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大军凯旋。
薛元音攥紧银箸,心里平静了这么久,突然被这个消息砸出一道涟漪来,让她措手不及。
她还没缓过来,宁嫣公主就欲言又止地道:
“只是,近日坊间传了些小道消息……”
薛元音被她喊回神,心不在焉地问道:“什么消息?”
宁嫣公主一张美艳脸蛋纠结成一团,犹豫好一会儿,小声道:
“坊间有人曾目睹过大军回程行路,瞧见大军气氛低迷,不像是打了胜仗的样子,似乎是有个重要的领率在战事里牺牲了……”
薛元音猝然转眸过来,看似神色未变,声线却隐隐绷紧:
“谁牺牲了?”
“我也不知是谁牺牲,皇兄没说,但是大家都说是……”
宁嫣公主嘴唇翕动,似是于心不忍,又把话咽了回去,她踌躇片刻,蹩脚地安慰:“你别多想,说不定不是他呢?明早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话还不如不说,宁嫣公主自觉地闭上了嘴。
薛元音被宁嫣公主这席话搅得用膳的心情全无,她勉强陪她吃了一会就撂下了箸。
大抵宁嫣也看出来她心绪不佳,提前结了银子,送她回宅子。
薛元音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坐了一会,她不闻窗外事太久,竟然连这么重要的消息都错过了,怪不得苏勉走得时候一脸欲言又止。
两年半的时间是很快的,但也很漫长,她去三河关度过了一年,又在京城过了一年半的时间,算一算,她已经两年半没有见到他了。
薛元音一时竟然升起一股类似“近乡情怯”的意味,不得不承认,她现在对他的感觉甚至可以称得上生疏。
但是现在能找谁了解一下情况呢?
虽然章景暄走的时候告诉她遇事可以寻太子,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帮忙,但薛元音不会真的这么心里没数,当真去找了皇上的话,只会把他替她求来的那些情分给消耗光。
薛元音想了想,等到下衙的时间去寻了沈砜。
沈砜如今在吏部,因为年轻,官衔不甚高,却是手里握着实权的,他一下衙,薛元音就在吏部门口寻到了他,将他喊住:“沈大人可有时间?我想寻你了解一些事情。”
沈砜如今是朝廷官员,唤一句“沈大人”不为过。
怎料沈砜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摇了摇头道:“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也不知。”
稍顿,他委婉地道:“战报呈上御前,皇上却没向任何人透露,所以坊间那个小道消息不知真假……真,有可能;假,亦有可能,皇上想用这个消息,钓出来朝中目前隐藏的异党。”
薛元音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听到章景暄战死的消息,朝中隐藏的异党定会趁机出来发难。这对于皇上来说是清剿异己的好时机。
所以没人知晓真假。没人知晓是皇上故意放出假消息迷惑外人;还是皇上利用真实消息,顺手推舟地设局。
这个手段倒是很像以前章景暄的风格,是章景暄曾经在东宫教给皇上的吗?
薛元音谢过沈砜,回到宅子后,天色已经暗了,用罢晚膳后便该入睡,可惜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本以为这一天到来时她会很平静,但想到纵然做了两半年的心里准备,她还是会再听到他名字的时候感到恍惚。
她太想与他重逢了,却又怕与他重逢。
薛元音自嘲地心想,就算他平安回来,他们还真的能回到以前吗?
兴许他对她早已无意了。
若当真如此,她绝不主动纠缠,就当这段关系彻底结束。
想通了这些,薛元音才心里踏实了些,阖眼渐渐睡去-
次日晌午,炎日当照,蝉鸣不绝。
本该是路边摊贩都收起棚子躲起来纳凉的酷暑天里,京城百姓的热情却丝毫不减,围在京郊城墙两边,等着大军队伍凯旋归京。
薛元音也跟宁嫣公主一起在城墙道路一侧的茶楼二楼雅间里候着。
她本不想来,莫名有种紧张又逃避的心态,最后还是宁嫣公主强行将她从床榻上拽了起来,还带来两个手巧的宫女给她梳妆打扮,言之凿凿地道:
“这什么日子你不清楚吗?不穿得漂亮点怎么行!”
薛元音哪能不明白她怀揣什么心思,但不想这么隆重,好像显得她多重视多倒贴似的,又担心等会看到的是坏消息,连连拒绝:
“宁嫣,我很感谢你,但真的不用了。我就偷偷藏在人群里看看就好了。”
宁嫣公主一把把她摁在铜镜前,恨其不争:“若他凯旋归来,你就当迎接英雄,若他葬身秦溏关,你就当观瞻一下他拼了命才造就的和平安宁。别这么不争气啊!”
薛元音被她说得脸上发烫,总觉得别扭,她嘴硬地澄清:“我没想念他,更没担心他,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活没活下来。”
宁嫣公主道:“好好好,是我想念我的前心上人,是我想见他,行了吧!”
薛元音最终决定闭嘴,不跟她继续争吵。
最后她还是被宁嫣公主强行打扮妥当才带了出来。她穿的是宁嫣公主送的一身杏红色束腰菱花襦,衣料是宫中尚衣局才有的缂丝罗,还配了满头珠翠明珰,照照镜子,只觉得光彩照人,明媚得不像自己。
宁嫣公主倒是很满意,夸道:“这才像你嘛。别整日闷屋里了,他要是真死了,我改日就多介绍几个年轻俊杰给你,保准儿让你挑得眼花缭乱!”
薛元音哭笑不得,但心情确实好了许多。
路边茶楼的雅间本来早已被人预订完,但宁嫣公主何等尊贵身份,要个靠窗的雅间还是很容易的,薛元音能在这里安静地喝茶等候也是沾了公主的光。
说来也是巧,她明明与宁嫣公主从前无甚相交,这两年却愈发走得近了,现在甚至熟悉得像姐妹。能有这份友谊,全靠宁嫣公主总是忍不住强行想要分享她与那个禁欲圣僧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薛元音目光落在窗子底下的街巷上,目光微微凝住。
城墙底下除了百姓,竟然又被一队禁卫军拉来了几辆囚车,其中一辆上竟然关着薛昶,他虽然沦落为阶下囚,再无往日的威风雄姿,但眼神依旧锋芒凌厉,似乎不会因任何困境而跌倒。
薛元音心头情绪复杂难言,虽然她恨透了薛昶,但不得不说骨血相连,看他这副模样,她心里并不好受。
宁嫣公主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解释道:“皇兄说大军凯旋抵京,这等场面也该让豫王殿下和庆安侯看一看,故而也将他们拉了过来,想让他们这种人意识到,为自己的宏图霸业而开疆拓土只是一己私欲,对百姓百害无一利,唯有和平才是百姓所需,是大周的民心所向。”
薛元音牵唇笑了一下,轻声道:“陛下仁德,乃圣明君主,是百姓之福。”
她把目光收了回来,没再看囚车里的薛昶。
忽然间,城墙底下的百姓们骚动起来,禁卫军维持着秩序,场面不算混乱,但隐隐躁动的欢呼声还是暴露了他们的激动之心。
薛元音立即探过身去,趴在窗边往底下看。
只见城墙大门缓缓敞开,迎面走来的鳞甲大军前锋队以撼天动地之态踏进城门,面容冷肃,神色坚毅,一半举着红绸,一半举着白幡。
明明是胜仗,却安静异常,不见丝毫喜色。
往后看,监军马车在最前,跟随队伍缓缓驶过,再往后,中间由两队士兵披坚执锐伴在左右、护持开道的是一匹枣红色骏马。
骏马之上,眉目清俊如似青山墨水的年轻人骑在马背上,穿着冷粼软甲,怀里捧着一物,像是一个盒匣。
再往后面看,本该随军一同归京的荀老将军却不见人影。
众人纷纷看向年轻人怀中之物,渐渐噤声。
怪不得与西羌打了胜仗却不见喜色,原来那盒匣竟然是荀老将军的骨灰匣。
可是前几日荀府还传出消息,荀老将军的小孙女刚刚出生,荀家长子正热切期盼着荀老将军回来见孙女。
薛元音目光第一时间就紧紧盯在那道枣红色骏马上面的人影身上,出神地打量他,皮肤依然白,但瘦了很多,面容轮廓都有了棱角,眼神比以往多了几分锋锐。
她还没来得及辨清事态,忽闻底下有骚乱惊起,只见关着的那几辆囚车后面迅速掠出数个黑衣人,动作敏捷迅速地奔着囚车而来,意欲劫人!
看守押车的禁卫军反应极快,立刻提刀与黑衣人缠斗一团,不叫他们靠近囚车,亦不叫他们伤着普通百姓。
两方人马都是有备而来,禁卫军更是打算将这些异党残留人手一网打尽,因此刀刀下狠手,很快就见了血。
另一侧秦放从暗处出来,有序疏散百姓。
本身囚车位置就是特意选定的,周围没有任何百姓,如今撤离也很容易。
底下迅速就刀光剑影地打了起来,民众有些恐慌,惊呼声起伏不绝。
禁卫军人数多,很快占了上风,黑衣人见大势已去,放弃了劫救人质的计划,开始且战且退,薛昶见此情形,在囚车里打了个手势。
纵然他很快被禁卫军押走,但黑衣人仍然看见了他的暗号,抬手竟然从袖中露出一枚小型利箭,寒光森森,锋利至极。
他猛一出手,利箭径直朝着高坐在骏马上的人袭去!
薛元音被这陡生的意外惊得胸膛急擂,心跳到嗓子眼,余下还未撤走的百姓也纷纷发出惊恐的呼喊。
只见那利箭直奔章景暄的太阳穴而去,速度太快,出手刁钻,一看便知早已算计好的角度,很难躲开!
只见箭头射颅,众人皆屏住呼吸的刹那,那看着温和清瘦的年轻人在电光火石间极快地偏了下头,箭尖擦着他的额间掠过,带起一道血丝。
他竟然早有准备,躲开了这刁钻的暗算!
乌泱泱的黑鳞军之中,章景暄稳稳高坐于骏马之上,毫不在意地按压了下额角的血,朝着被禁卫军押着逐渐远离的薛昶遥遥俯睨了一眼,牵了牵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淡淡道:
“幸能平安抵京,让您失望了,伯父。”
第82章 “好久不见。”
薛元音攥紧窗台的手微微放松,一颗心落了回去。
心里不免悲哀地叹了一声,薛昶真是走在夺权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头,他这么对待章景暄,也不知章景暄会怎么看待自己。
看他平安抵京定是不易,不知历经多少凶险,他当真不迁怒她吗?
喜极便会生怯,让人难免不安。
薛元音心里还乱七八糟地想着,没察觉到章景暄四处巡视的目光,这时雅间被人敲开了门,秦放走进来,道:
“薛元音,陛下唤你随我一同进宫。目前大军归京,等会开朝会要处置薛昶,你也一起来听听。”
经过她这段时间以来的不断纠正,身边人终于不再唤她“薛翎”了,改口唤她本名。
薛元音本就没想到怎么面对章景暄,她被他离开时那一句话困住了两年余。他没来的时候她每日每夜都在想他,如今骤然见到了却无所适从起来,心里被紧张、期待又惶恐不安的情绪给占满了。
听到秦放的话,她如释负重地松口气。
皇上命令自然不能推脱,她终于不用再纠结要如何面对他了。
薛元音应了下来:“好,我知晓了,我这就随你进宫。”
她跟宁嫣公主打了声招呼,宁嫣公主点了点头,目送她跟着秦统领离去。
薛元音身影消失在二楼窗台的刹那,大军之中的章景暄恰好抬眸扫视过来,目光微微幽深,久久定格在那空空如也的二楼窗子上。
大军在京郊驻扎,进城的只是大军中的前锋精锐,方才那情形太危急,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万幸年轻的参军大人躲开了。众人都觉得劫后余生,纷纷庆幸起来,道:
“章参军,您反应未免太快了,不愧是习过内功之人,叫咱们刮目相待啊!”
