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谢春酌颇为喜欢这串珍珠, 个个有拇指大小,表面莹润有光泽,无论是作饰品还是碾成粉末做膏体来用,都是极好的材料。
他喜欢这些亮闪闪的、价值不菲的玩意儿, 比起银票, 它们更有份量。
不出他所料, 赵老爷果然是个有分寸的聪明人, 除却送了一点珍珠以及金子打造而成的、巴掌大的小玩意儿以外, 对方还送来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无论他去不去赵府, 这张银票, 都能让他舒舒服服地度过接下来上京城的道路。
不过谢春酌最后还是打算去一趟赵府, 一是为了加深交流,给外界留个好名声。
毕竟当官的贪污受贿总归是不好, 但若是不嫌弃商贾, 与之以友人叔伯交好,那便是另外一个说法了。
二是他也想看看赵府的底子, 若是家底深厚,提前拉拢,也是一桩好事。
他身上无财无家底,要做官打点关系, 自然是不够的,木李村也给不了他什么, 他也不能一直依靠柳夔,更别提他后面还想甩开对方,所以一切都得提前绸缪。
思来想去,谢春酌竟一时间失了睡意,推开窗户, 坐在小榻上仰头看明月。
再过两日便是中秋,他身边竟没有半个可以诉真心话的人,又可笑,又感慨。
他自生于世上,便是孤身一人,幼时被人当奴仆,长大又因样貌获祸,逃走后,又动手杀了人,顶替他人身份进入木李村,委身于一条蛇的身下做禁脔,如今成了举人,上京城的路上,又是一团糟心事。
但那又如何呢?他总归会成为人上人,无论是谁,都别想让他低头,他要让所有人,都跪拜在他脚下。
他的眼眸在这一刹那,仿佛迸发出比月光更明亮的光彩,皎白的脸锋锐而充满杀意。
若是谁斗胆阻止他,谁就得死!
清风清朗,吹拂落叶,在静谧幽暗的长夜中,一切都格外平静而悠长。
同时观月之人,又何止是窗前、院中、街边的人呢?还有更远、更深处的地方,也有人在仰头看月。
安若寺。
寺庙寂静无声,院中青石干净,硕大的水缸内,巴掌大的粉白花苞藏在翠绿的荷叶中,二者正幽幽随风而动,荡起涟漪。
月光照亮院中的一切,高大繁盛的树木,各处紧闭的门窗,敞开的寺门内,破败却擦拭得干净的佛像屹立其中,供台红色高烛缭绕,佛像的神情幽深、慈悲。
跪拜在佛像之下的人微微垂首,着僧衣,却未削发,而是用簪子束起。可他的面容俊秀而悲悯,闭目时,睫毛垂下,随着口中低声念着的佛语颤动。
许久,待到天蒙蒙亮,沉重的钟声一阵阵荡开,他才朝着佛像叩首,慢慢地站起身,迎着幽蓝色的日光,走出了大门。
黑红高柱下,他仰头看天,双眸清明,却是一黑一白。
白瞳如蒙上一层雾,深处有浅淡的银白光辉,并不是世人所认为的盲瞳,而另一只眼眸则是漆黑如墨,平静幽深。
月亮倾斜在空中,月明依旧,但却缓慢西沉,映照在他脸上,像是度上一层浅淡的光辉。
“静谭师兄。”稚嫩的嗓音自身后不远处传来。
僧衣男子回头,看见一六七岁的,剃光头,脸庞稚嫩的小和尚正探头探脑地扒拉着一根柱子,怯生生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轻声问。
小和尚小声说:“主持昨日夜里叫你做什么了?你怎么一夜未眠,跪在佛前呀?你是不是做错事了?要我帮你求情吗?”
静谭师兄在安若寺里是脾气最好、佛法最精深的一位师兄,虽然未剃度,但小和尚和同伴一至认为,对方肯定是下一任的主持,不然为什么主持那么看重他呢?
“你别怕,只要和主持好好说,肯定就没事啦!”小和尚鼓励他。
僧衣男子对他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快回去屋里吧,待会儿巡查的师兄看见你跑出来,会骂你的。”
小和尚听到这一个激灵,看了眼天色,慌忙往回跑。他们年纪太小,主持专门派了人照顾监督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功课,若是被抓了在规定外出的时间外随意乱跑,可是要挨罚的。
这会儿他也顾不上去关心静谭师兄,一溜烟就不见了。
长廊与院内又恢复了安静。
静谭再度仰头,圆月的影子已然淡去,被逐渐升起的太阳光线所遮掩。
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昨日入夜,在厢房内,浓郁的香烛烟火气息中,端坐在榻前的主持身上静静地看向他,眼中悲悯又无奈。
对方混杂着奇异的香味与衰老的气息,静谭知道,主持寿命将尽了。
“你明日,便下山入京吧。”主持声音缓慢而深沉,犹如寺庙外日日撞开的钟声,荡漾在空气中,像是某种古老的提醒。
主持慢声道:“世人皆苦,苦于因果,苦于缘法。你俗世未尽,不可入佛门,若此次下山,解决缘法孽根,再度皈依,便才是真正地六根清净,可为佛徒。”
……下山。
静谭从未想过下山。
他自有记忆起,就一直住在安若寺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昼夜更替,冬春交叠,生死往来皆在一瞬。
他的缘法、孽根,在山下吗?
“它”会是谁呢?
……
临近中秋佳节,平越府上上下下都开始热闹忙碌起来。
早上依旧摆早市,吃食用具一应俱全,还有些备好的,专门应对节日的糕点用具也都一一摆出,例如挂饰、荷包、手帕,都绣了圆月与兔子,以及合众团圆寓意的花纹与颜色。
更甚至有人摆了做好的灯笼出来提前售卖,小巧精致,模样讨喜。
谢春酌今日便是被这些小摊贩的吵闹声给吵醒的。
他昨日夜里睡得晚,白日就有些起不来,他本不在意,即使迟到了,赵家最多以为他是因为昨日的事故意甩脸子,但错到底还是在赵覃身上,赵老爷不仅明面不会恼怒他,还会更加严厉地责罚赵覃给他看。
至于背地里怎么想,谢春酌不在乎。
他梳整好,打开门出去,还未下楼,就看见楼下竹文正带着人在堂前那坐着打瞌睡。
看样子来得还挺早。
谢春酌缓步下楼,店小二瞧见他,一甩手里的帕子,直接甩到竹文的脸上,吓得竹文猛地蹦起来。
竹文眉头一扬,看见店小二甩着帕子要走,当即就要拽住对方开骂,但他抬起头,看见了走下楼的谢春酌,当下就顾不得找店小二算账,而是连忙拍拍衣袖,整理出一张笑脸迎上去。
“谢公子你起来了,昨夜睡得如何?”
“尚可。”谢春酌不冷不热地回了句。
竹文脸上仍带着笑,“马车已经外面备好了,我也吩咐了小二给您备好了早点,正在厨房热着呢,还有咱们平越府特色的小吃,您多少尝点,看看合不合您的口味。”
他这一溜烟的话说下来,人也没有阻挡谢春酌的路,而是侧在对方身旁,一边说一边引着人往占好的位置走,同时还给跟自己一同来的侍从使眼色,让他们赶紧抓着店小二去厨房端东西。
谢春酌不由叹为观止,心里也对要成为人上人有更坚定的决心。
只是一个富商家的仆从,尚且能做到如此,那么当他考上状元,进入朝堂成为命官,还愁事事都要自己去谋划算计吗?
自有人替他着想,就像是现在的竹文,也像是现在有求于他的赵家老爷。
谢春酌坐到了靠窗的位置,竹文殷勤布菜,他随意听着,视线落在外面,看见了季听松拿着个饼子自楼下走过,仰头看了他所在厢房的位置,随后又往另一边的西街走,估摸着是去找活计干。
只要一想到……如果没有获得赵家的资助,他可能要和季听松一路苦哈哈地入京,不知道路上要吃多少苦,谢春酌就没了食欲。
不过这种情况微乎极微,接下来他要雇佣镖局护送他入京,至于季听松,如果对方愿意跟他一起走,那带一程也无妨,不愿意的话那就分开。
谢春酌想着,也没了拖延的意思,略略喝了碗粥,再吃了几个糕点,便阻止了竹文的殷勤,而是叫对方带路,坐上马车前往赵府。
马车自客栈门口缓慢行驶而过,侍卫在两边跟着开道,驱赶走在路中间的行人。
季听松恰好从西街回来,与马车交错而过。
似有所感,当马车布帘随风飘起时,他不由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但他最终什么也没看见,当马车驶过时,周围被挤开的人群瞬间如潮水般涌来,将他的视线遮得干干净净。
他心下为自己的停顿而感到奇怪,笑着摇摇头,垂眸看向自己手里提着的、热乎乎的咸甜糕。
住在闹市附近,谢春酌现在应该也醒了。
第132章
赵府位于平越府的东侧, 一过桥,那边蔓延开的巷道全住满了赵家人,主家住在最大最宽阔的庭院宅府内,两侧住所则是住满了仆行丫鬟, 以及部分旁系居住的房屋。
一条街往下, 大大小小, 竟住了几百号人, 一眼望去, 倚在门边说笑的妇人, 在街巷口拿着竹蜻蜓疯跑的孩童、来往提担走动的男男女女, 一眼望去, 形成一副特有的景色。
而赵府门口,赵覃收到竹文派人传来的消息, 早早出来等候。
这会儿他已是等候多时, 站久了,腿发麻, 心里就开始生了不悦,但碍于父亲的威严,还是老老实实地站着等。
好在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他就看见马车驶来, 到了门口。
竹文瞧见他,便轻轻往里唤了声, “谢公子,到了。”
话音落下,赵覃就听到了一声轻轻淡淡的“嗯”声,随后,马车帘布掀开, 内里的人弯腰抬头露出真容。
在看见对方时,“哐当”一声,赵覃手上晃悠的折扇骤然掉在地上。
比起在楼台窗杦的惊鸿一瞥,近距离看到的对方,给人的惊艳程度要更高。
对方穿着的依旧是昨日的鹅黄色衣衫,头上簪的木簪,乌发高束,衬得那张脸小而精致,唇红齿白,双眸盈盈似含水,明明瞧着如被人细心灌溉长成的娇嫩花朵,但神情却又是冷淡而漠然的,叫人心痒难耐。
“赵公子。”
淡而悦耳的嗓音自身前响起,赵覃回神,就发现对方已经在竹文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此时正蹙眉看着他,仿佛对他直白唐突的目光感到不悦。
赵覃连忙回神,又不免暗自骂竹文,怎么不让他来牵人下马车,这样他就能够摸一摸对方的小手了。
把心思藏在心底下,赵覃忙捋了下头发,佯装风流倜傥,笑着与对方打招呼:“久仰谢解元大名,您叫我颂则就好了。”
谢春酌睨他一眼,看出这人眼中藏着的贪婪。
不过这也是在意料之中。
谢春酌如他的意,喊道:“颂则。”
赵覃被这样一喊,人立即飘飘欲仙,连连点头,竟忘了要问对方名字,就这样一口一个谢解元地把人迎进去。
竹文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虽然他知道自家公子是个色坯,但他没想到对方能舔到这个程度。
谢春酌对此倒是无所谓,傻子总比聪明人好捉弄,当然,不要自作聪明就好。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赵覃的话,目光往赵家府宅内里的建筑装扮看。
赵府是标准的南方建筑,青瓦木铸,假山短桥,流水潺潺,日光洒落,像是点点碎金。
走进内里,步入长廊下,点缀用的竹帘半卷起,清风微抚,响起阵阵细响。
谢春酌脚步不由放慢些许,感受这惬意舒适的秋风。
赵覃看出来谢春酌对府内布置的满意,心下得意,道:“谢解元有所不知,当初建造这座府邸时,我祖爷爷是特地派人请了老师傅来监督布局的,这府里每一处,无论是布局,摆件,都是极好的,就连风水都是吸财生金的好风水!”
谢春酌闻言“哦?”了声,他便更加起劲了,大肆夸奖家业之繁盛。
竹文看得着急,谢公子是读书人,对商贾之事怎么会喜爱呢?公子真是搞错讨好方向了!而且再不走快点,老爷等急了,公子还是得挨一顿骂。
思来想去,竹文苦恼于怎么去阻止自家公子犯傻时,突然就听见前面没声儿了。
他正奇怪,抬头一看,长廊转角处,有一道身影正袅袅婷婷地朝着这边走来,后似又像是才瞧见这边人多,脚步忽又一停,踌躇不知是否上前,还是选择后退。
而不等对方选择,赵覃就已经抬手挥舞,朝前喊道:“姜姑娘!”
这喊声一出,不走近来都不行了。
因此,对方身影略微一顿,远远一福身,就迈步走来。
赵覃和谢春酌一行人也缓步上前。
在这不长不短的长廊内,双方略略走几步,就能看清彼此的面容,谢春酌看见那“姜姑娘”时,愈靠近,心下就愈惊讶,甚至有种疑惑感。
姜姑娘……未免长得太高了吧?
