亲近之态,淡淡地说:“我与你的订亲作废,我欲离开京城,返回老家洛阳谋生,明日出发,此番特意告知你一声。”


    薛元音并不意外,她与柳旻言本就是为了利益才会捆绑,如今利益散尽,他及时抽身也符合他的性子。


    没了即将订亲的压力,薛元音对他的态度反而好起来,好歹他还特意来看望自己,抱着送别的想法,她诚心祝愿道:


    “希望你前程坦途,在洛阳能够一展抱负,青云直上。”


    柳旻言本想说清就走,听到这句话反而来了几分兴趣,道:


    “我对你抱着这么重的利用之心,如今毫不犹豫将你抛弃,你居然祝福我?”


    薛元音没想到他还会追问,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了:“因为比起你原先的模样,我更喜欢你现在的坦诚。”


    柳旻言看着她,忽而弯唇轻笑,声音压低道:


    “章家那位似乎对你并不算坦诚吧?你不仅不讨厌,貌似还……”


    薛元音冷了脸,打断他道:“你不必再说了!我不想听。”


    柳旻言善解人意地停了话头,道:


    “其实你很好,也是个很容易让人投去目光的女子,若是一切顺利,我是愿意娶你为妻的。只是于我而言,前程大过儿女情长,所以不打算长留京城,自然无法再与薛姑娘续上前缘。既然有缘无份,我们就此别过。你的遭遇,我鞭长莫及,祝你今后安好。”


    薛元音因为方才空气一瞬的僵硬,已经失了谈话的耐性,态度平静地谢过他。两厢告辞,她目送他起身离去-


    自从柳旻言来过一遭,薛元音的清静日子就到了头。


    牢狱里开始频繁有陌生官员来盘问她,态度颇有些咄咄逼人,薛元音隐约猜出他们想从自己嘴里撬出什么消息,自然不会告知,因此这些人悉数铩羽而归。


    竹蜻蜓削好了两对翅膀,薛元音手冻得生疮,不想再继续弄精细活了,扔在了墙角。


    不给纸,她就用床榻上的蒲草编蚂蚱,编鸳鸯。最后打发时间编了好几只小鸳鸯,站成一排面壁思过。


    牢狱门口又传来脚步声,薛元音抬起头,看到一个陌生狱卒走过来。他神色冷漠,手里拿着似乎是刑具的模样,叫门口两个狱卒打开门,放她过去。


    门口狱卒却没放人,问道:“你是何人派来的?”


    拿着刑具的狱卒有些不耐,在铁栏外沉着脸道:“豫王在追捕马上成功的当口忽然失踪,大抵是被薛昶救走,太子殿下大怒,命我来对她用刑,撬出豫王在京城的暗桩。”


    门口两个狱卒却犹豫起来,太子殿下的命令与他们收到的吩咐相左,按理来说他们该听太子的,可是这里并非东宫牢狱,而是那人私牢,这可如何是好?


    薛元音有些稀奇地看着这一幕,他们居然自己人跟自己人闹了矛盾。


    那狱卒见软的不行,便来硬的,他拿出备用锁匙,预备开门强行用刑。


    薛元音看了一眼那些血腥刑具,身上未好的伤口开始隐隐翻腾,垂下眼,一言不发。


    门口两名狱卒不敢强拦,那狱卒强闯进来,一把将薛元音拎起来。


    她吃痛,尚未来得及开口,双手就被套在指甲刑具里。狱卒问她问题,她什么都不开口,终于他没了耐心,道:


    “既然不肯说,这顿用刑你非受不可了。”


    薛元音像是枯死的鱼,毫无反抗力道,闭上眼,准备忍受接下来的酷刑。


    ……


    章景暄被留在御书房,太子殿下因为那封急报而焦虑不已,道:


    “你想想办法,孤不想让你随军出征。”


    章景暄思忖几息,开口先行稳住太子:


    “殿下勿要焦躁,这不过是对手的阴谋手段,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微臣自然不能离开殿下身侧。”


    太子殿下眉头舒展,还欲要说什么,但章景暄已有告辞之心,寻了借口离开了御书房。


    章景暄出了皇宫,外面寒风愈重,他披上氅衣,坐马车径直来到私牢门口,执火把进入,忽而看见铁栏门口狱卒朝他使眼色。


    章景暄面色微变,大步走过去,看到刑具就要套上去,眉头紧拧,厉声喝止:


    “住手!”


    狱卒身形一顿,收了刑具,看到是谁来了,走出去关上铁栏,作揖行礼:


    “章公子。”


    章景暄眼底是冷冷的戾气:“滚!”


    狱卒有一瞬的犹豫:“但是殿下说……”


    章景暄压着怒火,寒声道:“我说,滚!”


    狱卒心里惊惧,不敢再言,匆匆一揖,带着刑具转身离开。


    等牢狱安静下来,章景暄用火把点燃廊柱的油灯,搁下火把,打开栏门,缓步走进来。


    他看向她,而她却只在看见他时惊讶地抬了下头,旋即便平静下来,神色间兴致寥寥,像是一尊木偶。


    就这般寂静无言,对峙片刻。


    薛元音轻声道了声谢,章景暄没答话,她也不在意,打量了眼他的模样。


    蓦地见他大拇指上戴了个从前没见过的玩意,通体白玉,剔透盈润,玉体雕刻着细纹图样,上面流动着淡赤色的纹路,像是一个扳指。


    他是在太子监国后又得到了什么旁的重权?竟然能戴上代表在朝中掌握权柄的扳指。


    薛元音忽然道:“章公子不是太子殿下最器重的属臣吗?怎么不让太子的人继续用刑了?”


    章景暄抿唇,眉间微蹙,浮出几分恼意和警告:“薛元音。”


    薛元音平静地与他对视,一言不发,气氛冷凝得近乎冻住。半晌,章景暄终于率先败下来,他驱走门外狱卒,又叫小婢女阿蓁离开,转瞬只剩牢间里的两人。


    他坐到她对面,有些无力,声音轻而缓:“就这般想死吗?”


    薛元音莫名感到几分悲哀与可笑,道:


    “我想赴死?你在与我说笑话吗?谁不想活着,但谁又能救我出去?难道你能舍了一身责任与荣华,为我去说情?”


    章景暄嘴唇微微绷直。


    这些日子他没来寻她,她也不让门外狱卒给他传话,僵持数日,终究是他先过来了,是他沉不住气。


    可她这种态度,如何叫人能够心平气和去商谈?


    章景暄克制着胸腔里的隐怒,沉静眼眸里暗色翻滚,道:


    “我可以对你伸出援手。只要你愿意低头服软,我便能尽力保你平安出狱。”


    薛元音闻言轻轻笑了起来,笑得有些自嘲,章景暄真是赢得太久了,当她是个傻子吗?居然说出如此天真的话来。


    她道:“章景暄,不妨坦荡一些,莫再遮遮掩掩,直接说你想谈什么条件吧。方才吐露这番话,你是觉得我很好哄骗吗?”


    薛元音不信章景暄把她捞出去毫无所求,这不符合他的性子,她等着他提条件,转身欲要回蒲床上坐着,章景暄见她这般模样,还以为她是拒绝交流,心下微恼,上前一步攥住她臂弯:


    “你在犟什么?!”


    薛元音走向蒲床一半被拉了回去,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她觉得莫名其妙,心里涌起一股被斥责的不忿,挣扎间锁链哗啦直响:“你发什么火?我不过是想坐着歇歇!你真是莫名其妙!”


    她反手去挣扎,谁知他攥得极紧,不肯放开,薛元音也有点恼了,抬腿去踢他,想叫他撒手,两人离得太近,章景暄躲闪不及,忽然弯下腰来,面露痛苦地闷哼一声。


    薛元音动作微僵,她方才似乎屈膝顶到了他的……她有点傻眼,不敢乱动了,道:


    “你……你没事儿吧?”


    章景暄面色微白地半靠坐在墙边,没答话。


    薛元音走到他前面蹲下来,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尴尬道:


    “我并非故意的……方才是嫌你攥得太用力,不小心才……”


    她小心瞥他那处,隔着冬日夹绒的锦袍看不出什么,遂心虚地关心一句:


    “踢到哪了?我有没有踢痛你?”


    章景暄好半天才缓过来,冷冷瞥她:“你说呢?”


    那看来是踢得精准……薛元音心头涌出些微愧疚,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办,眼眸里藏着几分试探,道:


    “那……要不要看太医?你没废吧?”


