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认了命
岑璠这才知道自己身上的不适感是为何。
她手摸上自己的额头,却感觉不到任何滚烫,想来自己的手也是烫的。
元衡转身,神色不似刚才那般冷硬,反倒是有些慌乱。
他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可若是与他无关,为何她会告诉他?
她说梦到一个女子在哭……
他难以想象,如果她真的知道了上辈子的事会是怎么样……
上一世她那么喜欢他,他却让她哭过了很多次,是以她不要他了……
不仅如此,这辈子连喜欢他都不曾。
这一世他对她好些,她会原谅他吗?
元衡不敢肯定,也许她会,可更多的可能,她会和这一世的她一样嘲笑他……
元衡心乱如麻,出门时仰头看了看夜空,发出一声无人察觉的叹息。
他似是认了命,又迈开步子,让守夜的人去请医士,自己却未回房间。
走下回廊,门外她画好的那只雪娃娃,屋内烛火昏黄,莹莹暖意映在晋阳的初雪上。
他停驻片刻。
夜里寒凉,那雪娃娃上画的鼻子眼睛还清晰可见,好像一个小娃娃在冲他笑。
可初雪后没过多久应该就化了。
元衡叫来喜鹊,想把那雪娃娃放在冰窖里。
可存起来有什么意思呢?放到那黑漆漆的地窖,看不得,碰不到,倒不如化掉……
到头来他道:“把这个挪到别处吧。”
喜鹊知道这些时日对王妃的态度,答了声是,便将那捏好的雪娃娃挪到了树下。
元衡移开目光,转身回到屋子里。
医士已经诊好脉,拱手一礼,道:“王妃应是得了风寒,微臣开了些药方,王妃喝几日应是无碍。”
元衡点头颔首。
他看向她,只见她面色愈发红,待到医士走后,他转过身去给她倒了杯热水,道:“喝了能好些。”
这些日下来,岑璠竟是有些不太适应他的殷勤。
她道了声多谢,接过他的水。
乳娘端上药来时,见到两人难得平和,心底倒是欣慰。
乳娘将药交到晋王手里,他接过药碗,一勺勺地喂,没有表现出多紧张,倒显出几分稳重。
睡觉时,他又像从前那样,从背后贴了过来。
岑璠生着病,觉得他这么抱着她太过别扭,想说别过了他病气。
他却似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她的话,“本王无碍,睡吧。”
*
翌日,军镇传来急报,是杨知聿传来的。
近来赤城多有异动,这封信传来的时间,正是赤城旁的一处粮仓被烧之时。
自从崔氏倒台后,杨樾便以军镇不稳,请求调离晋阳,前往武川。
老皇帝除去崔氏这个心头大患,应当是太忘乎所以,才将其放虎归山。
元衡记得,上一世的赤城也是这般形势,崔氏倒台,尔朱氏的势力离赤城极近,他和与尔朱氏一次次往赤城填补损失的青卫,可那赤城便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怎么填都填不满……
他那时在晋阳抽不开身,对军镇真正的情况也不了解,后来等到大皇子登基,军镇不受控制,他才想明白,那不过是杨樾消耗他们两方势力的手段罢了。
这一次有杨知聿在军镇,可他到底该去一趟,从根源上堵住这个大窟窿。
元衡这么想,便是叫来韩泽收拾行囊,又与赵巍前去点兵,准备翌日清晨出发。
这一夜,元衡并没有回来。
岑璠尚在病中,乳娘夜里给她喂过药,陪了她一会儿。
那烛火越燃越矮,乳娘翘首看向窗外,却也没等来动静。
姑娘刚病,这晋王一声不响便决定要去军镇,连回来都不回来看一眼……
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府里的人不知道要如何议论呢。
乳娘越想越着急,在房间内打转,手指来回摩搓,不禁问道:“姑娘昨日同殿下说了什么?殿下没生气吧?”
岑璠仔细回想一番。
他昨日没同她拉脸,不仅没有,还态度颇好。
她摇了摇头,“乳娘别乱猜了,兴许只是有事罢了。”
乳娘不苟同,却也无可奈何,伺候她洗漱后往她手心涂了膏药,便熄灯离开了。
岑璠本也以为他不会回来,谁知天蒙蒙亮时,却感觉到被子里一阵凉风寒气。
熟悉的气息靠过来,似是还沾有些梅的香气。
岑璠睁开眼,将被子拢了拢。
那人似有所察觉,离远了些,连带那寒气也被带走了。
他轻声道:“孤要去军镇一趟,你在家好好养病,若是想出去,身边记得带人。”
岑璠昨夜喝了药,脑袋有些沉,没睁开眼,闷声“嗯”了一声。
身后便是没了声音。
须臾后他才又开口,“今晨孤新摘了几枝梅,已经换好了。”
是他亲手换的。
岑璠却是没有再答,那呼吸声听起来平稳,却还有些浑浊,露在外面的脸颊微微泛红,想来病还未好。
元衡没再说什么,出了门,只见韩泽拿了他的佩剑来。
他将剑别在腰间,吩咐了一句,“她身边的暗卫,撤下来一批吧。”
韩泽有些惊讶,却只答了声“是”。
元衡想了想,却又道:“先别撤,等她身边的人回来再说。”
*
墨群回来时,晋王已走了五日。
这一日晋阳又下了场大雪,寒意彻底将北地覆盖,雪铺了一层,没有化开迹象。
王府中的奴仆扫雪开路,墨群还身着一件玄色单衣,大步走在路中,单薄的衣摆被寒风吹得鼓动,和王府中其他人格格不入。
他回王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岑璠禀告。
一串串湿脚印了一路,墨群找槿儿通报后,才注意到鞋尖沾的雪水。
他退回步子,在外面跺了两步,进屋后
行了一礼。
岑璠却是先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裳,什么也没问,倒是吩咐他出门后先领了冬衣。
墨群颔首,“谢过姑娘。”
说罢,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道:“这是小公子的保证书。”
岑璠愣了愣,拆开那封信,入目的便是一手歪七扭八的字。
那的确是一封保证书,也像珝儿平日说话的口吻。
岑璠脸色忽地沉了下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墨群如实到来。
原来晋王所说并不是假事,不仅如此,也确实如他所言,珝儿常常从学堂逃出来,和那些世家子弟去酒楼……
岑璠越听,脸色越青,大病初愈,竟是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嗽了两声。
她皱起眉,边咳嗽边又看了眼那保证书。
只扫一眼那潦草的字迹,便不想再看。
“姑娘息怒。”墨群道:“属下已经替姑娘教训过了。”
岑璠淡淡问道:“如何罚的?”
墨群道:“属下同那云珮阁的那位老掌柜商量,若是小公子来了,便说最近铺子手头紧,抽不开钱,告诉他若是去酒楼可以赊一个月的账。”
“小公子常去的酒楼名叫飞天楼,一个月后小公子来云珮阁取钱,身后跟了飞天楼的人,云珮阁的老掌柜说他这里的钱是给小公子读书用的,没钱还他喝酒的账,那飞天楼的掌柜便带着他回了虞家。”
他说这番话时甚是平淡,岑璠却是转过头看他,竟不知他做事竟如此雷厉风行,听的她直心惊肉跳。
“然后呢?”她问。
“岑家的老爷好面子,替小公子还了钱,关在家里打了一顿。”墨群见她不说话,又拱手直言道:“姑娘恕罪,此事是属下擅作主张,但属下觉得,这样的人该这样好好教训一番才能记住。”
岑璠摇头,“我不怪你,这些日子辛苦了。”
她抿了抿唇,还是问道:“虞家打的可严重?可有落下病?”
墨群道:“并没有多严重,小公子年轻,一顿打几日便好了。”
在他看来,甚至还打轻了,没过几日还能一瘸一拐来那云珮阁算账。
若不是他亮出王妃的玉牌,把他唬住,怕是也带不回那保证书。
岑璠便是平复一些,“打几顿也好……”
墨群颔首,又从腰上取下玉牌,交还给她。
*
军镇
几日前的赤城经历了一场大战。
粮草被烧的第二日,柔然派兵袭击赤城大营。
赤城内有所防范,可到底兵力有限,柔然自燕山而来,绕过长城压境,难以抵挡。
杨知聿自怀荒调兵,来得及时,抵挡了几日,后来陆续等到平城和晋阳的兵力,才渐渐逆转局势。
那些蠕蠕军似是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势要给赤城重创,是以也没有给自己退路。
自燕山而来,进容易,退却难。
大魏同柔然势同水火,与其成战俘被羞辱后杀掉,不如当场自戕。
蠕蠕军被逼至燕山脚下,一个活口都没剩下。
大将丘可罗的人头被割下,祭奠军旗。
城门外的血腥好几日才散去。
这一日,最后一批逃兵也在燕山中被找到,仍是没有活口。
同众人从这批人逃跑的方向,在大营内推断出此次柔然进攻的路线,做好部署,元衡和杨知聿抽身回到赤城城内。
多月不见,杨知聿削瘦了不少,军镇不比晋阳,想必也是辛苦,只是那精神头仿佛愈发的好,一双眼中时刻锐利精明。
齐良越正在城门外收拾残局,见到晋王回来,汇报了城里的情况。
他抬头望了望城门,回想起这几日同柔然心惊胆战的交锋,感慨道:“这帮蠕蠕人,倒是真不怕死的,幸好老杨带兵来得及时,不然兄弟我还真受不住。”
杨知聿笑了笑,也说了番漂亮话。
被杨知聿这么一夸,齐良越嘴角便像是要弯到后脑勺了一般。
他笑好一阵,才收敛些,瞄向元衡,似有话要说。
元衡目光移向他,“何事?”
齐良越愣了愣,一摆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家婆娘前几日怀上了,今日信才送到城里。”
杨知聿“哟”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一声,“恭喜啊。”
齐良越嘿嘿一笑,看向元衡,恭敬地道:“殿下不知,我家那婆娘闹得很,信里每句都说让末将快些回去。”
“末将算着,写这信的时候战事还未起,怕她这些日听到消息太担心,想尽快回去报个平安。”
齐良越娶的是平城的曲氏的姑娘,前些日子一直在忙着婚事,说来比他成亲还晚些。
现下娃娃都要有了。
元衡脸上算不得多喜悦,心里酸涩。
齐良越能看得出来他不高兴,赶紧补充道:“殿下若还有事要交给属下办,属下便是不回。”
元衡回过神,“毕竟是第一个孩子,你回去吧。”
杨知聿似看懂什么,轻轻一笑。
齐良越只面露喜色,拱手一礼,就要离去。
元衡却道:“你先留下,孤有事要问你。”
说罢,元衡又瞥向另一个人,“老齐要回去,之后城内修缮巡视之事,便由你来顶替。”
杨知聿爽快地领命,知道他不想留他,便有自知之明地离开了。
元衡盯着他一步步走远,才收回目光。
齐良越问道:“殿下可是还有事要吩咐?”
元衡坦然道:“没有。”
齐良越“啊?”了一声,一时还真想不明白为何晋王要留他。
正纳罕时,元衡莫名其妙说了句,“恭喜。”
齐良越又是一愣,拱手一礼,“多谢殿下。”
他道谢后起抬头,见晋王还有话要说,便是未离开。
元衡握了握拳,似挣扎一番,才问:“孤问你,你回去之后,若是曲氏闹脾气,你打算如何交代?”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顺着,宠着
齐良越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家殿下的意图。
他要解释些什么?
他家娘子善解人意,知道他在外打仗辛苦,他只是打趣一二,他什么都不用解释啊!
齐良越想了许久,只能老老实实答:“倒也不用解释什么,末将只要回去,她便不会计较了。”
元衡沉默许久,喃喃道:“什么都不用解释吗…”
齐良越点了点头,恍然间却是想到什么。
殿下不会是和王妃吵架了吧!
齐良越欲言又止,舌头仿佛打了结,许久才捋直,“若是…若是真的生气了,其实也没必要解释,顺着她说便是了,不会真的计较的…”
“顺着便是了?”
齐良越点头,“女人嘛,心肠都是水做的,宠着便是,不记隔夜仇的。”
顺她,宠她。
可她的心肠是石头做的,真的能有用吗?
他倒是真的羡慕,他的属下不用费什么心思,便能让家里的女人死心塌地,心甘情愿生儿育女。
他呢,别说孩子,王妃都要跑了。
元衡眼底有一丝黯淡,胸口沉闷,道:“知道了,你走吧。”
齐良越颔首,很快便离去。
元衡又在城门外停了片刻,有一侍卫来报。
“殿下,去洛阳的探子查到了,洛阳城内的那位太子妃一个月前死了,密不发丧。”
这个消息,元衡并不意外。
去查东宫那位太妃,也是他的授意。
上一世他在洛阳时,除夕夜宴,只有那位太子妃并没有出席。
那时尔朱氏的大公子在洛阳,尔朱阳雪也入了宫 ,在除夕的宫宴上献上一场剑舞,名动洛阳。
后来上元节时却传来尔朱阳雪被刺杀的消息,而救下尔朱阳雪的是太子。
好巧不巧,当日夜里东宫起了一场大火,那太子妃和侧妃都死在宫中。
一时间众说纷纭,猜测最多的,还是说那刺杀是太子妃所为。
而不久后,尔朱阳雪便被皇后请进宫,后来成了东宫第二位太子妃,更像是证实了这一说法。
他的势力被杨氏蚕食,又遭尔朱氏打压,后来柔然再次对赤城大举进攻,两边无人出兵支援赤城,他的兵力在一战中元气大损,从此军镇便彻底成杨氏和尔朱氏的斗场。
他后来一直觉得,当年太子妃的死有蹊跷。
只是当年这件事捂得太紧,那位太子妃不过出身小氏族,未曾引起过他的注意,就连他安插在东宫里的暗探也未曾打探到…
原先那位文绣大监被撤下去,宫里新任的大监虽是柳氏提拔,皇后任命,却是他的人。
自上任后,他便让其盯紧东宫里的那位太子妃的事。
一个人或许能易容,可不管是身形还是穿衣习惯,总会有些细微的差别,什么这是无法伪装的。
元衡思量许久,道:“你同洛阳的人说,太子妃的消息,找些人散出去吧,只说是病逝便好,还有注意最近尔朱氏的动向。”
*
元衡回晋阳时,那太子妃病逝的消息被传开,不久后就连晋阳也传遍了。
谣言愈演愈烈,不久之后,宫里便敲响了丧钟。
太子闻讯从邺城而归,亲自送灵,当天晚上竟哭到传了太医。
不少人说,太子妃死得蹊跷,甚至有人说太子妃得了瘟疫,所以才密不发丧。
宫里派羽林军镇压,再加上宫里未有瘟疫传出,谣言才平息。
宫里的皇后却已经好几夜未睡,今夜也是如此。
太子妃亡故的消息,她封死在太子的东宫里。
不是她故意杀的,她哪知道那何氏女那么不禁推……
不能怪她,是那何氏咎由自取。
谁让她骗了太子,私底下一直喝避子汤!
