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赵云张了张口,见烛火下陈昭一双眼睛亮的像寒星,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云该如何配合主公?”赵云深吸了一口气。
总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他始终与主公并肩而战。
“我在敌后,你在敌前。时机恰当之时,你率领大军正面牵制袁绍,我直击邺城,咱们直接挖袁绍的根。”陈昭侃侃而谈,拿起另一幅阵图,招呼赵云来看。
上面用朱砂和雄黄标出了布阵行军的路线,对照着另一幅冀州地形图,一左一右摆在兽皮毯子上。
这些是陈昭想出的作战方案,拿不准是不是最好的方案,就再与赵云一同商量一遍。赵云十分重视陈昭那份突袭冀州的行军路线,尤其是知道他自己要领兵在正面对抗袁绍,不能贴身护卫主公之后,更是恨不得单骑冲阵一枪。刺死袁绍与曹操。
直到五更天,赵云才离开大帐。
正对月长叹的祢衡看到赵云鬼鬼祟祟离开陈昭营帐,翻了个白眼,暗骂一声谄媚主上。心中酸唧唧想着他乃孤高之士,绝不会做巧言令色的佞臣。
被打扰了顾影自怜兴致的祢衡打算回帐内独自哀叹,顺便背地里骂骂只看容貌不重才华的某人,眼角余光忽然看到另一道熟悉身影正往陈昭大营方向去,顿时如遭雷劈。
蔡公之女为何会深夜去陈昭帐中?祢衡脸色一白。世间祢衡尊敬的人不多,大儒蔡邕正是其一,眼睁睁看着蔡文姬深夜独往陈昭帐中,祢衡只觉痛心疾首。
却又不忍骂蔡琰,只能在心中埋怨陈昭,不管男女,只要是美人就都不放过,世上哪有如此主君,此等人怎能为天子……祢衡忽然脸色煞白,只觉天旋地转。
险些忘了大汉的天子都这样啊!大汉还真有国情在此!
翌日,陈昭精神十足顶着两个黑眼圈在营内巡视。
走到辎重营,就看到也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的祢衡在被人责骂,远远还能听到“……戴罪立功……晌午不至……”,大概就是祢衡就职迟到了。
陈昭扯扯嘴角,心道她忧国忧民大半夜没睡,难道祢衡也忧国忧民大半夜睡不着?
结果转身还没走两步,陈昭就听到了那边的惊呼声,她立刻转身张望,心中像一根羽毛挠着一样想凑过去看热闹。
“去看看出了何事?”陈昭轻咳一声,吩咐左右。
很快护卫就带来了消息。
“祢仓曹掾把王军司马揍了。”
陈昭惊讶:“军司马是武职,祢衡一个文人能把将领揍了?”要说祢衡嘴贱被军中将领揍了倒是很有可能。
陈昭一问,护卫立刻把祢衡的事从头到尾交代了个清楚。陈昭痛痛快快听了一路的八卦。
祢衡在昭明军中也是个出名人物,要说他的能耐比起大部分中层官吏其实还要强上一些,陈昭偶尔会用他那张嘴去干点缺德事,也能让他攒下不少功劳。
可他的官职一直升升降降,坏事就坏事在他这张嘴上,昭明军中大多都是武人……嗯,总归挨揍挨多了,祢衡就痛定思痛,日日跟着士卒训练,他家里也有钱支持他拜师学艺,一来二去,祢衡也能和寻常小将领打个有来有回。
“倒是先让他练成文武双全了。”陈昭觉得实在好笑。
巡营半途,陈昭就命人将她几个心腹谋臣将领召入中军大帐。
入帐之后,命重兵在中军大帐之外十步把守,陈昭才缓缓开口把自己的计划告知众人。
寂静,大帐内一片寂静。
武将都看向赵云,文臣都看向沮授。
这事大多人都觉得太过冒险,指望一文一武两个能劝住主公之人出言劝一劝。
赵云面不改色拱手:“云以为主公之策妙绝。”
沮授瞪了赵云一眼,跳出来道:“主公不可,常言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军麾下又不是没有可靠将领,主公当遣一心腹爱将去绕后突围。”
“且我军如今已占优势,便是稳扎稳打,困死袁绍亦不过时日长短。当以正面围困为上策,长此以往,则敌军不战自败矣。”
沮授不赞同陈昭只带寥寥数人就深入敌方腹地冒险。
昭明军势力存亡全在陈昭一人身上,说句不好听的话,陈昭的安危远比这场大战的胜负重要。打仗输了还有下一次,主公可就这一个。
“稳扎稳打……只怕打下冀兖之前,二州庶民就要先死光了。”陈昭讥讽一句。
“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陈昭低声叹息:“没有万民,空有江山又有何用?”
只是这个道理谁都不明白。谁都屠城、谁都掠地,只看眼前,不顾百世,生生屠尽了中原气数。
“或还有其他良策。”沮授咬紧了牙关不松口,“若必行此计,还请主公留在营内,遣授入冀。”
但凡是陈昭命令他或者其他人深入冀州,沮授一个字的异议都不会有,可陈昭是要自己去,还只带三百人。三百人够干什么?昭明军和袁绍军大仗小仗打了十几次,哪次都要留下上千的尸首。
“除我之外,谁能举得起昭明大旗?”陈昭只用一句话就让沮授哑口无言。
讨论了大半个时辰,沮授就是咬牙不松口,加上其他几个谋士也明里暗里支持沮授,最终也没能定下主意。
夜色渐深。
祢衡顶着个一个青黑眼圈站在帐外搽药,满脸忿忿不平。他昨晚看了半晚的热闹,谁能忍住早睡?还有那个有眼无珠的军司马,他不主动骂人就算那人运气好了,那个军司马居然还敢骂他……
呸,官职又又降下来了……唉,不知何日才能再升回去。
今夜定要早睡。祢衡长叹一口气,转身打算入帐早睡,眼角余光却又看到一人,顿时停住了动作。
崔琰?这家伙是青州别驾,不老实待在高唐镇守后方,大半夜来找陈昭干什么?
祢衡忽然想起崔琰那张被青徐二州士人盛赞“声姿高畅,眉目疏朗”的俊脸来,顿时一激灵,把困意抛在了脑后。
好一个陈昭,夜夜有美人相伴,当真如那商纣王一样快活啊!
大帐内,陈昭留好了信,愉快吹了声口哨。
她才是主公,要干什么当然是她说了才算!
“琰拜见主公。”崔琰风尘仆仆从数十里外的高唐赶来,刚要行礼就被陈昭拉出了营帐。
“季珪来了,咱们路上细说。”陈昭带着崔琰快步向外走。
赵云和蔡琰已在营外等候了,赵云将三百精心挑选的士卒交给陈昭。
陈昭交接过兵马,叮嘱蔡琰:“你平日就待在大帐中,隔三差五穿上底厚的鞋远远在营中绕一圈。”
蔡琰忧心忡忡捏着袖角:“主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陈昭鼓励拍拍蔡琰肩膀:“蔡昭,我相信你!一定能让敌军还以为我在营中。”
被迫伪装陈昭的蔡文姬俏脸一拉,认命接受了“蔡昭”这个临时名字。
陈昭安排完事情后,便带着一头雾水的崔琰往外走。
“主公,咱们是要去往何处?”崔琰忍不住问。
这是不是有点太偷偷摸摸了?
“去冀州。”陈昭轻笑一声,“我记得季珪出自清河崔氏吧。”
“只是旁支,不过近些年琰与从弟崔林关系还算亲近。”崔琰心思一动,以为陈昭是想要他去游说从弟反叛袁绍。
崔琰虽出身清河崔氏,却只是旁支,已与寒门无异,要不然也不会年轻时“好击剑,尚武事”,更不会因为一时兴起就投了当初名声还不好听的陈昭。
不过人一显赫亲戚也就多了,随着陈昭起势,崔琰的仕途也平步青云,成了青州别驾之后,也就莫名其妙变成了清河崔氏的模范子弟。
“不错,清河郡离青州也近,过了黄河就是东武城,季珪老家。”陈昭满意点头。
第一批招募的士卒这就有粮草了。
崔琰正一头雾水之时,昏暗的官道后忽然追上来一个人影,把他吓了一跳。
“主公,我把贾诩带来了!”吕玲绮拍拍被横亘在马背上的可怜谋士。
“我命你把文和请来,不是让你把文和抢来。”陈昭眼皮一跳,忙令吕玲绮把贾诩放下。
贾诩落地之后揉了揉自己可怜的老腰,看着面前甲胄齐全、嬉皮笑脸的主公,长叹了一声。
到此时他要是还看不出来自家主公的目的,就实愧对他“毒士”的名头了。
就连为什么吕玲绮会忽然闯入他帐中,二话不说把他抗走也清楚了。
主公这是怕他出言劝说或是向其他人通风报信,故意来一个先斩后奏。
贾诩心累地抹了把脸:“主公明智,还知道捎上诩。”
“文和最擅保命、算无遗策,自然要带上文和。”陈昭厚着脸皮凑到贾诩身侧。
这可是前后换了五个主公,最后还能高官厚禄善终的最强·伤天合不伤文和·毒士·贾诩。
曹操长子侄子加上典韦都死在了贾诩计策之下,后来贾诩都还能在曹操手下养老,可见其保命本事之高超。
“唉。”贾诩长叹一声,“主公才是算无遗策,我等都上主公当矣。”
谁也没想到陈昭会半夜直接走人。贾诩甚至还苦中作乐想,主公起码还知道带上他这个谋士……已经很好了。
陈昭看向吕玲绮,咳嗽一声:“玲绮可回营了。”
“呀,主公怎能用完就丢!”吕玲绮控诉,“我是主公的贴身护卫,要贴身保护主公。”
“汝是军中将领。”陈昭试图打发她。
“是主公护卫,我还有三个月才到十六岁,才能参军出仕。”吕玲绮笑嘻嘻道。
她扒拉着手指:“而且子龙将军也叮嘱我要护卫好主公。我都想好了,若有敌军追击,主公先跑,到时兵士喊‘穿红袍的女郎是昭侯’,让追兵来追我。”
“而后呢?”陈昭一行人行速不快,沿途数道关卡都要停下检查。纵然有人认得她,可检查的程序也不能少。
防的就是万一有缺德之人换上昭明军的衣裳偷袭。
吕玲绮兴致勃勃挥舞了一下画戟:“而后等追兵追上了,我就一个回马枪扭头把他们都杀了!”
“我偷学子龙将军的回马枪也不知道学到了几分本事。”吕玲绮一路嘴巴不住,“我若想光明正大学这招,该拜师还是该认义父呢?这是秘技,肯定不会轻易外传……”
“大可不必认义父!”陈昭惊恐,担忧起了自家大将军的安危。姓吕之人的义父可不能当。
三日后。
一行人来到黄河渡口,买了几条大船登船渡河。
天气干旱,黄河水位下降,可依然气势磅礴,玄黄水浪呼啸拍打河岸,仿佛勾连天地。
————————
性格:琰少朴讷,好击剑,尚武事。年二十三,乡移为正,始感激,读《论语》、韩诗。至年二十九,乃结公孙方等就郑玄受学。——《三国志》
崔琰年轻时性格质朴木讷,喜好击剑,崇尚武事。23岁时被乡里推举为「正」(基层吏员),由此受到激励,开始读《论语》和《韩诗》。直到29岁,才与公孙方等人一同拜入大儒郑玄门下求学。
外貌:琰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威重。——《三国志》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崔琰)代,帝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世说新语·容止》
曹操因自觉外貌不及崔琰威严,让其假扮自己接见使者,结果匈奴使者反而认出捉刀的曹操是真英雄。
(曹操觉得自己没崔琰好看也的确是……)
大概可以得知他家世不显赫(显赫初入仕途也不会是一个小吏),可能和寒门也差不多了,而且早年还不喜欢读书喜欢击剑,而且最后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曹操赐死,可以说是笨蛋美人了。
第132章
广宗城。
暑气蒸人,林牛抱着头鍪出来,日头已高高升起,天上像是下火一般,晒得满地通红。
他肚子咕噜一声,饿得发酸,忙从怀里掏出半块干饼,三两口下肚才觉得好受些,又扯开羊皮水袋珍惜喝了两口水。几滴水顺着嘴角往下滚,他连忙伸出舌头舔回嘴里。
“娘,我走了!”林牛扯着嗓子向屋内喊了一声,屋里应了一声,林牛才推开院门离去。
道边田地禾稻枯焦,连路边的柿子树都被扒了层皮,几个瘦得脚打颤的人正窝在树下咀嚼树皮,眼珠饿得往外突,看到有人过来,跟饿犬一样盯着林牛。又看了林牛腰间别着的环首刀,畏惧往后缩缩身体。
林牛眉头拧成一团。
世道不太平,他虽是都伯,大小算个能管五六十人的小将领,可在乱世里也算不得什么。指不准就有饿得走投无路的人惦记他家里的粮,趁着他出门来他家里偷抢,他家中只有老母一人……林牛心也提了起来。
到了城门边上,林牛收敛好心思和同僚换职巡逻。
“日日叫咱们巡城,外面连鬼影都见不着半个。还不如早点回家提两桶水浇地。”与林牛交接的另一个都伯叫丁满,年纪略大些,留着短须,没什么进取心,一门心思惦记自己家里。
照他的话说就是“袁绍发的俸禄,连粥都刮不出米油来,凭啥要咱们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替他挣体面?”