    章景暄眼眸沉沉的盯着她,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


    “薛、元、音!”


    薛元音见他要恼,顿时不敢再说,暗自琢磨了下,恐怕是踢着那什么阴丸了……


    据说男子被踹到那里都会极痛,传言诚不欺她,居然能让想来都从容淡然的章景暄都骤变脸色。


    过了会,他稍稍站直了身,面色缓和些许,薛元音见状连忙收敛神色,岔开话题:


    “你方才想说什么,继续说吧。”


    回到正事上,空气又变得僵滞了。


    章景暄压下心头的情绪,尽力冷静地道:


    “好,既然你坚持想要与我用这种谈判的方式,那便依你所愿,我直说。”


    第66章 “当我的入幕之宾。”……


    章景暄平静地说:“你随我去御书房拜见太子殿下,自愿认输,上交豫王在京城埋伏的暗桩及其麾下兵卫人手名单,我自会说服太子你功过相抵,保你平安。”


    薛元音感到几分荒唐,扯唇道:“然后呢?余下人手被你们一网打尽吗?”


    章景暄面色平淡,嗓音微冷道:


    “我们身为豫王对立派,不论是杀了他们,还是给这些兵卫治罪,不都是应当的吗?”


    薛元音笑了一下,心里却觉得凄惨,轻声道:“他们虽然追随豫王,却都是曾经在边疆拼杀过性命的士兵,站队多是身不由己,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被打上豫王的烙印,本不该牺牲性命在党争里。”


    稍顿,她一双澄澈眼眸看向他,道:“你让我上交暗桩,等于让我大义灭亲,亲手把我爹送到你们手里。让我上交名册,何异于牺牲无辜兵卫的性命来挽救我自己?”


    章景暄拧着眉头看着她。


    薛元音冷淡道:“你不要把成为叛徒说的这么好听,我不会同意你的条件的。”


    章景暄额筋微微突了下,压着内心升腾的几分愠恼,道:


    “那你想要如何?”


    薛元音忽觉无力,在这方面,她与章景暄从来都谈不到一起去。


    她转身坐回蒲床上,带动锁链哗啦啦的响,神色平静又倔强:


    “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上交名册,太子能根据各人情况,择情发落。”


    章景暄一口否决:“不可能。就算太子同意,我也不会同意。太子殿下刚开始监国,必须拿这些人杀鸡儆猴,立下储威。”


    薛元音冷漠道:“那我也不可能主动上交暗桩和兵卫名册。”


    稍顿,她讥诮地扯了下唇:“我不想跪天跪地,跪人跪己,跪到最后成了自私自利的叛徒。”


    那些像她一样身不由己之人,她得给他们争取时间另谋出路,至少不被太子一网打尽。


    更何况,她的将门风骨让她做不到甘愿成为墙头草,更加不愿一辈子钉在耻辱柱上,余生都被戳脊梁骨。


    章景暄隐隐压不住心头恼火,眸色沉沉地盯着她,道:


    “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给我低个头?面对我死活不服软,每每都要吵起来,柳旻言来看你一趟,你们气氛倒是和谐得很。”


    薛元音心里烦躁:“左一个柳旻言右一个柳旻言的,你好端端的总提他做甚?”


    章景暄察觉到自己几分失态,平复了下情绪,须臾,他一双眼眸直视着她:


    “你只管上交名单,不必担心没有靠山,无所去从,章家能够庇佑你。”


    薛元音道:“首先,我在意的并非你所说的这些。其次……”


    她微微一顿,轻嘲道:“你在以什么身份和立场与我说这些?章家嫡长孙能做这么重的担保吗?”


    章景暄眸色稍沉,抿唇未言,薛元音见他如此,居然弯唇笑了笑,看着站在面前姿态仪貌都俱佳的人,开玩笑道:


    “难道说……你要娶我啊?”


    曾经那个念头死灰复燃,她忽然来了兴致,起身一步步走向章景暄,伴着脚腕铁链的清脆撞击声,她停在他身前,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身体,最后抬手点了点他的胸膛。


    见章景暄脸色微微沉下来,她脸上反倒有了笑,拖长声腔道:


    “要不这样,你当我的入幕之宾,给我睡一次,我就同意你的条件。”


    她姿态活像个地痞流氓,分不清真假,章景暄眸色晦暗地重复道:


    “睡?薛大小姐是说哪个睡?”


    “大名鼎鼎的章公子怎的思维迟钝,连这都听不明白?”


    薛元音扶住他的双肩,链条也跟着搭在他肩头,脚下避开链条朝他走近一步,身子微微贴近,小腹往下的位置在他胯骨那处蹭蹭揉蹭了下,轻声说:


    “当然是这个睡了……”


    那处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让他几乎没办法掌控住自己。


    章景暄,脸色微沉,不知是恼她这样的为所欲为,还是恼自己更多。


    他摁住她的手臂,将她与自己分开,冷玉似的俊容上微含警告:


    “此处是牢狱,莫要胡作非为。”


    薛元音轻轻扬眉,胡作非为,这个词是形容她的?


    怎么搞的好像他是那个正人君子柳下惠,以前自己身上的痕迹不是他留下的一样。


    薛元音又靠近了过来,一手反攥住他的手腕,制住他阻挡的动作,另一只手游蛇一般顺着他的衣袍往下,耐心慢慢往下摸索。


    她曾窥见过珊瑚株的高大,此番复去打招呼,对方好似很欢迎她。只见章景暄腰腹蓦地绷紧,一股细麻的酥感顿时游走开来,他几乎按捺不住它起势的势头。


    她自然有了察觉,眉眼间愈发肆意,在湖底下她愈发得心应手,掌心合拢去抓摸她看着长大的植株,没脸没皮地笑:


    “方才不小心踢着小公子了,我检查一下伤着没,别不好使了……”


    “薛、元、音!”


    章景暄被她肆意妄为的行为搞得浑身燥热,去阻挡她的动作,心下涌出一股微微愠恼。这是什么场合?是私牢里,阴湿、寂冷,而且是在谈论正经事情,岂能这般随意?


    他压下心头燥郁,道:“我为何不肯顺你的意,你心里没有数吗?”


    薛元音还真不知晓章景暄在顾虑什么,若说先前是顾虑两人对立的身份,可如今她都下狱了,他总不能还顾虑这个。


    她遂道:“那你可否给我解惑?”


    话虽说着,手里却不老实,她摸不着他,便牵住他的手腕,引着他如玉修长的手,隔着衣料往自己这身上寻摸过去。


    如今是冬日,她无甚经验,不知果实结在哪里……


    章景暄猛地抽手,动作太急,挣脱间打到了什么,薛元音疼的轻嘶一声。


    他彻底有点恼了,掌心微微攥紧,双眸似是浸着冷霜:


    “薛元音!你能不能想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执意如此,只顾眼前一时痛快,可有想过以后怎么嫁人?名声怎么办?现在没有薛家给你兜底,一旦被发现失了清白就是沉塘,你还要不要命了?!”


    薛元音一怔,慢慢收了手,笑容也渐渐消失。


    章景暄说完那一刻便抿紧了唇,但薛元音没注意到他神色细微变化,只觉得非常意外,方才还欲挑逗他的心情顿时消失无踪。


    她面色淡然地说:“我没想到自己会有以后,更没想嫁人。”


    故而只顾眼前一时爽快,何错之有?


    更何况,他从没有说过要娶她,迎她过门。


    她纵然有机会出狱,心里却住着人,怎么嫁得了旁人?


    章景暄看着她,眸色微微幽沉,似是又被他惹怒,又似乎混杂着别的什么强压下去,发不出脾气来,半晌未发一言。


    薛元音转身走回蒲床边,链条牵动着声响,在寂静的牢里格外明显,久久回荡。她背对着他,沉默许久,轻声道:


    “章景暄,你走吧,真的不必再为我做什么了。”


    你是该稳稳步入青云之上的人,不该走下云端来。


    你从不欠我的。


    牢间里静得似乎落针可闻。


    她一身纤细背影对着他,而他又看着她的人,谁都没开口,各自克制情绪,谁都不开口打破安静。


    章景暄忽然气笑了,猛然走上前去,将她横抱起来放在蒲草床榻上,身子压下来,近乎从齿中咬出一句话:


    “好,既然你这么想找我寻痛快,那我就如你的意!”