他身形在男子中不算矮小,比起赵覃更是高些,但在姜姑娘面前,依旧地微微抬起头,才能看清楚对方的样貌。
这人竟然比他要高大半个头!
她是吃什么长大的?还是说,家中父母生得异于常人的高大,所以才导致了对方不过双十年华,竟八尺有余。
谢春酌至今只见过一个人比这人高一些,那就是柳夔。
但柳夔是条白蛇巨蟒啊。
谢春酌不禁盯着这位姜姑娘的身形看,随后在察觉对方脸上飘起羞恼不悦的红晕时,才惊觉自己的唐突,收回目光,等赵覃向双方介绍彼此。
赵覃也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问谢春酌的表字,不过好在他早早向他爹问了谢春酌的名字,因此亲昵地喊:
“春酌,这位是姜姑娘,是我父亲故交好友的女儿,因着回外祖家探亲,路上遇见土匪,所以暂时住在我家里休整一段时间。”
又对着姜姑娘道:“姜姑娘,这位是我父亲结识的忘年交,乃是今年乡试的解元,你称呼他为谢公子即可。”
女儿家不好与外男太亲近,赵覃觉得自己的介绍完全没问题。
谢春酌看见姜姑娘在听见“解元”二字时,眼中闪过惊讶,眼瞳微动,随后才缓缓回神,对着他行礼:“谢公子。”
谢春酌颔首,回道:“姜姑娘。”
两人这就算了认识了。
“姜姑娘这是要出门去吗?”赵覃见两位美人在前,心中畅快,想起姜姑娘方才的举动,便问了句。
姜姑娘轻轻嗯了声,“想出去逛逛,顺带买些制香的药材。”
赵覃夸赞:“真是心灵手巧。”
姜姑娘这回没应声,而是眼睫上下一抬,看了谢春酌一眼,最后略显羞涩地垂下眼眸。
谢春酌不意外于对方会对自己有意,只是他对比自己高的人,无论男女,都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即使姜姑娘容貌姣好,谢春酌仍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猜测对方。
或许这位姜姑娘是在守株待兔,故意等着他上门,再自己撞上来的。
所以他假装没看见姜姑娘羞赧的神态,直接对赵覃道:“我们走吧,不要耽误了姜姑娘的时间,而且赵老爷恐怕要等急了。”
赵覃闻言,立刻想起他爹的家法,皮一紧,赶忙点头:“那我们快走吧!”
边走,他还不忘和姜姑娘道别:“待得香制好,不知有没有荣幸与您品香啊?”
姜姑娘自然应好,视线随着几人离开长廊,走入转角。
在这一刹那,他脸上略微羞涩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转为玩味与不悦。
没想到谢春酌竟还是个解元,难怪无论如何也想要逃离山寨了,毕竟一个是远大前程,一个是待在山寨里面做他的禁脔,孰轻孰重,有脑子的人都分得清。
这也说明,谢春酌并不是那些人派来的……
但是,他很好奇,要是谢春酌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会愿意离开他身边吗?
闻羽思来想去,最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回想起谢春酌的冷淡,便有些恼怒。
谢春酌看上去是没有认出他来的,那么待他冷淡,多半是因为他长得高。
高些怎么了?哼,不识抬举的小玩意儿。
还是说,他还在想着自己那些老相好呢?
闻羽越想,表情越阴沉,在旁候着的婢女见他如此,心下忐忑不安,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询问:“姑娘,咱们还出去吗?”
“出,当然出。”闻羽睨了她一眼,直把人看得打哆嗦。
婢女险些要跪下来求饶,但不等动作,就看见闻羽一甩袖子,转身往赵府大门走去-
离开长廊,转角步过院子,再走一段路,谢春酌终于到了赵家老爷所在的待客堂屋之中。
路途不算远,但若不熟悉路,很容易就会走错。
赵老爷早早就候在堂前,久等不到,心里暗骂赵覃办事不利,正准备叫侍从去催促时,便听见了赵覃的喊叫声。
他下意识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还未看清自己往前跑的儿子,就先一步看见了跟随对方前来的青年。
果然如兄长信中所言,貌若好女,气质出众。
赵老爷脸上挂起和蔼热切的笑,迎上前去:“这位就是谢贤弟吧?”
贤弟二字一出,赵覃虽有意料,但还是不免呆滞。
而谢春酌面不改色,微笑着对赵老爷行礼作辑。
“赵老爷抬举了,我该称呼您为叔伯才对。”谢春酌道。
“那可情好!我多了如此一个才华出众的子侄,不知是上辈子烧了多少高香才求来的。”赵老爷立刻改了口,哈哈笑着捋胡须,带着人往里头走,“来,我们坐下聊。”
谢春酌被拉到内里坐下,侍从上茶,茶水是刚煮好的,透着盈然的香气,抿一口入嘴,唇齿留香。
赵覃被忽略,面带不满,正要上前说话,却被赵老爷一个眼神撇开,不情不愿地转身。
转身后,还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看着谢春酌,期盼这位美人能留住自己,可惜谢春酌一直垂眸喝茶,看都没看他一眼,最后他不得不拖拖拉拉离开。
赵老爷直叹气:“我这儿子不争气啊,他有哪里犯了错,我先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屋内只剩下二人,谢春酌抬眸看去。
赵老爷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但身子骨看上去十分硬朗,面容和睦,老态却不精明阴冷,此时面露愁苦的模样多少能激起对方的同情心。
可谢春酌不会,都是千年的狐狸,玩心机,他怎么会上当呢?
他微笑道:“赵公子年少,您还有机会教。昨日他送与我胭脂水粉……若不是我无姊妹,险些就要以为他是浪荡子,故意要毁人名声了。”
赵老爷一听这话,当即就知道面前人不是个好惹的软柿子,他哀哀又叹了两口气,拍腿骂道:“这混小子,惯来爱惹事生非,胡作非为,这段时间我恰好在家,可得好好管管他的性子,让他向你赔罪才好!”
“有父如此,赵公子命中大幸啊。”谢春酌见对方给了答复,便也找台阶递过去。
他垂眸佯装怅然:“我少年失怙,后又失恃,若不是同族长老与村民,如今恐怕不知在何处。”
赵老爷连连安慰:“人之后福便是如此,贤侄若不嫌弃,我如今便待你如亲子,一应事宜,你若放心,尽管交由我便是。我赵家虽出身卑廉,但身家还是有一些的。”
双方对视一眼,皆知彼此心意。
谢春酌起身行礼:“恭敬不如从命,还往叔伯帮我。”
赵老爷上前搀扶,“贤侄不必多礼。”
二人复又坐下,赵老爷与京城回来不久,便与他谈起入京会试,以及京中见闻。
他捋了捋胡须,“倒是与之前并无两样,繁华依旧,只是我回来时听说,荣国侯府的小世子,人称小侯爷的魏世子,在路上遇到了土匪,遭了祸事。”
谢春酌端着茶的动作一顿,眸光闪动。
赵老爷没有发觉他的异样,继续道:“虽人没事,但这位小侯爷气性大,一怒之下,带着家中部曲上山剿匪,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侯爷为了儿子,还上奏请兵清缴匪徒,现已出发南下了。”
话罢,赵老爷看向谢春酌,想要得到对方的见解。
却只见坐在他左侧下方,面容姣好的青年放下茶盏,缓缓点头,道:“侯爷真是爱子如命啊。”
第133章
夜深了。
驿站之中, 灯火通明。来往的兵马歇息在后院,前头驻守值夜的卫兵腰板挺直,看向前方,双目清明。
当一位着锦衣的中年男子踏步而来时, 他们边微微垂首行礼, 直到对方越过他们进入驿站之内。
一楼, 驿站官员殷勤地吩咐底下人端了煮好的热汤与饭菜上桌, 瞧见中年男子, 赶忙问好:“侯爷。”
中年男子摆摆手, 他便低着头后退离开。
一楼布置简陋, 只有三四张桌子, 而最中央的桌子上,摆满了饭菜, 驿站官员刚刚端热汤上来的, 也是这一桌。
桌前坐了两个年轻男子,一人眉眼英俊肆意, 一人棕发碧眸。
正是魏琮、魏异两兄弟。
中年男人乃是二人的父亲,荣国侯府的侯爷,魏覃。
魏覃看见二人,脸上带着一点笑意, 在空位上坐下,而后侍从端来热水干帕, 他擦干净手,拿起筷子,才对着二人说:“怎么不吃?”
在侯府内,魏琮的亲生母亲出身名门,是名满京城的贵女, 向来最看重规矩,就连迈的步子都要寸寸不差,在府内,饭桌上自然是不能谈论言语,甚至连碗筷磕碰的声音都不能太大,否则将会受到责罚。
但魏覃身为侯爷,天潢贵胄,自幼肆意,年少时最爱与狐朋狗友外出玩乐,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只是成婚后,才学了些规矩,性子成熟些,与妻子共同生活,少些摩擦。
魏覃一边吃,一边与两个儿子说话。
“黑山寨的土匪全部清缴完毕,剩下的余孽让林副将去追捕,我们就此打道回府。”
他看向魏琮,“你娘很想你,虽然嘴上不说,但天天叫人去你院子里清扫呢。”
魏琮冷若冰霜的表情微微松动,略停顿片刻,拿起筷子,一言不发地吃起来。
魏覃又看向魏异,他笑容不变,声音却放轻了,“你娘也在等着你。”
此话一出,魏琮捏着筷子的手骤然用力,闷闷的嘎吱声悄无声息淹没在掌心。
他面色阴沉地抬眸看向魏覃,想问对方,是否将女人养在了家中,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都没问出口,而是把手里断成四半的筷子扔在桌面,起身离开。
楼梯响起脚步声,很快,驿站楼上的门被重重摔上。
魏覃叹口气,摇头埋怨道:“这孩子,真不懂事,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啊。”
他嘀咕着继续吃,仿佛没了与魏异说话的兴致,不一会儿,随便喝了碗汤,便也起身离开。
驿站一楼的堂屋里,只剩下了魏异一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拿起桌面上的筷子,夹了一片已经凉透的菜,放进口中咀嚼,味如嚼蜡,着实难以下咽。
魏异知道,魏覃刚刚说的话是在提醒他,而不是像同魏琮一般唠家常。
娘亲……
魏异突然伸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顺着皮肉,又隔着衣衫,最后掌心落到了自己的腹部。
这一瞬间,魏异莫名其妙想起了谢春酌。
如果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如果能在进京后,再见一次就好了。
但是千万千万,不要在……那里相见-
谢春酌当天,便在赵老爷的盛情邀请下,在赵府住下。
他懒得回客栈,叫分过来伺候自己的人去客栈把行李拿回来,顺便通知季听松一声,好让对方知晓他的去处。
只是他没想到,季听松居然跟着侍从一齐回来了。
他瞧见人,心里还挺惊讶,随后便懒洋洋地往榻上一靠,手里拿着本杂记随意翻阅,对站在门口的季听松道:“怎么跟着来了?是想跟我住一块儿吗?”
季听松看了他几秒,见对方没抬头望过来,心里头登时不知是何滋味。
他不是傻子,见谢春酌这姿态,又见赵府的财力,加之之前在路上,谢春酌曾经特地询问过平越府,他立刻就明白赵府与谢春酌的关系。
他心情复杂,又觉恍然大悟,以及意料之中。
谢春酌所做之事并不损坏他人利益,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只是读书人向来清廉倔强,谢春酌却左右逢源,真是叫人……难以接受。
不过季听松很快就想明白了,或许不是因为觉得谢春酌喜好财物,而是因为对方生得一张皎如明月的样貌,便让人下意识以为对方的脾性与做事风格也该是如清风朗月,种种不接受,只是因为对方与自己的想象出了偏差。
想要享乐与过得舒服,并不是错事。
“就是想来看看你。”季听松坐在圆凳上,随手将包袱上放着的一提糕点拆了,擦干净手,捻起糕点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道。
谢春酌听见声音,抬头一看,顿感奇怪,他压根没买过这糕点,缘何侍从会拿回来呢?