林牛对丁满挺尊敬,丁满读过两年书,在军中算半个读书人。林牛那点字,便是跟他学的,横竖能认个官府告示,不至于做个睁眼瞎。
丁满好不容易逮着个肯听他絮叨的,边脱甲胄边抱怨:“世道也是越发不安稳了,昨日我亲妹子家里还遭了贼,幸亏没人在家……上回遇到大旱广宗街上日日有人巡逻。如今倒好,咱们那个县令就会享乐,横竖事都不干。”
上回遇到这么大的旱灾,还是六年前黄巾占据广宗那会儿。那时节虽也乱,可自打神女来了,从黄巾军里分出一支”昭明军”,专管那些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勾当。那时候神女年纪还不大,却把城里治得服服帖帖。
说到这,丁满忽然沉默了片刻,长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神女能不能打过袁绍。”
林牛心也沉甸甸坠了下去,他也不知道陈昭现在如何了,他只知道袁绍厉害的很,这回去打青州单单从广宗一地就抽调了五千青壮。
“听说那时候大贤良师会画符,贴上符咒就能刀枪不入。”林牛把希望寄托了鬼神上。
丁满摇头,不抱希望:“要真那么神,黄巾那时候怎么还输给了朝廷,那都是唬人的东西。”
这下林牛也沉默不说话了。
“……我娘还盼着神女能回来呢。”他闷闷道,“我也盼着神女能回来,神女救过我命。”
丁满拍拍林牛的肩膀,什么也没说,换上短衫就下了城墙。
林牛正倚着城楼箭垛打盹,忽听得墙根底下传来一阵窸窣响动。探头一望,却见个圆滚滚的身影正往城头上爬,身后还跟着一大堆护卫。
林牛站直了身体,心中纳闷袁汤这个县令怎么会忽然来巡城。
“县尉呢?快把那厮揪来守城!”袁汤急得团团转。
一阵慌乱过后,城墙上顿时挤满了士卒,连袁汤都套上了一身不合身的甲胄,那身临时套上的铠甲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忍着勒气喘吁吁在城头上扶着雉堞往外张望。
“清河郡那边忽然冒出一伙黄巾贼来,四处攻伐城池,如今正奔着北边来。”袁汤急的热汗流了一背。
“这伙黄巾贼可不是寻常贼匪,这群人聚众数万,已经攻下了数座城池。还一路烧杀抢掠,十分惨无人性!”
袁汤死死盯着远处的地平线,心乱如麻。
要是普通的黄巾贼也就罢了,寻常三五百流民,生了歹心,随意扯个大旗就自称黄巾,不成气候,派一营兵丁就能平定。
可能攻下城池的黄巾贼就了不得了,少说也有一两万人,已经成了气候。
“广宗有五千精兵……我能守住城……”袁汤紧握拳头给自己打气。
他又在心里暗骂这些黄巾贼不讲武德,竟然趁着原本驻扎广宗的大将跟随袁绍出征的时候来欺负他。
广宗乃冀州咽喉,驻军之盛,仅次邺城、下曲阳两地。
先前广宗是袁绍麾下大将蒋奇镇守,袁汤这个袁绍远房堂弟只需监军就行。可如今袁绍尽起河北精兵去打青州,莫说蒋奇,连带着两万精锐也抽走一万五千,只留些老弱病残充数。
袁汤自己知道兵力空虚,一听到有敌袭,顿时吓得饭都顾不上吃就慌得趿拉着靴子往城头奔。
“没事,广宗地势易守难攻,我只要守城不出,在城里坚守上十天半月,等援军来救就行。”能被袁绍安排在广宗当县令,除了那层亲戚关系外,袁汤也不全是草包,慌了半响之后终于拿定了主意。
只是袁汤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来,这是从何处冒出的一股兵力竟如此骁勇,短短几日就打到了广宗。
袁汤唉声叹气,又气又怕,想要逃跑吧,又怕袁绍回来治罪,站在城头上又怕被敌军先登的猛士杀了。
林牛听罢,暗暗握紧手中长刀。这些年他见过太多打着黄巾旗号作恶的匪徒。早已不是当年的黄巾军,不过是一群趁乱而起的黄巾贼罢了。西边黑山军的张燕,口口声声自称大贤良师真传,背地里却勾结匈奴单于劫掠百姓……都是贼。
袁绍虽税重徭役重,可再怎么说也比贼匪强。
大地忽然震动,地平线上烟尘蔽天。”敌袭——!”城头铜锣骤响,声裂长空。
那是一片乌泱泱的人马,扛着大旗,嘶吼着奔跑而来。遮天蔽日,宛如压城的黑云,又像是黄河冲出的汹涌波涛,玄底黄字的大旗猎猎。袁汤头皮发麻,只觉得背后的城墙都仿佛要被压垮。
不对,那些聚众散漫的黄巾贼怎么可能有这样气势?
袁汤定睛一看,却骇得目眦欲裂。
他看到了玄底的大旗上,那黄线绣出的两个大字——昭明!
还有一骑当先的将领,是一个银甲红袍的飒爽女将。那人身后,有上百奔腾的银甲骑兵,更多的是衣衫褴褛、手持简陋长矛的步卒。
“那是陈昭吗?”袁汤声嘶力竭,语气中是掩盖不住的惊恐,“她怎么会在冀州?不是陈昭,一定不是陈昭!”
“是神女!”不知谁在城头上惊喜大喊。
袁汤大怒,立刻就转身要处置这个动摇军心的叛徒,正要开口,忽觉胸口一凉。他低头看去,一柄雪亮的大刀已透胸而过。
他踉跄后退两步,不敢置信地抬头,只对上一双狂热的眼睛。
“神女回来了!”正巧站在此处守城的林牛抽出长刀,兴奋高呼。
至于守城?什么袁绍,没见过,不认识。
袁汤喉头滚动,想要呼喊,却只呕出一口鲜血。他肥胖的身躯轰然倒地,不合身的兜鍪滚落一旁,死死瞪着城外的大军。
不讲武德!
你该去偷袭袁绍,不该来偷袭我啊。
城头乱成一片,混乱中,袁绍派来镇守广宗的大小官员几乎被杀尽了。有机灵的官吏立刻倒戈,大喊“神女来了”,勉强保住性命。
至于忠诚……对袁绍讲那东西干什么?袁绍一不是天子,二不是他们爹娘。给谁当臣子不是当啊。
城门轰然大开。
打算一鼓作气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陈昭:“……”
“末将先去城中看看有无埋伏。”吕玲绮倒是早已经习惯了。
跟着主公出来这一回,她可是狠狠长了见识。早听说有望风而降,她一直以为是谬传,没想到这短短七日内就见识了三次。
花费时间最长的事变成了赶路。赶到一个城下,大喊一声“吾乃陈昭,降者不杀”,两三个时辰对面就开城门投降了。遇到仅有的一个敢反抗的城池,结果没撑到半日也就攻了下来。
吕玲绮砸吧着嘴入城转了一圈,确定城内没有伏击之后才长叹一声打马出城。
“并非瓮中捉鳖之计。”
陈昭颔首,亲自带兵入城。然后离城门半里就被人团团围住了。
“神女您终于回来了!”
“我们日日盼着您啊!”
“您救过我的命……”
一群身上还穿着袁军甲胄的士卒把陈昭团团围住,让外人看,还以为陈昭被袁绍军俘虏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站在城门外个个顶着一张如丧考妣幽怨脸的官吏,他们心如死灰一般排成一列看着陈昭,还要强颜欢笑。
林牛挤不进去,急得满头大汗,忽生急智,大喊一声:“先把袁汤狗贼的首级献给神女!”
众人一听纷纷让开,林牛这才挤进去,可看着陈昭又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想告诉陈昭,他娘让他谢谢陈昭的救命之恩,他也想感谢神女的救命之恩,可话堵在嘴边,就是怎么都说不出来。
陈昭含笑拍拍他的肩膀:“入城之后再算军功。方才我在城外看得清楚,是你杀了袁汤对不对?”
林牛狠狠点头,指着站在五丈外的一个中年男人:“此人是袁贼麾下狗官!”
“不不不,下官已经弃暗投明,唯昭侯马首是瞻。”狗官本人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头跟着手一起摇动,生怕慢一点就会步袁汤后尘。
就方才那个架势,谁还敢效忠袁绍?
第133章
狗官谄媚走过来,点头哈腰:“下官李顺,被袁贼所逼,不得已担任其麾下别部司马,驻守广宗……下官一向唾弃袁绍那等沽名钓誉之人,早就有另投明主之心啊!”
一侧的其他狗官听到李顺如此迅速撇开关系,纷纷对他怒目而视。
呸!汝深受袁绍重用,竟然投降如此之快,当真是没有丝毫士人风骨!
——要说投诚,也该他们这些不受重用的人先投诚才对!
“昭侯明鉴,下官出身寒门,在袁绍麾下不受重用……下官才是早有投昭侯之心。”“下官还给家中幼子取名为‘回’,正是盼望昭侯早回冀州之意……”
几个官吏争先恐后表示忠诚,听得其他几个还要点脸皮的同僚恨不得垂首把脑袋埋进裤·裆里,省得丢人现眼。
可谁也没敢跳出来指责他们过于谄媚。
有骨气的人方才在城头上已经死干净了。活下来的这些官吏各个都已经吓破了胆子,能站稳腿都是因为这几年乱世死人太多,见多不怪。
今日这场血腥哗变太突然了。
在一众袁绍提拔上来的官吏眼中,这些士卒就像是被陈昭妖术迷惑了一般,高喊了一句“神女”,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手起刀落砍杀同僚。
这些官员平日也就待在营中指挥一下士卒,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人没有几个,同僚死不瞑目的头颅滚到他们脚边的那一刻,恐惧瞬间就压过了骨气。
陈昭已经听惯了这些话,她只微微皱了下眉,一众官吏顿时识相闭紧了嘴巴。
“广宗还有多少粮草?武库之中武备几何?”陈昭一口气把她想知道的东西都问了出来。
此前途经几座小县,虽招揽了不少流民,却鲜有兵械。许多士卒仅持木棍为兵——无纪律、缺兵甲、少粮秣,这才是流民聚众而成的黄巾常态。
“武库之中军械皆造册存于县衙。今岁大旱,袁贼又调走了不少粮草……粮库中粮草也不多。”李顺小心翼翼,中间还口齿不清模糊过去了几句。
袁绍调走粮草自然是为了充作军粮攻打青州。李顺心中不禁对袁绍生出了一腔抱怨。
还大言不惭号称举兵六十万攻打陈昭呢,陈昭都打进老窝里了,连个消息都没传过来,真是废物玩意,害得我等险些丧命于陈昭之手。
“袁绍暴虐,必有仁人义士不忍见其祸乱,愿助本侯起兵。”陈昭神色不变,沉声道,“传令全城,募兵五千,明日启程。”
李顺心中暗喜,只道这天煞星竟只在广宗停留一日,真乃天助。面上却故作关切,劝道:“昭侯一路劳顿,何不多休整几日?”
陈昭挑眉,轻声道:“多修整几日等汝那旧主袁绍来攻?”
“下官不敢。”李顺冷汗刷一下就流了下来。
“你去张贴告示吧。”陈昭没多难为这个狗官,甚至是过于宽厚了。
李顺抬头一看,才骤然发现他紧跟在陈昭身后,不知何时竟走到了县衙正门前。
一时之间,李顺甚至分不清他和陈昭到底哪个才是刚入城的敌军。
用不着李顺张贴告示,早在城门大开的时候,就已经有士卒挤不进人群,干脆跑上大街奔走呼号。
“神女回来了!神女回来了!”几道身上甲胄还在滴血的士卒神色狂热在大街上奔跑高呼。
顶着炎炎烈日,他们身上的血水和汗水很快凝结在了一起,被高温蒸干。
越来越多的人从屋舍中走出来,一个卖胡饼的妇人激动拽住士卒问:“是哪个神女?神女怎么回来的?””自然是咱们黄巾神女!如今该称昭侯了。”那士卒甲缝里还渗着血,”怎么回来的?自然是杀回来的!城门处遍地尸体,县令都死了!”