四姓世嫁入宫中,为了将来不被赐死,喝也就罢了,她一个小氏族的女儿,也配嫌弃太子的子嗣!
她只是一怒之下推了一把,谁知何氏竟是那般柔弱,被推倒后撞到矮案上,便那样撞死了。
不过这样也好,彻底少了这个病怏怏不能生的祸害,省的她之后还要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动手。
那日她同太子妃争吵时只有几个宫人在场,太子妃身边常伺候的宫女她皆以谋害皇嗣,毒害太子妃之名赐死,太医局又有她的人。
她前些日子找人放出消息说太子妃生病,本已经找到身形相似的人易容顶替,太子从邺城回来时,定能训练的看不出破绽。
可不知道是谁,竟放出了太子妃病逝的消息!
皇帝听了传言、将她叫去了霄云殿,她没有否认太子妃已死的实施,只一口咬定太子妃的死是因为自己长期服用避子汤药,气血亏空暴毙,头恰好磕在了桌脚,涉及皇家丑闻,所以才没有声张。
皇帝虽然没有明面上说什么,也没有治她的隐瞒之罪,可到底提点了一番。
所以到底是谁放出的消息!
皇后手心攥出了几道深深的指甲印,独自坐在宝座上,思索许久,深吸一口气,让人找来管事的太监。
管事太监来的时候,皇后面色已经恢复平静,她闭着眼,道:“这些日子可有查到,谣言是从何而起?”
管事太监道:“回娘娘,这消息散步太快,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传得大街小巷都是,就连羽林军也查不出。”
皇后道:“既是查不出,本宫要你何用?”
管事太监低头,“皇后娘娘息怒,此事也并非全无头绪。”
皇后睁开眼,“说来听听。”
管事太监道:“这宫里的事,知道的最多的,无非是那些宫女和太监,可能把消息带出宫的并不多。”
皇后倒是来了兴致,问:“那依你说,会是什么人?”
“奴才也是近些日才想到,那文绣局一个月前曾派人来为太子妃量裁除夕宴的衣裳。”
那文绣局的宫女皆有品阶,平日里挑选布匹丝线,确实与外人接触的多。
皇后想了想,也觉得可能,“继续说。”
老太监一弓腰,接着道:“那文绣局的大监,乃是柳家举荐给皇后娘娘的,若是算上给柳氏传信,和太子妃病逝消息走漏的日子恰好对得上。”
皇后沉默片刻,一双微长的眼眸斜向他,问道:“你怎么确定那文绣局的背后便一定是柳氏?”
“也不一定是柳氏,但一定是皇后娘娘这边的人,否则从宫里传出的消息,便不会只是太子妃病逝了。”
皇后手肘在扶手上,重复道:“柳氏…”
她问道:“那真依你所言,柳氏为何要这么做?”
管事太监道:“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去邺城,正是柳氏的二公子接见的殿下,奴才还听说柳家的一个小女儿也在邺城,此次还随殿下的队伍一起回了洛阳。”
“前些日子柳氏因为田租之事被陛下罚过,奴才觉得,柳氏想送个女儿进宫不无可能,柳氏是世家大族,太子妃一病逝,柳氏的女儿又恰好随殿下回到洛阳,这新一任的太子妃定为柳氏也算合乎情理……”
皇后眉眼微竖,质问道:“这事你为何不早说?”
“皇后息怒,老奴没有上报,也是想再打听打听,奴才这些日子打听到,太子妃病逝的消息,还是柳氏二公子亲自给殿下带去的……”
皇后脸色一时间涨红,厉声道:“东宫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柳氏说的算,想当太子妃,他柳氏也配!
老太监静静听着,依旧是一句:“皇后息怒。”
皇后胸口起伏,“你去,将那文绣局的大监提过来。”
老太监得令,退了出去。
只是老太监没有想到,当晚的文绣局着了一场大火,便是再想寻,也再难寻到。
皇后呆呆在宫内坐了一宿。
翌日清晨,太子便来请安。
皇后知道,太子这是忙完了太子妃的丧事,要来同她兴师问罪了。
皇后又叫来管事太监,“你去给柳家递帖子,便说本宫听闻,前些日子柳氏姑娘同太子殿下一同回到洛阳,想见一见这位姑娘。”
交代完后,等到管事太监出去,皇后眨了眨眼睛,酝酿一番,须臾后便泣不成声。
太子进来时,便看到皇后声泪俱下,哭得直不起腰的场景。
想要质问的话停了一瞬,太子抿了抿唇,还是上前。
皇后摇了摇头,“母后知道,你也是来责怪母后的是不是?”
太子哑然,该说的都被说了去,竟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他语气还算缓和,问道:“母后为何要隐瞒太子妃的死讯?”
皇后抽了帕子,抹了抹眼泪,便抹还便哭着,不过一会儿连帕子都湿了。
她道:“你那太子妃一直在喝避子汤,她的病根本不是娘胎里带来的,分明是喝药喝出来的,太子知不知道?”
太子明显怔了一瞬。
皇后瞥见他的神色,吸了吸鼻子,“母后那日发现,一时忍不住,便责骂了她几句,罚了她身边几个宫女,谁知……”
“谁知她便是就这么过去了……”
说罢,皇后愈发抽噎,“母后这几日整日都睡不着,母后也在想,是不是母后错了,可这么好好一个人,你说怎么就这么没了……”
太子瞧了瞧她,他的母后向来妆容华贵,可如今连发髻都没梳好,连妆都没上,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
皇后仍旧不停地哭诉,“母妃这几日总在想,究竟是哪里不对,问了很多人,连那裁剪冬衣的宫女都要细细问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配上那哭声,竟然听起来越来越委屈,“母后哪里知道,这才刚准备叫人去那文绣局,那文绣局竟然也起了大火……”
“母后说什么?”太子问道。
皇后却像是没听见,只喃喃自语,“你说本宫是不是不详之人,和本宫说过话的竟都死了,太子不若也离本宫远点。”
她摇了摇头,“不,本宫过些日子便搬离皇宫,别给你和父皇染上晦气。”
她自言自语,太子便是再也责怪不来,稳住她,“母后!母后莫要自责了。”
他咬着牙,道:“依儿臣看,根本没有鬼怪之谈,定是有奸人作祟才是。”
*
远在晋阳的岑璠,也听闻了那太子妃病逝的消息。
石凳上铺了厚厚的软垫,岑璠坐在石桌前感慨时,元衡就在不远的梅树前。
她轻叹时,元衡在树下恰好瞥见。
他昨日刚刚回来,想她想得紧,昨日夜里便免不了缠绵一番。
可他也是记得齐良越的话,到底是顺着她的意思,浅尝辄止,只给她了一次,没让她多难受。
今日晨起时,她的心情似乎真的比往常好了许多。
起码并没有瞪他就是。
晋阳的冬日难得天晴,他好声问她要不要和他出去赏梅,她也没有以精神不济推拒。
现在不知道又在为何而叹……
元衡没问,若无其事看向周围,似又是满意。
西侧小院的梅已经凋谢,可他这燕誉堂的梅现如今竟是开满园。
梅香四溢,如临春景。
他着人种梅的时候,种了许多种,就是为了从初冬到春天,都能看到梅树绽放,有的可赏。
满园的雪皆被扫在梅林中,堆成一摞摞雪堆,梅瓣被凌风吹下来几朵,点缀在雪堆上,初雪时堆的雪娃娃早已消失不见。
忽然间,一枚雪上的红瓣却被团进雪中,大掌将雪球捏实,一层又一层雪被滚在雪球里,越滚越大。
元衡站起身,捧起那颗捏好的雪球,放到桌上。
“孤团好了,皎皎来画吧。”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抱团取暖
岑璠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汤婆子。
元衡道:“刚才在想什么?”
岑璠道:“没什么。”
她只是唏嘘罢了,那太子妃分明不比她大几岁,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居然就这么死在了宫里。
那皇宫真不是个好去处。
她有心事,元衡能看得出。
他捏了捏拳,心里默念,要顺她的心,好好宠她,便没逼她说出口。
他坐在她旁边,将那汤婆子放远了些,怕将那捏好的雪球烤化了。
见她伸出手,问道:“手还疼吗?”
岑璠摇头,觉得他反常,婆婆妈妈的,“我也不是傻,若是手还疼,怎会同殿下出来?”
元衡老实闭了嘴。
岑璠从袖中伸出手来,拿了桌上的小树枝,用树枝三两下就将那团雪球刮出个形来。
元衡就这么看着,指向一处凸的地方,不咸不淡道:“削歪了。”
岑璠看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指手画脚。
她将那截树枝拿低了些,用树枝尖一点点勾好轮廓,开始描形。
元衡渐渐能认得出,那是是个女娃娃,而他指的那鼓包是一个坠马髻,上面还插有一只牡丹簪。
不知道是照着谁画的,但很好看,眉眼弯弯,唇漾开,像是月牙一样,唇边还有两颗酒窝。
应当不是她自己,她从未这么笑过,也没有酒窝。
岑璠也没说这是谁,又削出娃娃的下半身,那娃娃穿着一身大袖袍,连衣上的褶皱也削了出来。
她又想了想,往那娃娃的腰间刻了一只玉佩。
画好后,她就这么盯着那只娃娃出神。
片刻后,她又用那树枝又在娃娃的脸上勾扫几笔,便是更栩栩如生了。
元衡问:“这是谁?”
岑璠想了想,道:“谁也不是。”
这发髻是女娘时兴的,脸是照着紫芯画的,衣裳是他常给她穿的衣裳,这玉佩是郑姑娘常佩的。
她还记得阿湄说过,那块儿玉佩曾被拿去送给晋王,而她差点因为那块儿玉佩认错人……
若是他反应过来此事,虽然不至于对阿湄下手,却也应该会记仇,说不定还要莫名其妙对她发一通脾气。
岑璠什么也没说,见他不准备离开,又抱回汤婆子暖手。
元衡盯着那娃娃,却是站起身,去摘了朵红梅,将那朵红梅轻轻放在那女娃娃的发髻上。
一朵红梅点缀在白雪上,给那只娃娃增添了些色彩,娇憨可爱。
岑璠看了看他,并没有阻止他染指那只雪娃娃。
她又抬手,将原来那朵牡丹抹平,做了个凹槽,将那朵梅花固定在发髻上,用雪压了压,巧到元衡都看不懂她是怎么做到的。
“皎皎为何这么熟练?”
岑璠静静看着那娃娃发髻上的那朵红梅花瓣随风轻颤,她温婉的笑容荡漾,宛若春风拂雪。
可转眼间一阵冬风拂过,地上浅浅一层雪粒被吹开,那点笑意也被拂散了。
岑璠道:“从前在山上无事可做,冬天下不了山,闲来便刻这些小娃娃,刻多就熟了。”
元衡上辈子与她成婚时查过她在彭城的过往。
他知道她母亲真正的身份,也知道她的整个童年都在寄云寺的那座山上度过。
上辈子的他也确实太诨,明明知道她其实是个可怜人,却也冷眼旁观,虞家人背信弃义,可他就是任由她低贱到泥里,站不起身,直不起腰。
他又看向那雪娃娃。
能雕得这样熟练,那是雕多少才能雕成这样?
他心里一时酸涩,心疼又感同身受。
他也曾在冷宫里被关过十年,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除了陪伴母亲的那位老嬷嬷,也不知道被其他人喜欢该是什么样,整日里拿着一把破斧头练武练力气,也只是为了不在冷宫里哪一日被人不明不白砍死,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外面的人都说她是外室女,她孤傲清冷,也没怎么提过她自己的事,他作为她的夫君,竟是也忘了,她本是这般可怜之人。
元衡从她身后揽过她,她的手背还是冰冷,可他的掌心尚有余温。
他贴的极近,覆住她的两只手。
岑璠不知道他为何又突然如此,只是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这样半揽住她,这样倒是暖和。
她身体不自然地倾斜开,想要同他保持些间隔,可他却似是不满,手缓缓按住,执拗地让她靠住他的肩膀。
这样的姿势,倒是没刚才那样累,可却别扭,连他身上的沉香都能闻得一清二楚。
他道:“皎皎,孤同你的父亲不一样……”
那声音低沉却又沉稳,似自胸腔发出的震动,灌入耳中。
岑璠当然知道他和她父亲不是同一种人。
他父亲风流多情,又不堪自庸,对待真情弃如敝履。
可面前的人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强势偏执,只想占有,连她见别人都要疑神疑鬼,喜怒无常。
她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这般偏执,可她知道,这两种都不是真正的喜欢。
她从彭城出去后,见过很多怀有真情的人。
譬如阿湄,譬如崔公子,还有尔朱阳雪……
喜欢绝不是偏执,也不是占有。
是尊重,是不想让对方有任何顾虑烦恼,毫无保留地喜欢上自己。
那种爱是慷慨的,需要有信任,绝不是他这般吝啬。
岑璠看向那冲她笑的雪娃娃,还是直起身,站了起来,“天太冷了,回房罢。”
*
年关将至,冬日路难行,元衡回来不过几日,两人便要启程回洛阳。
此去洛阳,人依旧不少,尔朱阳雪本也要与他们同行,奈何临出发前身子忽然不适,晕倒在府中,只能卧床休养。
回程路远,马车轻便,岑璠坐的那辆车用四匹马来拉,甚是宽敞,两层羊皮做的帘子将外面的冷气严丝合缝堵住。
车壁前些日才被改造过,若是冷了,便可以支起车壁上的小窗,也不怕被寒风吹着,屋内器皿、毛毯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面小小的铜镜供她梳妆,紫芯和喜鹊在房内伺候,槿儿和乳娘在另一辆小些的马车上。
马车几日在山上安营扎寨,偶遇两场大雪,耽搁了些日子,好不容易下到平原之上的建州。
本以为晋王会下令赶路,谁知竟是绕道向西边的沁水去。
岑璠认不得这些城池,却也知道队伍绕了路,夜里停在沁水的驿馆时,便是问了一句。
元衡倒是不避讳她。
最近在洛阳的柳氏出了变故,虽不至于和崔氏一个罪过,可到底柳闻与其子女未能幸免。
岑璠听后皱眉,不由问道:“皇帝是要对世家动手?”