在军中,军师一职被称作“参军”,因此同袍战友都唤他“章参军”。
章景暄去战场两半年,险象迭起,好几次死里逃生,丹田内功一事根本瞒不住。虽然尚未传到京城里,但边疆的将士们却都知道了。
章景暄回神,从那道向皇宫而去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听闻众人夸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副将从后方走出来,道:“大军一路疾行回来,尤其是您,日夜兼程,着实辛苦,不妨歇息半晌,待傍晚再进宫向陛下述职。陛下宽厚,想必不会怪罪。”
章景暄温和地道:“虽然陛下不会怪罪,我们也不该因陛下厚待而耽搁,还是即刻进宫吧。”
副将闻言也点头道:“此话言之有理。”-
薛元音随秦放一起进宫,薛昶也被禁卫军押送进来,两人不免在金銮殿门口撞上。
只是待遇完全不一样,薛元音是无罪释放的自由身,且在皇上面前露过脸,能从正门进金銮殿也算此生殊荣一件,而薛昶却是永不得翻身的阶下囚,被人牢牢看守,手上还戴着镣铐。
只是纵然他如今落魄,望向她的目光仍然沉肃犀利,薛元音不想面对他的眼神,主动把头转开了。
所幸薛昶没想着在这个场合说什么话给她难堪,这让薛元音松了口气。
进入金銮殿,皇上已经在里面候着了,两侧静静站列一些朝廷重臣,虽然不多,但都身居要职,显然是来参与讨论薛昶的去留问题。
薛昶被押着跪在金銮殿中间,但他身上始终有种不怒自威的风沙腥气,跪着也是肩背笔挺的模样。
薛元音本想低调地站在末端,谁知道皇上朝她招了招手,道:“你父亲的处置,你站那么靠后怎么听得见?走上前面来吧。”
薛元音不得不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薛昶旁边,但她不想跟薛昶并排,故意落后了一步。
这时太监又进殿来报,说监军、副将和参军进宫述职,皇上道了声“宣”,心情不错地道:
“朕两年多未见章爱卿,快快唤他进来。”
小太监出去通报,没过多久,三人行至金銮殿中央,恭拜新帝,分开站于薛昶左侧。
薛元音站在右侧,偷偷往左瞟了一眼,章景暄正好站在与她齐平的位置,中间隔着禁卫军押着的薛昶。
本来觉得这场朝会事不关己,她只是来旁听的,却没想到章景暄会突然在这个时候进宫述职,以至于仓促地见了面。看他模样,分明是熟悉的五官,却让她觉得生疏。
也不知他有没有注意到她……
薛元音的心跳鼓噪不停,还有隐隐的紧张和局促,她不动声色地往薛昶身旁站了站,让薛昶宽阔身形掩盖住自己。
述职和审判囚犯撞在一起,自然是述职在先,监军、副将和参军依次行至前面向皇上陈言,其中凶险自然不必提,最后一战阿史烈逼近城墙底下,为了彻底将阿史烈留在战场上,荀老将军以命相搏,最终虽然割下阿史烈的头颅,但他也被阿史烈一刀刺中心脉,军医甚至没赶到便已气绝身亡。
朝中站着不少年轻武臣,听闻此言颇为感同身受,更有者当场泪弹金銮殿,为荀老将军的死亡而默泣。
皇上听完一声轻叹,道:“追封荀老将军为护国大将军。至于荀家人,忠烈之后,好生抚恤一番吧。”
众臣纷纷赞扬皇上英明。
皇上心里早有章程,很快就给大军及将帅犒赏完毕,最后,他看向阶下静静而立的那个人,纵然在战场上被风沙磨砺了三年,他依旧眉目清俊,背脊挺拔,只是眉眼眸里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锋芒,像是利剑开刃,一身气度比以往更加不可逼视。
他心情畅快,由衷地褒奖道:
“章爱卿,你此番前往秦溏关面对阿史烈做得很出色,堪为众之表率,朕心甚慰。不知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章景暄低眸拱拳道:“臣职责所在,不敢邀赏。”
皇上隔着冠冕往底下瞥一眼,到底是不敢邀赏,还是不想要普通的赏赐?
他朝太监招手,说了句什么,太监意会,走进偏殿,很快就端个托盘来,上面是一盘黄橙橙的梨子。
皇上拿起一枚黄梨在掌心把玩,笑着朝他示意:
“宰相府的夫人前两日进宫探亲,因家中有果园,遂向朕献了一筐新收的梨子,听闻鲜嫩多汁,甘甜可口,不知章爱卿喜不喜欢。爱卿,朕将这梨赏赐于你,你可要来尝尝?”
此话一出,金銮殿静了几秒。
宰相府的夫人探望娘家入宫的姑娘,这倒不是重点,重点是京城里众所周知,相府夫人有个貌美的女儿正值适婚年龄,待字闺中,而这个关头章家嫡长孙从边关回来……
章景暄出征前就是京城颇受关注的待选郎婿,如今携满身功勋回京,身价又涨了一层,日后成为皇上宠臣,权倾朝野已经板上钉钉,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宰相府拐了弯地给皇上献梨,其到底是何意,岂不是再清楚不过?
众臣心如明镜,皇上这是在拿梨试探呢!不由纷纷朝着殿中那人看去。
不止皇上,他们也对这位年轻入仕便已登高望极的章家嫡长孙青眼有加。
宰相府心动,他们也很心动啊!谁家还没个适婚女儿了?
薛元音不由抬起目光,越过中间的薛昶偷偷看过去,目光触及那人轮廓优越的侧脸,又迅速垂下眼。
她现在有些庆幸她跟他中间押了个薛昶,以至于她的几分失态不被他瞧见。
皇上不想章景暄娶她,也是人之常情吧?毕竟她曾经那么针对东宫,又差点致章景暄跟皇上之间生了隔阂。
她跟他已经两半年未见,从她偷偷去往三河关,毫无所获的回来,又在京城里置办宅子,独自生活……她都要适应了这样明媚又孤独的日子。
可他却偏偏在她已经适应眼下生活的时间回来了。
他还能记得往日情分吗?不,她跟他根本没有过亲密的情分,本就一直在对峙。
薛元音垂眼盯着金銮殿的金砖地面,自嘲地扯了下唇角。
她总是在期待,又总是期待落空。没看见章景暄进殿以来都没正面瞧她一眼吗?
那是宰相府的嫡女啊……
而她呢?她混得可真糟糕,中间押着的重罪犯人是她的亲生父亲,而她正在与重犯一起听候审问。
真让人嘲讽。
纵然如此想,薛元音却按捺不住心底隐秘的期待,她没忍住,再次抬眼看去。
谁知这次抬眼,正好看到章景暄抬头,他轻缓的嗓音在殿内响起,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中:
“回禀陛下,梨虽无主,我心有主,故恐怕无福消受旁人的梨子。”
他说罢,转头朝着右侧某个位置望去一眼。
薛元音跟他的目光隔着禁卫军在空中直直地撞上,恍惚似乎窥见章景暄有意无意地朝她弯了下唇角。
她心头重重一跳。
对视只在几息间,章景暄很快就转过头去,面朝金銮座躬身请罪。
皇上闻言轻哂一声,也没说什么,摆摆手叫太监把梨子收了下去。
这举动看似没什么含义,但光凭皇上没怪罪章景暄出言直接拒绝的行为,这便足够有深意了。
正关注着这事的众多朝臣隐隐明白了什么。不少者注意到了章景暄那抹瞥来的视线,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在薛元音身上,暗暗打量着这金銮殿里唯一一名女子。
薛元音连忙把目光从章景暄身上收回来,心如乱麻。
他在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再加上他那抹有意无意投向她的目光……薛元音不傻,已经隐约明白了章景暄的意思。
他这是在金銮殿上跟她诉情吗?
这也太……高调了吧!
万一是她弄错了他的意思,岂不是显得很尴尬?
薛元音不知道自己又莫名其妙在别扭什么,心里似乎在生气,似乎没有,又似乎有点溢出来的雀跃……
等她将这些念头强压下去,再次抬眸,殿上讨论的话题已经变了。
皇上开始跟朝臣讨论薛昶的处置,问众臣有何建议。
薛元音一颗心又渐渐冷却下去,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沉沉的,让人心口发堵。
朝臣各抒己见,从轻发落的有,从重发落的亦有。
她听到不少“处死”的字眼,心头情绪发闷,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不再听那些让她心情复杂的言论。
当皇上问及薛昶自己还有没有辩解,薛昶依旧面不改色地拒绝,只是沉默两秒,又添了句“自古祸不及家人”,意思是希望陛下放过他的亲生女儿。
薛元音又抬起头,怔怔地看向薛昶,不知他是何意。
是看她可怜,重新萌生了父女之情?还是觉得愧疚,想在这个关头弥补一二?还是仍然在利用她,以此给自己博好感。
然而薛昶已经没再看她,闭上眼睛等着皇上裁决,她这个疑问,哪怕亲自去问他,恐怕也得不到答案了。
薛元音再次垂下头,盯着脚下金砖上映出来的自己的身影。
最后皇上的裁决也与众人预料的相差不大,他自来仁善,当初抓进牢狱时没处死薛昶,这个关头自然也不可能处死。只将薛昶发配边疆,看守最苦寒之地的关塞,那里并不是什么好生存的地方,就算和平年间也要谨防放着外敌的突袭骚扰,无召永世不得回京。
一代名将庆安侯,放在这等地方也算物尽其用,只是他再无翻身之地了。
皇上散了朝臣,独将章景暄留了下来。
薛元音跟随朝臣一起往外走去,来到金銮殿门口,她回头看了看,章景暄的身影被朝臣掩盖住,她没再等候,转身去追上前面押着薛昶下去的太监。
方才圣上发话让薛昶即刻上路,奔赴苦寒关塞,薛元音不想给自己留遗憾,说她心软她也认了,她想再见见薛昶。
正好,她也暂时不知该怎么面对章景暄-
章景暄离开金銮殿时,外头已经过了午时了。
他出了黝黑深长的甬道,迈出朱红宫门,目光在周围睃巡。
怀舟从马车边走来,低声道:“公子,她出了宫便先行离开了。”
章景暄微微抿唇,垂眼遮住眼底一闪即过的情绪,淡声道:“知道了,走吧。”
坐上章府马车,他疲惫地靠坐在车厢壁上,眼下青痕浓重,下颌甚至隐隐冒出青茬,一看便是多日未休息好。
头隐隐作痛,然而他并不能睡,府里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面对。章景暄摁了摁额角,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抬眸看向马车窗子外面驶过的街景,无意间看到远处一辆马车里有张熟悉的侧脸。
对方马车正从萧条的薛府方向出来,在街上缓缓驶过。
她方才着急离开是去送薛昶回薛府收拾行囊了?
章景暄指腹按住马车窗子,眸光微凝,对车夫道:
“行至前面街边,停车。”
车夫不明所以,在街边停了下来,这里有个卖古玩字画的摊贩,蝉鸣声在孜孜不倦地鸣叫着,摊贩支起的幡头也无精打采的样子。
前方那熟悉的辆马车正好从对面驶来,被章府马车拦住去路,不得不停下来。
拂珠下来催问两声,不见有人回话,回头对马车里的人道:
“姑娘,前面停着一辆马车,过不去了。”
薛元音心情并不好,方才见了薛昶一面,听到的却仍是他同以往一般冷硬教训的口吻,两人不欢而散。
大抵她和薛昶只有保持距离才能有几分父女之情,在一个屋檐下只会针尖对麦芒。
薛元音只想尽快回宅子歇歇疲惫的心神,闻言脸色不虞地走下马车,远远地没看清车夫是谁,她隔着马车皱起眉道:
“前方马车里是何人?好端端的为何拦路?”
几息后,一道熟悉的身影撩开车帘,走下马车,眉目温和,仪态清矜,他看向她,在她惊诧的目光里,静默片刻,轻声地道:
“好久不见。”
薛元音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大脑发懵,思绪似乎都停转了。她有些僵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道:
“章、章景暄?”
章景暄轻轻弯唇,朝她笑了一下,手臂微微抬起,似是想抱她。然而,下一秒,他阖上眼,失去力气一般缓缓朝她倒过来。
薛元音措手不及,下意识朝他张开双臂,熟悉的松木香拂来,她接住他的身子,迎面抱了个满怀,被压得往后趔趄了一步。
待站稳,她转头看向自己的肩侧,一时愣住。
章景暄紧紧阖着眼,靠伏在她肩上,沉沉昏迷过去。
第83章 “不愿说一句想我吗?”……
三伏的天,热辣的阳光照下来,树上蝉鸣孜孜不倦。
薛元音双臂从他腋下穿过,紧紧箍着他的后背,不让他往下滑去,被他压着的半边身子一动不敢动。
肩膀被他压得发痛发麻,好一会儿不见他起身,她急促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大着胆子戳了戳他的后背,试探性地唤了声:
“章景暄?”
他伏在她肩膀上,并未应声。
薛元音又微微拔高声音唤了声:“章景暄?”
他依旧未应声。
薛元音这才确定他是真的睡过去了,昏沉得叫都叫不醒。
不知他到底是多累?怎能这般在大街上昏过去,还随便就昏在她的肩头上……
她唤来怀舟,一起合力把章景暄扶到章府马车上,一个及冠男子的重量是不容小觑的,等扶好章景暄靠坐在马车软垫上,她累得坐在软垫上直喘气。
怀舟退了下去,顺带给拉上了车帘。
薛元音缓了一会,目光不由地落在章景暄的脸上,盯着他出神。
他微微垂着头,眼睫紧阖,呼吸均匀绵长,像是安静地沉睡过去了。
她盯着他的睡颜看了几秒,心想,好一个睡美人,不愧是在全京城数一数二的俊俏的脸。
薛元音心下踌躇起来,拿捏不准现在应该怎么办,一时颇觉棘手。
此地距离章府不远,按理来讲,章景暄昏了过去,怀舟驾马车,马车里没人看顾,她应该护送着章景暄回章府,章府里有大夫,此为最便捷的办法。
但薛元音不是很想去章府。
虽然在章景暄去边关的时间里,章夫人与她有了不少来往,常常在送东西来的时候唤她去府里做客,不过她每次都婉拒了。
保持着这般淡淡如水的交情就挺好的,她不想再徒生事端。
只是,章景暄现在这副样子,没人看护怎么能行?