越来越多闻讯而来的百姓围住了传信士卒,七嘴八舌询问。
“回来了就不走了吧?”“咱们广宗可是神女老家……”
冒失冲上街头的士卒被围在人群中央,竟是一句也答不上来。
六年光阴实在漫长。细算起来,陈昭在广宗停留不过半载。
可广宗的百姓太苦了,六年来,先是朝廷破城后屠戮黄巾,死者六万余,血流成河,又是韩馥成了冀州牧,没过多久又换了袁绍……县中官员各个都当不长久,没有官员想要治理广宗,哪个冀州牧都只想要粮草和士卒。
换一个县令就收一次税,一年能收三回税,三户就要出一个青壮,粮税愈来愈重,青壮愈来愈少。交出去的粮米石沉大海,被征的壮丁杳无音讯。
被兵痞打骂时,卖饼妇人喃喃“没有神女替咱们做主了”;被豪强欺压时,卖地的汉子咬着牙“若神女还在,那些人哪敢嚣张”;井中断水时,上了年纪的老人围着井叹息“这是神女打的井,怎么也塌了”……
林牛刚踏进院门,荣老妪便颤巍巍迎上前来。
“儿啊,听说神女回来了,可是真事?”
林牛咧嘴笑道:“千真万确!儿子今日在城头亲手宰了那狗官,还与神女说了话。”
“我儿可伤到了?”荣老妪慌忙检视儿子周身。见胳膊腿都好端端待在原处才松了口气,又急急追问起今日种种。
听到林牛说城中无粮草,荣老妪沉默了许久。
“我儿跟着神女走吧,带着家里的粮食一并去投神女。”荣老妪抹着泪,“万一神女又要离开冀州,你就跟着神女走,好歹有条活路。”
荣老妪以为这又是一次如池塘里那几朵入秋就死的荷花一样短暂的黄巾之乱,陈昭来了,又会离开。
她扶着桌案站起来,走到墙角瓦缸边用半截干葫芦瓢往外舀粮食,装进打满补丁的布袋。
林牛闷声道:“儿要随神女一起去打邺城,要是能打下邺城,神女就能占住冀州。把袁绍赶走,神女就能留在冀州了。”
他重复道:“神女说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
城内的大户何代一大早闻得街上喧嚷,打听到有敌军攻城,吓得缩在院内不敢出门。本来以为得打几天,正打算去城墙附近打探下消息,好决定是跑路还是归顺,没想到路走了半截就听人喊神女攻破了城门,打听清楚来人是陈昭后慌忙打马回府。
他才下鞍鞯,便跌跌撞撞直奔库房命管事找出簿册。没过多久就嫌太慢,自己抢过账本,一页页翻得哗啦响。
他夫人从后堂赶来,见他面色煞白,额上汗珠黄豆般大,惊问:”何事如此惊慌?”
何代只顾数着粮袋,头也不抬道:”祸事了!那陈昭打回来了!”
“哪个陈昭?”
“还能有谁,黄巾贼那个呗。今时不同以往,她现在是一方诸侯……”何代一想到六年前的遭遇就心惊胆战。
他本来逍遥又自在,在家中日日享乐,收田租度日,黄巾贼忽然起事,四处烧杀抢掠。那时候他家业还不大,乖乖交上一批粮草保住了小命。心想等朝廷平乱后,他凭借家里上千亩地用不了两年就能把钱赚回来。
谁知道他好端端在家蹲着,隐匿的田地却莫名其妙换了主。旁敲侧击才打听到有个叫陈昭的黄毛丫头把他家的地“捡走”了。
这能忍吗?这当然能忍!
何代想着心头滴血总比人头滴血强,生生忍住了要回田地的冲动。结果也不出他所料,只过了一年他的地就收了回来,黄巾贼也死干净了。
结果那个黄毛丫头又卷土重来了,那个该死的袁绍不是去攻打青州了吗?怎么青州没打下来,冀州还要丢了?
何代一边骂一边命人把粮仓中的粮食拉出来,一狠心直接掏空了半数粮仓,脚不沾地就往县衙送。
跟袁绍不一样,这个陈昭是黄巾贼出身,反贼可不讲道理,一言不合就要人性命。何代想起当年广宗城内的惨象就吓得两腿打哆嗦,只恨自己见不到陈昭,不能跪下抱着陈昭腿表忠心。
半道上又遇到其他几个县中大户,个个都生怕自己被当成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每个人身后都跟着一长串的粮车。
陈昭听到县中大户仰慕昭侯,纷纷前来送粮的消息时眼皮都没眨一下,只微微颔首表示知情,把临时后勤监军贾诩派过去收粮草。
贾诩笑眯眯带着李顺一起去清点粮草。
李顺见到从院内一直排到院外的粮车,眼皮一颤。
两个月前袁绍来征粮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那时候个个都哭穷,说自己家里一粒粮食都没了!
饶是平日也没做好事的李顺看到这连绵不绝的粮车后,也不仅感慨了几句,随后就乖乖在贾诩的催促下干起了统计粮草的活。他知道贾诩是陈昭带来的随军军师之后就一心讨好贾诩,想要借机跳槽到陈昭麾下,如今自然狠狠出力办事。
可谓是拿出了袁绍从未见过的勤奋态度干活。
翌日,陈昭整顿好大军,带上粮草继续急行军前进。
贾诩笑着对亲卫指指李顺,李顺一阵惊喜,还以为自己的讨好终于奏效了。
下一刻,冰冷的剑锋穿透他的喉咙。
“汝平日也没少作恶……为防汝再投袁绍,还是死人让我安心。”贾诩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这具尸体,嘴角又扬起了一个清浅的微笑。
孤军深入最怕被敌军两面夹击,昨日此人能轻易叛袁绍,明日自然也可背叛自家主公。主公没有合适的人手留下镇守广宗,为防止这位别部司马转头再叛,只能请他去死了。
第134章
东阿。
赴宴归来的曹操浑身酒气被程昱搀扶回到了帐内,头疼欲裂,还不忘拉着程昱询问:“可命人将志才送回帐了?”
程昱素不饮酒,神志清明:“昱已命人将志才送回去了。”
他命人取来醒酒汤,递给曹操。
“此生死攸关之时,袁本初取得些许蝇头小利就纵情宴饮,实非明主。”曹操将温热的醒酒汤一饮而尽,低声抱怨了一句。
东阿战局已僵持半月。袁军凭借兵力优势,竟反将战线推进二十里,昭明军连日来士气低迷。袁绍志得意满,短短两日内连设三宴庆功。表面看来,局势似乎正倒向袁军一方。
可曹操总觉得不对劲,太老实了,昭明军太老实了。
半个月,都是正面交锋,以往那些偷袭、地道、趁乱抢人已经半个月没有发生了。仿佛是昭明军中缺德的将帅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一般。
“莫非是陈昭肚中坏水用尽,再无妙招?”曹操隐隐有猜测。
陈昭一人满肚子坏水,自己这边有他和程昱两个,加上戏志才半肚子坏水,加在一起就是两个半肚子坏水,自然比陈昭一人持久。曹操也知晓后生可畏的道理,不可轻视陈昭,但这一肚子坏水他攒了三十五年,总不能论诡计多端还能输给陈昭吧。
“主公若觉不妙,何不写信给曹豹,与其里应外合,速破陈昭?”程昱劝谏。
曹操有些犹豫。曹豹本是他的后手,如今用出来,岂不是便宜了袁绍?外人以为他是袁绍的小跟班,可只有曹操知道自己的野心。
犹豫了片刻,曹操还是一咬牙采纳了程昱的谏言,就是分赃,也要先打败陈昭才能分赃。打不赢,莫说徐州,就是兖州冀州也都要改姓陈。
一封密信八百里加急从东阿直奔彭城。
刚入徐州境内,送信的士卒就被沿路打劫的匪贼拦下,被打晕之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是传言昭侯麾下治安严苛吗,怎么都城脚下大白天还能有如此凶神恶煞的贼拦路打劫?
一片阴影投在晕倒送信士卒上方,罗市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把狗尾巴草吐到一边:“老子在这等你俩月,蚊子都喂饱三窝了。”
“搜身,扒干净搜。”罗市对打劫这活是轻车熟路,三五下就指示手下把送信士卒扒了个干净。
搜出一封密信并上半块令牌。
“在主公帐下多年,我这门当贼作匪老手艺还是如此娴熟。”罗市嘀咕几句,命人将士卒塞进马车,揣着密信返回府衙,把密信交给了荀彧。
荀彧望着密信,轻叹一声,用小刀划开蜜蜡,取出密信,看完之后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又将密信递给赵溪。
“不出主公所料。”赵溪冷笑一声,起身就要出门。
“且慢。”荀彧喊住了赵溪。
赵溪扭头,沉声道:“荀从事有何事?彭城曹氏与外敌勾结,要反叛主公,物证在此,抵赖不得。”
荀彧按按额角,看着神态凶恶的赵溪和长相凶恶的罗市,用哄家中小辈的语气温和劝说:“将此信送入曹豹府中,待到曹豹回信之后再入府搜查,人证物证具在更抵赖不得。”
赵溪眼神瞬间清澈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光·溜溜的送信士卒欲哭无泪看着一个边穿衣裳边骂骂咧咧的男子走出了牢狱。
“真臭,没看过昭侯写的长生术嘛,衣裳要勤洗……”
送信士卒敢怒不敢言,他一路三百里加急送信,一天就睡两个半时辰的觉,哪有时间换洗衣裳。
曹府,门可罗雀。
曹豹正在府中怏怏不乐看舞姬跳舞。他暗中勾结曹操,本打算趁着袁绍陈昭交战之时猛然投敌,给陈昭一个重创。
结果——陈昭根本没带他。他堂堂徐州前第一猛将,陈昭出征居然不带他?
他身边曹劭唾沫横飞鼓动:“兄长您看看,全徐州都知道陈昭不喜欢兄长,对咱家避之不及……”
“那陈氏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谁让陈昭姓陈,还和那下邳陈氏沾亲带故呢。”
一道高大身影匆匆步入厅内,在曹豹耳边低语几句,曹豹郁闷之色一扫而空,他豁然起身:“终于来了!”
曹豹两三下推开了人群,快步走入书房,接过传信士卒递上的密信,细细看了三遍,万分惊喜,当即就提笔回信:
【贤弟之言,愚兄当从……】
想到陈登那厮竟腆着脸认陈昭作姑母,曹豹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他岂是这等摇尾乞怜之辈,曹操来信都尊他一声”贤兄”。
待墨迹干透,他将这封字字铿锵的密信小心用火漆封缄,又塞进书架后夹层。临出门前还不忘回头确认,墙上还挂着一副书画遮掩,任谁也想不到书画之后还有玄机。
曹豹神清气爽合衣躺下。
既已决意起事,明日须得亲自拜访几位掌握城防的老友。今夜定要养足精神,这徐州的天,明日就要变了。
夜半时分。
数十支火把突然在街角亮起,像一条吐信的火蛇,无声地游向那座朱漆鲜艳的府邸。
铁甲相击的轻响中,五百昭明军已列成围阵。火光映在他们冷硬的眉骨上,照出一张张冷峻的脸。火把的阴影在围墙上张牙舞爪,投在墙上的阴影像是一条条狰狞的野兽。
赵溪站在最前方,火光投影在她脸上,恍惚间,神色有三分与陈昭相似,她沉默抽出长剑,剑尖直指朱漆正门。
没有呼喝,没有号令,只有数百把长刀同时出鞘的声音。冰冷刀刃映着温暖火光,狰狞肃杀。
街角处,荀彧静立如松,一阵夜风卷起他素白的袍角。荀彧注视着血腥气冲天而起的曹府,他双手交叠于广袖之中,火把的光在他眸中跳动,双眸依然如两潭古井般平静端庄,像一尊直立的冷白玉雕。
“为何要背叛呢……”
久久,一阵叹息随风而去。
陈留郡中,相似的事情也在发生。
陈宫拍着桌案慷慨陈词,在他对面,陈留太守张邈面露为难。
“我与孟德多年好友,若背叛孟德,实非仁义之举啊。”张邈左右为难。
他和陈宫是旧相识,和曹操亦是多年好友。陈宫登门来拜访他的第一时间,张邈选择了隐瞒,没有立即告诉曹操。
陈宫指着府外:”人人皆言‘海内鼎沸,豪杰并起,孟卓为之倡首。’汝素有仁义之名,汝且看看这陈留街上有多少白骨!”