“倒也不是。”
这崔氏被夷三族的原因和柳氏到不相同,这一点,元衡这个始
作俑者再清楚不过。
前几日洛阳来报,说是皇后前几日召见柳家的姑娘进宫,安排与太子相见,还将那柳氏姑娘留在宫中。
本是想促成一段姻缘,谁知那柳氏姑娘夜里却忽然疯疯癫癫,嘴里一直说着“不是我杀的。”
宫人进屋,不明所以,看向柳氏姑娘定定看的方向,才发现那房中不知何时挂上了死去的太子妃的画像。
那些宫人还以为那柳姑娘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也吓了一跳。
可转眼间仔细想想,再怎么不干净,也不该这么大的反应。
所为身正不怕影子斜,总不敢吓得脸都白了……
隔日,太子听闻消息便赶来了,那表情像是要噬人。
有聪明的宫人便猜明白了,为何情深如一的太子在太子妃新丧之时,便要与柳氏说亲,也猜明白了那幅画是谁挂上去的。
当天,太子妃未焚的冬衣便被呈到了皇帝面前,好几位太医聚在一起,点燃了一件冬衣。
那袖子烧不透,似是浸有什么东西,查来查去才发现在好几件冬衣袖上都泡了美人泪。
那文绣局到底剩几个人,文绣大监虽是不在了,可到底也是查到了柳氏头上。
人证物证俱在,那疯疯癫癫的柳姑娘还在宫里,无从抵赖,最后便是以谋害太子妃之名定罪。
崔氏刚夷三族,世家惶恐不安,皇帝不打算大动干戈,这柳氏倒也幸运,没有得个全族连坐之罪。
可这到底也是又动了一次世家。
连他的王妃都在猜皇帝要对世家动手,何况身处漩涡中的人?
他本以为皇帝会推后才处置柳家,没想到说处置便处置了。
那皇帝倒是真的宠爱那对母子。
元衡深吸一口气,没同她说他暗中做的事。
几日昼夜兼程,他也没再营帐里要过她,安顿到了驿馆,依旧没有。
岑璠觉得纳罕,躺在他旁边都小心翼翼的,动作极轻,即使是床榻狭窄,也同他隔了一臂之远。
他显然能感觉到,不过刚躺下不久,便揽过她。
岑璠倒也顺从,躺在他胸膛上安静睡一觉,总要比被折腾半宿再继续赶路强。
他呼吸平稳,心脏却阵阵跳动,似比她的心跳快很多,震得她睡不着觉。
岑璠知道他没睡,却不知道他为何难眠。
可她想睡觉……
她思量许久,还是打算换个姿势。
他未强迫她这么睡,手臂却还是执拗揽着她,要让她面对着他睡。
忽地,岑璠听到一声极轻的话,似是沙哑,“皎皎,孤同他们都不一样。”
“孤只对你一个人好,永远都不会变……”
*
翌日,一行人离开沁水继续赶路。
这日天气正好,似能闻到暖阳的味道,小河旁的冰化开些,薄薄一层铺在水面,被冲成晶莹的碎片。
越向南越暖,岑璠想去外面透透气,元衡也没拒绝她,让人给她加了件袄,牵了一匹马让她骑。
岑璠这几日不出马车,看不见外面的情景,便也不知,这路途中竟有这么多漂泊乞讨,无家可归之人。
起初,岑璠还能装作视而不见,可后来便是见到一具冻死的饿殍。
队伍中无人在意,甚至连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似早已习惯。
无人收尸,就那么孤零零地在路边,说不定下一个快饿死的人来了,还要吃那人的肉才能活……
队伍自远而近,岑璠眼睛始终注视着那路边。
元衡注意到,勒令停了队伍,却是让人去烧了那尸体。
岑璠问:“为何要烧?”
元衡理所应当道:“若是不烧,尸身腐朽,易生瘟疫。”
岑璠没再说什么。
只是队伍不久后又遇到三个人,似是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孩子。
冬日严寒,三人身上皆裹着麻布油纸,便算抵寒,那油纸禁不住风吹,裂了好几处,那孩子的嘴唇被冻的青紫。
岑璠下了马,元衡见状,一摆手,整个队伍停了下来。
她回到自己那辆宽敞的马车内拿了些点心和银钱,又取了三件衣裳给那一家人。
那对夫妇似是冻的嘴唇都僵了,说不出话,连连弯了几个腰,眼里掉了几滴泪,像是在感谢。
岑璠倒也没再嘘寒问暖什么,又上了马。
元衡之前听韩泽说过她在晋阳城门口施粥的事,他只当她偶然间善性大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声令下,队伍继续前行。
可路上又遇到几个这样的人。
他的王妃每一次都要下马,送些衣食银钱,后来似是觉得送衣裳不够送,便只送些干粮和银钱。
送走第五个人时,元衡终于开口,“王妃可知,再这样下去会给本王惹麻烦?”
他从很早便知道,这些快饿死的人救完了一个,还会有第二个。
早些年晋阳旁边的一个县的县令心善,在回乡的途中给那些乞丐送食,最后却是被结成队的乞丐分着吃了。
他初来晋阳时也施过粥,后来乱过几次,他便收了这仁善之心。
岑璠却是不在意。
她知道他说的麻烦是什么,可那种情况毕竟是少数,更何况他们这些人都是官兵,拿着刀枪,那些快饿死的人就算成群也没什么力气,怎么能抵挡的住这些利刃冷冰器,怕是躲他们还来不及。
岑璠道:“我相信殿下。”
元衡嗤了一声,又气又觉得好笑。
气她宁愿救那些脏兮兮的乞丐也不怕给他惹麻烦,又笑她傻,傻到要同情那些人。
他道:“王妃身上穿的衣裳,用的银钱,不都是本王给的,就这么送给那些人?”
“殿下此言差矣,那些银子是我自己的钱。”岑璠打断道:“那些衣裳的确是殿下赏的,粮食也是殿下备的,若是殿下要算账,我也能付得起。”
元衡脸色沉了些,却也没脸真向自己的女人要钱,他又道:“王妃可知,这一路上粮食是送不完的,若是一人送一点,我们这些人便不够吃了。”
“那便是现在还够吃。”岑璠却是道:“我心里有数,会送到送不出为止。”
他冷哼一声,不咸不淡说了句,“王妃倒是心善。”
岑璠听得出他的阴阳怪气,却不认同,“殿下将来便是打算这样当皇帝吗?”
“你说什么?”
岑璠并不畏惧,“殿下以后难道不想当皇帝?若是当了皇帝,有灾情传入耳中,殿下也打算像现在一般置之不理?”
元衡听后,沉默了许久,“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岑璠问道:“殿下也知道流民聚集会带来麻烦,可现在官道上流民都已经随处可见,若各地世家官员都像殿下一样视而不见,流民只会越来越多。”
“殿下现在遇到这么些人,都觉得管不管无所谓,将来若当皇帝,就算天下财富聚于殿下之手,掌天下民生,殿下也会这样想。”
她学他一般,语气微讽,“风起于青萍之末,倘若有一日天下流民聚于一处,殿下的皇位还能坐的稳当?难道不怕那日被乱贼分着吃了?就算没有乱民,殿下就不怕哪一日饿殍遍野,瘟疫肆虐,传到洛阳皇宫?”
她滔滔不绝,可元衡不知为何,竟然是反驳不了一句。
他们后面跟着人,皆是晋王自己的亲信,也不知道听没听到这番放肆之言,整个队伍静悄悄的。
元衡在人前到底端着面子,并不服气,最后只道:“随便你,王妃别饿着便是。”
接下来的一路,元衡便只是沉默,冷眼看着她一次次下马去送东西,也未再让队伍停下等她。
反正她会骑马,也追得快。
岑璠心里确实有数,数到第二十个人,便准备不再送。
她将干粮递给最后的一对夫妻,可没想到,就在送出去的时候,那女子却死死抓住她的手。
那手冻的似一块儿冰,冻的岑璠打了个机灵。
她仔细看向面前的女子,可那女子头发乱糟糟的,根本看不清容貌,只知道那乱发下的眼中忽隐忽现的迫切。
那女子的嘴一张一合,
“阿…阿…”
倒是也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元衡虽说没让队伍停下,却也始终注意着岑璠。
见到那女子扯住她的腕子,他一摆手,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他立刻翻身下马,竖起眉大步走来,那女子却似是惊得失了魂,向岑璠身后小步挪。
岑璠一时也搞不清状况,只想是他太过凶煞,吓到了人,便也站着挡住没动。
只是还不待元衡走近,便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声。
两队人马相遇,对面似也是官兵,为首之人昂首挺胸,神气十足,大喊道:“对面所有人都下马,若有见过柳家人速速告于本官,否则杀无赦!”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反正怎么样都配!
听到对面嚣张的叫喊声,元衡先是走到她身旁,将她拽到身后,瞪了两眼那乞丐,将她拉回队伍。
对面让他们下马,他就便要上马。
县官见到未有人下马,甚至那队伍中还有人气定神闲上马,一时间气急败坏。
可细细一看,竟察觉到那支队伍的古怪。
那队伍中用的兵械,还有队伍中大多数人穿的衣裳,分明不同寻常。
最重要的是,刚才上马的人,颜如冠玉,雍容清贵,看起来不像普通人,分明是天潢贵胄。
元衡冷冷扫了眼对面的人,一声威严的质问:“何人要让本王下马?”
那县官罗锋来自沁水罗家,最近才到任上,柳闻一脉中有人北上,疑似要逃回柳氏盘踞的建州,皇帝下了令,让建州附近的官员都加以防范。
他新官上任,自然以身作则。
可没想到竟是倒霉,遇到硬茬了。
能在这里出入自如的王,还能带这么多兵,还能是哪个王?
才耍了半日的官威,如今荡然无存,罗锋赶紧下马赔了个不是,“晋王殿下恕罪,下官也是奉命行事,方才多有冒犯…”
元衡道:“本王的人里没有柳氏,滚吧。”
那声音凌厉,丝毫不留情面。
罗锋知道惹怒了晋王,心道不好,他一个小世家的芝麻小官,当然也不敢开口让晋王让道,只能上马回头摆手,仓惶原路返回。
那行人消失得倒也快,待到岑璠上马,元衡又瞥了眼垂着头的两个乞丐,一驱马便要离开。
谁知队伍刚行,那女人却是跟着向前匆匆挪了几步,嘴里还一直发出什么声音。
她身旁的男人一直揽着她,似是想拉住她。
那女子的最后一声叫喊,岑璠算是听清楚了。
叫的是一声“阿姊”。
岑璠转过头去,又打量了两眼。
她没有什么妹妹,就算是有,外祖父和她留给岑家的钱,也不至于让岑家剩下的人跑到这里来乞讨才对。
岑璠认了许久,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她在岑家没有妹妹,可在虞家的确有那么几个可以称得上是妹妹的。
那个名叫黄珍的现在待字闺中,而另一个……
她记得好像是嫁了柳家人?
柳家人……
岑璠停下马,看向那女子。
那女子眼睛顿时亮了,僵硬地抬起手,颤颤巍巍撩开自己披散的头发。
岑璠还是觉得面生,就连名字都快想不起来了。
她父亲和黄氏生的,好像有一个叫黄瑜。
那女子面色冻的红紫,可眉眼间确实有几分像黄氏,也像她那皮相好的爹。
她似乎与这女子有过一面之缘,那女子摔碎过外祖父给她的笛子。
岑璠抿了抿唇,并未下马,多看了她一眼,便又踢了马肚。
元衡明白她的意思,整支队伍继续往前走。
黄瑜脸色骤然变得煞白,慌不择路,直向岑璠的裙摆抓去。
岑璠默不作声地往里拽了拽自己的裙摆
黄瑜摇头,嘴里咿咿呀呀,发出一声声“啊”的嘶叫,身旁的男人一直扶着她,似也无力。
看起来可怜,可岑璠不予理会。
她可以救素不相识的乞丐,即使是紫芯那样对她有过偏见的人,在生死关头她也可能不会置之不理。
但她不会替母亲和外祖父原谅黄氏的孩子,也绝不会替过去十几年的自己原谅。
即使那黄氏再把自己说的无辜,做了便是做了。
她更不会去原谅她那父亲,那个罪魁祸首。
黄氏和她父亲的孩子,享了十几年的天伦之乐,总该还给她和母亲。
这都是他们欠她们的。
她父亲选择把这个女儿嫁给柳氏,便该承受世家荣华带来的反噬,她不去找刚才那些人告发他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死的早了些罢了。
剩下那些该死的,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可能,让他们一个个都承受该承受的恶果。
岑璠手指逐渐变冷,马越打越快。
背后的哭喊声渐渐远离,忽地骤然消失。
随后便听到扑通一声。
岑璠转过头去,却见到那赵巍干净利落收剑的动作。
她目光微移,那晋王就站在一旁,在那两人的前方。
听到倒地声,还有锃锃剑响,就连头也没有回。
岑璠怔怔望向那两个倒地的人。
地上洒上星点血滴,十分刺眼,而那黄瑜的眼睛还瞪大,似还在看向前方,死不瞑目。
那双眼睛岑璠看清了一瞬,在看她的方向…
冷风似刃划过脸颊,浑身都被吹透了寒气。
她的视线回到男人的脸上。
他面色平静,也在看她,同赵巍交代了两句,便向她打马而来。
岑璠下意识回过头去,继续向前,想到刚才那双盯着她的眼睛,下意识胸闷恶心。
元衡问道:“王妃是在怪本王?”
岑璠摇头,冷声道:“没有。”
元衡道:“那黄氏女太过吵嚷,她若一直跟着,惹来刚才那些人,本王解释不清。”
他斜了一眼,又道:“你可知其他的柳家人是什么下场?”
岑璠道:“不想知道。”
“他们怎样,都与我无关,死了最好。”
元衡笑了笑,“王妃不怪本王便好。”
*
夜里,一行人宿在离大河不远的平阳郡内驿馆。
平阳郡处于大河缓和地带,土地肥沃,无水灾侵扰,比起他们成亲回晋阳时赶路经过的孟村,不知富饶了多少。
相应的,那驿馆也要比前几日住的精致许多,他们住的那间上房用四扇黄梨花屏风单独隔出一间净室。
那浴桶掩在细密的红色纱幔后,烛光映染,照清了纱幔后的影影绰绰。
元衡一路上素过来,好不容易遇到好些的驿馆,便是由着自己放肆了一番。
岑璠攀在他宽阔的肩上,比他坐得高了些,半个身子露在水面外。
溅起的水珠沿着分明的琵琶骨向下,滑入时隐时现的沟壑,消失不见。
她似是心不在焉,低眼看向他,眼睛却是无神。
他不满地掐紧她,往上抬起又放下,一时间水声汹涌。
……
乳娘听说今日发生的事,怕岑璠又梦魇,便是在屋内点了些安神香。
回到床上时,那香已经燃了一截。
她脸色潮红,像扑了胭脂粉,不知是不是今日骑马太久,大腿上难以忽视的不适。
就好像还有一双掌掐着一般。
男人吹灯上榻时,岑璠下意识缩到里侧,腿蜷起。
他大言不惭,“明日还要渡河,孤不会再动你。”
说罢,倒是也真的安分。
岑璠只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路上便是这么相安无事,他听计收敛脾气,她没有呛过他,平淡到元衡都觉得不真实。
齐良越那日说的,不全然无用,起码对他来说,是很好的缓兵之计。
他一点点磨,总有一日,那锋利的爪牙总会被抹平。
可这一日,与前几日的平淡到还是有些许不同。
元衡已经无师自通,学会了主动去化解,“皎皎可是还在想今日的事?”