而且季听松还熟门熟路地拆开吃了。
“没想到你居然和赵老爷相识。”季听松吃着东西,说话略有些含糊,“真是太好了,接下来不用住客栈花银子,只是你昨日只住了半天,不知能不能要回剩下的半天银子。”
谢春酌闻言,一时失语,对着季听松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别那么抠。”
季听松理直气壮:“出门在外,能省则省,却到京城,还有得花钱的地方呢。”
“你若同我一般,寻个人交好,恐怕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谢春酌扶额,季听松简直笨得要死。
“你同我交好就行了。”季听松吃得噎了,倒了杯茶水入口顺喉。
面前拆开的糕点还剩下一块,他态度自然地看向谢春酌,问:“你想吃吗?这糕点是平越府出名的特色米糕。”
谢春酌哦了声,“你去西街找短工时买的?”难怪他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买过这玩意儿,敢情是季听松买的。
“嗯。你要试试吗?”季听松说,“你不要我就吃了,今天没怎么吃东西,饿。”
谢春酌对特色米糕不感兴趣,不过只剩下最后一块,还有人要抢,他就不愿意了。
所以他放下书,对着季听松说:“要。你给我拿过来。”
季听松捏着糕点朝他走过去。
不过几步路,他就来到谢春酌面前。
糕点散发着很淡的花香味,上面还洒了芝麻,黑色的点点显得格外酥脆,谢春酌想抬手去捏,想起自己没洗手。
现在叫下人端水进来又未免不方便,加上季听松还在这里,显得他矫情。
思来想去,他干脆微微仰起头,腰肢用力往上一抬,张嘴咬住了近在咫尺的糕点。
季听松当即后退一步,面露愕然,像是傻了一般盯着他看。
如想象中一般,糕点软糯香甜,唯一不同的是表面似乎被油煎过,洒了芝麻,有种格外的脆香,两者结合,味道确实比平常的米糕好吃。
谢春酌抬眸,看向季听松,慢吞吞地问:“干什么呢你?我还没吃完,你过来。”
他坐在窗边,窗台半开,日光莹柔,落在他身上,因着肤色白,身上穿着的鹅黄色衣衫颜色又浅,瞧着竟像是处在春日般柔软舒适。
而青丝散下两缕粘在颊边,唇边沾了一点米糕的碎屑,红唇一点碎白……单单是看一眼,就叫人心慌意乱。
季听松没想到谢春酌会直接来咬他手里的糕点,这举动……
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正想要让谢春酌自己用手拿,对方像是洞悉了他的念头,直接道:“我不想洗手。”
“过来。”谢春酌再一次说道。
季听松定定地看了他几秒,胸口的心跳鼓噪而急促。
最后,他像是毫无办法,向着谢春酌走去,垂眸,面容温顺地伸出手,把那块被谢春酌咬了一口的米糕重新递过去。
柔软的唇张开,红的舌,白的齿,一口咬下米糕,咀嚼、吞咽。
在看着那小巧的喉结滚动时,季听松忽觉口渴难耐,不由自主地跟着吞咽了两下。
谢春酌对此毫无所觉,他吃完了糕点,拿出帕子擦了嘴,抬头见季听松还站着没动,加之对方耳根似染上绯红,才觉出了对方的窘迫。
不过他倒是不认为季听松对自己有意,或许是气的吧。
退一步说,他样貌不俗,季听松羞赧也正常。
吃完糕点,谢春酌又觉得渴,他理所应当地吩咐季听松:“给我倒杯水。”
季听松站在原地顿了几秒,转身去倒水。
倒水回来,谢春酌伸出手去接,却没接到。因为季听松在那一瞬间把手往回缩了,缩到他无法轻易拿到的距离。
但下一秒,谢春酌还没发难,季听松就突然上前一步,把杯子直接递到了他的唇边。
当冰冷的杯沿碰到嘴唇,谢春酌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去看季听松。
不知从何时起,对方的表情变得幽深而平静,那双惯来温和的黑眸此时如同席卷着烈火,几欲要烧到他身上来。
谢春酌后背发寒。
因为他知道这眼神代表着欲望。
可是季听松……怎么会?
他怔愣,季听松却骤然回神般,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神色,表情变得如往常一样,只是开口时,声音有些许沙哑。
“我以为,你还要我喂你。”
话罢,季听松便把杯子塞到谢春酌的手里。
可谢春酌早已被他所惊,二人双手触碰的刹那,便下意识甩开。
杯子登时摔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液体飞溅,在地面犹如画上一朵深色的水花。
与此同时,门口响起了一声娇软的喊声,怯生生地。
“谢公子,你在吗?”
而后,在屋内两人往声音来源看去时,就见门口走进一道着裙装的身影。
正是姜姑娘。
第134章
“是我来得不巧了?”
这位姜姑娘袅袅婷婷地走进, 看见二人模样,又瞥见地面上的水渍,抬帕掩唇,略略惊讶, “惊扰了你们……”
嘴里这样说着, 人却没有退出去, 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盯着谢春酌看。
谢春酌回神, 从榻上坐起身, “无碍。姜姑娘怎么来了?是有事找我吗?”
季听松则是自然而然地从地面捡起水杯, 见谢春酌的脚踩在靴子上慢吞吞地穿着。
因为一边和姜姑娘说话, 一边穿, 因此,谢春酌有些对不太准靴口位置, 鞋子歪斜, 便主动过去,半蹲下来, 握住谢春酌的脚腕,为他穿鞋。
在女子面前,做这种伺候人的事,多少有些丢人和耻辱, 季听松却丝毫不觉。
他不在乎这些,况且与姜姑娘有无甚关系, 加上在路上这段时间,伺候谢春酌都快成了条件反射,自然下意识就做了。
谢春酌本因穿鞋皱起的眉间,也在季听松替他仔细整理好后而松开。
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还是季听松现在的窝囊样对劲。谢春酌情不自禁地想,刚刚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鬼附身了一样。
这两人一低头, 一替人整理鞋袜,竟是无意间将面前几步远站着的姜姑娘所忽略了。
姜姑娘……闻羽看见这一幕,简直差点装不住,冷笑出声。
他目光阴测测地看向季听松,心中不免猜测,对方是不是谢春酌找的新相好。
他可是知道,谢春酌没有同那两个带人杀上山的男人离开,而是自己逃下山,躲避起来。
如果不是当初他因为在当铺看见了自己的玉器,所以才借机寻到了谢春酌逃走后落脚的村庄,知道对方已和一名男子共同上京,恐怕现在还没法抓住谢春酌的踪迹。
难不成那名男子,就是这人吗?
闻羽上下打量季听松,不由挑剔,一股穷样,低眉顺眼,像个奴才……难道谢春酌就喜欢能伺候他的吗?
可谢春酌知不知道,这人的眼神,可不像个奴才,像个饿狼。
刚才他远远就从外头越过窗子瞧见二人的亲昵到几乎算得上调情的动作,又瞥见那男子幽深的目光,当即就站不住,快步冲上来了。
谢春酌这傻子,还当人好心呢。
不如跟了他,要什么没有?
闻羽咬牙切齿地想着,随即忍不住打断二人,清咳两声,装柔弱道:“我做了些糕点,来送些给谢公子您吃,顺便想问您一些事。”
谢春酌闻言,抬眸向他看去,见对方人高马大杵在那,门口的光都被遮住不少,一时心里头有些难言。
怎么会有姑娘家生得那么高?
“多谢。”即使不想留对方聊,谢春酌也还是颔首,从榻上站起身,带着人在旁边圆桌前坐下,“你想问什么?”
闻羽坐在他旁边,闻到了他身上很淡的甜味,一时喉间生痒。
季听松在旁边替二人斟茶。
闻羽忽略他,对谢春酌道:“我听伯父说,您在平越府住上几日,就要重新前往京城。我此行也是回京,不知能够与您一同前行,互相也有个照料。”
谢春酌闻言一怔,闻羽继续道:“我身为女子,出门总有不便,上次意外遇见山匪,家中侍卫死伤大半,实属是叫人心惊……”
他拿着丝帕佯装擦泪,柔弱又可怜。
除了高些,他的样貌与身姿无可挑剔,坐下来时,故意作些惹人怜悯的姿态,就没了站起身带给人的压迫感。
谢春酌坐在他侧面,见他白肤粉腮,楚楚可怜的模样,警惕心多少下降些许。
而且“回京”,是否说明这位姜姑娘的家在京城,也颇有份量?能在京城站稳脚跟,不是有钱,就是有权。
或许他也该找个新的跳板……
谢春酌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则是柔声安慰:“山匪横行霸道,作乱百姓,官府不会不管的,你若要与我同行,我也不会拒绝,只是你要与家中长辈说明此事,免得他们关心你,毕竟你我不过初相识。”
他这番话说得既体贴又有理数,若姜姑娘真有长辈在,也只会夸赞他知进退。
闻羽听了倒是咂摸出几分滋味来,谢春酌的品行,从住进赵府开始,他就有所猜测,现在更是笃定了。
也不知道到时对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否还会给出好脸色。
闻羽越想越觉得有趣,面上却感激地点头,“谢谢您……”动情处,似乎还想伸出手去握谢春酌。
只是这手没来得及握住,就被人巧妙隔开了。
季听松给他们斟茶,本就满当的茶水滴下一滴,在杯子水面荡开涟漪。
闻羽眯了眯眼睛,但随后便坐回原位,脸颊红红,似是为自己的动作感到羞赧难当。
“是我唐突了。”他说完,又看向季听松,眼中带着好奇,去问谢春酌,“这位是……?”
季听松目光瞥向谢春酌,等他介绍。
闻羽微笑,把没说完的话说出来:“是你的小厮吗?”
“不是。”谢春酌镇定自若,端起茶盏抿了口水润喉,“他是与我一同赶路的举子,叫季听松。前段时间我也恰被土匪劫掠上山,趁乱逃跑时,是季兄救了我。”
原来真是这小子。
闻羽讶异,视线落在季听松手里提着的茶壶,又转回来,矜持道:“原来如此。”倒是没有去主动跟季听松打招呼,忽略冷淡的态度毫不掩饰。
谢春酌不意外,就连村里人都会自动歧视破落户,又何况是姜姑娘这种京城来的大家闺秀呢。
季听松也不在意,他笑了笑,也没跟闻羽说话。
闻羽坐在此处,多少感到憋闷。他与这两人格格不入,心下又烦躁,恨不得直接揭开真面目,把谢春酌好好教训一顿才好。
三人对立而坐,气氛古怪。
谢春酌不知道这位姜姑娘为什么还坐在这里,事情说妥当,对方应该离开去找赵老爷或者去写信才对。
难道对方真对他有意思?
谢春酌又起了警惕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不信有好事找上自己,其中必定有阴谋。
好在不等他出口赶人,就又有一人不请自来。
赵覃人还没踏进院子,声音就已经远远传来了。
“谢公子~”
再走进来,看见两张美人脸,加上季听松生得也是清俊,当即觉得室内熠熠生辉,美得赵覃两眼发直,不知看向何方。
面对这色坯,闻羽没什么好脸色,谢春酌反而因着赵老爷,对他微微笑了下,问:“赵公子,怎么了?你有事找我吗?”
赵覃被他笑得晕头转向,脚步一转,在他身旁坐下,嘿嘿点头:“没事啊,我就是想来看看。”
看美人,就是他一天以来最大的活动。
想到这,赵覃抬抬手,在门口的阿金便习以为常地抱着一檀木箱走进屋内,箱子颜色深,透着古朴的香气,周边刻有花纹,锁面还描了金漆,单是看盒子,便能看出金贵来。
“我怕你在府内不便出去买笔墨纸砚,也怕你出去被那些掌柜欺负,干脆今天带阿金出去买了些回来给你。”
赵覃拍拍手,阿金就主动打开了盒子,里面笔墨的香气登时飘出,谢春酌轻轻瞄了一眼,就看出里面的用具无一不精,无一不贵。
里面有一块砚台,谢春酌以前在书铺看过,据说一块便要百两银子。
在场所有人都暗中观察他的脸色,见他看那块砚台,面色不一,赵覃最为高兴。
他直接把檀木箱子放在自己膝盖上,从中拿出那块砚台,献宝似地递向谢春酌。
“喜欢吗?这一块砚台是店里最贵的,我想最贵的肯定是最好的,所以就买回来了。”
赵覃本人不学无术,花钱一流,尤其爱为美人花钱,自有一番观点,不花银子的爱如浮云,花了银子的爱才有重量——因为银子很重。
在谢春酌来之前,闻羽才是他花钱的对象,在闻羽来之前,平越府每一个未婚,且长相秀气美丽的男女都是他花钱的对象。
平越府里不少人都企图骗骗这个傻子,只可惜,傻子爱美,不是美到一定程度,骗的钱只够吃顿饭。
谢春酌目前是赵覃见过生得最漂亮的,于是今天一大早,他就带阿金出门采购去了。
不得不说,他的举动,谢春酌很满意。
赵老爷这草包儿子,虽蠢,但也还有点用处。
谢春酌难得对他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眉眼皆弯起,双眸润亮,面白唇红,真真是如一阵春风,吹得赵覃七零八落,不知今夕是何年。
“谢谢。”
喜欢,但毕竟姜姑娘还在这,谢春酌不能收,于是说完这句话后,便摇头把砚台推回去,“不过平时练习,并用不到这等昂贵的笔墨纸砚,太浪费了。”
“这有什么好浪费的!”赵覃斩钉截铁,“我还能买到更好的呢!”
他怕谢春酌拒绝,直接把箱子放在桌子上,站起身,一挥手,“我这就去我爹库房看看!春酌你等着!”
说完就带着阿金跑了,看样子是去祸害赵老爷去了。
闻羽瞧见这一幕,恨得牙痒痒。
看着一箱子东西,他坐不住,勉强对着谢春酌道:“我就先不打扰你了,下次我们再聊。”
谢春酌颔首,送他:“好。有事再来寻我。”
闻羽柔柔嗯了一声,带着侍女出了院子,垂首温顺的样子立刻消失,他冷着脸,看向侍女。
侍女瑟瑟:“姑娘,怎么了?”