“曹操在兖州大肆劫掠粮草,百姓死了多少汝能数的清吗?汝饱读诗书,难道不知‘仁’?”
张邈闻言神色一沉,闷闷不乐。他对曹操劫掠之事亦十分不满,他是士族不假,可士族也不会把自家郡中庶民往死里逼迫啊。张邈性格豪迈仁义,被称作“八厨”之一,颇有一腔仁义之气。
“可我听闻昭侯对士族十分严苛……”张邈依然忧虑。
陈宫信誓旦旦:“那都是以讹传讹。我家主公对世家好着呢,你若投昭侯,昭侯能拿你当亲侄子对待。”
张邈心动了。
曹操还不知自己在陈昭后院点的火没能点起来,自家后院反倒要先起火了。
他正在中军大帐听袁绍抱怨。
“冀州又有黄巾贼作乱,这些黄巾贼着实讨厌,杀都杀不尽。哪年有旱灾瘟疫,这些贼匪就像蝗虫一样,遍地都是。”
袁绍放下手中急报:“清河郡冒出一股黄巾贼,四处攻城略地,已经打下了三个小县,往北去了。”
“我打算分出一万人,命蒋干带人回冀州平乱。”袁绍倒也没有多担心。
这几年他镇压黄巾贼都镇压出经验来了,唯一棘手的就是黑山军的张燕,那贼子在河北西侧占山为王,自称大贤良师弟子,十分嚣张。可南边青州又陈昭这么一个真大贤良师弟子,张燕就算改了姓,也没能聚拢多少人,其他零零散散的黄巾贼更是不足为虑。
“报!冀州八百里急报!”小校忽然闯进营中,身后背着一杆红色小旗,气喘吁吁连滚带爬滚到袁绍脚边。
“我是如此慌张?莫非是我家中幼子又犯了病?”袁绍神情紧张,豁然起身接过急报。
一目三行看过之后,袁绍神色大变,下意识脱口而出:“陈昭正在二十里外的昭明军大营中,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冀州!”
闻言,曹操也豁然起身:“本初兄可否让操一观急报?”
当下曹操也顾不得自己伸手讨要急报是否会惹袁绍忌惮了。
看过急报后,曹操神色大变,心中第一反应也是不可能,昨日探子还说“陈昭”收买人心,亲自去给流民施粥……
不对!这一段时间来昭明军太老实了,若陈昭真在军营中,怎么可能还气定神闲施粥,早就该急的用计攻打他们了。
唯一可能就是对面的昭明军是一个拖住他们的幌子,陈昭真正的目的是效仿霍去病奇兵突袭!
“此军情是真是假?”曹操越慌乱的时候,反到越镇定,他攥住想要调遣大军回去守邺城袁绍,“不能中陈昭调虎离山之计!”
第135章
“我家中妻儿都在邺城,邺城有难,我岂可不回援?”袁绍一听陈昭在冀州,立即方寸大乱,当即就要起兵回冀。
曹操用尽全力按住袁绍,一字一句道:“此若为陈昭调虎离山之计,本初兄便是遂了陈昭之愿,此战顷刻大败。”
那六十万大军里面不禁有袁绍的五十万大军,还有他曹操押上家底的十万大军!
袁绍思绪混乱,此时心中只有自己妻儿安危,哪里还顾得上搭理曹操,他奋力一抽,却抽不出被曹操紧握住的手腕。
“非汝妻儿!”袁绍大怒,狠狠挥动另一只衣袖,把案上竹简铜碟挥落在地。
“是我妻儿,我亦不能急。”曹操扯扯嘴角,低声呢喃。
“那你说怎么办?”袁绍发泄完怒气,又下意识想要寻人出策,郭图审配等谋士都不在帐内,袁绍只能选择问曹操。
见袁绍平复了些许,曹操才松开紧紧攥住袁绍的手。
“先打探情报,看如今昭明大营中那个‘陈昭’是真是假。”
袁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先悻悻按曹操之言行事。
昭明大营之中。
一早一众文武就纷纷来到中军大帐之后,翘首以盼等待从冀州送来的急报。
沮授尤为焦急,手中紧握一封快被翻烂的书信。”我真傻,真的,”沮授长吁短叹,嘴上带着两个燎泡,”我单知道主公有想要以身犯险的心思,被我劝住了;我忘了主公最擅瞒天过海之计。我想着劝住主公就行了,我分析利弊,劝主公稳扎稳打。”
“主公是很能听得进谏言的,谋士的谏言主公大多都采纳。我放心回营睡觉去了,谁曾想第二日一早,我来找主公,主公就不见了。”
坐在沮授身侧的郭嘉面无表情,低着头趁人不注意从袖中掏出两个小布条,团成团塞进耳朵眼里。
主公离开了十七日,他已经听了这番说辞四十二遍了。
他也发现了自己一向尊敬的长辈沮公的性格缺点——这也太悲观加啰嗦了。当年高祖皇帝刘邦打天下的时候不也得亲自去赴鸿门宴,自家主公孤身前往敌军腹地,这不就是第二个汉高祖……反正人去都去了,往好处想起码还能安慰自己多好。
可惜布条隔音效果实在太差,沮授的声音还是不住往郭嘉耳朵里钻,郭嘉无奈掏出布条:“沮公不比忧虑,主公英明擅谋,又得天庇佑,定能大胜归来。”
沮授抚须又道:“主公自然英明擅谋,咱们主公乃是世上顶顶好的主公。我那日如此顶撞,主公还好言好语安抚臣子,连离去都瞒着我,还特意留书解释。”
“唉,若是袁绍,定会将反驳他的臣子打入牢狱……而且主公已经快两年没有行莽撞之举了,主公已经改了性子,这次若非袁绍步步紧逼,主公也不会孤身犯险。”沮授越想越觉得都是袁绍之错。
他家主公上次让他震惊还是忽然掏出来传国玉玺呢,都是快过去两年的事情了。先前主公可总是做什么毒杀先帝,拐带天子……之类的事情,对比起来这回只是深入敌军腹地,这已经很好了!
总之,都怪袁绍!
郭嘉沉默许久,替自己哀叹一声。
沮授的习以为常尽管可怜,可对郭嘉而言,最惨的是他从沮授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模样……
未来不会是主公一脚把天子踢下龙椅取而代之,他们都还围在主公身边鼓掌夸她聪明勇敢有志向吧?
郭嘉还沉浸在自己对天下“大势”的预测中,身披陈昭甲胄的蔡琰气喘吁吁迈入了帐内,浑身无力往椅上一摊。
陈昭平日身上的轻甲和长剑加起来有二十多斤重,陈昭穿着能跑来跑去,对只比郭嘉强壮一点的纯文人蔡琰而言却是个了不得的重量。
“文姬且在忍忍,已过半月,想必袁绍也该收到了冀州那边的急书,只看他何时生疑了。”郭嘉安抚蔡琰,蔡琰有气无力卸下腰间长剑,累成一滩蔡泥。
两军对垒之时,敌方原本十分活跃的主将忽然不见了,这件事瞒住三五日容易,时间一长定然露出尾巴。能瞒住袁绍半月,已经足矣。
袁绍在营中来回踱步。”报——!”马蹄声碎,斥候滚鞍下马时几乎栽倒。袁绍听到声音径直掀开帐帘,斥候喘着粗气把一颗蜡丸交给袁绍。
袁绍劈手夺过蜡丸,迅速返回帐内,取出细刀拨开蜡丸,展开细帛浏览,看到一半就面色大变。
“那营中‘陈昭’真为旁人假扮,邺城危矣!”袁绍瘫倒在椅,面色煞白,口中喃喃。
此次出征,他妻儿全都放在了邺城,若邺城被陈昭攻下,他全家哪还能有活路?袁绍丝毫没有怀疑过陈昭能否打下邺城,他自己实实在在率领六十万大军与十五万昭明军僵持了两月不分胜负。
他此次出征把军中精锐抽调一空,邺城内只有三万士卒守城,哪能是昭明军的对手?
“速传令各军,拔营返回冀州!”袁绍豁然起身。
全家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袁绍瞬间就改掉了“多谋少断”的性子,他的命令从未如今日一般坚决过。
军令传达到各营之后,不过半个时辰,曹操就满头大汗一路狂奔来到中军大帐。
“本初兄何故命大军返冀?”曹操刚听到消息时候还以为自己这几日头疼牵扯得耳朵不好使了,再三确认命令是真之后两眼一黑,险些一头栽倒。
缓过气之后立刻来寻袁绍试图趁着大军收拾完营帐之前劝好袁绍。
袁绍此时心中仿若火烧一般焦躁,看到三番五次阻挠他回家去救妻儿的曹操更是火冒三丈:“汝还有脸来见我?若非你昨日阻拦,我早就动身回冀州了!”
他一把将斥候送来的秘帛狠狠掷向曹操面门。
帛书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曹操侧身一闪,帛书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啪”地一声撞在帐柱上,又软绵绵地滑落在地。
曹操俯身捡起帛书,一目三行看完,心沉了沉。
“操以为,当务之急……”
“闭嘴!”曹操话刚开头就被袁绍喝断。
袁绍双目满是血丝,喘着粗气:“休得多言!若我全家死绝,我就是当了天子又有何用?我把皇位传给谁?”
他比曹操还大三岁,已经三十有八。这时候人平均才能活四十岁,他这个年纪就算还能再生儿子也不一定能养大了。
他的夫人和三个儿子都在邺城,若妻儿死绝,那他打赢了这仗又能如何?过继儿子继承他的皇位?
呸!袁术和他血缘最近,难道他打下的基业还要留给袁术儿子?那还不如他自己糟蹋干净!
袁绍盛怒之下,把曹操往边上一推就离开了大帐。
曹操踉跄数步才站定身体,他望着袁绍离去背影,脸色铁青,狠狠一甩袖,怒气冲冲离去:“竖子不足与谋!”
返回自己营帐,曹操立刻命人请来麾下几位谋士问策。
听到袁绍已经下令放弃东阿,回守邺城,纵然一众谋士自觉见多识广,也不禁怔愣了片刻。
曹操心急如焚,拱手道:“还请诸位先生速出计策,护操之基业。”
一时间帐中一片沉默,戏志才、程昱,包括刚投奔过来的司马朗,纷纷寻找破局之策。
事情发展的太急了,谁也没想到平日无论做什么决定都要先问三五个人才能下决定的袁绍这次竟然反应如此迅速,还是往不好的方向反应迅速。不仅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更是打了同盟一个措手不及。
就在此时,帐外马蹄声碎,由远及近。
“报——!”帐帘猛地被掀开,一名斥候踉跄闯入,甲胄上满是脏污,嘴唇青紫干裂。
他单膝跪地,胸口剧烈起伏,从怀中掏出一张密信,双手奉上:“陈留急报!陈留太守张邈叛投徐州!”
曹操眸光一沉,劈手夺过帛书,指节挑开火漆。帛书展开的刹那,他瞳孔骤缩——
【张邈叛,陈留诸城皆陷。夫人公子皆落入昭明军之手!】
一瞬之间,天翻地转,曹操几乎要站不稳身躯。
被多年交情,甚至能托付妻儿的故交张邈背叛的愤怒,妻儿沦落至敌手的焦急,基业尽毁的绝望,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曹操喉咙一腥。
可转瞬之间理智回归,曹操感受到帐内众人投在他身上的视线,又生生把这一口心头血咽了回去。
“张邈投陈了。”曹操看似风轻云淡,实则牙根已经咬出了血。
帐中几位谋士闻言俱是神色大变,这般震惊,比方才听闻袁绍不战而退时更甚三分。
袁绍战败,大不了就还是原来模样,他们自己守兖州,反正陈昭如今在冀州腹地又没在他们兖州腹地……可张邈之叛,却是直插心腹的利刃!
张邈不仅是陈留太守,还是自己主公故友,而且开战之前主公还把家眷都托付给了张邈。
主公能承受住吗?袁绍妻儿还没落到陈昭手中,袁绍就已经发疯了。
一时之间,比起担忧兖州,似乎还是主公心态更需担忧。
曹操忽然大笑,语气轻松:“陈昭若要以家眷威胁我,早便以家父性命要挟了。她既未伤我父,也定不会杀我之妻儿。”
一众谋士纷纷松了口气,只要主公心气还在,一切都还有转机。
“若主公能舍兖州基业,我倒有一计能破局。”戏志才咳嗽两声,缓缓出声。
第136章
曹操立刻走到戏志才身前,握住戏志才手,深情仰视:“今张邈叛陈,袁绍不战而逃,危在旦夕! 志才必有良谋教吾,乞速言之!”
