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章公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牢间里寂冷而空荡。
阿蓁陪着薛元音说话,薛元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些心不在焉。
如今已是晌午,太阳透过窗棂照进来,显得亮了几分。
她用罢早膳,等了一个时辰,又等了一个时辰,直到阿蓁把午膳端来,章景暄依旧没有来。
大抵是早上朝会时间太久,他还没下朝?
老皇帝身子不好,然国不能无主。太子不是要登基么?京城定然是欢欣热烈的气氛吧。
薛元音打发阿蓁去用膳,自己在饭盒里挑来挑去,最后只吃了一块红芦菔,尝了尝又忍不住吐掉了。
真难吃啊这个味道,她最讨厌芦菔了,章景暄怎么吃得下去的?
她勉强用了几口米饭,胃口不佳,搁下木箸。
昨夜几乎一宿没睡,薛元音叫阿蓁撤下饭盒,躺回蒲床上忍不住睡了过去。
待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牢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人来过的迹象。
又等了一个时辰,只有原先那个绯袍高官来了一趟,告诉她今日是五日之期的最后一日。
见她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愿,他略带怒气拂袖离去。
薛元音撑着下颌,盯着窄窗漏进来的橙黄色夕阳。冬日夜晚暗得极快,而今日尤其快,像是要落雪的前兆。
不知何时会下雪?是今夜?还是明日?还是后日?
薛元音想,希望明日之前能下一场雪,这样她还能看一场雪景。
若是后日下雪,她就看不到了。
阿蓁敲了敲门,又把晚膳端进来,忍不住道:“姑娘快趁热吃吧。您这几日都没怎么用膳。”
薛元音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来,天幕渐渐擦黑,她收了目光,对阿蓁笑:
“傻丫头。”
阿蓁根本不知晓她明晚就不在了。
但薛元音也没告诉她。看在牢狱里有人陪她说话的份上,就让阿蓁永远不知道吧。
用罢晚膳,落日余晖彻底烬灭,昏昧暮色漫进牢间里。
薛元音借着月辉用蒲草叠小鸳鸯,叠得有点慢,不知不觉又叠了一排,蒲草都快给她薅秃了。
她焦虑或者压力大的时候就喜欢叠东西,这样她才能让自己静下心来,好好思量一些事情。
豫王和薛昶有后手,她是知道的,己方计划她也隐约能猜到一二,无非是弃卒保帅,韬光养晦,等待东山再起。
可今日她琢磨了一整日,捋清楚前后都没找出来到底还有何漏洞。
章景暄一整日都没过来,到底是什么把他打得措手不及?以至于刻意说出昨日那番话来冷落疏远她。
薛元音有些焦躁,甚至隐隐不安。
她不是没跟狱卒打听,但狱卒什么都不肯告知。这种消息闭塞的状态让她像个耳聋的瞎子。
她急需做点什么来发泄一下。
薛元音又去铁栏门边对看守狱卒道:
“我要寻章景暄,麻烦大人帮我传唤一下,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其中一个狱卒看他一眼,终究不忍心,叹气道:
“薛姑娘,你若不想给他再添麻烦,还是老实一点,乖乖受刑吧。”
薛元音微微拧眉。
是出事了吗?
她没再打听,回到蒲床边,夜幕笼罩,繁星垂野,已经是该入睡的时间了。
她闭上眼,却心绪烦乱,情绪堆积在心口,毫无睡意。
薛元音没再担心自己了,她有点担心章景暄-
亥时已至,夜阑人静,章府早早地灭了檐下灯盏。
眼前朱门宫阙,巍峨入云,章景暄不知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只看到手上有一枚军符,上面刻着“文”。
文符令?他不是已经接下文符令了吗?
他听到前方一阵嘈杂声,抬头看见群臣围在广场上,正在观瞻着什么。
他心生疑窦,却隐隐生了焦急和预感,快步走过去,只见众人让开一条路,太监拖着一个将要咽气的女子走过。
女子脖颈上有一道极深的砍痕,正汩汩往外冒血,而她一动不动,唯有胸膛还在微弱起伏,显然马上就要死了。
太监转过身来,拖着近无生气的女子离开。
周围有人闻讯而来,他见状笑着解释:“不过是劳里等待受刑的女犯,这就死了,咱家马上拖走扔进乱葬岗,不污了各位大人的眼。”
章景暄这才看清了她的容貌。
鹅蛋脸,鼻子嘴巴都小小的,是个妙龄姑娘,静静地阖着眼皮,唇色是没有血色的苍白。
身上的素衣星星点点全是斑驳的血。
他心口骤然一跳,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刺进来一般,尖锐地痛了起来。
——那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
章景暄猛然睁开眼,从书案上直起身。
屋内漆黑,唯有窗子漏进来一点月光,书案上是他写完的手书,被他压折了一个角。倏忽清醒过来,这才察觉冷汗浸透里衣。
原来方才做了个噩梦。
脖子酸痛,提醒着他并未睡得很好,章景暄微微活动了下身子,浑身粘腻难忍,他走出去,看到怀舟在外间打了地铺,正在守夜。
听到脚步声,怀舟站起身,道:“公子醒了?”
章景暄嗯了声,声音微哑:“我睡了多久?”
怀舟道:“摸约一个多时辰。”
章景暄颔首,道:“备水,我要沐浴。”
怀舟知晓自家公子有洁癖,纵然夜深,不沐浴也不肯上榻,他应下来,退出屋子。
章景暄沐浴罢,出来看了眼漏刻,已近亥时三刻。
他擦净身上水珠,换了身衣袍,又披上鹤氅,打扮得与平常无异,唯有腰间佩饰摘了下来。
待衣冠齐整,他迈步走出瞻云院。
怀舟看着公子离去的背影,连忙问了句:“公子,这么晚了,您去哪?”
章景暄脚步微顿,道:“我出去一趟。无需声张。”
话罢,他背影消失在瞻云院院门口-
亥时,家家户户都安歇了,京城一片寂静。
朱月宫的尖尖檐角隐匿在夜色里,昏暗晦昧,地下地牢的铁门隐在暗角,被月光一照显得冰凉森寒。
章景暄的脚步停在地牢门前。
此处私牢只关押了一个囚犯,是他寻了借口向太子讨来的特赦,却没想到这个借口成了一步步催化她步向死亡的尖刀。
他曾无数次在转头离开时感到后悔,若是当初没执意被她单独关押,会不会太子就不行刑拷问她了呢?
地牢大门根本就没锁,章景暄推开铁门,举了个火把走进去。
狱卒正在休息,见着他深夜前来,纷纷露出惊讶之色,欲要行礼,章景暄抬手制止了狱卒,示意他们退下。
阿蓁夜晚不在此处,狱卒离去后,牢里便没有旁人了。
章景暄将火把轻轻搁在灯柱上,里面的人睡着了,毫无察觉他的到来。
他打开铁门走进去。借着窄窗落下来的银辉,稳稳避开地面上蜿蜒的锁链,走近停下来,看向蒲榻上蜷缩睡着的姑娘。
这细细打量,他方察觉她瘦了很多,稍稍钝圆的下巴瘦成了尖的,脸颊边没了软肉,素衣穿在身上显得尤其空荡。
怎么会瘦了这么多?
身子何时亏空至此的?
明明他嘱咐过了要好生看顾她,怎么她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章景暄掀袍坐在榻边,指腹缓慢地落过去,轻轻抚了下她的脸颊。
少女阖着眼,呼吸均匀,他知晓她现在一定睡得很熟。在狱卒今日报给他说她这几日夜里都没怎么睡着时,他便派大夫做了助眠的药膳,混在了饭盒里。
她用过膳食,便睡个好觉了。
没瞧见她现在都没醒么?身怀内功,察觉不到他的到来。也幸亏她睡得熟,让他能够认真瞧她几眼。
他最后来确认一下,她暂至目前都平安无事。
章景暄站起身,离开牢间,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上端了碗药汤。
调理身子亏空的汤药府上常备,章夫人每晚都要按时喝,他命人取了些过来,府邸距离近,送过来尚未变凉。
章景暄将药碗搁在床头,手肘穿过她的后颈,将她从榻上抱起来,倚在自己胸膛前。
她实在瘦得厉害,抱在怀里都觉得有点硌骨头。
章景暄把她歪向一边的脑袋扶正,另一手端起药碗,递至她唇瓣边,缓慢地喂进她口中。
一开始没喂进去,撒了一些,后来大约是隐约察觉有人在喂药,她张开唇,无意识地吞咽苦涩的药汁。
他盯着她吞咽药汁的嘴唇,微微出神,心想,在这五日之期的最后一晚,她睡得酣然,他可以放心地再多看她一眼。
但也恰因为他出神,没察觉到少女睫毛悄悄扇动的那一瞬间。
……
章景暄喂完汤药,搁下药碗,躬身把她放回蒲榻上。
少女阖着眼,呼吸均匀睡颜安然,鼻尖呼出的热息轻轻拂在他手臂内侧,有些痒。
他看了她一眼,正欲抽出手臂。锁链被牵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撞响。
章景暄动作微顿。
待锁链放好,不会再被牵动,他才慢慢放下她的脑袋,缓缓将手臂从她枕后抽出来。
这时,睡得正熟的姑娘忽然睁开眼睛,眼底清明无比,毫无困意。
屋内漆黑昏暗,唯有银辉和铁栏门外的灯火照进来零星光亮。她在这昏暗又暧昧的深夜里借着这几分光线,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看向他,清晰地撞见他眼底始料未及的错愕。
她忽而狡黠地弯了弯唇角。
章景暄确实始料未及,身形有一瞬间的僵凝。
她反应极快,攥住他的手臂不让他抽身,圆润清亮的眼眸看着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以及微妙的意味深长:
“哎呀!熟人啊……不知章公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第72章 “等会痛狠了别叫。”
章景暄脸色倏然变得沉冷:“你在装睡?”
薛元音反问道:“你怎么不说是你没发现我并未睡熟?”
章景暄蹙了下眉,面色微微沉下来。
薛元音见他不答,心里却没有太高兴。
她其实一直都清醒。
她这几日夜寐欠佳,晚上睡不踏实,在牢间门口响起脚步声的时候,她就醒了过来。
只是当时还有睡意尚在,再加上想看看来人打算做什么,她就没有睁眼。
没想到竟然是一整日都没过来的章景暄深夜过来看她。
那道来自上方落在她面庞上的视线,她不是没察觉到。
他喂她喝药,更是超出她预料。
章景暄这么聪敏,都没察觉到她装睡,这不符合他敏锐的性子。
她怀疑有外物扰乱了他的心神,甚至他遇到了比她受刑更危急的事情,遂偷偷睁开眼睛,打算看他意欲何为。
没想到章景暄做完这些,转身就要走。
她自然不会遂他意,来了就想走?哪有这么容易!
薛元音仿佛没察觉到他眼底的冷意,笑道:“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章景暄面色未改,淡声道:“你即将服刑,我于心不忍,又怕你见我会伤怀,故而过来送别一场。薛大小姐连这都要斤斤计较?”
他说罢欲意挣脱手臂,薛元音反而攥得更牢,盯着他在黑夜里模糊难辨的清俊脸庞,轻轻弯起眼睛,看似笑着,却暗含轻讽:
“好歹做过一场野鸳鸯,你就能这么冷静从容地看着我赴死?”
不知哪个词又戳中了章景暄,让他面色微冷:
“你就这么坚定不移,想要一死了之?”
他欲要抽出手来,道:“松开我。”
薛元音攥着他的手臂,蓦地用力往里一拉,章景暄骤然前倾,小腿被床沿绊了一下,径直栽向蒲榻。
牢间里的床塌本就矮,章景暄手臂被她攥住,来不及扶住床头,身子在一瞬间失去平衡,薛元音锁住他的喉咙,将他往床塌抻去,听到他被撞得闷哼一声。
薛元音顾不得他,立即翻身过来,眼疾手快地摁住他的肩头,毫不犹豫地跨坐在他身上。
完成这一套动作她是拼尽了打架的力气,这会儿气喘吁吁,低头打量一眼,确认自己终于成功翻上来一回,她这才有空欣赏自己的杰作。
长得温润清矜的人躺在朴素的蒲榻上,一身气度丝毫没有被遮掩掉,反而衬得更加突出。
这种俯视的感觉,真是试过一次就让人上瘾。
章景暄拧了下眉,嗓音带了几分冷意,道:“起来,从我身上下去。”
薛元音恍若未闻,低眸看着他,弯着眼睛笑:“怎么深更半夜来看我?”
微顿,她撑在他身子两侧,轻轻俯身,近距离盯着他永远冷静从容的眼眸,笑容扩大道:“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她神态像是抓到了他的把柄,藏着几分狡黠和得意。
章景暄看着她,冷静而客观地道:
“我与你相识多年,自幼情谊深厚,虽然长大后有了龌龊,但非无情无义之人,对你即将面对的遭遇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薛元音不喜欢这个答案。她看了他一会,忽道:“章景暄,你的性子从不会对这种问题解释这么多。所以你在想掩饰什么?”
她再次凑近了些,几乎鼻尖靠鼻尖,眼睛望着眼睛,呼出的热气拂在对方脸上,在极近距离里交缠相融。她慢慢地道:
“跟你今夜突然来见我有关系吗?”
寂静的夜晚有一瞬的凝滞。
章景暄忽而轻哂,冷淡道:“你忘记了,以前的你也不会对这种问题追问这么多。所以你又在探究什么?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是吗?”
他望着她,目光幽深而专注,让她的心跳跳漏一拍。
薛元音故作不经意地道:“那你会说吗?”
章景暄淡淡道:“你从我身上下去,我便说。”
薛元音轻声一嗤,带着几分讥嘲地道:“等我下去你就会离开牢狱,你骗不住我。”
他一时没答话,薛元音也没想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垂眸,坐在他身上不做点什么实在可惜,借着夜色让人辨不清神情,她在昏暗里伸手去抚摸他的鬓角,划过眼角眉梢,再到鼻梁,最后到嘴唇。
薛元音在他脸上轻轻抚着,描摹着这张脸的轮廓。她开口问道:“章景暄,如果明日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她虽然笑着,却是无所谓的神色,章景暄被她毫不避讳的问话惹出几分微愠,紧抿着唇,没有答话。
薛元音对他的沉默不感到意外,夜色太沉,她没有察觉到他方才一瞬变化的情绪,抚摸着他的嘴唇往下,落在凸起喉结上,指腹轻轻揉捏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接着道:
“我娘亲死了,我兄长死了,我父亲若被你们抓到,也不会落得好下场。这样一算,大周里竟然连个替我立坟冢的人都没有。以前我能找高嵩霖帮忙在我死后立个碑,但现在他也在牢狱里,自身难保。我想过找宁嫣公主帮这个忙,但她身份尊贵,做这种事情容易折煞我下辈子的寿数。我思来想去,唯有你能帮忙,章景暄你愿意吗?”