他解释道:“本王没将那黄氏女送到刚才那些男人手里,还叫人将他们好生安葬,已经算是给了体面。”
柳闻及其子女皆曝尸荒野,柳氏四公子没做官,和黄瑜一同回建州柳氏省亲,躲过了洛阳的捕杀,可皇后那边大抵是不愿意放过,派人在建州的必经之路上搜捕,扮成乞丐,想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柳闻一脉,应当只有这两人还立了坟,他倒是觉得自己在积德了。
岑璠道:“知道。”
能让那两个人痛快地死掉,比起其他死法,总归要太好。
可她还总是能想起那双
眼睛。
倒不是说害怕,就是膈应,和她当初杀柳家人一样膈应。
房内静静的,岑璠轻声问道:“殿下以后若还要杀人,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杀。”
元衡道她心善,可他其实不喜欢她偶尔显露出的软心肠。
不知为何,就是不喜欢。
他喜欢她对虞佑柏和皇后那样狠心的态度,这样显得她和他才般配。
他笑道:“皎皎不是还说,要亲手报仇,怎么能害怕看到死人?”
岑璠默声许久,道:“那不一样。”
元衡笑而不语。
罢了。
她若真是个软心肠,他不是不能接受。
这样也是与他很配。
将来他若当皇帝,她能多像今日劝谏他一番,当个贤妻,也是不错的。
反正怎么样都配!
他在她颈间蹭了蹭,“睡吧。”
岑璠闭上眼睛,可却怎么也睡不着。
驿馆内沉寂无声,似一切都被黑暗笼罩。
渐渐的,她听到刀剑碰撞的声音,她似蜷在角落,周围黑暗到看不清一切。
那刀剑声愈发清晰,最后一把刀自黑暗中破出,露出寒芒。
那柄刀上带有血,不知道是谁的,她只知道看到一双眼睛。
那眼睛大睁,死不瞑目。
究竟是谁?
她不清楚,实在看不清。
可她总感觉全身都在疼,疼到全身冒冷汗……
梦中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可到底元衡分得清。
他点了灯,叫了两声,可她似是深陷梦魇之中,无法自拔,缩成一团,连听都听不见。
元衡抿了唇,面色凝重如山,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起来。
她的脸色似是有所缓和,起码眉头松了些,可还是没有睁眼。
他又唤了几声她的名字,越唤越着急,让她靠在他身上,轻轻晃她。
岑璠是被那唤声叫醒。
梦里也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她微微睁开眼,呼吸还是错乱,想回忆起些什么,可除了那双睁大的眼睛,还有刀剑,便想不起来什么了。
梦里的她好像在疼,不知道是受伤还是怎么,也不知道是哪里疼,似乎有人把她抱在怀里唤她。
是他吗……
可她的直觉却又觉得不是,没有理由,就是觉得不是……
岑璠一时想不明白。
她为什么总会做这些奇怪荒诞的梦。
似是和现实毫无联系,却又和她藕断丝连?
前几场梦陆陆续续闪过。
岑璠从来没有这么认真思考过梦里出现过的人和事……
她的脸色恢复了些,愈发平静。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轻问,“皎皎可是又做梦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想同她好好过个年
岑璠闻言一怔,才发现自己也在一个人的怀中。
那胸膛她分明靠过很多次,可不知为何却是有些陌生,像是一直渴望却从未得到的东西。
竟然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惊讶于自己的恍惚,也惊讶于刚才一瞬间的感受,匆忙直起身,离他远了些,又不由想到每一场梦。
如果梦里一直都有他,她梦到的也一直都是自己,那梦里的他一定对她很不好……
起码不会像现在喜欢缠在她身边。
岑璠听说过庄周梦蝶的故事,也听说过来世前缘。
往往痛彻心扉的才该是现实。
若是现在的一切是另一个她所期盼的梦境,或者说是她许下的来世,那她是要多喜欢晋王,才能做这样一个梦?
岑璠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喜欢上晋王这样一个人呢?
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她许以期盼的?
她回头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却见梦中曾看过的那双眼睛,那眼中倒映着她的影子。
他同她睡时,沐浴后长发向来不束,只随意披下,衬得那张脸俊美如玉,的确是出众。可除了和她父亲一样好看的皮相,她确实找不到其他的答案。
那双眼睛离得太近,岑璠不由又往前挪了些。
他没有制止,只是轻问道:“皎皎做的梦,可是噩梦?”
岑璠回过头来,觉得他问的无用,反问道:“殿下觉得呢?”
元衡也被噎了一下。
她刚才那样,做的当然是噩梦。
若真是梦到前尘有关,也只能是噩梦……
他眼眸低垂,散开的发遮住了他的眼眸,“皎皎都梦到了什么,能不能告诉孤?”
岑璠并不想说与他。
她做不到将那些梦都以旁观者的身份说出口。
那些梦不全然与他无关,她也不想将那些狼狈说给他听。
可她又想知道一些事。
她手下攥紧,反过来问他:“殿下可有梦见过什么人,什么事?后来那些事便真的发生了?”
这便是她的梦吗……
梦见过他,而后一些事便成了现实。
可她梦到的究竟是将来事,还是前世事?
元衡眼中有一丝慌乱,可迅速便遮掩了过去。
他平静道:“孤没有做过这种梦。”
屋内沉寂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她在看他,微微抬了一下眼,还没对上那双眼眸,便躲避似的收回目光。
“孤…”
他怕她察觉到异常,再问他更多,怕问着问着,问到自己回答不了的事……
他欲盖弥彰,瞥向她,道:“其实孤也梦到…梦到过皎皎。”
岑璠眼神微动,接道:“殿下梦到过什么?”
元衡脸不红心不跳,道:“孤梦见咱们有了孩子,一儿一女,小一点的姑娘非要缠着你教她书画,甚是可爱……”
他其实没有说谎,这些他真的梦到过,梦到过她和他儿女绕膝,白头偕老。
想想那画面,胸腔里都是暖意,他语声愈发温柔,像是清润的水波,娓娓道来曾经自己梦到过的,“孤还梦到,小姑娘哭的时候,你抱着她——”
“我信殿下。”
一声淡然的答声截断了那幅温馨的画面,支离破碎。
她说她信他,可他一点也不高兴。
她信他梦到过她,也相信他所说——
他梦到的事变不成现实……
“皎皎真的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们能有一个自己的家…”
岑璠不予理会,她的脸色已经缓和过来许多,便是躺下,回避他的问题,“睡吧。”
*
一行人回到洛阳时,离除夕不过三日。
到底是要过年,即使主子只在这里暂住,洛阳王府内的奴仆也不敢懈怠,忙得不可开交。
府上送来了厚厚一摞过年拜贴,元衡看了一下午,最后也只挑出来几封,比如在洛阳的王氏,尔朱氏,娄氏这些大族。
至于那郑氏,算是他的半个恩师,也是他的恩人,他准备年后带她一起上门去拜访。
想必那郑家她也是愿意去的。
里外有太多事要打点,元衡忙到将近子时,隔日还要进宫面圣。
上一世柔然进攻赤城时,他的援军去迟,年关回洛阳时,皇帝便因为军镇之事责问于他。
从那时起,约莫就有了要撤他军权之意。
他知道,因为他的母亲,老皇帝憎恶他到极致,想尽办法打压他。
那次他孤守赤城,后来大败,皇帝没有追究任何人的责,却在不久后以他需要养病为由,将他召回洛阳一年之久。
那一年他远离北地,像是做了个闲散王爷,便是彻底把兵权丢了。约莫也是那年后,他脾气愈发喜怒无常,也对
她愈发不好……
不过这一世,皇帝没有问责他,也确实无责可问。
元衡说完军镇的情况,皇帝让人赏赐了些金银,元衡谢过,父子二人便是相顾无言。
没有什么嘘寒问暖,也没有什么父慈子孝。
元衡行礼出宫,路上遇到了皇后身边的管事太监。
他听闻皇后身子不适一月有余,已经好些时候不曾见过人,也不知道是因为那柳氏还是因为其他人。
那太监笑脸迎向他,元衡瞥了一眼,并未正眼去看。
太监转过头去后,也收起了笑容。
向含光殿外皇帝的大太监带过话后,管事太监便离开了。
未央宫内,皇后斜倚在宝座上,贴身宫女正给她轻轻揉着太阳穴。
那宝座后是凤尾的形状,镶嵌着红宝石,凤尾的羽毛用金丝镶嵌,宝座上铺着一层白狐毯,看起来柔软暖和。
太监抬头看了一眼。
宝座上的皇后肤白如玉,一袭宽袖逶迤拖地粉红烟纱裙,时兴的金纱帛带挽于臂间,从那白狐毯上垂下,如金光流泻。
当今皇后还做贵嫔之时,便以妩媚艳丽闻名,这么多年竟还是风韵犹存,尤其是那双凤眼睁开,就像是那传说中的狐妖一般,容颜永驻了一般…
太监只多扫了一眼,便将拂尘摆向臂间,道:“皇后娘娘,方才老奴去含光殿时,碰到了晋王殿下。”
皇后只问道:“皇帝可又说什么?”
“听大太监说,不过是赏赐了些金银珠宝罢了。”
皇后听后唇微微勾起,坐起身来,像在说风凉话一般,“这守卫赤城,大败柔然,也算是大功一件了,陛下竟只赏些珠宝?”
这些年来,宫里的人心照不宣。
那元衡是那废后的儿子,废后杀了皇帝最宠爱的昭仪,又是投井而亡,只要皇帝还在一日,便不会让晋王染指皇位。
血缘这种东西,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改的,废后之子,凭这一身份,便如同黥面,是任他权势滔天,凌云意气又如何?
管事太监也知道,可终究没有明说,“兴许是晋王殿下又冲撞了陛下,况且守卫赤城,也有尔朱氏和杨氏的功劳。”
管事此言本是想再宽慰一二,可没想听到那尔朱氏,皇后的面色便又有些凝重。
管事太监也约莫能猜出一二,“皇后娘娘莫太过忧虑,那尔朱氏的姑娘,也不只这一次进宫的机会。”
“也罢。”皇后深吸一口气,似是恢复些平静,问道:“那虞氏可也是跟着晋王一起回来了?”
“是。”管事太监不常听到皇后问起那位晋王妃,便多说了些,“听闻晋阳那边的人说,这位晋王妃深得晋王宠爱。”
管事太监低头道:“依老奴所见,虞氏其他人,娘娘也该防着些…”
皇后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何时倒也注意起虞氏的事了?”
管事太监了解皇后的脾气,听到这样一声问,头越来越低,如实道:“老奴只是忽然想到,虞氏是柳氏的姻亲,皇后娘娘能极力保下虞氏的性命,已是仁至义尽,可并非每个人都像皇后娘娘一般心怀宽阔。”
“柳氏毕竟因太子殿下获罪,那虞氏三姑娘至今下落不明,怕是会记恨娘娘和殿下,那晋王妃又在王府站稳了脚,老奴怕虞家是要生二心。”
皇后听后,却并未有什么反应,“你放心,他虞佑柏不会因为一个女儿记恨本宫,本宫对他这个人还是知晓的。”
管事太监一时也摸不准皇后的态度,他总觉得皇后对虞氏太过宽容。
柳氏一案,那虞氏受牵连,黄氏同宫里的许才人是表亲,竟是托那许才人送信,求到了皇后娘娘头上。
虞氏这般不知斤两,他本以为皇后该不予理会,借柳氏一案一起除掉虞家,谁知竟是没有。
管事太监也一时摸不准皇后的意图。
那太常丞虞氏这么多年虽是无过,可到底也没什么太大本事,何德何能得皇后如此器重……
管事抬眼,却见皇后已经阖上了眼,更难猜透心思。
皇后似是不想让他再说,只道:“大管事放心,虞氏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
元衡推拒了一切年前的拜会。
这是他重生后的第一次过年。
就算是上辈子,她走后,他也许多年没有和其他人一起过节了。
他想同她好好过个年。
他和她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元衡站在府门外,经过时抬头向檐上看了看。
韩泽跟着抬头看去,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只能看到檐上两只悬挂的灯笼……
元衡却是问道:“明日岁除,该准备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韩泽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家主子真的在看灯笼。
晋王从不会过问他这些事,这王府岁除的饰物向来全都是下面人打点。
可既是问了,韩泽便也答得认真,“府中的灯笼,桃符还有阖府上下的新衣都准备好了,殿下放心。”
元衡颔首,径直回到燕誉堂。
内院之中,显然有不少人,想来也是在准备年事。
走到门口时,便听到两个老媪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王妃这身衣裳真是合身。”
“明日姑娘穿着这身衣裳去宫宴,就连宫里的人都要移不开眼呢。”
元衡推门进去,便是见到了被围在中间的那抹倩影。
她身穿的那身红色团蝶百花凤尾罗裙是他亲自挑的,衬得她的窈窕,鹅颈在红衣的映衬下愈发雪白。
脸上的妆,是南边传来的梅花妆,头戴一只蝶飞花流苏簪,比起成婚那日的妆容更加生动,隐隐几分俏丽。
她身旁几个小婢女都在,也试上了明日该换的新衣,如同绿叶衬着一朵牡丹,确实让人离不开眼。
傅媪走来,笑道:“明日的妆都给王妃试好了,殿下看这样可好?”
元衡一扫几人,显然心情极好,“都赏。”
明日岁除,府中上下本就有荷包可领,又忽然得一笔赏钱,几个小婢女眼睛都亮了。
傅媪和乳娘一使眼色,槿儿几个便轻快地迈步跟了出去。
待几人带上门,元衡走近,目光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打量一番,不禁道:“明日宫宴,王妃便这么穿。”
岑璠不喜欢他放肆打量的眼神,她转过身向妆台走去,“殿下不怕我这么穿,抢了宫里那些嫔妃公主的风头,到处得罪人?”
元衡并不在乎,“那又如何?”
他在宫里得罪的人,一个手都数不过来,就是那皇帝皇后也是看不惯他的。
可得罪又如何?
他就是要让他的王妃做阖宫上下最美的那个,要是洛阳城最好看的那个,要让全大魏的女子都争相模仿她的装扮。
想要宠她,得罪旁的人又如何?