薛元音纠结数秒,长叹口气。
她两年多未见他,乍一见面,怎么忍下把他撇下不管?干脆送佛送到西吧。
她让怀舟驾车去章府,又嘱咐后辆马车上的拂珠驾车跟上来。
马车缓缓行驶上路,薛元音见章景暄仍然倚着软枕昏睡,遂指腹摸向他的手腕。
探及脉象,沉缓有力,不像是中毒的样子,应该暂无大碍。
她松了手,又看向他睡沉的清俊面容,抚了下额头,不烫。
只是章景暄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是太累了吗?
难不成身上有伤口?
薛元音目光落在他衣袍上,他刚进京时外面穿了软甲,不知何时脱掉了。
她不想掀开章景暄的衣袍,好像她趁人之危似的,但是撒手不管又不行,显得她多冷心冷情。
算了……那便看看吧。
这时马车不知轧到什么不平的路面,车身一晃,章景暄身子歪斜,眼看着欲要垂头倒下,薛元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想了想,干脆贴着他坐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睡。
等薛元音做完这些,才察觉到这动作太亲昵了,她已经与他分开两年余,甚久没有过这般亲密接触,一时竟然难以适应。
薛元音忽略掉身上密密麻麻泛起的痒麻和心底几分不自然,臂弯穿过他身后,缓缓从后面将他衣袍掀开。
待上襟全都揭上去,她才看到他白如冷玉的上身有数道或长或短的疤痕,瞧着像是战场上伤的,大小不一,深浅皆有,横亘在胸腹和后背上,令人触目惊心。
薛元音撩起他衣襟的手微僵。
他离开了两年余,去往边疆出征,这件事情,直到她看到这些伤疤的时候,才终于有了实感。
她缓缓伸出手,想摸一模那疤痕,将要触及到的时候,又怕把他吵醒,把手蜷了回来。
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些什么,才从阿史烈的屠刀下九死一生地回来。
薛元音把他的衣襟给放了下来,想了想,唤了声马车外的怀舟:“你可知晓他这是怎么了?”
怀舟在皇宫门口等着的时候,就已经零零散散地听说了一些,闻言也没瞒着,道:
“他们说,公子回程时本就是一路支撑着过来,如今昏迷,应当只是力竭而已。”
薛元音哦了一声,心里情绪复杂。
他既然一路勉力支撑,为何还要着急进宫面圣述职?皇上那么宠信他,又不会介意这点细节。
到底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还是因为旁的?
薛元音一路没开口。
章府离得不远,马车很快就到了,薛元音撩开车帘,没料到章府外头停着陌生的马车。
章府居然有客人?
薛元音看向马车徽记,是宰相府,所以来拜访章府的是宰相夫人和相府女儿?
宰相府来拜访章家的动静不算小,街道上的不少路人都看到了,章家嫡长孙胜仗归京本就是京城中人人津津乐道的大事,见宰相府的马车前来拜访,不免唏嘘欣羡道:
“也不知章家这位长房长孙以后择妻的门槛得有多高喽,连相府夫人都亲自上门拜访。”
“可这是京城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只怕等闲世家入不了章家的眼吧……”
这般议论,薛元音在章府停下片刻的功夫就听到不少。
她动作微顿,听罢也面无异色,让章景暄靠坐在软垫上,见他枕着车壁睡得妥当,扭头唤了声怀舟,道:
“他不知何时才醒,我便不去拜访章夫人了,麻烦你去府里唤仆从过来,把你家公子带回府里。我这就走了。”
至于叙旧……等下回,她再来见他吧。
薛元音说罢,抬手掀开车帘,准备离开章府马车,换坐自家马车回去。
正当她转头起身的功夫,马车里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放下揭开的车帘,拽住她的手臂将她扯过去。
薛元音猝不及防地跌回马车上,转头看见章景暄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靠坐在马车车厢壁上,攥着她的小臂,一双浅茶色瞳眸正沉静地看着她。
薛元音心跳跳漏了一秒,道:“你醒了?你何时醒的?”
他听到她搪塞怀舟的拙劣借口了吗?
章景暄没有松开她,用另一只手臂撑着软垫慢慢坐直起身,嗓音微哑地嗯了声。
待他坐稳,再次抬眸看过来,眸光平静。
薛元音没料到他态度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冷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故作无事地道:
“你方才晕倒了,我把你送回章家,怀舟进府叫人了。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章景暄缓声地道:“我无事。”
薛元音哑然片刻。
她说不上来心里哪里不得劲,总之就是处处不对劲,她想象中两人重逢的场面不是这样的。
她眼神躲闪开来,不知该说什么,哦了一声,慢慢把手臂从他掌心里抽出来。
章景暄忽然再次用力攥紧,掌心极为用力,似乎是怕她走了,他看着她躲开的目光,轻声道:
“只是为了见你一面,回京路上赶得太急,日夜兼程,太累了。”
薛元音身形僵了一下,鼻尖忽然有点泛酸。她唾弃自己的没出息,被他出征前说的那些话困住了两年,夜夜不得安眠,总是噩梦惊醒,如今他一句话,又把她给哄了回来。
她不是挺有脾气的吗,怎么能这么好哄?
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他的择妻门槛,议论他的婚事,讨论得沸沸扬扬的,甚至宰相府夫人都亲自登门。他在金銮殿上一句“我心有主”,是想做什么?到底是在映射谁?把谁架在火上烤?
若那人是她,他为何不肯对她直说?
薛元音恍惚地想到,章景暄好似从未承认过对她有过情谊,一直都是她自己在揣摩。
他不知道她为了他在苦寒的三河关待了一年,也不知道她在他离开后是如何调节自己。他那般强硬地夺了她的身子,最后却又将她弃之而去,他就没打算给她一丁点交代吗?
他给了她很多暧昧,任由她误会。
她怎么能不怨他呢?她可是被他耽误了整整两年余的时间。
现在他携满身功勋回京,她……还配得上他吗?
马车外树上的蝉声悠长,衬得这方天地静得呼吸都可闻。
薛元音努力憋住发涩的眼眶,这个时刻哪能掉眼泪,掉眼泪也太丢人了,而且跌份儿。她用尽力气将欲要落下的泪水憋了回去,想说点别的缓和气氛,遂弯了弯眼眸,故作轻松地道:
“你能从边疆平安回来,乃民心所向,这可是喜事!大家都盼着赶紧见你呢!赶路太累,你快些回府吧,你祖父,你父亲母亲,还有宰相府的客人都在等着你呢。你向来被人夸赞沉稳知礼,故意耽搁不进去多没礼貌?等下回你抽出闲暇,我再与你好生叙旧……”
忽然,章景暄抬手将她扯来。薛元音只觉得他力气极大,竟然直接被他拉过去,用力地被他抱进了怀里。
她故作轻松的话音戛然而止。
章景暄臂弯环过她身子,指腹搁在她后背的脊椎骨上,缓缓摩挲着,她瘦了,瘦了很多,从前尚算匀称的身子竟然能摸出清晰的骨骼。他闭了闭眼,复又睁眼,眼尾染上一片薄薄的红色。
所幸她在他怀里,看不到他微微泛红的眼尾。
章景暄下颌搁在她白皙柔软的颈后,感受到她微微僵硬的身子,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沙哑,拂在她耳边的气息近乎滚烫:
“两年六个月,不愿说一句想我吗?”
第84章 “想要娶她为妻。”
薛元音脑子空白一瞬,心脏又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
但他抱得太紧,她不可避免地分神,不自在地稍稍想推开一些,原因无他,他压着她胸了,她有点喘不过气……
少顷,章景暄将她松开,抬眸望过来,解释道:
“皇上方才单独留下我是想商议我入朝为官一事,问我可有属意的官职。皇上倾向于户部郎中,因我方从边关回来,这个品阶虽然不甚高,于我而言却已足矣,且是个实缺。我六月中下旬去任职,待在朝中锻炼几年资历,再予我升职。”
薛元音忽然打断他:“何时任职?”
章景暄道:“吏部方与户部接洽妥当,六月二十。”
六月二十……
薛元音猛然想起来这个日子为何耳熟,方才她去见了押送回薛府的薛昶,他启程去边塞的时间恰好也是这个时候。
薛元音抬眸,恰好看到章景暄额角一道浅浅的伤口,那是薛昶派去的黑衣人射了一箭留下的,他只随便处理了下。
她喉咙有些发涩,道:“上任之后必须要留在京城,不得擅离了吗?”
章景暄缓慢点了下头:“照常理来说,是如此。”
薛元音一时没作声。
没想到他如此之快就上任……他留任京城,与薛昶远赴边塞的时间冲突了。
章景暄开口道:“你在京城,日后有何安排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掌心缓缓朝她探去,不动声色地攥住她的指尖,带着一种温柔但不容忽视的力道。似乎在问她的打算,又似乎不是,像是某种试探,暗示得明晃晃。
虽然并未直说,但薛元音却听懂了。
她指尖微蜷,嘴唇翕动了下,却未发出音节。
马车忽然静了下来,无人再开口。
章景暄稍稍倾身过去,慢慢阖眼,嘴唇慢慢贴向她。
距离越来越短,即将触碰上。
薛元音蓦地错开了脸,那近在咫尺的嘴唇骤然停在她嘴唇前。
他半阖上的眼眸睁开,没再靠近,眸光扫过她白皙面容上的细细的绒毛,洞悉似的看向她。
薛元音忽然慌张地撩开车帘,不顾身后的目光,弯身走下马车,想了个近乎拙劣的借口:
“我、我还有件急事需要去找魏叔,先回去了,你方到京城舟车劳顿,先回府歇歇吧,我们下回再叙旧。”
身后传来一道急促、略带微愠的喊声:“薛元音!”
薛元音脚步一顿,又懦弱地加快脚步,仓惶地登上马车,催促着车夫驾车离去,直到走远,她也没敢回头看章景暄的脸色。
马车驶在回去的路上,薛元音盯着轻轻晃动着的马车厢壁,双眸微微失神,等到达宅子,拂珠提醒了一声:
“姑娘,到家了。”
薛元音回过神来,摇头道:“去薛府。”
马车拐道去薛府,薛昶已经被押送回刑部大牢了,方才禁卫军来了一趟,薛府的东西被皇上收走了不少,如今愈显萧条。
她寻到魏叔,道:“魏叔,届时你同侯爷一同上路,还记得出发时间是几时吗?”
魏叔道:“六月二十日。”
薛元音没作声。
魏叔躬身道:“小姐若是想好了,记得告诉老奴一声,距离出发已经没几日了。”
薛元音沉默一会,应了声“知道了”。
……
次日,魏叔来催了一回,再不做决定,一过性的路引办不下来,薛元音去答复了魏叔,回到屋里收拾行囊。
拂珠过来帮着她收拾。
屋内有些安静,拂珠主动开口:“章公子才刚回京,虽然谁都想不到侯爷会这个时间上路……姑娘一定要去么?”
薛元音故作无事地道:“你想多了,我就是被他离开时那句话伤到了,想去看看这三千世界,看看人间至景。”
拂珠放下衣裳,看向自家姑娘,直接戳穿道:
“姑娘若想四处走走,当初就不会留在京城了,偏偏章公子回来您再走,不过是因为恰好撞上了罢了。姑娘,您就是心软,舍不得侯爷,想再送送他最后一程。边塞苦寒路远,如今一别两宽,今后很难再见面了。”
薛元音被戳中了心事,她本也没想送薛昶,可是谁让他在金銮殿上说了一句“祸不及家人”,让她硬不下心肠来。
总归是她的亲生父亲,是她在世的最后一个亲人,她做不到与他彻底割断亲缘。
但薛元音还是嘴硬地否认了拂珠的说法,坚持遮掩一下:“我没有。我早就不挂念庆安侯了。”
否认完,薛元音自个儿又沉默,她也没想到章景暄会上任这么早。
边关路远,她一走又是一个月起步。偏生章家正媒人登门不断,他是御前大红人,他不得离京。
她与他好像总是在分离。
万一她回来时,章景暄被迫压力,订亲了怎么办?
上次他离开时,她主动追上去索要名分,然而他态度回避,不肯应下。这回她想离京送一送薛昶,总不能还是她主动去向他要名份吧。
薛元音有些茫然,收拾衣物的动作渐渐停下,唇角漫出苦涩的笑。
本以为待他回京,两人重逢,一切便可迎刃而解。没想到兜兜转转,她还是走在与他渐行渐远的路上。
拂珠问道:“那姑娘确定好了过几日离京?”
薛元音攥紧行囊里的衣裳,脑海里想起的却是他留在他这里的几样东西,像是怎么都舍不掉的牵绊。
他想绊住她,却从没想过主动来找她一回吗?
薛元音沉默良久,没有答话-
章府,屋内日光大亮,已是午时。
章景暄睁开眼,坐起身,瞧了眼漏刻,他竟然睡足一日一夜。那股萦绕不尽的疲惫感和额头隐隐作痛终于褪去,头脑明朗起来。
他从榻上起身,沐浴罢,换了身青羽色莲纹衣袍,戴上同色额带,佩上腰间玉佩,照镜确认衣冠齐整后,他推门踏出屋子。
昨日回来,他去见了父亲母亲和祖父,家人很是为他担心了一番。但精力着实不济,他便先行回屋歇息,并未来得及见二房叔父和其他长辈。
待出了屋子,他依次与其他长辈问过礼,回答了一些战事的情况,隐忧报喜,再用罢膳,这礼数方算是补全了。
章景暄如今睡醒,精神终于比往日好许多,用罢膳回到瞻云院,脑中思及某些事,指骨敲了敲桌案。他刚欲唤怀舟来,谁料是怀舟先过来了,掌中呈上来两个物件:
“公子,这是府外有人递进来的东西,说是您的私人物件,小的看过了,的确是您的。”
章景暄接过这两个物件,垂眸看去——一个是他从前常常佩戴的青玉寿龟纹玉佩,一个是香椿巷子别院的锁匙。
他一言不语地凝视这两个物件。
是因为昨日撞见了宰相府的马车来拜访?还是仍然在恼他离开前那句婉拒的言论?还是说,在他离开后,京城发生了别的事情?