“换地。”戏志才语气铿锵,毫不避讳与曹操对视。
曹操思绪飞快,迅速把家眷落入敌手的绝望感压下去,事已至此,再哭无用,还是要先想办法往前走。
“换地之策,操亦想过。可陈昭虽不在青州,昭明大军依然横亘在前,攻破大军难之又难。”曹操沉声,条理清晰分析。
戏志才表情镇定,压低声音:“并非陈昭之青州,而是袁绍之并州。舍兖州,要并州,袁绍此人,主公也熟悉其性情。”
听到这句,曹操直接冷哼一声,毫不客气道:“吾知绍之为人,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兵多而分画不明,将骄而政令不一。”
曹操现在是对袁绍一肚子怨言。去岁刚入秋他就去劝说袁绍攻打陈昭了,那时候陈昭刚到徐州,内政不稳,兵丁不足,是最好举全力一举拿下她的时机,结果袁绍犹犹豫豫拖延了半年才决定。
半年耗子都能生六窝了!
袁绍竟因家眷受陈昭威胁,便弃战而归。他曹操难道不担忧妻儿?可此乃数十万大军决战,胜败关乎半壁江山,岂是儿女情长之时!
戏志才的声音及时把曹操从怨恨中拉扯出来。
“此战虽败,我军根基尚在,犹可固守。陈昭虽胜,然昭明军亦折损元气,岂能鲸吞三州?以某之见,割冀州并兖州东南四郡足矣。”
“并州与陈昭疆土本不相连,若主公能舍弃兖州基业,可图并州。听闻卢太傅病重,待到来日,天子无人护卫,主公可挥君南下,占据关中之地,挟天子以令诸侯,大业可成。”
换家,但不是和陈昭换家,而是和袁绍换家。
相当于损失转移,把自己这次打仗的损失转移到袁绍头上,降低自己的损失。
就是打仗之前曹操的计划是和袁绍共分陈昭,如今成了和陈昭共分袁绍。受伤的人只有袁绍一人。”只怕袁本初不愿。”曹操慢吞吞道,死道友不死贫道纵然是让他满意的法子,可对“道友”来说就没那么舒心了。
袁绍不聪明,但也算不上傻。
戏志才久立疲乏,告罪一声,敛袍而坐。曹操见状,急取自己胡床相让,戏志才也不客气,接来展足而坐。
先前天太冷他时常咳嗽,如今暑气上来,他站久了也胸闷喘不过气,戏志才也无奈。
“主公可还记得数日前袁绍的那一场大怒?”
曹操颔首:“袁本初听闻公孙瓒撕毁盟约,背约攻并,大气一场。”
“主公可领兵去协助高干镇守并州。”高干是袁绍外甥,也是如今的并州牧。
戏志才敢把这个计策讲出来,自然已经梳理好了来龙去脉。
“可请袁绍遣人接管兖州余郡,以示归附之心。待其信重,再请命提兵往并州,助防公孙瓒。今袁绍倾力拒陈昭,必无暇北顾,主公可顺势为之。”
曹操一惊,神色骤变:“此计甚险。”
这招的确能取信袁绍,可太危险了。相当于用他还能掌握的大半个兖州去换一个不确定的并州。
戏志才没有再开口劝说,他的对策已经说出来了,主公是否愿意采纳,全看主公一人。
曹操神色变换几次,心中天平不断摇摆——到底是冒险换地,还是守住如今还在手中的兖州四郡?
程昱忽然开口说话了,他轻声道:“昱忽然记起许劭曾赠给陈昭的那句批语。”
“置之死地而后生,乱世奇英。”曹操没等程昱开口就自己缓缓念出。他自身就是因许劭那一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名扬四海,自然也对许劭给旁人的评语上心。
置之死地而后生。
袁绍不败而退,这场牵扯七个州,五方诸侯的大战转折就是因为谁都没想到陈昭敢抛下大军,亲身深入敌军腹地,直攻邺城。
“陈昭敢押上二州之地换一战之胜,操岂能舍不得这半州之地?”曹操眸光陡然一沉,五指缓缓收拢成拳,胸中浊气一口吐尽。
“志才之良策,正合吾意!”
曹操当机立断,第二日就寻到袁绍表达此意,袁绍诧异片刻,立即同意了此事。
他自己心中还嘀咕。
没想到阿瞒对他如此忠诚,偌大兖州说献就献,先前他还因麾下谋士之言,疏远阿瞒,实在不应该。
大军行军缓慢,袁绍心忧邺城,等不得数十万大军齐行,他打算先带一路精锐先走一步,星夜行军回防邺城。
这边拔营的动静自然也瞒不过敌方,太史慈领兵正面攻打东阿,做出要趁机攻破东阿城的模样,赵云则亲领一营轻骑兵,绕过东阿……
暮霭沉沉,袁绍引一路大军起兵,曹操亦将分属自己那部分大军带走,兴兵前往并州。二人一并前行,打算等渡过黄河渡口再分做两路各奔东西。
行至半途,远远见到西北角尘头大起。曹操面色大变:“不好,恐怕是敌军追上来了!””报!后方十里发现敌军轻骑!”斥候狼藉趴在马背上赶回来。
曹洪夏侯惇等人纷纷劝曹操先渡河,留下他们断后。
曹操沉默片刻,回首扫视一眼士气低沉的兵马,勒马挺剑,谓众人曰:“尔等护送诸位先生渡河,我自为尔等断后。”
“如何使得主公断后?”夏侯惇扯着嗓子虎目圆瞪,紧扯缰绳,“主公与诸位先生先走。”
“不必多言,我领汝等前去并州,乃离乡远战之举,汝等安危,我自负责!”曹操提高了声音。
他数年前征兵攻讨董卓时候吃过大亏,原本征召到了士卒,结果一离开他们家乡士卒就全散了,这次要把大军带到并州,可不能再吃一次亏。
听到主君亲自为他们断后,兖州兵果然精神振奋许多,精气神瞬间不一样了。
曹操领着三千兵马亲自留下断后,心里也没谱,往典韦身边靠了靠才觉得心中安稳一些。
袁绍行军位置靠前,他听到斥候禀告后神色一变,令道:”文丑、高览,汝二将领三千兵马断后!其余人随我速速过河。”
话音刚落,一片银甲军马如银涛雪浪般杀至,当先青年将军白马银枪,正是赵云。
“袁绍休走!”赵云眼尖,一下就看到敌军之中慌忙往前逃窜的袁绍。
就是此贼害得主公孤身入冀,还毫无怜悯之心,劫掠庶民。赵云心头火起,挺枪直入大军之中,犹如无人之境。
文丑高览见寻常士卒挡不住赵云,对视一眼,二人一并迎上赵云,文丑先行:“汝——”交马只一合,被赵云刺于马下。
高览吓得魂飞魄散,先前知道赵云厉害,几招就抢了张郃而去,可也没见这么厉害啊!文丑和他水平相似,结果见面一招就被刺死,这是人吗?当下也无心拦住赵云了,驱马就要后退。
赵云追上,又三招刺死高览,尸体落地,他看都不看直奔袁绍而去。
奈何袁绍位置靠前,又早早命人给他断后,这会已经不见了踪影。赵云正欲追逐,眼神余光却忽然瞥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上。
是主公点名的那个曹操。赵云立刻领兵驱马追赶曹操,曹操一回头看到凶神恶煞的赵云追他而来,吓得魂飞魄散。
他是打算断后,但是没打算真把命丢这儿啊!
当下曹操立刻驱马速逃,也不管什么方向了,有路就跑,身边有百余骑马的士族护着他前跑。
“放箭!瞄准曹操,那个穿红袍的是曹操!”有人大喊。
曹操连忙把身上外袍脱下,趴在马上躲避后方弓箭,好在对方也是骑马射箭,准头不高,曹操安然躲过了一波。
“那个长髯的是曹操!”又有人呼喊。
曹操又把胡须割下,扔到地上不管。
距离越来越近,赵云心中闪过曾听过的主公对曹操的吐槽,立刻高喊:“腿短的是曹操!”
曹操眼前一黑,又气又怒。
有这么形容人的吗?什么叫腿短的是曹操,他个子是矮了点,但是这事也不用拿到战场上说吧!
主要是曹操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忽然长高!
身边士卒越来越少,曹操提心吊胆,回头一看,追上来的追兵也越来越少,曹操又松了一口气。
他战马比之寻常士卒的战马自然要好上许多,逃命还是能甩开敌军的。
赵云见距离越来越大,改用左手握枪,右手取出陈昭手改版手。弩,一支细箭从弩。口射出,横跨近三百步距离扎在马臀上。
距离太远没有射中曹操,却也使曹操身下战马哀鸣一声,速度放缓,被赵云赶上。
寒光凌冽的枪尖在瞳孔中越来越大,曹操骇然,心道“吾命休矣”。
忽身侧传来一声怒吼:“休伤吾主!”
典韦双戟截住银枪,护在曹操身前,赵云皱眉,只想速杀曹操,拨开典韦双戟就要离开。
“主公速走,我为主公拦下此獠!”典韦和赵云斗在一处,曹操立刻骑马遁去。
他也知道自己留在这儿除了给赵云送菜,别无二用。
赵云大怒,与典韦战至三十回,连刺典韦两枪,见典韦还不依不饶,寻了个空隙一枪劈死典韦坐骑,赵云也没有和典韦死战的意思,一心只想追曹操。
骤然一阵巨力从马后传来,典韦目眦欲裂,双臂紧紧抱住马后腿,一人之力竟把战马拽住不能前进分毫。
“休伤——吾主!”典韦额头青筋暴起,死死抱住马腿。
赵云面色一沉,两枪点在典韦肩头。
第137章
过了不知多久,典韦铁塔般的身躯半跪在血泊之中,浑身浴血,虬结的肌肉上布满刀枪伤痕,左右肩上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将身下的土地染成暗红色。
三丈开外,赵云静立一侧,银甲上布满凹痕,龙胆亮银枪斜指地面,神情平静。
赵云终究未能追上曹操。他与典韦鏖战数十回合,却被典韦以命相搏,生生拖住了脚步。此刻曹操早就跑没影了。
典韦眼前一片昏黑,耳中嗡嗡作响,却仍双手死死环抱,粗糙的手指深深抠进自己胳膊中,仿佛这样就能将最后一口气钉在身体里。
他意识已经迷糊了,赵云早已把他的照夜玉狮子救出来,命人带走包扎去了。此地空无一物,典韦却依然保持着紧抱马腿的姿态。
“何其忠义。”作为敌人,赵云也忍不住感慨一声,他走上前手掌贴在典韦胳膊内侧,典韦僵硬的身躯普通一声倒在血泊中。
还有脉搏,人还没死。
“将他捆紧,送入医营。”赵云吩咐左右亲卫。
方才交战,典韦若死也就死了,可既然还留着一口气,那就是他命不该绝。
留下给主公当个礼物。先前主公在帐中还偷偷给天下武将排名“一吕二赵三典韦”,说天底下所有的厉害将领和谋士生来就是要给她当臣子的,就算招降不了关起来放着也好看。
赵云频频看了典韦数次,直到士卒给典韦止住血困成粽子抬走,赵云也没从典韦这张“古之恶来”的脸上看出来典韦为何能让陈昭觉得“放着好看”。
果然主公看人只看才德,典韦此人武力超绝,十分忠勇,可谓是要脸有勇猛,要身段有忠诚。
赵云只觉自己一念通彻,心满意足给自家主公糊上一百层滤镜,专心回归了本职工作——领兵反攻冀州,将大军牵制在前线。
陈昭正在攻打曲梁。
曲梁城地处漳水之畔,虽非雄关巨邑,却是南北通衢,商旅辐辏。城中民风淳朴而尚武,此地守将是正经将领出身,虽不是什么有名将领,可占据漳水地利,又死守城墙,也让陈昭攻城颇为艰难。
围城第五日,战至午时,城楼一角才破,城头尸骸枕藉,血染漳水。
陈昭入城时还能看到街道两侧百姓警惕提防的眼神,她揉揉额角,在府衙安顿下来之后命吕玲绮去张贴告示,约法三章,先让百姓安心。
毕竟她先前也只是在广宗和下曲阳两个地方活跃,曲梁这地方她也是第一次来,这边的百姓顶多知道有陈昭这么个人,要说如广宗一般不战而降不太可能。
贾诩迈过门槛,就看到站在舆图前冥思苦想的自家主公。
“难啊。”陈昭叹气。
贾诩耳侧飘来一阵幽怨叹息声,他胡须微颤,满腹无语。
一月不到就生生从敌军腹地打出一条路,这个攻城掠地的速度堪称恐怖。曲梁地势如此之易守难攻,也不过守了五日……这还难啊?