    他将她两只手腕合拢攥住,举至头顶,用一只手掌紧紧压住,另一只手往下探向她的裙摆。


    如今是冬日,枝头果子难寻,鸟儿去寻觅果实并不容易,又像是带着愠怒一般,对着它看准的目标急切去摘,甚至不待缓冲。


    戴着扳指的大拇指便弯曲起来,带着有些重的力道,去摘捻冬枝的涩果。


    薛元音身子绷紧,猝然一声惊叫,旋即死死咬住嘴唇。


    枝叶舒舒卷卷盛开来,颤颤巍巍的模样,章景暄早已净过手,只用了几下力道就将枝头的果实捻出些微汁水来,任由汁水缓缓浸湿果实的皮。


    他太迅速,薛元音被他禁锢住身形,挣扎不脱,就像在迅疾的风雨来临时,坠下枝桠的果子也经受不住风的摧残与捻弄。


    上次他很缓慢,给她了缓冲,而这回他根本没让她有心理准备。


    冬果本就经历得少,从没体会过这般快而重的风雨,她模模糊糊地想,被风雨敲打的果叶,也会像她这般?


    心理与身体好似不在一处,明明是极为不适应的,然而身子却升腾起隐秘的快慰来。


    期待感来得太快,她居然有些渴盼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渐渐地,绷紧的身子不再挣扎,却她又觉得过于羞耻,耳垂染上一片绯红,撇开脸盯着沥青色墙壁,就是不肯看他。


    章景暄紧紧盯着她的面庞,心里升起可恨又奈何不得的情绪。


    这般又犟又一身骨气的姑娘,就是不肯服个软,以至于他的底线以降再降,甚至现在主动说要为她求情,而她已然不愿低个头。


    就这般难吗?放弃别人,保全她自己,就让她这般为难吗?!


    章景暄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寂静的牢狱里能听到铁链不断的回响。


    他的扳指是太子殿下从国库翻出来的赏赐,白玉一般通透,上面带有浅浅刻痕,凹凸的痕迹看似不显露,然而贴上别处就显得凹痕格外磨人了起来。


    而蒲床上的人显然就有点受不住这扳指的凹痕。


    她眉心半舒半蹙,像是忍耐着,又不像是痛苦的模样,铁链声响不断在牢里回荡着。


    他并无娴熟的技巧,但聪明的人通常都学得很快,通过上次的经验便已经摸索到了办法,既然是摘果子,那扳指便不能一味求快,需得刻意时缓时急,时轻时重,果子才愿意流出汁来。


    潮雨叠层,一重一重地堆起来,即将攀上那墙头的果实,她胸膛起伏着,喉咙间溢出破碎声音,又羞于直言叫他别这么磨她,遂咬着嘴唇。


    从他上方的角度俯看,便像是欲拒还迎的催促。


    分明是冬日,却像是有热气也一同席卷了他,有些难抑。


    章景暄目光紧紧锁着她,铁链从她纤细脚踝上坠下来,缠在他身后。铁链声音不停歇,在他身上缠绞,宛如能锁住人的镣铐,随着时间过去而愈发铃铃作响。


    可是他心头郁火却更加烦盛,让他险些维持不了冷静。


    她明知他在等她回答什么,却依然不肯答应。


    他眼尾慢慢映出潮湿的绯色,一字一顿地低语道:


    “让你少在乎点别人,就这么难吗?”


    章景暄没等来她的回答,腹里火气和心头火气一齐涌来,掌下愈发用力。


    薛元音闭上眼,像是身处悬崖勒马的峭壁,她想攥紧缰绳,勒马稍停,然而一望辽阔而她身无依附,似乎有什么极为愉悦的东西在堆叠着攀声,天幕落下的潮雨席卷了全身,让她几乎思考不动了。


    悬崖纵马便是如此,让她只能凭着直觉,压抑着喉咙的气音,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将那些兵士名单拱手送上……但只要你答应给我睡一次,当我的入幕之宾,我就愿意考虑……啊!”


    烈马倏忽而止。


    她忍不住喘息两声,腰身轻轻抖了一下,旋即酸软成一片。


    章景暄停留了几息,缓缓松开枝叶果实,低头看了一眼。


    通体白润剔透的扳指泛着水色的晶莹,仿佛枝头熟透果子的汁水一瞬间挤了出来,噗然浇灌了它满身。


    第67章 “你真是玩不起。”


    薛元音脑袋有一瞬间的放空。


    这回他用手指给她的感觉和上次有些差别,唇舌是柔软的,湿热的,而手上力度更足,他很快就摸索到了她的敏感点,在那里可劲儿的捻动,技巧比上次进步良多。


    没想到这才两次就让他掌握了诀窍,难道脑子聪明的男子学什么都快吗?


    薛元音看章景暄欲要撤身,忽然起身勾住他的脖颈,章景暄身形顿在半空,尚未来得及推开她,她就已经借着力道坐起来。


    望着他略带警告的神色,薛元音视若无睹,跨坐在他大腿上,微微垂眸看向他,清晰地瞧见他眼底强抑的欲色。


    薛元音还是第一次这个角度看他,这般俯视,对他居高临下。


    大抵是超乎章景暄的预料,他一时忘记作反应,薛元音扶着他肩膀,锁链牵动着声响,身子朝前蹭了蹭。看着他眸色骤然幽深,她露出满意的笑来,与其说是撩拨,不如说是在挑衅:


    “不敢进来,是害怕男子第一次只有半盏茶的时间就缴械吗?”


    章景暄几乎是冷笑一声:“这种话都敢说,你胆子真的很大。”


    薛元音轻轻扬眉:“不怕就试试啊。”


    她双臂放在他腰后,伏身去吃咬他的耳垂,湿热的气息拂来,让他从侧脸到脖颈的皮肤都泛起痒意。


    她像是入狱了之后破罐子破摔,一点包袱都不在乎了,脑海里只有早享受早爽快的想法,含含糊糊地说:


    “这么舍得委屈你家小公子?我分明瞧见它都醒来多久了,你说它是不是在邀请我……”


    她此话说得大胆,但脸皮到底没练得极厚,更多污言秽语还说不出口。


    虽然这回他掌下力道是带着怒气的,但还是让她痛快了一回。只不过,这回在攀高时与上回不一样了,她隐约感觉身体还是空荡荡的,仅仅是在外面已经不太能满足了。


    难怪书上都说表浅终究是表浅的,她在那阵隐约的空虚中,竟然有种想让对方进来的冲动,试试他这样卓绝出众的身子到底是个怎样欲仙欲死的滋味。


    想必一定是绝妙的体验吧……


    薛元音心念回转,一只手慢慢摸索向他腰间的系带,锁链蜿蜒着搭在蒲床上,然而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他就猛然推开了她。


    章景暄极力克制着小腹升腾起来的潮热,一双清浅眸子里逐渐爬满了晦暗的沉色,嗓音透着沙哑:


    “我不同意。”


    他翻身下了蒲床,背对着她站在床榻边,看着前方沥青色的墙面,平复着这股难抑的冲动,须臾,他再次冷漠道:


    “我不同意,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不愿做,薛元音也强上不了,她不再为难自己,反正大腿根还在酸软,她干脆躺在蒲床上恢复精力,撇嘴道:


    “你真是玩不起。”


    不知这句话又怎么惹恼了他,章景暄转过身来,眼眸里压着愠怒道:“你管这叫……”


    话说到一半,他又强行把余下的话压了回去。方才愤怒灼烧着他,几乎要焚毁他的理智,但他最后还是刹住了话头,半晌,他慢慢平静下来,面庞上带着冷色,淡漠道:


    “既然谈不拢,那你便随你自己的心意吧,在这里承受牢狱之灾。归根结底是我本事不够,与薛大小姐只能走陌路。”


    话罢,他转身迈步离去,铁栏门阖上的动静在安静牢狱里久久回荡。


    薛元音静静地躺在蒲床上,翻了个身,面朝着里侧,眸底闪过一瞬的痛色,很快就掩饰下去,最终变得无悲无喜-


    阿史烈那番话终究是在京城大肆流传开来了。


    比所有人预计的都要快,西羌兵马集合起来进攻秦溏关,堪称来势汹汹,甚至大周朝境内第二道关口三河关也民心浮动了起来,发了增援将帅的战报过来。


    若说秦溏关是边疆交界口,三河关就是另一道防线,更靠南一些。两者相距不算近,但也不算远,曾有过西羌牧兵绕下从三河关突袭的先例,所以三河关在开战年间也常派兵驻守,恐其绕后,致使边疆一带被前后包围。


    一封又一封求助支援和粮草的急报被送上案头,密报上说,秦溏关已经发生了数次小摩擦,率领西羌兵马的正是阿史烈。


    他的手段大周朝都不陌生,杀人、屠城,他最喜爱打残暴的战争。


    恐惧感在京城百姓心头蔓延开来,章家长公子的名头不知何时流传出去,愈传愈广,最后几乎家家户户都知晓阿史烈点名道姓的人是章家长公子。


    只有他作为军师一同前往秦溏关,挡住那魔头,才能结束这令人恐惧的战事!