闻羽皮笑肉不笑:“赵老爷真是生了个好儿子……”话音一转,又哼声道,“派个人去给赵老爷传话,我近些日子想练字,想去他库房里挑点东西。”
侍女不明,但依旧应好。
于是傍晚时分……
谢春酌在园子里逛完回来,看见桌面上摆满的木箱,打开一看,笔墨纸砚,棋盘、书籍、画卷,无一不是稀罕物。
他诧异万分,看向季听松,“这是怎么回事?”
季听松坐在一边,慢吞吞道:“可能……得问问赵老爷吧。”
第135章
谢春酌在赵府住了约莫七天, 便打算寻找镖师车队一同上京赶路。
因为他听到消息,魏琮一行人就在距离平越府不远的城池中休整,虽然不知道他们何时重新出发,也不知是否会来到平越府, 但他不能和魏琮他们碰上。
为了以防万一, 谢春酌决定先一步离开。
季听松对此没有意见, 他这几天和客栈掌柜据理力争, 退了客栈房间, 拿回银钱, 在赵府住下, 省了住宿费, 又跑出去给书铺抄书,小小地赚了一笔。
抄书本不值钱, 但抄的书是孤本, 就值钱了。
谢春酌好奇时凑到他身边看过他抄书,不得不承认, 季听松的学识出众。
这人不仅过目不忘,还写得一手好字,甚至还会结合书中内容,另辟蹊径, 说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
谢春酌询问过对方的乡试排名,竟只在他之下。
而他的乡试排名, 实际上是柳夔从中做了手脚,这才成了解元,如若不然,这解元之名应该是季听松的。
想到这里,谢春酌看向季听松的眼神变得复杂。
季听松看出来了, 但也只以为谢春酌是对他抄书的举动有兴趣。
他不自觉绷紧脊背,坐得更直,下笔没有之前那么迅速,而是端着,写得缓慢,字迹清俊清晰。
身旁人的视线从他的脸滑到他的手臂,再到书上,反复几次,季听松额头甚至出了点薄汗,直到谢春酌离开,才擦了把汗,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直在屏着呼吸。
季听松在心里骂自己:真是莫名其妙。
他摇了摇头,把自己脑子里的紧张与羞窘都给摇出去,捉着笔继续抄,明日上午他们就要启程离开平越府,今天晚上,他必须要把这本书抄完。
与季听松的忙碌不同,谢春酌可以说是悠闲的。
他即将上京,一应事项都由赵老爷处理好,赵覃知道他要离开格外不舍,花了大把银子去给他搜罗好马车和名贵的用具,里里外外地跑上跑下,就连吃食之类的,也有姜姑娘那边的侍女帮忙处理。
谢春酌只需要和赵老爷喝喝茶,互相打探一下消息和商谈将来的交易,再去外面逛逛,一天就结束了。
傍晚时分,谢春酌洗漱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带着季听松去前院用膳。
因着明日就要启程,赵老爷特地在今晚举办了送别宴,邀请了赵家的几个掌柜,以及族兄过来参加,赵覃也叫了交好的公子哥,算是一场私宴。
这场宴会的主角只有谢春酌,或许再捎带上一个季听松。
但也只有他们两个,算得上是这场宴会的外人。
二人踏进宴会时,在场的人都静了一瞬,赵老爷最先回神,笑着招呼:“贤侄,来我这边坐。”看重爱护之心昭然若揭。
而季听松也没被他忽略,一同被招呼着过去了。
赵老爷是个聪明人,自然看得出季听松也不是个庸人。
季听松在赵府这几天,时常能得到对方不动声色的照顾,有时是夜里小厨房端来的汤面糕点,有时是管家送来的珍稀书籍。
虽然知道对方必定有所求,亦或者是以求好,但季听松很难反感。
与谢春酌有所交际的,都是这等聪明体贴人吗?
季听松坐下后,不禁去看谢春酌。
谢春酌近日身上穿的衣衫都是锦衣,布料上等,柔软华贵,绣纹精致,衬得本就熠熠生辉的容貌更是明亮灼人。
他坐在赵老爷的侧方,与赵覃相对,却把他们全部都衬托下去了。
季听松看着他端着酒盏,微微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红唇染上酒渍,在灯火下泛着光般,皎白的脸飘上淡淡的薄粉。
谢春酌放下酒杯,眼波流转,端的是无边丽色。
在场所有人,无关地位高低,都不自觉看着他。
他自己也知道,唇微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将人的心挑拨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家这次压的宝贝……还真是个宝贝啊。”
有个公子哥痴傻般盯着前方,口中的酒水都忘记咽下去,发现手背滴了水,才恍然回神,赶忙去擦,随后对着赵覃感慨。
“就算不是举人,凭着这张脸,到了京城,也没人肯放过他吧?”
不做官做其他的,难保富贵权势来得不会更快啊!
只可惜不是女子,不能生育,否则……
公子哥暗自可惜,随后看向赵覃,见他也是一脸痴色,眼珠子一转,凑过去低声道:“你这段时间对他那么上心,他有没有答谢你啊?”
赵覃闻言睨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公子哥嘿嘿一笑:“我还能说什么?”
他和赵覃彼此都是狐朋狗友,招猫惹狗,挨爹打被娘骂的,怎么可能听不出彼此的意思?
“他岂是我能碰的?”赵覃嘀咕。
他对自己有自知之明,要什么都没有,只有银子,这银子还是他爹赚的。
不是说条件差,但要谢春酌这种有大好前程的漂亮美人跟他好,他做梦都不敢梦。
就连姜姑娘,赵覃平日里也只是习惯性地献殷勤。
况且赵覃知道自己未来的妻子,肯定是他爹给他挑的。
“没出息。”公子哥嫌弃他,“男子之间,哪有那么多讲究,你问一嘴试探一下,他没拒绝,半推半就,不就行了?况且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呢?
你还给他花了那么多银子,说不定他看在银子的份上,允你亲密一回也说不定。”
赵覃白他一眼,“你行你上。”
公子哥哼声:“上就上!”
说着上,实际上人也发怵,太过耀眼的人总归也带着一些令人难以靠近的感觉,尤其是公子哥自身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他暗自琢磨着,眼珠子一转,想了个法子,对着身后候着的自家小厮招招手,低声嘱咐:“你先去……”
底下人的动作,谢春酌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并不太在意。
他与赵老爷聊了几句,便开始悠闲自在地看场上歌姬舞伎的表演,不时小酌,心情放松。
夜风吹拂,带来阵阵凉意,头顶是一轮明月,谢春酌抬头,迎着莹白的月光,恍然惊觉,后日便是中秋夜了。
也不知道木李村今年会怎么过,还有柳夔……他居然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那条淫蛇了。
不过再过一个半月,待上了京城,就能再相遇了。
是因为思乡吗?谢春酌竟然隐隐有些想念柳夔。
虽然那条蛇又笨又色,但他总归是能掌控它,让它为自己所用的。
比起魏琮那几人要好得多……
是喝醉了吗?为什么突然想起柳夔了?谢春酌骤然反应过来,有些惊异。
这番回神,也觉出身上有几分难言的燥热,头也开始发晕。
谢春酌单手扶着额头,正想着此事,余光便瞥见身旁的侍从弯腰帮他斟酒。
酒壶对准杯口,却不知怎的不小心偏斜,意外洒在了他的身上,酒气落在身上,湿润浓郁,谢春酌一时惊醒,蹙眉坐直。
侍从慌忙跪下,“请公子责罚。”
“怎么了?”赵老爷口齿不清地向他询问。
“没事。”
谢春酌不欲发火惹事,只是看着那侍从,见他神色间的慌乱似乎并不真切,有些演出来的拙劣,心下觉出怪异,再仔细端详对方的脸,当即就想到了那个和赵覃嘀嘀咕咕的公子哥。
估摸着是那公子哥想要做局戏弄他。
谢春酌讥讽地想,一摆手,让侍从离开:“你走吧。”
“不如小的领公子去换身衣衫吧,秋日天凉,以免风寒,要是您病了,小的罪过就大了。”侍从垂着头道。
他说完,没听见谢春酌回话,忐忑不安,犹豫了几秒,偷偷抬头去看,就见面前容貌姣好的青年目光如冰地看着他。
侍从一阵心悸,随后便听见对方冷冷道:“你以为,你现在的罪过就不大了吗?”
侍从大惊,知道自己估摸着是暴露了,一分怕成了十分,赶忙磕头认错:“是我家公子想邀请您……”
“滚。”谢春酌打断他的话。
侍从不敢停留,连滚带爬地走了。
谢春酌看着那侍从走回赵覃和公子哥身边,唯唯诺诺地把话说完,被训斥,又见那公子哥窝窝囊囊地来看他,当即脸一板,神色冷凝地看过去,直将人看得瑟缩才罢休。
之后,谢春酌才深深吐出一口气,苦恼起自身萦绕而上的热气。
是他们给他下了催情的药,还是他喝酒喝太多了?
谢春酌思来想去,脑子愈发混沌,干脆向赵老爷告辞,打算回房重新洗漱,再入睡。
季听松早早回去抄书了,他现在只能自己一个人回去。
谢春酌起身往外走,脚步稳当,只是身形随着微风似乎微微颤动,身如蒲柳,单是背影也叫人难以忘俗。
公子哥看着还是不死心,想再度上前,却被赵覃拽住了。
“你别给我惹事了!我都不知道明天要怎么面对谢公子了!”赵覃恼怒。
公子哥眼睁睁看着谢春酌离开,最后泄气地坐回去,端起酒杯将里头的酒水一饮而尽,嘀咕道:“可惜我的秋光酒。”
秋光酒纯度高,且加了些许温补药材,让人喝了就容易起欲,与催情相似,却又只是起一点辅助作用,不伤身,甚至用冷水擦擦身体就能解决了。
他还想着……看能不能叫那解元公先起念头,自己好捡个便宜呢。
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
不过可不要便宜了别人啊,不然他会心痛死的。
第136章
谢春酌一路往自己的院子走。
他并不知道公子哥让侍从给他斟的酒含有温补效果, 只知身上隐隐火热,但又不太严重。步行在廊下时,夜风一吹,便散了些许, 脑子也清醒了, 可风消失后, 这股热气又重新冒了上来。
谢春酌疑心是否是自己这一个多月以来未纾解过的原因。
他从前在木李村, 柳夔一直缠着他, 几乎三天两头就要……他当时的烦恼在于如何阻止对方, 现在没了淫蛇, 自己喝点酒, 倒是有了反应。
人真是奇怪。
但归根结底,还是得怪到那条蛇身上, 若不是它, 他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呢?
迟早有一天杀了它。
谢春酌吐出一口热气,慢悠悠地穿过园子里的石门, 琢磨着待会儿要去洗个冷水澡,之后或许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明日便要启程离开,这事少做,伤身体。
他一边想, 一边往前走,眼见着即将再次步入长廊, 抬头却见前方有一身形高大的人立在廊下,面容看不清晰,月光落下,只能瞧见那身素色长衫,精致的银色绣花隐蔽在边缘处, 闪着细微的光,像是勾引。
是谁?不可能是季听松,也不可能是魏琮魏异,难道是柳夔吗?
那条蛇……来了吗?
谢春酌脑子不甚清楚,看见白衣,又瞧不见人脸,恰又在不久前想到柳夔,一时间竟还真以为前头那人是柳夔呢。
虽说柳夔自言,必须要在木李村待够时间制作替身傀儡,再与他在京中相遇,但妖的话怎么能信呢?
指不定悄悄追回来,想要缠着他过一个中秋。
去年不也是如此吗?他去牛耿家过中秋,还没吃完酒,柳夔便用了术法,将牛耿一家人给弄晕了,直接掳着他上了山,说山中月明,好看,结果看了没一会儿,就吻了上来。
真是糊涂的一夜。
可那晚的月亮确实很美,是少数谢春酌不想掐死柳夔的时刻。
思及此处,谢春酌嘴角竟噙了些笑,步伐不紧不慢地上前,视线落在对方利落分明的下颌线,只觉出半分熟悉,没瞧个清楚,人就已经熟稔地靠过去,埋怨又无奈地说:“不是说,入京后再见吗?怎么现在来了?不怕成不了你的仙啊?”
被他抱着的人身形一顿,没说话,谢春酌听见对方胸腔跳动的鼓噪声,从静而规律,变得快而急促。
谢春酌以为柳夔羞窘,哼笑了声,“……就知道你忍不住。”
随后习惯性地仰起头,半阖着眼睛,漫不经心在对方下巴处亲了一下,敷衍道:“行了,我有些困了,你把我抱回去吧,我不想走了,季听松你应该能弄晕吧?”