“曲梁都如此难攻,后面的邯郸和邺城岂不是更费劲。”陈昭长吁短叹。
能绕过去的城池都绕过去了,可有些城池实在是绕不过去,广宗-曲梁-邯郸-邺城,这已经是通往邺城最短的一条路了。
“邺城……”陈昭紧紧盯着舆图上被诛杀圈出的那座城池。
邺城城墙高厚,有铜雀台、金虎台、冰井台作为制高点,易守难攻,且袁绍家眷和势力核心都在邺城,纵然袁绍抽调大军攻青州,也不会一点精锐都不留在邺城。
速攻难,难道要用离间计?
贾诩轻咳一声,语调平缓:“行军至此,袁绍也该知晓邺城受敌,此围魏救赵之策已成。我军纵然就此扬长而去,袁绍也已必败无疑。”
围魏救赵之计的精髓不是把赵国攻下来,而是逼迫魏军折返救魏国,赵国困局不攻而解。换到如今,就是打压袁绍士气,让袁绍一边惦记邺城一边惦记东阿,左右为难,使与袁军对阵的昭明大军能寻到机会一举大败袁军。
“是以主公不须再攻邺城,只需寻一安稳之地,坐观袁绍大败即可。”贾诩抚须而笑,对此次“自愿”随主公出外勤的战果十分满意。
陈昭左手握拳狠狠往右手一捶,哈哈大笑:“妙计有了!”
贾诩:“……”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围魏救赵的精髓在半路把敌军主将劫杀!如孙膑杀庞涓!攻其必救,以逸待劳!”
陈昭神色振奋,在屋内来回踱步,心中激动按耐不住,直接从漆案上横跨过去,提起毛笔在舆图上画出一条条行军路线,语气越来越快。
“让袁绍妻儿以为我要去攻邺城,让他们不停传信向袁绍求救,乱袁绍心智。我则在半路埋伏一军,攻其不备,直取袁绍性命!”
陈昭狠狠一巴掌拍在舆图上,沾了一手未干的墨水,她神采飞扬,斗志饱满。
贾诩:“……”
哈、哈,他想起来方才的感觉为什么那么熟悉了,他被强行抗出来的前一日沮公还忧心忡忡形容过这种不妙感觉。
只是那时候他没有经验,以为是沮授太过焦虑,出现了幻觉。直到他好好睡着觉被吕玲绮抗住营帐,贾诩才明白这种“幻觉”的名字叫做“主公又想出了一个风险拉满的点子”。
“主公之意,是要领这三万人少而械劣的临时兵士,去伏击袁绍那边不知多少万的精锐?”贾诩语气微弱,希望是自己的幻觉。”我军仅三万兵甲粗劣之士,强攻邺城实非良策。纵使侥幸得手,袁绍大军来援时亦难固守,终将得而复失。”
陈昭目光炯炯:”症结全在袁绍!只要袁绍一死,困局自解。他忧心家眷安危,必会率轻骑先行,此乃天赐良机!”
此战全在出其不意。袁绍定以为她率上万精兵暗渡冀州,岂料实际仅有三百精锐昭明军,余者皆为流民新募,战力悬殊犹如三万个郭嘉对三万个项羽。
郭嘉会骑马还会两招剑术,大部分流民别说骑马了,连剑都没摸过,扛着锄头拎着菜刀就上战场,比郭嘉还不如。
靠这些人攻打邺城,还不如虚张声势,明攻邺城,实则暗取其中数千精锐,半路截杀袁绍,一劳永逸。
贾诩忽然庆幸是他随主公来了,若换了沮授,听到主公此险计,定要着急日日寝食难安。而他……
“此计可行!”贾诩直白支持。
打不过大不了跑路,他擅长跑路,主公貌似也很擅长跑路。
*
邺城之内,街上来往公卿士人。
袁绍以邺城为都城后,天下士人纷纷慕名而往,无数豪强大族聚居在此,俨然有第二个“天子脚下”的模样。
只是近些日子来邺城街头却不见往日的繁华,就连街上卖胡饼的老妪都能感受到一丝形容不出的压迫。
就像风雨欲来之前的沉闷。
袁绍府邸之中,亦是往来之人各个神色慌张。
“启禀公子,曲梁已被陈贼攻下!”一个小校匆匆来报。
被袁绍安排驻守邺城的袁谭神色慌张,十指紧攥案边,“怎会如此之快?曲梁有漳水为屏,为何只守住了五日?”
堂内一众官员皆低头不语。
能征善战的将领都被袁绍带走攻打青州去了,留在邺城的都是些文官,他们哪能知道陈昭怎么攻城那么快?
“这可如何是好?也不知父亲何时才能回来。”袁谭唉声叹气,“如今之计,唯有请父亲快些回援……”
有不少官员交换眼神。
得了,看大公子这模样,估计邺城也守不住。那他们是不是也该另寻生路?总不能在这陪着袁家人一起死吧?
袁绍收到袁谭派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后,果然更加着急。
渡过白马津,进入冀州,袁绍自觉到了自己地盘,无需再大军防备敌军。当下就决定令将领带着步卒缓行,他自己先带骑兵日夜赶路,返回邺城坐镇。
行至滏口陉,天色昏暗,前方行速越发缓慢,袁绍在中军处催促:“为何不速行?”
袁绍麾下将领蒋干来禀:“前方至滏口陉,十里长谷,如今天色昏暗,不若明日再渡谷?”
“滏口陉离邺城只余五十里,骑马一夜便至,此地是吾腹地,不用等明日。”袁绍怀里揣着十三封邺城发来的求救信,信中说的天花乱坠,有他长子说陈昭要至,有他夫人哭诉长子虐待幼子……
一堆乱事等着袁绍处理,袁绍归心似箭,邺城就在眼前,哪还能再等一夜。
“吾已派斥候打探,如今陈昭小儿正攻邯郸,如何能横跨数百里来此处埋伏?汝多虑也。”袁绍不耐烦挥挥手。
主公都这么说了,蒋干也不能再劝什么,他也只是例行惯例劝一劝,实则也不觉得这地方能有伏兵。
正如袁绍所言,陈昭正在打邯郸。
暮色渐沉。滏口陉两侧山崖如刀削斧劈,黑黢黢的峭壁间,唯有漳水呜咽奔流。山风掠过枯草,发出簌簌低响。前锋已入峡谷,袁绍犹自扬鞭催马,催促速行。
忽然,箭如飞蝗,滚木轰然砸下。
“不好,有伏击!”蒋干高喊,“主公速走!”
袁军大乱,人马相践,惨呼不绝。袁绍头盔中箭,惊得险些坠马,夺路而逃。他吓得面如土色,只顾打马狂奔,连帅旗倒地亦不顾。
刹那间,火把齐明,陈昭立于崖上,一剑下指,厉喝:”别跑了袁绍,骑白马的是袁绍!”
第138章
袁绍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低头瞥了眼身下白马。
白马难得。
昔日汉光武帝刘秀以”白马驷”显天子之尊,自此白马便为祥瑞,非王侯将相不可轻骑。袁绍素以”四世三公”自矜,专爱这等彰显尊贵的物事,岂料今日这雪练也似的骏马,反倒成了乱军中最扎眼的靶子!
袁绍第一反应是更换战马减少注意,寻个机会随逃兵一起逃走。奈何他显眼的地方不止坐骑一样,为了彰显身份,袁绍罩锦绣战袍,挂玉组佩,头盔饰有鹖尾,要想隐藏身份,得把自己脱光才行。
抬眼间,只见一骑赤焰般破阵而来,吕玲绮手中长戟挥舞,生生从人群中冲出一条路,沿途士卒纷纷避之不及。
“袁家老贼,速速束手待擒!”吕玲绮犹如无人之境,纵马挺戟,所过之处血浪翻涌,士卒纷纷避之不及,生怕挡了这煞星的路。
画戟寒光如电,眨眼已劈到面门!袁绍慌忙举剑格挡,却听”铮”的一声脆响,剑刃被生生挑飞。紧接着戟杆横扫,他胸口如遭雷击,整个人从马背横摔出去,重重砸在尘土里。”咳——!”袁绍蜷缩如虾,一口鲜血喷在袖上,还没等反应过来,脖后衣领骤然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提到了马背上。
他正欲挣扎,吕玲绮提拳梆梆两拳砸在袁绍后心,袁绍又吐出一口血来,再也没力气挣扎,只能任由吕玲绮俘虏。
“还是这个姿势顺手。”吕玲绮满意用长戟压住袁绍,终于找回了几分当初跟着她爹一起射野猪的感觉。
那些谋士各个细皮嫩肉,她得小心翼翼护着。那比得上袁绍,主公说了,不死就行,死了也行。
见吕玲绮已顺利把袁绍俘虏,陈昭立刻命人敲锣退兵。
能打过敌军完全是凭借天时地利,能随袁绍一并先一步抵达邺城附近的敌军可都是骑兵,也就是占据滏口陉这处太行八陉之一的险地,让大军进不来,才能一举擒获袁绍。
陈昭军如流水退潮般迅速从滏口陉另一端撤离,峭壁两侧兵士将提前准备好的滚木乱石抛下,阻拦战马追击。
陈昭最后一批撤退,她率领从昭明军带来的三百正规骑兵垫后,确认袁绍军被阻拦在山谷内后方才撤退。
贾诩骑马跟在陈昭身边,面上难得带上了轻松。
一战擒下敌军主公,胜利来得太过轻松,让满肚子毒水的贾诩都产生了几分恍惚——
主公那些看似冒险的举动,实则暗藏玄机,越是险招,胜算反而越高?
正思索间,忽听身侧传来一声轻笑。
“文和之马似其主,跑起来也如文和本人一般不慌不忙。”陈昭驱马至贾诩身侧,她心情一好,手就有点痒。
贾诩闻言,微微侧首,平和回应:”物似其主,若遇急事,臣之马虽劣,却也能跑动。””哦?”陈昭眉梢一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能跑多快?”
话音未落,她已扬起马鞭,在贾诩坐骑后臀上轻轻一抽——”嘶——!”
那马骤然受惊,前蹄一扬,猛地窜了出去!
贾诩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后仰,慌忙攥紧缰绳。他下巴上那一簇修剪整齐的小须被疾风拂乱,向来从容的面容此刻难得露出一丝惊色。
“哈哈哈,文和不必惊慌,昭武艺比不上玲绮,接住文和却足矣。”陈昭大笑,策马追至贾诩身侧,望着露出吃惊模样的贾诩捧腹大笑。
贾诩稳住身形,无奈摇头。明日他喜好宅在家中闭门不出,偶尔跟在主公身边轮值也是商讨政务。他又不是如奉孝那般能和主公打闹在一处的活泼性子,是故哪怕从奉孝口中听过那么几句“主公十分活泼”的话,贾诩也从未放在心上。
毕竟主公做事周全,丝毫不像是少年莽撞的模样。
直到这次随军,贾诩才终于见识到郭嘉口中的“主公活泼”是怎么个活泼法。
贾诩无奈揪住缰绳,不得不驱马提速,随主公驰骋一段。心中无奈,他唇边却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
敌军主帅都被擒了,主公当然可以纵情大笑。
窜出三十余里,人马俱疲,陈昭确定后面没有追兵追上来救主,才下令放缓脚步。
袁绍被捆起来,狼狈的像只离群被狼叼走的猴子,腰侧原本彰显风度的环佩在混乱中碎了大半,身上鲜血已经暗沉。
“呀呀呀,这不是四世三公的袁本初吗?”陈昭走到袁绍身前,戏谑挑起袁绍下巴,“怎么落的如此境地?”
袁绍怒视陈昭,嘴硬冷哼:“汝不过用妖法耳。”
怪也只怪他麾下臣子无能,竟然没发现昭明军大军偷偷渡河之事,数万昭明军又不是数万耗子,渡河少说也要百条大船,数百臣子竟无一人发现。
也怪驻守冀州的官吏无能,早在陈昭渡过渡口之时,便该八百里加急告知自己此事,可那些人怎么说的?境内有小股黄巾贼肆虐!陈昭都打到冀州腹地才发现来人身份,他奔驰回援已经晚了!