岑璠知道他打定了主意,便不会更改,便没再说话,想取下发上那只蝴蝶流苏簪。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道:“先莫要摘。”
岑璠不曾注意他什么时候离得这样近,沾了胭脂的唇瓣微颤,就如同一瓣被风吹拂的蔷薇。
让人心神一荡,想要肆意采摘。
那呼吸越来越近,薄唇贴了上来,捧起她的脸颊,胭脂便是花了。
他闭上眼,抵开她的唇,岑璠想咬,他却是熟练抵住她的齿,往里探入。
舌尖时不时相触,沉醉痴迷。
渐渐地,那腰间的束带便到了地上,一层层锦衣没了束带绑住,便也松散开。
他倾身覆下,手撑在妆台上,将她困在两臂之间,锦衣交叠,腿与臂交缠。
他小心翼翼剥开她肩头的一层层衣裳,岑璠能感觉到他变化。
剑拔弩张,蓄势待发。
身上的裙被一层层散开,像是花被一层层剥去花瓣,露出了雪白的芯。
岑璠挣不开桎梏,腿被抬到肩上,凉飕飕的风口被滚烫堵得严实。
她尚存一丝理智,知道他定是没喝药,想出口提醒。
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叩门声。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脏了手
韩泽的声音响起,房内瞬时静了下来。
岑璠一动不动,紧盯着他的反应,大气不敢多喘。
他额上经脉分明,眼中充有血丝,脸庞近乎妖冶,像是忍得难受,周遭气息愈发压抑凌人。
岑璠张开嘴,想要提醒,他却忽地又往前挤了几分。
她脸色煞白,要说出口的话变成一声闷哼。
可外面的人听不见,又敲了一遍门。
元衡忍无可忍,低声吼了一声,“滚。”
外面的敲门声应声而止,连一点能听到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岑璠却是闭上眼,出声提醒道:“殿下还没喝药,韩总管想必
也有急事,殿下还是先出去看看吧…”
这一席话说出口,房间寂静无声。
回应而来的,却是他又压进了几分。
岑璠蓦地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他。
他锢住她的手臂,连着冲撞了几下,那妆台仿佛都要被摇散似的,发出几声剧烈的响声。
短短几下后却是停了。
他站起身,拉起她的手,“王妃既是不愿,那便先帮本王。”
……
元衡出去时,身上的衣裳已经齐整,他的五官本就凌厉,少了欲色渲染,便是又恢复了冷峻神色。
若不是刚才那一声“滚”,怕是连韩泽都猜不出屋内发生了什么。
韩泽低着头,不敢先开口。
不过好在元衡并没有迁怒于他,只问道:“何事?”
韩泽道:“殿下,是虞家的那位小公子…也就是王妃的胞弟来了咱们王府上,说是要见王妃和您。”
元衡听罢,脸色变得铁青,“可是跟着虞氏一起来的?”
“只小公子一个人。”
元衡脸色稍有缓和,却是道:“将他打发回去,就说本王不见。”
韩泽欲言又止,却只见元衡背后的房门又打开。
一声冷问响起,“为何不见?”
元衡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她只披了一件单衣,似是自己收拾了一番,面上算是干净,碎发挽在耳后。
岑璠看了他一眼,眼底微红,又重复问了一声,“为何不见他?”
元衡被她质问的有些心虚,道:“你也知道他都在洛阳做过什么…”
还没说完,便是被岑璠打断,“那和见不见他又有什么干系?他是我阿弟,就算是他生性顽劣,我便不能见他了吗?”
元衡抿唇,一时无言。
他倒是做了退让,“可以去见,但本王怕王妃心软,本王同王妃一起去。”
岑璠看了他两眼,没再说什么,转身顿了顿,淡淡道:“我要一盆水。”
这事元衡倒是答应的爽快,乳娘很快将一盆热水端进房门,那菱花金盆的盆心有一朵莲花,双鱼衔珠戏水,很是别致。
那只是岑璠平日里用来洗手的盆,她瞥了一眼,却是将一幅手帕丢给乳娘,“乳娘将这幅手帕丢了,换一个盆来吧,我手脏。”
乳娘看一眼揉成一团的手帕,便是恍然间懂了什么,又重新换了个木盆来,还拿来了澡豆子。
一双纤手伸入水中,五指交错,来回揉搓,那澡豆子加了一颗又一颗,嫩白的皮肤搓得发红才停下。
岑璠始终冷肃,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手,又让乳娘打了盆水来,用帕子沾了水,擦了好几遍脸,连两鬓的头发都没放过。
乳娘静静看着,什么也不敢问,到最后,擦脸那绢帕子也被扔了。
岑璠擦完,乳娘才将槿儿和紫芯叫进屋,帮她重新梳好妆,才向前殿走去。
燕誉堂内,两人已经静静坐了好一阵。
元衡是将人请了进来,却没有什么好脸色。
珝儿刚叫了一声姐夫,便被一个斜睨过来的冷眼吓得止住话。
元衡亲自将他带进来,端坐在主座,闭目养神。
珝儿想到刚才那眼神,便是不敢多言,乖乖坐在那里,连姐夫也不曾再叫过。
直到岑璠来时,他才站了起来,叫了声“阿姊”。
岑璠换下了那身新衣,穿回了原本的衣裳,试衣时脸上的淡淡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
她扫了眼珝儿。
她记得她走时,珝儿比同龄人要壮实些,比起之前,的确是瘦了不少。
那一声声阿姊似带着委屈,岑璠握紧拳,又扫了一眼座上的男人。
这屋子里的两个人,没一个能让她顺心的。
岑璠呼出一口气,没有上前,也没有再看还在嗫嚅唤她的珝儿。
就在这时,元衡叫了一声,“过来。”
那声音带着强势的命令,若是换做平日,岑璠绝对不会过去,甚至肯定还要反讽他几句。
可她却是罕见地听了他的话,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元衡显然是满意,收起了几分不近人情,问向珝儿,“虞公子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珝儿抻直了脖子,状似欣喜,眼睛清澈透亮,“我听说阿姊回了洛阳,年关将至,便想着来给阿姊拜个年。”
元衡一声冷笑,“孤看与其说是拜年,不如说是来骗王妃钱的。”
珝儿似是愣了一下,连忙否认,“我没有,我太久没见到阿姊,我没想骗阿姊。”
“你没骗我?”岑璠眼睛红了,“你倒是说说,我给你的钱,你都拿来做什么了?”
“阿姊,我知道错了,父亲也已经教训过了…。”
听罢,元衡又笑了一声,“教训归教训,长记性又是一码事。”
岑璠看他,倒是难得和面前的人想法一致。
珝儿解释道:“我真的知道错了,姐夫放心,我真的一个铜板都不会问阿姊要…”
元衡显然不信,这种人他见的多,嘴上说着不敢,其实比谁都大胆。
起码墨群说的,他对那云珮阁掌柜嚣张跋扈的态度,就和他现在现在低声下气的作态很是不符。
元衡道:“本王看,也未必是同你阿姊要钱,虞氏老爷虽是没本事,可倒也不糊涂。”
他转过头去,对岑璠道:“想必岳父知道虞小公子逃课去酒楼赊账,也是火冒三丈,不肯再给银钱。此番小公子前来,一会儿定是要向王妃哭诉一番,若王妃这个做阿姊的心软了,跑去虞家要说法,想必岳父看在王府的面子,也不会再扣着小公子的银钱。”
这番话说下来,珝儿连话都插不上。
他有些结巴,“我、我真没有这么想…”
元衡没有再说话,轻轻咂了口桌上的酒,等着岑璠开口。
岑璠道:“你收拾东西,年后跟我回晋阳。”
元衡差点呛了酒,他紧皱起眉头,看向她。
她的眼中没有丝毫征求他意见的意思,似是已经打定了主意,正色道:“给殿下添麻烦了,以后还要劳烦殿下帮忙,严加管教阿弟。”
元衡显然并不情愿,可转念一想,却也有好处。
她在意她这个阿弟,若是以后她这弟弟和他们一起回了王府…
她绝不会轻易走。
起码在她阿弟未教导好的这几年,她都会在他的王府,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不会再想着逃。
她刚才说让他帮着严加管教,也是在向他示好妥协的意思。
元衡盯着她,心里一阵隆鼓似的震动,手心炽热。
岑璠撇开头去,没接他的目光,隐隐还带有些疲惫。
元衡却不曾察觉,他快声答应了句,“好。”
珝儿却似是不愿,争辩道:“阿姊,我在洛阳有爹娘,还有朋友,读书也在洛阳,这晋阳哪能说去就去…”
那声音并没有多大,也并不是无理取闹的撒泼不去,可岑璠就是听了生气。
“你说在洛阳读书,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的那些朋友,除了教你不学好,还能做什么,还有虞家…”
她都不想说。
现在看来,那虞家平日里定也没少给他银子,对他事事顺从,他好日子过惯了,所以不肯跟她走,即使是王府也不去。
想到此,岑璠脸越发沉,“我看你就是被他们宠坏了…”
珝儿被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岑璠也不想再听下去,她站起身,元衡便和跟着站起来,状作关心,扶着她往外走,殷勤道:“别气着了。”
岑璠却觉得越听越烦,直想捂耳朵,路过珝儿时,转头道:“你回去就给父亲说,让你跟着去晋阳是晋王的意思,等年后我和殿下亲自去虞府接你。”
元衡叫人送走珝儿,一路跟她一起回了房。
岑璠回去后,径直坐在了外间的胡椅上,捏着眉心。
元衡很少见到她同别人这样置气,或许是因为平日里都是他在惹她不快。
他表现得愈发体贴。
或许一对比下来,她便是能发现,他要比她那弟弟要听话太多。
他给她端了杯水来,轻声道:“莫要气了。”
岑璠看向他。
将珝儿从洛阳带出来,并不是她一时起意,早在墨群带回消息时,她便有这个打算。
孟母有三迁,她是长姊,长姊如母,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在洛阳当个纨绔,这辈子浑浑噩噩。
她也想过将珝儿交给阿湄他们,可阿湄他们那样的性子,也未必能教导好他,她也放心不下……
就现在而言,珝儿是怕她的,也是怕晋王的,放在王府是最合适。
可这样一来,她便又要受制于面前的男人。
若是报仇后她不能全身而退,或许她可以将珝儿托付于他,可若是她还活着……
他这样的人,保不齐要用珝儿来威胁她继续留在王府。
她只能祈求珝儿能快点懂事,有朝一日能靠自己的一点本事立足,不再依附于王府,也不再依附于虞家……
她不奢求是什么大本事,无论是什么,人想要自己好好活着,总要会一两样东西。
她眼睫低垂,元衡一直注意着她的反应,以为她还在难过,只又说道:“明日是岁除,皎皎莫气着,寓意不好。”
岑璠能听出,他的心情颇好,约莫他也是想到了,她是在为了珝儿妥协。
他还在自顾自说,“皎皎放心,回晋阳后,孤会和你一起管教他,不必心烦……”
他似在哄她,可岑璠却越听越烦躁。
她是在心烦,他倒是也知道。
他这个人,还有她的弟弟,两个人都让她心烦。
她倒是还没忘记,刚才他对她做了什么。
他似也有继续刚才那事的打算,靠得越来越近,岑璠终于忍不住,说了声“滚”。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报完仇后,你能和孤好好过……
元衡脸黑了一瞬,可转念又觉得她这又不是第一次骂他,竟是也觉得习惯,忍了下来。
他心情颇好,便是遵照她的意思,自己滚开了。
她打算将珝儿带去王府,左右跑不掉,也没必要因为这些事做怒。
到了夜里,他依旧规规矩矩,倒是没再想下半身的事。
往年岁除岑璠都在彭城,外祖父还在时,她还跟着岑家人一起过年,后来外祖父走了,岑家就好似散了一样,从此她也只在院里和乳娘她们过个年。
他似乎对过年很重视,一大早便要洗漱更衣,连带着她也要跟着起来。
洛阳城里过年格外热闹,实际上自她们回来那日便有人开始放爆竹,燃天灯。
王府的奴仆都换上了新衣,每个人都发了银锞装的荷包。
王府的门外也点了炮竹,元衡带她出去看。
一串爆竹声被点燃,火花四溅,迸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天际间还隐约衬着别家的炮竹声。
她身边的小婢女也跟了出来,那串爆竹上挂了串铜钱,泠泠作响,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喜。
岑璠盯着那爆竹,与热闹相反的沉静。
忽然有人捂住了她的耳朵,那双手的指尖微冷,隆响的炮竹声变得沉闷。
岑璠微微回头,看到了那宽大的锦袖,随后隐约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面色冷如玉,与这般热闹烟火也有些格格不入。
岑璠转回去,任由他这么捂着自己的耳朵。
回到屋中,岑璠给自己屋里的人也发了些赏钱,比起晋王给的那些也是只多不少。
紫芯从未见过这么多赏钱,一时间惊喜得话都说不利索。
槿儿只道:“跟着姑娘,每年都会有这么多赏钱的。”
槿儿说这话时,元衡也能听到,似有若无瞥向几人。
他记得上一世的她,即使是身处那样的境地,也对周围的婢女是极好的。
她身边那个名叫紫芯的他没什么印象,却是记得那个槿儿。
那时他刚从洛阳回来,被他的父皇架空权力,脾气很不好,对她也愈发没耐心。
有一回夜里他从她的房里出来,那槿儿紧接着开门将一盆脏了的洗脸水准确无误泼在了他脚下,泼脏了他的鞋。
他知道这是挑衅,本想惩戒,可她却是从房里出来,只穿了一件单衣,跪得利索。
那时他念在她言听计从,伺候的好,并没有追究槿儿的错,她似乎还跪在地上同他道了谢。
不久之后他便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她在欢好时也一直哭,他便再也没去过。
后来新帝登基,权力重新回到手上,她却走了…
听说她去洛阳别院时遇到了盗匪,她身边的两个人甘愿护她而死,不过他当时忙于与胡氏争斗,并没有多少动容。
至于那日究竟说了什么,似乎话就在嘴边,可他的确到现在也想不起来…
元衡到底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看着她周围的婢女,道:“你们伺候王妃有功,下去之后再去库房领两只镯子吧。”
房内静了一瞬,槿儿似有若无瞄向岑璠。
岑璠也有刹那的惊讶,看了看他,而后微颔首。
槿儿和紫芯一行礼,两人才退下。
*
用完午膳,槿儿几个又给她细细描好妆,那妆容比她昨日描得更加细腻,眉间一朵梅花精巧,眼边眉心都扫有淡淡的胭脂。
她便是如此,平日淡雅如茉莉,可细细打扮一番,便是艳丽夺目,让人挪不开眼。