她思索得认真,说得也很诚恳:“这于你而言很容易,不过是吩咐一句的事情。我也不白麻烦你,我可以给你付五百两银票的酬银。”
她捏着他的喉结,带来几分难言的痒,还有蔓延开来的微妙的热。
章景暄被她这些小动作摸出几分隐秘的欲望,有一瞬间的分神,旋即清醒过来,压着眉骨间几分愠怒,带着警告道:
“薛元音!”
他像是忍无可忍,摁住她的肩膀往旁边推去,起身下榻,冷冷道:
“我现在与你没什么可说的。深更半夜,我不想与你吵架。”
出乎预料的是,薛元音没再拦他,顺从地起身,让他顺利地翻身下去。
他没回头,她也没喊住他,静静地目睹他离开。
章景暄把手放在铁门上,顿了顿,夜色漆黑,空气也极是安静,纵然他没回头,他也知道她在看他。
与往常不一样,她以前的目光带着试探,反倒叫他走得利索,这次坦坦荡荡,非常直白,却像个栓了鱼饵的钩子,让他几乎迈不出去脚步。
终究,他微微侧眸,低声道:
“你多用些膳,莫要挑食。这牢狱里的伙食放了药膳,你身子愈发亏空,这是能给你补身子的。”
身后传来锁链声响,是她朝他走了一步。
章景暄似乎没有察觉她走过来发出的铁链撞击声,也没想到她明日就死了,吃药膳有何用。他看着侧面隐匿在黑夜里的沥青色墙壁,自顾自地道:
“莫要为旁事再伤神,如今没人能再束缚你,你去做些自己想做的。”
铁链晃动声音在昏暗安静的牢间里愈发近了。
章景暄话音微顿,继续轻声道:“你才十七岁,尚有大好年华,我记得圣上赐了你一个宅子……”
薛元音走近过来,停在他身后,她忽然笑了一声,道:
“章景暄,你看你胡言乱语,都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
章景暄微微握紧铁栏门,而后又放下,转过身来看着她,面色平静道:“我有何不敢?”
薛元音忽然伸手推了他一把,他未设防,被她推至墙边。眼见他眉头又要蹙起,她倾身凑近去吻他,在他微顿的刹那,微凉指尖如同荷叶下的游鱼,轻巧又精准地钻进他的衣襟里,去揉捏他的胸肌。
手感一如既往的好,让她总是惦念着,难以忘怀。
章景暄猛地将她推开,略带恼怒道:“你在做什么?!”
薛元音才不管他,拉下他阻挡的手臂,指尖继续往下寻觅,摸索到他块垒分明的腹肌,时轻时重地抚弄起来,贪恋地在上面停留。
过了会儿,她又轻轻捻了下结在枝头上的一双红涩果。
章景暄蓦地攥住她的手腕,脸色微寒道:“我现在不想与你做这些事!”
“你与我做的皮肉生意还没结束吧?”
薛元音一边手下动作不停,一边忙中抽暇地咕哝道,“是我睡不着,想与你做这些事。你这般讲究信用,不会置之不理吧……”
方才那些类似交代遗言的言辞,她怎会听不出?
明明看出来他的不对劲,她岂能放他离开?
薛元音不知晓章景暄想做什么,又打算做什么。她身心疲惫,已经不想再猜。
现在她只想凭着心意做点什么……起码不让他这么快就离开,能多留一会儿是一会儿。
对面之人腰腹绷紧,臂腕上青筋微鼓,攥住她手腕的手掌极为用力,显然对她的动作很是抗拒。
章景暄极力忍着心底涌动的微恼。纵然它已经完全抬起了头,在昏暗里将裤子撑出来一个弧度,他的呼吸仍然克制而冷淡。
薛元音瞧不清他在夜色里的神情,也不在意,弯起一双没心没肺的眸子,喟叹似的道:
“摸起来真舒服啊……你说到底是我引你,还是你在引我?怪不得大家都说你是太子身边最出色的谋士,你简直在以身设局引我上钩啊。”
一番话逻辑不通,堪称胡言乱语,
而她却享受得尽兴,用另一只手放在他腰间的玉革腰带上,他压着怒气去阻止她的手,她又缓缓游移向腰间四处,手心边停边走。
她手掌柔软,还时不时地往下撩拨,像是一把火苗愈烧愈旺,将他惹得痒。
一同从小腹升起的,还有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愤怒又冲动的燥热。
少顷,在她掌心触及他胯骨的时候,章景暄终于忍无可忍,将她这只手也攥住,道:
“够了!你即刻给我住手。”
薛元音忽然反手将他两只手抓住,顺着往上握住手臂,脚下一撂欲要把他撂倒,然而章景暄一次未设防、两次未设防,第三次岂能还让她得逞?
他当即反应过来,松开她的手,侧身避开她的攻势,她身子极为轻巧,曲腿一晃又抵住他的腰胯,这个部位太危险,他身形顿了一秒,薛元音抓住这一秒的时间,伸腿继续将他绊倒在地。
章景暄身子未稳,抬手复去桎梏她的双臂,薛元音的脚还绊在他小腿上,毫无借力点,两人双双失去平衡,他将她连带着一起跌滚在冰凉的地面上。
薛元音先摔了下去,眼看着他要压在上方,她往旁边一滚,趁他跌地,欲撑地起身的刹那,她又起身跨坐在他身上,俯下脸来,笑地得意:
“你能拿我有办法吗?”
章景暄彻底有点愠恼了,盯着上方她俯视下来的脸庞,寒声斥道:
“薛元音,深更半夜,我不想把你推到地上。给你三秒时间,你立刻从我身上起来!”
“我就是不想起,你能怎么样?你也说了深更半夜,我想做些旁的事情……”
薛元音不想在乎他有多恼火。这颗心像在冷水里泡了一整日,近乎撕心裂肺,现在只想一股脑儿发泄出来。她都要死了,还管旁的作甚?
像是以身为饵去钓着勾引他似的,薛元音主动将章景暄的手掌拿过来。
家养的兔子白皙又软嫩,她知晓他喜爱,半是送上去,半是牵着他过来,让他去挠兔子脑袋。
两相触间,掌心和皮肤俱是立即生了热。
下一刻,她猛然感受到了什么。
想起曾经在湖底窥见过的那植株,如它现在一般完全苏醒过来,让她暗自觉得心惊。
腰间倏忽被极大的力道攥紧,隐隐生痛,让她险些软了身。
薛元音强行撑住,俯脸看他,果真窥见章景暄温和清冽的面容上正强行压抑着情动,腰腹间紧紧绷起来。
她没办法忽略他身上的异样,耳廓无声无息染上一抹薄红,却被她掩饰得很好,看起来丝毫不生疏露怯。
月辉落在她脸上,映在他强抑情潮的眼眸里,照出她眸底没心没肺的笑意:“做我的入幕之宾吧,让我如愿,也让你家小公子如愿……我们都不亏。”
牢间寂静,唯有她的指尖还徘徊在他玉革腰带附近,带动的铁链碰撞声响。
窸窸窣窣,丝丝缕缕地,灼烧着他的理智。
薛元音看向他,撞见一片沉沉如墨的深邃眼眸里,神色难辨。细细听去,能隐隐察觉到黑暗里克制的、逐渐急促的喘气声。
她心尖一颤,面容上丝毫不怯,甚至有闲心缓慢拨动着章景暄身上润玉沁凉的腰带,笑意直白且得逞: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在清奚镇小院里就在想着我去做那什么了,就我叫你哥哥那回。我都猜到了,只是没说出来罢了。章景暄,你早就觊觎我了。”
她丝毫不惧他眼底愈暗的浓色,仿佛根本不知晓这般揭穿它会有怎样的后果,像个无所畏惧的狸猫,乖顺里带点叛逆的天性,毫无做坏事的自觉,只眨着一双澄澈的圆溜溜的眸子,无辜又坦然地朝着你歪脑袋。
章景暄猛然翻身站起,几乎粗暴地将她抱起来扔在蒲榻上,紧接着翻身压覆上来。
这些时日里,他的神经始终紧紧绷着,心底压抑着恼恨、愤怒,以及隐隐的恐慌,日愈堆叠,堵在心口发泄不得,让他日夜难安。
终于,堆满得情绪在倏然间烧灭他几乎全部的理智,叫嚣着冲动地爆发出来。
章景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强抑着心口怒气,冷冷一笑,从齿间挤出一句话:
“好,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薛元音后背被撞在木板上,痛得几近僵麻,待勉强恢复清明,甫一睁开眼,猝然撞进一双浓深暗沉的眼眸。
他嘶哑恶狠的嗓音在她耳畔边响起来:
“等会痛狠了别叫。”
第73章 失控。
薛元音心尖一颤,下意识要挣扎,蜷起来一条腿想往旁边躲去。
章景暄顺着她躲避的力道拽掉一条裤腿,然后摸向自己腰间,只听窸窣声响过后,腰带被扔到地上,锦袍散乱开来。
薛元音没料到发展这般迅速,隐隐超乎她预料,罗裤松松垮垮地挂着,一侧肌肤暴露在冰冷空气中,让她心跳倏然加快,无端有点心慌。
她想坐起来,又被他反手摁住,遂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你、你在干什么?”
章景暄单手扯掉一条裤腿,连带着亵裤一起,旋即伏身靠近,握住她的腿根。
薛元音心头一紧。
不会要来真的吧?
不可能吧?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同时心底升起一股隐秘的期待,心跳臊动着,一下一下地几乎要跳出胸腔。
旋即又觉得他不敢。这是哪里?这可是牢狱!她还是重犯,是太子殿下的眼中钉,章景暄又不是疯了。
他不过是吓唬她罢了。
薛元音想清楚之后又缓缓放松下来。
这个姿势帮他也不是不行,虽然有点羞耻,但想必他会喜欢。
他百般撩不动,她担心什么呢?毕竟又不是真的到了那一步。
牢间里昏暗,唯有一扇窄窗漏进来的月色照亮这一方天地,或许是黑暗给她滋生勇气,让她颇有些肆无忌惮。
她微微红了脸,话语却大胆,近乎挑逗地道:
“章景暄,你若只顾自己我可是会生气的,你要先照顾我才行。”
章景暄不答,眸色沉淀着微愠和几分晦暗,径直靠近过来,似讥似讽地扯了下唇角。
牢间上面盖了层瓦檐,檐上覆了层茂盛青苔,遇到寒气便结下一层冰棱。就像他一般狰狞,卷挟着劲风在茂盛的青苔下面生长苏醒。
它前面有叶丛遮挡,挡住里面的窄窗,劲风愈发肆虐,吹动叶丛来回地晃,蠢蠢欲动地钻进叶丛里,逼近被匆匆密叶遮挡的阴暗潮湿处的小窗,缓慢地在窗沿探来探去,让人感到有几分危险。
薛元音被激得打了个哆嗦。
纵然她平日有多么口无遮拦,实际都是白纸一张,从未有过如此两相贴近的经历和经验,因此并不知晓旁人如何靠着这种法子……难道也像他们这般,像是在外面打圈儿的石磨,沿着窗口周遭,力度时轻时重,隐隐让人心悸。
薛元音心跳鼓动着不停,还有点莫名的慌,但很快就被升腾的淡淡愉悦转移注意力。
她抬头看向章景暄,他眸底压着晦暗的欲,面上带着几分不虞,像是还记着她方才动不动就说赴死的事儿,将强压的那股愠怒发泄在此,连研磨绕圈儿的力道都透露着心情的不爽快。
她咬了下唇,窗外的冷风吹动枝上枯叶,轻轻晃动起来。分明屋内没有风,她却觉得有些燥热和难捱。
怎么这回怎么慢……他成心折磨她?
薛元音攥住章景暄的胳膊,指腹学着他的动作,在他皮肤上缓慢绕圈子,像是受不了他这个驴拉磨似的做法,又像是报复他方才故意吓唬她,拖长声腔道:
“不敢进来就罢了,你还故意做出这副样子报复我,未免太小气了吧?”
“闭嘴。”
章景暄额间沁了层薄汗,心情本就微怒,这会儿更是涌上一股难耐的烦躁。小腹那股火盘桓在那里,带起一股难抑的冲动,几乎要把他的耐心都烧光。
劲风很想一口气破开那窄窗,可惜窗子合得严实,就算是像吹进屋子里也要花费一番功夫。
更何况时间尚短,天边尚未落雨,河床干涸,承受不住肆虐的劲风。
薛元音有些耐不住他这般做法,磨磨叽叽的,不愿给她乐趣,他自己也不见痛快,难不成书上还讲了这种“屋外徘徊”的磨人办法吗?
她受着那几分难捱的不自在,话音带着几分嫌弃:
“临门不破窗,这般君子风度,真乃圣人也……”
一边说,一边寻借力点,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撒手。
她掌心温热,所经之处像是撩起一片炙火,腕间皮肤被她捏得微红。
章景暄嘴唇紧抿,双眸压着一股晦暗的沉色,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他心底涌动着无名愠怒,还有一股从做噩梦开始就持续到现在的恐慌。
她永远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就算他说了她也不信。他在隐隐地恐惧,惧于等到明日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他承认他受不了这件事情的发生,他害怕她会死去。
可她看似没心没肺,却大抵也是心绪不佳,否则怎会如此艰难落不下雨来,愠恼和燥热混在一起,让他忍得艰难,方才刻意放缓去勾磨便是已经是用了窍门,马上耐心告罄,偏偏她还不停挑衅。
听听,她在说什么?还在说“你连睡我都不敢”,简直不知死活。
章景暄冷着脸不发一言,把氅衣垫在底下,调换了个角度,她又开始喋喋不休地道:
“章景暄,你莫不是不行吧?上次就得我用嘴巴……”
似乎笃定他只是在做同往常一样的事情,她眉眼肆意,捏着他的耳垂可劲儿撩拨,见他腰腹蓦然绷紧,她笑意开怀,撩人的愈发肆无忌惮。
章景暄心底压下去的微愠又升腾起来。
每次都是如此!仗着他偏袒她,拿她无法,她愈发胆子大。现在没了包袱,更是随心所欲,毫不收敛。
丝毫不管他强压的恼火,丝毫不知他深夜辗转的纠结难眠。
真真是让人觉得可恨!