章景暄缓声道:“我前赴秦溏关之后,京城发生了什么?”
怀舟道:“您离开后,薛姑娘主动请缨去往三河关待了一年,回来后却没有任何功勋在身。”
章景暄嗓音有点哑,道:“何时的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怀舟低头道:“您离开后,次年开春薛姑娘就去了。大周律法有令,女子之身不可从军,她是乔装打扮去的。”
章景暄沉默良久。没有功勋定然是因为答应了皇上某些条件,否则以她的本事,不管扮男装还是女子身,都不该打不出功勋来。
他问道:“还有吗?”
怀舟想了想,道:“薛姑娘搬进宅子住,她的好友喜爱给她介绍亲事,包含京城各种青年才俊。”
章景暄动作微顿,掀眸看向怀舟,道:“是谁喜爱给她介绍亲事?”
怀舟回忆了一下,道:“苏公子,还有宁嫣公主。苏公子介绍的男子好孬不齐,但胜在数量多。宁嫣公主虽然介绍不算多,但个顶个儿都是极佳的京城郎婿人选。”
章景暄缓缓攥紧手里的玉佩和锁匙,一言未发,屋内一时有些过于安静。
怀舟感觉有点不适,总感觉要起鸡皮疙瘩似的……他挠了挠脖子,抬眸瞧见公子似乎欲沉微沉又强行按捺的脸色,挠痒的动作一顿,硬生生把手垂了回去。
半晌,章景暄忽然道:“庆安侯几时上路?”
怀舟一时被问住了,想了好一会才道:“应该是……六月二十?皇上让他尽快上路,二十日是最后期限。”
章景暄忽地从书案边站起身,迈步出屋,朝着院子外面走去。
怀舟连忙追上去:“公子,您去哪?”
章景暄背脊挺拔,脚步未停,道:“去祠堂。”
怀舟隐隐猜到了什么,道:“公子……”
章景暄未作理会,神情平静地道:“你去替我唤祖父来,就说我在祠堂请罪,要偿还出征前搁置的那一次族规刑罚,愿请他亲自前来督促。”
怀舟愣了愣,有些焦急地道:“公子,您方从边疆回京,身子尚未养回来,怎么经得住……”
章景暄冷冷扫他一眼,微微厉声道:“怀舟。”
怀舟顿时噤声,不敢再言,垂首往老爷的院子而去。
章景暄独自来到祠堂,行至中央,静静立于青砖地面上,抬头看向宗祠里陈列的牌位,以及中间耸立的高大金佛像。
他曾在这里求佛祖渡过自己内心破不得的业障,也曾打碎过一枚完整的佛龛,这是第三回,他因他与她的未来而向祖父讨个承诺。
摸约一炷香后,身后传来一道沉缓、并不算太稳健的脚步声,最后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位置。
那便是是已过耳顺之年的章老爷,气度平和、安宁、无喜不怒,却自带一股淡淡威压感,在他身后跟了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各拿一柄宽且长的厚木板。
章老爷缓缓地道:“曾经你父亲不愿接受族中安排的婚事,自请罚跪在祠堂里,执意求娶你母亲为妻。我对他说,我并未有意见,前提是他能受住族规定下的违逆父母媒妁的二十仗。”
他像是陷入回忆,稍顿了顿,道:“你父亲同意了。如今结果你也能看到,你母亲家世不显,却是章家长房夫人。”
话音停了一停,他道:“如今我尚未答应宰相府,算不得定下婚事。不过鉴于你曾经所为,你比你父亲多出十仗。三十仗,你可受得住?”
章景暄神色未变,道:“孙儿曾不顾家族利益,执意因一己私欲而冒险进宫求情,犯了族中忌讳。如今亦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娶她为妻,遂自甘受杖罚,请祖父亲督。”
话罢,他撩起衣摆,面向佛像,屈起双膝,缓缓跪伏下来。
章老爷看向那道年轻的背影,颀长,挺拔,任由风雨侵袭而不动,已然隐隐有能窥见未来登高望极的影子。
他心下欣慰,面上依然冷硬而肃然,厉声道:
“施罚!”
第85章 “我来偷偷看看你。”……
随着章老爷话音落下,侍卫举起板杖,木板凌厉的破空声袭来,重重地落在他背上。
剧烈彻骨的疼痛在板子落下时同时传递过来,章景暄双臂撑在地面上,喉咙间溢出一声闷哼。
待他承受住了之后,紧接着第二板、第三板也随之落下来,几乎要破开皮肉的疼痛在后背上蔓延开来。不等他喘息的功夫,后面数道杖刑毫不留情地落在背上,让他额间浸出冷汗。
转眼间十五下杖刑过去,然而无人开口叫停,木板还给另一个侍卫,后面的十五下杖刑依次落下。
章景暄咬紧牙关,任由木板挥下的疼痛将皮肉一点点侵蚀殆尽。
原来她曾经挨的鞭罚是这种感觉,几乎痛入骨髓,让人额间冷汗密布。女子身体本就柔软,不知她怎么受下的,她竟然也从未向他抱怨哭诉过。
杖刑落下得很规律,不疾不徐,却让人感到时间漫长。
背上的疼痛是几乎坚持不下去的难熬,钝痛,还有刺痛在混合在一起,章景暄尝到口中的腥锈味。终于还剩最后五板,他身形微晃,旋即撑住地面。
夏日衣料根本挡不住什么,已经隐约可见新伤痕叠加在战场旧疤上面。
侍卫迟疑一瞬,最终还是毫不犹豫地打下来,迅疾而快,三十杖刑终于捱完,青玉色衣料隐隐渗出鲜红血迹,只怕是受伤不轻。
章景暄双臂轻轻颤抖,身后侍卫欲要上前来扶,他微微摇头,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只是一张脸色已然变得煞白。
他没有立刻回去给伤口敷药,而是转眸看向章老爷,哑声问道:“祖父方才的话可还作数?”
章老爷缓缓点了点头:“此言既出,犹石落地,概不作悔。”
章景暄这才轻轻牵了下唇角,后背伤口牵动地整个人剜骨似的痛,但他依然躬身作礼,缓声道:
“好。”-
薛元音让下人把玉佩和锁匙去章家还给章景暄后就后悔了,她窝在屋里软榻上,懊恼地双手捂住脸,又生无可恋地把手挪开,盯着天花板双目放空。
其实她早就想还给他了,只是他当时走得仓促,她没来得及。怎么这会儿还给他,感觉好像是她在闹脾气。薛元音深深地后悔了,她不想用这种方式来故意给章景暄惹不痛快。
但是还都还了,只怕章景暄已经误会了,薛元音思来想去,再要回来或是追过去解释又好像她过于纠结这个事情了,小女儿矫情姿态尽显,章景暄这么聪明,一定能瞧出她的左右为难和内心煎熬。
薛元音不想被章景暄瞧不起,亦不想再被他一眼看穿。
这些年她总是输他一头,总不能现在就连心气儿也输一筹吧!
但是很快,薛元音就没工夫纠结这种琐事了,因为她这小小破宅院里再次迎来两名熟悉的贵客——宁嫣公主和苏勉。
他们这些时日总爱来寻她,没想到今儿个撞一块了。
薛元音坐在庭院里的石桌上,拿隔壁宅子的大爷送的茶叶招待他们。
不是什么好茶,偏生这两人也尝不出来似的,总爱过来讨茶吃。
宁嫣公主坐在左边,苏勉坐在右边。
薛元音沏好茶,推给两人一人一盏,有些头疼:“你们怎么又来了?”
宁嫣公主接过茶盏,鼓起一张小脸,愤愤道:“我寻了京城好些青年才俊,欲要介绍给你,你怎么又拒绝我了?”
苏勉其实本不想来,但他做过亏心事,害怕鬼敲门,也道:“薛元音,我托我苏家长辈寻的那些适合你的亲事,你已经数日未给我答复了。”
薛元音一听更觉得头疼了,很无奈地道:“你们为何执意介绍亲事给我?”
宁嫣公主一听更觉得来气:“你没听见京城那些流言吗?宰相府才方去章家拜访不久,今儿个就在说他们两家喜事将近!”
公主毕竟是为她着想,薛元音也只能感激公主一片好心,想了想,妥协一步:“那这样吧,宁嫣,你那些青年才俊,你给我列个名册,我若有空就去见见。”
宁嫣公主这才点头,嘀咕道:“这还差不多。他都寻新欢了,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话罢,她挑起眉梢道:“我那些青年才俊虽然比不得他出色,但也算拿得出手,定不会叫你失望的。”
薛元音看向苏勉,见他正在喝茶,伸手把他手里的茶盏夺过来,道:“苏勉,你老实说,你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了。”
苏勉没作声,他不想承认他跟管柏还有章子墨背后嚼舌根,结果被章景暄听到了的事情。他后来偷偷与章子墨聚在一起推算过,一切罪孽的起源都是出于那则谣言。
苏勉神色认真:“我为人行侠仗义。”
最终薛元音还是婉拒了。
她知晓朋友待她好心,不愿她十九年华还被耽误,但她属实没有空闲——太监催得急,薛昶马上该上路了。
虽然她最后还会回到京城,但这一路程来回至少花费一个月。
薛元音在屋里思索了半日,中途打发走了两波牵线介绍亲事的媒人,最后拎了些柿子饼出门,吩咐车夫道:
“去章府。”
她至少得有一个月才能回来,而他却刚抵京,正是炙手可热、平步青云时。
自他回京后,他们还没好好说过话,她想去见一见他,至少道个别再走。
但她不知道,有关注她这个宅子的人,目睹了媒人频繁登门的事情,似乎误解了什么,早早地立即回去禀报了-
薛元音坐马车出门,停在章府后方的巷口里,让拂珠拎着柿子饼去送给怀舟,道:
“记得告诉怀舟,我是随你一起来的。”
拂珠带着柿子饼去敲了门,很快怀舟出来,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拂珠单独回来了,道:
“姑娘,奴婢把话带到了,但是章公子……没有出来。”
薛元音微微一愣:“他……不愿见我吗?”
拂珠垂首道:“奴婢也不知。”
薛元音没想到会这样,见不到他,她却思考不得原因,不得不承认她是有点失落的。马车正欲调头,怀舟忽然从府里追出来,一脸着急地跑到马车边,道:
“薛姑娘,先别走……我家公子叫我递给你一封信。他暂时有事没法见你,但此信是他认真写下的,请你务必要拆开看看。”
怀舟一边喘气一边把信递上来,薛元音接过信,心里不可抑制地多想了一些——
写得认真,是写的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宰相府刚登门,这信上所言,当真是她想看到的吗?
薛元音心绪纷乱地收起了信,这时怀舟又欲言又止地小声道:
“薛姑娘,公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小的告诉您,但小的还是觉得您应该想知道……薛姑娘,您知晓公子昨日跪在祠堂挨族规杖罚了吗?”
薛元音一愣,道:“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挨罚?”她经历过被打在身上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想到章景暄并未习武的身子,她心头一紧,道:
“怀舟,他被罚得重吗?”
怀舟老实地说:“很重。”
稍顿,他鼓起勇气似的,道:“姑娘,大爷和夫人去拜访友人了,如今不在府上,而老爷平日不出院子,亦不管事,现在府里没什么长辈……您愿意进府看看公子吗?”
薛元音沉默几息,章景暄为何挨罚,她隐隐能猜出来,大抵是因为出征前为她跪下求情,触犯了章家的族规。
她转念下定决心,道:“章府可有偏僻角门?”
怀舟眼眸一亮,道:“有的!就在后墙那边,有个奴才平时采买出入的角门。”
薛元音翻出马车里一顶帷帽,戴在头上,走下马车,慢慢吐出一口气,道:
“怀舟,劳烦你偷偷带我进去。”
……
瞻云院并不在章府最中间的位置,而是靠着一处幽静庭院,平日鲜少有下人出入,很是安静。
怀舟推门走进来,靠近床榻上的人,低声道:“公子,小的给您换药。”
章景暄阖着眼,随意嗯了声。
待背上衣襟被撩开,他抬眸看了眼漏刻,忽而凝住一瞬,这不是换药的时间……
他蓦地回眸,声音微带几分冷意,道:“怀舟,你方才说什么?”
怀舟失手打翻了手里的敷药,下意识欲要跪下磕头请罪。
薛元音走出藏身的廊柱,推开了正门,缓步走进来,揭下帷帽。
这间卧房与她小时候记忆中的大有不同,书案、床塌、案几,甚至是窗棂都变了模样,墙壁上的字画也换成了她没见过的样式。一眼瞧去,多了几分陌生感。
她看向他,轻声道:“是我。”
章景暄抬眸微愣,手臂撑着床榻,面色如常地坐起身:
“薛元音?你怎么来了?”