妆上好后,他忍不住想要吻她眉间的那朵梅,却是怕弄花了她的妆,只在她的眼尾轻轻落下一吻。
他偶尔表露出的温柔,总让岑璠觉得浑身不适,可左右不痛不痒,她没说什么。
两人进宫时,天色微暗,走到宫门时天边已经染上了红色,巍峨宫门影子渐斜。
进宫后,两人一路向华林园而去。
太子妃为人所害,皇后又大病初愈,宫里未宴请大臣,只摆了家宴。
先皇早逝,当今皇帝登基时不过三岁孩童,未有兄弟姊妹,可到底有两个先皇的手足在洛阳,加上宫里的嫔妃和皇子公主,倒也算是热闹。
两人来时不算晚,那太子并没有和皇后一起到场,而是先来一步,一同到场的还有从宫外而来的几家皇宗。
席间的酒已经上好,太子倒也记得规矩,没有先动那壶酒,只拿在手里晃了两下。
元衡同其他人一样,带着岑璠去见礼,礼貌地说了句,“节哀。”
太子盯着两人看了好几眼,最后目光落向岑璠身上。
他记得第一次见自己兄长的这位王妃时,虽是貌美,可分明还有些小家子气,缺少世家女身上该有的贵气。
他那时看着,只觉怎么都比不过他的太子妃。
可不过半年而已,竟是从头到脚都换了一幅气质,说不出的精贵大气,脸色也比他刚见时红润许多。
人人都说,晋王对自己的这位庶族王妃宠爱有加,半年过去,不曾有妾室,日日同处一室,耳鬓厮磨,价值连城的物件不要钱似的往后院里堆,护得像眼珠子一样,前一阵崔氏逃至晋阳,掳走王妃,竟是出动了半个城的兵力去追。
现在看来倒不曾有假。
他除了太子妃也不过才有一个良娣和儒人,若是太子妃还在,也该是琴瑟和鸣…
可他的太子妃已经死了,如此热闹宫宴,如今没有她……
太子心里一阵刺痛,可还是碍于礼数,没站起身,只微微回礼。
元衡不喜刚才太子落在自己王妃身上的眼神。
那眼神中似带有别样的情绪,让他心里很不畅快。
元衡只给他又看了一眼,便是明目张胆揽了自己王妃的腰,回到席上。
席间的贵妇目光不少落向那红梅似的人,有的指向自己的钗,有人指向自己的眉间,时不时向一旁的丈夫说道一两句。
那齐王府上年轻的妇人,竟是跑到他们席上,只因想看看岑璠头上那只红宝蝶飞花钗。
五公主早几日回到皇宫,此番
也带着那驸马来了宫宴。
她出嫁时,元衡依照诺言给了一大批嫁妆,也算是撑起了公主该有的场面,十里红妆。
皇帝为彰显对这门婚事的重视,亲自送嫁。
两人在公主府倒是没有闹出来什么冲突,可他安在公主府里的人却是知道,公主与驸马乃是分院别住,那驸马常在偏院,最常在主院的反倒是公主身边那位名叫绥儒的门客。
元衡虽是答应不帮她找男宠,可她自己愿意找,他叫人去信,说那绥儒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也不听,那他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萧晗约莫求娶时也没想过公主是这般人,原本应该也只打算娶一个受气包,想空享皇室荣华。
听说这萧晗忍无可忍,在府里闹过一次,不过只这一次,公主便断了他所有的的银钱,连消息都没传出去,便再也没了闹声。
那萧晗不敢乱在外面玩,只房间里也挂满了美人像,还收了好几册春宫图。
夫妻两人各玩各的,不过一个是真玩,一个只敢看看。
不过好在元斓给了体面,在外人面前倒是琴瑟和鸣,给足了他做驸马的面子。
两个人进来时,还是元斓挽着萧昀的臂。
那萧昀眼中到底没多少光采,可来到这满是皇室宗亲的宫宴,也只见只能装出些笑来。
元衡视而不见,问了几句,说未能给公主送嫁是他的遗憾,只能多弥补些嫁妆。
说着说着,元斓却注意到岑璠头上的簪子。
那只簪子流光溢彩,上面的蝴蝶生动逼真。
元斓眼睛一亮,想要说什么,元衡却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
元斓知道自家皇兄什么意思,又看了眼旁边的男人,唇一下压,到底是没维持住该有的体面,松开手回到自己的席位。
等到美酒凉菜备齐,皇帝才携皇后上席。
元衡瞧了眼那皇后,那皇后唇色有些苍白,显得整个人有几分消瘦,确实像是病着,可到底病还是没病,谁也不得知。
几个大些的皇子公主挨个说上祝词,反正无人在意,元衡便随意说了几句场面话。
皇帝挨个问过,说到他这里,倒是没多问他,只变相夸了被他娇养的妻,“老二的王妃气色好了不少,想必是老二照顾的不错。”
岑璠起身行礼谢过,其他倒也没多说。
那齐王妃倒是赞叹,“王妃出嫁时妾还见过,如今竟是比出嫁时更好看呢。”
皇后见状,也是说了两句,“老二的王妃的确是比从前气色好了不少,这穿的也喜气。”
她微声一叹,“倒是又叫本宫想到了太子妃…”
其他人的话便都收了起来。
太子妃新丧,皇后和太子都还没走出来,穿得太喜庆确实不算妥当。
众人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皇帝也有所察觉,打起圆场,“皇后也别太伤感了。”
皇后道:“陛下也是知道,太子妃过世没多久,妾心不安。”
元衡却是接话道:“太子妃过世实乃不幸,如今岁除新元,喜庆热闹,算是给东宫冲喜。”
席间众人觉得此话倒是话糙理不糙。
过年嘛,一年只一回,何必为了一个已经过世一月有余的人耿耿于怀。
皇后听完闭嘴不谈,众人便又松了口气,皇帝也没说什么,扫了兴致。
色渐渐暗沉,一场晚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太渊池的对岸燃起烟火,自空中绽放,映有火树银花,时而亮如白昼,好不热闹。
宴席散去时,街上百姓早已闭门,路上爆竹散了满地。
王府外也换上了新灯笼,玲珑剔透,门上挂有桃符。
回到府中,还要守岁。
元衡拿了坛酒来,那酒自腊八就有府里的人埋下,如今取出便是能喝。
岑璠宴席上并没有多喝,全都是他挡下的酒。
屋里窗棂微开,围炉煮酒,倒是也不冷。
那酒温得差不多,元衡将那金铜缠枝莲纹酒壶提下来。
两盏酒倒好,递给她,岑璠却是不喝,“我不胜酒力,殿下应当知道。”
元衡的手一滞,还是将那杯酒递给她,道:“这杯酒无毒,就算是有,也早就煮没了。”
岑璠还是不肯喝,不是因为不信他,实在是她自己觉得这酒没什么好喝的。
元衡唇近乎抿成一条缝,脸到底是沉了些许。
他倒是也没强求,自己端起那盏酒,自己闷声喝,一小口一小口抿,搁在桌上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重。
岑璠后来还是喝了一口,那酒透着些甘甜,不辣嗓子,同成婚时他给她的酒很不一样。
元衡道:“孤知道皎皎不喜欢喝那些酒,这酒是用柑果和葡萄酿的。”
原来是这样……
岑璠低头又看了一眼那酒,又抿了一小口,确实能尝出柑果的清香还有葡萄的酸甜。
元衡知道她不想和他喝酒,怕他有别的目的。
可他只是想好好同她守岁、想同她年年都这样守着下一年的到来。
他道:“孤已经很久没和别人守岁过了。”
在军中那些年几乎无岁可守,围在一起喝顿酒,吃些炖肉,便算是过了年。
来到晋阳这三年,也就舅父会在白日拜会,可也不会陪他守岁,他一个人在王府里待过一年,觉得没意思,后面两年过岁除便又跑回军中去了。
有她在的这一个岁除,的确是不一样的。
上一个这样的岁除,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都快记不清陪他过岁除的人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他道:“孤从四岁开始进冷宫,便没有这么守过夜,不过孤倒是记得清楚,那一年母亲怀着皇妹,父皇在永乐宫只能和孤一起守夜,还陪孤下了好几盘棋。”
岑璠不知他为何要同她说这些,没有接话,甚至有些警惕。
他轻轻笑了,却笑得有些无力,“这守岁无趣,孤不过是想同王妃说说儿时事罢了,没别的意思,王妃也不必回什么话。”
他眼中似有寂寥,微微一叹,继续自言自语,道:“那个岁除孤还是太困,后来父皇总是赢棋,孤觉得没意思,便也去也去睡了,父皇便在宫里守了我们母子三个一整夜。”
“早知那是最后一次,总该守完一整夜才是…”
岑璠从未见过这样的他,眼中似染上暖光,连声音都沾上了些人间烟火。
她想着他刚才的话。
她曾经打听过他的事,知道晋王四岁时随母居于冷宫,她比他小五岁,那年她应该在娘胎里,并不知道当时宫里都具体发生过什么。
可她也渐渐也垂了眸。
“我也是…”
她似自嘲,“不过我四岁那年,倒是没有过上岁除,那一年冬彭城战乱,父亲在年关前跑商路,没了音讯…”
后来再回来时,她的父亲已为她人夫。
她不得不承认,她和他有太多相像,他四岁被关入冷宫,她四岁父亲抛弃妻子,连他们母亲死的时间,都只差了一年。
元衡听她讲,一时也有些怔愣,可后来也渐渐反应过来,她与他的人生何其相似…
她的父亲,也是心狠之人。
他却又想起了他那父亲,“其实孤的父亲,和你的父亲也很像,当年母后杀了昭仪,是皇后在背后作梗,可父皇分明也知道,他就那么看着,看着一群女人争得你死我活,最后母后成为了这场斗争的献祭。”
“孤曾经也对他怀有很多年的期许,觉得他不会这么心狠,肯定有难言之隐,期待了很多,很多年,十几年后才发现,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喜欢那昭仪,也想打压杨氏,从母后杀了那昭仪的一天起,就没打算让我们母子好好活下去…”
岑璠沉默了。
一时间,炭火时而迸发出噼啪火星,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
忽而,她却问道:“殿下还会帮我报仇,是吗?”
他会将仇人送到她的手上,包括她的父亲,而不是做替她拿刀的那个,她的仇不只是他自己复仇的一环,他并不是为了留住她而诓骗她,对吗……
元衡没有出声,只微微颔首,模棱两可。
他的默然让岑璠感到些许不安,她迫切想要一个确切无误的承诺。
她开口想问什么,却是被他的反问打断,“皎皎,若有朝一日孤帮你报完所有的仇,你能和孤…余生一起好好过日子吗?”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孤教你下棋,如何?
岑璠想说的是一句“或许”,可到最后也只是梗住声,和他一样,收起了唇。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那声询问便如同风一般消散了。
房间内又是一段寂静,夜逐渐变冷,他眼中残存的那一丝暖意也随之而去,越来越沉寂,变到毫无波澜。
元衡想问一句“为什么”,他使尽浑身解数,却是换不来他曾经轻而易举便能得来的东西。
不过她没有明着拒绝他。
元衡没逼她再说什么,在心里自己念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便是愈发相信她会留下来。
离开他之后,她能去哪里呢?
岑家他也见过,那些人和她的关系并不算好。
她在这世上还认识什么人?
若是去平城找那两人,她终归还是摆脱不了他的掌控。
更何况她弟弟若想要在王府,她能离开吗?
元衡越想越觉得她不可能离开,她不回答,不过是因为不想承认她离不开罢了。
岑璠读不出他心里的想法,只在他绽开一抹笑时觉得不寒而栗。
可雷霆般的怒火并没有到来,他站起身,去外面叫人拿了盘棋来。
他问道:“皎皎会下棋吗?”
岑璠摇头,“从未下过。”
元衡没有放弃,只捻起一颗剔透的墨玉棋子,道:“孤教你下棋,如何?”
岑璠低头看着那棋盘,答应了下来。
长夜漫漫,守岁之夜倒也无趣,能学下棋,总要比同他做其他折磨人的事要好。
元衡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些,一子落在棋盘一角,同她讲第一步该下在哪里。
棋盘渐渐黑白交错纵横,玉烛台上的红烛也越燃越短。
*
与此同时,北边的晋阳城下起一场鹅毛大雪,门外的灯笼随北风摇曳,将灯火映上红色,一幅瑞雪兆丰年之景。
尔朱阳雪尚在病中,她晋阳的兄长前去洛阳贺岁,其他父兄皆在军镇,而其他尔朱氏大多居于平城。
她本也是要一同前往洛阳,可这场病着实来的突然。
这一年她便是一个人留在了晋阳。
晋阳人口繁多,过年也算热闹,她也披上厚袄,也出去看了一会儿街景,这处宅院周围邻居并不少,红映霄汉,声震如雷,邻家的小孩在街上你追我赶,打太平鼓,好不热闹。
她身子仍时不时发冷,实在是熬不了年。
府门将要关闭,街角却是来了一人。
那人手里似拎了一只酒坛,脚步匆忙,那追赶的孩童一个不小心,撞到了那人的腿。
杨知聿扶稳那个小孩,朝小孩笑了笑,看向府门外。
尔朱阳雪有些惊讶。
崔氏一案过后,他便是被放去了军镇,已是许久不见,她并不知道事由原委,可约莫也能猜出与崔氏有关。
他似并不打算告诉她。
他从很久之前起,就有事瞒着她。
尔朱阳雪眉渐皱,转身便要进府。
杨知聿顾不得那扶着额头的小孩,上前两步,走到府门前叫住她,“晋王允我回晋阳,无人一同守岁,想着表妹也是一个人,便想来拜个年。”
“表妹可愿一同过个年?”
尔朱阳雪没有搭理他,径自入府,却是叫人留了门。
杨知聿轻笑,跟着进门。
两人来到正院旁的一处暖阁,暖阁内灯火通明,尔朱阳雪脱下厚袄,她身旁的贴身婢女芊枫将一旁的小炉烧起来,正准备煮上些茶。
杨知聿却是将那酒坛打开来,“煮这个吧。”
尔朱阳雪瞟了眼那被打开的酒坛,那酒坛里面竟装有黄桃。
“这糖水有些凉了,还是煮热吃才好。”
尔朱阳雪有些惊讶,紧接着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芊枫将那酒坛放到炉上,赶紧递给她帕子,“姑娘也该喝药了,奴婢这就吩咐人去煮。
说罢,芊枫便出了门。
杨知聿问道:“你的病…还没好?”
尔朱阳雪止住些咳,“没有。”
她又拽来了那件叠在一旁的厚袄,披在肩上,“这病来的凶猛,好的也慢。”
杨知聿没在问,看向那烧火的炉子,“等你喝过药,这黄桃应当也能吃了。”
尔朱阳雪一笑,却并没有被他带跑偏,继续道:“我总觉得这病来的蹊跷,表兄说会不会是有人从中作梗。”
杨知聿没有看她,似是觉得她小题大做,轻描淡写道:“得风寒而已,这种事如何从中作梗,表妹想多了。”
“但愿吧。”尔朱阳雪道:“这病来的突然,又刚好赶上我去洛阳,我还以为是什么人不想让我去,出此下策。”
“想太多了。”杨知聿坚持道:“什么人下毒,会只让人只得风寒?怕不是三岁小儿在恶作剧,才会如此行事。”
尔朱阳雪笑了笑,“但愿吧。”
两人似有一瞬的无言,须臾后尔朱阳雪开口问,“听说军镇这些日不安稳,我父兄他们可还好?”