薛元音只觉得今日章景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甚至是有些反常。但她不太在乎,只想快点痛快些,身子打了个噤:
“怪冷的,你能不能快点?”
章景暄听到脑海里冷静理智的弦一瞬间绷断。
忍无可忍!
他猛地攥紧了她。
倏忽有烈风刮过,从檐下青苔掠过,吹开枝上茂密的叶丛,径直抵进后面的窄窗。
一瞬间,窗口大开,寒风卷着刺骨般的疼痛呼啸着刮进来。
薛元音毫无防备,疼得天灵盖发麻,眼泪直冒,像锥子生生凿开似的。她疼得直挣扎,指甲几乎透过他的皮肉掐进去:
“痛!痛……痛啊!”
她在这瞬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股锥心痛意……混沌的脑袋猛然一个激灵,应不应该发生已经不重要了,她来不及细想便道:
“没、没戴羊肠衣……”
章景暄眉心微微蹙着,显然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反而有些艰难。
他额间浸着薄汗,哑声道:“不弄里面。”
话罢,他身形有了动作,薛元音立刻感觉到他变得完全不一样起来。
窄窗被风力破开,吹平了床上薄纱的卷褶,径直吹至屋子最里侧,旋即毫不犹豫地贴着牢间里沥青色的墙壁肆虐刮去。
章景暄不再收敛,掌心攥紧。
屋内风力不停地挞伐开合,她心脏臊动着宛如擂鼓,额间沁出薄汗来,躺在氅衣上也禁不住随之起伏。忽而劲风猛地吹袭,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其妙用,脚趾倏然绷紧,紧咬着嘴唇,再也不能给旁的事务分出多余的一丁点心神。
他今日脾性太凶,几乎攥得她生疼,又不想因此就开口叫唤求饶,疼得直抽气,嗔着蹙起眉心,嗓音带着些许不稳的艰涩:
“你……你慢一些!”
章景暄没理,放任劲风垂着窄窗,将薄纱卷得来回晃动,只将氅衣过紧挡住风寒,道:
“你又不冷。”
薛元音气得恼火,骂道:“疼!”
章景暄强抑着心底微愠,眼尾染上一层薄红,一想到那个噩梦,彻骨的痛意和恐惧就烧灭他的理智,与压抑许久的冲动混作一起在心扉蔓延开来。
他嗓音透着微哑,带着火气,狠声道:
“疼?有多疼,你给我清楚地记着!”
稍稍停缓的劲风再次涌进窄窗,将薄纱吹得剌剌作响,满室旖旎却吹不散尽,持续不停。她躲不掉,被他强拽着,半阖着眼看着一旁沥青色石墙不停地晃动,心如乱麻。
没想到这一幕真的发生了,让她觉得不真实,但痛感逐渐消散,丝丝缕缕的愉悦如潮水般一点点漫上来。
薛元音分出心神看了一眼章景暄,他眼底暗色正浓,显然不打算很快就停。
她忽然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就要翻身往上,章景暄动作一顿,将她拉回去,心底微愠尚未排解出去,他自然不想随便就让她如意。他复伏身靠近,勾着几分冷意,似笑似不笑地说:
“现在不行。”
薛元音气得想骂他,但她没功夫开口辩驳了。这件事,比她想象的还要夺人心神。
她又去用指甲挠他,最后只勉强够着他腹前的薄肌,尽力留下一道浅浅的指甲划痕。
……
繁星缀在夜空上,中途听到章景暄提起《玄女经》中步法之一的“虎步”。
她根本没心思听他在吐露什么言论,只听到一句“膝靠胸举尻卧位,跪其后刺”的教唆之言,当即满脸燥热,羞耻至极,自然不肯答应。
他拿她无法,也没工夫与她讨论这些,又攥着她躺回去。
……
薛元音痛感并未完全消散,与层层堆叠的愉悦混在一起,在脑海里攀高炸开,淅淅沥沥落了雨来。
他却未停,又将她拖入。
薛元音咬紧了唇,却奈何有溪水轻摇,比她更诚实。
……
章景暄忽然攥紧了她的腰,凛风再次刮进窄窗,禁锢着她不乱动,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忽听外头檐下冰棱缓缓滑下屋瓦的声音,它摇摇欲坠地挂在那里,劲风呼啸,快要将它吹得在窄窗里迅疾摆动,马上就要迸裂开来。
薛元音在最后的时刻,忽然张开双臂抓住他的腰身,主动贴近抱紧了他。
与她想象的不一样,她前半程几乎都没感觉到痛快,反倒痛感更多,大约第一次都是如此,唯有后半段有了感觉,这是她快到的第二回……
只是事已至此,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容不得她后悔。
薛元音闭上眼,攥紧身下不断提供暖意的氅衣。
不知道这孤注一掷的选择有没有错,但没有任何遗憾了。
没能拥有他,至少睡过他,也算人生幸事。
薛元音脚趾猛地绷紧,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任由哗然潮雨将她卷挟抛至高点。
半晌,她才睁开眼,逐渐回过神。
她仰起脸,看到章景暄眸底还压抑着浓浓的沉色。
烈风倏忽迅疾刮过,转合骤快,呼啸不止,只听呜呜风声在攀高,忽而一声清脆声响,冰棱砸在地上,迸溅出一股寒凉的水珠。
章景暄忽然匆忙撤身,喉间轻喘,神色间泄露几分狼狈。
没料到初次当真会比往常要快些,以至于闸口没控制住,早早松了半刻。只见零星水珠落在氅衣上、地上,但仍有一半似乎留在……
良久后,他抿紧唇,稍稍撇开了脸。
薛元音早已累过两轮,浑身酸疼,昏昏欲睡,几乎不想再睁开眼,见其情形她又撑起脑袋,用最后的心神瞥了一眼,却只看到滴点的浑浊。
檐下也有冰棱迸裂碎了一地,落了水珠,她先前就见过,对此情形已经算得上眼熟,却不知章景暄为何脸色泛冷,流露出几分始料不及、乃至微微窘迫的神色。
但薛元音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她太累了,多日没睡好,现在身心疲乏至极……她有些受不住困顿,思绪开始陷入昏沉。
明日服刑,这大抵是她活着的最后一夜吧。
也不知章景暄以后会娶哪家小娘子,她看不到那个场面了。正巧,他娶旁人,她也不想看。
胸膛里后知后觉地漫上刺痛涩意,薛元音忍住眼角险些划出去的泪,喉咙酸涩,堵着想对他说的话。然而她多日未睡,身子太疲惫,已经没力气再开口了。
最后,薛元音用最后的精力,抬眸望了章景暄一眼,微微动了动嘴唇。
别管我了。
去娶妻生子,去过你花团锦簇的未来。
别再……管我了。
她心想,他这么了解她,大抵是能读懂她的意思的。
遂脑袋歪向一边,放心地陷入沉眠里。
……
章景暄在原处坐了半晌才渐渐回神。
蒲榻的姑娘已经陷入昏睡,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累极。他看着她几乎昏睡的脸,脑中忽然回想起她睡着之前望来的眼神。
思及此,他目光缓缓往旁边挪去,地上是他的玉革腰带,榻角散落着一件雪白小裤,上面是零星的血迹。往近看,他垫在底下的氅衣皱褶凌乱,脏污不堪。再往更近处看,他自己的衣袍都尚未系好,整个儿散乱开来,只勉勉强披住一个肩头,腰腹上面有一道浅浅红痕,那是她用指甲划出来的。
银月在窄窗之外高悬,从薄纱罩着的窄窗漏进来,在地上撒下浅浅辉泽,照亮了榻边地上隐约的浊色。
子夜钟声重重地敲响,空灵的声音回荡在京城上空,他来时是亥时,如今已至子时。他本想最后再来看看她,却没料到实际上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章景暄身心慢慢冷却下来,头脑逐渐清醒,那些难以自控的愠怒和不理智的冲动悉数如潮水褪去。
他再抬眸看向眼前这冰冷靡混的牢间,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掌箍紧,一点点坠落下了地。纵然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它都发生了。
章景暄猛然攥紧手边的锦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地轻抖。
他后日就要随军出征,远赴边疆去面对阿史烈,不知结局如何。而他竟然在出发前夕,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夺了她的身。
他在做什么?他大抵是疯了!
牢间寂静,冰冷地面上反着月亮的银辉。无人说话,唯有榻上的人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太安静了,安静到不知过去了多久。
终于,章景暄缓缓躬下身,指腹用力摁住额头,闭了闭眼。
太糟糕了。
一切都失控了。
第74章 “进宫。”
薛元音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巳时正了。
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状态,甫坐起身,只觉得腰酸腿痛,尤其是大腿根及身下那块,酸疼得不行,她刚想下榻,又被身子的不爽利劲给逼得躺回去了。
昨晚的某些记忆模模糊糊地涌上脑海。
大氅皱褶不堪,劲风在狭窄窗子里肆虐开合地刮伐,锁链持续不断地在牢间里回响,隐秘欢愉层层堆叠,还有他最后有些狼狈地匆忙撤身……
如今冲动和欲望悉数褪去,重新面对冷冰冰的牢狱,薛元音用棉被裹紧脑袋,既感觉痛快,同时又觉得要完蛋了。
痛快的是她居然真的跟章景暄有了肌肤之亲,虽然没睡成章景暄,而是被他给睡了……但区别不大。那滋味比她想象的还要好,她是极满意的。
完蛋的是,她居然和章家长公子睡到了一起,薛元音不敢想象自己今日服刑过后,日后若是被章家的一些老古董长辈知道了,她会不会被从坟冢里挖出来鞭尸。
算了……发生都发生了。
薛元音又把棉被揭开,从榻上坐起来,重新打量一眼周遭,这察觉牢间里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像是被打扫过了。
她想起来什么,低头一看,素色衣衫是干净的,就连小衣都换成了新的。
是章景暄打扫的?
这个念头还没落实,阿蓁就打开铁栏门走进来,端着一碗漆黑药汁递给她,道:“姑娘,大人说这是您的药。”
薛元音接碗的动作一顿,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阿蓁惊了一跳:“姑娘,奴婢并不知这是什么药,您这就喝了?万一是毒药呢?!”
薛元音觉得好笑,说:“不是毒药。”
阿蓁疑惑地问:“难不成是补药?可是大人不是说补药在药膳里么……”
薛元音道:“不是。”
心道,不就是避子汤么,章景暄定然是昨晚不小心弄在了里面。
阿蓁想了想,又有点纠结地说:“姑娘,早上有个人来这里看了看你,见你没醒他就走了。”
薛元音心里惊讶章景暄居然还来了一趟,问道:“几时来的?”
阿蓁说:“卯时就来了,天还没亮呢。”
卯时?这么早?章景暄难不成一夜没睡?
许是他要上朝,所以顺道拐来看看她?
薛元音没再多问,把碗还给阿蓁,阿蓁带着空碗出去了。
因为方才提到章景暄,薛元音回忆起来昨夜她做了一个梦。
大抵是章景暄昨日状态不对劲,所以哪怕经历了一场堪称冲动的欢爱,她还是对他不对劲的情绪始终惦记着,就连梦里都是他在问她:
“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怎么办?”
章景暄曾经说过类似的话题,就刚到清奚镇上时,她与他在沙盘对弈,他态度很是散漫。
当时的薛元音不以为意,甚至担心章景暄会误会她中意他。但现在她却隐隐产生不安的怀疑,总觉得章景暄背着她在做什么。
不过在昨夜的梦里,薛元音并没有想太多,只笑嘻嘻地答道:“若你这个不再与我作对的人死了,我一定会好好庆贺一番,喝酒逛窑子吃美食,好不快活。”
现在想来,薛元音有点庆幸这只是个梦。
旋即又更庆幸昨晚勾得章景暄夺了她的身。
他那般一个活在世家族规之下的嫡长子,若是发生了这种事,还能当做无事发生,无牵无挂吗?
薛元音自认并不小气,然而在他身上,她总想自私一回。
哪怕她死了,她也要在他心里烙个影子。
这样,今日黄昏时服刑,她才能心无遗憾地走-
临近大军出征,大周朝的早朝朝会取消了,改成在御书房的小朝会。
太子召臣议事,有事即来,无事即走,在父皇病卧床榻、大军即将出征的关头,他没工夫再与其他清闲的臣子拉东扯西。
章景暄离开牢狱,踏着早晨蒙蒙雾色,径直回了章府。
章家老爷子虽然住在章府,但年事已高,不再管事,族长兼家主早已归落给章承礼。
待章景暄寻到父亲时,章承礼方起床不久,正在灶台前看着下人给章夫人煎药。章夫人年轻时身子亏空,这些年间一直在服药调养身子。章承礼对此事最是上心。
见到章景暄,章承礼仿佛知晓他来做什么,没说什么便去了书房,待关上门,章承礼才道:
“终于要来说服我了?”
章景暄静默了几秒,道:“我来问父亲借印章。”
章承礼敏锐道:“你要写信?写信给谁?内容是什么?若风险太大,你要章家陪着你一起承担么?”
章景暄淡声道:“想来父亲已经猜到了,我便不再多说。我愿随父亲去一趟祠堂,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章承礼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过了会,他在安静的书房里叹口气,道:“非我不愿,而是你没办法护住她的,你自己都自顾不暇。”
章景暄掀起眼眸,缓缓道:“若我给父亲的答案是,我非要护她周全呢。”
静了几秒,章承礼缓声道:“印章事关重大,我不是不愿给你,只是我想知道你真实想法如何,我与你祖父也好想想对策为此兜底。而你呢?从未曾与我说过一句实话,是不是?”
稍稍一顿,他道:“你曾说过,在太子殿下大业落定之前,你会万事以殿下为重,不会随便动了私情和私心。那我问你,现在你还敢在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对此立誓么?”