“我来偷偷看看你。”
薛元音轻声说罢,脚步定在床榻边,见他小臂微微绷紧,像是勉力之兆,抿了下唇,道:
“别起了。我看到你的伤了……在渗血了。”
她看着那白色寝衣透出的隐隐血痕,心里闪过一丝心疼,道:
“你方回京不久,怎么被罚了?”
章景暄静静地看着她,一时没答话。
薛元音沉默了会,轻声道:“你让怀舟说你有事没法见我,是因为卧榻动弹不得,所以才没法见我的吗?”
她一时没等来章景暄出声,不解地抬眸,撞上他眼眸里几分幽沉的深邃,她心头忽地一跳,道:
“怎么了?”
章景暄忽然笑了一下,道:
“不是给你递了一封信吗?怎么不拆开看看?”
第86章 “告白的的情笺都看不懂?”……
薛元音愣了一下,道:“没……还没看。”
她不想承认她在逃避这件事,若无其事地把话题转开,道:
“你伤得如何?很重吗?我能瞧一瞧吗?”
章景暄瞥她一眼,似乎没注意到她在刻意岔开话题。他垂眸拨了下怀舟放在床塌边的敷药,问道:
“很想看吗?”
薛元音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不能看吗?”
章景暄没答,慢慢趴伏下来,道:“看吧。”
薛元音在床塌边坐下来,刚想伸手掀开他背上的寝衣,忽然想起来什么,动作微僵,道:
“你……你被打在哪里了?”
章景暄侧头瞥她一眼,有些好笑地道:
“没有仗责在你想的那个地方。”
薛元音没料到他一眼看穿,有点尴尬地嘴硬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不过是随意问问。”
“行,你随意问问。我也随意一答,在背上,别处没有。”
章景暄闭上眼,轻道,“有点重,怕吓着你。”
薛元音伸手轻轻揭开他背上的寝衣,因为他方才起身的动作,血迹隐隐渗出纱布,透在寝衣上,瞧着血迹斑斑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纱布也撕开,看到他背上交错的新旧伤口,纵然早有心理准备,此刻还是微微僵住了——
虽然不至于血肉模糊,但也青紫遍布,凌乱地分布在冷白的皮肤上,很是可怖。
她忍不住道:“章家族规打这么重?”
章景暄把衣襟放下来,掌心撑着床塌坐起身,薛元音本想阻止他别起来,但思及章景暄本就是骄傲的性子,定然不喜欢趴着与她讲话,遂忍住没有开口。
待坐起身,章景暄额间已经沁出冷汗,他坐稳后,抬眸看向她,轻声道:
“那你呢?当时庆安侯责你鞭罚,痛吗?”
薛元音哑然一瞬,说实话,薛家侍卫力道并不轻,鞭子抽得她耳畔嗡鸣,冷汗直流,虽然现在伤口痕迹好了许多,但当时也是堪称狰狞可怖的。
只是话音到嘴边,她故作轻松地把话题带过去,道:“没什么的,这么久了,我都快忘记了。”
章景暄静静地看着她,心底泛出些微的心疼,低声道:“可我没忘。”
薛元音又是一怔,撞进他一双深邃又幽深的瞳眸里,她觉得心慌,磕绊着岔开话题:
“这……这几日我都来看看你,顺便给你带伤药来。是我父……庆安侯以前从战场留下的伤药,效果比普通敷药更好。正好我七日后有点旁事,我给你带七日伤药来。”
待七日后,他的伤口也能稍微好些,她走时心里才没有愧疚和负担。
章景暄没答话,而是突然问起了别的:“听闻你近日在相看亲事?”
薛元音啊了一声,又喉音囫囵地嗯了一声。
章景暄沉静的眼眸望过来,盯着她,缓缓道:“那相看到让你中意的了吗?
他眼神让薛元音无端心虚,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撇开视线,顾左右而言他:
“那什么……我给你带了柿子饼,柿子是我庭院里种的,有点甜,掺点酸,很是可口,你要不要尝尝?”
没想到她胡乱说的一句,却让章景暄抓到漏洞,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
“掺点酸……薛元音,你是在代指我吗?”
薛元音心下涌起一阵慌张,未经思考就连忙矢口否认:
“我不是!我没有在说你吃味的意思!”
话罢,薛元音脸色涨红,恨不得自掌一嘴巴!
这话说的也太让人尴尬了吧!跟拿剪子把窗户纸戳开一个洞有什么区别啊啊啊!
谁料章景暄并未立刻答话,薛元音话音慢慢顿住,心里冒出来个离谱的念头——
他不会真的在吃味吧?不至于吧……
章景暄没答,目光直直看向她,道:“给你的那封信,还没看?”
薛元音心里松口气,庆幸他没抓着方才的话题一转不放让她尴尬,她点了下头:“你方给我,我没来得及看。”
她故作自然道:“你写了什么?又没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你直接现在口头告诉我呗。”
章景暄轻轻抬了下眉,语气自然:“我都可以。但你可要想好了,听我现在说,就代表你要当场给我回复了。你确定吗?”
薛元音连忙道:“那、那你别说了!我回去看。”
章景暄眼眸看向她,道:“薛元音,你是没来得及看,还是没敢看?你害怕我在信上写什么?”
薛元音眼神下意识回避开来:“我没有。”
章景暄攥住她的手腕,轻缓而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说:
“我改主意了。我让你现在就拆开看看,当着我的面看完它,莫要等到回去。”
薛元音心底莫名慌乱,他这副样子,总让她觉得不对劲,直觉告诉她,看了这封信,窗户纸就直接破了,可是她还没有准备好,根本承受不了他这般步步紧逼的发问。
她绞尽脑汁,磕绊地道:“哪、哪有当着人家的面就拆信的!信当然要回去独自看了,我回去再拆。”
章景暄攥住她,不放她起身,慢慢地道:“我怕你回去之后就不会再拆了。”
薛元音不想承认她的心思被说中了,她本想等护送薛昶回来后再拆的。
章景暄没再给她拖延的时间,信件这种东西很好找,他反手从她袖口里摸了出来,不等她阻止便径直拆开信封,将一封略显陈旧的信和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递到她面前,道:
“在这里看,看完它。还是说你需要我亲口读给你听?”
薛元音劈头把信夺了过来,但已经晚了,她眼力太好,已经把的前几行的内容全看清楚了。
事已至此……
薛元音有点认命地摊开这封泛黄的信纸,低头看去。
这封信很长,写的字很多,不像是最近写成的,倒像是他刚出征时就开始写了。
只见信的开头这般道——
“见字如晤,展信安好。吾已至秦溏关,此地黄沙漫卷,天地辽阔,与京城迥异。抵此首日,便已思汝甚切。汝在京城,一切安好否?”
再往下,便是手札一般的随日记事,刚开始每日都有写,寥寥笔触就很具体地描述了他去秦溏关之后的情况,后来便是隔一阵子再写,一般都是发生了大事。
比方说——
“正月初十,今日乃汝十七生辰,吾用黄泥捏一小人,奈何手艺拙劣,不成模样,幸汝不得见。遗憾不能伴汝左右,遥祝生辰喜乐。”
“二月十五,吾险些中伏,虽身负重伤,但幸能最终化险为夷。”
“三月初七,今日左肩中创,痛彻心扉。然战事吃紧,沙场非养伤之地。幸吾身骨尚健,当能咬牙捱过。吾挂念汝,不知汝在京城可一切顺利否?”
等等等等,一直写完了他在秦溏关两年余的生死险境以及有时对她的想念。
每一日都不甚详细,但时间长,故而信纸也写得很长。
薛元音默然无声,眼眶发酸,心脏扑通扑通地直跳,好像有什么酸涩的东西浸润住胸腔,潮漫上来,又缓缓溢出去。
一直看到最后,大军回京,信纸也写到末尾。
那是最新的墨笔笔迹,在沙场上的粗糙墨迹不一样,是上好值钱的墨,薛元音目光怔怔地凝住,定在最后一行字迹上。
信上末尾,写信人用清俊锋利的笔迹认真地道:
“吾见卿卿,心甚喜,往昔艰难皆如千帆过尽,拨云见日,犹见天光明亮,春和景明矣。”
又在末尾道:“景暄手书,六月初八。”
六月初八……是大军回来的那一天。
所以她那日从他马车上逃下来,他回府便将这封信的结尾写完了?
屋内空气很是安静,章景暄却不打算给她过多斟酌的时间,适时地开口道:
“看完了吗?”
薛元音觉得脸颊有点发烫,猜测自己肯定脸红了,她已经意识到他写这封信是什么意思了……
她心如乱麻,但不想被他看出弱势和自己的底气不足,故作镇定地把信纸搁在一边,道:
“我知晓你想念我,但也不必这样写,如此正式……你写的太多了,我、我都没看懂。”
这个屋里涌动着让人窒息的暧昧感,她有些受不住,欲要起身去开窗通风,不忘镇定地解释:
“六月的天气太热了,我都出汗了。”
章景暄忽然攥紧她的手,双手指缝插入她的指缝间,背部有伤,但不影响他手臂活动,他只微微用力,掌心往里一拉,薛元音便一时不备,跌进床塌上,扑在他怀里。
浅淡的松木香传入鼻尖,让薛元音欲要挣扎推后退的动作有一瞬的恍惚,待察觉到这个姿势有多糟糕,她才后知后觉地慌张抬眼,撞上他一双微微幽深的眸子。
似乎给出去这封信笺,他这般含蓄之人,亦不再掩饰。
章景暄与她十指交缠,任由她以这般糟糕的姿势跌在自己怀里,趁她不备,翻身压覆上去,仗着自己后背有伤,她不敢剧烈挣扎,低眸哑声道:
“堂堂国子监的岁试头名,连告白的情笺都看不懂吗?”
他垂下头,凑近她耳边,看着小巧圆润的耳垂慢慢涨得通红滚热,故意一般,用喉腔的浅浅气音,低低重复催问一声:
“回答我,嗯?”
第87章 “嗯,我的薛校尉。”……
章府瞻云院的卧房,两个人以上下交叠的姿势躺在床塌上,薛元音的一条腿还搭在外面,被他禁锢在身下,左右都无路可退。
她身子被迫陷入柔软锦被里,上方是他滚热的气息,旁边还有一扇支开就能看到庭院的窗棂………她脸颊涨得通红,就连脖颈都蔓延几分绯色,被他攥紧的手开始挣扎,曲腿欲要反抗:
“你、你松开我!青天白日的……成何体统!”
“我后背有伤,你若反抗,我无力支撑,伤口便会裂开。”
章景暄背部正隐隐作痛,但他面不改色,甚至有闲情朝她轻笑,“还找借口也找个站得住脚的……国子监头名看不懂情笺,你自己信不信?”
薛元音不敢再乱动了,他背上的伤她是看见了的,纵横交错,甚至泛着红肿,她把头扭向一边,强词夺理道:
“我怎知是情笺还是旁的东西?你写的如此含蓄,谁能瞧出来是何意?”
“现在瞧出来了?”
章景暄把她的脸扭过来,动作牵动着伤口隐隐崩开,但他面色未变,字句平稳而清晰,道:
“瞧不出来也没关系,我说给你听……”
薛元音担心他当真会把那句肉麻到掉牙的情词说出口,急急忙忙打断他:
“不用了!我知道了!你……你在京城好好任职,冷静一下再说这些,万一你是心血来潮,回头后悔了怎么办?你还有大好前程在,像宰相府女儿……”
“薛元音。”
章景暄冷静地喊她的名字,本想再重复一遍那句告白的情词,但垂眼看她神色躲闪,甚至有隐隐畏怯在眼底……
他话音一顿,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罢了。她既然不情愿,先不逼她了。
可是此番把她放走他亦是不愿的,好不容易逮着她一回,岂能这般轻松就讲这个话题带过去了?
章景暄松开她的手,薛元音立马从床上爬起来,故作镇定地理了理裙摆,动作迅疾中隐隐带着几分逃避的意味。
他眼眸看她,轻扯唇角道:“在躲我?”
薛元音被戳中心事,适口否认道:“我没有!”
章景暄声音淡淡:“给我带七日的药……那七日后,你想去哪?”
薛元音不想被他这般注视,总感觉要被他洞悉了似的,她避开他的视线,拔高声音来证明自己底气很足:
“我只是突然在京城待惯了,想四处看看,游历一番,又不是不回来了。”
章景暄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开口。
薛元音也故作淡定地回视过去,内心却直打鼓。
四处游历,这个借口堪称拙劣,章景暄这么聪明,定然是猜到她在撒谎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章景暄并未拆穿,而是随口似的提起另一件事:
“你还我的东西没有还齐,我还有旁的东西在你那里。
薛元音一愣:“齐了呀,只有那两个。”她还能收他什么东西?
章景暄眸底沉淀着几不可察的幽色,缓慢地道:“我的裸体画。”
薛元音凝滞几息:“你的……那个画,你不是给我了吗?”
章景暄直直注视着她,道:“你与旁人相看亲事,再答应旁的男子求亲,同时屋里却藏着我的裸体画,你认为合适吗?难道说,你自认是道德有瑕之人?”