    皇宫御书房,太子将一封又一封上书请章家长公子随军出征的谏言摔在地板上,最后气得整摞奏折都拂开,胸膛一起一伏地说:


    “他们就是利用舆情将你架在火上烤!”


    章景暄方才出了牢狱心情就很差,走进御书房站定后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听到这句话,眼帘才稍微掀了掀,清俊面容上向来维持的温和笑容已然消失不见,眼底神色沉寂且冷。


    半晌,他道:“薛昶在逼我随军出征。”


    或者说,逼他死在阿史烈的屠刀下。


    好歹毒的阳谋,若是平时他并不惧怕,偏偏在这个关头对手出了此计,让他感到几分棘手。


    这些时日,左思右想,仍然想不出两相周全的好计策。


    太子误以为章景暄的话外之意是担忧出征会有生命危险,有些焦急地道:


    “你且等一段时日,孤想想办法平息一下京城的流言。”


    章景暄沉默半晌,轻轻摇了摇头,道:“怕是平息不了,殿下。”


    再者说,他怕的是从来都不是自己因战事而死。既是为了天下大义,他本就不该如此拖延时间,万般推拒。此做法,有违章家祖训。


    只是,这是让他感到此生至艰的一次困局。


    太子叹口气,道:“孤先行命人清点大军和粮草,明日上朝把奔赴秦溏关的主将选出来。你……孤且想想办法。若你想好了,可以先行告诉孤。”


    章景暄微微启唇,却喉音微滞,感到呼吸间都连带着胸腔刺痛。片刻后,他闭上唇,紧紧攥住拳。


    他……做不了选择-


    次日上朝,皇帝已经无法起榻,不得已之下,身负监国之任的太子亲自去清点远赴边疆的大军。


    经由众臣商讨,最终点了身负众望的老荀将军,本该致仕卸甲,安享晚年,如今又因为大周朝边疆告急,重新披甲奔赴战场。


    监军派了老皇帝身边的一个宦官,有过上战场的经验,听闻面对的是阿史烈,脸色也没有波澜,稳稳接了出征的旨意。


    唯有仅剩的军师之位,迟迟定不下来人选。


    朝上数道视线投向章景暄,暗示的意味已然非常明显,然而章景暄垂下了眼,并未予以回应,太子将军师之职的择选往后延了几日,旋即兵部尚书又站出来,道:


    “虽然三河关尚未有西羌兵马打过来,但驻守的老将已过知命之年,几乎握不住刀,殿下打算派谁带兵去增援?”


    太子揉了揉额心,脑海里一时竟然想不出好的人选,总不能让薛昶去吧?他陷入犹豫,沉思半晌,道:


    “先解决秦溏关的人选。至于三河关……孤再想想。”


    兵部尚书动了动唇,最后又把到嘴边的名字给咽下。


    太子宣布散了朝会,又让阁老和六部尚书单独来到御书房,说起另外一件事:


    “父皇已经意识不清,太医正在尽力医治,但恐时日无多。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民心涣散,孤彻夜未眠,审慎思量,决定提前登基,以此稳定大周民心。诸位意见如何?”


    御书房几位老臣都没有意见。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例子,皇上无法主事,又正值社稷存亡之秋,太子便会在朝廷多位臣子的共同推举之下提前登基,号召民心。


    届时他们作为朝廷重臣,需要一齐上谏,如今已经提前说好,到时候就是挑个日子,走个章程的事儿。


    太子便道:“既然如此,孤命钦天监则选吉日,诸位都是父皇的肱骨之臣,待孤择好日子,还望诸位在朝廷上共同谏言扶助才是。”


    众人都知晓这个流程,纷纷拱手称是。


    御书房议事罢,太子又将章景暄唤来,道:“豫王和薛昶至今逃匿之外,实乃孤的心头之刺,夜里始终不得安眠。你可有从薛家大小姐那里问出豫王的暗桩名单?”


    章景暄垂下眼,嗓音平稳无波,作揖道:“回禀殿下,暂未问出来。”


    太子看向他,无意似的道:“听闻你将孤派去行刑拷问的狱卒给赶了出去,可有这回事?”


    章景暄身形微顿,旋即面不改色地道:


    “殿下,那名狱卒公用私刑,我已斥责过他。至于用刑拷问,薛大小姐乃将门之女,骨气铮铮,不惧这种手段,我恐贸然行刑会起反效果,遂欲意晓之以理,破其心房,徐徐图之。”


    太子看了他一会,重新露出笑来:


    “你所言甚有道理,便那依你吧。只是目前边疆战事告急,孤实在心急,怕是等不了那么久。如若五日后你再撬问不出来,孤便命人对她行刑,拷问豫王在京城的暗桩人手。若是她依然不予配合……”


    太子微顿,轻叹道:“实在不行,重罪俘虏应当按律斩杀。景暄,你以为呢?”


    他说完,微笑着看向面前身姿挺拔、温和清俊的臣子。


    章景暄身形未动,看着御书房光洁的地板,那上面反照着他的身影,看着挺直、矜贵清润、风雨不动,却慢慢绷紧,宛如一枚弓上面几欲疾发而离的弦。


    他攥紧了拳,袖摆掩映的手臂上青筋隐隐暴突而起,少顷,又被他强行压抑下去。殿内安静,却又像疾风骤雨穿过,让人呼吸紧窒,扼住喉咙的吐息。


    寂静中,他静默良久,嗓音低缓地开口道:


    “臣……遵旨。”


    第68章 五日之期。


    章景暄从御书房出来,回到章府,去主院见了父亲。


    彼时他正与章夫人偎在一起,低声不知道在聊什么。


    见着章景暄,两人打住话头。


    章夫人年方三十八,清雅明致,保养得宜,她眉梢一挑,笑意盈盈道:“真是稀客。”


    伸手在案几上捻了枚山楂递给他,胡扯道:“番邦进贡的山楂,不酸,特别甜,你尝尝。”


    章景暄摇了摇头,道:“我来寻父亲。”


    章承礼跟章夫人做了个手势,与章景暄来到书房,关上门。


    他转身看向眼前已经及冠的儿子,温润稳重,清俊挺拔,已然不再是曾经那个自由恣意的少年模样了。


    屋内两两相视,无人开口,一时安静得过分。


    过了会,章承礼才道:“近日京城流言想必你也听说了。”


    他一顿,轻叹口气,大抵也是内心反复煎熬与纠结,终于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严肃和沉重:


    “你是如何想的?”


    章景暄垂下眼,缓缓道:“总会有出路。”


    章承礼道:“章璩,你从前可不是这种性子。这个担子确实沉重,甚至可能有来无回,我和你祖父都不愿你随军出征。只是你自小就有主意,从未如此瞻前顾后过。到底是什么让你如此不敢做下决定?是惧怕亡于边疆吗?”


    章景暄沉默片刻,淡声道:


    “是人都会怕死,儿子不过是凡夫俗子,也不例外。届时若出了意外,爹娘膝下空虚,儿子如何给你们养老?章家又找谁接任?”