仍然无人应答。
可谢春酌感觉对方垂在身边两侧的手骤然搂住他的腰,猛然锁紧,把他扣进怀里,腰腹相贴,紧到他几乎下意识踮起脚尖,才没让自己完全陷入对方紧迫灼热的怀抱当中。
与此同时,他闻到了一点很浅淡的胭脂香味。
可是柳夔不会涂胭脂。
谢春酌混乱的思绪这才慢半拍地回笼,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他下意识挣脱对方的怀抱,要退后,想要抬头去看面前的人到底是谁,结果头一抬,还没来得及看清,眼睛就被一条发带捂住了。
那条发带遮住了他的视线,清淡的花香愈发明显,他看不清面前人的脸,只觉后脑勺的发带被打结绑紧了。
“你做什么?”谢春酌抿紧唇,立刻就要把发带拔下来。
但他的手刚抬起就被抓住了手腕。
对方的力气惊人,他根本无法动弹。
随即,慢吞吞的男声在面前响起,带着一点笑,顺着夜风传进他的耳中,“那么久没见,想玩点小情趣。”
谢春酌一时又有点迷糊了,这声音熟悉又陌生,面前这人到底是不是柳夔。
不等他想清楚,突然间,手腕被往前拉拽。
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几乎是立刻就投入到对方的怀里,随即下巴被捏紧抬起,柔软的唇微张,露出湿润的内里,一点红舌在其中若隐若现,月光明亮,几乎把谢春酌茫然顺从的模样照得分毫毕现。
透白、绣着梨花的发带蒙住了那双莹润美丽的眼眸,却引发出了别样的脆弱。
掠夺是每个雄性动物的本性,没有人会放弃去抓食近在咫尺的猎物。
凶狠、渴望的目光令谢春酌不由自主颤抖,他感受到了即将被侵略恶意,醉酒使得他本能地想要逃离。
他想要侧开头躲避,但已经来不及了。
当唇被咬住,舌头伸进来时,谢春酌下意识合上双唇,想要把它挤出去,可他身上没什么力气,酒气与本身的气味融合,加上热度,整个人有些熏熏然。
他对口中异物的排挤,与其说是排挤,不如说是主动送上门。
舌头被彻底咬住了,无能为力地顺着对方的动作而动,舌根发麻,淡淡的疼痛自上传来,以至于谢春酌的思绪更加散乱,头皮发麻的清醒与模糊的爱欲混杂着一起,使得他身体慢慢软下去,欲望却蒸腾得浑身火热。
他现在已经无法去想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柳夔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春酌被放开唇舌,依偎在对方怀里微微喘气时,下巴被轻轻啄吻,随后是脖颈,锁骨……
“不……不能在这里。”谢春酌缓和了会儿,觉出危险,当即抓住了对方伸向他衣襟的手。
他没什么力气,手也只是虚虚地握着,但对方却停止了动作。
不过像是为了泄愤,对方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腰,掐得谢春酌蹙起眉头,又疼又麻。
谢春酌感受到了一点奇怪的恼意,以及莫名的乖顺。
“柳夔?”
谢春酌疑惑不解,头微微侧着,“看”向面前的人,试探询问:“是你吗?”
“嗯。”
简单的回应,只是一个字,谢春酌分不清,又依稀觉得这人或许不是柳夔。
那他刚刚岂不是被人白占便宜了?
谢春酌抿紧唇,显现出不高兴的模样,立即想要离开对方,可眼睛被蒙着,人被抱着,他根本没力气逃。
面前这人不言也不语,竟是直接死死地抱着他,像是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谢春酌想发恼,可最后,在这热哄哄的怀抱中,困意顺着夜风袭来,不知不觉间,他居然就这样在对方怀里睡着了。
再度醒来,已是天明。
谢春酌睁开眼,便看见了粉紫色的帷帐,上面还挂了个淡紫色的香包,绣着鸳鸯戏水,绣工高超,鸳鸯活灵活现,恩爱异常。
周边透着浅淡的香气,他垂下眼睫看了一眼,被褥也是同样精致秀美,颜色粉嫩,一看就是女子的床铺。
谢春酌还没来得及去观察四周,脑子里先一步嗡地一声,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秒,幽幽的女声自不远处传来,叫他头皮发麻。
“谢公子忽然醒了,为何不出声呢?”
谢春酌朝声音来源看去,就看见端坐在梳妆台前,正梳着头发的姜姑娘。
此女身穿素衣,袖口裙摆都绣着精致的花纹,扭身看来时,长发如瀑,衬得一张脸娇艳小巧,但或许是没梳妆完毕的缘故,谢春酌发现对方眉眼锐利,有几分英气逼人。
再一眨眼,对方又回转过身,对着铜镜,顾影自怜道:“哎……也是我一时糊涂,失了理智,不然昨日之事也不会发生,谢公子想必是不想对我负责的吧?”
姜姑娘小声抽泣了两句,微微弯着背,显得很柔弱,“……可是昨日,是谢公子您,先朝我走来的,我本是想着您喝多了酒,想为您送些醒酒汤,却不料……犯下这等大错。”
谢春酌被他这一通话说得脑子登时不清醒了。
什么意思?
他昨天,跟姜姑娘,发生了什么?
怎么可能?
怎么会?!
谢春酌努力回想昨夜之事,可他当初酒意萦然,后被亲得头昏脑胀,直接睡过去了,记忆只剩下他当时以为看见了柳夔,就下意识过去亲了对方……
还有什么?好像是对方抱着他,又亲了下来,他的舌头有点痛。
后面就不记得了,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都不清楚。
但不清楚就是最大的问题!难不成昨天他真的把姜姑娘认成柳夔,然后他们之间就……!?!?
谢春酌后悔莫及,尤其是姜姑娘见他不说话,气不过似地再度侧过身,哀怨地看向他,脖颈处还有点点暧昧红印。
“我……”
谢春酌张嘴,又合上,蹙紧眉头,居然说出了:“……我不记得了。”
这句话一出,谢春酌的表情难得出现尴尬、疑惑、莫名,他实在不懂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总归来说,是姜姑娘受的委屈更多些,所以他还是补了一句:“抱歉。”
“道歉有用吗?”姜姑娘哀哀道,“这可是我的清白!”
如果按照是平常男子,无论到底发生了什么,必定已是下床对着美人千哄万劝,立下山盟海誓,但谢春酌不一样,他虽然不记得昨夜的前后尾端,可他笃定,错必然不是全在自己身上。
他绝对不会主动跟柳夔发生关系,所以,主动的必定是对方。
而看姜姑娘这样,也不像是个娇弱女子,指不定又是在哪儿挖坑等着他呢!
谢春酌甚至怀疑这是另辟蹊径的“榜下捉婿”。
难怪一开始,他就觉得姜姑娘不怀好意。
于是他冷下脸,淡声道:“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你我都清楚,事情说出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昨夜之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姜姑娘骤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眶蓄满泪水。
谢春酌无动于衷,“当然,此事终归是你吃亏,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提,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一件事。”
话罢,谢春酌往窗外看了一眼,见天色已亮,琢磨着应该快到距离出发的时辰了。
他不能再在这里停留,必须要回去收拾东西。
想到这里,谢春酌立刻下床,拿起一旁放着的衣衫,顾不得脏臭,立刻穿到身上,随手拿了发带系住凌乱的乌黑长发,便要离开。
好在他生得好,不然这番装扮,必定是要叫人难以直视。
姜姑娘见状,起身快步朝他走去,结果还没靠近,谢春酌就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侧身行礼,如避蛇蝎,脚步飞快地走了。
速度之快,如一阵风,把开门端着水盆进来的婢女吓了一跳,差点松手把水盆打翻。
婢女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春酌离开,随后踏进屋内,就见自家小姐握着的玉梳断成两半,冷笑道:“真是多情又狠心的郎君。”
第137章
闻羽简直要恨死谢春酌了。
昨日夜里他本想装装样子去献殷勤, 结果谢春酌投怀送抱,他还没高兴两秒,就被对方口中的亲昵给当场浇了冰水般,透心凉。
而且“柳夔”又是谁?
闻羽知道魏琮魏异俩兄弟, 是荣国侯府的世子与私生子, 他们与谢春酌不清不楚, 而季听松也是个装模作样的狐媚子。
对于他们, 闻羽不屑一顾, 自认为谢春酌是个聪明人, 到时候自然会做出聪明的选择, 可, 柳夔?
这个人,这个名字, 在谢春酌口中念出来时, 给了闻羽极强的威胁感。
千万别让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否则……
闻羽把手里断裂的玉梳扔在桌上,目光冰冷, 随后睨了一眼在旁边端着水盆战战兢兢的婢女,“替我梳妆。”-
谢春酌踏出姜姑娘的院子时,骤然松了口气。
昨晚简直是一场诡异的错误,他至今想起仍觉得不可思议。
看来他要锻炼一下自己的酒量了, 否则入京后,若是出了这等事, 他就不用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谢春酌暗自下定决心,迎着清晨微凉的风,步伐快速地转入转角,结果在即将踏上廊道时,看见了一道熟悉的影子正坐在不远处。
他吓了一跳, 下意识停下脚步,便见对方起身朝他看来。
竟然是季听松。
季听松面色微白,手里拿着一件绯色薄斗篷,谢春酌走近时,看见他身上染了些许晨露,透着顾凉意。
看样子像是在廊下坐了许久,而不是刚来。
谢春酌讶异:“你怎么在这里?”他视线落在斗篷上,迟疑询问,“难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季听松没说话,从他的脸颊看到他脖颈上的暧昧痕迹,最后垂下眼眸,嗯了一声,语气平静:“昨天夜里,你久久不归,我去宴上找你,得知你早就离开……我怕你喝醉了走错地方,在附近找你,从一个仆从口中得知你去了姜姑娘的院子……”
“然后她没有把我交给你,你就在这里等了一晚上?”谢春酌不禁打断他的话。
那姜姑娘果然是不怀好意,心思不纯!
季听松点头,看出他眼中闪过的恼怒,顿了顿,没有把昨夜被刁难讥讽的事说出来,而是道:“我不好进去强抢,又怕你夜里醒来和她产生冲突,就在外面等你。”
“笨死了。”谢春酌骂他,“你不会去找赵老爷他们吗?反正吃亏的又不是我。”
吃亏……季听松眼神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不置可否。
“我去找了。”季听松没把话说完,但答案很明显。
因为直到现在,姜姑娘附近院子里的仆从都没有出现,这片地方像是被隔离出来,任由主人家办理私密之事。
谢春酌闻言,明白过来,眉头不由蹙起。
赵老爷的举动无疑是站在了姜姑娘那一边,由此可说明,姜姑娘能给对方带来的利益比谢春酌要更大。
姜姑娘本人不可能被这样看重,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姜姑娘的家世。
可是和赵老爷是旧相识的姜家,究竟又有多么厉害呢?
京城哪位高官姓姜?
谢春酌莫名又想起了柳夔,如果柳夔在,就叫对方去查就好了。
身边还是缺人做事。谢春酌心里想着,便再度看向季听松,见他沉默不语地看着自己,心下觉出几分怪异。
不过可能是在这里等久了,心情不太好吧。虽然谢春酌觉得季听松的行为很傻,但是作为受益者,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回去吧。晚些要出门了。”谢春酌对他说完,往前走了几步,随后又停下脚步,侧身,睨向季听松。
“把斗篷给我披上。”
季听松怔愣,而后定定地看了他几眼,直到谢春酌不耐地啧了声,他才再度上前,将手里的披风展开,批到了那单薄的肩膀上。
暖意落在肩膀,笼罩住身躯,谢春酌迈步往前走,季听松跟在他身后,最后慢慢与他并肩。
在踏入院子时,季听松突然问了一句:“昨天的事……”
他没说完,黑眸却看着谢春酌,像是要等一个答复。
谢春酌扯着斗篷,将其解开,浑不在乎:“没什么事。”
季听松的眼神就落在了他的脖颈上,白皙修长的脖颈带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被人仔细啄吻后留下的。
可想而知昨晚的盛况。
谢春酌走向妆台,自然也看见铜镜里面照出来的画面,他别过头,余光落在镜面,手指抚摸其上,皱眉说了句“麻烦”。
“你不在乎吗?”季听松来到他身后。
谢春酌在季听松面前,平日里没怎么伪装自己的脾性,毕竟季听松对他造不成威胁,因此他嗤笑道:“总归不是我吃亏。况且,如果能因此能拿到些什么,床事于我而言,不过也是如银钱权利一般的交易罢了。”
财色权利,三者密不可分。
谢春酌生下来,能得到的也就只有一个“色”,他自己就是本钱。
他现在甚至都在想,等到了京城,若是姜姑娘家于他有益,也不是不能前去拜访,套一下交情。
“谁都可以吗?”季听松这次出乎意料地多话。
谢春酌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与他对视:“你到底想说什么?”