袁绍拉不下脸来承认他选的官吏都是一群废物,就只能嘴硬把这些事推到陈昭会用妖法上。
“妖法?”陈昭大笑几声,“的确是撒豆成兵的妖法不错。”
从滏口陉至邯郸路途不过百里,陈昭一众人专挑小道,一路要么走村道,要么直接翻山越岭。
大军走山路容易被发现,可一千人走山路却不难隐藏行迹。袁绍一边骂陈昭净走一些他都不知道的偏僻地方,一边后知后觉发现陈昭居然只带了千余兵马就敢半途截杀他,甚至还截杀成功了……
想到这处,袁绍又气又恼,一张煞白的脸青红交织,任凭陈昭逗弄,也死死咬住牙根不肯再出一声。
翌日黄昏之前,众人终于赶回了邯郸城外的临时军营。
被捆住手腕搁在马背上的袁绍恨恨盯着不远处那一片越来越清晰的敌军大营,心中绝望。
在路上,袁绍还抱着追兵能追上陈昭,将自己从这小贼手中救出的希望,直到如今,昭明军大营就在眼前,这层薄薄的希望终于破灭了
他从未听说过谁能从万军之中救出人来。
吾命休矣!
复行数百步,出现在袁绍眼前的却不是他曾在东阿城外看过的那一处防卫森严的整齐营地,而是一处破破烂烂的营地。
空地上横七竖八地扎着数百顶破败营帐,帐布早已褪色,千疮百孔,补丁都没补全,处处漏风,像是一张张干枯的树皮,勉强挂在歪斜的木杆上。帐顶的茅草稀稀拉拉,风一吹,便簌簌抖落几缕腐草,混着尘土飘散。
也没有他以为的精锐昭明军,只有一群乞丐握着破烂刀枪巡逻。他们衣衫褴褛,粗麻布衣早已磨得稀薄,补丁摞补丁,却仍遮不住瘦骨嶙峋的身躯,还有人赤着脚,脚底皲裂混着泥垢就这么走在路上。
几个妇人蹲在泥地上,用豁口的陶罐煮着稀薄的野菜汤,汤水浑浊,浮着几片枯黄的叶子,连半点油星都看不见。
见到陈昭,这些乞丐纷纷与陈昭见礼,有的抱拳称呼主公,有的只是扬起一张张干枯如树皮的黝黑脸庞咧嘴一笑,喊一声神女。
袁绍打出生起就没见过这么粗鲁的礼法。
可如今他已经顾不上礼法了,老实了一路的袁绍忽然剧烈挣扎,吕玲绮捶了他两拳也没能把他压下。
袁绍挣扎间手腕被麻绳扯出一条条血痕,他浑然未觉一样发疯凑到陈昭身前,嘶哑质问:“你的昭明军呢?你从青州带来的昭明军呢?”
“没有。”陈昭神色平静,注视着袁绍,一字一句道,“昭明军一共三百人,都在伏击你的这列队伍里,多一个人都没有。”
“你不是带着大军渡河了吗?”袁绍神色仿佛癫狂。
“没有大军渡河,只有我带着三百人渡河,两艘船。”陈昭依然平静。
袁绍发疯一样想从陈昭的言语中找出她说谎的证据,可是找不到。举目四望,偌大的军营中满是汗液和腐烂东西混在一起的酸臭味,来往士卒没有一个身着甲胄,倒遍地都是长矛——木棍前面用布条捆上一支箭矢,这就是长矛了!
“我输给了这些人?”袁绍面色煞白,失魂落魄向后踉跄几步。
就是这些贱民半个月就连克数城,逼得他抛下大军狼狈回援邺城?逼得他满腔野心、两州山河一夕破碎?
他宁可相信自己是败给了武备先进、训练有素的昭明精锐!
陈昭挑眉,她能想象到袁绍此时的崩溃。
大概就是袁绍被一个蒙着面具的人殴打了一顿,袁绍本来以为殴打他的这个人有吕布的身体和郭嘉的脑子,心中还能安慰自己输了也正常。
结果面具一掀开,袁绍猛然发现对面那个人露出了一张郭嘉的脸,袁绍还能勉强劝说自己这是智斗。结果交谈几句,更可悲的事情被袁绍发现了,这个人居然是吕布的脑子!
放在谁身上也不好接受。
第139章
袁绍踉跄前行,锦袍沾满尘土,发冠早已歪斜。他双目赤红,口中不住呢喃:”不可能,这定是妖法!””你把精锐藏起来了”。
声音嘶哑如破锣,显得尤为凄厉。
两名强壮士卒推攮着他穿过营地。袁绍拼命挣扎,脖颈青筋暴起,却仍不忘瞪大双眼扫视四周。袁绍依然不甘心在这处破烂军营中试图找出精锐的痕迹。
没有,什么痕迹都没有!
行至中营,帐幕稍显齐整,从漏风的破布条成了不漏风的布片,路边蹲着熬汤做饭的妇人不见了,巡逻的士卒从赤脚到穿鞋……再就什么都没有了。
真的没有昭明军精锐。
袁绍面如死灰,被推到中军大帐也仿佛未觉。
陈昭吩咐左右去准备地方给袁绍居住。
“袁本初身份尊贵,给他一个单独帐篷。”陈昭语气干脆,“再把那个用来囚野兽的笼子刷刷,当做牢狱。”
寻常人不敢去山上打猎,害怕野兽,军队却没这个畏惧,有人有箭有长矛,什么野兽也只能成为一道填菜。只是再多野兽也不够数万士卒吃,陈昭就定了规矩,次日要上战场的士卒才能吃上几口肉。
天气炎热,肉放不住,兵丁打猎的时候会尽量留活口,军营中专门有几个笼子关押猛兽。如今正好能充当临时牢狱。
不多时,笼子就被洗干净推入了帐中,兽笼太大,足以容纳两只黑熊摔跤的笼子占据了半个帐篷,还是把帐柱卸下两根才把这辆笼车推进来。
“真是好大的一张床。”陈昭颠颠手中钥匙。
袁绍紧握笼杆,十指攥得发白,“汝岂能如此辱我!”
陈昭似笑非笑地睨着眼前人,道:“我这是有备无患,万一我军中有你的细作趁夜把你放跑,那我能去何处说理?”
就算没有细作,万一袁绍高官厚禄蛊惑住了看守他的狱卒,半路跑了,也有可能。这等例子史书上可不止发生过一次。
“如今汝被关在牢中,钥匙只我一人持有,我定贴身存放……”陈昭自言自语,“似乎还不够安全。”
袁绍又眼睁睁看着陈昭令人取了另一把大锁,锁在牢门上,将其钥匙递给贾诩,命贾诩贴身保管。
陈昭抚掌:“如此才万无一失,只一把钥匙还放不走你,唯有我与文和同时在场,此牢才能打开。”
袁绍:“……”
你军中要是有我的细作,我还能被你半路伏击吗?
陈昭确保袁绍逃不了,才心满意足点点头,转身打算离开。
“我麾下有人与你里应外合,是也不是?否则仅凭那些老弱病残,你如何能半月连下数城?”一道阴沉的声音从背后笼中传来,袁绍神色阴测测。
“定是田丰,他与你有旧,我早该猜到……”袁绍喃喃自语。
这就对了,巨鹿田氏是冀州豪族,冀州不少官吏都与田氏沾亲带故,有田丰与陈昭里应外合,陈昭才能凭借这些老弱病残一路打到邯郸。
陈昭蹲下,与盘膝坐在笼中的袁绍四目相对,神色中带着一丝袁绍读不懂的情绪。
“却有内应与我里应外合,此人并非田丰。”陈昭声音平稳。
袁绍暴怒,死死扣住笼杆,披头散发,双目满是红血丝,厉声质问:“是何人?我对他们如此宽厚,他们竟敢背敌?”
“此人姓袁名绍,字本初,出自四世三公的淮南袁氏。”陈昭起身,居高临下俯瞰袁绍。
“昭能有今日之胜,皆有赖袁冀州,你若爱民如子,百姓怎么会六年了还忘不了我这个黄巾神女。守城士卒见了我没有战意,百姓见了我夹道欢迎,流民听说我来,各个争先恐后投军。”
陈昭仿佛只是再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庶民过得越水深火热,黄巾贼人数就越多。外面这些人都是袁冀州送给我的士卒,虽说都瘦得皮包骨头,可个个悍不畏死。”
“还要多谢袁冀州。”陈昭扯扯嘴角,想到一路上尸横遍野的惨状,终究没能笑出来。
徐州百姓一年不到就把上一任徐州牧陶谦忘了个干净,可冀州百姓都过去六年了,还对当年那个小反贼念念不忘。
陈昭转身离开了营帐,任凭袁绍再怎么呼喊,也没有再停顿一下。
“这个袁绍,文不成武不就,留着也无用,一刀宰了得了。”吕玲绮守在帐外,紧跟陈昭步伐。
袁绍这一路上可不老实,被捆着还不忘翻来覆去辱骂陈昭,吕玲绮对他一肚子杀意,忍了又忍才没一拳把他捶死。
“他还有用。”陈昭言简意赅。
很快吕玲绮就知道袁绍有什么用处了。
翌日再攻城,陈昭命人将袁绍带上战场。邯郸守将是袁绍心腹,自然认得袁绍,又惊又怕之下脑子慌成了一锅浆糊。
两日前主公还传信让他坚守邯郸,说援军不日就抵达啊?怎么援军没见到,主公你跑对面去了?
邯郸城内将领和几个文臣面面相觑。
“还打吗?”将领询问。
邯郸太守捻须,久久不语。
自家主公都被敌军抓了,这还打什么?
一刻钟后,久攻不下的邯郸城门就轰然打开,几个狗官谄媚站在城门两侧夹道欢迎英明的昭侯莅临她忠诚的邯郸城。
陈昭只在邯郸逗留了一日,将府库中为数不多的粮草和武备席卷一空后立刻带兵直奔邺城,只派兵向后方传信,命已经带兵渡过黄河的赵云接手邯郸。
离开邯郸当晚,刚扎下中军大帐,负责看守袁绍的校尉就苍白着脸向陈昭禀告消息。
“从昨日还在邯郸城开始袁绍就滴水不进,末将以为他只是不饿……可直到如今,袁绍依然一口水都没动。”校尉拼命试图解释清楚。
“我去看看他。”陈昭顺手将长剑挂在腰侧,大步流星走到袁绍帐前,抬手掀开帐帘。
袁绍蜷缩在牢笼角落,锦袍早已污秽不堪,金线刺绣被血渍与尘土染成暗褐色。他双臂环抱双膝,指甲深深掐入皮肉,却似不觉疼痛。昔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须发,如今蓬乱如枯草,几缕灰白鬓发黏在凹陷的脸颊上,随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
士卒送来的饭食原封不动,陶碗边缘结了一层薄薄的粥皮。他干裂的嘴唇抿成一道苍白的线,喉结偶尔滚动,却始终不肯吞咽一口。那双曾不可一世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倒映着来人的身影。
看到陈昭,袁绍神色平静,依然靠在角落,一言不发,与两日前那个疯狂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在求死?”陈昭视线扫视一圈,很快就猜测出了袁绍的想法。
袁绍虽然被关在牢笼中防止逃跑,可其他东西陈昭都没有短缺他,陈昭自己吃的都是粗粮,还专门命人煮了白米粥给袁绍吃。
陈昭开口,声音在帐中回荡。袁绍未答,只是微微阖目,仿佛不屑再辩。半晌,他低低笑了一声,沙哑却清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声音。
他神色平静,眉宇间的戾气早已消散,唯余一片枯潭般的沉寂。唇角微微绷紧,却不是恐惧,而是冷峻。
“吾乃袁家子,宁死不为汝开城门。”袁绍嘴唇皴裂,两日未进水的声音嘶哑难听,他的瞳孔中倒映着陈昭的身影。
“你留我一命,就是威胁我麾下臣子不战而降吧。”
陈昭没有否认,她留袁绍一命,的确是为了以此为威胁敲开敌军城门。
袁绍虚弱靠在牢边:“杀了我吧。我虽被你俘虏,求生不得,可尚有求死的本事。”
两日前那个歇斯底里的败将,此刻竟透出一丝昔日的威仪——尽管袍袖褴褛,尽管须发凌乱,可那双眼睛,却如将熄的炭火,在最后一刻迸出零星的火星。
他不愿意做“叫门天子”。他宁可死在陈昭军帐中,也绝不成为威胁臣子开城门的懦夫。
或许他的能耐的确比陈昭差些,可他也不怕死……得不了天下,也不能背负懦夫骂名下去见袁家列祖列宗。
陈昭叹息一声,抽出了长剑。
或许有能让袁绍求死不能的法子,可将一方诸侯那般虐待,陈昭也下不了手。
牢门被打开,袁绍看也没看大开的牢门,这几日已经把他的力气磨尽了,又一连两日滴水未尽,就算让他跑他也跑不动了。
袁绍只是平静地抬头仰视站在他身前的陈昭,艰难地支起身子,褴褛的衣袍滑落,露出苍白的胸膛。他昂起头颅,仿佛要用尽最后的力气维持最后的尊严。
“没想到你一个出身黄巾的反贼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袁绍喃喃道,“我身后站着多少公卿大族,却输给了你。”
“你背后所站的公卿可有昔日大贤良师张角所杀的官吏多?可有昔日董卓在洛阳屠杀的公卿多?可有昔年将刘邦视为区区一亭长的六国贵族多?”陈昭反问一句。
她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袁绍死到临头,居然还忘不了他那个四世三公的高贵出身。
无论是败给她还是败给阉宦后人的曹操,都证明了四世三公屁用没有。
袁绍无言以为。
陈昭闭目,又睁开双目,长剑出鞘的铮鸣在牢中回荡。寒光闪过,袁绍的身躯微微一震,随即缓缓倒下,鲜血顺着剑锋滴落。陈昭冷眼看着袁绍在她面前死去,又蹲下试了下袁绍脉搏。
昔年范雎装死,佯装气绝,被裹入草席弃置茅厕,逃得性命,入秦辅佐秦王。
她要小心。
确认袁绍已经气绝,陈昭才复起身,收剑入鞘,转身离去。
走出营帐,陈昭吩咐守卫:“将袁绍头颅割下,再连带尸身一并送去邺城。”
袁绍没有了“叫门诸侯”的用处,却还有打击敌军士气的作用。
第140章
“必须派兵去把汝父救回来……陈昭要邺城,给她就是了……”
袁绍的继室刘夫人把桌案拍得砰砰响,两弯吊梢眉横竖,对袁谭叱咤:“偌大基业皆是汝父所成,如今汝父为敌所虏,纵是用所有基业去换汝父,亦可为之。你支支吾吾,莫非是不孝?”