    章承礼一双沉静的眼眸看着他,道:“章璩,你在撒谎。”


    章景暄唇线微微抿直,倏忽沉默下来。


    书房内静了半晌,他道:“父亲多虑。”


    章承礼叹息道:“但愿是我多虑吧。若你当真不愿,我和你母亲,还有你祖父都会尽力想法子。但是你要知道,有些时候命运无法更改,亦无法求证公道。命中注定的事情,纵然你撞得头破血流也没用。你想做什么我不管,但千万莫要因为一己私欲,堕了章家百年清誉。章家祖训,我希望你没忘。”


    稍顿,他总算说出了一句推心置腹之言:


    “纵然我和你母亲,甚至你祖父都能理解你,甚至想支持你做你想的事情。但章家旁支还有那么多族人,都仰仗章家名望而活,那些人,不能容你用章家的信誉去作赌。我们活于世上,都有苦衷。”


    章景暄这回终究没能吐出喉咙口那句“儿子知晓”,他立于原地,久久未言。


    章承礼最后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等真正想好了,不会后悔,你再来寻我吧。”


    ……


    章景暄离开主院,回到瞻云院书房,将舆图和典籍在书案上摊开,又翻开在兵部借来的经年战报,找到与阿史烈相关的记载,一目十行看过去。


    与他了解相差不大,阿史烈是西羌可汗麾下第一大将,也是最难对付的一个,他并非残暴的莽夫,而是谋略武艺兼备,因此历来都是大周朝有名的老将才敢对上他,胜率五五开。


    最关键的是,阿史烈极为记仇,得罪过他的人最后都会亡于他刀下,大周朝曾经取胜关键便是利用他这一性格特点,牺牲己方副将或者军师,布下陷阱,请君入瓮。


    也因此阿史烈前几年受了伤,才没有继续在边疆征战。


    如今又重新领兵侵犯,还点了他的名字,应当是伤势痊愈了。


    章景暄指腹用力按压桌面,压下心底翻腾的情绪,又冷静地将三河关的舆图及战报翻开。


    三河关在边疆沿线更往里、往南的位置,不像秦溏关那般危险,战事年间却也不乏外敌骚扰。


    不过对于资历较浅的将帅来说,是个积攒经验,甚至镀金的好去处,在此地驻守的也都是一些颐养天年的老将。


    因此往年都是勋贵人家的嫡子被送往三河关,很适合用来历练,也是个立功的好地方。


    同样,这也是一条从小将到主将可走的捷径。


    但是……


    章景暄闭了闭眼。


    太子怎会给薛家兵权?他不管让谁去援兵三河关,都不可能再让姓薛的人过去。


    放在门外的晚膳早已凉透,暮色垂暗多时也恍然不知,他翻阅完所有典籍和战报,攥紧纸张,有些失控地猛然拂袖,将之悉数撂在地上。


    章景暄手臂支撑在书案上,另一掌心捂住心口,再也掩饰不住脸色的难看。


    从未想到过,他竟会有朝一日陷入这等局面。


    他……根本寻不到任何能够两全齐美的出路-


    薛元音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待了数日,终于将竹蜻蜓的所有翅膀做好,开始做蜻蜓肚。


    竹片太薄,挖不了肚子,她捡起竹片打量片刻,决定模仿卯榫结构,将零碎竹片挖出齿状、拼起来,合成一个蜻蜓肚。


    当然时间太紧凑,完美的卯榫结构用这么简单的工具是做不出来的,她仿照格式,做个简单的拼合起来,能够不塌架就够了。


    牢间外面走道突然传来脚步声,声音略重,引得她铁栏门前的烛火都一晃一晃。


    薛元音将蜻蜓和零碎竹片收起来,压在蒲草底下,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停在牢间门口,他摸约五六十岁,瞧着是朝廷老臣,头戴官帽,身穿绯袍,薛元音不认得他,但认得那身官袍,是高官的袍子,不是什么四五品小官。


    这是来了个大人物?只怕是有新的撬开她嘴巴的法子了。


    那官袍之人负手站在门栏外面,睨着打量她一眼,道:


    “太子口谕,薛氏嫡女犯了多重律法,罪证确凿,殿下再给你五日时间说出豫王的暗桩和人手名单。若拒不配合,五日后,午门前广场上杖刑拷问。若依然不予配合,当斩。”


    他目光在门内女子身影上落了一下,心想,殿下到底是仁善之人,杖刑是最容易挨的刑罚了,没有给她上重刑逼问,看样子是没打算为难她。


    拒不肯说,打一顿便直接杀了,也算便宜了她。


    换成老皇帝的性子,管你男的女的,哪能这般容易就放过?


    他一副恩赐的口吻说完,薛元音听到最后的“当斩”,面色微白,身子克制不住地晃了晃。


    她半晌才调整好心情,抬起一张无波无澜的脸,缓慢地跪在地上,磕头谢恩,道:


    “感谢殿下仁善之心,感谢殿下的宽恕。”


    薛元音心里清楚,杖刑拷问比那些酷刑好挨得多,当今太子是仁善之人,到底没有太为难她,赐死已然是恩赐了。


    只是,于情于理她都是不能说出来暗桩人手名单的,她几乎已经能够提前窥见自己的结局。


    纵然她已经做了数日的心理准备,这一刻当真来临时仍然感到恐慌和惊惧。


    官袍之人见牢间里的女子并没有实话相告的意愿,没有过多停留便离开。


    薛元音在冰凉地上坐了好一会,最后起身回到蒲床边,拿出竹片来,继续龟速雕磨竹蜻蜓。


    这些日子里,除了阿蓁能陪她聊会天,她也只有这一项乐趣能用来打发时间。


    ……


    转瞬间,一连四日过去。


    明日就是太子给她的最后期限。待明日过去,薛元音后日傍晚就要拖去午门杖刑。


    薛元音似乎没察觉到时间的紧迫,专心致志做了四日的竹蜻蜓,终于赶在五日结束前的档口,将竹蜻蜓给做了出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狱卒,都在门口尽职尽责地守着,再看一眼阿蓁,正在外头打瞌睡,也没有注意里面动静。


    她走过去,敲了敲外头的铁栏门,道:“阿蓁,我这几日身上太脏了,都有些臭了,我想沐浴,你去替我备些水来吧,再递来一扇小屏风来。”


    她前些日子提过一次沐浴的要求,没想到阿蓁当真满足了她,还给她拿了个小屏风。


    今日她再次提沐浴,阿蓁从瞌睡中惊醒,应了下来,转身离开牢狱。


    过了一会,阿蓁从外面回来了,打开铁门给她送进来,又递来一扇能稍作遮挡的小屏风。


    薛元音伸手摸了摸水温,也不知阿蓁在哪弄来的热水,这么寒冬腊月的天气里拎进来居然还有些烫。


    她甚至隐隐怀疑这附近有个物件齐全的宫殿或者住宅,不然哪能要什么有什么。


    小屏风遮在浴桶前,这里条件没这么好,能稍作遮挡就很不错了。


    薛元音褪去衣物,她身上的伤口结痂快要脱落了,沐浴完全没有问题,只是这牢狱里冷如冰窖,褪衣之后冷得她哆嗦,她连忙进入浴桶里,锁链牵动间发出声响,没入水中后,声响又悉数融进水里,荡出浅浅波纹。


    热气袅袅飘上来,将空气氤氲得有些模糊。


    薛元音侧头,从屏风一侧朝铁栏看了一眼,狱卒因为她在沐浴,稍微往两侧站了一些稍作避讳。阿蓁又开始犯困,脑袋一点一点的。


    她收了目光,拿出竹蜻蜓,将昨夜撕下来的袖带卷好,上面是她咬破指尖写的血书。她塞入蜻蜓肚中,内力催动,看着蜻蜓慢慢飞向那扇窄窗。


    这是她这些日子里做出来的唯一一件能够往外互通消息的东西,希望能够有用。


    恐怕阿蓁、狱卒甚至是章景暄都没想到,她编做的这些小鸳鸯、小蚂蚱的小玩意,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心思吧。


    薛元音维持着丹田内息的平稳,紧张地盯着竹蜻蜓,它慢慢飞到窄窗处,即将飞过去时却像是撞在什么东西上,被拦了回来。


    她一惊,连忙控制内息维持蜻蜓在空中平稳,再次控制着它小心翼翼飞向窄窗,这回她清晰地看见了窄窗上覆了曾极薄极透的纱,将蜻蜓拦了下来。


    薛元音心里凉了半截,努力好一会仍然没有作用,最后不得不按捺住丧气的情绪,将蜻蜓收了回来。


    原来章景暄自始至终都在防备着她,怪不得不在乎她在做蜻蜓。


    恐怕他其实早就猜到了,只是故作不知,想让她有朝一日试过之后方知死心。


    薛元音调整好心情,走出浴桶,擦净了水,穿好衣物走出小屏风,将阿蓁唤醒,笑道:


    “我沐浴妥了,多谢你。”


    阿蓁连忙说没事,将浴桶拎出去,搬走小屏风,又拿走她换下来的脏衣和巾帕,阖上铁门离开。


    薛元音坐回蒲床上。


    这五日里她并未遭到为难,但却更像是暴雨之前的宁静。


    只不过,让人比较在意的是,章景暄已经数日没来看她了。


    她无端有些不安。


    是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不可控的事情吗?