季听松垂眸,再度沉默。
谢春酌却不耐在与他掰扯这等事,他摆手,“你去叫人给我弄些热水回来,我要沐浴。还有,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你书抄完了,给书斋了吗?别等着离开平越府,才说银子没赚到,怨在我头上。”
“……不会怨你的。”
季听松转身离开,直到出了房门,站定在屋檐之下。
他抬头,看向秋日清晨的赵府,远远望去,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雾气缭绕。
“……谁都可以吗?”季听松喃喃自语,“……我也可以吗?”-
辰时,谢春酌梳整好包袱,换了一身半高领的衣衫,披着薄斗篷出门,乌发束起,用一支兰花玉簪固定,双眸清亮,面颊白皙秀美,在赵府门前与赵老爷寒暄。
赵覃没出现,估计是知道昨夜犯了错,躲着装死。
赵老爷对谢春酌多有愧疚,临走前又给他塞了张五百两银票,嘱咐着他路上多加小心,“若有事,就叫人传信回来告诉我。京城之中,也有府内的产业。”
谢春酌毫不愧疚地收下了银票,笑着与赵老爷含泪告别,同时,在临走前借着抱对方的举动,压低声音问:“不知姜姑娘府上,在京城何处?小侄也好多加注意,以免惊扰。”
赵老爷表情一滞,过了几秒,才缓声道:“你到了京城,自然会知道。”
居然还是没说。
谢春酌松开手,对着他点头:“我明白了。”
赵老爷见他如此,最后还是在他转身离开前,补了一句:“若他愿意,他也会提前跟你说的。”
多的却是没有再言。
谢春酌没回头,脸上的笑在进入马车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拧眉深思。无论姜姑娘到底身份是什么但总归是现在的他惹不起的。
马车缓缓驶动,平越府的一切都被抛到身后。
谢春酌依稀听见一些叫声,似乎在喊季听松,他疑惑地掀开帘步往外看,就见一书斋小厮怒气冲冲地追了几步,随后对着车挥了下拳头。
“这是怎么了?”谢春酌有些惊异地看向季听松。
季听松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悠悠叹口气,摇头道:“还差最后几页抄完,我就跟书斋掌柜说,书我带走了,等我抄完,我再书连着抄本一起寄回去。”
说完他还摇头评价:“真是沉不住气,也就是今晚的事而已。”
谢春酌对他的厚脸皮表示了惊叹。
季听松微笑道:“书并不是珍惜本,况且赵老爷还为我做担保了。”
所以书斋小厮也只是跑出来装模作样,好让赵老爷给些银钱安抚一下。
谢春酌知道季听松这人向来会得寸进尺,不过却也没想到对方如此会利用周遭的一切。
真奇怪,明明不是个蠢货,却总是要做蠢货才会做的事情。
谢春酌不欲再离他,昨夜喝了酒,虽睡了一晚上,但精神仍旧不济,加之马车够大,他干脆躺下补觉。
躺下时,余光瞥见季听松拿了本讲述策论的书翻越,不由对入京后考取状元一事有些许的担忧。
只是这担忧存在不过一会儿就消失了,因为谢春酌知道,有他在,有柳夔在,季听松再努力,也不过是给他做嫁衣。
到时再寻机会补偿季听松好了。
谢春酌想着,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他熟睡后,处在后方马车里的姜姑娘还派人过来寻他,想要把他请到后头去说话。
季听松用手里的书微微掀开帘子,面对婢女惊讶疑惑的目光,他眸如寒冰,唇却带笑,温声道:“男女有别,还望你提醒你家主子,莫要忘了这句话。”
婢女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最后低头尴尬地跑回去了。
不多时,季听松便隐约听见了后面马车传来的些许喧嚣吵闹声,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季听松手里的书看不下去,他盯着书页上的文字看了许久,最后将其放下,视线转向躺在榻上熟睡的人。
谢春酌睡着后,比醒来时看着要乖,纤长浓密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方软软地耷着,像是一小片蝴蝶翅膀。
身上还盖着绯红色的斗篷,鲜艳的颜色将他的皮肤衬得更白更通透,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没有丝毫瑕疵。
不,是有的。
只是被隐藏在衣衫之下。
季听松蹙紧眉头,强忍住想要上前的冲动,侧开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该有其他想法,也不该……逾矩。
第138章
陆路比起水路而言, 更加颠簸,但更好走些。
因着平越府一过,除却一些密林,前头便是宽阔的官路, 若是疾行赶路, 指不定在天彻底冷下来之前, 就能到达京城。
不过由于第二日便是中秋, 一行人也只是行了一天的路, 第二天, 便放慢了速度, 转而寻找城镇以此来过节。
在翌日傍晚时分, 他们在一处驿站落脚休整。
队伍里配有擅长厨艺的婆子和奴仆,一下马车, 便进入了驿站的小厨房里开始忙碌, 谢春酌与季听松上楼漱洗,下楼后, 没多久,就看见姜姑娘缓缓出来。
天冷了,姜姑娘穿得也依旧不厚,长发挽起, 乌黑,略有些湿润, 像是刚沐浴完不久,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姜姑娘下楼,第一时间看向谢春酌。谢春酌面色不变,对她笑了笑,便继续和季听松一起吃饭。
季听松倒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姜姑娘, 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双方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森然的冷意。
姜姑娘丝毫不怵,迈步朝谢春酌走去,在他身旁坐下。
婢女很有眼色地开始叫人端菜上碗筷,细细洗过,让他融入了谢春酌与季听松之中。
一餐饭吃得沉默,谢春酌觉得这种气氛叫他浑身难受,他蹙眉,看着碗里的汤水,没了胃口,干脆就不吃了。
一旁候着的侍从见状,上前询问:“公子,我叫厨娘给您做些糕点?”
侍从叫小金,是赵老爷特地选来陪着谢春酌进京,伺候他的,察言观色一绝。
谢春酌微微颔首,小金便转身去了厨房。
“今夜是中秋啊。”
姜姑娘侧头看向门外,圆月高挂,乌云却如絮,凝结飘荡在空中,隐约遮住了莹白月光,但被风一吹,又接着散开,忽明忽暗。
他们一行人在这驿站里,处在异乡,仰头望月,不知家乡中的亲人是否也一样,正在思念他们。
闻羽是没有半点思念感伤,黑山寨的人,他该遣散处理的全部都遣散了,剩下的,不愿意走的崔婶子等人已然在另一条路全速入京,除此之外,其余的一些人,也都被魏琮在那一夜杀了,尸骨埋在那座山中。
想到魏琮,闻羽就不禁看向了谢春酌,也不知道这人怎么这样水性杨花,真是叫他又恨又爱!
谢春酌倒是想起了木李村中的人,以及柳夔,不过也只是略想了一瞬,念头就消散了,与其有空去想他们,不如想想接下来的日子和要做的事情。
而季听松,则是看着月亮不久,最后垂下目光,转而看向谢春酌。
同一张桌子,每个人心思各异,但最后,视线聚集处都是在同一个地方。
谢春酌回过神,察觉到这一点,心下烦躁,干脆起身想要上楼,避开二人,却没想到,他刚站起身,还未离开位置,便听到了细微的破空声。
这声音来得蹊跷,来得突然,谢春酌下意识抬头往前看去,便看见一道银光携带秋风直冲而来。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
长箭刹那间突破长空落在了桌面,发出“铮——”的颤动声,箭头深深插入木桌缝隙当中,尾羽晃动。
桌椅挪动,谢春酌连连后退几步,惊惶抬头,便看见驿站门口前方的密林当中,有不少人影有序地靠近,并且在月光之下,他们身上都闪着细微的银光。
来者不善。
在场所有人看见这一场景,心下不约而同地冒出这四个字。
可是到底是谁,会惹来那么大阵仗,且有目的性的杀手?
谢春酌第一时间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姜姑娘。
与他不同,对方在察觉长箭射来的一瞬间,表情就骤然冷凝下来,仰头看向前方。
姜姑娘冷冷地嗤了声。
见此情形,谢春酌立刻就明白,祸事肯定是对方惹出来的。
真是倒霉。
眼见着那群人要靠近,离在驿站外不远,谢春酌当机立断,看了季听松一眼,对他侧头,示意他离开。
季听松怔愣,随后站起身,来到谢春酌的身边。
他的动作很轻,但依旧引起了闻羽的注意,闻羽眯起眼睛,心中暴戾的情绪在滋长,同时又明白,现在的情况,谢春酌离开才是最好的。
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密林深处的人已然逐渐靠近,微闪的银光愈发闪亮,这下不用猜测,都能看到他们手里的刀剑。
谢春酌一阵窒息,他看向罪魁祸首,顿了顿,问道:“请问这是?”
“他们或许是与我家有过节的……找来的,想要对我下手……”闻羽用丝帕掩面,装可怜抽泣,“谢公子,你可要帮帮我!”
谢春酌闻言,心想,这怎么帮?帮你去死吗?
“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而不是硬碰硬。”
谢春酌缓和情绪,与对方道,“我们身边虽有镖师,但要是动起手来,损失必然惨重,不如先行离开……”
话没说完,谢春酌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唰”,再抬眸,只见在驿站外的驻扎地,黑衣人长剑挥闪而过,鲜红血液自镖师队伍中的一人脖颈挥洒而出,溅射至空中,如樱花般翩然落下,融入地面。
一片寂静。
随即响起的便是驿站官员尖锐恐惧的叫声,再下一秒,所有人都动起来了。
“快跑!快跑啊——!”
“爹的,你别以为我怕你们,你们竟然杀了我的兄弟!我今天必定要让你们偿命!”
“姑娘!姑娘你在干什么?我们快跑啊!”
“公子!公子!”
谢春酌在慌乱中被季听松抓住手臂,另一只手则是被小金抓住,二人夹带着他迅速往驿站后门跑。
只是跑了没几步,谢春酌就伸手拽住了他们。
“不能往后面去。”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冷锐,“他们既然从驿站前门堂而皇之地过来,指不定后面也有人守着,就等着守株待兔,等人上门。”
二人一听,没有怀疑,立刻就相信了谢春酌的话。
季听松单手搂抱住谢春酌,带着他三下并两步逃上二楼去,阿金垫后。
在走上二楼,即将进入转角处时,谢春酌回头往楼下看了一眼。
大批持剑的黑衣人已然冲进来,与镖师和仆从厮杀,而姜姑娘身边的侍从,除却陪同在姜姑娘身边的婢女,其他人竟全都从腰间抽出软剑,开始与黑衣人抵抗,身手不凡,剑风锐利。
尤其是看似柔弱的姜姑娘,此时手持长剑,一剑一人,简直与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浑然像个身经百战的杀手。
谢春酌心下大惊,随后不由恼怒,就知道跟那姜姑娘待在一起没好事!
杀手有备而来,姜姑娘又何曾不是姜太公钓鱼呢?
他不再往下看,而是抓紧了季听松的手,任由对方把自己快步拉上楼去。
在他彻底离开楼梯转角之后,闻羽似有所觉,仰头往楼梯口的方向看。
又一次。
闻羽心想,谢春酌又一次在他厮杀时逃走了。
可真是叫人恼火啊-
谢春酌不知道闻羽的脑子里面在想什么,如果知道的话,定然要狠狠地扇一巴掌过去,否则都对不起自己一路的艰辛。
他好不容易在平越府与赵老爷达成协议,能够享受轻松上京的待遇,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却没想到才离开平越府一天,就有杀手找上门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无妄之灾!
谢春酌在二楼房间内,迅速收捡了两样物件,便随着季听松一同在走廊尽头的窗边,勉强抓着边沿长着的高树,擦着树干往下跳。
他的手心擦破了皮,疼痛难忍,流血不止,但好险顺利落地。
不出他所料,驿站后门院子确实被杀来的人所攻占,谢春酌被季听松拉着逃跑时,甚至看见了后院门口倒下来的尸体。
那是赵老爷派来的厨娘……
谢春酌呼吸沉沉,不忍再看,季听松揽住他的肩膀往前跑,小金在后面跟着。
三人跑了一段路,不多时,便有人发现了他们,疾步追来。
不过好在他们对于谢春酌三人只秉持着“不能放过”的念头,并没有多看重,因此也只是派出一个人动手。
“我们分开走!”眼见着黑衣人要追上来,季听松当机立断,对着小金吼了声,随后拉着谢春酌往另一侧跑。
小金见状,脚步一顿,看着他们的背影,牙一咬,往相反的方向跑了。
黑衣人思忖片刻,扭头朝着季听松二人的方向冲去。
“你是不是存心想拉我死?”谢春酌余光瞥见黑衣人,看见那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的长剑,微微喘息,眨眼,难得体会到了绝望。
在绝望中夹杂的,还有对季听松的愤怒。
他咬着唇,怒视前方的季听松,要是有余力,他恨不得现在把季听松拉下来,送给黑衣人杀。
反正都是要送死,不如早死早超生。
“别急……别怕。”季听松无奈,随后手用力一拽,谢春酌猝不及防扑到他的怀里面。
二人的呼吸急促,心跳声如擂鼓般轰隆作响。
谢春酌这时才发现,季听松居然把他带到了一条河边。
夜里,汹涌的河水奔腾,溅射起水花,冰冷刺骨。
“我不会水。”谢春酌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季听松要做什么。
黑衣人穿梭树林草丛而来的窸窣声近了。
季听松低头,对着谢春酌道:“抱紧我。”
下一秒,谢春酌就便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被季听松压着,倒在了水中。
“哗啦”一声,二人淹没在了漆黑的河水里,月光隐约照下,只能窥见半点浮动的波澜。
黑衣人持剑上前,左右看不见人,犹豫片刻,最后转身离开。
第139章
谢春酌整个人坠在一片冰冷刺骨的河水当中, 周遭漆黑一片,汹涌的波浪打在身上,他如同一片浮萍飘荡。
口中、胸腔内被挤压,似乎冲进了不少腥臭的水, 他张开嘴想要呼吸, 却半点空气也没吸进去。
不会要死了吧?谢春酌痛苦地想。
他怎么那么倒霉呢?离开了木李村, 周围全是危险。
如果柳夔在就好了。
他这段时间频繁地想起柳夔, 谢春酌对此不由感到心惊, 因为这说明, 他对柳夔的依赖已经超出了限度。
离开了柳夔, 他就像是自己斩断了自己的一个臂膀, 竟然无法使用全力了。
可是他难道能一辈子待在柳夔身边吗?难道他能一辈子,只做一个小小的贫农, 穿粗布吃粗粮, 庸庸碌碌过一生吗?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这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他也不能完全依靠柳夔, 他必须要把柳夔从自己的生命中剥离,他不能做只会攀缘的菟丝花。
况且柳夔的一切他无法继承,他比菟丝花还要惨……像院子里使劲攀援的藤蔓,无法用自己的力气撑起来。
杀了柳夔……他要找一个新的支撑点, 然后,彻底地站稳脚跟……那会是一段漫长的道路, 遥遥无期。
可是没有关系,他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的,不是吗?