杨知聿道:“你放心,晋王都安排好了,如今的局势还算稳当。”
尔朱阳雪颔首,可她却是知道,如今的军镇,局势其实并没有他说的那般好。
否则他的兄长便不会想着把她带去洛阳了。
那洛阳城内的太子妃新丧……
她尔朱氏此前一直忠于晋王,虽然她此次去洛阳,父兄可能并不打算做什么,可既是暗中做此种倒戈准备,想必是父兄在军镇察觉到了什么。
她也能感觉到,杨氏与他尔朱氏,向来不是纯粹的盟友。
羽毛似的睫垂下,她轻轻笑过,又问了他几句在军镇的情况。
他一一答过,和前些时日总是对她不耐烦的态度迥然不同。
也不知道是因为愧疚还是什么。
不一会儿,芊枫将汤药端进了暖阁。
她一口气喝完,杨知聿给她舀了两块儿黄桃,加了些糖水。
尔朱阳雪用汤匙剜了一块儿,示意芊枫先出去。
她小口吃着,不一会儿,那碗糖水黄桃便被舀了个干净。
杨知聿问道:“表妹可是喜欢吃?”
尔朱阳雪点头,将碗递给他。
她看着他帮她盛糖水,似是调侃,“表兄似乎很久没这样叫过我了,我还以为是哪里惹的表兄不快,才让表兄这般生疏。”
杨知聿听得出她话中的不满,也听得出那些许的试探,将那碗糖水放到她面前,面不改色道:“我只是觉得的你到了该出嫁的年纪,男女总有别,你我也并非亲兄妹,总该避嫌才是。”
“那——”
他知道她要问什么,打断道:“今日过年,是个例外。”
尔朱阳雪眼眸微垂,默然一瞬,却是转而又说起刚才的事,“你也别怪我疑神疑鬼,刚才我说的事,也绝非乱猜。”
她语气平淡,杨知聿猜不透她的意思,只得抬眼看她。
尔朱阳雪恰好也抬起了眼,那双杏眼清明,似能看透许多。
她目光始终直视着他,似明镜一般,照得清任
何躲闪和心虚。
“我病时做过一个梦,梦到我嫁去了洛阳,嫁进了皇宫。”
她话音顿了顿,紧盯着对面人的反应。
他的眼眸似有些躲闪,可也就似有若无的一瞬,嗤笑一声,“什么梦,这么荒唐…”
尔朱阳雪无声勾起唇角,眼眸又低下了,淡淡道:“还有更荒唐的呢,我梦见我那第一任丈夫死了,而我回到家乡,可不过一年时间,尔朱氏便突逢变故,后来我逃回了洛阳,又把自己嫁进了皇宫…”
她说完,并没有再去看他,端起他给她盛好的那碗糖水,抿了一口。
他似是静了许久,再问时声音有些哑,“然后呢,你还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宫里被叛军围攻,我的第二任丈夫在我面前被凌迟而死,我被囚于宫中,等来了一个人。”
她抬起眼看着他,“那个人…好像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人,但我用袖中的匕首亲自杀了他。”
可这一次,低下头的却是杨知聿。
他喃喃道:“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你那时应该烧糊涂了吧…”
尔朱阳雪未接他的话,也没恼怒,只平静地问道:“表兄相信前世今生吗?”
杨知聿似无动于衷,笑了笑,“你是觉得这些是前世发生的事?”
尔朱阳雪道:“也许是吧,可梦里的我似乎不后悔…”
杨知聿抬起眼,看向她。
她坦然道:“我虽是不知道梦中的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杀那人,可如果那真的是尔朱阳雪,应该是不会让自己做后悔的事。”
杨知聿蓦地笑了。
她说的那些叛军是他带进来的,那时他对她有怨气,对那狗皇帝更是恨。
是他派人将她关在了宫里,纵容那些人在她面前杀了元彻那个狗皇帝。
是那尔朱氏放弃了她,不顾她的性命让叛军入皇城,她约莫也以为他和尔朱氏是一种人,恨毒了他,所以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可他自始至终都不想要她的性命,他赶回来和那些人一起闯进宫,是想留她一命…
杨知聿想解释什么,可对着这双还留有清澈的眼眸,便是停住了话。
他站起身,“表妹病应当还没好,总想得太多,还是早些睡下吧…”
*
翌日五更时,王府的下人便包起了饺子。
昨夜岑璠下了一夜的棋,倒也没做什么太费体力的事。
天微亮时,房内的烛火燃尽,图了个好兆头,岑璠便是上床小憩一会儿。
再醒时,天已大亮,乳娘像往年一样,往饺子里包了颗铜钱,沾沾福气。
往年都是她一个人吃饺子,这颗铜钱不论如何都是她吃得到,可今年却多了个人,两碗饺子端上来,还要自己选。
元衡叫她来选。
岑璠挑了又挑,可那颗包有铜钱的饺子,还是跑到了另一个人嘴里。
她没有说什么,可这喜运被他抢走,的确有些不满。
元衡看得出,吃得心愧,最后说了声,“本王的福气,便也是皎皎的福气。”
乳娘听了乐呵,直说了好几句漂亮话,岑璠愣还是没露出一点笑容。
用过早膳,两人去拜会郑峋。
如今明面上,不少人都知晓是晋王赐给崔郑的人毒酒,而郑氏自崔氏一案后,与晋王也刻意疏离。
可这也只是做了样子,郑峋知道,若无晋王,自己的女儿和那崔氏,不可能顺利隐世,怕是早已凶多吉少。
郑氏这步棋被元衡埋在了暗处,此时自是不好再上门拜访。
元衡带着她一起出了城,去了郊外的寺中,美其名曰去还愿。
那座寺岑璠也去过,那时她去那座庙里给母亲做法事,也是在那里她和阿湄重逢。
岑璠见过郑峋一面,气质出众,她印象不算浅,如今再见,似是比之前苍老了些,两鬓多了好几丝白发。
上一次搀扶郑峋的还是阿湄,这次来,换成了郑氏的五公子。
郑峋将她二人请进门,问了几句晋阳的近况,免不得多问了几句平城那边的事。
元衡答了几句,岑璠也将郑伊湄在信里同她说的事挑拣了些说与郑峋听。
比起上次相见,郑峋似是收起了对她的锐气和不满。
不仅如此,还坦坦荡荡承认了自己的之前的错处,“臣过去对王妃多有偏见,还请王妃见谅,晋阳的事臣都知晓了,小女得友如此,是她之幸事。”
岑璠摇了摇头,“都是应该的。”
郑峋想到什么,又问,“听蒲菊说,小女幼时在彭城就与王妃相识,可是真事?”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王妃就不能将孤往好的想想……
元衡看向她,也在等着她的答案。
岑璠颔首:“在睢陵时见过,说来也是缘分。”
她原来与那郑氏是认识的…
元衡一时觉得讶异。
不过这样一来,她对郑氏的特别之处倒也有了解释。
也给了他一些解释。
难怪他在她心里比不过那郑氏
不过既是儿时认识,为何上一世她二人会形同陌路呢?
元衡许久之前便想过,这一世与上一世有哪里不一样。
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崔迟景。
上一世他为了排查南梁奸细,亲自上了睢陵的那座山,见到了她,而这次却是崔迟景。
他容貌不差,或许是雪中送炭,她对他一见钟情,也或者是因为他出于好心,派军医替她治好了风寒,让她心生了爱慕。
她的喜欢那样简单而又纯粹,这种推测也并无可能…
而她这一世同郑氏的姑娘认识,也是因为她先结识了崔氏。
如果都是因为崔迟景这个多出来的人,其实一切便都能解释得通。
不过他总该问问,她同那郑氏姑娘是如何相识。
从昨日守夜看来,她并不会向他隐瞒儿时发生的事,应当也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欺骗他……
听到岑璠那句“缘分”,郑峋只感慨道:“的确是缘分啊…”
他听蒲菊说,那块儿曾经被他送给晋王的玉佩,是面前这位晋王妃给的。
他这个人在庙堂沉浮数载,一切以利益为先,只想快些让女儿与崔氏快些断了关系,却险些让她错失了一个朋友…
他郑峋自诩爱自己的女儿,可被权力侵蚀多年,竟是在自己的女儿身上也算计起了利益。
直到得知她决然出走时,他才意识到一些事。
譬如他的女儿与他不同,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譬如她和崔家那个人认识十几年,比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许多……
这些日他也在反省,反省这些权力究竟将他变成了怎样一个人,也在换位去想,若他是自己的女儿,会是什么感受。
那段日子,她应该是很痛苦的…
他想要尽力去弥补,可现在说什么都晚,能做的太过有限。
郑峋看了看面前两人,倒也不想尴尬地提起那块儿玉佩,又问了问军镇的事,倒也丝毫不避讳岑璠,道:“崔氏一倒,杨氏只会更加猖狂,咱们这位陛下也清楚,将来必会变本加厉打压杨氏和旧族,扶持世家。”
他额头轻抬,微叹一声,“但那些跟随陛下而来的旧族,也并非都是权贵,尤其驻守在军镇的那些军户,他们苦啊…”
元衡道:“孤明白,这个冬天赤城艰难,孤已经派人在赤城驻守,向军镇四方征粮,应当能保军镇无恙。”
郑峋点头,又道:“陛下暗中削减两方势力,朝堂将来不会安稳,杨氏和尔朱氏的根基都在军镇,尔朱氏的背后是贵族,杨氏又和关陇密不可分,殿下还是不能太依靠杨家,身处其中,要万万小心。”
元衡还记得上一世,郑氏的姑娘死后不多久,郑峋便辞官隐居,不问世事,并没有人同他提醒过这些。
他重活一世,也知道崔氏一案牵连出的种种矛盾因果。
他颔首道:孤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此人与杨氏关系密切,又与尔朱氏有些牵连,由他从中周旋,探两方动向,或许能让之后
的军镇少些动乱。”
郑峋想了想,问道:“此人可是那位扬烈将军,杨太尉的那位义子?”
“正是。”
郑峋眨了眨眼,思虑片刻,便也觉得由此人从中迂回,或许是个办法。
他问道:“此人可信否?”
那姓杨的多次脱离元衡的预想,他确有防备,所以将尔朱氏留在了晋阳。
可他能信的人并不多。
用人不疑的道理元衡懂,他想再赌一次,信他一回。
元衡沉默片刻,点头道:“可信。”
郑峋到底还是不全然放心,道:“不论如何,殿下还是要将兵权掌控在自己手里,切莫忘记,除了杨氏和尔朱氏,那些军户若是拧成一股绳,也能成一方势力。”
岑璠在一旁静静听着,这其中的关联她听不明白,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微微看向元衡。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进去……
郑峋也怕他不在意,又道:“老臣说句不该说的,现下殿下所做一切其实也是扬汤止沸,军镇的矛盾并非一朝一夕便能解决,就说征粮之事,军镇今年艰难,向世家征粮或许能暂时让军户过一个冬天,可若此后年年征粮,最后终归是会无粮可征啊。”
元衡静了片刻,道:“孤明白。”
郑峋欣慰地笑了,“殿下比起几年前,沉稳不少。”
他轻叹息,“殿下若真能明白其中根本,天下真能交到殿下手上,乃是大魏之幸,百姓之幸,老臣将来也才能放心退下来。”
元衡有些惊讶,不由又悬起心,“您是说您要隐退?”
郑峋自嘲道:“这些天老臣一直在想,越想越觉得,这些年活得其实没什么意思…”
元衡到底是想不出,郑峋说的“没意思”究竟是什么。
郑氏门阀百年,到郑峋这一代达到鼎盛,宗族子弟遍布朝野,他本人再过几年便能晋为宰辅,位极人臣。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觉得自己这些年没意思呢?
元衡不能理解,却也并未强迫,只问道:“您何时准备隐退?”
郑峋听出了他话中的情绪,摆手笑道:“老臣也只是先说说罢了,现在退还为时过早,总要先将天下交到殿下手上,老臣才好想后面的事呢。”
*
因着郑峋那席话,元衡回去的路上,眉头都不曾舒展开。
岑璠却还记得另一件事。
她要将珝儿从虞家接出来。
她在车上向元衡提起了此事。
元衡前几日的确很认真地想过此事,他提醒道:“虞氏府上只这一个男丁,怕是没那么容易将他带走。”
那日她说要将珝儿接来,他倒是并未说这些……
岑璠下意识所想,便是他要说话不算话。
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嘴角下压。
如今的元衡能轻易感受到她的喜怒,也能猜到她为何会这般怨怒。
他解释道;“孤只是同你说说罢了,没打算出尔反尔。”
岑璠便是迅速收起了棱角,淡然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元衡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王妃就不能将孤往好的想想?”
岑璠低下头,未答他的话。
元衡有些许无奈,心里发堵。
回到府上,元衡倒也是就此事再细细盘算了一番。
年初二时,按照礼俗,本该走街串巷,拜访邻里,也有出嫁的女儿会在这日会回娘家。
虞佑柏昨日带儿女回了黄家,今日恰好在府上。
虞氏嫁到柳氏的女儿至今下落不明,无人找到,寒冬腊月不见踪迹,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年前时,虞佑柏便是拍板做主,悄悄办了场丧事,因着是柳氏罪妇,倒也不敢张扬,只在周围的佛寺请香燃灯,诵了佛经,超度亡灵,便算是办过,
到底是黄氏第一个亲生孩子,黄氏连着哭了好几日,眼睛竟是哭坏了,至今还有些视物模糊。
元衡带岑璠去虞家,美其名曰回门,却是带了不少人,声势浩大,
只是虞家人见到两人,并没有如临大敌,反倒将门外的人一股脑都请了进门,倒真像是嫁入皇室飞黄腾达的女儿正式回门探亲一般。
虞佑柏在正堂等候多时,见到两人迎面而来,倒也不敢胡乱攀扯叫晋王一声女婿,只带着黄氏出堂,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他上上下下将岑璠这个女儿看了一遍,状似满意,道:“你出嫁后,为父和你母亲都想念得很,如今可算是见到了。”
岑璠只在听到那声“母亲”时觉得恶心。
若是真的想她,早该寄好几封信了,何必在这里虚情假意…
黄氏眼睛尚不清明,眼底灰青,却也接了句,“皎皎气色好了不少,想来是殿下照顾的好啊。”
岑璠没有接两人的热络话,淡淡扫了一眼,直截了当,“珝儿呢?”
两人的话音都收住,互相对望一眼。
黄氏一直看着虞佑柏,虞佑柏先回过头,脸色严肃了些许,清了声嗓子,向一旁的管事道:“将那个孽障带过来。”
不一会儿,珝儿便出现在几人眼前,他低着头,步子慢慢挪。
虞佑柏厉声道:“还不快点过来!”
珝儿觉得委屈,看向正堂一众人,最后目光落到黄氏身上,皱起眉,眼里似是蓄了些泪珠,委屈道:“阿娘,我不想去晋阳,”
听到那声阿娘,岑璠攥紧了拳。
虞佑柏道:“今日就算是你祖母还在,也得去!”