    说实话,章景暄平时来得并不频繁,通常好几日才来一回,薛元音先前并不在意,因为那个时候太子在外头正与豫王和薛昶对峙,没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而她如今身负杖刑,杖刑再不肯交代便当斩,他却数日不见人影。


    她能接受结局,可章景暄也能如此平静吗?


    他是不知道,所以才没来的吗?


    这不太可能,章景暄估计已经入内廷,地位和身份只高不低。


    那他既然知道,为何没有过来?


    不想与她道个别吗?还是说,不想看她受刑后赴死,干脆以这种方式作了断?


    薛元音思考着这个问题,感觉额筋作痛,几日休息不好,让她头痛欲裂,甚至心口跳动都带着隐隐闷痛。


    她用力摁住额心,好一会才缓和下来。


    明日就是五日之期的最后一日。


    薛元音用罢晚膳,看着窄窗外面渐暗的天色。


    已经过了下值的时间,他若要来,也该过来了。


    如今死到临头,脑子里倒是频繁出现章景暄的身影。


    既怨恨他总是与她争吵,又有点想再多见他几面。


    道不道别的倒也并非最主要……


    她马上要没时间了,睡不到他实在是人生憾事。若是赴刑前再不能满足一下愿望,体会一番书上所说“飘飘欲仙”到底是有多爽快,她觉得自己死后恐怕喝孟婆汤都喝不安稳。


    薛元音在蒲床上翻了个身,心想,若他能在她受刑前,愿意让她睡一次就好了。


    她刚把脑子里思绪给清空,牢间走道像是印证了她的猜测一般,响起一阵熟悉的、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薛元音从蒲床上坐起来,等着章景暄走近。


    然而那道脚步声却在靠近铁栏门前停下来,静默良久,不知他想了些什么,脚步声又逐渐远离,似乎欲要折返回去。


    薛元音站起身走向铁栏门,疑惑地喊了声:“章景暄?”


    外头脚步微顿,像是内心在挣扎,好一会才又折回。


    他叫狱卒和阿蓁离开,然后打开铁栏门,缓缓迈步走进来,停在她几步之外。


    章景暄温润面庞上不见往日的恭谦笑意,低沉而冷漠,唯有一双浅茶色的眼眸直直落在她身上,似是要将她看穿。


    薛元音心里升起些微怪异的情绪,拧起眉头道:


    “你怎么了?好端端的脸色这么难看。”


    话音甫一落下,章景暄忽然用力捏住她的肩膀,将她抻到牢狱沥青色冰凉的墙壁上,将她后背撞得一痛。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抬起她的下巴,强势又带着极重力道吻住她。


    像是有些反常,贪婪地撬开她的唇腔卷走津液,动作又狠又凶,近乎急切。


    第69章 “能让我睡一回是你的福气!……


    时间倒回几个时辰前。


    ……


    今日上朝,太子召群臣商议罢,决定将登基之日定在大军出征的当日早晨,一切从简,主要为振奋民心之用。


    皇上身子不好,缠绵病榻,太医束手无策,目前只能拖一时是一时,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连下诏让太子登基的力气都没有。


    太子若想登基,应由群臣主动上谏,拱卫太子登基来主持朝政。


    此番不过是走个程式,有一些豫王党的臣子跳出来反对,但并无太大作用,太子登基已是大势所趋。


    但大军的军师人选仍然空悬,群臣的谏言堆满案头,几乎在逼迫太子下旨选出来军师。


    太子彻底被架住,他下了朝就唤来章景暄,焦虑得几宿没睡:


    “景暄,如今大周边疆和朝堂风向你也看到了。你到底有什么意见,尽快实话实说告诉孤。”


    他见章景暄静默不言,把代表军师的文符令搁在桌上,轻叹:


    “你愿意为孤分忧吗?”


    章景暄掀眸看向太子,目光沉静而冷,却并未接下符令。


    太子面上的笑容终于慢慢褪去,与自己平最宠信的臣子静静地对视,一字一顿,有些痛苦地逼问:


    “为何?”


    空气陷入僵持。


    半晌,章景暄微微动唇,喉音哑涩道:


    “殿下,抱歉,臣暂时无法接下文符令。”


    ……


    章景暄的回忆被牢间里一声唤声中断,待他思绪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掌下已经攥住她的肩膀,嘴唇近乎吮咬地贴了上去。


    他稍顿,却没放开她,反而愈发用力地用唇齿碾磨她的唇瓣,眼前的人圆眸瞪大,用力地反抗起来,他将她两只手抓在她背后,屈膝抵住她腿弯,不叫她乱动弹。


    薛元音这个姿势只能被迫把胸膛挺起来,几乎是将自己送上去任由他索取。


    她挣扎得愈发激烈,不仅百般都反抗不得,反而被他桎梏地更加牢固。他力气大得吓人,堪称悍笼一般把她锁在他身前与墙壁之间,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碎。


    薛元音被迫由他舔舐走唇间津液,他的另一只手扶在她腰间,像是藤蔓绞缠,在缓慢地游走,稍顿,他探入衣襟里,捏了捏两只兔子肥软的脸。


    他力气大得有些急迫,与以往的亲近很不一样。


    薛元音疼得眉头轻皱,想别开脸叫他轻点,但章景暄追吻过去,唇舌再次强行渡入她口中,凶悍地攻城掠地,让她几乎避无可避。


    不仅如此,他又勾着她的舌往自己口中引来,像是怎么都吻不够一般,又像是着发泄着什么。


    除了那次在马车里,这是他第二次主动得过头。


    薛元音被他亲得只能紧紧靠在墙壁上,两人身影紧挨着贴在一起,连空气都稀薄了起来。


    放在那双兔子上的手掌一直在反复抚捏,忽然被他捻到兔子的深绯色眼珠,薛元音整个人一个激灵,身子发软,险些没站稳。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像是吃错了药了一样?


    章景暄掌心缓慢地往下摩挲,揉捏的力道也似是带着翻腾情绪的重。眼看着那手掌就要从绵软兔子移至海底,薛元音身子逐渐绷紧,甚至分神一瞬,想到——


    难不成他答应她那个入幕之宾的要求了?


    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儿?


    薛元音穿的是上衣和下裤,双手被举起来,腰间隐隐露出一截白皙。


    不知不觉,腰间系带松开。


    林间草丛虽然称不上不见光的茂密,但也有几丛绿野遮挡住田间粉黛,每每触之,都要花费一番功夫去寻找。


    章景暄急促呼出的气息拂在她脸颊边,让脸颊都隐隐生烫。


    倏忽,他好像触及到了什么,微顿,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猛然松开手,气息不匀地撤身离开她的唇。


    薛元音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意犹未尽地看着他。


    她的兴致被他勾起来几分,他突然撤离,让她有些不适应,她微微阖眼,再次寻摸他的嘴唇吻过去,同时手掌往下探,去摸索……


    章景暄突然抬手挡住她的动作,低眸看过来,眼神带着暗沉晦涩。


    薛元音终于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向他。


    章景暄神色沉静,但眼底却仿佛有什么情绪,晦暗难辨。说愠怒又不想愠怒,说冷静又不像冷静,好似有窒人的漩涡在其中,正深深压抑着什么。


    薛元音有些遗憾他方才戛然而止,她攀上他的胸膛,隔着衣料触及着他起伏的肌理。


    旁人都是到关键时刻就管不住自己,怎么到他这里是反过来的?


    也罢……她主动便是了。


    薛元音掌心缓动,慢慢放在他腰间,她暗示似的轻轻捏了下,弯着眸子道:


    “我听闻,若是形容男子床笫间腰部有力,都会唤一句公狗腰,章公子以为呢?”


    章景暄呼吸微重,在她指尖欲要钻进袍衣的刹那,猛然攥住她的手腕,一字一顿道:


    “适可而止。”


    薛元音被他的力道捏得痛,轻哂一声:“你在与我开玩笑吗?到底是谁先起的头?”


    “是你对我心思不纯。”


    章景暄脸色恢复冷淡,将她的手甩开,温凉声线浸着一层微寒:“你逾矩了。”


    薛元音有些暗恨地咬了咬牙。


    她不动声色地低眸瞥去一眼,然而他说罢便已侧过身去,隔着冬日夹绒的锦袍,她什么也瞧不见。


    薛元音唇边笑意缓缓消失。


    她真是讨厌这种被动的感觉。


    “章景暄。”


    薛元音把嗓音捏出几分娇气,故意提及方才的话题:“你把我捏得好疼。”


    她没说是哪里,但章景暄很清楚自己的手捏了哪里,闻言抿了下唇,眼神幽深而冷静,并未答话。


    他侧着身,薛元音瞧不清他的反应,只觉得碰了个软钉子,心里略感不满,轻哼道:


    “亏你自诩世家君子,不打算给我道歉吗?”