从最开始,他的选择就只剩下了掠夺。
谢春酌的思绪混乱,不知何时, 他感受到腰上被人揽住,出于对生命的渴望,他下意识地紧紧攀援住对方,想要获救。
而对方立刻就被他拉进河里,被他踩着膝盖,踩着腰腹。
但很显然,对方对他很熟悉,也对水下的一切很熟悉。
不多时,他就被禁锢住双手,腿也被对方夹进双腿之间,对方像水鬼一样死死缠着他,让他无法再动弹挣扎。
谢春酌屏住的呼吸又泄开了,嘴里又开始涌进河水。
他以为这次真的要完了,就算被带上岸,他也如同离水的鱼一样,奄奄一息。
为什么他是人呢?是妖会不会好很多?死了会变成鬼吗?还是真的就死了……算了……就这样吧……他有点累了……
谢春酌慢慢地放松力气,任由对方带着自己往上、往前游。不过或许是因为他的乖顺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很快,游动的力气就小了,水流的阻力成了温和的抚摸。
他被往上托了下,之后被揽住后背和后脑勺。
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在身后传来一点摁压的力气时,他就如没有骨头般低下头,闭着眼睛,被衔住了唇。
与河水一样冰冷的空气渡进口中,没有半点温热,舌头与口腔湿冷一片,仿佛成了河中水草的温床。
他们身上冷得惊人,唯有彼此跳动的心脏宣告着他们仍还在活着。
谢春酌难得地被唤回了一点思绪,他找回力气,抓紧了面前人肩膀上的衣服,将其扯出一点褶皱。
他难耐地蹙紧眉头,睁开眼,透过幽暗的水流,在起伏当中,看清了自己面前的人。
是季听松。
口中的异物像是不满足于简单的纠缠,想要陷得更深,可主人的理智缓慢回笼,最后慢慢从中退出去。
季听松睁开眼时,谢春酌便闭上了眼睛。
短暂的几秒,季听松便再度使力,携带着仿佛已经昏迷的谢春酌游向岸边-
谢春酌再度醒来,是在一处山洞里。
洞内燃起火堆,干柴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带得火光也像是有这别样的激情与热度。
谢春酌躺在火堆边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内衫,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显出窈窕纤瘦的身躯,几乎能看见雪白的皮肉以及胸前的两点红。
距离火堆更近的右侧胳膊处的衣衫布料微干,以至于对于之下,左边身躯愈发寒冷。
谢春酌微微动了动头,就听到了细微的挤压声。他的脑袋下应该垫着湿了的衣衫,以至于略动一下,衣衫里的水就被挤出来了。
他身上没什么力气,睁开眼后,盯着火堆看了会儿,最后又闭上眼睛缓和,感觉眼皮与脸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热意。
“你醒了?”嘶哑的男声自不远处响起,伴随着脚步声。
谢春酌看去,便见季听松浑身湿漉,像是从河里才爬起来的水鬼一样,苍白着一张脸,臂弯捧着干柴走进山洞里。
他走进来之后,像是往火堆里添了两根小臂大小,内里中空的枯柴,腐朽的气息瞬间被火焰蒸腾,灰尘飞起,热得谢春酌不由咳嗽两声,侧开头用嘴呼吸。
季听松见状,走到他身边,把他从地上半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解释道:“我没有斧头,砍不了柴,外面不远处有一棵枯树,我捡了些回来烧,不然天冷,我们又从河里爬起来,不取暖,会死的。”
谢春酌靠在他身上,感受到他身体的温暖,顺着相贴的皮肤传递到身上,一时间竟然比火焰带来的热意要更加温暖。
“谁叫你要带我跳河。”谢春酌有气无力,因此还能发力气。
只是声音软绵绵的,听着没有气势,埋怨和委屈更多。
季听松顿了顿,安抚地拍拍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跳河,我们就逃不了。而且我会水,又熟悉地形,知道怎么逃跑。”
他轻声对谢春酌道:“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寂静的山洞里,唯有柴火烧动时发出的响声,以及风呼呼吹过的叫喊。周围的一切都异常平静,平静到,谢春酌的理智回归后,听出了季听松话语里面隐藏的绵绵情意。
谢春酌不是不知道季听松对自己有意思,只是他并不认为这点因色而起的情意,是什么值得说出来的东西。
可是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是因为河里的那个吻吗?
谢春酌默不作声,眉头微蹙,看着燃烧摇曳的火堆,没有丝毫喜悦与惊慌,只有厌烦和麻烦。
现在这个情形,要叫他怎么去拒绝季听松,怎么去处理对方?
好在季听松并没有抓着这情丝晃动的尾巴不放,而是自然而然地替他烤干脱下来的衣衫。
因着穿湿衣容易着凉发烧,除了谢春酌还穿着一件薄薄的湿内衫外,季听松已然把身上穿着的衣衫,除却裤子,全部脱下来,摊开放在一旁的聚集起来的石头堆上。
石头堆上还放着几根细长的树杈,用来撑着衣服,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又一个堆叠起来的人影,无端瘆人。
谢春酌不敢多看,他低着头,膝盖抵着腹部,缩着身子烤火。
身上的衣袖与肩膀部分半干,胸前往下却仍然是湿漉漉的一片,被身体的温度和火焰烤得闷热潮湿,谢春酌甚至有种身处夏季的错觉,身上的湿意都是自己流出的汗水。
他不由自主蹙紧眉头,微微直起身,低头看自己的胸前。
而季听松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飞速看了一眼,便红着耳根,把放在边上烤的衣服拿过来,递给谢春酌。
“你先把半干的衣服穿上。”季听松说,“免得着凉了。”
他还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我不看你。”说完嘴巴就紧紧闭上了。
谢春酌看向他。
季听松此时赤裸着上半身,侧头看向山洞之外,侧脸轮廓俊秀而利落,脖颈骨头与青筋明显,谢春酌趁着火光,看清了他喉咙上一直藏着的伤口。
狰狞、可怖。能够看出这是一道致命伤,当时下手的人极狠利干脆。
这怎么会是幼时打架留下来的伤口呢?
谢春酌莫名想到了自己最开始的猜测,但是这又怎么可能呢?柳夔明明说,季听松不是木李村的人,他都没有感应到季听松身上有流着木李村的血脉。
可是,柳夔说的话一定是真的吗?
或许,柳夔只是不愿意让他知道真相,不愿意和他撕破脸皮。
不愿意在他的央求下,再度杀死那个曾经死在他手里的,木李村的,信奉它的,必须要庇护的人。
无数的猜想迫使谢春酌在这一刻用冰冷而刺人的目光打量着季听松。
季听松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回过头朝他看过来。
但他看见的是谢春酌低垂的眉眼,与手中衣物被抽离带来的摩擦感。
谢春酌直起腰,在火光映衬下,湿透的衣衫贴在雪白的酮体,几乎是一种无人能抵挡的诱惑。
他丝毫没有顾忌季听松,脱下了衣衫,细微的、衣衫与皮肤分离的响声犹如火堆里炸裂的火星,季听松骤然间回神,低下头。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传入他的耳中,仅仅只是如此,季听松便难以自制地起了反应。
“有裤子吗?”过了会儿,谢春酌大概是换好衣衫了,朝着他问了一句。
季听松的脑子里不知怎的,浮现出刚刚看见的画面。
他暗骂自己禽兽,深呼吸两口气,佯装冷静:“……没有。裤子我们都穿着。”
如果是一般情况下,两个男子处在这种境遇,必然不会扭扭捏捏,想着如男女大妨一般的羞窘,而是会大方地脱掉彼此的衣衫,烤火,聊天,说今夜突如其来的杀手,说上京,说科举,说以后。
可季听松心虚,他于心有愧,连看都不敢看谢春酌,又怎么会让对方脱下裤子去烤火呢?他又怎么会褪去自己的裤衫,浑身赤裸地出现在谢春酌面前呢?
季听松恼怒于自己的淫/欲,又担忧于谢春酌如果因此生病了,要怎么办。
他思来想去,正待说,出去寻些果子回来,让谢春酌趁着这段时间把裤衫烤干,却不料一块湿漉漉的东西兜头砸在脸上。
季听松愣了,手刚抓上那玩意儿,就听见谢春酌说:“你帮我把衣服和裤子都烤干。”
“……”
衣服和,裤子?
季听松脑子“嗡”的一声,抓着头上湿漉漉衣衫的手如被火舌撩了般缩回。
谢春酌瞥见他的动作,眼眸闪过一丝幽暗,嗤笑道:“装什么?不都是男的吗?你有的东西,我都有。”
季听松喉结滚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怎么能一样呢?
他心中千回百转,最后还是无可奈何,伸手把头上那块湿衣拿下来,面色镇定地展开,充当人架子帮谢春酌烤干。
因为刚才谢春酌的举动,他的脸颊有些许水渍,看着有些许狼狈的羞窘。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堆,好像里面有稀世珍宝。
季听松一动不动,身体透出一种僵硬的挺拔,因为他发现,谢春酌现在仍在看他。
他不自觉地挺直脊背,又因为不争气的小兄弟,合拢双腿,因此呈现出的姿势颇为怪异。
但他的身材不得不说,对比于大部分疏于锻炼的读书人,十分不错。
或许因为常年打短工和砍柴,季听松的肩膀与胸膛都覆盖上一层不厚不薄的肌肉,加之骨架大,肩宽腰窄,穿着衣衫时不显,脱下却显出几分潜伏的危险攻击性。
谢春酌盯着他看了会儿,最后慢吞吞移开视线。
季听松本来就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血全往下面涌,感觉他没继续看之后,松口气,浑身力气也卸下,只是没过多久,他就忍不住想:为什么不看了呢?
是因为不满意吗?
他对谢春酌来说,本身就没什么吸引力,又穷又抠,现在连身体也不会被多看一眼吗?
秉着想要吸引对方注意力的想法,季听松清咳两声,故意开口道:“我之前曾经来过这个山洞。”
谢春酌用手指梳理自己打结的长发,顺便微微侧身,用火堆的温度去晾干,闻言“哦?”了声,漫不经心的模样。
“我以前从老家赶来投奔亲戚,因着身上没什么银钱,要省着点用,一路风餐露宿,路过此地时,发现这处山洞,就在这里住了一晚上。”
季听松说,“这里很隐蔽,顺着河流往下,在河道转折处上岸,西走一里路,过了小密林,就能到这里了。”
说得轻巧,听起来也像是容易,可落水刚起,又背着人一路前行,需要花费的力气也不少。
谢春酌梳发的动作微顿,长睫一抬,看向季听松。
季听松此时倒是迟钝,没反应过来,而是继续说:“所以当时被追杀的时候,我就立刻选择带你跳河。我以前住在江南水乡,从小就下水玩耍,熟知水性,绝对不会让你出事……”
“是吗?”谢春酌打断他的话,冷哼一声,“当时我还以为你故意要杀我呢。”
季听松闻言,下意识要解释,结果却听见谢春酌下一句话:“或者想趁人之危。”
“……”
第140章
山洞内火光潋滟, 干柴枯枝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就像季听松此时此刻的心跳,仿佛也被谢春酌随意扔开的一句话,烧得浑身血液沸腾而灼热。
他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谢春酌。
对方坐在他侧边两步远的距离, 身上披着的衣衫是他的外袍——这出于季听松的私心。
他身形比谢春酌高大, 外袍披在对方身上, 宽大而松垮, 但却更加勾勒出对方单薄的肩膀和纤细的腰肢。
谢春酌下半身没有穿任何衣物, 他曲起腿, 外袍盖住了部分身躯, 只露出修长匀称的小腿以及双脚。
因着不常见日光的缘故, 那部分皮肤白得惊人,像是一捧雪。
季听松不敢多看, 很快躲避地移开了视线, 他攥紧手,平复呼吸, 冷静了几秒,才低声道:“……当时你快溺水,再不呼吸,就要撑不住了, 所以我才……”
他抿了抿唇,最后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无论是让谢春酌跳河, 还是让他溺水,亦或者是在水中的吻,都是他的错。
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即使谢春酌活下来,但受的苦没有避免。
他还是太无能了。
季听松眼神黯淡, 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也因为主人的情绪而变得和缓。
季听松的绮念转而成为了对谢春酌的愧疚,他站起身,道:“我出去捡多点柴火回来,顺便看看能不能抓鱼。”
今天还是中秋,他让谢春酌受苦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让他挨饿呢?