章承礼静静地凝视他,章景暄也回望过去,两人都不发一言,两厢对峙,空气近乎僵凝。
章景暄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印章可以给,但需要他想好,需要他开口承认。一旦说出口,今后不准再反悔。
但面对父亲这种长辈,让一个向来都遵循族规的世家嫡长子承认自己在家族责任面前有了私情和私心,这不仅仅是关乎尊严和面子的事情。
这可是需要向祖父请罪,要跪在祠堂受族规刑罚的。
章承礼眼神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很了解自己这个儿子,此子向来是骄傲的,又戒心重,甚少坦诚剖心,此举无异于让他自插肋刀。
然而超乎意料的是,章景暄垂下首,喉结滚了滚,声线微微绷紧,低声祈求似的喊了句:
“父亲。”-
转眼间日暮西斜。
今日黄昏时的晚朝是群臣负责上谏簇拥太子登基的时间,本该文武官员齐齐到场,然而皇宫却少来了相当一批人。
像是好一批官员都同时突发状况一般,拉肚子了,睡过头了,有急事来不了了,需要推迟一两个时辰再来,虽说不算太耽误事,但这也意味着晚朝的时间也推迟,没办法全部在朝拱卫太子登基,甚至延至明日。
太子不喜欢这种感觉,这段时日是他最需要群臣齐心支持的时间,这意外突发,导致他登基事宜进行得格外不顺利,像是在质疑他的储君身份一般,让他隐隐被拿捏了软肋,甚至是要挟。
最重要的是群臣同时告假,像是约好了一样。
此事不得不让人怀疑是有蹊跷。
太子在御书房焦急地走来走去,天色昏暗得格外早,暮色遮天,像是要落雪。明明是祥瑞之兆,他却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要发生什么大事。
……
章景暄写完最后一封信,命人寄出去,方搁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勾连其他勋贵、世家和官员做这种事,纵然人数不多,但也不算少,饶是章家族长的印章也不能将这些人悉数说服,需要他好生费一番笔墨,许诺出去利益,他们方愿意帮这个小忙。
但也不能任由他们索要利益,章景暄得给章家留后路,用短短半日时间来拉扯攀谈,实非易事。
不过他还是做到了。
只要他们拖延过今晚,他便能在离京之前,用这个法子拿捏住太子。
章景暄看一眼漏刻,距离服刑的时间尚有半个时辰,狱卒也没来报,时间还来得及。
他从书案边站起身,站到铜镜前面,唤道:“怀舟,宽衣。”
怀舟走进来,将公子穿的衣袍拿来,鸦青色裘绒莲纹锦袍,金线勾缠玉革腰带,鹿皮皂靴,还有腰间佩饰。正要再拿鸦蓝色抹额,章景暄瞥一眼,道:
“换一身,拿朱红官袍来。”
他品阶并未高至朱袍,但由于在东宫当了数年属臣,早已是太子心腹,朱红官袍是太子监国后与扳指一起特赐他的殊荣,恩允他上朝不拜见,见储君不跪拜,越阶着朱袍。
如此待遇,举朝仅他一份。
怀舟惊讶,但还是转身把这套衣物放了回去,拿了朱红鹤纹官袍过来,又配上绯色抹额,墨黑皂靴,腰间系上进宫令牌,最后拿了黑色鹤氅过来,给公子披上。
做完这些,怀舟才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这副打扮是要做什么?等会还回府用晚膳吗?”
章景暄一时没答,静默打量铜镜里的人。
年轻人面庞清俊独濯,温润内谦,身姿挺拔胜似修竹,目光平视前方时,仿佛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始终从容。眉眼看似温敛,却隐隐透露出骨子里的骄矜傲然,似乎不会被任何外物而左右。
委实是一副本该在内廷直踏青云上的好仪貌。
屋内静了一会儿,屋外乌金坠云,已至酉时,服刑时间即将到了。
想必太子也收到了他给他备的这份薄礼。
章景暄拢了拢鹤氅,迈步出屋,走进寒风席卷的暮天里,这才缓缓答道:
“进宫。”
第75章 他跪下来【文案剧情】
黄昏降临,杖刑时间到了。
薛元音终于等来这一刻,只见两个狱卒打开门,拿锁匙将她身上的链条从墙壁处取下,然后给双手双脚套上一层锁,蒙上眼睛带出牢间,坐上囚车。
没多久就到了地方,他们把她面上黑布条解开,她久待于昏暗之地,乍一见光,被黄昏的落日刺了一下眼睛,缓了一会才慢慢看清前方。
这是皇宫午门前的广场上,大抵晚上的小朝会还没开始,周遭官员寥寥无几,刑台两边已经站着一个监督刑罚的大太监和两个孔武有力的打手,两人手里各握着一个杖刑的长木板。
狱卒将她带过去,不由分说摁在刑台上,薛元音走得踉踉跄跄,中间差点跌倒,被强行拖起来时差点没喘上气。走到刑台边,狱卒将她摁在台上便离开了。
薛元音看见两个打手拿来绳子,将她绑在刑台上,大太监站在上方,神色冷漠地问: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太子殿下想要知道的事情,你到底说不说?”
薛元音趴伏在刑台上,刑台被冬日寒风冻得冰冷,她的脸磕碰到刑台,如同冷僵了一般,几乎扯不出来弧度。她咽下喉咙口的堵涩,用沉默来回答。
大太监用尖细的声音道:“既然薛姑娘不说,那休怪杂家不给机会了!”他看一眼广场上的晷表,尚有一刻钟才到行刑的时间,但也不要紧,早点办完差事早点回去跟太子殿下交差。
他挥了下拂尘,拉长声腔道:“杖刑——”
话罢,既宽且厚的木板重重挥下来,薛元音立时感受到比薛家刑罚更重的板子落在自己身上,身后火辣辣地痛起来。
她额间一下子布满冷汗,咬紧了牙。
不给她喘息的时间,紧随其后落下第二板,不比方才的力道弱,薛元音鲜明地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痛意。
周遭有官员路过,见状快速走过,虽然大多数身影匆匆,但熟悉的身影并未出现。
她闭上了眼,心底升起一股绝望又麻木的情绪。
章景暄原来真的没有过来给她送别一场,而后她又有一瞬的庆幸,幸亏他没有过来,她这副被打得冷汗涔涔的狼狈模样,等会只会更糟糕,这副毫无意气的惨状希望他看不到。
旋即又想到,她第一次被薛昶罚,是因为被发现和他有私情。如今第二次受杖罚,是因为宫变当晚被他抓进牢狱。
她两次悲惨遭遇和甘愿受罚,都是因为他。
该说到底是孽缘吗?
薛元音垂下头,痛感在身后蔓延,眼前有一瞬间发黑涣散。
虽然才两下杖刑,但她前阵子被薛昶罚再加宫变那夜受了伤,身子本就没养好,这阵子又在牢间里日夜煎熬,身子愈发亏空,本就已经到濒临极限,只差一场风寒便能彻底病倒。
如今这场杖刑代替了风寒落在她身上,让她几乎快承受不住了。
薛元音模模糊糊地想,能提前晕倒也是好的,这样等会斩首的时候她就不害怕了。
这个念头落下的时候,午门广场似乎有个脚步匆匆进来,听着像个太监,他气喘吁吁地对负责督刑的大太监道:
“快、快别打了!赶紧收手吧!先把人拖下去再说……”
旋即他给薛元音眼睛再次蒙上黑布条,她离得远,听不太清,又被绑在刑台上,动不得,现在看也看不见是什么状况,只隐隐约约听到大太监问“为何”,然后另一太监回道“进宫了”之类的字眼,更多的她就听不见了。
薛元音心里疑窦,但第三下木板确实没落下来,她再次坐上囚车被带离皇宫。
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宫墙,劫后余生的惊惧和疲惫感齐齐涌上心头来。她本就是强行在支撑,这会儿不再勉励维持清醒,在车滚轮倾轧的声音和蒙住眼睛的黑暗中,渐渐昏沉过去-
暮色西沉,天幕乌坠,雾蒙蒙的,像是要落雪。
章景暄早已站在宫门口,听到小太监出来报平安后,他吐出口浊气,一颗心缓缓放了回去。
他不能过去看她,亦不能表露出焦急之色,否则会被太子抓到端倪。他递了碎银过去,小太监收下后便退下了。
章景暄在皇宫门前站定,凝望着前方辉煌巍峨的朱红宫闱。
即将进宫,一些不合时宜的回忆忽然纷纷冒了出来。
时隔太久,他险些忘记,他初次见薛元音便是在皇宫朱墙的底下。
十二年前,他年及八岁,被定下为太子伴读,与他仅有一名之差的薛羿落选了。薛羿是个一点就爆的性子,对这个结果不服气,气势汹汹地问皇宫门口禁卫军侍卫借了个比他人还高的长枪来寻他单挑。
薛元音便跟在薛羿屁股后面,才五岁大,目光伶俐得很。
兄妹俩瞧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仇敌。
八岁的章景暄还有些少年傲气,接下了单挑的战书,但是不理解两人一起来凭甚叫单挑。他便问薛羿,为何还要带个小丫头来。
结果薛羿很是自信地说,一个人多多少少有点怵,于是多带个伴儿来掠掠阵。虽然才五岁,但到底算半个人。
于是他一个人便对上了薛家的一个半人,薛羿负责打,薛元音负责给他助阵喊气势。
最后当然没打过薛羿,因为他当时弱不禁风,根本不会武。
薛羿反倒愧疚了起来,见他身子不好,强行要把他扛到章家。
过了几日后又备了歉礼登门,为自己先前的鲁莽道歉。
他与薛家兄妹便是自那时相识。
薛家兄妹性情相差不大,都大大咧咧,但他与他们二人相处模式却截然不同。
他与薛羿情性互补,结为好友,经常聊到天南海北,彼此间不计得失。但薛元音完全相反,他不过嫌药苦,偷吃了她一颗芝麻糖,她便要从他这里讨回来一颗,坚决不肯免费赠给他。
彼时的章景暄少年心气傲,向来都是被奉承着长大,何曾因为这种破事要赔偿别人一颗糖?
他自是不肯,薛元音却更不肯。她虽然小他三岁,但已经开始习武,根本不惧他的冷脸恐吓,抄起刀斧就要来打。他身子弱,却也勉强是少年,力气比不过薛羿,还能比不过小丫头片子吗?
最后自然是两败俱伤,章家嫡长孙和侯府嫡女的颜面全无。
因他年长于她,又偷吃糖在先,所以被长辈勒令道歉。
薛元音也因为此事不肯再吃芝麻糖,换成了酸桂果脯。为何?因为她发现他怕酸,她若吃酸的,他便不吃她的了。
她待他也极不客气,不知年龄鸿沟和男女之防是何物,每次都不打招呼就来。以至于后来他沐浴都要把窗子拴上锁,因为薛元音走不了大门的话,她是真的会翻窗。
只是,后来长大,当薛元音得知他吃糖是想压下药的苦味后,每次来章家串门都会带两包糖。
一包酸的,一包甜的。
她从不正面把糖交给他,但每次离开后,章景暄总会发现,那包甜的糖出现在他的床头上。
……
一股凛冽寒风刮来,章景暄从过去的回忆里稍稍清醒几分。他抬起眸,捋平衣摆,迈步走进去。
朱门缓缓敞开,章景暄走进朱雀门,穿过午门前街,来到午门。他目光透过前方的三重宫门,看到金銮殿前面正在雷霆震怒的太子。
今晚的朝会本该是群臣拱卫太子登基,却没想到意外频出,重重有意无意的阻挠之下,这场本就是走个章程的小朝会被迫延迟。
若是连被人下套也看不出来,太子就别当这个储君了。
但正因为太子知晓他被人下套算计,所以此刻难以平息内心的憋屈和怒火。
既是算计,那么就代表有利益冲突。要么是有所图,要么是有所求。
豫王和薛昶有这个动机,但他们目前正在蛰伏,不一定能有这个手腕。除了他们,还有谁既有动机又有这个谋算?太子不愿去想。
或者说,正因为他能猜到是谁,所以才格外的愤怒,又因为愤怒无处宣泄,所以才对这些眼观鼻、鼻观心的群臣大发雷霆。
这些臣子做了什么?其实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几个朝廷重臣告了假,拖延他的登基章程,一点点小错误而已,最多被御史弹劾。
而恰恰是这种不过分,又刚好拿捏住太子软肋的手段,才能与太子进行谈判。
章景暄目光平视前方,迈进黝黑深长的宫门甬道。
前方是午门、嘉德门、太极门。五门三朝,王权象征。他望着前方甬道口处的明黄,神态温润和平和,步伐沉稳而缓慢。
他心想,其实薛元音有一句话说对了,他天生是个骄傲的人。
这是个能助人登上万人之上的地方,也是个能将人困住的地方。
风起云涌,桑田变换,都要依凭这一方权力。他生于皇城脚下,长于皇城脚下,接了家族的担子,系族中忍辱于己身。
他年少入仕,弱冠登高台,乃东宫太子最宠信的属臣,也曾有过权掌朝堂的野心。
若是不出意外,若是顺利,他也本该如此。
可直到那日。
他随父亲去了祠堂,将名字从章家族谱中除去,认了将来要落在身上的族规刑罚。又向佛祖许愿保佑她,却在下一秒觉得自己荒唐可笑。现在世人真奇怪,不信凡人信鬼神,明明神佛从未显灵,而他居然也像那些跪拜的信徒一样,试图祈愿,真心诚意。
可是思来想去,衡来量去,直到最后迈进皇宫,他心里唯一的想法,居然只是希望那个姑娘能吃好喝好睡好,什么都不用做,他来独身替她讨个前程。
他一直觉得信神信佛的宾客们很可笑,愚昧无智,弱小无能,总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但方今身处其中,才知晓是他更值得笑吧。
上天看他坐在高阁,孤注一掷,最后跌下去摔得一塌糊涂。
他挣扎过,否认过,终究认栽听命了。
章景暄一步步走进皇城宫闱,站在白玉阶梯前,看着高高耸立的金銮殿。他透过文武群臣看向最前方的太子,太子身穿龙袍,温敛,宽严,也静静地看向他。
永昌二十二年,黄昏,沉云蔽日,金銮殿殿前细雪飘扬。
章景暄掀起袍衣,迎面朝向前方长长的白玉阶梯屈起双膝,在整齐光洁的青砖地面上平稳地跪下来。
一身赭朱衣袍勾勒出他流畅挺拔的身形,玄黑鹤氅难掩细雪中的俊雅身姿。
纵然是跪下双膝,依然温润清隽,礼节周全,不显落魄。
章景暄缓缓弯下背脊,俯身伏地,轻声地道:
“臣,忝向殿下求个恩典,保下一个人。”
第76章 低下脊骨,丢盔弃甲【文案剧……
太子站在金銮殿白玉阶上,俯看下方的年轻人。
时至现在,他还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今日傍晚的朝会,本该悉数到场的臣子居然少了十多个人,其中近三成是朝中重臣,分居于六部高职。
章景暄面临随军出征,他作为太子,必定要安抚章家,章景暄拿利用这一点,许以利益,让朝臣在这拱卫太子登基的关头缺席朝会。
这三成里,有两成的人是章家的姻亲或者利益一致的朝臣,还有一成的人是残余豫王党派的人,比如兵部尚书。
这一成的朝臣无需章景暄拉拢,他们自然懂得借势,给他这个太子施压,逼迫他放了薛元音。
皇帝虽然缠绵病榻,却不至于短时间内薨逝。若他不放人,他们便拖延拱卫他登基。
太子回过头,缓缓扫视金銮殿殿内的人。
十多人中的三成是重臣缺席,看似不多,却都占据六部要职,这场朝会显然进行不下去了。
太子收了目光,再次看向章景暄。
众目之中,这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哪怕双膝跪地,依然是身姿挺直、温润清俊,风骨天成之态。
他神情低敛恭谦,眼睛没有看地面,也没有看他,而是微垂望向面前的白玉阶。
然而太子却仿佛看到一个向来都是站在自己身侧,为自己出谋划策、推心置腹,挡住敌党对东宫使绊子的人,这回却站在自己对立面上,拢袖执棋,落子横亘在他亟待前进的道路上。
用过去对付敌人的谋策,反过来对付在自己身上,困圉住他,骑虎难下。
纵然章景暄低下脊梁,近似祈求,却也成功地用这种隐隐拿捏他软肋的方式,让他不得不考虑他的条件。
章景暄垂首等了片刻,抬眸看向他,开口道:
“薛元音虽为庆安侯之女,身出薛家,却是难得性情率真、品性无瑕。她自幼慧黠灵动,与臣总角之交,情谊笃厚。待长大更显钟灵毓秀,果敢坚韧。唯一错处便是择主不慎,误涉党争。臣随殿下左右已有十余年,忠心不二,未曾有过逾矩之举和失德之过。如今斗胆恳请殿下,能念及臣与殿下往日情分,对她网开一面,释她出狱,从轻发落。望殿下恩准。”
话落,金銮殿殿前安静下来,近乎落针可闻。
深冬细雪在暮色里飘飘扬扬地落下,在白玉阶上沾地即化。
太子踏着阶梯缓步走下来,停在章景暄面前,俯视看向他。
太子记得,他曾经允诺过章景暄见他不必行礼,亦不必跪拜,他们虽是君臣,但多年相处扶持下来,情谊却早已超出君臣范畴,与好友兄弟也无异。
他予这位帮扶自己一路走来的爱臣最大的勋荣和宽限,就是想让他也能早早享有他本该有的权柄。甚至在他开晚朝会之前,都在御书房里翻找朝廷中空缺的职位,就是抱着他出征能平安回来的希望,继续在朝中任职。
这职务不能太高,否则打眼,树大招风;亦不能太低,太低了配不上这个人。他甚至问了朝中老臣,问了大太监,问了致仕阁老……他要找到最适合章卿的,为他铺一条直上青云的坦途,直到章卿走到自己之下,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
太子自认为方方面面都替他考虑好了,甚至连他出征后若出了意外,该怎么安排他身后事都想好了,唯独没想到这个人会反过来对付自己,用过去那些曾替他谋划的策略,拿来对付他。
太子感到不可思议。
巨大的被背叛感席卷了他,让他感到隐隐崩溃,气极到有点想笑,他也笑了出来,笑声响彻在金銮殿殿前。直到笑够了,太子弯身狠狠捏住章景暄的肩膀,用力到几乎要捏碎。
“你算计我?”