稍顿,他犹嫌加码不够似的,冷静地补充道:“更何况,那是一幅其他男子起了反应的裸体画。”
薛元音声音微滞,尽管他根本是胡乱揣测,但她好像确实是这么做的,好一会没想好该怎么反驳,憋出一句:
“又不是我叫你起反应的。”
话落她就后悔了,这话还不如不说。
章景暄听罢依旧面不改色,声音却稍显冷淡:
“你相看的那些人出身如何?功名如何?才华如何?样貌如何?他们有我好吗?”
薛元音没忍住反驳道:“我又没答应!再说了,你家里媒人不断,还不许我朋友给我介绍亲事吗?你这是在做什么?只许官洲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说到一半,总感觉吃味意味很浓,她又把话咽了回去,嘴硬道:
“我就是突发奇想,打算离京去大千世界看看。”
她不想承认自己在畏怯,畏怯他会怪罪自己,毕竟薛昶那般害他。
亦不敢承认,她不过是方才在寻借口,她其实是想给薛昶送别最后一程。
章景暄静静地看着她,神色难辨,她亦微微抬起下巴,不肯先开口。
空气陷入寂静的沉默,隐隐有几分僵持。
少顷,章景暄揉了揉额头,叹了口气。
罢了。
这么逼她做什么,明知她尚未做好准备。
说到底是他有些心急了。
章景暄抬眼,问道:“什么时候?”
“啊?”薛元音微愣,下意识道,“六月二十……你上任那一天。”
章景暄轻轻颔首:“知道了。”
薛元音不明白他知道什么了,外头天色渐黑,章家大爷和章夫人马上回来了,她没再久待,看他换完药,折好信笺飞速揣进袖内,告辞离去。
临走前说了一声她明日会来给他送药。
待她一走,章景暄就唤来怀舟,道:“宽衣。”
怀舟忧道:“公子,您这身伤该在榻上躺着才是,再出门怕是又要裂开了!”
章景暄忍耐着背上的痛意站起身,面无异色,语气不容置喙地道:
“备马车,我要进宫面见皇上。”-
往后一连七日,薛元音都在角门托怀舟把自家上好的伤药给章景暄带进去,但她并未再见到他,频繁偷偷进人家家里总归是不好的。
很快就到了七日后,农历六月二十,太监押着薛昶离开刑部大牢,魏叔背上行囊,随薛昶一起奔赴边疆关塞。
薛元音给章景暄送完最后一次的伤药,思来想去,托怀舟递进去一句“祝愿章公子今后飞黄腾达”,旋即回家拿上简单的行囊,独自坐上马车出发了。
押送薛昶的同行人,除了太监还有几个刑部衙役,魏叔紧紧跟在后面。
薛元音待他们走完一段路,只能隐约看见个尾巴后,她才悄悄跟在后面。
本来押送犯人的队伍后面不能有闲杂人跟着,但她作为薛昶亲生女儿,明面打着“外出游历”的借口,暗地护送父亲一段路程的事情也在皇上默许之中,因此前方的押送车队看见了她也没吱声,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薛元音跟着押送车队去往城门,排队等待出城,队伍有些慢。
她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了敲马车外壁,撩开车帘,看到是谁在敲时愣在原地——
章景暄竟然站在马车外,一身低调衣饰打扮,轻声问道:
“不知薛大小姐的马车上可有空位多载我一个?”
薛元音隔着马车窗子与他对视,心头情绪翻涌,半晌才道:
“章景暄,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章景暄缓缓地道:“想和你一起出去走走。”
薛元音道:“可你不是要留任京城吗?”
章景暄平静地道:“可你不是要出发了吗?”
这时前方队伍开始走动,她往里让了个空位,章景暄躬身坐上马车,她这才看到他连行囊都带了,可谓准备齐全。
这股突然袭来的淡淡松木香存在感太强,让人无法忽略,薛元音这才意识到到章景暄要同她在一辆马车里待上近一个月的事实,后知后觉地道:
“你早就知道了我想做什么?”
章景暄正在看着外头缓缓驶过的景色,闻言侧眸看向她,淡声道:
“不就是想偷偷护送庆安侯一程,看着他平安离京吗?何不实话告诉我?”
薛元音没想到被他一眼看穿,有点不自在,道:“你早就猜到了?”
章景暄淡淡道:“我又不会迁怒你。”
薛元音沉默着不开口,两只手在裙摆上纠结乱绕。
章景暄轻叹,牵过她的手,五指插入她指缝中,道:
“这次我不想再让你独自上路,故而推了上任时间,陪你送完庆安侯再回去。”
薛元音张了张口,却一片哑然。
原来章景暄已经知道自己偷偷去三河关待了一年的事情了?
她微微蜷了下手指,却被章景暄攥得更紧,她不想被他看出来自己在强撑,压住喉头的涩意,故意道:
“谁要你陪啊?我可是皇上亲封的薛校尉!你见了我可是要行礼的!”
章景暄轻轻弯了下眼尾,指尖动了动,连带着她的手指也微动,像是在调情似的,他温柔地轻声道:
“嗯,我的薛校尉。”
薛元音想说什么来缓和气氛,却喉咙一片堵涩,根本讲不出话来。
不得不承认,看到他当真追上来的时候,她心头是被巨大的惊喜感给包裹住的。
两年多的孤独和委屈在这一刻如潮涨般漫上来,填满她的心口,她眼睫和鼻尖都在发酸,却不想在章景暄面前表现得软弱,正强忍眼泪,章景暄忽而轻叹口气,张开双臂拥住她,低声道:
“对不起,让我的薛校尉等了我两年多。原谅我吧。”
薛元音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就这么夺眶而出,她被他强硬地拥入怀里,趴在他肩头,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她感受到章景暄掌心覆在自己的背上,安抚地轻拍,她攥紧他的衣摆,想忍住情绪,至少把眼泪憋回去,这糟糕样子收一收……可他安慰的动作太温柔,她的眼泪越掉越凶,最后干脆埋在他肩膀抽泣。
一边哭一边想,她现在的模样好狼狈,还是别抬起头来了,不然一定会被章景暄看到她满脸的眼泪鼻涕。
“你、你就是个混账!”
薛元音难得情绪失控,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地控诉:“摸了我的胸,摸了我的腰,摸了我的屁股和大腿,最后夺了我的身子之后一走了之……你就是全京城最不负责任的负心汉!”
她听到他轻声在她耳边道:“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
薛元音闷声掉眼泪不开口。
她不想要他的对不起,她只想让时间倒回到三年前,在他拦在阿史延锋面前的时候,她应该及时拦住他。
这样她就不会带着无尽的懊悔过完这两年多的生活。
章景暄任由她伏在自己肩头,泪渍打湿一片衣料,待她骂完自己之后,哭声渐弱,他才不动声色地撩开车帘,仗着她看不见,递出去一张字条。
外头一路悄悄跟随的怀舟眼疾手快地接住字条,停下来走到路边,拆开字条看去。
上面只有简单直白的四个字:
“回府,备婚。”
第88章 “这里也要看?”
怀舟收好字条,远远地朝着正在驶离的马车点了点头。
章景暄这才放下车帘,遮住眼底的思绪。
先斩后奏,提前让章家准备好成亲事宜,这样做总是没错的。
如今,就差她跟他回去了。
他压下心底的念头,轻轻拍了拍怀里姑娘的背脊。
薛元音渐渐止了哭声,她的情绪积攒很久,零碎堆积在一起,如今发泄出来感觉好受许多。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抬起脸,眼前递来一方帕子,她接过来擦了擦眼泪,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只有眼眶还是微微泛着红的。
薛元音收起帕子,掀帘朝外看了一眼,马车在官道上轱辘辘行驶着,夏季炎热,周遭林木郁郁葱葱,押送车队遥遥在前面,道路两侧人迹罕至,静谧安然。
按照她的计划,她一路远远跟着,亦押送车队在同一家驿站吃住,待送他到第三个城池,她就原路折回。
薛元音放下车帘。虽然章景暄追了过来,但她还是强调道:
“我此行主要是为了送别我的父亲。不管你与他有何恩怨,他总归是我的生父。”
话里话外带着一种暗示意味,似乎警告他勿要乱来,章景暄不由失笑,道:“行。”
……
押送薛昶去边塞的路程是很无聊乏味的,尤其是薛元音跟薛昶这种见面必吵的父女关系,薛元音一路上的心情都不好,话语也寥寥。
倒是章景暄出乎意料地老实,见她心情不好也并未打扰,他带了本书,在马车行驶中随意翻阅着书卷,像是在给她排解的空间。
待抵达第三个城池,薛元音想着以后兴许都没办法见面了,特意去跟薛昶道别,结果自然是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她对上薛昶时谁都不肯让步,两人总能被对方气死,等到押送车队离开后,薛元音的脸色才慢慢好起来。
待到薛昶一行人消失在视野中,她坐回马车上,章景暄搁下书卷,抬眸道:
“庆安侯走了?”
薛元音点了点头。
章景暄牵过来她的一只手,故作自然地问道:
“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回程返京吗?”
薛元音虽是为了送别薛昶,但不想火急火燎地赶回去,瞥他一眼,随口道:
“你好像很着急想回京?”
章景暄面色未改道:“没有,只是问一问你打算何时回去。”
他眼眸虽然在看着她,五根指节却强势地插入她的指缝中,搁在自己大腿上,另一只手轻轻揉捏着她纤细腕骨的骨头。
动作看似轻缓而随意,却像是有细密电流从腕骨往上蔓延,带起一片燥热,总让她感觉痒麻得很。一时说不上来他到底是真的随意,而是故意在撩拨她。
去的路上只有心急,并不觉得有什么,这回程的路上只剩她与他,薛元音方才察觉到几分不妥来。
好像有点……亲密过头了。
她不适应与他这般亲昵腻歪的相处方式,不自在地把手抽了回来,生硬地转移话题:
“我们一路舟车劳顿,要不……到前面城池里歇歇脚,次日再走?”
章景暄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马车驶向前方城池的驿站,一方狭窄空间里再次安静下来,身侧那股松木香愈发显得有存在感。
只轻轻一动,两人衣料摩擦的声音就会在安静的马车里响起,像极了他曾经气息滚烫地伏在她身上,拿着她的手帮他做那事的动静。
私密,又暧昧。
薛元音有点坐不住了,脖子僵直地盯着窗外的风景。
驿站怎么还没到?来的路上也没发现这马车这么狭窄啊……
尤其是身侧一道视线时不时瞥向她,安静的马车里充盈着一股微妙的旖旎感,让她觉得愈发难捱了。
薛元音脑袋里急转起来。不行,得找个安全的话题聊聊天。
她忽而想到了什么,放下车帘,转眸看向他,面色很是自然,道:
“我们见面后还没能好好叙叙旧,你在秦溏关都经历了什么?”
这个话题很安全,那股若有若无的旖旎终于散了,她不动声色地吐出口气。
章景暄却不欲多言的样子,两年惊险艰苦皆已过去,如今再提起来总有卖可怜的嫌疑。
他沉吟几秒,简单概括带过,捡了些身上留下的伤疤说了说:
“……总之,轻伤都无碍。重伤有三处,一处在左肩,现在左臂使不得太大的力气,所幸不影响右手提笔。一处在背上,你也看到了,有一些凌乱疤痕至今未消。还有一处在小腹,险些当场失血昏迷过去,军医砸了好些重金药材,养了不少时日才缓过来。”
薛元音从他寥寥几语中隐隐窥探见当时战事的凶险和残酷,微微蹙眉,道:
“这么重的伤,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让我看看。”
她忧心他的伤疤,没察觉到他动作微顿间的几分迟疑,自行去揭开他的衣领?。
章景暄迟疑的一瞬便已失去最好的拒绝时机,便没再遮掩,解开领口,拉开至左肩,把伤疤暴露出来。
薛元音伸手摸了摸伤疤,有几分心疼,她在三河关远不如秦溏关残酷,多亏他能化险为夷。
她拉上他肩膀上的衣物,又去掀开他的外袍,背上的伤她已经看过了,还有最后一处腰腹上的伤没看。
腹上有丹田,也不知伤着没有?
章景暄动作微顿,抬手拦了一下:“这里也要看?”
薛元音不解道:“为何不能看?”
章景暄停了数秒,轻叹,道了声“好吧”,慢慢解开腰封,把外袍和里衣掀开,又把裤腰往下拉了些许,暴露出小腹上的伤疤来。
薛元音低眸看去,这是一处擦着丹田划过的伤,瞧着很重,如今留下一道蛮深的痕迹,她心疼地抬手摸了摸疤痕,嘟囔道:
“这么漂亮的身子,我还没看够呢,怎么就留疤了……”
章景暄的腰腹绷紧,猛然攥住她在他腰间轻抚的手。
薛元音一愣,眼眸圆睁,动作僵住了。
只见裤料之下的囊实一瞬间苏醒过来,迅速直起身,在她眼皮子底下将衣袍撑得鼓起,隔着衣袍都能瞧出小公子的嚣张。
马车里骤然安静了。
薛元音脸色倏然涨红,时隔两年多,她早已忘记她与他曾有过亲密的接触,如今乍然见到只觉得无所适从,心跳如擂鼓,还伴有几分尴尬,一时间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
她仓促地抽回了手,僵硬地坐直身子,撇开眼,目光不知该放在哪儿,磕绊地憋出一个“你”,却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下文。
实在太尴尬了,谁能来救救她,她到底说什么才合适,真是要命啊啊啊,她完全忘记这玩意会抬头了……
这可是在马车里,这可怎么办?!