话音落下,他便放下衣衫,光着上半身,一股脑地冲出去,留下谢春酌怔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到底是真蠢还是假蠢?”过了好一会儿,谢春酌才拧起眉头,疑惑不解地嘀咕了两句。
他刚刚的话明显给季听松递了话头,就等着对方打蛇上棍缠上来,他好借此试探,结果季听松不仅没顺势过来与他亲昵,还转头出去捡柴抓鱼?
这是识破了他的计谋,还是真的蠢到没听懂他的意思?
他都看见季听松起反应了!
谢春酌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干脆不再多想,而是靠躺在一块半人高的,臂膀长的平面石头上小憩。
时间还长,就算姜姑娘与镖局的人在今夜找过来,只要季听松跟他一同上京,他就有很多机会去试探季听松。
他必须要搞清楚季听松的来历,否则日日难以安眠!
谢春酌怀着这样的想法,闭目入睡。
思绪沉浮,不知不觉间,他竟沉沉睡下,失去了所有的意识,直到身体被摇晃,他骤然惊醒,听到了季听松焦急的呼唤。
“春酌?谢春酌!”
“你醒醒……”
他烦躁地睁开眼,下意识挣脱对方的手,想要把闹人的声音打开。
可不仅没有成功,反而整个人都被抱起来,失重感迫使谢春酌惊慌地睁开眼睛,也因此,他才惊觉自己的异样。
好烫,好难受。
他张开嘴想要说话,吐出的声音却嘶哑,难以成字,同时热气灼人。
谢春酌头痛欲裂,浑身发热,酸软疼痛,他看着季听松焦急的神色,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是发热了。
估计是跳河的时候呛了水,又没有及时喝药,还在这破山洞里面穿了会儿湿衣。
不过怎么季听松看着跟没事人一样呢?
谢春酌思绪混乱,但仍然不满地瞪向季听松。
他的眼神毫无威慑力,反而因为生病,脸颊布满潮红,眼眸湿润,眼角发红,可怜又可爱。
季听松抱着他,像是抱着一团轻飘飘的棉花,一时之间心急又不安,懊恼后悔于自己带谢春酌跳河一事。
早知道他就设计,抱着那杀手一同跳河,在水下厮杀好了,无论是死是活,至少谢春酌不会生病。
“你发热了……”季听松抱紧他,企图用身体阻隔冷风,可是谢春酌的体温比他更烫,像一个火炉。
谢春酌贪图这点恰到好处冷意,比石头要热些,比他又要冷些,于是不禁抓住对方的肩膀,把自己往前靠。
季听松被他急迫的举动惹得愣了愣,回过神来,也不由把人往自己怀里塞,鼻尖碰到对方细腻灼热的皮肤,呼吸间全是谢春酌身上热乎乎的香味,带着一点河水的湿冷,像是水草一般缠绕着他,让他甘愿沉溺。
二人相拥着,直到火堆的光亮渐渐变小,季听松发现柴火快烧完了,便打算增添几根,好让它持续烧到天亮,避免谢春酌再次着凉,病情加重。
他微微起身,弯腰想要把一旁的干树枝扔进去,却没想到他一动,谢春酌就不满地哼了一声,旋即加大了抱着他的力度,直接拽着他往下倒。
季听松怕伤了他,快速把干树枝往火堆里一扔,另一只手臂护着谢春酌的后脑勺,再顺势迅速跟他调换身位,最后倒在地上。
他们坐着的这一小块区域,季听松在进来前请扫过,地面没有咯人的石子和乱七八糟的落叶,只有微微湿润的泥土。
季听松躺在地上,没感受到多少疼痛。他双手扶着谢春酌的腰,正待要看看对方情况,却没想到一抬眼,看见谢春酌跨坐在他腰上,正直着上半身,居高临下地看他。
那双雪白细腻的长腿毫无遮掩地显露在季听松的眼前,近在咫尺,似乎只要微微仰头,靠近,就能在上面留下痕迹。
季听松呼吸微重,狼狈而迅速地侧开头,不敢再看。
谢春酌察觉到这一点,眯起眼睛,高烧下有些糊涂的脑子仍然记得自己最开始的目的,他弯下腰,撑着季听松的胸膛,一只手从对方赤裸的胸口往上摸。
摸到起伏的呼吸、快速跳动的心脏、凸起的喉结……喉结之上的伤疤。
斑驳、狰狞、粗糙。
手腕被骤然攥紧。
谢春酌惊讶,发现季听松不知何时已经不再侧着头,而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一匹虎视眈眈盯着猎物的狼。
凶狠的渴望在对方俊秀温和的面庞中浮现,呈现出割裂的景象。
谢春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季听松并不像表面那么无害,至少在此时此刻,作为一个身体健康的男人来说,他的举动无疑是挑衅,也是调情。
但谢春酌丝毫不怵。
他面色不变,与季听松静静对视,直到对方再度泄气,松开他的手腕,隐忍地攥紧拳头,忍耐住躁动。
“……你想做什么?”季听松深呼吸一口气,保持着平静问,“你先从我身上下来好不好?”
他带了点诱哄,“是不是身上很难受,我给你倒点水好吗?喝了就会好一点了。”
说话间,季听松的手握住了谢春酌的腰,隔着薄薄的外袍,想要把人从自己身上提离,但他刚一动,谢春酌便突然间掐紧了他的脖子。
季听松可以感觉得出来,谢春酌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真的想要置他于死地,只是可惜身上没什么力气,力气小得像调情,尤其是最后还无力地松开,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身上。
“还在生气吗?”季听松任由他动作,直到谢春酌趴在他身上微微喘息,静了静,才开口问道。
谢春酌没说话。
寂静的山洞内,他们二人的呼吸逐渐趋于平静。
季听松不自觉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喉咙处,上面结疤的伤口斑驳而粗糙,若是露出来,恐怕不仅惹人侧目,人人还避之不及,生怕惹祸上身。
有时候,季听松会庆幸它不在脸上,否则他没有办法参加科举,也没有办法显身于市井当中,也有时候,季听松会憎恶它,比如现在,他会想,是不是因为这伤口,所以谢春酌现在才会讨厌他。
“我……”
幽静的火焰逐渐熄灭,在黑暗当中,季听松突然有了莫名的情绪与勇气,抱紧了谢春酌,把人往上提,让自己的脸埋在对方的胸前。
鼻尖盈满皮肉投出来的香味,温暖的躯体给了季听松一种柔软而美好的错觉。
“我喉咙上的伤疤,是三年前留下的。”
季听松感觉到谢春酌的手用力地握住他的肩膀,顺带着也攥住了些许头发,但在反应过来后,迅速松开。
季听松继续往下说:“三年前的四月,雨季,我爹溺水身亡,我娘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得知消息大病一场,缠绵病榻月余,因病去世。”
回忆起往昔,季听松心中酸涩难耐,他的过去,他的父母,他的一切,在那个雨天彻底结束。
“……我娘临终前,告诉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
“我娘当时生育不顺,难产生下死婴,悲痛欲绝,我爹为了让她振作起来,就收养了被人遗弃的我。”
季听松眼神空茫,抱着谢春酌的手不由更加用力。
谢春酌默不作声,任由他抱着,季听松便觉出了几分甜蜜,愈发把脸埋进对方怀中,鼻尖、嘴唇蹭开衣衫,几乎贴着皮肉。
“我办理完他们的丧事后……因为我娘死前说想要归家,所以我带着她常穿的衣物,以及她临终前留下的一枚玉佩,前往了她的家乡。”
“……我只知道那个村庄有个李字,大概是李家村,在西北侧,于是一路往西北侧走,结果遇见暴雨,山体滑坡,我意外从山上跌落,摔在半山腰的土坡,无法动弹。”
“我躺了很久,最后撑着力气找到了一处山洞,在山洞里面停留,直到有一个人也意外地进入山洞,我看不清他的脸,连他的声音也听得很模糊,只是能感觉到,那个人跟我的年纪差不多大,皮肤……很白。”
残留在季听松记忆里的“仇人”,就是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半大少年。
“我让他帮我,送我娘的衣物和玉佩回家乡,我把我身上的银子全部都给他,我说……只要我有的东西,他都能拿走。”
季听松放轻了声音:“……他答应了,他拿着东西走了,可是不久之后,他回来了。”
“我没想到,他要我的命。”
季听松直到现在,都能想起来对方匆匆的脚步声,在踏山洞后变得坚定,外面应当是下雨了,那个人进来时,携带着很淡的雨雾气息。
他半跪坐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可是山洞里面太黑了,黑得他们完全看不见彼此,只能靠双手去摸索。
那双手摸到他被血与泥土糊着脸,往下,摸到了他的喉咙。
他吞咽口水时,喉结在对方手心之下滚动,他微弱的脉搏跳动在对方的手心之下。
这是他生命存在的痕迹。
“他拿着一块尖锐的石子,割开了我的喉咙。”
喉咙的皮肤很脆弱,石头尖端锐利,轻而易举就割开了他的喉咙,鲜血涌出。
一下、两下……
或许是他的血太湿滑,那个人握不住他的脖子,也有可能是因为对方第一次杀人,所以很紧张,一直在颤抖。
总而言之,最后利落的割喉成了宣泄般的砸弄。
“这就是我伤口的由来。”季听松感觉到怀里的人在颤抖,不由拍了拍对方的背,安抚道,“没事,我没事,不要担心。”
谢春酌渐渐在他的安抚下不再颤抖,声音嘶哑,问:“……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为什么没死?”
“我不知道。”说起这件事,季听松也觉怪异。
“我当时应当是没了呼吸和心跳,否则那个人不会轻易放过我,离开山洞。但是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就睁开眼醒来了。”
还活着,也能动,他就积攒力气爬起来,去附近的村庄里求救,因此活了下来。
“之前说还债,也是还当时救我的那家人的债,他们为了救我,花了大半积蓄,我总得还给人家。”季听松感慨道,“这一还,就是三年。”
“期间我去官府报案,发现我秀才的身份已经没了,估摸着是那个人顶替了我的身份活下去……后面我便成了黑户,在当地单独入了户口,成了独户。”
“说来也是好运,当时遇上的县令大人品行高洁,得知我本是秀才,却莫名没了功名,便向上级上书,特例让我进行考试,从而拿回了秀才的功名,才得以参加本次的科举。”
季听松轻笑:“虽前尘不利,但后事总有贵人,也算是否极泰来了吧。”
他语调故意放轻松,去逗弄一言不发的谢春酌,却没想到对方沉默片刻,仍问:“为什么你不去找……杀了你的人报仇呢?”
季听松微怔,随后叹口气,道:“他估计也是穷途末路,所以才想要杀我,夺取身份,况且他也没有食言,帮我把我娘送回了家乡。”
“你怎么知道他把你娘送回了家乡?或许他半途把你的东西扔了也不一定。”谢春酌冷漠道。
季听松以为他在替自己不平,心下柔软,“从他顶替了我的秀才功名便能得知,他必定没有这样做。”
“况且……”
季听松不想说,即使对方杀了自己,他却仍然莫名其妙地起不了半点仇恨的心思,于是只含糊道,“没有他,我恐怕当时也没机会送我娘回去。”
“我不是还答应了他,可以让他拿走我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吗?”
季听松笑:“我当时,也确实只剩下一条命了。”
“……蠢死了。”谢春酌冷不丁评价。
季听松眨眨眼,在黑暗中装傻,把自己往谢春酌怀里挤,“……嗯,我蠢死了。”
三年前的季听松十九岁,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命,靠着送娘回家,拼着一口气,所以也不在乎自己到底会不会死。
三年后的季听松,幸运地遇到了谢春酌,他想,自己这条命就算再烂,多少也要活下去,这样,才能看着他。
看着谢春酌。
看着这个自己心悦的人……
季听松下意识想与对方再靠近些,结果头一抬,脸被狠狠推开。
季听松猝不及防,脑袋弹射撞到地面,发出“咚”的响声,他拧起眉,倒吸一口气。
但很快,他这口气就吞下去了。
因为,谢春酌捧着他的脸,凶狠地咬住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