太子敦善面容上额筋暴突,压抑着汹涌的怒火,目眦欲裂,近乎崩溃颤抖地朝他吼道:“章璩,我与你相识十余年,到头来你竟然算计我?!”
章景暄平静地道:“殿下息怒。臣并未想过算计殿下,不过是想在殿下登基前争取一二时间,握一些筹码与殿下谈判罢了。”
他不过是不想让太子登基得这么顺利,想让他明白,他登基的路上还很需要章家支持。
太子殿下气得面容有些扭曲。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可是储君!储君!你算计我,可有想过会有什么下场?!”
太子几乎口不择言,理智要被愤怒给燃烧殆尽,他努力保持最后一线冷静,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失态:
“没有那些朝臣,我照样能顺利登基,不过是等父皇薨逝,晚上半年一年而已!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威胁到我?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你改变我的决定!”
章景暄垂首缓声道:“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
太子被气得胸膛一起一伏,说罢,他稍稍缓了一缓,转身走回台阶上,重新站回金銮殿殿前,转身面他。
站在这里俯视章景暄,让太子稍稍心安几分,似乎他仍然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还是坚定地支持自己的臣子。
他强行克制下去心头怒火,道:
“说动这些朝中重臣帮你拖延孤的登基,你许诺出去多少利益?”
章景暄眼睫毛微垂,嘴唇翕动,最终把话咽了回去,神色沉敛淡然。
心道,许诺出去多少?想说动这几个人,堪称重利。
细雪有些大了,像盐粒一样飘下来,寒风凛冽,将雪粒子刮得绕着黛瓦红墙翻飞,在渐黑的天色里让视线都隐隐模糊。
太子觉得身子冷,拢了拢裘绒氅衣,下意识想让章景暄进殿避雪,蓦地想到现在是对峙的场面,于是强行将这个念头摁下。
他缓了一会,终于勉强将心绪缓和下来,语气夹杂着几分嘲讽和愤怒,冷冷道:
“章璩,为了一个女子,处心积虑,步步筹谋,将孤待你的情分也当作筹码算计进去!你难道不该给孤个解释吗?”
章景暄静默看着面前的白玉阶,那是他上朝时步步登上的阶梯,如今却已没了登上去的机会。他眼睫颤了颤,轻声回答道:
“回禀殿下,是臣之过……年少不识青天高,黄地厚,竟妄想仕阁与珠玉两者兼得。”
太子眸光紧紧攫取住他,喉音有些轻抖,道:
“章璩,孤何时亏待过你半分吗?”
章景暄抿唇,不语良久,最后垂眸轻声道:
“殿下没有亏待臣。是臣不识抬举,辜负了殿下的信任。”
空气静了半晌。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雪粒子有些大了,随着风旋在空中飞舞,整个儿京城都被笼罩在这场冬雪里。
瑞雪兆丰年,这场雪让京城的百姓有些心安,期待能过个好年。
太子喉头微动,缓缓问道:“你一定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章景暄有一瞬的静默。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雪粒覆在白玉台阶上,形成一层薄薄的雪霜。他的视野也昏暗下来,除了天地便是这一方阶梯。
他看不清楚前路,辨不明方向,却一定要往前走下去。
章景暄垂下眼睫,弯身伏地,额头触地,掩饰住声线的轻抖,用尽量平稳的话音,一字一句回答道:
“恳请殿下成全。”
太子紧紧抿住唇,就连向来都醇厚温善的面皮也隐隐绷紧了。
他沉默地盯着挺拔跪在台阶下的人,纵然是保持着清贵风骨,到底是跪地磕首,做出了求人之态。
可是在记忆中,这个骄傲的章家嫡长孙从未做过如此低声下气的事情,更没有说过类似的恳求之言。
他以为这个年轻人会永远从容矜贵下去,就像记忆中他第一次见他一样。
太子攥了攥拳头,松开,又缓缓攥紧,风雪堵住他的喉咙,让他感到呼吸都牵连着肺腑在痛。良久,他终是微微颤声地问道:
“你还是爱上她了,是吗?”
章景暄今晚的立场和决定从未动摇过,此刻张了张口,喉咙口却有一瞬间的堵涩。
今晚太子问了他一遍又一遍,他也回答了一遍又一遍,可这回,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太子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章景暄记得,他曾对太子说过,凡有想做之事,尽管放手去做,无需畏手畏脚。自己及身后的章家能够给殿下试错的机会,能容殿下后悔。
没想到太子记住了他曾经的做法,如今又还了回来,给了他这么多次机会。
章景暄理智上知道他该回头的,这样他和殿下之间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他没有算计太子,他仍然是太子最衷心最宠信的属臣。
纵然他随军出征而死,史书青笔也定然留有他的名字。
可章景暄身处这飘雪的夜里,却想起来她昨夜在他身下时几欲落下的眼泪。
那强忍酸涩却故作开怀之态将他的心脏都狠狠攥紧。对她日愈深浓的情愫如同这凛冬惊雪,渐渐堆积,愈来愈深,直到再也承受不住它的重量,这些情愫最终化为刻骨剜心,声势浩大地从他心尖上踩过,欲其生,欲其死,将他困在爱欲的泥沼里,低下脊骨,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过了今夜,他明早要随军出征,大抵是看不见她了。
冬雪走了便是万物抽新的时节,他愿她今后也能像此情此景一般,君有年年岁,雪落又逢春。
故而,太子再给他千百次机会,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雪幕中,章景暄清晰地听到自己砸落在地上的声音,沉缓、涩然而清晰:
“是。”
第77章 帝绩功垂四海,吾皇万岁千秋……
夜色渐黑,朱红宫阙被宫灯照亮了一角,显得愈发明暗晦昧。
章景暄端正地跪在青砖地面上,身形不晃,雪落满肩,显得有几分孤寂料峭。
太子殿下早已回了御书房,对他求的恩典没有答应也没有一口回绝,更像是置之不理。
晚朝朝会到底是没开成,大臣们三三两两地离去,路过那道跪着的身影时瞥去一眼,又避开目光。
倒是没有嘲笑之意。
能够才放下唾手可得的荣华,不是谁都有这般勇气和担当,着实令人钦佩。
只是,可惜啊,当年享誉京城的少年英才……
大臣们路过此地,有欣赏的,有叹息的,也有目不斜视的,最终渐渐走了干净。
一些扼腕叹息转瞬散在寒冷空气里。
金銮殿殿前的广场上空旷下来。
时间一点点走着,夜幕完全黑了,寂静的空气里,好似只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章景暄跪在白玉阶前,垂眸看着阶上雪粒结霜,视野逐渐变得白茫茫,他跪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身形挺拔,一动未动。
太子要晾着他,他得拿出诚意和态度来。
他跪得有些久,膝盖已经从最初的隐隐作痛,变得僵麻起来。
自小钟鸣鼎食长大,他从未吃过这种苦头,今方经历一遭,才知原来在风雪夜里跪着是这种滋味。
而他算得上幸运,尚未太受皮肉之苦。但薛元音却险些受了两回杖刑,还都是因为他。
那板子落在她身上,一定很痛吧。
她身子本就亏空,何时能养得回来?
寂静漆黑的夜,重重宫墙逐渐看不清晰,几盏宫灯也几乎被浓夜吞噬了。
只见雪粒在空中在飘舞,风声慢慢大了。
章景暄跪在这天地间,玄黑鹤氅覆了层白霜,又被吹得绒毛翻飞。他眼睫上、肩背上都落了层雪,双手冻得僵硬,随着双膝一起渐渐失去知觉。
可他不能起身,不能离开,他需要逼太子下一道恩典,将她救出来。
风雪慢慢变大,卷着旋儿发出轻啸声。
寒风吹进他咽喉里,涌上一股腥甜味。他轻咳了两声,咽下那股不适感。
昏黑冬夜,连时间的流逝都是模糊的。从他跪在地上开始,金銮殿门口便没再有人来,现在夜色已深,更是不见一个人影。
他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是一个时辰,亦或许是两个时辰。亦不知自己要跪多久,若太子殿下恼怒,甚至可能会让他跪到天明。
章景暄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到天明,就算能撑到,膝盖恐怕也要跪废。
只是明知如此,他也要这么做。阿史烈不会放过他,他乃将死之人,不在乎丢点尊严或是受点伤。
但她还有一辈子,她余生还有那么长。
她已经没了薛家庇护,一个未婚姑娘独自在京城生存何其艰难。他需得寻个人为她的将来保驾护持,未来的天子是最好的人选。
君无戏言,若太子应了下来,他也能放心地前往秦溏关了。
浓夜将重重宫殿隐匿起来,一切都看不清了。
高高耸立的朱墙之下,又是一股凛风伴雪迎面刮来,章景暄挺直了一晚的背脊终是微微晃了晃。周遭万籁俱寂,唯有风雪声轰隆入耳。
他双膝近乎失去知觉,估算时间,起码跪了两个时辰。
忽见地面青砖倒映出微弱光亮,章景暄侧眸,看到小太监提着一盏宫灯从漆黑风雪里走来,渐行渐近,最终停在他身侧,躬身道:
“章公子随杂家来一趟御书房吧,太子殿下在等您。”
风声轻鸣,这话语仿佛连着霜雪一齐灌入耳朵里,章景暄耳畔轻微嗡鸣,待听清了才慢慢地颔首应下,抬起手,开口时嗓音干涩而哑,道:
“烦请公公扶我一把。”
他丹田虽有内功,但并非武将之身,跪着一动不动长达半宿,膝盖往下的双腿几乎要冻僵了。
小太监扶着人从冰冷的青砖板上站起来,章景暄眼前昏黑了一瞬,缓了几息才视野清晰,瞧清前路。
他站着身子,颔首道:“走吧。”
小太监在前头带路,许是照顾他,走得并不快,两人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才走完短短一段路程。
来到御书房门口小太监就退下了。
章景暄站在御书房门前,轻轻敲了敲,听到里面传出一声“进来”。门没插闩,他推门而入。
御书房内烧着地龙,比以往更暖熏的温度将他身上凉意驱赶几分。殿内点着油灯,在漆黑雪夜里照出一方宁静的明亮,太子正坐在案几边,面前搁着一盘围棋。
听到动静,他抬头招了招手,唇边含着宽和的笑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道:“你过来陪我对弈一局吧。”
章景暄褪下沾满雪霜的大氅,搁在博古架上,走近在案几对面坐下来。双膝痛而麻,他身形虽未晃,动作却并不顺畅。
太子也没催,耐心地等着。
待坐稳,他才看到自己这边放了盏热茶,抬眸打量一眼,太子面前的茶盏并未冒热气。
他饮了口热茶,放下茶盏,才轻声道:“好。”
太子示意章景暄先选,章景暄略顿一下,拾了白子篓,太子便拾了黑子篓。他下了第一步棋,抬眸笑道:
“孤好像好久都没与你下棋了,没想到这回章卿让着孤。以前不都是章卿拾黑子,先一步走棋,叫我想法子攻伐胜你么?”