章景暄抬眸,触及她眼底的无所适从和尴尬,各种情绪都有,唯独没有旖旎和期待,他动作微顿,若无其事地把衣袍合拢,将腰封束好,语气听着似乎很自然:
“太久没见到你,它不太听话,你不必管它。”
但话音中微微的沙哑还是透露出他并非如表面那般从容淡然。
薛元音尴尬地“哦”了声,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这短短几瞬间,过去那些亲密无间的接触就走马观花似的从她脑海里闪过。
分明他是在有意缓和气氛,她却无端觉得更不自在了,欲掩弥彰地拉了下领口,转移话题:
“六月中下旬的天气还蛮热的,尤其是不甚宽敞的马车里,怎么更热了。”
这话说得让马车内气氛彻底好不起来了,似乎连章景暄都有片刻无言,一时不知这落到地上的话题该怎么接。
薛元音在心底崩溃地唉叹一声,竟隐隐感觉有点绝望。
她突然有点后悔,她可是要与他在马车里待上个至少大半个月啊!
章景暄眸光微深,喉结轻滚,压抑住那几分不合时宜的欲念,轻声道:
“以前不是挺喜欢我的身子的吗?”怎么如今抗拒成这样?
看着她尚有尴尬的神色,他余话没说出来,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
“你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我知道,我又没担心。”
薛元音不想承认自己是不适应,生硬地提起旁事:“等会到了驿站,我们歇息一晚再走吧。”
章景暄拿了马车里一条薄毯搭在腰间,像是没察觉她转移话题的生硬,顺着她的话题道:
“好。”
薛元音嗯了声,扭头看向窗外。
马车里好不容易活络起来的气氛似乎又冻结住。
章景暄眸色微深地看着她背对着自己的僵硬背影,唇角慢慢扯平。
他们分开太久,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待他的态度有些许别扭的生疏感。
得想个法子让关系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至少要让她主动愿意接纳他-
马车行驶去驿站的功夫,马车里寂静如针。
薛元音脑子里一团乱麻,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与他的关系显然破冰了,但似乎总萦绕着别扭和尴尬,还有几分生疏的陌生感。
天色渐晚,驿站很快就到了。
终于不用在一个马车里僵硬地坐着,她长松口气,连忙下车走进驿站里。
来程着急赶路,押送车队在荒郊野外过夜,简易搭建帐篷就完事了。
这还是第一次跟章景暄一起来驿站过夜,薛元音跟掌柜的订了最后两间上房。
且不论他们现在没什么关系,就算有点关系,也还没亲密到能住在同一间房里,更逞论一间房里就一张床榻。
章景暄倒没多说什么,面色平静地走进客房。
在屋内打量几眼,最后他步履平缓地走近窗子,摸了摸覆之的油纸。
……
薛元音先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睡醒后天色已黑,她起来备水沐浴,才刚收拾妥当,门扉就被人敲响。
她疑惑地打开门,意外地看到章景暄站在门外走道上,只披了个外袍和穿了下半身的裤子,上半身胸腹皆裸露着,头发湿漉漉的。
他面色淡然道:“我没带巾帕,你有多余的吗?借我一个,我用来擦发。”
薛元音视线在他薄肌分明的胸腹上扫过,情不自禁地停留了几息。
他这身子虽然多了疤痕,竟然比以往更漂亮了,块垒清晰,随着他呼吸而轻微起伏,难不成是他在战场上练出来的?
她目光险些被他上半身的薄肌给黏住,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轻咳一声,道:
“我有多备着的,你等一下,我给你拿。”
薛元音进屋给他翻找备用的巾帕,又不禁想到,没想到他身材依旧这么好,真想摸一摸……
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猛然清醒过来,恨不得给自己迎头一棒。
真是差点被美色昏头了!章景暄这个人真可怕,只无意间露个胸腹出来,她就险些又栽在他身上。
薛元音拿了巾帕出来递给他,章景暄接过去,却没立刻离开,而是语气淡淡地道:
“这驿站应当是有些年头,我屋子里窗子合不拢,油纸破了,擦发擦身甚至是更衣都太容易被瞧见。不知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薛元音一时被问住了:“窗子合不上?油纸破了?不应该啊,这可是驿站……不然先用宣纸糊上?”
章景暄淡声:“我问过了,驿站里没纸。”
薛元音一时半会也没想到去哪能弄纸,除非出去买,但方才路过时看到铺子离此地甚远,待买来怕是他头发都快干了,她犹豫一瞬,嘴比脑子快:
“要不,你先进我屋里擦?”
话罢,薛元音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提议多多少少有些不合适,谁知章景暄好似并未有所察觉,微微颔首:
“好。”
第89章 “最频繁时……”
薛元音拦在门前没动,直到章景暄叫她给他让个路,她下意识地侧身,他不疾不徐地进屋,转头问她要巾帕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决定。
章景暄似乎毫无所察,拾起她搁在行囊旁边的巾帕,问道:“巾帕我用了?”
薛元音:“……”
她能说你别用了吗?
她道:“你用吧。”
薛元音坐在床塌边等着章景暄擦好头发,目光忍不住朝章景暄的腹肌上瞄去。
数一数……嘶,竟然不比原先差,这摸起来手感得多好啊!
章景暄平时做事就不慌不忙,这会儿亦是如此,举手投足间格外悠闲,甚至透着几分拖沓松散之感。
擦完头发,他又面色不变地褪去外袍,露出赤裸的上身,慢条斯理地擦掉水珠,待擦到一半,他似乎才察觉到几分不妥,侧眸看向她,温和地道:
“等会我可能得褪一下衣物。我身上什么模样你都见过了,应当不介意吧。”
薛元音:“……”
她这会儿再瞧不出来他是故意的,她就不姓薛。
但她最终心平气和地说“不介意”,强迫自己不再朝他看,面朝里侧转过身,给他充足的空间:
“你想怎么褪就怎么褪,我不看。”
章景暄微微攥紧手里的巾帕,背后的伤尚未好全,沾水隐隐作痛,让他本就淡淡的嗓音更显得毫无情绪:
“那我褪了?”
薛元音背对着他道:“褪吧。”
章景暄盯着她的背影,唇线微微绷直,缓声问道:
“褪衣包括罗裤和亵裤,还用你的巾帕,你不介意?”
薛元音咽了下口水,看着面前的墙壁,故作平静:
“我不介意。巾帕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送你了。”
空气安静半晌,谁也不肯先开口。
章景暄终是扔掉巾帕,穿上外袍拢好,踱步走近了她。看着她的背影,他带着微微的不虞和无奈,双臂撑在她身子两侧,稍稍倾身,在她侧脸边侧眸,低声道:
“薛元音,你在与我怄气吗?”
他身上的男性气息几乎铺天盖地将她包绕起来,说话间的热息拂在她侧脸上,薛元音脸颊发痒,耳垂也有了烫意,忍不住侧了下脸,避开他近在咫尺的嘴唇,故作淡定地道:
“谁在与你怄气?是你想多了。我只是对你的身子不感兴趣了。”
章景暄继续靠近她,戳穿道:
“不感兴趣,还能在看见我的胸肌腹肌时险些挪不开眼?明明就是喜欢得紧。以前百般撩拨,怎么如今反倒不敢摸了?”
薛元音哑然无言。
章景暄顿了片刻,主动解释道:
“我没想与宰相府有什么交集,不管是父亲母亲还是祖父,他们都没想答应宰相府,皇上在金銮殿上问我时,我已经当着群臣的面表明我心有主,你向来聪慧伶俐,这回怎么如此胆小怯懦了?”
薛元音被猜中心事,立即反驳:“我没有!”
章景暄看着她明显心虚的神情,道:“你心有芥蒂,当我瞧不出来吗?”
薛元音咬住嘴唇,沉默片刻,再逃避下去着实没有意义,她转过头去,看着他冷静地道:
“章景暄,我若喜爱一个人,我会自私得很。我对他有占有欲,我要将他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打上我的烙印,我要他对我口服心服,只做我的裙下臣。章景暄,你懂我什么意思吗?你敢说你在说这些话的当口,没有试探我的意思吗?”
他聪敏过人,可她亦是。
他总是太委婉,太含蓄,她并非当初的十六七岁,而是已经十九岁了,不敢再冲动地认定他。况且他至今都尚未完完全全对她彻底敞开心扉来,凭甚要求她完全接纳他?
章景暄目光沉静,与她坦坦荡荡的目光对视几息,终是率先让了步,低声道:
“薛元音,我此次是有条件的。我陪你护送庆安侯,你随我回京议亲。”
“议亲?我都没同意呢,你空口无凭的就要娶我了?”
薛元音轻哼,骄矜地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地道:“章大公子似乎还遗落了什么没说出口吧?”
章景暄倏忽笑了一声,低哑喉音滚在她耳边:“大小姐,你真会试探我。”
微顿,他无奈地道:“非要听我说那些直白肉麻的字眼?”
他微微俯身,指腹抚上她耳垂,惩罚似的用力捏了下,低声道:
“那封情笺还不够吗?”
薛元音被他拂出的热息弄得耳垂滚烫,忍不住稍稍撤身,撇开了眼,佯作淡定道:
“那信如此含蓄,能表明什么?再说了,哪有女子不喜爱听情话的?你文采斐然,满腹诗华,不能说几句动听的情话来取悦我吗?”
章景暄低低地哼笑一声。
他知道她想听什么,无非是那些个直白表达爱意的字眼,想听他直言说喜欢。
但他本身就不是多甚坦诚的人,那封剖明心迹的含蓄信笺会突然给出去,原本也是担心她会多想。
然而眼下情形既非情急,亦不缱绻,她想听他直言求爱,属实是为难他。
空气安静地僵持半晌,章景暄终于撤身,语气比以往更轻,像是在哄她,委婉解释了句:
“俏俏,你应当了解我,我不善于说更加直白肉麻的情话。”
薛元音哼了一声,就知道章景暄不会突然变了个性子,依旧如此不坦诚,她跟他讨价还价:
“想娶薛校尉,你得拿出诚意来。”
章景暄知晓她心里记恨当年总是输他一头的事情,散漫地点了下头:
“行,都听大小姐的,请大小姐吩咐,我该怎么展现诚意?”
薛元音轻咳一声,含含糊糊地说:
“很多方法呀,那些话本子里讲的书生追求高门小姐,不都变着花样使法子……你不是聪慧过人吗?这种问题还来问我?”
章景暄失笑,但议亲的事情她还没松口,他不能叫她这么轻易就满足,遂没应下来,只道:
“你所言那些与我来说太出格,再议吧。”
薛元音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
天色已晚,章景暄直起身,拿了巾帕去擦发,他头发未擦干并非假话。
薛元音看着他坐在木榻上,心里又有个念头蠢蠢欲动。
如今不比以往,她终于占了上风,好像可以肆无忌惮一些,遂顺从心意,趁他不备,迅速跨坐在他身上。
章景暄擦发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道:
“你确定要深更半夜来招惹我?”
薛元音吭吭唧唧说“没有”,又露出笑来,低声道:
“我突然想到个问题,想问问你。”
这语气,一听就让人直觉不是什么好问题。
章景暄看着她半晌,瞧见她眼底几分闪烁的期待,终于还是搁下巾帕,搂住她的腰身,道:
“问什么?”
薛元音有点不太好意思,但好奇心胜过了羞耻,她没直接问,而是先打了个铺垫,道:
“听闻不少军营里都有军妓,你在边疆待了两年余,有没有……”
章景暄并未犹豫:“没有。”
话罢,他捏了下她腰间软肉:“你把我当什么人?”
薛元音本也没想问这个,她哦了声,想到自己要问什么,脸颊有点发烫。在他平静的目光中,她俯身凑近他耳畔,启唇道:
“章景暄,那你欲望上来时,总要想法子纾解吧……你有没有想着我的脸自渎啊?”
问话一出,犹如石破天惊,让空气骤然一静。
章景暄眸色缓缓变得幽深,一言未发地看向她,只见她坐在他大腿上,面色微红,却笑得得逞,显然并非是想得到答案,而是想求证自己的猜测罢了。
他伸出手掌轻轻拍了下她的屁股,声音沙哑地道:
“明明知道答案还问什么。”
薛元音差点被他这个轻拍屁股的动作搞的惊跳起来,一瞬间面色涨得绯红,蔓延至脖颈都是薄薄粉红,羞恼地道:
“你干嘛打我……那里?!”
怎么跟对待小孩子一样……薛元音羞耻得要死,连说出那个字眼都觉得嘴巴发烫。
章景暄见她羞耻,反而恶趣味似的又轻拍了两下,道:
“罚你明知故问。”
他示意了一下:“下去,我擦头发。”
方才她坐他腿上蹭动,能坐怀不乱乃圣人,可惜他不是。
小公子已经微微抬头了,再这样下去,难捱的是他。
薛元音假装没听见,夺过他手里的巾帕搁在一边,坐他大腿上不肯起来。她微微俯身下去,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道:
“诶呀,我还没问完呢!既然有过自渎,那有过几回啊?频率如何?怎么自渎的……都是想象我的脸和我的身子吗?”