    章景暄转过身来,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嗓音淡淡道:“想好了吗?何时交出豫王殿下的名单。”


    话题转得太快,薛元音微微一愣,复又笑起来:“你们还没抓到他们?”


    章景暄沉眸看着她,并不答话。


    事实上不仅没抓到,还让豫王联系到了支持他的朝臣,正在给太子殿下登基事宜暗地使绊子,让太子很是恼火。


    再加上最近正值多事之秋,每次上朝都是乌烟瘴气,朝臣互相对骂,吵作一团。


    “既然豫王殿下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我怎会同意上交名单呢。”


    薛元音笑得轻松,心里划过悲凉的无奈,话音却不容置喙:“想替太子从我这里拿到名单,你死心吧。”


    章景暄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些情绪再次翻涌上来,一股脑儿堆在心窝口,让他微微有些愠恼。


    他走近一步,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近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


    “薛元音,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不交?”


    薛元音平静地看着他,让人分辨不清是骨气铮铮,还是囚徒困境的无可奈何。只听她轻叹一声,旋即抬起下巴,断然拒绝:


    “我不交,也不会交,亦不能交!”


    “你非得气死我才甘心,是吗?!”


    章景暄语气有些失控的恼火,再次将她避至墙壁,紧紧攥住她的手腕,举过头顶在墙上按住。因为抑制不住的薄怒,导致他眼尾都隐隐染上绯艳的红,压着胸口里翻腾的怒气,道:


    “我为何非要你交出名单,你心里没数吗?在这里给我装不懂,是吗?!”


    “谁给你装不懂,是你一直装不懂好吗?”


    薛元音被他突如其来的发怒激出几分恼火,亏她还在担心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原来他依旧想问出来她手里的名单,反倒是她想多了。


    她激烈地挣扎起来,欲意甩开他的手,然而却徒劳,她瞪着他,愤怒道:


    “你以为我不想吗?你想让我平安,我很感谢你,但不代表我可以用这种方式出狱!若是必须牺牲旁人,我宁可受刑斩首!不过一死了之,人死债消罢了!”


    薛元音又挣扎了几下,被他焊得死死的,她道:“你松开我!”


    章景暄强压着胸膛的起伏,似乎被她方才那番话气到了,让他几乎控制不住理智。最终,他咽下喉咙口的涩堵,冷眼道:


    “是我自私,就你薛大小姐最高尚。这就是你最真实的想法,是吗?好,那你给我记清楚,那些站错党派的兵士死去是罪有应得!”


    薛元音情绪愈发被激化,几乎控制不住愤怒:


    “照你章大公子这么说,我也是站错党派的人,我也死得罪有应得啊!”


    章景暄倏忽顿住,沉默下来,周身气度像是暴肆的虎兽突然陷入沉眠,眼眸深邃而冷,静立良久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薛元音突然有点后悔,方才好像不该那样说的。


    她抿了下唇,垂眼道:


    “你说他们罪有应得,我心里清楚,可是我舍不得。”


    章景暄慢慢攥紧拳,面容平静,然而心尖却蔓延上尖锐的刺痛来,几乎让他绷不直自己的背脊。


    可他依旧沉静地看着她,永远云淡风轻,甚至多了几分冷淡。


    他转身背对着她,看着眼前的沥青色墙面,有一瞬的忪怔出神。


    潮湿、阴暗的牢狱墙壁,终年不见天日。可若是给它照一次高悬的日光,它缝隙间的腐朽与滋生的苔藓便会如同冬阳破云、冰雪消融一般,把自身的阴潮都褪去,变得透亮光洁起来。


    半晌,章景暄闭了闭眼,将情绪悉数压回去。


    再度开口时,他话音变得冷漠,像是恨至极点的冷落,最终归为陌生人的疏离:


    “我是章家嫡长公子,太子登基后便是他最宠信的臣子,若不出差错,等待我的是仕途亨通,直上青云,他们知晓我未来将会红极朝野,多少人来巴结我,多少人妄想攀附我,堪称前程锦灿不为过。至于你……既然如此不识趣,我何至于给你施舍多余的好脸色?你又怎么配得上我?”


    薛元音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章景暄会说的话。


    心脏有一瞬间刺痛,像是被他狠狠刺穿了一般,她甚至能看见它在摇摇摆摆,几欲流下血泪来。


    终于到这一刻了吗?


    他终于觉得她不识好歹,要与她划清界限了?


    薛元音自嘲一笑。


    既然他是打算与她一刀两断,那就当她先前为他担心的几瞬间,是在祭奠她与他曾经有过的见不得光的暧昧情谊吧。


    “章景暄,我活了短短十几载,却所有人都在让我退让,如今连你也是。”


    她轻声说罢,神情冷淡,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已经把他完全从自己心里剥离出去。她像个无赖,无所谓地笑:


    “既然你如此说,那我也原话奉还给你。我生来自尊心强,又爱逞能,不曾被爹娘用心教养,虽然出生于荣华勋贵,却长如蓬勃野草,马上又要归于一抔黄土。唯一不曾变过的,便是一身莽夫似的勇气和对喜乐自由的执着。章公子说与我殊途殊路殊归,那我便在行刑后与你缘分尽断。不过呢——”


    稍顿,薛元音绕到章景暄面前,像点小倌儿似的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一遍,最后伸出指尖,缓慢而轻佻地抬起他的下颌,锁链随着她的动作而发出撞击的声响。


    分明是抬头仰看的角度,她却硬生生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戏弄之态,只见章景暄瞬间攥紧了拳,温润面庞上阴云密布,而她冷恍若未察,冷笑盈盈地看着他沉冷如水的脸色,道:


    “我告诉你,此副极佳的身躯,能在有生之年给我睡一回,伺候我体会一番极乐的痛快,是你章公子的福气!”


    章景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攥紧手上扳指,忽听清脆一声震响,扳指被生生攥成两截。


    第70章 他指缝中落下的眼泪。


    夜深了,冬日萧萧,瓦檐微凉。


    空荡荡的牢间里,章景暄离去了很久,薛元音还没缓过神来。


    她没想过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她与他吵了有始以来最严重的一架,章景暄面似结霜,脸色是从前没有过的难看,沉沉盯着她,眼底像是涌着什么情绪,却又让人难以捉摸。


    他冷嘲她在先,她也说出一番于他而言无异于折辱的话。薛元音自认为这一来一回谁也没讨着好处,但章景暄的神色比她想象的还要差。


    像是在深深压抑着什么,弓箭绷紧了弦,险些就要被她打破了。


    但最后章景暄却没再继续与她争吵,只说了太子要择日举行登基大典,留下一句“告辞”就离开牢狱。


    两人不欢而散。


    薛元音心想,章景暄的言外之意是想说他近期朝务繁忙,没时间来与她送别吗?他明明是知晓她要行刑的,却只字未提。看来,她与他终是走到尽头了。


    这场激烈的争吵像极了不愉快的告别,过去五日之期她就要被拖去行刑,这恐怕是两人间见的最后一面。


    多少在唇边的未尽之言最后都咽回腹中,让她半晌难回神。


    薛元音强行打住思绪,不让自己去想他。


    夜深了,该睡下了。


    她躺回蒲床,却有些睡不着。


    冬夜太冷,一层单薄棉被根本不御寒。在闺房里她可以烧炭火,抱着暖手炉,但是这里是牢狱,不可能给她烧炭,亦不可能给她暖炉。


    纵然她有内功,底子好,但多日过去,心里装着事,白日吃得少,现在多多少少也有些捱不住这冷意了。


    她裹紧被子,慢慢把冰凉手脚蜷起来-


    五日之期转眼来到最后一日,薛元音明日就要被拖去午门杖刑拷问了。


    她在牢间里的日子实在按部就班,但过于顺遂,她清晰地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她看似在牢狱里蹲了很久,但外面才过去半个月,发生什么更是一概不知,只知道豫王和薛昶仍然没被抓到,她这场行刑拷问势在必行。


    大抵是行刑前的断头饭,狱卒给她送的饭食丰盛很多,但薛元音这几日胃口越来越小,用膳动不了几箸,最后都剩下了。


    薛元音勉强咽下一口饭,又无端想起来昨日章景暄冷言冷语刺她的那段话。


    内心忽地升腾起一股怪异、类似不安的情绪。


    她忽然放下木箸,奔向铁栏门,抓着栏杆用力拍打起来,近乎激烈地道:


    “狱卒大人!我要见章景暄!我有要事问他!”