章景暄静默一瞬,走一步棋,没有答话。
太子似乎也不在意,接着下了一步棋,自顾自地道:
“章卿不仅棋技精湛,其他也都样样精通。孤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初次随章大人出入朝政,父皇出了南流运河河堤的考题,偏偏点了你来答。满朝都不看好你,觉得你太年轻,太稚嫩,毫无经验阅历可言。但你出口成章,句句言之有理,最后话落,满朝无一人敢开口。那一次,孤便见识到了章卿虽然年轻,但真的很出色。”
不等章景暄开口,他又继续道:“你十五岁那年,豫王殿下凯旋归京,朝堂上都不看好孤,甚至对父皇谏言说要废太子。孤险些以为难逃一劫,是你坚持让孤去私下面见父皇,向父皇禀明衷心和宏志。也多亏了你的主意,父皇才重新相信了孤,给了孤一次机会。否则,孤早已是废太子了。”
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那次面见父皇回来的心情,他想,章景暄就是他的大功臣,以后大周朝有他一份尊荣,就有章景暄的一份尊荣。
章景暄捏紧白子,轻轻开口:“殿下……”
太子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你十六岁叫我读治国策,十七岁暗地笼络朝臣来对抗豫王的人脉,十八岁代我去洛阳巡视,十九岁携满满一沓的地方讯报归京,二十岁……”
他顿了下,笑了一下,没再说出口。
章景暄抬眸看向他,缓声道:“原来殿下也都还记得。”
太子又笑了一下,没再说话。他其实想说,自己早在见章卿第一面的时候,在章卿前来东宫与其他众多少年一起来竞争太子伴读名额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深刻地记住了他。
太子永远都记得,旁人见到他时都说各种恭言谦语,不乏奉承,而这个外表是世家谦谦少年的人,说出口的话却与外表截然不同,那一句“只要我还在殿下身侧一日,殿下最终就能穿上龙袍登基”,让他一颗不自信的心瞬间剧烈跳动起来。
许多世家嫡子都来争取太子伴读的名额,唯独章景暄站在其中格外出类拔萃,仿佛能一眼瞧见,唯他脱颖而出。
太子心想,其实他的章卿并不知道,他当场就选定了这个人,选拔结束就跑到父皇的书房,鼓起最大的勇气说:“父皇,儿臣就要他。”
当时他在想什么呢?太子记得很清楚,他坚定又执拗地心想,孤要他留在孤身侧。
这些回忆转瞬即逝,太子搁下黑子,温声笑道:
“章卿,孤这几日一直在看朝中空缺的职务,已经给你看得差不多了,只待你抉择。我们以后能在散朝后一起下棋,一起聊朝务,一起研究治国方针。你接着为孤出谋划策,做孤的谋臣。”
他声音隐隐激动了起来,忍不住加快语速道:“这十余年来你为东宫付出良多,你想要什么,只要在合理的范畴内,孤都能赏赐给你……”甚至,甚至孤能给你和孤讨厌的那个女子赐婚。
唯独有一个条件,他需要章卿,他不想章卿走。
太子察觉到自己情绪微微失态,强行让自己笑起来,压着喉咙涩意,问道:
“景暄,你一定会从秦溏关回来的,对吗?”
章景暄也久久凝视着太子,心绪纷争翻腾。太子太依赖他,已经习惯了,可是太子早晚要习惯其他臣子的谋策,要习惯独自拿主意。
他应该直接说,不会。可是看着太子眼眶发红的样子,章景暄终是没说出口,而是轻轻地道:
“若将来有机会再见面,臣来问殿下讨盏茶吃。”
太子鼻尖一瞬间发涩,巨大的悲痛将他掩埋,眼泪险些要流崩出来。
可是太子不想在章景暄面前哭,他已经是太子了,是储君,即将登基为帝,不能这么没有威严。听闻分离死别便要落泪,只会显得他同过去一般软弱寡断。
窗外的风雪呼啸着刮过,皑皑白雪覆满黛朱瓦檐,显得室内愈发静了。
太子从案边站起来,走至窗子边看了一会雪景,竭力忍住情绪。他转身看向他,语气轻松掩住发涩的笑容,道:
“景暄,你跟我说点话吧……什么都行。”
章景暄搁下手里的白子,跟随太子来到窗子边,闻言陷入短暂的沉思。
须臾,他抬眸看向太子,缓缓地道:
“臣与殿下相识十余年,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臣眼里的太子殿下,敦善宽厚,至仁至德,乃储君不二人选。殿下才德兼备,能力益彰,待将来袭承大统,必能安邦定国,使百姓享有太平盛世。只可惜,臣此一走,归期难定,唯一遗憾便是看不到殿下他日披上龙袍,临朝登基的模样。”
话罢,他后退至宽敞空地上,跪地俯伏行君臣大礼,轻缓道:
“章璩在此,谨先恭祝殿下,未来民康物阜,国盛邦宁。帝绩功垂四海,吾皇万岁千秋。”
第78章 “你要不要娶我啊?”……
薛元音醒来的时候,牢狱显得暗沉,天色未大亮,窄窗漏进来几分熹微的光。
这是……早上?
想起昨晚行刑,薛元音意外地发现居然不如想象中那般痛,她撑起身子摸了摸身后,这才发觉像是被阿蓁上过药了,再加上只打了两板子,并未受伤。
五日之期过了,她还活着?
薛元音腾地从蒲榻上坐起来,若说这还猜不出这是章景暄做的手笔,她这些年就白活了。
她奔到牢间门口想喊人,却发现牢狱没在铁门边站着,只有阿蓁靠墙坐在小木杌子上打盹。
再细细一看,牢间的铁门根本没锁。
薛元音怔然一秒,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脚腕——锁环和锁链都没有了,只留下浅浅一道勒出来的红痕。
她……自由了?
薛元音推开铁门,走到牢间外面的走道里,阿蓁被动静吵醒,揉揉眼睛看见她,扬起笑脸:
“姑娘,你醒啦!饿了没啊?早膳……”
薛元音打断她:“这是什么情况?”
阿蓁有些茫然,说:“奴婢也不知,只知道有内侍公公过来说姑娘无罪释放了,想去哪里随姑娘自由……对了!”
她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条,递过来道:“这是那位大人留下的,让奴婢交给姑娘,说是他有个东西要给您。”
薛元音接过字条打开,字迹清贵飘逸,笔锋凌厉,是章景暄的笔迹,上面只写了两个字——书房。
书房?什么书房?他在书房里等她吗?
薛元音收起纸条匆匆向外跑去,牢狱走道两侧燃起的灯火随着她跑过而晃动,甫一推开私牢的铁门,她才察觉到外面的景致很眼熟——
宫殿恢弘,清冷巍峨,朱楼碧瓦,这显然是朱月宫。
她竟然被关在朱月宫的私牢里!
薛元音顾不得换掉这身囚衣,立马跑进朱月宫大殿内,竟然没人拦她,像是她从来都没当过重犯一般。
她顾不得这些,跑到偏殿,却没看见章景暄的人,她来到桌案边翻找,一无所获,这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东西。
忽而想起什么,薛元音猛然拉开木屉,卷起来的画轴被丝帛系好,静静地躺在里面。她拿起来看了看,是他那张裸体画无疑。
他让她出狱后来书房拿这幅画是什么意思?突然还给她……
薛元音隐隐意识到什么,又把画作放回去,合上木屉,径直往殿外跑去。
天色尚未大亮,昨夜落了整晚的雪,京城覆了层银白的霜。
大街上行人寥寥,不知为何比以往更显萧条。
朱月宫位于皇宫北墙,大殿殿门斜对着神武门,她刚跑出来就碰见正在皇宫南门街上带队巡逻的秦放。
不知为何,对上视线时,秦放有点心虚地撇开眼。
薛元音立马跑过去,气喘吁吁地堵在他前路上,面带焦急地道:
“我为何突然出狱了?章景暄呢?他去哪了?”
秦放犹豫一瞬,面色纠结,少顷他长叹气:
“章景暄真会给我出难题!他还叫我瞒你一时是一时,我就说瞒不住!我实话告诉你吧,你出狱是他章景暄问太子求的情,他今日天色未亮就随军出发去秦溏关了。”
薛元音脸色微微一变:
“西羌发动了战事?为何要他一个文臣去?是……阿史烈?!”
她猛然明白过来,转身欲进宫面圣,忽然想起来自己没有进宫资格,转身抓住秦放的手腕,求道:
“秦统领,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太子殿下?阿史烈根本不是他杀的!”
秦放有些为难。
薛元音这才想到自己急病乱投医,秦放乃禁卫统领,私自带人进宫会被革职。她正焦急,后面东宫后的方向走来一道人影,嗓音淡淡道:“我带你去见太子。”
薛元音连忙回头,来人竟然是沈砜,他道:“我身上暂未挂职,我带你去。”
话罢,他转身往宫门走去,薛元音愣了愣,跟了上去,连连道谢。
她跟沈砜并不熟悉,唯一的相处经历还是在泉阳县的时候,没想到他在这关键时刻愿意伸出援手,解她燃眉之急。
沈砜有进宫腰牌,顺利带她进了宫。薛元音心里装着事儿,又心急,踩在路边雪丛里脚下一个打滑,沈砜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薛元音站稳身子,愧疚跟他道歉。
沈砜摇摇头,只加快了带路的脚步。待来到御书房前广场上,他就转身离开了。
薛元音走近御书房,一个小太监急忙过来拦路:
“薛姑娘,殿下在里头议事,没时间……”
薛元音根本等不及他说完话,赶忙打断道:“我也没时间等了!公公你且给我让让路吧!”
话罢她绕过小太监,急切地推开御书房的门,里头正在议事的几个朝臣话音一停,纷纷回头看来。上首的太子察觉到动静,也抬眸看过来,眉头一下子蹙紧了。
薛元音顾不得擅闯御书房会落得什么刑罚,左右死不了,打就打一顿了,她行至中间跪地行礼,抬首急声道:
“殿下,章景暄去秦溏关了?”
太子殿下语气不善,道:“孤允你出狱,使你恢复自由,不是叫你擅闯御书房的!”
“殿下若要罚,我自认惩罚,但章景暄不能去面对阿史烈!”
薛元音伏地叩首,压着心头的几分崩溃,道:“为何要满朝文武要让一个文臣奔赴战场?殿下,赫连跋是我杀的!不关他的事!他如何能杀得了赫连跋?他一个文臣去了秦溏关,如何能抵挡住阿史烈的屠刀?!”
“你以为孤不知道?”
太子殿下也恼火看见她。这个女子就是他的宿敌,天生就是来克他的,若不是场合不对,他恨不得在大殿门口跟她吵一架来发泄怨气。但此地是御书房,所以他强压住火气,道:
“你以为是孤想让他去?分明是你那个好爹利用民心舆情将他逼了出去!他们根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
薛元音面色骤然苍白,这确实是薛昶会做出来的事情。她声线发抖地道:“殿下,我自愿请旨去边疆,替换他去迎战阿史烈!恳请殿下恩准。”
话罢她又要给他磕头。
太子见状又开始恼火,他觉得自己上辈子真是欠了这两个人的,不然怎么一个两个都张口闭口要恳请他。他心下无奈,面上闪过悲痛之色,道:
“怕是来不及了……他乃民心所向,你替换不了了。”
薛元音身子微抖,跪坐在御书房金砖照人的地板上,无力地闭了闭眼。
太子殿下还要议事,等会还有早朝,还要准备登基章程,没工夫计较她一个女子闯进御书房的罪责,左右都释狱了,罚了只会让章卿不高兴,还不如眼不见心为净。他挥了挥手,道:
“念你心情急迫,孤不计较你擅闯御书房的事情,但下不为例!若你实在舍不得他,不妨立刻驱马赶去京郊一趟,大军要在京郊整顿过后再赶路。你现在过去,没准儿能见他最后一面。”
薛元音叩首拜谢,匆匆起身离开御书房。
跟着小太监出了宫,小太监回去复命,薛元音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素衣囚服,赶到皇宫北边朱雀街上。
官员熙攘来上早朝,瞧她一眼再纷纷从两侧穿过。薛元音气喘吁吁地独自停在街口,一时有些焦急的绝望。她不知大军在城郊哪里,没有马匹,没有骑马护具,甚至连个保暖的衣裳都没有。
她想追上他,如何能来得及?
昨夜刚下了雪,现在早晨冷得吓人,薛元音管不了这么多了,来不及也要试试,她正欲动用内功提气赶去城郊,路边忽然有清晰的声音喊住她。
薛元音扭头看去,只见朱雀街街边一溜烟儿站了六个人。
昨夜的雪还没化,六张熟悉的脸搁那儿冰天雪地里一杵跟桩子似的,吓她一大跳。
“我没时间与你们叙旧……”
薛元音急匆匆说完,第一个站桩的宁嫣公主鼻尖冻得通红,手上牵来一匹马,递给她缰绳,加快语速道:“薛姑娘,这是我从皇宫马厩里借来的,章公子才出发去城郊方半个时辰,你速速赶去还得及。”
薛元音看着那递到手里的缰绳,微微一愣。
第二个是秦放,他递来一套厚绒护具,道:“方才从禁卫军器械库偷的。你早些回来,早点还回去,还不会被发现。”
薛元音怔怔地接过护具,嗓音哑然。
第三个是沈砜,他递来一张玄黑鹤氅,言简意赅:“他昨夜在御书房落下的。化雪时冷,驱马拿此物御寒。”
薛元音接过来,触手轻轻摸了摸,似乎能感觉到上面残留的松木香和霜雪的温度。
第四个、第五个站桩的是甚久未见的苏勉和管柏,苏家和管家没参与那晚宫变,故而在这场清剿异党的朝廷风向里苟住了小命,但到底是曾经的豫王党羽,因此不敢太张扬地在外头露脸。两个人都在脸上抹了脏灰乔装打扮,穿着小厮衣裳,甚是低调。
苏勉望过来的目光莫名带着一股愧疚,也不知他曾经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管柏倒是无知无觉,眼神依旧正直清澈,递来一张舆图道:
“薛翎,听闻你要去京郊给章景暄送别啊?这是大军停驻的林子,我给你标出来了,你快些去吧!”