章景暄掐紧她的腰肢,像是警告。可她完全不惧,甚至勾着几分挑衅的笑,俯看着他。
他眸色微微暗下来,克制着几分欲念,看了她半晌,却拿她无可奈何,道:
“非要这么刨根问底?”
薛元音脸颊发烫,却仍然笑意狡黠地道:
“好不容易逮着你一回,不问清楚怎么行?”
章景暄缓缓吐出口气,小腹涌着一股燥热,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身子的变化。只是她方接纳他,想做亲密的事情怕是要暂缓一缓。
可如此一来,他要难捱许多。
他的掌心欲往上轻抚,最终强行克制住,只攥紧她腰肢,缓慢地揉捏着,嘴唇贴向她耳侧,微微沙哑的嗓音压得有些低:
“战事起来的时候脑子里想不到这些事,兴许月余也不会有一回。战事暂歇时,军营里很是乏味,比平时更容易想到你,有时亦会控制不住。最频繁时……”
稍顿,他喉结轻滚,嗓音微哑地道:
“连续二十一日,每日一回。”
第90章 调情。
薛元音微微睁圆了眼睛,似乎有些震惊,吐出一个“你”,半晌没说出来下文。
章景暄抬眸看她,眸底的幽色愈发浓重,抬手故意捏了下她的耳垂,道:
“听到答案,满意了?”
薛元音耳垂被他捏得微痛,轻嘶一声,终于回过神来,道:“你……你这么频繁,身子能受得住吗?”
话罢她低头瞄了一眼,意有所指的样子。
章景暄攥紧她的腰抱起来,大步走向床榻,忍无可忍,谁再忍谁是傻子。
他把她放在锦被里,垂眸,身子压覆上去,攥紧她的手压在她耳颊边,曲膝将她分开。
薛元音感觉他的气息倏然变了,有点慌了,连连挣扎起来,努力往旁边躲避,道:
“等等!你、你先起来!我没说要做那件事!”
章景暄动作微顿,攥着她其中一只手往下拉,叫她隔着裤料去感受那处完全苏醒的热源,喉音沉沉地道:
“这回撩尽兴了?”
薛元音急忙缩回手,但还是不小心摸到了,确实已经完全苏醒了……她不敢看他,有点心虚地往旁边瞥去,道:
“那、那你忍一忍呗。”
章景暄嘴唇微抿,眼眸似笑似不笑地看着她:“嗯?”
薛元音本想反赖一口说他定力不行,但大抵因为破处的身子和未经事的少女是不一样的,她被他压在底下,瞧见那性感的薄肌在尚未系紧的外袍里若隐若现,还有隐隐没入裤里的腰胯线条,身体深处竟然也同时升腾起一股隐秘的渴望来,似乎有些期待那翻云覆雨的感觉。
那滋味,只需一次就让人深深记住,并渐渐上瘾。
这个认知让薛元音感到羞耻,拒绝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了,她脸颊微红地哼唧两声,但他似乎没看懂她是何意,于是她咳了几下,隐晦地暗示道:
“但是……要做那事其实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先伺候好我,让我感到快活,若你同意的话……”
“伺候你?”
章景暄眼眸里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低低地道:“用哪里?”
他俯身靠近,用唇齿舔咬了下她的小乔白皙的耳垂,仿照着那次在马车上的动作,含糊地说:“这样?”
“还是……”
他松开她渐渐充血的耳垂,指腹弯曲,缓缓往下摸寻,似乎如同戴着扳指那次的轻慢研磨,低声道,“这样?”
稍顿,他送了手,掐住她的两只手腕,腹胯处挺了一下,微微沙哑地道:
“还是说要这样?”
薛元音脸颊发烫地撇开脸,若是以前他让她挑选,她也是能厚着脸皮挑一挑的……但眼下不是正和他拉锯么?她总不好太主动,好像很轻易就原谅他了似的。
遂轻轻咳了一声,喉音含糊地说:“哪里都行……你觉得我喜欢哪里,你就用哪里呗。”
章景暄低哼一声,当真是个大小姐,这就使唤上了,干脆贴在她耳边,直白地问:
“我哪里给你伺候得最爽?”
热息拂耳,给薛元音弄得有点痒,她分神一瞬想了想,本想说当然还是正事最爽,但思及上回他堪称大幅度开伐的动作并不温柔,让她痛了好一会,话到嘴边,又改口道:
“就……你最开始那个……像马车里嗯嗯的那样。”
原来最喜欢他用口舌帮她。
倒是怪挑剔的。
章景暄凝视着她的面颊,嗓音低缓地道:
“声音这么含糊,在撒娇吗?旁人能听懂什么?说清楚点,你喜欢什么?”
薛元音浑身都泛起羞耻,她突然发现章景暄还有这么坏的一面,他自己衣袍里都成这副样子了,还非得逼她说清楚。
她紧紧闭上眼,一鼓作气地大声说:
“喜欢你用嘴巴帮我!行了吧!这回听清了吗!”
章景暄掐了下她的腰窝,道:“听清了。小声些,你也不怕被隔壁客房听到了。”
“听清了你还在这里磨蹭。”
薛元音睁开眼睛,眸光闪烁。声音虽然小了下来,但不难听出隐隐不满足。她不是感觉不到他逐渐蓬勃的势头,亦能感觉到他在想办法缓解自身的不适。
她小看了她与他在一起时两人会产生的旖旎,相信他亦是如此。都并非是未经事的身子,个中滋味有多么让人挂念,他应当比她更清楚。
所以他在这里东拉西扯,是觉得她不愿意?只是,他有耐心,她也慢慢没耐心了。
还是说他不愿帮忙?
薛元音想了想他这会儿的难耐,心里也了悟几分,怕是分开太久,他也很想了吧?遂忍着几分羞臊,大度地攀上他的脖子,故作主动地说:
“我很通情达理的,你是不有旁的想法?没关系,我不挑。”
所以做什么都行,左右她都是享受的那个。只要他再主动一下,她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薛元音这一席话带着几分挑衅意味,像是火引子去点燃稻草,烧得人理智尽褪,章景暄伏身掐紧了她,在她肚腹上磨了磨,兴奋感涌上头脑,让他险些冲动地扯下两人衣裤,反正他们早已……
屋内昏黑,散不掉的旖旎缓慢地蒸腾着,他目光触及她微微凌乱的衣衫,临头却清醒几分,想到了什么,抿了下唇,用力克制,最后强迫自己停下来。
薛元音前襟已经半解,被他滚热气息笼罩,皮肤灼烫得敏感。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但她还是有点不太敢直视他,心不在焉地想,不能太主动,否则又要处处被他压一头,但她亦不想再拒绝,因为内心深处同样在渴盼着。
她已经做好半推半就的准备了,没想到章景暄停了下来,衣襟扣子被他一颗颗扣紧,复又合拢。
薛元音神色清明几分,察觉到章景暄身子撤去,半撑起身子看向他,诧异地问道:
“难道两年过去,你这就不行了?”
他才几岁?尚且不及二十二岁,难不成男子能力下滑这么快?
章景暄克制着那股澎湃欲发的念头,嗓音微哑地道:
“尚未成婚,不合规矩。”
薛元音:“……”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眼眸里带着不可思议之色,道:“你上一次强要了我就合规矩了?”
章景暄微微抿唇,却未答话。
他虽然并非是守规矩之人,但男女婚前习俗也略知晓一二,大婚前不可经常见面,亦不可私下过分接触,否则婚事不祥,经年不利。
他与她能走到一起着实不易,生平仅此一次成亲,不得不慎重些。于是箭在弦上,思绪却清明一瞬,强行忍了下来。
薛元音这才意识到章景暄是真的克制住了,她隐隐觉得不可置信,大抵是他主动提出的皮肉生意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险些忘记曾经在清奚镇上对他怎么都撩不动的日子。
这回他在关头上撤身,让她又想起来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了。
薛元音忽觉心底升起一股恼火,他身子难不难受她不知道,可她已经被撩了起来,她并不舒服,遂翻身坐起来,一把拉住了他,不管不顾地往他怀里扑过去,拽住他松散开来的衣领,仰头咬上他的喉结。另一只手从他前襟里探进去,在他胸肌和腹肌上轻轻抚弄。
章景暄对她并未设防,被她得逞,分神了一瞬后摁住她的手,克制着道:“这么晚了,别闹。”
薛元音闻言更恼火了,听听,别闹,这是他该说出来的话吗?她低头瞄了一眼,蛮精神的啊,不像是一时半会睡着的样子,她气恼的同时还有点不解,道:
“你当真不继续了?”
章景暄攥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慢慢把衣襟扣紧,而后把她搂进怀里,温热身子甫一抱进来,它几乎立刻就有些躁动,他不得不分出几分精力去强行压制,过了会儿,他才重新分出心神在她的问话上,微微沙哑地回答道:
“除非你答应同我成婚。”
薛元音一时悻悻然,又不想死心,心里别扭了一下,最后耐不住渴盼,含含糊糊地说:
“那你帮帮我嘛……”
她想了想,脸色又开始涨红,抱住他双肩,低下脑袋,埋在他颈窝里低哼道:“哥哥。”
章景暄倏然攥紧了她的腰,这个称呼他现在听不得,一听便觉得禁忌味太浓,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背德之事。他抱紧她,声音微哑地说:
“以前没见你这么乖喊我哥哥。”
哪次不是一口一个“章璩”地唤他?
他表字三岁就取好了,大家都唤他“章景暄”或是“景暄”,整个京城都没人像她一般,随时随地,无视年纪,肆无忌惮唤他的名字。
薛元音这才确认他当真不继续了,心头情绪不痛快,连抱都不想与他抱着,推搡着他,兴致寥寥道:
“不愿意给就起来,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你尽快回屋吧。”
章景暄反手再次将她抱在怀里,坐在腿上,正面对着自己,她的脸颊近在咫尺,呼吸间都能相融在一起,他看向她,道:
“你答应同我成婚,我便帮你。”
薛元音轻哼:“谁要与你成婚?一点诚意都没有。我要重新考虑一下。”
她说罢,欲要从他腿上下来,怎料他又拽住了她,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她不太高兴,语气也显得闷闷不乐:
“你松开我,我要下去。”
章景暄抱紧她,下颌搁在她颈窝里。
薛元音被他抱得紧,再加上这个姿势多多少少有些暧昧过头,她有点不自在,说:
“松开我呀。”
章景暄阖上眼,低声道:“抱一会儿。”
薛元音隐约猜得到原因,想说都是他自食恶果,现在两个人都不太好受,但转念又觉得应当是他更不好受,毕竟她不是没瞧见那鼓起一直都没歇停过。
她老老实实由他抱着,没再动了。
夜色沉寂,屋内空气也静了下来。
薛元音不知晓过去了多长时间,只知道他抱着她缓了好一会。等待他欲望下去的时间太漫长,她打算说点什么分散注意力,清了清嗓子,开始东拉西扯:
“章景暄,那你以前对我做过春梦吗?”
章景暄阖着眼,未答。
做过。
很早以前。
薛元音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没想到章景暄再次轻拍了下她的屁股,话音带着未褪的哑意:
“别问了,好不好。”
她闭了嘴,过了会儿,没忍住,又不满地嘟哝道:“你怎么老是打我屁股。”
章景暄微微睁开眼,与她拉开几分距离,看向她,眸里带着几分无奈,说:“这不叫打。”
真是个没点情调的姑娘,这分明是调情。
薛元音突然又想起来另一件事,瞬间精神起来,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肃声道:
“章景暄,我想起来你以前踹我屁股一脚,我还没能报复回去。”
章景暄有一瞬间的沉默,生平难得对一件事情感到头疼,道:“你怎么还记得这件旧账。”
“什么旧账?”
薛元音一提起这件事情就不困了,浑身都有劲了,微微愠恼道:“才发生了三年而已!你不要告诉我你要将它揭过去,当无事发生?我告诉你,没门儿!那一脚之仇,我到棺材板儿里都记得!”
多亏她这一席话,章景暄半天没能安抚下去的起势瞬间就冷却下来,他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起身,道:
“不管你想怎么报复回来,都要等到婚后。我的条件就是你与我成婚。”
薛元音没精打采地哦了一声,他不肯给她,亦不肯帮忙,她连挽留的想法都没有。
她兴致缺缺地她从他身上起来,坐在床榻上看着他合拢衣襟,理好腰封。
待章景暄收拾妥当后,他走下床塌,目光沉静地看着她,道:
“我与你尚未成婚,故而不与你留在同一间客房里安歇。但我说的话并非开玩笑,也非一时兴起,不管是议亲还是成婚,我皆是认真对待。”
稍顿,他眉眼间露出几分温和,轻声道:“薛元音,好生考虑一下。”
话罢,他走出房门,温声道了句“早点歇息”。旋即替她阖上门扉。
薛元音坐在床榻上怔忪半晌,直到门外脚步声走远了,她才抱着锦被径直往床榻上一摊,茫然又无所适从地盯着天花板。
心道,确实也该正视一下她与他之间没名没份的关系了。
她头一回开始认真思考两人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