    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动要寻他,还是在五日之期的最后一日,其中一个狱卒离开牢狱,过了会回来,对她说:


    “已经命人把话带到,你且等等吧。”


    薛元音闻言回到蒲床上等待。


    大不了是她怀疑错了,主动低头一回,确认一下他的平安,不亏。


    一炷香,两柱香……


    牢间里静得落针可闻,薛元音看着饭盒一点点变凉,眼里露出几分茫然。


    已经一个时辰过去,消息早已带到,从城南往城北跑两圈的时间都够了。


    她却没等到章景暄过来。


    ……


    边疆再次发来急报,阿史烈正在整顿兵马,即将开战。


    粮草已经先行一步,大军也即将清点完毕,后日晨时熹微就出发,甚至等不到一个月后的新年。


    短短几日京城内的流言就变了个模样,百姓陷入恐慌,抨击章家长公子毫无作为的言论日嚣尘上。


    太子殿下迫不得已,在早朝朝会下了旨意,命章家长公子担任大军军师之职,随军出征。


    民心所期,高高架起,圣旨压来,拖无可拖。


    章景暄清俊濯濯立于金銮殿中,双手接了文符令。


    只待与荀老将军的武符令合二为一,大军便出发奔赴边疆秦溏关。


    旨意在京城中传开,百姓纷纷欢呼。


    下了朝,太子殿下把章景暄喊来御书房,却不知该说什么,满腔嘱托堵在嗓子眼,最后叹息道:


    “你回章府吧,这几日别来皇宫了,好好跟家里人道个别。”


    此行一去,面对阿史烈,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章景暄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阿史烈从未放过得罪过他的人。


    哪怕输了战争,他也会杀死仇人,睚眦必报。


    太子想到此处又叹了口气。


    章景暄面容上却无甚波澜,平静地应是,作揖告辞。


    ……


    章府。


    章景暄站在府邸门前。章府无疑是清雅雍容的,亭台累榭,丹楹刻桷,下人们也都井然有序,走路无声,他看了一会儿,走到主院门前,看到父亲母亲正坐在厅堂里对弈,桌上放着两盏热茶,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又踱步来到宅院深处,遥遥看了看祖父,祖父虽然上了年纪,但精神矍铄,平日对他要求严格了些,但其实很尊重他,亦是将他教成如今这副温润谦谦的启蒙儒师。


    章景暄回到书房,挥退怀舟,阖上门。


    在屋内静静站了片刻,他翻出箱笼,找到龟甲和卜筹,忽见底下压着一只狐狸木雕,他目光在上面凝了凝,移开目光,阖上箱笼,拿着翻找出来的东西在桌案边坐下来。


    章景暄研磨提笔,绘出军情对峙图,脑海里闪过百种推演方式。


    她曾与他在沙盘上对垒,说他不爱使用兵策,他当时不以为意。没想到时过境迁,如今他竟然在回忆着所学兵法一点点盘算所有可能的战局。


    他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荀老将军身上。


    阿史烈是冲着他来的,荀老将军或许最终能胜利,但他的结局恐怕不尽如人意。


    章景暄搁下笔,缓慢地晃动甲筹,听着闷闷的叮咚声响,他盯着桌案上的对峙图,停下手,复六次,摆出木筹来,低头看去。


    上坎下坤,凶卦。


    他动作微顿,平静地收起木筹,心里盘算着别的推演方式,再次慢慢晃动甲筹,六次毕,卦象出。


    上巽下坎,涣卦。


    ……


    章景暄五六次罢后换了个龟甲,再次尝试对战局卜卦,不知多少次的卦象过后,这次卜出来的依旧是类似原先的结果。


    上坎下艮,蹇卦。


    他再次把木筹扔掉,书房一地堆满了他卜算出来的废卦。


    章景暄盯着满地狼藉,所有卦象所指皆是困厄之局,好像根本就找不到生路。


    他看了看掌心,这里尚残留她身上柔软温热的触感,指尖也曾和她最私密之处亲近地贴合过,沾上过她情动时流淌出来的晶莹。他也曾经用唇舌品尝过,是微微带着咸涩味的甜。


    每当这时,她总会撇开脸,耳垂因为潮雨而蔓延上薄薄一层绯红,因为怕流露出奇怪的声音,她会死死咬唇嘴唇,几分羞怯像未见世面的小鱼,悄悄爬上她灵动的眼睛里。


    章景暄心口微滞,忽然弯下腰来。


    一股尖锐痛意从心尖细细密密地泛上来,绞着他的血肉,让他绷紧自己的背脊,他强行将之按压回去,却倏忽感到有股气血冲上喉咙口,用力克制而导致经脉逆行。


    他忽然捂住胸膛,喷吐出一口鲜血来。


    这龟甲是南塘寺的住持开光施福过的,强行窥探自己的命数,心力涸泽,只会凭遭反噬。


    薄薄殷红血迹从他唇角流下,缓缓滑至下颌,最后滴在书房地板的废筹上,几乎刺目。


    它和周遭格格不入,像是在提醒他,做好赴死的结局。


    章景暄身形顿了几秒,直起身拿帕子擦净血迹,丢到渣斗里。


    他对血迹视若无睹,冷静地坐回桌案边,拿出一本空白手书,缓缓写下一个个人名与其未来的安排事宜。


    他压下喉咙的痒意,咽下那股腥甜味,哑声唤来怀舟:


    “让大家来一趟,我有话要说。”


    怀舟领命退下,一炷香后,府邸的仆从都放下活计来到瞻云院,除去有活儿在身的,院子里站了府邸大半仆从,一眼望去极是可观,都并排站好垂下头,安静有序,不吵不闹。


    章景暄走出书房,站在书房门口,被冬日刺骨的冷意侵浸皮肤,掩唇咳了咳,怀舟给他拿了个暖手炉,他摆了摆手,淡声道:


    “章府的规训诸位都可记得?”


    众位仆从一致回答记得。


    章景暄轻轻颔首,道:“好,背给我听听。”


    仆从在底下低声背诵章家的规训,章景暄回到书房里,续写纸张上的安排章程。他书法师承谢阁老,笔锋飘逸而清雅,撇捺微勾,不乏锋利,无疑是极好的字迹。


    他下笔流畅,一气呵成,毫无停顿。


    最后,写下彩翼楼的婚服还没绣完,命人告知绣娘将之废止。


    章景暄脑中不可抑制地浮出那个人名,笔尖停顿,墨汁滴在纸张上,晕染了一小块字迹。


    外头的低低诵音尚未停下,却只字未入耳。章景暄有些无力地坐在藤椅上,看着这交代后事的手书出神。


    当时放任自己坠入情网中,没想到反噬会如此来势汹汹。


    待他察觉之时,便已咬掉他的脊骨,撕扯他的皮肉,让他鲜血淋漓,几乎痛得剜心。


    章景暄背对着庭院的仆从,背脊紧紧绷起,锦袍衬出清瘦孤峭的弧度。他撑着桌案,手掌缓缓覆在眼皮上。


    日光从窗棱漏进来,照在年轻人的手背上,竟然隐约窥见指缝中有微微晶莹水色,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掌心之后流下来。


    屋内没了声音,让人无端忧心,怀舟在屋外踌躇许久,还是走了进来,低声道:


    “公子,朱月宫地下私牢的狱卒唤您过去,说是她要寻你。”


    少顷,章景暄放下了手,面容白皙干净,似乎方才晶莹只是错觉。唯有一双眼眸微微泛着红血丝,透露出他并非完全无事发生。


    他强行忽略掉胸膛里翻沸的情绪,臂上有青筋克制地隐现,面色依旧冷静无波。沉默良久,他缓慢地开口:


    “去拒绝了吧。”


    怀舟心头一颤,应了声是,躬身退下。


    章景暄看着这写满字迹的手书,她的名字后面却是一片空白。


    纵使满腹经纶,筹谋周全,可唯独她,他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更何况……


    五日之期,只剩最后一日。


    章景暄缓缓攥紧手书,呼吸间肺腑隐约撕痛,胸脏像是被人紧紧捏住,绷紧到极点,呼吸不得,放松不得,好像被绳锁给拴紧了,待抵达临界点便倏然炸碎。


    他要到底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挽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