薛元音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站在最后的章子墨正哭得撕心裂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递来一封信,道:“麻烦、麻烦你帮我捎给他,我写了一整晚的信,要说的话全在里面了……”话罢他崩溃地大哭起来,站在朱雀街街边活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毫无世家公子的气度可言,“我恨死你们了!你们都欺负我哥……”
旁边五人顿时远离他几步,嫌他丢人。
高嵩霖没过来,他也入狱了,自身难保。
薛元音道了声“多谢”,多余的话来不及说,快速套上护具,翻身骑上马背,攥紧缰绳,双腿猛地夹紧马腹。
马儿嘶鸣一声撒开蹄子,载着她奔向京郊的方向-
京城西郊,入目白雪皑皑,大军在林子边缘整顿行囊。
荀老将军年轻时是征战的一把好手,如今纵然上了年纪,一身骨头仍算硬朗。他取出两个粗碗,拔开酒壶木栓,在碗里倒上烈酒,递给旁边骑于马背上的年轻人,道:
“饮口烈酒,有助于暖身子上路。”
章景暄没拒绝荀老将军的好意,接过碗来,仰头饮了半碗。烈酒烧喉,呛得他咳嗽几声。余下的酒他挥手洒在雪地里,道:
“也敬这京城半碗酒。”
他把碗还给荀老将军,老将军豪爽地笑起来。他饮尽烈酒,又道:
“章公子何不坐马车里,与监军公公一同行驶?也省得少受些罪。”
章景暄摇了摇头,道:“不了。”
荀老将军又叹道:“你得有两日没合眼了吧?行军艰苦,你身子还撑得住吗?”
章景暄温和笑道:“无碍。”
荀老将军没再劝。
天边逐渐露出火红的朝阳,只听一声号角响,大军出征上路。
章景暄回头看向京城。
他不告而别,总想再骑在马上看看身后的风景。
忽闻远处的熹微日光里传来渐行渐近的马蹄声,紧接着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中,疾驶靠近。
大军也听到马蹄声,转头看去,议论纷纷。行军脚步一时骚乱起来。
荀老将军立刻整顿军纪,厉声问道:
“何人来此?!”
章景暄身形骤然凝在原地,目光紧紧盯在那道纵马靠近的人身上。
她身着素衣,身披玄黑鹤氅,纵马的身姿飒沓而轻盈,朝阳冉冉升起,一双澄澈眼眸在朝霞和白雪的相映下熠熠如星。
这张脸再熟悉不过。
她怎么追来了?
“等一等!章景暄,我有话要对你说——”
薛元音喘着粗气,一路疾驶,终于看见乌压压鳞甲大军愈来愈近。
大军开路,不能轻易为旁人停下脚步,荀老将军率队正在往前行去,马上就要离开京城地界。
薛元音攥紧缰绳纵马追赶及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寒风刮在脸上,让少女的面容透出几分狼狈。
她看着最前方那道温润濯然的人,隔着遥遥距离,像是不管不顾一样,豁出去满腔勇气,用尽力气,朝他大声喊道:
“章景暄,你要不要娶我啊?”
第79章 谁料红尘里,能逢白玉郎。
寒风凛冽的京郊雪地里,薛元音剧烈地喘着气,隔着半个玄乌鳞甲大军与他遥遥相望。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然而,大雪封路的天,行军难走,尚且不知是不是最后一面,她不能不去见他。
章景暄曾经教了她不少东西,后来她也独自摸索学会了很多,唯独有一项,没有人教给她,是她曾经没有把握住,但如今自己学会的。
在那夜的朱月宫,她没问出口的勇气,如今很想再重新问一问他。
于是她快马加鞭追来了。
薛元音朝他喊道:“章景暄,我不耽搁你们行程,我就说几句话!”
章景暄朝着荀老将军打了个手势,荀老将军回头看了看,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道:
“去吧,不急在这一时。”
那句超出世俗纲常的问话,不止当事人,他也听到了。
章景暄翻身下马,缰绳拴在树上,拢了拢鹤氅迈步走来。
薛元音见状也跨步下马,拴好马匹。
此处是京郊一片林子边缘地带,有一块天然形成的嶙石,两人走至嶙石后面,稍稍远离了大军,遮掩住几分身形。
两人距离不算近,但章景暄身上寒霜气息飘来,飘到她的身上。
气氛忽然有点局促。
薛元音莫名不自在起来,这寒风莫名显得烫人,她挠了下鼻尖,盯着脚边被雪泥掩盖住的泥土地,嘴唇翕动,踌躇着想说点什么。
谁知章景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先行开口,有意无意似的打断了她:
“冬日早上冷,你怎么过来了?”
薛元音抬眸看他,道:“若我没有追上来,你是不是就打算不告而别了?”
章景暄静默一瞬,未作答复。
薛元音心头情绪翻腾,强行让自己冷静几分,问道:“你不打算给我个解释吗?”
章景暄唇角轻轻敛起,面容上露出微微的无奈,道:
“我不想看到你与我告别。”
薛元音压下喉咙间的微哽,不自觉变得有些激动:
“西羌发动征战,我父……薛昶利用民心舆情将你逼去边疆面对阿史烈,你在牢狱里对我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道别……这些事情,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她停顿下来,略缓一缓,问道:
“让太子释我出狱,你用了什么法子?”
“原来他们还没告诉你。”
章景暄抬起掌心落在她头顶,轻轻按压着抚了抚,道:“别问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个动作太自然太亲昵,甚至有几分温柔,薛元音愣了愣,不适应地扭头躲开:
“你、你别摸我头。”
心道,既然他不肯说,那她等会再寻旁人问,总归能问到的。
章景暄把手移开,又给她拢了拢身上的鹤氅,才道:
“你好好待在京城,圣上不是赐给你个宅子吗?你搬去那里住吧。薛昶逃不了太久,若他私下跟你递信,你记得把握好分寸。”
稍顿,他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你不欠他们什么了,别再把自己搭进去。”
薛元音扯了扯唇,道:“你放心,不管是豫王殿下还是庆安侯都不会给我递信的。从他们让我独守西华门,最后却弃我而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已经是颗废棋了。”
甚至只用“庆安侯”来称呼,连声“父亲”也不愿喊。
章景暄缓声道:“我此行去秦溏关势在必行,如今再说任何话都已无可更改这个事实。你若有麻烦可以去寻沈砜,他目前代替我的位置辅佐太子殿下处理朝政,我先前已同他交代过。或者实在处理不了的事情,你直接去见太子殿下,他亦不会坐视不理。”
薛元音忽然问道:“三河关目前是不是还缺兵?”
章景暄微顿,低声道:“太子不会再给薛家兵权。”
薛元音没答话,岔开话题道:“今儿个还挺冷的。”
她移开目光,仰头看向被大雪压弯的树枝,那里的绿叶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冠,进入冬天,便形成一整片萧寂的木林,沉默又坚韧地守在京城郊围。
她认真地盯着枝头那一抔霜雪,语气很随意,像是拉家常,说:“章景暄,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此话落下,她这才察觉到这句话很耳熟,在泉阳县即将登上两辆不同的马车时,他好像问过她一样的问题。
当时的章景暄在那几分欲言又止里,是想说什么呢?
章景暄面容沉静地看着她,目光有些深邃,像是在描摹着她的面庞轮廓,想要记住着什么。他轻轻启唇道:
“以后照顾好自己。”
此话落地如同风雪压折了树枝,砰的一声落了地,打破了寂静,让人的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薛元音鼻尖忽然泛了酸,她再也忍不住,前进一步用力抱紧了他,急切地寻至他的嘴唇,闭眼去吻他。
甫一触碰,她才察觉到章景暄的嘴唇这么冰凉,几乎没有丝毫热乎温度。
为何会如此?他在京郊待了很久吗?
薛元音攥紧他的衣摆,防止他推开自己似的。她接吻技术堪称生疏,只知晓要撬开牙关,用舌尖去探引,但她完全不熟练,吻得很笨拙,笨鸟啄食似的,像是在闹笑话。
章景暄身形并未有动作,没拒绝也没推开,任由她在自己唇舌间流连,看似平静如水,手却慢慢攥起来。
他尽力克制着,任由她趴在自己身前吻自己,没有任何回应和动作。
终于,看她要急出汗来,喉咙间哼出的气音像是要哭,章景暄轻叹口气,忽然抬手用力扶住她的后脑勺,微微偏头,张开唇腔裹住她的唇舌,卷走温热和津液,又克制着、却激烈地反过去探入,近乎贪婪地在她唇腔间扫荡,攻伐掠地。
薛元音将他的衣摆越攥越紧,最后呼吸都有些堵滞了才与他分开,她眼眶微微泛红,忍住心头的酸痛,面上强作平静,声线却忍不住绷得极紧:
“章景暄,你、你会不会……”
那个不吉利的字眼还没说出口,章景暄倏忽打断她,清俊的面容一如既往,唇角轻弯,半真半假地道:
“这么主动,你莫不是喜欢我啊?”
薛元音话音一滞,想问的话瞬间就吞了回去。
她没再想哭,也没再继续玩笑,看着面前的章景暄。他站在雪压青松的孤峭寒风里,气度温润,仪态挺拔,仿佛任凭风雨也动摇不了他的自信从容。
冰天雪地里,朝阳完全升了起来,京城的方向遥遥传来群臣簇拥新帝登基的声音,百姓也听闻此消息,欣喜着,欢呼着,山呼海啸一般的动静隐隐传来京郊里,让即刻准备出发的大军也不免动容。
荀老将军趁势在前方喊了军号,一声一声的响亮。
鳞甲大军军纪森严,面容肃穆,跟着荀老将军一起喊得声嘶力竭,历来征战多饿殍,他们仿佛已经预知等到下次回京不知是何年何月。更或许,他们根本就回不来了。
薛元音依旧一动未动地看着他。
她短短十七年岁间经历了很多,生死离别,六亲缘浅;后来入了国子监,不知是在争头名,还是在争口气,或者只是单纯为了对他泄愤而已;争到最后,她输得体无完肤,身陷囹圄,对最珍视之人拔刀相见。
没想到走完这一遭,待千帆过尽,身边孤独伶仃,只剩她一人不知该何去何从。
薛元音本没想对他动情,那个赌约不过是她想驯服他一身骄傲的骨头而开的玩笑,想为了给自己出一口恶气。
她本以为这辈子都要到头了,谁料红尘里,能逢白玉郎,她恨自己还是牵挂他,跟他斗了十多年,对峙了十多年,最后还是栽在他手里。
薛元音自嘲地笑了下,道:“所以那个问题这么难回答吗,以至于让你回避到现在?”
章景暄笑了笑,而后唇边漫上几分涩然。他长长地叹口气,走到她身边站着,面朝着林子外面、京城的方向。
“俏俏,听我说,你抬眼看一看。”
他朝她示意,目光朝向各个方向,轻声道:“国子监有教诲你的蒋博士,那里面有你用过的桌案,外面那棵脖子树,你迟到时曾从树上爬过。南郊的寺庙里那个方丈很懂佛说,亦能开解人,闲暇时去闲聊几回也是极好的。田家老字号的酸桂果脯生意很好,你若想吃需得去早早排队。还有城北的青山,上次是你与柳旻言一起去的,来日不妨约上好友再去看一看,我记得山坡上种了一片很美的枫林。如今虽是冬日,但过了年就是春,农伯的庄稼会种下去,来年再丰收。你再往远处看,熙熙攘攘的市井,雍容华贵的皇城,各种各样的吃食摊贩。还有,你看见了吗?碧空和土地,无垠辽阔,入眼不能及……”
章景暄低声淳淳,将她抱上马匹,揭开拴结,忽然厉声道:“攥紧缰绳。”
薛元音被他抱上马匹时尚且没反应过来状况,听他突然的命令,下意识就照着做了。
待他猛然扎了下马臀,马儿一声嘶鸣,撒开蹄子开始照着前方奔去,她才猛然反应过来,拽住缰绳试图回身,然而马儿吃痛,不愿再往回跑。
薛元音仓皇回首,几近哽咽地朝他吼道:
“章景暄!你若是就让我这样回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章景暄跨上马背,侧眸望来,浅茶色瞳眸轻轻弯起,露出如往常那般温和的笑来:
“回去吧。俏俏,听话,回去吧,莫要回头看……俏俏,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我再与你说这最后一遍——”
他微顿,珍而重之地轻声道:
“观此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吾窃愿君多珍重,青山若有意,自会有相逢。”
随着他话音落下,两厢距离愈来愈远,最后变成小黑点在视野里渐渐模糊消失。
一声闷长的号角在京城西郊响彻雪空,鳞甲猎猎,马鸿雪泥,大军踏上行途。
千里茫茫,此去风雪覆归路。
【卷五:金风玉露一相逢】
第80章 “给你寻门亲事。”(增修几……
乾元二年,仲春,京郊雪白的杏花纷纷扬扬绵延了一片山丘。
距离大军出征已经一年了。
在章景暄当初离京后,太子由群臣谏言拥护登基,大赦天下,高嵩霖侥幸捡回一条命,无罪释放出狱。
薛元音第一次见高嵩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是,他父亲高詹死在宫变那晚,他要迅速成长为高家顶梁柱。
参与了宫变,尽管出狱,京城也是容不下高家了,高家决定迁出京城,回到祖辈生活的老宅去。
高嵩霖离京的那日正好是大军出征一个月后的除夕,薛元音去送了送他,毕竟有过好几年的友谊,这回分离不知下次再见是今夕何夕。
高嵩霖走前问她:“你日后打算怎么办?”
薛元音笑着回答:“且走一步看一步。”
她没说实话,因为她心里其实有了一个想法,只待去实施。
待过完年,太子,哦,应该说是新帝,新帝下令全力抓捕豫王和薛昶。
同时,边疆战事也打了起来,新帝开始在朝中择选去三河关增援的人手。
薛元音在这个时候去见了新帝一面,恳请去三河关诛灭进犯的敌军。
战事年间,三河关还是很危险的,要防止西羌游兵绕后突袭,不一定能平安回到京城。
新帝不是很愿意,且不说她是薛家人,而且是个女子,光凭她没上过战场,带兵人选就不能交给她。
薛元音跪在新帝面前恳切地道:
“民女不做将帅,不接兵权,亦不要功勋功绩,只求能在大军中当个充数的兵卒,能够跟随一同去边疆迎敌即可。”
新帝依然不肯应允,拧着眉头问道:
“你一介女子,贸然跟随大军出征本就犯了忌讳,更何况就算朕允你同去,你如何与其他兵官兵卒吃住?战场非儿戏,是要拼杀搏命的地方!你到时候难道要大家都照顾你吗?”