珝儿便是咬唇默了声。
元衡静静看着这出大戏,等着虞佑柏下一句。
斥完珝儿,虞佑柏便又换回了一副好脸色。
他拱手一礼道:“微臣一时失态,臣也是前些日才知,犬子顽劣不堪,竟是逃学赊账去酒楼。”
虞佑柏叹了口气,道:“他母亲是个性子软的,这些年总惯着他,是将他惯坏了,听说前几日璠儿有意将他带去晋阳,臣这几日想了想,让他去晋阳随殿下历练几年,改一改身上的毛病,也是好的。”
珝儿眼睛更红了些,语调微高,“阿爹,我真的不想去晋阳…”
再出声的却是岑璠,“你必须随我回去。”
元衡看了眼她,回过目光,视线又落到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矮小子身上。
虞佑柏如此爽快地让他们带走珝儿,绝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简单…
她这弟弟再无能,终归也是虞氏的独苗。
元衡凤眼微眯。
她这个胞弟,在旁的人那里或许是一无是处,可对他来说,还真有些用处。
若是他不带走,她怕是要再记恨他一笔,若是带走,她便是很难再离开王府,
元衡最终还是决定将珝儿带走,示意让赵巍将地上哭得没出息的妻弟扶起来。
赵巍向来看不得男人哭哭啼啼,扶珝儿起来时倒也不见外,拍了一下他的背,“瞧这瘦的,还驼背嘞,男子汉大丈夫,别整日掉豆子,随殿下回晋阳,我教你打拳如何!”
此话一说,珝儿却是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元衡并未理会那哭声,要来了人,便是随岑璠离开。
门口的香车将要驶动时,黄氏却是追了出来,“王妃留步。”
她眼睛似是不好,由身旁的老嬷嬷搀扶着,步子似是迈得急切,在外人看来却也不快。
岑璠未下马车,只掀开帘幔低眼看她,“何事?”
黄氏咧开嘴笑了笑,那双眼似在看她,没什么神采,却微微弯起。
“我知道老爷其实说的对,这些时日我也反省许多,过去是我太惯着珝儿了,他和你们回晋阳,对他而言也是好的。
“我刚才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只是不太舍得…”
岑璠轻轻“嗯”了一声,阻断了她的啰嗦、轻飘飘问道:“然后呢?”
黄氏哑然一瞬,眨了眨眼后,却是忽然转身,将一只匣子捧到她面前。
“你出嫁时我没能给多少嫁妆,如今我只剩你和珍儿两个女儿了,这些首饰我自己存着无用,便想着都分给你们。”
她低头看了看那盒子,又解释道:“这些首饰之前虽是存着留给瑜儿的,但都是好东西,我也没有别的意
思,你和珍儿我都给了些。”
“你的生辰也快要到了,年后你便要回晋阳,我也不好再送什么给你,这些便算作生辰礼…”
第70章 第七十章如果他给她个孩子,那也算是……
岑璠看了看她手上的盒子,放下车帘,冷道:“我不需要你的生辰礼,拿回去。”
紧接着,车内又传来一声男人的声音,同样没什么感情,“黄夫人还请回吧。”
黄氏有些怔愣,想上前一步,却是被一旁的老嬷嬷拉住。
老嬷嬷摇了摇头。
随后车轮动起,辘辘声响起。
那车帘并未再掀起。
珝儿自出来后便一直哭,元衡嫌吵闹,并未让他和他们乘坐一辆车,而是由赵巍陪着上了马。
马车外传来一阵声音,“臭小子,长这么大,怎么连马都不会骑啊。”
车内寂静了许久,岑璠一直偏开头,看不清神色。
忽地,元衡问道:“你的生辰是在二月初六?”
岑璠微微颔首。
他想查到她的生辰并不难,她也不觉得惊讶。
元衡沉默片刻,问道:“想怎么过?”
岑璠皱起眉,反问:“殿下是想怎么过?”
她无多亲友,每年的生辰也都是乳娘准备一碗长寿面而已。
及笄那年,她的生辰本是要大办,可突逢外祖父过世,便是及笄礼都没有办过。
后来还总有流言说她命硬,娘死了不说,就连外祖父都在她及笄前过世了。
因着这流言,彭城鲜少有人敢娶她。
她着实不知道他准备把她的生辰过出什么花样来。
元衡也被她问住了。
他哪能知道生辰怎么办,如果不是韩泽每年提醒,他都快不记得他的生辰是哪个日子了…
两人相顾无言,看了看彼此,便是谁也没再提。
马车外的哭声还隐约能听到,大过年的,也不知道周围街坊邻里会如何议论。
岑璠眉心直跳,可让她真正犯愁的并不是这个。
元衡能看得出些许,他问道:“孤打听过黄氏的事,听虞家的人说,黄氏这些年待他不错。”
岑璠手指动了动,挑开车帘,“嗯”了一声,没有反驳,也没有怨怪,眼睛看向车外,似在躲避,却是说不出的执着。
元衡轻轻一笑,试探道:“孤看那黄氏,对皎皎倒也像是真有几分愧疚。”
岑璠便是放下帘子,黛眉微微扬起,质问道:“殿下这么说,难道是觉得我该原谅她?”
“是,她是对我有愧,可就因为这个,我就非要原谅她吗?”
元衡已经许久没有在她身上看到过这种芒刺。
这些时日他们没有太多针锋相对,他几乎都觉得,她身上的那些棱角要被他磨平了。
元衡笑了笑,道:“孤只是问问罢了,孤还以为,皎皎对黄氏也要心软。”
岑璠似是觉得这话从他嘴里说出太过可笑,“我为何要对黄氏心软,她害我母亲,也害了我,做过就是做过,现在她只道歉,送点东西,就要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怎么可能?”
这席话说完,元衡眼中的笑意却是沉了。
他忽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到岑璠都察觉出了异常。
她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赶紧收住了话。
可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像之前那般,在她说错话时恼羞成怒。
她又仔细回想了一番,觉得刚才也没说过什么冒犯他的话。
可她终归没多问什么,闭紧了唇。
忽然,他问道:“皎皎是说,害过你的人,你不会原谅,对吗?”
岑璠仔细揣摩他的话,忽然明白了他为何这么问她。
她回避他的问题,问道:“如果是殿下,会原谅吗。”
许久之后,元衡才承认道:“不会。”
他也不会原谅伤害过他的人,比如他的父皇,还有舅父。
他差点忘了,他和她有时也是一种人。
过去他也曾想过,她上一世那样爱着他,如果她回来了,看到他为她做的这些,会不会原谅他。
现在看来,她还是没想起来的好……
可万一呢,这一世有许多事都不同了。
比如她和那郑氏成了朋友,他也原谅了杨知聿,还把军镇托给他…
元衡竟又改了口,“或许吧。”
听到他这么说,岑璠眉紧紧皱起,仿佛不认识她一般,觉得不可理喻。
“殿下宽宏大量。”
元衡听得出她语中的嘲讽,可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回到王府时,珝儿还在闹。
元衡让人将一处偏殿收拾出来,就在他们住所的不远处。
岑璠和他过去看了看,里外察看一番,确认没什么缺的,便准备离开。
珝儿盘腿坐在坐榻上,看了眼那位晋王姐夫,还是鼓起勇气,嗫嚅道:“阿姊,我知道错了,在这边会听爹的话,我真的不想去晋阳…”
岑璠手攥得紧,冷漠得不容拒绝,“你必须去。”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离开了珝儿所在的偏院。
元衡自回来后,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也没有表态,紧随其后离开。
天色渐沉,街上人少了些许,偶尔还会传来几声爆竹声。
王府内无亲人拜会,与平日唯一的区别,大概也只有喜庆的灯笼和屋内装饰的堂花,殿外的枝桠上又凝结出了一层冰霜。
晚些时候,岑璠让人去偏殿传话,带珝儿来和他们用晚膳。
两人的晚膳向来用的静,各有各的心事,便是谁也没有说话。
王府的晚膳精细,因着过年,府上的人每道菜都不敢怠慢。
珝儿看着饭桌上那道翠玉芙蓉鸭,竟也觉得无趣,不由自主想起曾经在虞家过的年。
他的父亲认识很多人,有时还会有黄氏的亲友来拜会,大年初一,哪里会像这样冷清,定是一家人和和气气,热闹非凡。
珝儿来回看了看两人,两个人一个脸比一个冷。
他的嘴角下压,渐渐地蓄了几滴泪珠。
元衡就算再心不在焉,也是注意到了。
珝儿哭的越来越明显,岑璠能猜出来为什么,可她就是不想看到他为了虞家,为了黄氏而哭。
她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倔强道:“不许哭。”
听得这么一声,珝儿愈发控制不住,眼泪涌出,“阿姊,我不想去晋阳,我想阿爹阿娘…”
房间内寂静了一瞬,谁也没再动筷,在屋内侍候的紫芯见事不妙,一行礼告退。
哭声萦绕在耳,岑璠也不禁红了眼睛。
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她唇微微颤抖,“我不会让你回去。”
“我讨厌你…”
忽地,岑璠便是听到轻轻一声。
“你说什么?”她控制不住眼睛越来越红,像一只红鼻头的兔子,眼底兜了泪。
珝儿一直揉着眼睛,却没有再说第二遍,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敢。
元衡见他装聋作哑,站起身,提起他的后襟,将他拎起来,“你再说一遍?”
珝儿顿时吓破了胆,脸色变得煞白。
元衡也没指望他说,只冷声道:“你给本王听好,你阿姊想让你留下,就算你哭到皇帝那儿,也不管用,听明白了吗?”
珝儿屏住呼吸,竟是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见晋王没有放手的意思,浑身颤抖,随后只能点了点头。
元衡这才放手,“给你阿姊道歉。”
珝儿立刻瘫坐在地上,可逆反心一起,便是怎么都不肯道歉,紧紧抿住自己的嘴。
岑璠也不曾注意,双眼无神,只呆呆坐在那里,鼻头泛红。
元衡见了心疼,手抚上她的脸颊,替她揩掉了眼泪。
岑璠拿开他的手,饭还没吃完,便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她开门时,乳娘已经闻迅赶来。
“姑娘怎么哭了?”
岑璠什么话都没说,闷头向外走。
乳娘伸头向里看,却迎面差点撞上晋王,而后便是听到珝儿的哭声。
乳娘倒也听到了些刚才的事,愈发不安,见
到晋王一张黑沉的脸,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先道歉,“殿下莫怪,小公子不懂事…”
元衡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凌厉似剑,堵住了她的话。
“把他带下去,什么时候不哭,给王妃道歉,什么时候再给饭吃。”
元衡没再回屋,径直追了出去。
刚入寝殿,便是听见低声的啜泣。
他步子放缓了些,坐在她身边,揽过她来,轻声道:“莫哭…”
岑璠坐得离他远了些,“我没事。”
元衡没揭穿她,道:“你放心,孤叫人看着他,若他不道歉,便一直饿着。”
岑璠道:“他讨厌我,你饿着他有什么用?”
元衡道:“他离不开你,只是有恃无恐罢了。”
他这说的是实话,她对这个胞弟太在意了,就算是个蠢货,也能看出来她的在意。
有些人便是这样,对轻易得到的情意肆意挥霍,因为知道无论怎么伤害,对方还是会义无反顾对自己好。
久而久之,只要爱的那方有一点不合自己心意,都敢随意恶语中伤,只是为逞一时之快罢了。
实为无耻。
元衡忍住没去骂出声,又将她揽近,“这次你听我的,他会给你道歉。”
岑璠点了点头,她还是不想同他离这么近,想要从他的怀里退开些。
他却忽地一声轻笑,臂上用力,两人之间便又没了缝隙,“皎皎不觉得,你现在做的,和孤所做没什么两样?”
岑璠却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
元衡又说明白了些,“皎皎想强留住他,孤也想留住皎皎,你现在可是能明白了?”
“他被这些人带坏了,我必须把他带离洛阳。”岑璠反驳道:“他本来该是我的阿弟,是我的至亲,这不一样。”
可她本也是该他的妻,一心一意对他的妻才对…
元衡心底这么想,心里愈发堵闷。
她这番话的意思他明白,她还是不想留下来,甚至是将她的胞弟带去晋阳,她也还是抵触一直留在他身边…
说不定哪一日,她便会带着她那没用的胞弟一起跑了。
岑璠还在想珝儿的事,“我这些日其实也想了,珝儿他也许只是不喜欢读书,到晋阳后若是能有个师父带着习武,说不定他能坚持下去,总要会些什么才对。”
元衡觉得,她好似将整颗心都扑在了珝儿身上一样。
一个长姊,考虑的事倒像是当母亲一般。
若是他们将来有个孩子,她大概也会如此吧,或许到时候她还是不会去关心他,但会一门心思都扑在孩子的身上。
孩子…。
如果他给她个孩子,那也算是她骨肉至亲,她心那么软,应该不会真的杀了。
或许她会恨他一段时间,但她生了以后,会做个好母亲。
忽然,有一种很疯狂的念头在脑中产生,愈演愈烈。
他心如隆鼓,曾经的前路迷茫仿佛在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他道:“皎皎放心,他若想习武,赵巍便能教。”
“还在年中呢,皎皎开心些。”
*
昨日守夜一夜未眠,岑璠本想早早歇下。
房内新点了红烛,上面雕刻了一朵寓意富贵的牡丹。
那盏红烛并没有被吹灭。
床幔被挑开,一只臂将她揽住时,岑璠便知道他要做什么。
可她今天实在没有心思同他折腾。
她深吸一口气,道:“还是早歇下吧。”
元衡却是不愿,他将她的头发撩开些,露出雪白的后颈,鼻梁挑起些她的乌发,轻轻嗅着。
“皎皎,已经许多日了…”
岑璠细细数来,从过大河到现在也不十日而已,并不算长。
不知何为克制,管不住自己**…
岑璠到底是没这么说,“殿下,我实在有些乏了。”
元衡却似是铁了心,大言不惭道:“知道,皎皎还在为珝儿的事烦心对不对?就是因为烦心,才该做些别的,松快些才能睡个好觉,”
他的话越说越荤,岑璠实在忍无可忍,侧躺在床上,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另一只手想要掰开他。
他却是将她锢得紧了些,几乎密不可分。
“皎皎若是不愿,本王帮皎皎如何?”
……
这些时日,床榻之事,他还算温和,有时候还会给她些喘息的机会。
可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她曲膝,他埋首,岑璠只觉得脏,这件事和他那日让她用手一样脏。
她手死死抓住锦绣,可不一会儿便身子不由自主自己颤抖。
他再起来时,还抹了抹唇角,甚至连高挺的鼻上都沾了些水渍,平日里那张冷然的容貌只剩了轻浮放荡。
他在她耳边轻问,那声音低沉,似在蛊惑,道:“现在呢,皎皎可有兴致?”
岑璠面色红润,身子仿佛化成了水,软软地瘫在榻上,只有那眼中还是桀骜。
她嘴上也并未承认妥协,一挑眉,问道:“殿下喝药了吗?”