“非我一人能决。”袁绍长子袁谭面带疲惫。
五日前,正在邺城翘首以待等着袁绍带兵回援的众人却只等到了惊慌失措的一众溃逃的骑兵,还有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陈昭半路伏击,他父亲袁绍被敌军俘虏。
随后就有了这袁府中整日不绝的争吵。
袁谭身为长子,召集留守在邺城内的一干臣子商讨该如何应对陈昭,众人争吵许久终于得出了一个共识:先按兵不动。
可袁绍如今的正妻刘夫人不干了,闹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先把袁绍换回来。
“母亲息怒,父亲被俘,我亦悲痛,可……”袁谭对不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刘夫人也只有礼法上的尊敬,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刘夫人直接用礼法孝道施压,她冷冷道:“你是举孝廉出身,难道要眼睁睁汝父受苦?”
她何尝不知晓应当等大军回城,有了底气才更适合与陈昭讲条件。可她等不起,于公于私,她都必须尽快把袁绍弄回来。
于私,她和袁绍夫妻感情甚好,要不然袁绍也不能放着长子不管,一心偏疼她所生的幼子,甚至连立嗣都打算立幼子;于公,她的亲子年纪还小,需要袁绍这个生父扶持才能与袁谭抗衡,若无袁绍给她撑腰,再大的基业也只是给袁谭做嫁衣。
袁谭又和刘夫人争吵了起来。刘夫人凭借袁绍的宠爱平日插手政务,有不少臣子支持袁尚,若刘夫人不同意,袁谭的命令也在邺城实施不下去。
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和,袁绍袁术如此,袁谭袁尚亦如此。袁家子本该依仗祖辈所留的巨大优势,一举平定乱世,却因袁绍袁术这对兄弟相争,偌大优势一分为二,被逐个击破。
如今这个梦魇似乎又笼罩在了下一代的袁氏子身上,要把袁家推向更深的深渊……
袁谭正与刘夫人吵得额角青筋暴起,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逢纪踉跄闯入,官袍沾满尘土,脸色惨白如纸:”大公子!夫人!主公……主公薨了!”
厅内霎时死寂。”胡说!”袁谭一把揪住逢纪衣领,”前几日邯郸守将投降就是看到了我父亲——””主公尸身已被陈昭派人放到了邺城南门……陈昭大军已至三十里外……”逢纪喉头滚动,”庶民都在围观……臣已命人驱散了庶民,将主公尸身运到了府中。”
袁谭刘夫人二人如遭雷击,猛地双双冲出门外。
袁绍的尸身静静横在院内,灰白长发散乱,胸前衣衫浸透暗红,首级和脖颈分开,谁都能看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刘夫人踉跄两步,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扑到袁绍尸身旁痛哭。
“报仇!”刘夫人凄厉的声音响彻袁府,一双猩红的眼睛透过泪雾直刺袁谭,”你必须发誓手刃陈昭——用她的命来祭你父亲!””母亲。”袁谭喉头滚动着血腥气,”陈昭势大……”
“冀州如此大,她为何能一路畅通无阻打到邺城?定是有细作与她里应外合,害了汝父!”刘夫人突然暴起,怀中袁绍的头颅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
袁谭不愿意发誓与陈昭作对,他对他爹的感情有一些,但不多,完全不值得他拿命去和陈昭拼,何况也打不过……可找细作就不同了,细作比陈昭好欺负多了。
“定是有细作出卖了父亲,母亲放心,我这就去追查此事!”袁谭咬牙起身,快步离开了院子。
倒不是去查细作,而且先去找亲近臣子商量怎么应对已经围城的陈昭。
城中亦是慌乱一片。虽说逢纪得知袁绍尸体被陈昭放在邺城南门外,第一时间就命人将袁绍尸身带入袁府,可袁绍已死的消息还是迅速在一批消息灵通的人之间传开了。
忠诚于袁绍的人有,但不多,还有一大批已经死在了东阿战场上。
几道身影在得知袁绍已死后一个时辰不到就聚集在了一处院中。
“依老夫看,袁公已亡,邺城定然是守不住了,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张抚留着一撮疏须,体格高大,虽已年过五十,依然精神抖擞:“实话告诉尔等,老夫曾私下找过术士望气,术士曰青州有天子气……咱们不若顺应天意。”
“汝出身常山张氏,和陈昭麾下的常山赵氏素来交好,自然愿意投降。”另一个略瘦些的老者冷笑,“我等可没有在陈昭麾下效力的故友。”
其余众人也纷纷点头。据在此处的这些人都是袁绍麾下不上不下的臣子,大多出身望族,自身却没什么本事,成不了袁绍心腹,却也因为出身而官职不低。
“汝等想为袁绍尽忠而死?”张抚一句话堵死了其他人。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对袁绍的忠诚说高也不高,说低是真低。
投奔袁绍的唯一目的就是袁绍出身士族,对望族友好,就算不是袁绍,张绍、刘绍……只要与士族利益相符合,他们也都会投奔。
“陈昭已至城外,再不动手,难道要等到她打进来找咱们算账吗?她可是反贼,杀人不眨眼,连袁绍都说杀就杀……”
“术士都说了青州有天子气,咱们只是顺应天命……”
到底讨论出了什么,也无人知晓。
驻兵在邺城之外的陈昭丝毫不知道自己的青州忽然就有了天子气。
毕竟连张角这个太平道创始人、东汉第一神棍都没能算出来过青州有什么天子气。
“袁谭已经把袁绍尸体抬进去了。”陈昭坐在中军大帐内,一口粥一口肉。
邺城地势险要,周围有山有水,易守难攻。对陈昭这个攻城的外来者而言,唯一的好处也就是山多有野兽,桌上能添几道肉菜了。
贾诩细嚼慢咽,数着咀嚼次数,严格遵守养生之道,一口肉咀嚼三十次,他咽下口中胡饼:“如今邺城内定然群情激奋,不是攻城的好时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他们想为袁绍报仇,等几日冷静下来,就该想如何自寻生路了。”陈昭味同嚼蜡把嘴里鹿肉咽下去,思绪清晰。
“咱们不和哀兵作战,先围城几日,等敌军气势低沉之后再言攻城。”
“合该如此。”贾诩也表示赞同。
甚至按照他对东汉这些官员的了解,或许根本不用等到自家攻城,袁绍麾下的这些官员就能给主公一个“惊喜”。
当年他跟随牛辅从凉州进入洛阳,可是眼睁睁看着董卓是怎么轻易进入的洛阳。袁隗这位太傅都能亲自打开国都城门把董卓迎入洛阳,上行下效,袁绍麾下这些官员估计同样擅长开城门。
“攻入邺城之后有一件要紧事一定要做。”陈昭神情严肃。
贾诩正坐,准备用心记下主公吩咐。
“先把邺城最好的厨子抓过来!”陈昭恨恨撕咬了一口又硬又难吃的鹿肉。
贾诩:“……”
他无语低头,打算继续用膳。
鹿肉进口的瞬间,贾诩动作一僵硬,觉得主公之言的确重要。
(sIMc)
*
袁谭很快就找到了“细作”,并且下令要赐死“细作”。
牢狱之内。
狱卒将袁谭的命令告知面前老者,丝毫没有动手的打算。
袁绍已死的消息已经传开了,纵然是看守牢狱的狱卒也不认为袁谭能守住邺城,他也想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劳烦你为老夫准备一杯毒酒。”田丰望着狱卒,嘴里发苦。
狱卒大惊失色:“何至于此?我受过田公的恩惠,愿意放田公离开牢狱。邺城眼看着守不住了,田公自可向昭侯投降……”
“一臣不事二主。”田丰长叹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识其主而事之,是无智也!我非细作,合该以死明志。”
田丰将书信递给狱卒,平淡道:“你将此信交给我的长子,他能保你平安。”
狱卒犹豫接过书信,将密信塞入怀中。
田丰平静道:“老夫知道牢狱中常年备有毒酒,去给我拿一盏毒酒吧。”
他自嘲:“田丰无能,上不能辅佐主公成就大业,下不能为主公排忧解难,还惹得主公心情不快。也只有这一条性命,能够为主公殉葬了。”
狱卒一惊,也不敢再说什么,转身走出牢房,半刻后,小心翼翼端来一杯毒酒。
田丰苦涩大笑三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毒药发作很快。
不多时,田丰目光涣散,他跌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嘴巴开开合合,神志不清。
狱卒蹲下凑近去听,田丰猛然扯住了狱卒的衣角,死死攥住。
“田公有何遗言?我定当转告令郎。”狱卒语气中带着一丝悲伤。
“我的马……咳咳……我的那匹白马……白马在哪……”田丰剧烈咳嗽,大口的鲜血浸湿了他的衣领。
狱卒泪流满面,哽咽道:“您忘了吗?袁绍亲自下令,命人杀了那匹马,白马在您来到邺城之前就被杀了。”
他知道这个消息还是因为袁绍下令明日张贴了告示广而告之,说那匹白马是田丰通敌的罪证,要杀之以儆效尤。
田丰眼中神采渐渐消失,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可惜那是……是很好的白马啊……”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一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小贼在他府门外等了又等,可还是没等到他开门。那人等不到门开,就留下了一匹雪白的千里马和一箱珍贵的孤本,失望离开了。
毒已经入侵到田丰的大脑,他觉得自己记忆在一寸寸碎裂,记忆混乱地找不清思绪。
他为什么没有跟随那个人呢?想起来了。
那个人是一个黄毛丫头,还是个造反的黄巾贼,人人唾弃,连块立足之地都没有,说不准明日就会变成一具尸体,不值得跟随。后来他投了另一个人,那人名叫袁绍,出身士族,名满天下,还名正言顺拥有一州之地,这应该是一位好的了不得的明主吧……
可一晃好多年过去,他为什么一直把那匹马带在身边呢?
大概是因为,那真的是一匹很好很好的千里驹吧。
田丰缓缓松开了紧握住狱卒衣角的手指,胳膊徒然垂落,双目圆瞪,七窍流血,停止了呼吸。
他的主公死了,他也死了。
白马也没得善终。
————————
啊啊啊,迟到了晚点了,躺平任rua(轻轻),本章前二百评论发小红包
——
狱吏来贺:袁公胜,必赦君。田丰笑曰:袁将军外宽内忌,若胜而喜,犹能赦我;今战败则羞,吾不望生矣。
使者奉剑至,丰自刎前叹: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识其主而事之,是无智也! ——《三国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