薛元音早已打好腹稿,冷静而晓之以理:
“民女换个身份,扮男装随军同去,同其他人一同吃住,不会增添麻烦。不管民女是身死或是受伤,民女都自己承担后果。更何况,民女这身武功是庆安侯亲手教出来的,姑且算上乘,放在武官里比试也是能看的过眼的。朝中武将本就稀缺,如今三河关正缺人手,陛下难道不对民女的提议心动吗?”
新帝确实有些心动了,但他仍有顾虑,沉声道:
“就算你去三河关,你也见不到你想见的那个人。这两处非是同一个地方,你不能轻易离开,要时刻听候命令,你可知晓?”
薛元音答道“知晓”,又开始恳求新帝。
新帝思索了一整晚,次日上朝又跟几位亲信朝臣商讨一番,最终结论是觉得可行。倒不是因为她言辞恳切,而是实在是朝中缺人了。
宫变那晚薛元音一身漂亮的武艺不少人都瞧见了,给她个最低的职衔,扮作男装入军队,倒能暂缓边疆缺人的窘境。
待边疆战事平稳后,再将她换回来,派其他武将去接替,这其中也能有所转圜。
最终新帝同意了薛元音的请求,但是增加了三个条件,道:
“其一,你必须要脱离薛家,更改户籍,另立门户。若你同意,朕可赦免你自立门户无罪。其二,你最多只能去一年,待战事稳定,不管你是死是活,是输是赢,朕都会派其他武将过去接手,包括你打出来的功勋。其三,不可以暴露你是女子的事实。朕会给你单独一个军帐,你切记守好秘密,以防军心大乱。薛姑娘,你能做到吗?”
薛元音悉数应下,伏地叩首谢恩。
新帝说到做到,待她去户部脱离出来薛家,起个男子名字,便赐了她一个校尉的职衔。
校尉虽是最低级的武官,却也算是在军队中的小头目,只是没有自己的军帐,新帝特赐了个军帐给她。
薛元音换了一套全新的乔装打扮,丝毫瞧不出女子痕迹,让人以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全新的年轻校尉,接下了旨意。
待开春,薛元音便随军去了三河关。
一年的时间,不允她带兵,只让她杀敌,若是愿意就算是戴罪立功,与从前犯下的所有罪责两相抵过。
从前未曾踏足过边疆地界,只知战事残酷,却没有实感,待真正来到三河关,逢敌军突袭时,握起了刀面向四面八方的敌人,稍有不注意队友的头颅就滚落了地,哪怕手臂僵麻也一刻不能停歇,薛元音这才深刻理解了何为“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是何意。
上一秒还与你并肩作战的队友,下一秒可能就变成冰冷的尸首。
甚至有几回情况危急至极,她也险些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但最后都幸运地化险为夷了。
征战是毫无乐趣可言的,尤其是她身为女子,轻易不得与旁人走太近,唯一熟悉的便是带领的一支百人兵队。
不知新帝是有意还是无意,给她男儿名字取的还是姓“薛”。不过薛姓的人那么多,一时也没人想到她是薛家之女。因此同队的士兵们,以及熟悉一些的同袍战友,逢她便会招呼一声“薛校尉”。
薛元音总是有些恍惚,好像他们喊的并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假身份,而是真真实实地在喊“薛元音”为薛校尉。
旋即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明明这些兵士们并不知晓自己到底是谁。
心里藏着事的时候,时间过得是极慢的,她跟那些勾肩搭背的汉子玩不到一起去,有时候三河关平静无战,她就爬到城墙楼头上坐着,看向秦溏关的方向。
坐得多了,跟她平时打交道多的一个汉子就爬上来跟她一起坐着,眼瞅半天没瞅着什么新奇之物,好奇地问:
“薛校尉,你说你整日搁这儿看什么呢,也看不腻?也不嫌沙子糊一嘴,呸呸……”
汉子没什么兴趣,很快就走了。
薛元音也不在意,无聊地盯着西北方向的夕阳出神。
在舆图上明明不算遥远的两个位置,身处其中才知晓原来上千公里这么辽阔,一眼望去只有黄沙漫天,除此之外,什么都瞧不见。
一年的时间里,她想看见的人,想遇见的人,从未有过一次碰面,甚至互通的消息都寥寥。
三河关这里都如此凶险艰难,不知秦溏关会是何等残酷?
只知阿史烈又在边疆屠城泄愤,却没有丝毫关于章景暄的消息传来,他真的能躲过阿史烈的报复么?
薛元音对此一无所知。
她在三河关待了一年,因为身手漂亮矫健,幸运地被一个督尉赏识,一年下来多多少少也攒了些功勋。
一年后,朝廷派来一个年轻武将来接手,薛元音当时答应过了新帝,因此交接时也没觉得不舍得,悉数将功劳给了这名武将。
倒是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多说了一句:“薛校尉,我不贪你的功劳,若战事结束,我能平安回京,我再将这些功勋折算一下还给你。”
薛元音倒是不太在意,笑了笑没说话。
待到乾元二年,来年仲春,薛元音回京述职。这回她身上有职衔,因此扮作男装,穿着鳞甲,光明正大从午门进的金銮殿。
虽然功勋都给了旁人,但她在边疆算得上出色,太子多多少少也都有听说,难得开怀展颜。这回薛元音终于是靠自己的能力洗清了从前所有罪名,而不是靠着章景暄的求情。
是的,薛元音最后还是打听到了,她当时出狱是因为章景暄下跪求情。
每每想到,总会觉得恍惚,他那般骄傲从容,她想不到他如何做下的这个决定。
也不知新帝是不是忘了,待她述职完毕,他也没收回她男子身份的校尉一职。
不过薛元音并没有想太多,她穿回了裙衫,扮回从前的模样,因此纵然还有一层男子的身份,于她而言也没有什么意义。她总不可能一辈子都用假身份在京城里生活。
她离开金銮殿之前,旁敲侧击跟新帝打听了一下章景暄的音讯,却什么都没打听到,不免失望。
倒不是新帝小气不肯告诉他,甚至他比她更想知道章景暄的消息。然而章景暄根本没有音讯传回来,更不知生死。
阿史烈骁勇善战,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新帝只知边疆战况很是焦灼,却不知具体伤亡情况。
边疆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薛元音这么安慰自己,一遍遍告诉自己,他那么厉害,算无遗策,这次也定然不会出意外。
……
薛元音已经脱离薛家,另立门户,便不能再在薛府住下去了。正好老皇帝先前赐了一个宅子,地段、宅院、布局虽然算不上最佳,但也还不错,她拾掇完自己在薛府的东西后搬进了宅子里。
下人都遣散了,她留下魏叔看着薛府,自己走时只带了拂珠。
宅子是两进的,她花了点银子寻人把宅子翻新修葺了一下,添置进去家什器具,她带着婢女住进去绰绰有余,后面还有个后罩房。
新帝倒是慷慨,赏赐给她不少银子,还有生意不错的铺面,薛元音琢磨着多添进来几个仆从,还有个厨子。
在这期间,薛昶和豫王终于被抓到了踪迹,秦放亲自率人将他们进牢狱,豫王在京城剩余的寥寥暗桩也被悉数拔除。
皇上雷厉风行地处置了豫王,他妄图残害手足,逼宫政变,即日贬为庶人,发配岭南。
至于薛昶,他身上的功勋太耀眼,保住了他一命,但又不能不严惩,皇上还没想好怎么办,干脆关进刑部大牢里,待战事有朝一日能结束,再思考薛昶如何处置。
薛元音私下还收到了薛昶派人递来的一封信,也不知他怎么找到人手递信的。虽然不知他写了什么,但无非就是继续压榨她的话语。薛元音没拆开看,转头把信交给了皇上。
很快刑部大牢里的薛昶就老实了,没再试图递信出来。
薛元音终于落了个清静。
待宅子落成,薛元音办了个小小的乔迁宴,却没想到来了好多人。她这才察觉到虽然章景暄走了,但是京城里还有很多她熟悉的面孔,一个个都空着手登门,腆着脸来吃席,给她气得窝火,恨不得将这群聒噪的人给撵出去。
但最后她还是尽力周到地招待了朋友们,还叮嘱他们以后闲暇时可以继续来。
朝阳依旧东升西落,她的新生活正在往前走。
……
转眼间,距离边疆开战已经过去两年了。
薛元音并不是陷入过往就会很颓废的人,虽然确实常常在深夜辗转难眠,但白日里总能打起精神来,看着完全像个无事人。
她每日都勤勤恳恳打理自己的新住处,如今宅子已经全然变了一副模样——假石嶙峋,溪流淙淙,曲径通幽,吸引得蝴蝶在庭院里翩跹飞舞。
宅院墙角移栽了一株新的桑树,刚刚抽芽,很快就能长大,在桑树靠边是一个八角亭,留了个亭子进口,旁边种满了木芙蓉。待半年后,木苏蓉就该开花了。再往里看,主院的石桌旁边栽了一株葳蕤茂盛的柿子树,她不打想吃酸桂了,改喜吃柿子,自己种一株格外有成就感。
她还在桑树和主院之间的庭院里围了个石子径,从泥地里挖了个水塘出来。
宁嫣公主前阵子给她送了一批珍贵的赤鳞金鱼,总养在小缸里也不是个事儿,干脆凿个锦鲤池,种点莲叶,放点漂亮小鱼在里面游弋甩尾,想想就觉得极好。
转眼间又是半年过去,京城进入六月上旬,盛夏来临,三伏天蝉鸣不绝。
薛元音不知苏勉和管柏两个人怎么成为这小宅子的常客的,一个两个连亲事都没订,还非要孜孜不倦地上门来给她说亲,其毅力持久,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苏勉如是道:“你看你今年都十九了,京城哪家姑娘十九岁不订亲啊?我不是嫌弃,我就是强烈建议你也多看看旁人,虽说你现在亲事难寻,但不也有媒人登门吗?你旁事拎得清,怎的这事情上如此糊涂,登门的媒人都给拒了?”
管柏不明所以,但很捧场地附和。
薛元音闻言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这段时间以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拒绝媒人也不是故意,实在是她瞧不上。曾经遇见的人太惊艳,她心里住不进旁人。
那段关系,该怎么形容呢?
似乎只有一句话能形容它——诸多暧昧,无疾而终。她却对一个无疾而终的结局年年不肯忘怀。
薛元音很快就回过神来,看向苏勉,脸上写满嫌弃:
“苏勉,你能不能先订个亲事再来说教我?你说我亲事难寻,你又好到哪里去?都曾经是豫王党羽,你非得与我互相伤害吗?再说,你为何非要给我说一门亲事?你以前在国子监的武课上把狸猫丢给我时,也没见你这么热心啊。”
苏勉正揪下来一颗柿子往嘴里啃,下一秒被酸得呲牙咧嘴,他把柿子搁在石桌上,诚实地说:
“主要是我觉得你变成今天这副样子,我跟管柏我俩得负一半的责任。不给你寻门亲事,我于心不安。”
薛元音:“……”原来是做了亏心的事儿。
她现在已经能肯定苏勉在过去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了,但时过境迁,她没心情去追究。
苏勉欲言又止:“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你很有必要知道,最近朝堂中讨论得沸沸扬扬……”
薛元音没心思再听他胡扯,把他俩撵走了之后,她心疼地把他啃了一口的柿子丢给隔壁大爷家的阿黄,然后想起了什么,去后厨包了些柿子饼,叫拂珠给章府送去。
也不知怎的,自从她回到京城,在新宅子定居下来后,章家开始跟她有了来往,章夫人时不时命人送些时令水果和旁的小玩意来,都不贵重,但胜在有新意。
薛元音拿捏不准章家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知道了她跟章景暄有了肌肤之亲,觉得对不起她,想要略作补偿?
不过她小时候是章府常客,跟章夫人虽然久不联络,但并不陌生,因此每次收了章府的东西,她隔两天都会送些回礼过去。
这次也是,章夫人前两天给她送了些番邦进贡的水果,她也不凭白受人恩惠,送些自己制的柿子饼。
等拂珠去章府后,薛元音回屋换了身衣裳,也出门赴约。
宁嫣公主约在了昌隆楼,一家非常奢侈的酒楼,而且还订了个豪气的天字号房,据说有要事要告知她。
薛元音一路走来看到街上百姓都有些躁动,她有些莫名,莫不是什么节日她给忘了?
不过她不闻窗外事已久,没有打听的欲望,径直赶到酒楼雅间。
等面对面坐下,宁嫣公主才说明了来意:
“你还记得国子监的蒋博士吗?他如今是国子监祭酒了。过两个月后是孔先师寿诞祭祝日,蒋祭酒欲在国子监举行祭祝仪式,广邀曾在国子监习课的学子们前来赴会,正好借此机会向陛下谏言开设国子监女子班的事情。蒋祭酒托我先帮忙打听一下陛下的口风,我便帮了这个忙,目前正在寻觅女先生……你曾在国子监考过头名,又是女子,我便想与你说一说这件事,你有兴趣一起来吗?”
“这……”薛元音难得有些意动,却犹豫了起来,“我这个身份,如此敏感,合适吗?我还是再想想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就当你同意了!”
宁嫣公主说罢,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你怎么还是这副提不起精神的状态?你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吗?”
薛元音一时惊讶,她还真忘了是什么节日,拿箸夹了口藕笋,不在意地道:
“我一个人惯了,不爱过节,不过公主若是想出门游玩,我愿意舍身陪公主。”
怎料宁嫣公主比她还惊讶,道:
“你竟然不知道吗?我皇兄没告诉你?不久前大军在秦溏关的战事告捷,已经返程归京了!京城百姓最近每日都去京郊城墙处候着,准备迎接将士们凯旋。”
薛元音拿箸的手蓦地一抖,藕笋掉在地上,前几日皇上好像确实派了太监过来说了什么事,但她没认真听……
她转眸看过来,佯作不在意地问道:“哦,那有说什么时候抵京吗?”
宁嫣公主一脸恨其不争的模样:“明早!就在明早!大军明早抵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